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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间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抵挡


    黑影反应极快,听到她的声音,立即更加快速度,朝着弘盈的方向直冲而去。


    弘盈得到提醒,迅速提剑自原地跳起,扭身就要迎上去,身边的展瑶、肖彦、徐怀岩等也警惕地握紧佩剑,各自站在位置上,随时准备从旁协助。


    所有人都以为,黑影的目标是弘盈。


    谁知,就在他们觉得胸有成竹,能将其准确拦截下来的时候,黑影骤然转变方向,从原本的直线猛然偏离出去,竟就那样从几人之间的空隙飞快地穿梭过去,一下就进入了他们先前全力围成的包围圈中,直接朝着谢寒衣的方向袭去。


    沐扶云没有半点犹豫,提着剑继续朝前,追着那抹黑影飞快前行,企图在其靠近谢寒衣之前就将其截住。


    包围圈的正中,谢寒衣聚精会神,仍旧一丝不苟地挥舞着手中的青明白霜剑,继续用灵力汇成剑意,竭力阻止正在不断坍塌的灵脉。


    灵力大量输出的时候,不能受一丝一毫的干扰,否则,便有走火入魔、经脉尽毁的危险。


    沐扶云不愿让谢寒衣有半点危险,遂不顾同门们的惊呼和劝阻,迎着周遭扑面而来的混乱灵气的阻力,硬是用衡玉剑劈出一条路来。


    也不知是不是她近来境界攀升的缘故,即便身子还有些虚弱,也显出了比平日更强大的实力,须臾之间,就已追上那抹黑影。


    她不敢掉以轻心,拦在黑影前方数丈之处,为了速度更快,干脆站在原地不动,手心中溢出灵力,控制着衡玉剑悬在半空中,不断与那黑影缠斗。


    黑影轻薄如烟,聚散自如,不时在剑意逼近时,迅速散开,再趁剑刃收回时,猛然聚拢,试图缠绕着令其无法动弹。


    幸好这股魔气的力量不算十分强大,衡玉剑也非寻常佩剑,而是谢寒衣曾用过的天下名剑之一,其中亦有他多年使用时,不断淬炼而出的内在力量,再加上沐扶云精准的控制,衡玉剑不但没有被缠住,反而在片刻的对峙后,就迅速找到了机会,一道强劲剑意直扫过去,正中黑影的核心。


    黑影在半空中一阵无声而剧烈的扭动,随即消散开去。


    被击散了。


    沐扶云见状,悄然松了口气,以灵力控制着衡玉剑回到身边,稳稳握住。


    方才太过专注,浑身紧绷,经脉封闭,不受任何外物的干扰,到这时,她的身子放松了些,方后知后觉地感到周遭空气中的混乱的灵力好似比先前又浓郁了不少。


    她皱了皱眉,收剑的手也顿了顿,这样的变化极不寻常。


    谢寒衣正在封印这片已如筛子一般漏洞百出、不断崩塌的区域,他方才已经探查过底下的情况,他们三大宗门的弟子们也搜寻过附近一带,并未见魔物,那才被她驱散的这一个,又是从何而来?


    还没等她想明白,守在外围的弟子们忽然爆发出一阵大呼“戒备”的示警声。


    瞬间,所有人自原地跳起,纷纷拔剑,以防卫的姿态转过身去,齐齐指向四方。


    只见原本空空荡荡,未见任何异常的黄沙旷野里,不知怎的,骤然出现了许许多多或浓烈或单薄的黑影,在半空中游荡着,好似要组成一个巨大的罩子,将他们统统笼罩其中。


    “哪来的魔物!”肖彦吓了一跳,大喊一声,虽然站在靠里的一圈,也跟着外围的众多弟子们一起挥剑,一道道剑法自众人所列阵法中朝四面八方袭去。


    霎时间,剑光纵横交错,闪得人眼前白花花一片。


    自各大阵法中凝聚出来的力量,自不容小觑,而半空中游荡的幢幢黑影,看起来虽多,却不算太过强大,这一道道剑意攻去,很快便散了大半。


    众人正觉心中暂定,只觉这魔物来得虽蹊跷,好歹算将其抵挡在阵法之外。可没等他们继续维持着,将所有黑影全部击散,脚下被黄沙覆盖的大地忽然抖了抖。


    尽管隔着厚厚的一层黄沙与岩石,他们却都能感觉到底下的暗潮涌动,仿佛有巨浪一般的浑厚灵力正一下一下,焦躁地击打着岩壁,使得整个大地都跟着震颤起来。


    猝不及防下,有十几名弟子没稳住,脚步踉跄,从阵型中的位置上偏移开来,使得原本稳固、无懈可击的阵法,一下子多了好几个薄弱之处。


    那些余下的小半魔物感应到了这种变动,不过一瞬,就从原本不成气候的混乱模样,一下就变得凌厉和迅速起来,在那几个踉跄的弟子还没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循着空隙,钻入透明的阵法罩中。


    “小心!”有人大喊一声。


    守在阵眼中的蒋菡秋反应极快,立刻握剑朝天空指去,凝聚灵力,挽出一道明亮的剑花,让四下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到。


    那是戒备列阵的信号,众人一见,立时绷紧心神,不论方才是否被地动干扰,都以最快的速度站回各自的位置,重新将阵法补全。


    然而,到底晚了一步,阵法再强大,也只能抵御外部的威胁,对于已经钻入其中的魔物,众人不得再随意改变位置,几乎算得上束手无策。


    “谢道君,小心!”有几个魔物已到了西方位,负责护卫此处的魔修们立刻戒备,同时亦不忘提醒身在阵法中央,最需要被保护的谢寒衣。


    所有人都以为,这些魔物的最终目标,定是谢寒衣那处,是以,一个个都全神贯注,一边守着自己的位置,一边尽可能地放开神识,关心着谢寒衣的情况。


    但本该


    最关心谢寒衣的沐扶云,却一直没有出声。


    尽管眼下正是关键时刻,谢寒衣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但身为当世少有的剑修大能,哪怕灵力正大量流失,抽不出神来,光凭他封印时溢出的威势,这些不堪一击的魔物就已经招架不住,又怎能伤害得到他?


    沐扶云站在阵法之中,很快想通这一点,暗道一声“不好”,不敢犹豫,不顾阵法,猛地跃出去,开始冲着那一重重魔物一剑一剑砍去。


    只是,这些魔物虽不多,却十分分散,她身在阵法之内,又要顾及正在封印的谢寒衣,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你做什么!”秦长老见状,瞪大眼睛,厉声质问,“还不快归位!”


    沐扶云没有理会他的质问,仍旧绷紧浑身的弦,尽力向散乱无序的魔物挥去。


    弘盈等人见状,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对沐扶云的信赖,下意识想要帮她一起击散阵法之内的魔物,却被沐扶云厉声喝止。


    “你们别过来,守住外面!”


    眼下,阵法外还有数不清的魔物,他们若来帮忙,则阵法必有漏洞,被拦在外面的魔物定会如方才一样趁虚而入,如此一来,反而更会让众人乱了手脚。


    展瑶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站在原地守住自己的位置,同时尽力分出心神来,帮弘盈他们堵住方才那一瞬走神留出的空档,等他们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只剩沐扶云留出的空缺,尚未补好。


    眼看游荡在外的魔物们已经逼近,就要趁虚而入,情急之下,展瑶猛逼自己一把,尝试着将从自己的丹田中强行再逼出一股灵力,自掌心之间输出,好填补进沐扶云的那块空处。


    她虽已至元婴,素来是同侪中的佼佼者,但天衍阵法的精妙更是经过了数百年锤炼的,每一个位置都是重要一环,缺一不可,让她以一人之力,守住二人之缺,实在强人所难。


    况且,强行施压,若一不小心伤及内丹,只恐好容易自筑基夯实的修为将毁于一旦。


    不单是她,周围的同门们也替她紧张,一面紧守自己的位置,一面屏息凝神,关注着展瑶的情况,暗暗为她着急。


    弘盈站在肖彦身边,一手执剑,一手更是忍不住紧紧掐住肖彦的胳膊。


    而肖彦,尽管平日总是一惊一乍,藏不住话,此刻也愣是咬紧牙关,一张脸涨得通红,也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数百双眼睛统统落在展瑶的身上,唯恐她这一处再出事。


    “千万千万!”有那么一两名弟子忍不住喃喃出声。


    就在这些目光与话音里,展瑶心无旁骛,双眉紧蹙,拧出深深的褶皱,额角更是沁出一层层汗珠。


    丹田中圆融的灵力疾速盘桓着,在强大的毅力之下,旋流的中心开始慢慢一分为二,生生填向了另一个空缺。


    “成功了!”


    “我就知道一定能行!”


    阵列中,有几名弟子忍不住叫好,又不敢分神,很快便又专注在阵法上。


    眼看阵法守住了,包围圈中的沐扶云也利用这一段时间的空隙,暂时将阵法内无序的魔物驱赶至一片更小的区域,打算一剑将其全部解决。


    方才那一阵观察下,她已察觉到,这些凭空冒出的魔物,似乎与四周散逸、胡乱冲撞的灵气在相互配合着,幕后操纵的那个人,似乎既能控制魔物,也能掀动灵脉,而这些窜入阵阵法内的魔物,直接目标似乎也不是攻击谢寒衣,而是黄沙地之下的灵脉和封印。


    当年的昆涉阳,就曾想掀翻西极的灵脉。可方才明明听说,那抹从封印下逃逸的残魂,已经在掌门的以命相博之下消散了……


    模糊的念头和疑惑从脑海中飞快闪过,却没法细想其中关节,只一剑斩出去,让凝聚的剑意以最精准的角度刺过。


    黑雾在剑意下消散大半,眼看已不成气候,还未等众人舒一口气,残余的那几缕出人意料地没有再试图攻击任何人,而是擦着黄沙地汇聚到一起,从沙砾之间飞快地钻了下去,消失在众人眼前。


    “不、不见了?”


    “这是……败退?”


    “躲进沙子里,也不能再挖地三尺了吧……”


    肖彦和弘盈瞪大眼睛,有点发懵。


    眼下正是谢寒衣结印的最后关头,而厚厚的黄沙之下,就是不断坍塌、正在被封印的灵脉,而沐扶云又不熟悉地下灵脉的走势,若要立即往黄沙之下寻找那几缕滑溜若泥鳅的魔物,恐会不小心触及不该触碰之处,干扰谢寒衣结印。


    “只剩下这么一点儿不成气候的残兵败将,应当伤不到谢师叔了。”徐怀岩猜测道。


    “该归位了。”阵眼处的蒋函秋沉声提醒。


    沐扶云显然也是这样想的,飞快权衡后,便决定暂时不向下深究,转身朝阵法中属于自己的位置退去——那一边,展瑶已替她撑过了一段时间。


    就在这时,脚下的沙地再次震了震。不同于先前几次地动的剧烈,这一次稍显轻微。


    众人都未将此放在心上,只有正在交接位置的沐扶云和展瑶二人,同时一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警惕起来。


    很快,在周遭本就灵力乱冲的混沌之中,忽然出现一股浓郁、纯净、充满吸引力的灵气。


    灵气乃修士修炼、进阶之补给源泉,方才,面对强大而混乱的灵力,众人已是靠着强大的意志,方抵挡住诱惑,树立起坚固的阵法,眼下,弥散在周遭的灵力异常纯净,仿佛被人提炼过一般,甚至不必修士们努力炼化,便已能入经脉中流转运行。


    如此巨大的诱惑,实在不是仅仅凭借普通的意志力就能抵挡得住的。在场的皆是经过重重筛选,才跨入天衍内门的弟子,已是修仙界中的万里挑一,在这等诱惑面前,仍旧会变得不由自主。


    “小心!”


    沐扶云和展瑶几乎同时高呼出声,想要提醒各位同门回神。与此同时,蒋菡秋也似方才一样,手挽剑花,试图以耀眼的光芒稳住众人。


    只是,除了楚烨、宋星河、云霓等修为较高的弟子外,大部分弟子都无法抵挡住诱惑,有几个意识尚清醒,无奈身体已经不受控地摆出打坐的姿态,开始贪婪地攫取周遭源源不断的纯净灵力。


    人一个接一个矮身坐下,阵法很快便守不住了。包围圈虽还在,实则已溃不成军。天空中出现一个接一个的异象,皆是弟子们在灵力的助力下,轻松破境引来的。


    没了阵法的守护,谢寒衣孤军奋战,全无退路。


    “师尊!”沐扶云一心都落在他身上,恨不能自己变作那阵法,护他周全。


    只是,她本也经脉有损,根基薄弱,近来又连连进阶、受伤,此刻凭借着极强的意志力,尚能保持头脑清醒,可身体已经难受控制,此刻一手握剑,剑尖戳在沙土上,埋进去深深一截,却再支撑不住她全身的重量。


    周遭的灵力涌动如泉,裹挟着她,和其他人一样,跌坐在沙地里,开始无法抗拒地汲取周遭的纯净灵力。


    她感到自己的神识和□□,似乎正被一把尖利的刀分割着,受损的经脉中血液翻涌,一会儿冰冷难耐,一会儿又如岩浆浇淋。


    修为在增长,好容易筑起的灵台,因经脉的脆弱而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轰然崩塌,让一切努力前功尽弃。


    但她就是停不下来!


