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替身后飞升了》 1、穿书 沐扶云一醒来就发现不对劲。 这是一间狭小简陋的屋子里,四周光线昏暗,除了一张床和一面连着烛台的陈旧铜镜,再没别的多余摆设。 而她则披散着长发,穿了件薄而艳的红色纱衣,堪堪遮住身子,在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显出若隐若现的曲线。 ——简陋的俗艳,看得沐扶云直皱眉。 没关严实的单薄门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一身影停在门外,被惨淡的月光映照着,拉长的影子从门缝中流淌进来。 那人在门板上剧烈拍打两下。 “喂,沐扶云,赶紧出来,有人要带你下山!” 沐扶云眉头皱得更紧。什么人,竟敢对她如此无礼? 她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从窄小的床上站起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一旁的铜镜。 暗黄色的镜面里,映着一张陌生的脸,千真万确,不是属于玉涯山上的那个沐扶云的脸。 她呆了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未待细想,那块不甚结实的门板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名打着哈欠,满脸不耐烦的修士大步走进来,打量一眼沐扶云,二话不说,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别磨磨蹭蹭,掌门还在前堂等着呢!” 这人像是对她这身装扮司空见惯,连眼皮也不掀一下,只顾骂骂咧咧往前走。 “多亏你有个好姐姐,知道惦记你,死了还有能耐把你弄出去,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好姐姐? 沐扶云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忍不住伸出自由的那只手摸摸自己的脸庞。 手腕处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低头一看,白皙的腕间,横亘着几道交错的细长血痕,深深浅浅,已经凝结的暗红中,仍有几滴血珠渗出来。 饶是沐扶云修为甚高,见识广博,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借、借尸还魂了? 念头一出,脑海中便传来一道飘渺如坠云雾的声音。 【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修仙一道,唯有历尽世间艰险,尝尽常人之所不能,仍旧道心坚定,方得最终圆满。】 沐扶云听明白了,这是拐着弯说她的修仙之路太过顺利,什么艰难险阻也没有呢。 所以,这是天道对她的考验,要让她经历从前没经历过的人间疾苦? 那道声音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发出欣慰的笑声。 随即,沐扶云的脑中便多了一段原本不属于她的记忆,帮助她将这个新身份的过去和将来摸了个透。 原来,她进入的,是天道之下,三千小世界里的其中之一。 这是一本再三俗不过的书。 书中的主角与她同名同姓,却不同命。 这一个沐扶云,不但自己是个平平无奇的庸碌之辈,头上还有一个光芒万丈的姐姐沐扶月。 二人同父同母,年龄相差三岁,相貌有八分相似,性情、遭遇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沐扶月性格活泼,天真开朗,还是天生剑体。 十岁那年就被游历在外的天衍宗掌门齐元白带入天衍宗,自外门弟子做起,到十六岁那年,拜入齐元白门下为亲传弟子,是天衍宗人见人爱的小师妹。 而沐扶云,不但资质平平,而且生来是炉鼎体质,只能当别人的垫脚石。 从小活在姐姐光环之下的她,养成了倔强、内向、敏感的性格,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虫,在十六岁那年,因自知修仙无望,又不愿一辈子只当个凡人,一意孤行,入了合欢宗的大门。 只是,这个沐扶云大概天生与修仙界无缘,哪怕在合欢宗这样被正道之人看作歪门邪道的宗派,也还是混不出头。 四年过去,仍然是合欢宗一名籍籍无名的外门弟子。 所以,现在的她应该在合欢宗内。既是无名弟子,又怎么有机会被掌门召见呢? 沐扶云捋了捋被夜风吹得凌乱飞舞的长发,嗅到自己身上散发的低劣刺鼻的薰香气味,忍不住皱眉,掩着口鼻轻咳了一声。 “动作快点!掌门可没工夫久等。”拉着她的修士不耐烦地再次催促。 沐扶云看他一眼,想起他刚才那句“好姐姐”,顿时明白过来。 原书中,“她”的姐姐沐扶月在一次出外历练中不幸陨落。 消失之前,她表达了自己的心愿:希望能将沐扶云这个唯一一个还在世的亲妹妹接回宗门。 于是,沐扶云才被带离合欢宗,走入曾经在心里悄悄幻想过无数次的天衍宗。 在天衍宗的那段日子里,“她”明知自己只是姐姐的替身,众人都是看在陨落的姐姐的面上,才给她留出一席之地,却始终心甘情愿。 “她”过得太寂寞、太卑微,以至于别人的一点点好,就能让“她”放下所有自尊。 尤其,在这些人里,还有她芳心暗许的,天衍宗门内那位姐姐的大师兄,掌门亲传弟子之一的楚烨。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楚烨也好,其他人也罢,不但将“她”当作替身,甚至还将“她”当作复活姐姐的工具人。 醒悟得太晚,早已深陷泥潭,无法脱身。 书中的结尾处,这个可怜的沐扶云,被他们剖开灵府,抛在禁渊之下,承受九九八十一道雷劫,被无数恶灵一点点吞噬元神。 神魂散尽前的那一刻,“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壳成为沐扶月复活的依托。 而那些曾经伤害、利用过她的人,满眼都是焕然新生的沐扶月,任由“她”这个曾经的替身就那样灰飞烟灭。 上辈子作为修真界难得一见的天才女修,离开飞升成仙仅一步之遥的沐扶云,不禁对这个小可怜生出一股同情和怜悯之意。 这时,方才那一道飘渺的再次出现在脑海里。 【灵府破开,元神出窍,受尽雷劫之时,方是回归正道,飞升成仙之时。】 沐扶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不就是让她必须得经历一遭原主的结局,才能重新变回原来的自己,继续未完的飞升之路? ……行吧。 来不及多想,那名不耐烦的修士已经将她带到前堂,用力一推,就将她推进门去。 “掌门,人已带到。” “知道了,你下去吧。” 一道阴柔的男声自头顶响起,沐扶云趔趄着站定,一抬头,就见不远处的台阶上,站着个一身红衣,长相俊美中带着妖艳的男子。 这应当是合欢宗的掌门解忧。 说来着实有些可怜,从前那个沐扶云,执意进入合欢宗,也想过要闯出一番天地来。奈何过去的十几年时光,早已让她养成了怯懦、自卑的性情,在合欢宗混了四年,仍旧毫不起眼,甚至连掌门的面都没见过。 解忧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直接地抬头打量自己,不由诧异地扬了扬眉,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转向一旁的年轻男子。 “人已带到,楚道友不妨验验‘货’,若是没问题,把人带走就是了。” 那名年轻男子一身青衣,腰佩长剑,相貌俊逸,气质沉