    天空中变幻不已,须臾便有云层自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她头顶上空翻涌着,俨然又将有雷劫降下。


    可眼下,进阶之人太多,一簇簇的云层分布在各处,让人目不暇接,众人忙于应付,鲜少注意到她的异样。


    反倒是不远处的谢寒衣,似有感应一般,飞快地触了下心口,猛然朝她的方向瞥过一眼,再飞快地转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体内灵力翻腾不休的缘故,沐扶云的视线有些模糊,只能勉强看见他冷若冰霜的面庞,却无法对上他的视线。


    “不不,别管我……”


    她勉强抬手摸到心口那片水晶片,想将其扯下,不愿让谢寒衣通过那一缕神识感知到她的波动,哪怕雷劫就在眼前,她很可能抵挡不住。


    这时,一道极细的剑意自谢寒衣的方向飞速袭来,恰打在她的指尖,如针一般,一阵刺痛,令她手上力道一松,没能将水晶片扯下。


    也就在同一时刻,因分了神,谢寒衣一向精准的控制力有了一瞬间的松动。灵脉之下,那些魔物立刻见缝插针,钻入他的附近的沙土中,大肆破坏原本的封印。


    他浑身一震,动作也跟着一滞,紧接着,在冲击之下,嘴角溢出一缕淡淡的鲜血。


    “谢师弟!”蒋菡秋也在尽力


    抵抗着外界的侵扰,见谢寒衣模样不对,赶忙拼尽全力靠近,要往他的方向丢法器,企图替他压制在经脉中震荡不已的灵力。


    谁知,法器才掷出去不远,就被一道飞速赶来的黑影截住,是苍焱。


    “现下不可再以外力干扰谢道君!”他沉着脸挡在蒋菡秋面前,制止道,“道君方才已受魔物影响,伤了自己,若再强行干扰,那些残余的魔物恐更要趁虚而入,破坏他的经脉与灵力运转!”


    蒋菡秋动作一滞,觑见他冷然的面庞,惊觉自己的确冲动了,这才定下神来,飞快地思索到底还要做些什么,才能帮上谢寒衣。


    为今之计,恐怕只能尽量替谢寒衣减轻后顾之忧了。


    她一边吞下几枚丹药,强行封闭起自己的经脉,手上不停地为身边的弟子们护法,一边看向沐扶云的方向——那恐怕是谢寒衣此刻最牵挂的人了。


    只是,四下太过混乱,处处是需要帮助的弟子,实在难腾出手来护沐扶云。


    “那孩子,看起来也撑不住了啊……”


    她咬着牙,抉择之际,忽见几道身影先后往沐扶云的方向去了,竟是楚烨、宋星河,还有——苍焱!


    只见他们几人各自停在沐扶云的身边,面向她席地而坐,除了修为最高的苍焱尚还能在周遭急速流转的庞大灵力中保持相当的定力外,楚烨和宋星河二人都已是面色泛白。饶是如此,依然强行稳住,挺直脊背,坐在那片笼罩住沐扶云的雷云之下。


    “这是……要替她受雷劫啊。”蒋菡秋见状,喃喃道。


    她犹豫一瞬,到底没有再往那边去,而是选择留在原处,守住身边更多的弟子。都是天衍的孩子,身为长老,她须得尽力护住每一个,不论是谁。


    很快,夹杂在各种沙石摩挲撞击声中的轰隆雷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出现。


    最先承受雷劫的,多是金丹升元婴的弟子们,渐渐的,低阶与高阶弟子们方跟上来。沐扶云的雷劫夹杂其中。


    她已实在虚弱,勉强在原地打坐,尽力唤起意志力,方抵御住一些灵力的压迫,减缓了进阶的速度,其他的,便再不能做了。


    第一道雷,是苍焱设下的阵法替她挡住了大半威力,落到她身上时,只有轻微的痛感。


    几人以为这便算结束了,却见头顶的浓云翻滚片刻,始终盘桓不去,未有消散之意。


    “乌云不散,还有进阶之意!”楚烨咬着牙,盯住头顶变幻莫测的云层,本就凝重的表情越发紧绷,这可不是好兆头。


    “她受不住的。”宋星河显然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忍着体内灵力的翻腾,迅速封住自己的几处经脉,强行阻断自己进阶的可能性。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难得有一种互相妥协的默契。


    他们知道,沐扶云害怕的不只是雷劫,更棘手的,是她被毁去的根骨。为今之计,只有以他人经脉与之相连,替她承受这些精粹灵力的冲击,方能暂时保住她的性命。


    苍焱淡漠的眼眸自二人身上扫过,不必询问,已知晓他们的打算,见二人已各自运气,一前一后,两股看不见的灵力自二人掌心中溢出,凌空流过时,带起空气的缓慢波动,将沐扶云笼罩其中。


    当那不断波动的气流最终与沐扶云相连时,苍焱眼神一定,立刻警惕起来。


    经脉相连,便相当于以他二人的肉身,替她暂时补全了缺损的经脉根骨。


    她本就是天生剑体,哪怕先前根骨不全,仍能飞速进阶,眼下灵力流转顺畅,进阶的速度便会加快。


    果然,不过几刻,头顶浓云便再度闪现金黄的火花——又一道雷劫正在酝酿中!


    苍焱修补好方才被劈得零落的阵法,再次严阵以待。


    轰隆一声巨响,夹杂在昏黄天际里此起彼伏的响动中,竟未被淹没,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阵法再次被劈得松散,楚烨和宋星河则一边运气,一边替沐扶云受下穿透阵法后残留的威力。


    如此,雷劫断断续续,经久不息。


    饶是身为魔君,面对天雷的威力,苍焱也有些受不住。他还分了不少心神在自己的手下处,这本是魔君的职责,此刻面对一道道天雷,已是在强撑。


    而阵法之中的楚烨和宋星河,逐渐承受了越来越多天雷的威压。


    二人自面色如常变为苍白虚弱,嘴角也渗出血丝,如涓涓细流,在苍白的下颌留下刺目的痕迹。他们的修为在同辈弟子中,已是上乘,但在沐扶云不断上升的境界面前,渐渐显得不堪一提,不得不一面服随身携带的丹药续命,一面祭出各自的法器、宝物稍稍挡上一阵。


    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展瑶望着悬于天际,经久不散的雷云,眉头紧蹙,喃喃道:“这样下去,岂不是要直通大乘、渡劫飞升了?这怎么受得住……”


    纵观整个修仙界,能至登仙境的修士少之又少,靠他们这么硬撑可不行。


    除非,灵脉很快修补好,新的封印重新压制住漫溢的灵气,结束混乱的局面——


    展瑶尽力保持清醒,目光再度移向凌乱的天衍阵法中,已然是孤军奋战的谢寒衣身上。


    和多年前长庚之战的一剑斩敌不同,这一次,谢道君没有惊艳整个修仙界的剑法,也没有无数大能冲在他的前面,一切成败,仅系于他一人身上而已。


    在为数不多的还能保持灵台清明的人眼里,谢寒衣看起来并未受到太多干扰,剑意挥洒依旧凝练,灵力控制依旧自如,封印也已完成大半,不出意外,再有大半个时辰,便能重新控制住局面。


    可是,展瑶心细,注视片刻后,便有了种异样的预感——


    “时间……有些不够了。”


    大半个时辰,以沐扶云进阶的速度,恐怕支撑不了。谢道君那么在乎她,定然不愿让她出事……


    如她所料,谢寒衣正尽力加快速度。


    留在沐扶云身边的那一小片水晶片让他能随时知晓她的状况,方才感知到她想将水晶片摘下时,便已明白她支撑不住,此刻,他看似镇静,毫无波澜,实则比任何人都更担心她的情况。


    他知道时间宝贵,每晚一分,她的危险便多一分。可是,照眼下进展,他只恐来不及。


    为今之计,只有如壮士解腕、断尾求生——当初在长庚之战中,此地的


    灵脉早与他的经脉相连,若直接放弃保住自己的大半经脉,行动起来,便不必再束手束脚。


    念头一闪而过,谢寒衣毫不犹豫,甚至连多看一眼沐扶云的情况也不必,直接放开对自己的大半防护,将分出的精力通通放到灵脉之上。


    没了桎梏,经脉之中,气息极速流转,常年被寒潭水压制的血气上涌,带着岩浆一般的温度,一遍遍从他体内灼烫而过,烫得他原本洁白如冰雪的肌肤染上一层异样的绯色。


    不少修为稍深、天资不错的弟子,不出两刻,就能感受到,周遭原本浓郁得让人无法招架的灵气正在一点点变得平缓。尽管十分缓慢,但这点细微的变化,也足以将少数几人的神智唤回,让他们在不受控的汲取灵力中重新运气,慢慢控制回自己的身体。


    “道君控制住局面了!”


    片刻后,有率先恢复过来的弟子尽力冲高呼一声,提振众人的士气。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找回神智,尝试摆脱周遭充盈灵气的影响。


    他们还没有发现,这一点缓慢的改变,已是谢寒衣用自损换来的。


    在煎熬中的沐扶云却察觉到了。


    她身体已不大能动弹,五感也不似往日灵敏,眼前蒙了雾一般看不真切,可她就是能感觉到,谢寒衣定伤了自己!


    “师尊……”


    头顶雷云聚拢,火花闪现,俨然有天雷要劈下。围在她身边的三人都已被先前几道雷劈得元气大伤,见她自己已如薄冰般脆弱,仍念着谢寒衣,心中皆有些不是滋味,又恐她心神慌乱之下,自乱阵脚,反使一切功亏一篑,忙想出声提醒。


    可是,还未待开口,沐扶云已先一步收敛心神,将所剩的微弱力气,全部集中在运转体内灵气之上。


    她从来不是感情用事之人,越是在危急关头,越是不断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师尊如此护她,她绝不能让他的付出白费。


    宋星河感到胸口被雷云的威力压得闷痛难忍,不由停下运气,却见沐扶云已恢复凝神的状态,不禁捂着胸口,惊讶的同时,亦有些不是滋味。


    沐扶云,从她入天衍以来,总是那么冷静,仿佛已入道百年,心定如磐石,任何事都不会在她内心引起波澜一般——只有谢寒衣,是不同的。


    譬如此刻,她难得慌乱片刻,又能如此迅速调整自己,凭借的应当便是对谢寒衣的那一份在乎吧?


    宋星河眼神黯了黯,不经意间,对上楚烨与苍焱二人的视线,淡淡一瞥,不约而同移开,继续调息运气。


    周遭有越来越多的弟子清醒过来,而沐扶云这处,天雷虽变缓了些,却仍是一道道劈下。


    设下的保护圈越来越脆弱,几人越发痛苦难熬,楚烨和宋星河二人俱已眼神灰暗,面色发紫,连抬手都费力,就连苍焱的额角也已缀满汗珠,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如纸。


    坐在中间的沐扶云,更是连打坐入定时一贯挺直的脊背都已佝偻了下来,早已低垂着脑袋与双臂,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陷入昏迷。


    她快不行了。


    已至极限,再多一道雷,便是真要灵台崩溃,经脉爆裂了。


    旁人不知,身边这三人,却隐隐能感觉到。


    不出片刻,眼看头顶又有雷云翻滚,闪着火花的光芒已在浓云之间跃跃欲试,如吐信子的巨蛇一般,他们三人再度对视一眼,竟都察觉到了绝望。


    难道当真没有办法了吗?要像当初在秘境坍塌时,眼睁睁看着沐扶月丧命,却无能为力一样,甚至更加痛苦懊悔吗?


    雷云变幻间,无数个念头闪过,终逃不过一个悔与恨。


    若果真过不去,便以命相抵吧……


    云层翻涌,雷已酿成,只见一道碗口粗的金光自乌漆漆的浓云间猛地刺出来,直向正中的沐扶云劈去,身边那三人几乎同时,强撑着跃起,抵挡在前,却被雷电蛮横地划开。


    巨大的威力将他们震到沙地上,鲜血很快自道袍间滴下,渗入沙土之中。


    金灿灿的沙砾在风中飞舞着,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有恢复行动的弟子察觉到不对,想要赶来援助,却一时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锐利可怖的金光飞速刺近,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就在这时,只听一道短促的破空之声,有什么东西由远及近,挡在了沐扶云的头顶。


    暴烈的天雷恰击其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嗡鸣声与耀目的白光,众人倒地一片,本能地闭目捂耳,却仍避不开二者相撞的威力。


    天地间,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切。


    耀目的白与金交织,遮蔽了所有人的感官。


    朦胧之中,沐扶云感到一直压迫着她的周遭的浓郁的灵力,正如雨后迷雾一般,被透出云层的阳光照开。


    她勉力抬头,望向挡在自己头顶的那片光。


    银白的剑刃,玄黑的剑柄,以及覆于其上的细白霜雪颗粒——


    那是青明白霜剑。


    第122章 昏迷


    师尊的剑,替她挡下了这道致命的天雷。


    她呆呆睨着头顶那片被银白色撑起的天,不顾那万丈光芒将眼睛刺得疼痛湿润。


    也不知过了多久,剑刃被天雷击出的嗡鸣声渐趋微弱,扬在半空中的金色沙尘如淅沥雨丝一般,落回地面,天地之间的界限重新分明起来。


    仿佛大梦初醒,被黄沙半掩住的弟子们,一个个清醒过来,动弹着身子,七倒八歪地爬起身,互相对视,一时有些不大感确定眼下的境况。


    “溢出的灵力……都消散了?”


    “的确没了……”


    “是不是谢师叔的封印成功了?”


    “谢师叔呢?”


    众人面面相觑,开始四下里寻找谢寒衣的踪影。


    不知是谁,指着半空中的一处银白高呼:“是师叔的配剑!”


    方才的光芒已消失大半,唯余一层淡淡弧圈,自剑身朝下笼罩着,如保护罩一般,恰将一道打坐得摇摇欲坠的身影护在其中。


    “沐师妹!”


    徐怀岩站得近些,一下认出沐扶云,赶忙上前查看。


    其他恢复过来的弟子搀起身边同伴后,也跟着上前,昏迷在附近的苍焱、楚烨和宋星河三人也被注意到,有不少弟子送上丹药替他们补元气,也有人干脆坐下,试着运气为他们调息、疗伤。


    “幸好有谢师叔的剑护着,这天雷,方才一道接一道,任谁也承受不住。”徐怀岩嘀咕着,和沉默的展瑶一起,分别扶住沐扶云两边胳膊,“沐师妹,你还好吗?”


    他关切地看过去,却发现她惨白如雪的脸上毫无生气,只一双眼尽力圆睁着,定定地望着青明白霜剑。


    他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剑身上的银光仿佛黯淡了,自上而下笼罩过来的弧圈,也几乎看不见了,像是生命力悄然流逝了一般……


    嚓——


    极细的碎裂声自剑身上传来,钻入他的耳中。


    只见一道曲折裂纹,自剑柄之下半寸位置起,蜿蜒而去,横亘于整片锋刃之上,起初只有发丝粗细,很快,便如发芽的根苗一般,长出越来越多的分杈,直至那片白刃再承受不住。


    又一声脆响,如琉璃碎裂,闻名天下的青明白霜剑,曾经跟着谢寒衣一战成名的青明白霜剑,竟就这样碎裂了!


    剑修之剑,便如凡人之发肤,修士修为越高,与剑的羁绊便越紧密,如今,谢寒衣的佩剑就这样碎裂了,那他自己又如何了呢?


    徐怀岩心中一凛,赶忙举目四顾,顺着变故之前,记忆中的方向寻去。


    原本阵眼所在之处,漩涡似的沙土停止了流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朝中心塌陷的锥形沙坑,最低之处,赫然躺着一道白色身影。


    洁白的道袍有大半都落了尘土,方才还异常绯红的脸庞,此刻已血色尽褪,惨白如纸,就那么横卧着,像被埋了半截一般,看起来异常脆弱。


    徐怀岩一时呆了呆,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在这时,原本被他半搀扶着,已全身脱力的沐扶云,像忽然被注入了力气一般,猛地挣脱开来,朝着谢寒衣的方向奔去。


    她的经脉有缺损滞涩,方才进阶太快,承受不住的纯净灵力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统统流逝,此刻,她无法调动灵力助力,更无法御剑而行,全凭一身拼命挤出的蛮力,如凡人一般奔去。


    沙地柔软,一不小心便着力不稳,软倒下去,她毫不停滞,奋力爬起来,继续奔去。


    “沐师妹小心!”


    有弟子高声提醒,见她跌跌撞撞的样子,后知后觉地想要上前帮忙时,她已奔至近前,双膝触沙,恰扑倒在谢寒衣的身边。


    “师尊!”


    沐扶云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干哑,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像有刀片在割一般,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双手将他道袍上的黄沙扒开,半伏跪着捧住他毫无生气的脸庞。


    “快醒醒!”


    待拂开黄沙,她才发现,白衣的覆盖之下,已有鲜血自他双手指尖流淌出来,无声地渗入身下的沙地之中,再看那张苍白的面庞,更觉心惊。


    “师叔这是怎么了?”很快,徐怀岩等人也跟了上来,将他们围在中间,见状不由大惊失色。


    肖彦试了试运转体内气息,见还能调动,便伸手道:“还是先探探


    谢师叔的经脉和气息吧!”


    只是,还未碰到谢寒衣的袍角,就被展瑶挡住了:“不可。”


    他疑惑地看过去,展瑶却没说话,只是示意他朝旁让一让,她的身后,正站着面色凝重的蒋菡秋。


    “不必探了,指尖渗血不断,自是经脉已损,受不住灵力冲击,若再贸然以灵力探入,更不知会损伤几何。”她拧着眉解释一句,弯下腰先在谢寒衣的鼻息间探了探,“呼吸虽弱,好歹还在,只不知神志是否还在。若是神志无法回笼——”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沐扶云却明白了。


    旁人不知谢寒衣与灵脉的关系,她却是知道的,此刻经脉之损,定比他们以为的更加严重,如凡人一般,昏迷太深,神志无法回笼,便恐怕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而仙者虽长生,却无不死之身,经脉受损,神志不在,肉身便也会如凡人一样,迅速衰老,直至惨然零落,归入尘土——那便是一条死路!


    当务之急,要先将他的神志唤回,方有机会再想办法替他疗伤救治。


    “师尊,师尊,快醒醒!”她哑着嗓子,开始不停唤他,“徒儿已撑过来了,眼下一切都好了,只等师尊醒来,师尊,可千万不能留下徒儿一个人……”


    她本就喉咙干涩嘶哑得有些发不出声,此刻说着话,一向平静无波的内心,竟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忧虑与恐慌,一下一下揪着,又酸又痛,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越发低下去,甚至带了几分掩饰不住的哽咽。


    同门们皆有些沉默。


    谢道君平日深居简出,他们几乎未与他相处过,谈不上多么深厚的情谊,但身为天衍的一份子,从来对道君崇敬无比,加之今日,因他之故,方能平息这一切,更是感激不已,见状自都有些悲急情切。


    “师叔!”


    “道君!”


    围在四周越来越多的人群里,逐渐传来更多声音,所有人都希望谢寒衣能恢复神智。


    就连总是沉默的展瑶,也一道开口了。


    不过,与别人不一样,她看了一眼已强撑精神到极限的沐扶云,对着昏迷的谢寒衣说了一句:“道君,再不回神,沐扶云就撑不住了。”


    她的声量不高,甚至是刻意压低了几分的,只不过,使了些传音的技巧,在旁人听不真切的时候,将这句话清清楚楚塞入了谢寒衣的耳中。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的缘故,不过须臾,谢寒衣半掩在袖中的指尖,竟然飞快地动了动。


    “好像有动静了!”肖彦眼尖,一下捕捉到了细节。


    四下一静,沐扶云屏住呼吸,有些发抖的手扶着谢寒衣的面颊,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紧闭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十分费力的掀开一条缝,紧抿的薄唇也微不可查的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你、别、怕……”


    只这么三个字,像一缕青烟,钻入沐扶云的耳中,瞬间化为热泪,盈满眼眶。


    “只要师尊在,我就不怕。”


    她哽咽着,说完这句话,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直强绷着的弦,也在一瞬间松懈下来,在一片惊呼声中,整个人如被抽了骨一般,朝前一软,昏迷了过去。


    第123章 真言


    再醒来时,已是在天衍山上。


    沐扶云动了动眼皮,慢慢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似乎正躺在一见装饰古朴的屋子里时,猛然回神,一下坐起身来。


    全身气血涌动,直冲脑海,令她一时间眼前发黑,四肢亦是像被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着一般疼痛无力,片刻才缓过来。


    “醒了。”


    展瑶的声音出现在耳边,一贯的冷淡,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松一口气。


    “这里是掌门真人的归藏殿,泠山泽是宗门禁地,你与谢师叔都昏迷着,我们不便进入,便将你二人安置在掌门真人处。”


    沐扶云揉了下额角,一边试着下塌,一边开口要问谢寒衣的情况。


    展瑶像她肚里的蛔虫一般,在她开口前,先往她嘴边递了杯茶,趁她没回神,猛给她灌两口,方道:“你元气大伤,又经脉不畅,不宜直接以高阶丹药疗补。虽已辟谷,近来也得多饮医修调配的补气茶,方可慢慢恢复。”


    待见沐扶云被迫一气饮下了大半杯,方放下茶杯,解答了她的疑惑:“谢师叔伤得比你重,被掌门真人安置在正殿中疗伤,内门几位长老、医修,还有不少师兄师姐本都在外静候情况,方才怀岩他们已传讯过来,师叔已醒了,掌门师叔遣了大家回去,眼下你去,应当正好。”


    沐扶云顿了顿,站直身子,试图调动全身灵力,却又听展瑶道:“别动,你进阶太快,医修封了你几处经脉,近半个月,一点都不可再用灵力。”


    说着,在沐扶云之前踏出门外,握着自己的剑,向她示意。


    这是要御剑带她去正殿的意思。


    “多谢。”


    沐扶云也不推辞,道声谢后,便在她的帮助下,很快来到正殿之外。


    恰逢几位长老自正殿中出来,见展瑶带着她过来,蒋菡秋冲她点了点头,有些紧绷的脸色缓了缓:“你也醒了,快进去吧,师弟见到你,也会宽慰些。”


    沐扶云点头,冲见到她后,面色各异的长老们略一抱拳,算是行礼后,便跨入正殿门内。


    大殿中央,以主座为轴,两边列了整齐的坐榻,乃是平日宗门内长老们聚集,商议事务的地方,绕过正厅,才是休憩之所。


    还未行至内室,便先听听见齐元白低沉的声音。


    “……师徒而已,何必如此?若是担心衣钵不得传承,日后再挑个好苗子便是了。”


    “不一样的。”


    谢寒衣的声音传来,因听起来太过虚弱,落到沐扶云的耳中,显得十分陌生。


    “师兄,且不论我收她为徒,并非为传承——你知我本就无意于此,就算她非我亲传弟子,只是天衍一个普通的弟子,我也不会放任不管,眼睁睁看着她有危险。”


    屋里沉默了一阵,沐扶云也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片刻后,齐元白咳了两声,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沙哑而虚


    弱的声音里有说不清的意味:“究竟不是为了师徒情分——师弟,你只是为了她罢了。”


    沉默再度蔓延,还站在正厅中的沐扶云不自觉地悄然攥紧双手,苍白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我也曾被众人轻看,当初,是师尊没有放弃我,才令我不至未入仙门便心灰意冷。”片刻后,谢寒衣再度开口,嗓音比方才更虚弱,语气却是不容忽视的坚定,“师尊也曾教导过我们,求仙问道,非问一人之道,仙者登高仰天,却不能忘脚下土地。”


    “师兄,你忘了吗?”


    他口中的“师尊”,齐归元,亦是齐元白的父亲,他们二人之间的羁绊,当比谢寒衣更深才是。


    也不知是不是被提到了痛处,齐元白再度重重地咳了声,随即冷声道:“师弟不必多想,我不过提醒你罢了——”


    他说着,目光倏然朝正厅的方向射去,手指一动,以灵力将站在那儿的沐扶云直接带进内室。


    “为了这么个经脉半废的孩子,毁了自己的仙途,甚至差点连命也搭上,值得吗?”


    他也受了重伤,直到再度前往西极沙地时,才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此刻动用灵力,即便只是一点点,也显得有些吃力,原本挺拔中带着道骨仙风的身躯,此刻支撑不住地微微佝偻着,掩在道袍下的胸口也因呼吸急促而不住地起伏。


    “你看看自己,日后就这么平庸地吊着半条命活下去,哪里有半点‘天下第一剑’的样子!”


    谢寒衣因受伤太重,身体虚弱,难得没有动用五感和灵力,此刻半卧在榻上,蓦然见到沐扶云,不禁眼神一凛,连说话的语调都冷了几分。


    “师兄,你这是做什么?此事与她何干?我既未因私心耽误了封印灵脉,便是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不用再牵扯他人。”


    齐元白连连冷笑,原本因虚弱而惨白的脸色,憋出一层异常的紫红:“师弟何必急着辩解?你不想将她牵扯进来,可曾问过她,是否愿意接受你这般的回护?”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话戳中了内心,一向冷静淡漠的谢寒衣,竟然变得有些闪躲,似乎不愿与她对视。


    沐扶云顾不得齐元白话中的讽刺与恶意,只是抓住了方才的那句“毁了自己的仙途,甚至差点连命也搭上”。


    她知晓,先前在西沙极地时,谢寒衣因那些魔物的干扰,受到了一些影响,为了救她,受了重伤,却不料会伤到这种程度。


    “师尊怎么了?什么叫‘毁了仙途’?”


    齐元白用来拉扯她的那股灵力已经撤去,一得自由,她便忍不住上前,半跪到榻边,双手伏在榻沿上,仰头望向谢寒衣。


    面对她担忧的疑问,谢寒衣垂下眼帘,沉默以对。


    得不到回应,沐扶云越发不安,干脆不顾师徒尊卑,掀开谢寒衣搭在榻沿上的道袍袖口,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来,激得她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搭在他的腕侧,欲强行催动灵力,探入他的经脉中。


    “你做什么!”谢寒衣察觉她的意图,猛地抽回手,反手一转,制住她的动作,“你才连连进阶,不可擅动灵力!”


    “那师尊便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出于担心,沐扶云再没了平日的坚持与风度,“否则,我——我也自毁!”


    谢寒衣怔了怔,望着她的眼神,从方才的焦急和愤怒,变得黯然无光:“你——哎,说的是什么胡话。”


    齐元白听着这师徒二人间你来我往的对话,不禁又是连连冷笑:“我竟不知,才短短时日,你们师徒二人倒有了这么深厚的师徒情谊。既如此,不正该坦诚相见吗?”


    他说着,以一种与往日大不相同的,不怀好意的眼神看向沐扶云,缓缓道:“既然师弟不愿说,便让老夫来开这个口吧。”


    沐扶云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心中咯噔一下,仍旧搭在榻沿的双手不禁悄悄攥紧。


    “这些年来,因西极灵脉下的封印,师弟不但要承受寒潭和灵脉冰火交替的冲击,为了维持封印,还一直刻意压制境界。这次西极之行虽凶险,但于他而言,亦是个摆脱压制的好机会——一旦由他再度封印成功,他便能顺势摆脱灵脉的桎梏,继续自己的修炼仙途。以他的修为,日后登仙,不过早晚的事。可是,为了让你不因进阶太快而经脉爆裂,他强行以自毁的方式加快封印速度。”


    他说着,微微佝偻后背,有些可怖而意味不明的眼眸靠近一些,紧紧盯着她,轻声道:“如今,封印已成,他的经脉却因你而毁去大半,难以修复,从此,只怕无法再有大造化了。”


    沐扶云愣在了原地。


    的确是“自毁仙途”了。


    经脉于修士之重要,不言而喻。


    这一个小世界的“沐扶云”,就是受此拖累,一生艰难,下场凄惨。而她来到此处后,亦受此困,哪怕有过人天赋,也不敢进阶太快。


    他们这样的修士,终其一生,追求的便是扶天下苍生,登仙道顶峰,尽管最后得成大道者寥若晨星,但总算是有人人向往的终点在远方等待着,如这般经脉已毁,再无前路可言,便如凡人被判终身监禁。


    凡人肉身脆弱,短短数十年便会身死,而修士,却不知何时才能熬到尽头。


    “我这个师弟,当年人人称赞、钦佩的师弟,为一个本就有残损的人,牺牲了自己的仙途啊。”


    最后这句话,齐元白几乎是咬着牙,用一种隐含愤恨的语气说出来的。


    谢寒衣抿着唇,黯淡的目光转了转,在齐元白身上停留一瞬,随即才落到了沐扶云的身上。


    “够了,师兄,且让我们师徒静一静吧。”


    齐元白慢慢直起身子,平静下因情绪激动而疾速起伏的胸口,面无表情地扫了二人一眼后,便转身至门边,挥了挥手,召来两名道童,冷淡吩咐道:“送道君回去。”


    他口中的“回去”,自然是指回泠山泽。


    谢寒衣还半卧在榻上,两名道童快步行至榻边,想要自两边将他搀扶起来。


    谢寒衣看着还在身边半伏着的沐扶云,想示意二道童先去搀她,可才挥了挥手,未及开口,却见她低垂着眼,一言不发地先撑着站起来,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出了正厅。


    谢寒衣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后也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她三五步的距离跟着,离开了归藏殿。


    因二人都不便使用灵力,两名小道童便要请他们往设在归藏殿的传送阵去。


    一路上,二人始终保持着一前一后的位置,一言不发。


    谢寒衣望着沐扶云瘦削的背影,不知为何,只觉她挺得笔直的脊背透出的倔强,一时竟让他不知所措。


    他几度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来,甚至连伸手轻轻拍一下她的脑袋都做不到。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通过传送阵回到泠山泽。


    终年萦绕此处的寒气与霜雪仍在,白茫茫一片,可对此刻的谢寒衣来说,却已失去用处——重新封印后,他已不在需要这些来压制体内的气血。


    白雾萦绕间,沐扶云深深吸了口气,感受到沉沉的寒意自鼻腔钻入心肺,在整个胸腔蔓延开来,带出一阵针刺刀割一般的疼痛,令她的脑仁跟着突突跳起来。


    “师尊,您知晓我当初为何明知自己天资不佳、根基难筑,仍要踏上这条崎岖难行的修行之路吗?”


    她背对着谢寒衣,没有回头,他却从她低低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颤意。


    他心口跳了跳,缓缓伸手,想要触碰她那早已自高高的马尾散下来,垂在身后的乌黑长发。


    还未待回答,又听她接着颤声道:“因为我想摆脱这里的一切,离开这里的一切,再不回来——这是我一直以来坚定不移追寻的目标!”


    她说着,朝前走出一步,猛地转过身来,用一种复杂而难掩伤感的目光望着谢寒衣。


    “可是,我、我却曾因为师尊,而升起过放弃的念头……”


    第124章 后悔


    她自来到这个小世界后,一心想的,就是完成历练,熬过那九九八十一道雷劫后,重回自己的世界——对她而言,这才是回到正轨。


    可是,她并非没心没肺的人。


    谢寒衣为人清冷,却任何时候都记得将她护在身后,他的存在,让她第一次感受到师徒之间的情谊。


    修道之人,因青春常驻,时间漫长,近于永生,与凡人相比,总是感情内敛,甚至冷漠一些。


    曾经的她,独自求道近百年,早已习惯了孤单。可一旦有人开始关心她,就像漫漫寒夜里的温暖光源。真挚的情意,怎舍得辜负?


    有那么些时


    候,心中一直坚定的要离开的念头,也曾有过动摇。


    她想,若就这样,以泠山道君亲传弟子的身份,一直留在师尊的身边,似乎也不错。身为曾经的天才女修,她知晓谢寒衣修为极深,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


    只不过,这小小一步,全靠机缘。


    天下修士无数,能修至渡劫期的那寥寥大能中,,鲜少有短短数十年就飞升登仙者,更多的大能,在此境逗留百年,方现飞升之象。


    她不知谢寒衣会在此境停留多久,但不论多久,若她能等到他得成大道的那日,再离开这个小世界,便不再有太多遗憾与留恋。


    可现在,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而她,却因天道不得不离开。


    “没有太多时间了,我——”


    我在西极进阶了太多,很快就要临近移魂换体之日。


    后面的话哽在喉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能泄露天机,内心的诸多情绪无法向谢寒衣解释,只能生生憋着,令一向从容洒脱的沐扶云看起来有些狼狈。


    她憋得眼眶含泪,止不住摇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师尊,不值得啊。”


    她终要离开,怎么值得谢寒衣毁了自己的仙途?


    谢寒衣望着她盛了泪水的眼睛,想像从前一样宽慰她,告诉她,他不觉得不值。可不知为何,他隐隐能察觉到,她口中的“不值”,与他所想并不一样。


    他唇角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竟忽觉词穷,又想抬手轻抚她的鬓发,可指尖颤动,终究没动,眼中的光芒暗了下去。


    “罢了,我已给了你太多负担。”他轻叹一声,垂下眼低声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他说着,转身要朝洞府的方向而去。


    受着伤,经脉半毁,本就虚弱,加之心绪低落,他原本挺拔如松的背影,一时竟显出几分摇晃的脆弱来。


    沐扶云看得心中一颤,盈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她压抑不住心底的酸楚,上前两步,在他离开前,伸出双臂,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腰。


    “师尊,对不起。”


    她心中懊悔难过,一时没了往日的冷静,难得的感情外溢。


    “徒儿并非埋怨师尊,只是心中实在郁结,一时任性……”


    谢寒衣被她这样抱着,身子僵了一下,却没有推开她,而是慢慢放松些,抬起右手,轻轻落在她的手背上,一下一下拍着。


    心中的愧疚未消,担忧却稍散了些。他想说,能见她将心中的情绪发泄出来,已是宽慰,绝不会怪她。


    可是,才一张口,心口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抽痛,好像有一股难以控制的力道,从内里攥住他往外拉扯一般,就连自筑基以来,始终牢固的灵台,都似震了震。


    他呼吸一滞,身子也定了定,到嘴边的话就这样生生止住了。


    沐扶云察觉到他一刹那的僵硬,松开环住他的双臂,绕至他身侧,抬起朦胧的泪眼,有些紧张地问:“师尊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谢寒衣面色不变,唯唇角轻微地动了动,随即恢复如常,轻声道:“无事,只是有些累了。”


    他说着,侧过身,抬手覆在她面颊上,带着薄茧的修长指尖自她眼角拭过,湿润的泪珠碎开,在他指腹间晕开一片。


    “在西极,你也受伤不轻,如今不能调动灵力,却该好好调息,方能慢慢恢复。”


    沐扶云此刻被他擦了泪,心底竟有一丝羞赧,闻言点头答应:“徒儿明白。师尊也快入洞府修养吧。”


    说罢,她退到一边,冲谢寒衣行礼,望着他转身入洞府,直到门略关上,方才转身。


    不知为何,谢寒衣方才那一瞬间的异样,让她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


    到底是多重的伤,才会让他断了仙途?


    她在水边站了站,凝视着水面上缭绕的霜白雾气,面色渐渐沉下来。


    芥子袋还在腰间,她无法御剑,便取出才来天衍时常用的省力符纸贴上,离开泠山泽,朝着归藏殿后堂行去。


    ……


    洞府之中,谢寒衣屏息凝神,待感知到沐扶云已经走开,才敢捂住胸口,有些痛苦地佝偻下去。


    他的另一边胳膊撑在一边,才让自己不至于直接栽倒下去。豆大的汗珠自鬓发间滑下,苍白的脸庞很快布满隐忍之色。


    先前在归藏殿醒来时,大约躯体还未完全缓过劲来,除了有些虚弱外,并未感到太多不适,到方才回到泠山泽,痛苦才开始显现。


    在西极时,他为了重新封印,已将自己体内与灵脉的连接斩断,伤至根本,此刻,不会再因血脉翻腾不断,而需要浸泡在冰冷的水中——便是浸泡了,也无济于事。


    那种从灵台处蔓延开的动荡的疼痛,与寻常大战后元气大伤的痛苦截然不同,而是夹杂着一种拉扯感,好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要将他修行这么多年来固下的根基掀开一般。


    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谢寒衣的眼神沉了沉,努力坐直身子,试着专心调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这一阵躁动暂且过去,才敢泄下劲。


    芥子袋中还留着已裂成两截的青明白霜剑,原本银亮锋利的绝世好剑,此刻失去了光泽,如废铜烂铁一般,再不见往日气势。


    这把剑,乃是当初他的师尊齐归元赠予他的神器宝剑,哪怕是当年那场长庚之战,直面魔头昆涉阳,都不曾对此剑有半分损伤,西极的一道天雷,却直接将其劈成两半。


    进阶的雷劫,皆随着境界的上升而威力渐强,能将他的剑劈开的,又该是何境界的雷劫?


    谢寒衣望着断裂的宝剑,眼神逐渐凝重。


    ……


    泠山泽外,通往归藏殿的山道上,沐扶云一步步沿着台阶上行。


    上一次如这般徒步攀登,还是刚入外门,不会御剑的时候。


    那时的她顶着一身骂名,日日遭人白眼,与整个天衍都显得格格不入。而如今,再没人会为难她。


    这也不过是从法会之后的变化,距今不过短短数日,可她却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许久。


    山道上,有弟子往来,或并肩交谈,或御剑慢行,大多都是从西极一同回来的,见到沐扶云时,多向她抱拳致意。


    也有几名弟子还关心地询问了她与谢寒衣的状况,尽管知晓帮不上忙,还是郑重地叮嘱她,若有需要的地方,一定请不必讳言。


    沐扶云一一应下,待上到归藏殿所在处时,已不记得自己到底与多少人说过话。


    她拍了拍胸口,深吸一口气,只觉原来与太多人打交道,似乎比独自修炼更加费神。


    好容易绕过有弟子往来的正殿,来到后堂,方得一片寂静。


    时日不久,供奉在此的莲灯,似乎又有几盏本就已微不可见的熄灭,消散在天地间,不见踪影。


    而属于沐扶月的那一盏,长明不灭,仍静静立在角落里。


    大约是有所感应,在她踏入堂中的那一刻,灯芯的光亮便颤了颤,升起袅袅烟雾,化作熟悉的人形。


    “你还是来了。”沐扶月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亲妹妹,“我还以为你不愿再来了。”


    她说着,像才从沉睡的被窝中醒来一般,仰起脑袋,伸展着身体,露出愉悦的笑容:“也对,已立过誓言,你不敢不来。”


    沐扶云面不改色,行至莲灯旁,拔出佩剑,在指尖上划开口子,由着鲜血滴入灯芯。


    受到血缘至亲的鲜血滋养,沐扶月的元气肉眼可见地又恢复了许多,原本淡如轻烟的魂魄,已不再那么透明,越来越像寻常修士们的完整精魂。


    快了。


    再几次,神魂便该完整,可行移魂之术了。


    沐扶云脑海里闪过谢寒衣的身影,慢慢放下手,眼神晦暗。


    没得到回应,沐扶月心有不甘,又移至妹妹身侧,微微弯下腰,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怎么样,就快成了,妹妹,恨我吗?”


    沐扶云收回剑,没有回答她,甚至连看也没有看她,只是淡淡道:“你现在连装也懒得装了。”


    沐扶月面色一滞,没料她会如此回应,露出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随即又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气势:“哼,随你如何说,反正,事到如今,谁也不敢奈我何。”


    “不错,既如此,就耐心等着吧。”沐扶云点点头,转身朝外行去。


    将要跨出殿门的前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首望着沐扶月,回答她方才的问题:“我不恨你。”


    沐扶月愣了愣,眼里满是不信。


    “会恨你的那个沐扶云,早就不在了。”


    沐扶云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堂。


    归藏殿外,天气晴朗,风轻云淡。


    楚烨和宋星河二人站在石阶之下,仰头凝视着这边,面色皆是惨白。


    像是知晓今日她要来此处,特意来等,却又不敢再进入这个曾被自己视作希望的地方,只能远远看着。


    见她出来,两人本就紧绷的身子越发显得僵硬。


    楚烨最先反应过来,脚步动了动,问:“你……如今进阶至何处了?”


    第125章 噩耗


    这是他们如今最关心的事。


    对沐扶云来说,她根骨脆弱不堪,即便暂时承受住了进阶的雷劫,日后也随时有气息运转不畅,导致静脉爆裂而亡的可能。


    再加上还要以鲜血供养沐扶月,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越来越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星河站在楚烨身侧一丈远的地方,目光掠过她垂在身侧,露在衣袖外那一抹残留着干涸血迹的指尖,禁不住咬了咬牙关,慌忙扭开视线。


    楚烨则忍耐着复杂的情绪,直直注视着她的眼睛,想从中找到除了平静与冷漠之外的情绪。


    沐扶云毫不躲避,就这样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向他们因为受伤未愈而虚弱疲惫的神色,轻声道:“这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


    说罢,她走下台阶,就要从他们身边经过。


    宋星河心急,本能地伸手拉住她的衣袖,阻止她离开:“你——”


    话音出口,蓦然对上她冷漠的视线,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撒手,无措道:“我、我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帮你……”


    沐扶云抚了抚自己的衣袖,面上未见动容之色:“别指望我会感谢你们。”


    在西极时,因有他们二人与苍焱出手,她才没被天雷直接劈得魂飞魄散。


    但这一切,本也是这三人不分是非,助纣为虐才引起的,她不必为他们此刻的忏悔而心生感激。


    “我们没有这个意思,”说话的是楚烨,“只是想知晓你的情况,好让我们有所准备。若那一日真的到来,也许我们仍能想办法,替你抵挡……”


    “还能想什么办法?”沐扶云仰起下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要像沐扶月那样,再替我的神魂寻一处可供使用的躯壳吗?”


    楚烨语塞,不愿承认自己的确有这样的念头。


    沐扶云嗤笑一声,摇头:“莫说我在这世上,早已没了其他血亲。即便有,也做不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那你想要我们如何?”宋星河脱口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吗?我做不到!”


    沐扶云摇头:“因果循环,你当日所种之因,今日便要承受其果。若仍如当初那般,因无法接受自己犯下的错,就要行旁门左道之事,那还不如不忏悔的好。”


    二人一时语塞,再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说得没错,一直以来,他们都因为无法接受自己犯下的错误。别人犯错,可以指责,可以憎恨,可以惩罚,可待落到自己身上,又该如何?


    良久,楚烨低着头,攥紧双拳,下定决心一般,哑声道:“你放心,我再不会做任何伤害他人的事。”


    沐扶云抿了抿唇,不置可否。教化弟子,本该是为人师的职责。


    想到这儿,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齐元白那张因气急而涨得通红的脸,不禁眯了眯眼,问:“掌门真人……伤势如何了?”


    楚烨和宋星河都是齐元白的亲传弟子,天赋异禀,极受重视,素来常伴其左右,知晓的定比旁人多。


    大约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齐元白的情况,楚烨愣了愣,没来得及回答,倒是宋星河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掌门师尊先前已被重创过一次,即便被及时救回,再往西极时,也未参与太多,可我瞧,还是情况不妙。”


    “怎会如此?”


    “掌门师尊素有沉疴,这几年,时常发作,本就艰难,此次又重创,虽看起来尚行动自如,但内里熬油似的,早不如旁的同阶大能们那般了。”


    “素有沉疴……”沐扶云若有所思,“倒不曾听说过。想来,对于掌门真人这般身份地位,也是一件憾事。”


    齐元白身为天衍掌门,本就一直因修为境界不如谢寒衣,而曾被外人诟病,都道他是凭着前任掌门亲生儿子的身份,才得到的掌门之位。


    得位之后,若潜心修炼,仍有机会后来居上,堵住旁人的嘴。可他却落下旧伤,进阶愈发艰难,往后,只怕更无法突破了。


    沐扶云难得主动问话,宋星河心下宽慰,尽管有些奇怪她为何突然问起掌门师尊的事,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知道的统统告诉她。


    “师尊是三年前的一次进阶,受到灵脉波动的影响,差点走火入魔,这才落下病根的,除了我与大师兄,旁人并不知晓。”


    一直沉默的楚烨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接着说了一句:“师尊虽不曾多说过,但想来,心中也是有遗憾的。自那以后,就连性情都变了些。”


    天衍乃天下三大宗门之一,身为掌门的齐元白,地位非凡,旁人少有接近他的机会,即便是其他各峰的长老,也只有在议事时,才与之接触,是以留意到他变化的人不多。


    而他是齐元白座下大弟子,寻常最受器重,常伴其左右,这才有机会留意到。


    沐扶云神色一顿,又多问一句:“如何变了?”


    楚烨摇摇头,拧眉道:“我也说不清,只是师尊从前宽厚和蔼,自三年前起,有时变得喜怒无常,尽管都很快消了气,但从前,我从未见过师尊如此。”


    经他这般提醒,宋星河也反应过来,点头应道:“不错,确有那么几次,师尊似乎变得比从前严苛了一些。”


    他忽而想起,当初沐扶云才入外门时,齐元白也曾因为沐扶月的缘故,对她有所责难,生怕她因此心有芥蒂,连忙又解释:“掌门师尊有时虽看起来不假辞色,实则只是对弟子们寄予厚望,希望天衍的弟子个个能成材,平日里,从来都是依着门规行事,不曾薄待过谁。”


    “随口一问罢了。”沐扶云不置可否,她心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她本也对天衍旧事不甚熟悉,一时半会儿,也没琢磨出什么来。


    楚烨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有些迟疑地要说什么,还没开口,山道上,小道童云生飞快地奔上来,小圆脸红扑扑,一面呼哧喘气,一面指了指正殿的方向,双手在空中一通比划,最后两眼一翻,做出个晕倒的模样。


    “掌门师尊晕倒了?!”楚烨三两步上前,抓住他的衣袖,紧张地问。


    云生闷闷咳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点头,另一边,宋星河的玉牌已亮了——


    “太清峰秦长老传讯:掌门师尊不知为何,再度不省人事,召我们师兄弟二人立刻入正殿!”


    如此,二人也顾不上其他,冲沐扶云歉然抱拳后,便匆匆往归藏殿正殿绕去。


    天衍自有一套上下通信的体系,不过片刻,消息便已经传开,一时间,各峰弟子,凡未受伤修养的,纷纷放下手中事务,前往浮日峰,聚集在归藏殿外,关心齐元白的情况。


    楚烨和宋星河因本就在浮日峰,是以到得早些,又是齐元白亲传弟子,很快便得入殿内。


    屋里静悄悄,除


    了两名道童守在门口,便只有秦长老一人,正盘腿坐在榻上,给昏迷不醒的齐元白运气。


    远远的,只能看见齐元白低垂着脑袋,毫无支撑力的样子,若非秦长老以灵力为屏障,只怕他要直直栽倒。


    待走近了,方能发现他双唇紧闭,被抿得有些发紫,嘴角一圈亦有虚浮的白,尽管脑袋低垂,整个身体却并不显得柔软,反而有种异样的僵硬。


    “师尊!”


    楚烨和宋星河见状,俱是一惊,下意识就要冲上前去查看齐元白的情况,却被秦长老的灵力挡了回去。


    “不得妄动!”他眉头紧蹙,低声呵斥,“我才为掌门师兄运气,师兄情况不妙,万不可再动!”


    “那、那该如何是好?”宋星河闻言,心急如焚,“可曾请医修来瞧过?门内那么多珍宝神器,难道没有能用得上的吗?”


    秦长老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慢慢收回手,亲自扶着齐元白,令其平躺在榻上,才面色凝重地摇头:“医修本就是以疗愈外伤为主,况且,先前医修早已来瞧过,只说掌门师兄伤在内里,已经拖延了多时,再行医道,也无济于事了。”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越发低来下去:“而今之际,唯有多用些续命的丹药,方能多拖延一段日子。”


    楚烨年长一些,平日更得齐元白器重,对他的旧伤知晓更多,隐约明白,这样的伤,一不小心,就会如此,再加上先前才醒来时,的确也听医修说过,是以心中难过的同时,尚能克制住大半情绪。


    而一旁的宋星河则直接扑通跪倒在地,双手支撑着,肩膀颤动,呜咽出声。


    秦长老冷眼看他,厉声道:“住嘴,此刻可不是你该难过的时候!身为掌门师兄亲传弟子,你该拿出点担当来!”


    天衍乃三大宗门之一,掌门恐将陨落,是震惊上下的大事,当务之急,是要在事发之前,稳住局面。


    宋星河平日虽易冲动,到底知晓分寸,深吸一口气,冲齐元白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头后,便站起来点头道:“弟子明白。”


    秦长老见状,冷哼一声,不再责问他,只指了指齐元白所卧之榻两侧的蒲团,吩咐道:“我已秘密传信其他各峰长老,很快,他们便会赶来,一同商议此事。你们二人,就守在掌门师兄身边。”


    二人随即领命。


    很快,如他所言,其他各峰的长老闻讯。纷纷赶到归藏殿。


    一时间,正堂之中,各位长老按座次就座,一如往日共聚议事一般——属于谢寒衣的坐榻,也没有例外的空着。


    第126章 密令


    “秦师兄,掌门昏迷,你将我们都召集过来,却独独少了谢师弟,这是什么意思?”


    才落座,不待秦长老说什么,蒋菡秋便当众开口,先发制人。


    其他人闻言,纷纷一震,赶忙凝神,望向秦长老。


    “师妹稍安勿躁,咱们还是先听秦师兄一言,再下定论不迟。”洞仙峰常长老素来脾气软,生怕正事还未商议,二人便先闹起来,连忙劝解一句。


    秦长老面色阴沉,他素与蒋菡秋不和,对她的质问显然不满,但到底忍住了,只重重哼一声,道:“谢师弟也受了伤,方才离开归藏殿不久,此刻应当已在泠山泽调息运气,疗伤修养,不便打扰。”


    话音刚落,蒋菡秋已是毫不掩饰的一声冷笑。


    “明人不说暗话,大伙儿都知晓,此番掌门伤重,为稳宗门内外,我们此刻赶来,最重要的,就是要先商定下任掌门人选。你又素与谢师弟不和,如此行事,未免太小人了一些!”


    蒋菡秋为人直白,说话时常不留情面,她所掌落霞峰诸多弟子,在她的潜移默化影响下,也多少是这般性格,是以整个落霞峰,常在不经意间,就得罪了别人,多亏落霞峰素来信奉用实力说话,弟子们个个刻苦勤勉,一心修炼问道,这才能一直在天衍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此刻其他长老们一听她火药味十足的话,纷纷吓了一跳。有几个人少势弱的峰主,本着明哲保身的原则,低眉敛目,缄口不言。


    紫云峰韩长老左右观望一番,蹙眉道:“眼下掌门伤势加重,前途未卜,我最希望的,自然是掌门还有机会能好起来,如此,大家便可安心了。可是,若当真有意外,也确须尽快定下一位继任者才好。师妹的话有些过激了,却不无道理。秦师兄,旁的事,谢师弟不愿参与也就罢了,推选继任者,却应该要问一问谢师弟的看法。”


    常长老也点头附和:“不错,此话有理。”


    众人的目光落在秦长老身上,等待他的反应。以齐元白素来的为人,众人心里多少猜测,他想利用这次混乱,将谢寒衣排除在掌门人选之外,更甚者,很可能要自己争当继任者。


    可谁知,秦长老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却说:“请诸位前来,确与继任者之事有关。但,我可不是来询问诸位的看法的。”


    “你!”蒋菡秋眉头一皱,登时站起来,冷眼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长老缓缓起身,站到厅堂正中间,沉声道:“按天衍门规,唯有在掌门未亲自指定继任人的情况下,方需各峰长老一起推选。今日境况,掌门真人早有预料,已留下了话,我们只需听从便是。”


    一语落下,众人都静了一静。


    这一回的灾祸来得突然,谁也没料到会发展到今日这样,秦长老却说,齐元白早早指定了继任者。


    不过,身为掌门,要操心整个宗门的将来,哪怕事事平顺时,也会忧心将来,早早指定继承之事,也不少见。


    在秦长老隐含讥讽地看着蒋菡秋。


    蒋菡秋自知暂时是自己冒犯了,脸色虽不好看,却还是抱了抱拳,以示歉意。


    “不知掌门真人的密令符,安放在何处,是否可让大伙儿看看?”常长老见气氛稍有缓和,又提了一句。


    掌门若要向宗门内外传递密令,常用天衍特制的密令符,如指定继任者这样的事,一旦掌门离世,密令符就成了遗命符。


    常长老此话听似并无不妥,却说到了众人心坎上。大伙儿不言明,但对秦长老的话是真是假,不敢轻信,唯有见到真章,方有定论。


    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秦长老面上未现任何慌张之色,只顺着常长老的话点头:“自然可以。掌门真人本就嘱咐我,一旦他有危险,定要在他陨落之前,将密令符交出,好免去宗门上下的混乱。”


    他说着,冲众人示意,请他们同自己一起进入齐元白所在的内室。


    宽敞而古朴的榻上,齐元白一动不动地躺着,以修士们超出常人的敏锐目光看去,都已几乎看不到呼吸时胸膛该有的轻微起伏。


    在他的身侧,楚烨和宋星河二人意思不敢松懈地守着,见长老们入内,方往后退了一步,抱拳行礼。


    “密令符在此。”秦长老行在最前,捧起齐元白所配天衍剑,抽出剑身,又执起他已无知觉的一只手,以食指指尖在剑刃上轻轻一滑。


    深得有些发黑的血液自指尖淌出,秦长老赶忙将剑倒悬,待那血液顺着剑刃淌至剑柄,最终滴入剑柄正中那块已有些黯淡的黑色宝石中。


    很快,黑色宝石光泽闪动,显出一丝鲜红,剑身也开始脱离秦长老的控制,悬浮至半空中。


    宝石转动,离开剑柄,压在底下的小小的黄色符纸出现在众人眼前,随之而来的,是属于齐元白的声音——


    “此为天衍宗第三十二代掌门齐元白之密令:若有一日我有难,宗门掌门之位当交予师弟,泠山道君谢寒衣,一可服众,稳住内外,二全吾父当年遗憾。请诸位师兄弟务必尽一切所能,护好谢师弟安危,助他顺利成为天衍第三十三代掌门。”


    听起来不算虚弱,似乎是在此次受伤之前就已准备好的。


    密令符乃天衍祖师爷所创,下密令时,不但要主人的鲜血,更要有主人的灵力为识别物,以保证此令是出于主人的意愿而下,数百年来,从未有过差错,是以,众人听罢,无半点质疑,只是一片安静。


    秦长老眼含讥讽地看向蒋菡秋:“蒋师妹,如今可还怀疑我,不请谢师弟前来的居心?”


    蒋菡秋抿唇,知晓自己方才的的确确是错了,也不狡辩,当即冲秦长老的方向深深一揖:“我向来敢做敢当,方才是我冲动,误会了师兄,请师兄谅解。”


    她与秦长老不对付已有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当众向他低头。


    秦长老难得畅快,却不能表露太多,只得借机讥笑两声:“真是罕见,原来师妹你也会有要请我谅解的一天。”


    “咳咳——”常长老清了清嗓子,制止了二人之间可能会发生的争执,“如此也好,谢师


    弟此次也受了重伤,想必此刻应当正在修养,你我师兄弟不必打扰他,往后,只管一面守着掌门真人的状况,一面护好谢师弟的安危便可。”


    其余众人皆深以为然。


    齐元白担任掌门才未满百年,这些年来,天衍一门上下,算得上平静如水,一派和睦,各峰长老,虽有如蒋菡秋和秦长老这般素日不对付的,但因都尚在修行上升期,遂各自专注仙途,不曾有争权夺势之心。


    照天衍先前数十代掌门更替的情形来看,腥风血雨、争权夺位的戏码,通常只在掌门已接任数百年之久,各峰长老们修炼之际,实力上已有差距时,才会上演,如今的情形,想来不会出现大碍。


    眼看已有了明确的方向,长老们心中的担忧稍有平息,很快回到正厅,商议出接下来的事。


    一来,要加强宗门内外守备,各峰将轮流派出得力的弟子,每日巡查宗门上下各处入口;二来,亦要日夜守护掌门,长老们将亲自轮流值守,随时留意齐元白的情况,一有异常,即刻拉响宗门密符,敲响归藏殿上方的大钟。


    一切商定,长老们个个面色凝重,匆匆散去,往各自地方赶去。


    山林之上的天空,仍是一片湛蓝广阔,阳光明媚,可宗门之内,却渐渐悄无声息的弥漫起一股紧张而伤感的气氛。


    沐扶云留在归藏殿旁的石阶上,没有离开,寻了个视野佳的所在,遥遥观望着正殿外的情形。


    长老们鱼贯而出,面容肃穆地点出各自的弟子们,不多发一言,便匆匆带着他们暂且离开。有了他们的指令,聚集在归藏殿外的弟子们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几个齐元白自己的嫡系,守在各处。


    她一个个看着,没有半分错眼。


    所有长老都来了,独缺了谢寒衣。


    她不由皱眉,难道他们想瞒着谢寒衣?可是,这么大的事,便是要瞒,也至多只有一两日,这一两日,又能做什么?


    她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一低头,看到腰间玉牌上不停闪烁的光,知晓定是门内弟子们正不断传递关于齐元白情况的消息,待取下迅速浏览,很快找到徐怀岩和展瑶私下给她递来的消息。


    皆是说目前宗门内一切平稳,各峰的长老们也已下令,由弟子们轮流守备,让她在泠山泽看顾好自己,不必为外事扰乱。


    另有蒋菡秋单独给她传来的话:“一切安好,余事我已尽告知你师尊,若你师尊有任何需要的地方,一定告知我,我定全力相帮。”


    沐扶云看到这儿,心中定了定,没再逗留,又取出省力符,往泠山泽去了。


    另一边,后堂之中,沐扶月扶住门框,遥遥望着立在山巅的正殿,阴沉的眼神渐渐飘乎,嘴唇翕动着,喃喃唤了声:“掌门师尊……”


    第127章 师命


    泠山泽的洞府中,谢寒衣好不容易运气一个小周天,暂歇之时,便收到蒋菡秋才刚递来的消息。


    “掌门师兄于未时一刻左右忽然灵台现崩塌之势,紧接着便力竭昏迷……未时二刻,秦师兄传信……掌门师兄已留下密令符……”


    消息很长,几乎将各种重要细节都罗列清楚了,可见,尽管已有密令符在,宗门看似平静,不会生乱,但蒋菡秋仍不能完全放心,想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尽数告知谢寒衣。


    谢寒衣看得仔细。


    先前几十年里,他一直出尘离世,几不与任何人有往来。掌门齐元白已是这世上唯一能将他从泠山泽唤出来。他虽生性淡漠,但与齐元白,也算得上半个手足,加之对已陨落的师父齐归元的感情,对齐元白自有敬重。


    他自然而然地担心齐元白的情况,想要再去信询问状况,但很快,指尖刚触到玉牌,又蓦地顿住了。


    消息中的几个重要时刻,似乎恰与他当时的几次血脉不济,相差无几。


    他想了想,收起玉牌,看一眼身旁已成废铁的青明白霜剑,默默收起玉牌,起身朝洞府外行去。


    恰好,才从归藏殿回来的沐扶云正朝着洞府行来,一见他出定,忙上前来,关切道:“师尊怎么出来了?可是收到了蒋师叔的消息?”


    谢寒衣点头,也不知是不是一番调息后,确有成效,入洞府前憔悴虚弱的脸色,此刻看来已好了许多,只是神情凝重,闻言点头:“正是,掌门师兄情况不妙,眼下各峰都已进入戒备状态,我身为宗门长老,理应与其他师兄一样,亲自前往探望。”


    沐扶云点头,想起方才在归藏殿与楚烨、宋星河二人的话,想了想,道:“掌门真人这次的病危来得有些突然。方才,我听楚大师兄说,掌门真人本有旧疾,是数年前一次进阶时,受灵脉波动影响,差点走火入魔,这才留下的病根,此事,师尊是否知晓?”


    谢寒衣动作没有迟滞,点头道:“掌门师尊同我提过此事,他这两年修炼越发艰难,也与此有关。”


    修士进阶,起初的阶段,除了一定的根骨天资外,便看个人努力,而到更高的境界,却还讲究机缘,如齐元白这般,到一定境界,再难突破,也是常事。


    他在收沐扶云为徒之前,几乎不出泠山泽,与齐元白之间,也不过是偶以玉牌传信,对旁的事从不在意。


    沐扶云接着道:“不错,我听二位师兄说,掌门真人自受伤落下病根后,性情亦有所改变,似乎比从前苛刻了一些。”


    听到此处,谢寒衣的神情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但他也只是沉默了一瞬,没有多问,而是转身进了库房,从中间的高架上取下一柄不太起眼的长剑。


    此剑外鞘深黑,大约是年代久远,曾被人常年使用,已被磨损,不见光泽,就连剑柄上雕刻的纹样,都被磨去了不少。


    沐扶云凭着从前多年的炼器经验,一下子就感觉到了,这柄看似平平无奇的剑,应当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宝剑。


    只是比不上断了的青明白霜剑罢了。


    “为师先去一趟归藏殿,你便留泠山泽,等着为师回来。”他说着,将那柄宝剑置于腰间,单手扶住,正要离开,又停住脚步,望向沐扶云,“云儿,掌门师兄病危,眼下虽平静,但谁也无法预料,宗门内外是否会有别的变故,为师兴许会在归藏殿逗留,你若有旁的事,可寻你蒋师叔,她是可堪信任之人。”


    沐扶云听他这般交代,心中陡升不安,有些警惕地问:“师尊要去做什么?”


    谢寒衣定了定神,疏淡冷然的面上慢慢浮现一抹宽慰的笑意,轻声道:“我与掌门师兄师出同门,也算从小一同长大,此刻师兄蒙难,我尚能行动,理当亲自前往探望。”


    说着,又收起笑容,扶在剑柄上的手紧了紧,一双幽深的眼睛注视着她。


    “况且,我心中尚有些疑问,需要弄清楚。云儿,你也是如此,不是吗?”


    沐扶云也不瞒他,垂下眼无声点头。


    “我只关心师尊会不会有危险。”


    谢寒衣眸光波动间,神情有些软化:“此刻龟缩,不是身为宗门长


    老,身为师弟应该做的。我虽不敢以大能修士、圣人君子自居,但也不愿做个偏安自私的小人。”


    他说着,神色越发多了一丝亲近:“况且,我还有剑,你瞧。”


    沐扶云顺着他的话,将目光移至他腰间的佩剑,忍了忍,到底还是要说实话:“可师尊受伤了。”


    受伤了,灵力尚且受限,实力自大不如前。


    谢寒衣一时愣住,不料她会这么说,待回过神来,不禁弯了眉眼:“无妨,还有你在。”


    短短几个字,又让沐扶云有些恍惚。


    先前的很多次,都是谢寒衣护在她的身前,对一向习惯独来独往,什么都靠自己的她,说出“有我在”这样的话,这一次,要换成她了吗?


    “师尊信我吗?”她仰起脸,仔细看着谢寒衣,一双眼睛亮得出奇。


    谢寒衣答得毫不犹豫:“自然信。”


    沐扶云垂在身侧的双手紧了紧,后背也莫名更挺直一些,仿佛感到一个无形却沉甸甸的担子落在了肩上。


    不过,她并未被他突如其来的依赖迷了心眼,闻言抿唇笑了下,朝前走几步,靠他近些,仰头道:“那师尊便带我一同去。”


    谢寒衣不语,仔细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淡了些,转而多了一丝担忧。


    “师尊,我只守在外面,不会打扰师尊与掌门真人。”没得到他的同意,她又向前一步,靠他近些,抿住的唇角边有一丝倔强,“方才不是还说信我吗?”


    谢寒衣沉默片刻,到底没能抵得住她那不服气的样子,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学会这样不软不硬的招。


    “罢了,想去便去吧。”他轻叹一声,无奈地轻抬起手,屈着指节,在她额角的鬓发间轻轻弹了一下,严肃道,“只是,一切都要听为师的话,不可违抗。”


    沐扶云得了允许,不假思索地点头:“自然听师尊的话。”


    谢寒衣颔首,并未再说什么,只带着她出了洞府,贴上省力符,一同往归藏殿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直到行至半山腰处,眼看归藏殿连绵的屋檐已清晰可见时,忽然停下脚步,自怀中取出一枚丹药,递到她眼前:“上去之前,你得先将这个服下。”


    沐扶云没有接,而是凑近一些,就着他手掌心托住的高度,仔细嗅了嗅,辨别其中成分,很快便警惕地后退半步,摇头道:“这是敛息丸,虽能收敛气息,隐藏身形,让旁人无法发现,但也会让我动弹不得。”


    如此一来,若真有危险,他这么做,就是要让她什么也做不了。


    谢寒衣本也没想瞒着她,料想她也能看出这是什么,叹了口气,轻声道:“说好的,一切要听为师的话,不可违抗。”


    说着,难得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直接以拇指与食指捻起丹药,送至她的唇边。


    这枚丹药制得极好,拇指甲盖大小,表面光滑不见纹理,棕红色泽中夹着一层淡淡金光,显然药效极佳。轻轻触碰在沐扶云柔软的唇边时,她的目光动了动,唇瓣微启,吸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反驳,那丹药便又向前进了半寸,已抵入唇齿,一不小心,滑至口腔。


    “师尊——”


    她含含糊糊抗议,伸手要推却,他的手又先一步下移,一把托住她的下颚,朝上抵着,又不时轻抚过喉间,另一手也跟着抬起,轻轻盖在她的发顶,让她张不开嘴。


    丹药在口中迅速融化,苦涩的滋味顺着喉管渗下去,刺激得她实在忍不住咽了咽,终是将那丹药吞了下去。


    “好了。”谢寒衣清冷的面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自芥子袋中又取出莲子糖,喂入她的口中,“这样就不苦了。”


    沐扶云瞪眼瞧他,木已成舟,再没有更多时间逗留,只得压住不满,一转身,径直前行,也不回头,只闷声道:“快走吧。”


    一会儿丹药就起效了。


    身后静了静,待她走远,已上了十余级石阶,方传来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


    贴了省力符,即便不动灵力,无法御剑而行,也很快就到了归藏殿附近。


    沐扶云的身影在石阶边消失,谢寒衣在旁站定,静默片刻,什么也没说,独自行至正殿门外,叩响门扉。


    从前偶能在归藏殿附近见到的小道童们,如今一个也不见踪影,但正殿的门,却应声开了。


    谢寒衣提步入内,绕进栖室。


    室内陈设依旧,香炉中烟气袅袅,一片寂静,仿佛并无异样,唯长长的床榻上躺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面色灰白泛青,双唇紧抿成一道细线,看起来毫无生气。


    原本守在齐元白榻边的楚烨和宋星河,此刻已被遣了回去,屋里空空荡荡,谢寒衣走近两步,站在榻边,微微垂首,凝视着卧床的齐元白,良久,轻声道:“师兄,你真的要陨落了吗?”


    回应他的,是满室寂静。


    时近傍晚,窗外日光斜照,透过窗纱照进屋里,形成一道不算耀眼的光幕,恰隔离在二人之间。


    谢寒衣又朝前靠近半步,仔细端详着眼前熟悉的面容,不论是面上的纹路,还是发间的灰白,都与多年以前如出一辙。


    他的眼神动了动,素来冷淡的面容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还是……其实早就已经陨落了?”


    这一次,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却不是出自床榻上的人。


    循着声音的来源,谢寒衣猛地转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第128章 父子


    “谢师弟这是说的什么话?莫不是忧心过度,神志不清了吧。掌门师兄尚在弥留之际,哪里就陨落了。”


    说话的人是秦长老,那张平板中时常带着刻板的脸上,一贯的严肃和挑剔淡了些,与平日不大相同。


    谢寒衣平静无波的眼神在看清秦长老的面目时,闪过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师兄应当明白我在说什么。”他淡淡地开口,慢慢打量着眼前的人,一一与内心的某些猜测做比对。


    “掌门乃先师归元真人留于世间唯一的血脉,因生时早产,早年道缘尚浅时,入门艰难,但得先师爱重,一直谆谆教导,循循善诱,最后到底跨入仙门。加之其生性坚韧良善,修行之路虽坎坷,却实是走得比大多寻常修士都要远,怎会像如今这般,自私刻薄、毫无大义风度?”


    秦长老的神色僵住,原本有些按耐不住的得意之色像被生生打了回去,嘴角的肌肉抖了抖,仿佛被羞辱的人就是自己:“什么大义,什么风度?不过是弱者用来掩饰自己无能的借口而已,要来何用!”


    谢寒衣盯着他临近崩塌的面容,眼神遽然冷下来,嘴角也压了下去。


    “你也不是秦长老。”


    短短几个字,说得十分笃定,与方才对着齐元白时的疑问和猜测截然不同。


    秦长老似乎一直忍得十分辛苦,到此刻被他一言点破,终于忍不下去了,紧绷的脸猛然崩塌,仰天大笑起来,整个身子东倒西歪,站也站不住,恨不能直接捧腹,歪倒在地,哪里还有半点修道之人的道骨仙风。


    “谢师弟,你莫不是在西极受伤太重,伤得神志不清了吧?我不是秦长老,还能是谁呢?”


    谢寒衣掩在垂落衣袖间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朝腰间佩剑移去,却暂时止住了:“一直以来的掌门,早已不是原本的齐元白,如今的秦长老,也不是先前的秦长老。如此,也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也不再掩饰自己先前的推测,沉声道:“如今的秦长老,便是先前的一直假扮掌门的人。”


    秦长老笑得够了,慢慢停下,歪斜的身躯重新回正,有些浊气的眼睛里闪着异常而兴奋的光:“你总算是发现了。我能隐藏这么久,还得多亏你这些年来,一直谨遵师命,常年守在泠山泽,不闻外事,若不是你新收的那徒儿,只怕到此刻,你也还未回过神来。”


    他说着,仰起脖颈慢慢扭动两下,看起来有些僵硬,垂在身侧的双手十指也跟着虚空地握了握,似乎还不太适应一般,喃喃道:“到底只是一具平平无奇的身体,根骨经脉、血肉关节,虽比先前的好些,却仍是不合意。”


    谢寒衣敏锐地捕捉到“先前”二字,一下反应过来,指的是掌门齐元白。


    他余光望着躺在床榻上脸色灰青的齐元白,压住内心涌起的一阵阵迟来的复杂痛苦,沉声问出自己最想问的话:“你,到底是谁?”


    那人收拢神色,抬起头来,诡异地盯着谢寒衣


    ,似笑非笑道:“你我二人,也算是老熟人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认出我来吗?”


    “是你——”谢寒衣看着他陡然变得熟悉的神态,眼神一凛,突然明白过来,“昆涉阳。”


    当年,曾在长庚之战中,被他一剑斩杀,残魂镇于西极沙地灵脉之下的大魔头——昆涉阳。


    这些年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死去,就连谢寒衣,也没有过太多怀疑。


    毕竟,当年在西极时,昆涉阳的本体肉身早已湮灭于沙尘之间,神魂亦四散,唯余下的那一点精魂,也并非他和师尊齐归元太过谨慎,实在是当时灵脉将倾覆整个大陆,他们不得不立刻封印,眼见仍有残魂在下,也无法再将其完全清除殆尽,只得连同灵脉一起封印住,这才未引起一番惊天震地的大灾。


    照理说,昆涉阳既已陨落,即便有一点点残魂,也再不能生出什么事来,只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完全湮灭——就如归藏殿后堂里供奉的那一盏盏莲灯一样,仅是时间长短的区别而已。


    上次西极突然传来变故时,他心中已经有所怀疑,若非当时自己亦陷入险境,什么也做不了,也不会等到此时。


    “是你,一直附在掌门师兄的肉身之中,如今,又附身在了秦长老的身上。”


    “秦长老”隐在唇边的笑容露了出来:“没错,就是我。”


    谢寒衣心底一惊,面上仍是冷静,又问:“你是怎么从西极逃出来的?”


    他的齐归元在世时,亦是问鼎天下的大能,他设下封印,应当不会留下破绽才对。


    “秦长老”——实是昆涉阳,这时又看向床榻上的齐元白,扯了扯嘴角:“我可没逃,你与你师尊二人设下的封印,我便是修为再高,那时也已苟延残喘,怎么可你破得了?多亏了他——”


    他望着齐元白的眼神中,竟有一丝难掩的怜悯。


    “在你们师徒二人到芜北镇上疗伤时,他一个人回到了那里,替我收了尸骨,又给了我一盏莲灯。”


    莲灯,是天衍门内之物,可暂存几缕飘忽的神魂,素来为众弟子用来暂表悼念之物,齐元白怎会将此物用在昆涉阳这个臭名昭著的大魔头身上?


    谢寒衣只觉不对,一时不信他方才的话。


    昆涉阳似乎十分了解他,又似乎极其敏锐,料到他的怀疑,扯了扯嘴角,身子微微向前倾,靠他近些,浑浊的眼睛带着诡异的嘲讽,紧紧盯着眼前这张如霜雪一般沉静俊美的脸庞:“我忘了,齐归元那狡猾的老东西,必是没有告诉你的——”


    “你,谢寒衣,是我昆涉阳的儿子。”


    短短数字,他的嗓音低得不能再低,却如惊天巨雷一般,砸入谢寒衣的耳中。


    “齐归元那老家伙,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亲生儿子非但没有继承他的修炼天赋,连那副冷漠的心肠也没继承。当日,齐元白得知此事后,便偷偷替我收尸。”


    他说着,忍不住笑,仿佛觉得荒唐无比:“他可当真是好心,生怕你以子弑父,日后要遭天谴,又不敢告诉你真相,才来替你弥补一二。”


    始终保持着的镇定,到这一刻,已经维持不住。谢寒衣呆了呆,摇头斩钉截铁地否认:“不可能。”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出身。


    进入天衍之前,他只是个出身不详、跟着并无仙缘的凡人养母,在平静山村生活的普通孩童,据养母说,当初是在河边的木盆里捡到奄奄一息的他的,大约是因身体太过孱弱,看来有些先天不足,才被父母抛弃。


    那时,凡间正值灾年,处处有人因饥荒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路遇骸骨、庙有弃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后来得以进入天衍,也是机缘巧合。


    当时,还是天衍长老的齐归元外出游历至他所在的山村,见他虽生得瘦弱,却身量轻盈,韧性极佳,便给他探了探根骨——虽非绝佳,也算中等之资。


    他长于山村,不懂修行之事,只听人说,入了大宗门,日后便能不愁衣食,只管苦心修炼,为了让母亲能衣食无忧,他没多犹豫,便打算投入天衍外门。


    只是,时多天灾,还未等他出发,母亲便在一次山洪中不慎去世了。


    他本就是被捡来的孤儿,被养母养了十余年,再度孑然一身。


    是还未离开的齐归元,见他孤苦无依,干脆收他暂做个身边端茶送水的童子,跟着他一路游历,直到回到天衍,投入外门之下,也算替他解决了这一路的盘缠。


    尽管有这一段渊源,齐归元并未对他有格外照顾,这一路自踏入天衍开始,都是他凭着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得来的,这才让他能以毫无家世渊源背景支持的身份,在天衍内外站稳脚跟,受到其他师兄弟的尊重。


    也正因如此,他一直对齐归元既感激,又尊敬。他的这位师尊,在他心里一直是个正直良善,堪为在世修士仰望的楷模。


    他从没想过,师尊可能也曾经骗过他。


    “怎么不可能?”昆涉阳不屑地笑了笑,昂首道,“他若是不知晓,怎会出现在你所在的村落中?难道,你当真以为,是他无意间才游历到那儿的?”


    谢寒衣无法肯定。


    “他不过是想利用你,好引我出来,将我除掉罢了。”昆涉阳面无表情,“他知晓我的身体总有一日支撑不下去,定会回来寻你这个亲生儿子,毕竟——”


    他伸出手,在谢寒衣的肩上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只有亲生的骨肉,相连的血脉,才能成为最好的容器,就像你的那个小徒弟一样。”


    提到沐扶云,谢寒衣忽然不再如方才一样冷静自持,一把挥开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枯冷的手,厉声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让她替我先试试这骨肉之间的养魂术罢了。”


    昆涉阳阴冷又得意的语调让谢寒衣的心跳陡然加快。


    亲生的骨肉,相连的血脉,除了先前陨落的那个沐扶月外,还能有谁?想起徒儿,谢寒衣心口一阵疼痛。


    那孩子,这辈子已经过得够苦了。


    “你休想!”一直到此时,谢寒衣才终于有了动怒的样子,原本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收紧,拔出腰间佩剑,直指昆涉阳,“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你方才还不见动怒,如今一提到那小徒弟就反应这般大,还真是个称职的师父。”昆涉阳说得阴阳怪气,“可惜了,此事由不得你,那孩子啊,早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谢寒衣手中的剑微微一抖,随即往前半尺,离昆涉阳的这具肉身只余不到三寸的距离:“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她恰好不幸而已。”


    第129章 死路


    昆涉阳遇到沐家姐妹,只是恰好而已。


    那时,他已经彻底占据了齐元白的身体。


    可是,作为一缕在大战中残留下的精魂,他的力量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而齐元白的这具身体,更是有自娘胎里带出来的羸弱之相,即便经过后来那么多年的潜心修炼和各类天材地宝的汲取弥补,也始终无法达到令他满意的契合程度。


    这种不契合,使他每隔一段日子,就可能出现他们这些正道修士所谓“走火入魔”的可能——在魔修的眼里,只是身体无法控制灵力而已。


    为了不让天衍的人看出异样,他便时常闭关,亦或是独自外出游历。


    沐家姐妹就是他在游历途中遇到的。


    活泼明媚的姐姐,才十岁出头而已,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就已有了普通人没有的野心和渴望,只可惜,天资平凡,一身只比凡人好了几分的根骨,虽能入道,却不会有机会走得更远。


    而沉默寡言的妹妹,看起来怯懦胆小,明明样貌与姐姐有八分相似,可那双眼睛除了单纯,便


    是黯淡无光。偏偏这样一个无趣的孩子,竟是天生剑体,便是在道门中,也是天赋异禀,万里挑一。


    饶是他游荡世间这么多年,见惯人间悲欢、阴差阳错的事,也不禁感叹一声造化弄人。


    天赋比不上野心,亦或是野心配不上天赋,落到个人的头上,都是遗憾终生的事,那对姐妹,便像是天道落在人间的一件完美作品,一不小心被分成两半,于是谁也不得完美。


    “本该只有我一个人的,”姐姐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时,就是这么说的,“如果爹娘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如果没有妹妹,她的一切都是我的,那就好了。”


    他见过那么多人,凡人也好,修道也罢,多以欲望为耻,分明是人人都会有的东西,却个个避如蛇蝎,提也不敢提。


    只有这个女孩,明知自己所想有违天理人伦,却还是愿意在他这个“世外高人”面前说出来。


    太像他了。


    “想要把她的也变成你的吗?”鬼使神差中,他微微弯腰,凑近这个女孩,注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问。


    女孩明亮的眼里迸发出渴望到贪婪的光芒。


    “我想,真人若能帮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


    “我游走世间这么多年,那些不为人知的秘术功法,自然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昆涉阳仿佛格外有耐心,面对着谢寒衣近在咫尺的剑锋,仍旧面不改色,将这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一一道来。


    那时的他,灵力不稳,寄居在旁人的身躯中,早料到自己日后要陷入苟延残喘的境地,要尽快给自己谋一条继续活下去的路。而齐元白“正道修士”的身份,又实在行事不便,他恰需要一个听话、能完全受他操控的人,来帮他做些腌臜事。


    “我帮她改换根骨经脉,让原本平平无奇的她,有了所谓的‘天生剑体’,让她有机会进入天衍,拜在掌门座下,从一个普通的凡人小丫头,变成修真界弟子们的楷模,让她体会到被无数人仰望、尊重的感觉,这种感觉,一旦拥有过,就很难再接受失去。”


    人性使然,几乎无人能抵挡。


    谢寒衣冷道:“天道不可违,这般手段得来的‘天赋’,迟早要付出代价!”


    “没错!改换过来的根骨经脉,自然不会持久,就像我虽占了齐元白的肉身,却无法一直用下去——只有血脉相连的,才是更好的。”昆涉阳贪婪的目光从谢寒衣的身上掠过,“天道不仁,我亦何须义!那孩子的肉身根本承受不住越来越多的灵气,修炼对她而言,是死路一条。她想活下去,想彻底占有她妹妹的身体,便只有替我做事,求着我帮她移魂换体!”


    “而她的妹妹,你那个好徒儿,早已立下誓言,不论如何,都要帮她姐姐重回世间,除非你就是天道,能逆天而行,否则,谁也救不了她了!”


    “她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一句话犹如惊天巨雷,轰然砸在谢寒衣的脑海间,砸得他哪怕受了伤身体虚弱也能稳如松柏的脚步开始晃动,连握在手里的剑都颤抖起来。


    他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她早已悄然将自己逼入绝路。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不久前——在她拜在你座下的第一年里。”


    谢寒衣感到愧悔无比。


    他不清楚当时的情形,也许是被迫的,但以她的性子,恐怕更可能是自愿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处境,才会让她走在一条明知最后是死的路上,也心甘情愿?


    他只恨那时的自己对她关心太少,哪怕已收了她做徒弟,却没有悉心教导,仍旧如过去的许多年一样,只顾自己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而没有尽到师父的责任,以至于她连自己身在那样艰难的处境下,都没有机会告诉他。


    她顶着泠山道君首徒的身份,明明什么都没得到,却会让旁人误会她占尽了最好的资源,平白遭人嫉恨。


    “心疼了?”昆涉阳嘲讽的目光落在他颤抖的剑尖上,冷笑道,“为了一个注定活不长的傻孩子,你就这么生生伤了自己的身体,依我看,你比她更傻!你从小与那些所谓的‘正道修士’在一起,倒是学了一身的臭毛病!”


    他这么说,自然不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珍惜,而是对于即将属于自己的那具肉身已然遭到破坏的愤怒。


    他活了不知多少年,唯一的目标就是长长久久地继续活下去,他早已没了寻常“人”会有的感情,甚至当初留下谢寒衣这个种,都只是突发奇想,要是将来一旦走到绝路,还能给自己一丝转圜的余地。


    如今,要用到这条后路。好不容易将压在这具身体上的禁制封印解除了,谢寒衣却偏偏还要自毁,几乎让他过去的努力和部署都白费了。


    如此冷酷而漠然


    谢寒衣却无瑕思考这些。他现在想的全是沐扶云的事,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脑海中闪过不久前她满目心疼和不忍的样子。


    她说没有太多时间了,她说不值得。


    如今,他终于懂了她那时的话,她早就想好了赴死的时间啊。


    从心底蔓延开的疼痛逐渐唤醒他的身躯,沿着执剑的手,凝成凌厉的剑意,猛然刺向昆涉阳。


    咫尺的距离,换作从前的他,只一剑就能让对手毙命。


    可眼下,他经脉受损,灵力大减,即便用上全部力量,也只有过去不到一半的威力。


    昆涉阳毫不畏惧地站在原地,直到剑尖离他仅有不到半个指节的距离时,才飞快地往旁边避开,那样的速度,和在芜北镇出现的那些数不清的魔物如出一辙。


    “以你现在这副残破的身躯,还想伤到我?”


    他冷笑一声,一下跃到高处,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慢慢溢出黑气。


    谢寒衣不愿同他多说一个字,一剑落空,便迅速调转方向,重新向他攻去。没了强大的灵力和境界支持,他仍有精准有力到无可挑剔的剑法,仍旧可以打得昆涉阳应接不暇,连出招的空隙都没有。


    “剑法倒是没白学。”


    昆涉阳被逼得开始不耐烦。他的灵力不稳定,刚刚得到的这具身体更是无法与才拼合到一起的精魂配合,不出半刻工夫,已经完全落于下风。


    “不过,这些对我都没用!”


    言罢,他指间一动,摸出一张泛着一丝黑气的符纸,在谢寒衣下一次攻击来临时,在手心直接捏碎。


    噗呲一声,像是有什么在燃烧的东西被忽然浇灭了,那缕极淡的黑气迅速升腾,在符纸化为灰烬之前向谢寒衣的方向撞去。


    剑锋在离他的额头仅有毫末之差时,忽然停住了——不但是剑,谢寒衣整个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地不动了。


    “你以为,我什么后招都没留,就会来见你了吗?”昆涉阳说着,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略有些生硬地动了动。


    他早就有所准备,自然,不是为如今这个实力大减、身体孱弱的谢寒衣,而是为预期中那个挣脱了灵脉禁制,从此获得自由的谢寒衣。


    从上一次以齐元白的身份在泠山泽为他运气疗伤,到


    这一次回来后给他续命,都在无人察觉的时候,悄悄往灵力中加上了禁制。


    “好了,你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接下来,就好好‘休养’吧。”


    昆涉阳一步步走近,伸手在谢寒衣的额间轻点。


    紧接着,长剑落地,发出脆响,谢寒衣高大的身躯也缓缓向后倒去-


    石阶边,沐扶云僵立在一旁,直到敛息丸的药效完全过去,才猛然退开几步跌坐在嶙峋的山石上。


    胳膊和手掌从粗糙尖锐的石面上划过,顿时皮开肉绽,流出汩汩的鲜血。


    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养成了习惯,看着从划破的衣袖和指间流淌下来的鲜血,她从芥子袋中下意识拿出小瓷瓶,在血液滴落到地上之前先接住。


    “秦长老”样貌的昆涉阳早已离开,而谢寒衣就被他留在归藏殿内,原本没有打开的各种复杂禁制,眼下已经全部打开,他完全不用担心任何人能闯进去——这些都是历任天衍掌门设下的,经历数百年的积累,几乎无人能破。


    这实在是个多年精心布置的局。


    许多话,不必昆涉阳再解释,她已想通了,沐扶月的死,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


    因“偷”了她这个妹妹的天赋,沐扶月本就无法长久,早晚有要死的一天,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占有她这个妹妹的身体。


    所以,她在秘境中的身死湮灭,根本不是为了救同门,更不是因为楚烨的疏忽,而是她的自导自演——甚至连让楚烨将妹妹从合欢宗带回来,也是早就想好的,至于后来的各种“阴差阳错”,让楚烨发现养魂之术的奥秘,也是她蓄意而为。


    而沐扶月做的这些,又恰好能帮昆涉阳。


    一直以来,寄居在齐元白身躯中的,都只是他不成气候的残魂。


    当年的大战后,他的神魂四分五裂,除了已经彻底湮灭的部分,还有许多被镇在西极沙地的灵脉之下,想必沐扶月先前在秘境中,就曾帮他解除部分禁制——她自然没办法触及最强大的部分,但稍稍松动一些,就能让昆涉阳有机可乘。


    此二人,都是为了一己私欲,就想方设法要占据血缘至亲身体的人。


    “沐扶云!”满是怒意的女声从上方传来,只见展瑶从山下御剑而来,落在她的身边,一把抓住她流血的胳膊,“你这是在做什么!”


    展瑶找出疗伤符和固元丹,一边替她疗伤,一边怒道:“怎么在宗门内也能受伤!你还要不要命!”


    她将固元丹强行塞进沐扶云的口中,见其乖乖吞下,这才稍缓了情绪,压低声道:“消息已经传遍了,谢师叔到归藏殿探望掌门真人时,伤情忽然发作,昏迷不醒,此刻已留在归藏殿内休养。”


    所以她才会找到这儿来。


    “是真的吗?”她皱着眉,嗓音放低一些问。


    沐扶云迟钝的目光在听到“谢师叔”这三个字时,终于闪现光亮。


    “师尊的确在归藏殿。”


    “这下可不好了,掌门真人生死未卜,泠山道君也昏迷不醒,咱们天衍岂不是群龙无首了。”展瑶喃喃地说,目光始终落在她正在逐渐愈合的伤口上。


    沐扶云没再说什么。


    事情好像走入一个死局,不论是她还是谢寒衣,都无力逃脱的死局。


    她慢慢站直身子,抬头看向高处古朴连绵的归藏殿,耳边再次浮现出天道的声音。


    【灵府破开,元神出窍,受尽雷劫之时,方是回归正道,飞升成仙之时。】


    这只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终点即是飞升。那飞升之后,又会如何?


    也许,到那时,眼下这些要将人压垮的事,都会变得微不足道。升仙之后,就能将师尊救出来吧?


    第130章 信任


    沐扶云试着感受体内流转的气息。


    她被医修暂时封住经脉,不得随意调动灵力,只能自气息间感受自己的情况。


    的确伤得有些重。


    只是旁人以为是外伤所致的气海杂乱,身体虚弱,她心里却清楚,是因为进阶过快,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导致的。


    她的境界,实则已到了渡劫后期,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


    灵力早已够了,只要身上的禁制解开,稍一修炼,便能摸到那最后一道坎。


    难的是那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不对!


    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为什么掌门真人——不,是昆涉阳,他宁愿掀翻灵脉,也要将师尊身上与灵脉相连的禁制与封印解开?


    若他当真只是追求长生,那便不用解开禁制,以谢寒衣的修为,只要不继续修炼进阶,当也能长生下去。


    还有,他掀翻灵脉时,似乎也根本没有考虑过一旦灵脉完全坍塌,整个大陆都将消失,到那时,又哪里还有什么长生不老?


    除非,他所追求的“长长久久活下去”,根本就是飞升成仙!


    所以,他也知晓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气!


    而那移魂换体之法……


    沐扶云忽然明白了,得到飞升时,受八十一道雷劫,在原体神魂震颤松动之际,受原体鲜血供养的血亲之魂,可趁机混淆,进而占有那具肉身,跟着那具肉身飞升,从此离开这个小世界。


    难怪要受雷劫,她原以为,此法伤天害理,有违天地道法,这才会受到天雷惩罚,原来,是为了进阶飞升!


    她的心开始飞快跳动。


    要抢在昆涉阳的前面先行进阶,更要提防住沐扶月,不让她完成最后一步,确保自己飞升,这样,兴许才能回来救出师尊。


    “沐扶云?”展瑶的声音再次从耳边传来,将沐扶云的思绪拉了回来,“你又在发呆!”


    沐扶云眨了眨眼,静静看着她,好似在思索着什么。


    展瑶被她看得直皱眉,也不开口说话了,明明面对面站着,也用了密语传音。


    “你可不能因为谢师叔的事就一蹶不振!难道你要让师叔醒来,看到你不爱惜自己的样子吗!”


    沐扶云仍旧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她,直到将她看得心底发毛,才带着她离开归藏殿,来到落霞峰附近,寻了无人之处,给她传来一句话。


    “展瑶,我想走最后一步了。”


    展瑶不明所以,看过去时眉头皱得更紧。


    她莫名想起在后堂时听到沐扶月的魂魄说过的那句话:“很快,连你这具残破的身体,都要变成我的了。”


    还有两位师兄,知道真相后,明明已恨透了沐扶月,却还是不得不忍耐着不出手。


    她知道他们之间的滴血盟誓,必须得保护沐扶月,但到底要做什么,却并不知晓。


    “你在说什么?”她赶紧传音过去,“沐扶云,把话说清楚。”


    沐扶云将移魂换体之法简要地告诉了她。


    展瑶震惊地看着她,一贯没什么夸张神情的脸上已经写满不可置信的痛惜。


    “你疯了!谢师叔只是暂时昏迷不醒,你怎么能这么早就自暴自弃!”


    对展瑶来说,沐扶云的选择,就是自求死路。最初对她的那份怒其不争,忽而又回来了。


    “到底有什么苦衷,什么艰难险阻,你说出来,我,还有师尊,还有大家,我们一起想办法不好吗?”


    沐扶云定定地看着展瑶。


    先前,师尊说过,若有变故,可寻蒋师叔求助,因为蒋师叔是师尊信任之人,可堪托付。


    那她呢?来到天衍这么久,除了师尊她有没有信任之人?


    展瑶,几乎没有停顿,这个名字就直接跳到她的脑海中。


    “展瑶,你信我吗?”


    四目相对间,展瑶愣住了,不知怎么,这个问题让她莫名有种被人当场表白后,立刻反过来逼问她心境的尴尬。


    然而,事情紧迫,这个并不恰当的荒唐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很快,她就凝神点头。


    “当然。”


    她们二人,早就从最初的针锋相对、泾渭分明,变成了如今可以并肩协作、互相


    信赖的同门伙伴。


    “那好,我将事情告诉你。”


    她受天道鞭策,要努力飞升的事不能说,但方才师尊和昆涉阳之间的对话却可以告诉她。


    不敢直言,她仍旧用了密语传音,事无巨细,将自己所知的一切统统说了出来。


    展瑶耐心地听着,越听眉心便皱得越紧,到最后,已然控制不住神情,惊骇道:“所以,一直以来的掌门师尊,根本就是个傀儡?他——那大魔头,现下要夺了谢师叔的肉身?”


    沐扶云点头。


    “这是个死局啊……”展瑶忽然陷入沉默。


    她反应极快,不必沐扶云多番解释,已经明白了。


    沐扶云立了誓,不得违抗,否则要丢了性命,而谢寒衣的性命如今又捏在昆涉阳的手中,似乎不论怎么做,都没法救下他们二人。


    “你如何确定走了最后一步,就能破这个局?”


    沐扶云摇头:“我不能确定,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也必得试一试,总好过就这样等死,不是吗?”


    展瑶再度沉默,片刻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重重点头。


    “好,我帮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说。”


    与展瑶暂别后,沐扶云又用玉牌给楚烨、宋星河,还有苍焱各传了一条讯息,便先回了泠山泽。


    与对待展瑶时的耐心和详细不同,对他们三人,她几乎不愿多费口舌,只将自己的需要言简意赅说出,静等他们上门便是。


    她只有两日时间,实在不想浪费在对不在意的人解释上。


    外头的事,暂都交给展瑶,由展瑶联合蒋菡秋一起解决、处理,这两日,她要做的,就是为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做准备。


    身体已残破不堪,破境之时,要维持住灵台不崩塌,就要耗尽她全部心神,那雷劫,哪怕只有一道伤到她,都会功亏一篑。


    她需要搜刮出一切能用的天材地宝、珍稀法器,来替自己抵挡才行-


    归藏殿中,“秦长老”一脸焦急疲惫地送走十余名医修,直到看着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天边,才重新关上门。


    转身的那一瞬,他的面色陡然变得阴戾而扭曲。


    到底是才掌控不久的身体,这具身体资质着实一般,用起来十分不顺手。


    他在谢寒衣体内下的禁制十分高明,便是天衍门内医术最为精湛的医修,也查探不出来,这才能蒙混过关。


    对医修们来说,谢寒衣还是因为大战后经脉亏损、气血上涌而引起的昏迷不醒,等气息平稳后,当能醒来。


    他站在榻边,俯视着这具毫无知觉的躯体,慢慢弯下腰,在那修长清瘦的指尖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他如今的破败魂魄,是从各处一点点找来的残魂修补而出的,最后几片更是才自西极沙地的灵脉之下放出,还未受过血亲的鲜血滋养。


    汩汩鲜血流淌而出,刺目的殷红,将谢寒衣的手指衬得更加苍白。


    秦长老的躯壳迅速软下去,一道灰白的影子自其中立起,在鲜血滴落之前,将其接住。


    鲜红的血液,本该直接穿过魂魄落到地上,可不知为何,那灰白的影子竟能变做实体,受那鲜血的滋养。


    一抹亮色自鲜血间传递至灰影中,好似枯木逢春一般,重现生机。


    昆涉阳发出一声喟叹。


    这便是血脉的力量。


    他的孩子,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适合成为他的容器。


    快了,他就要接近永生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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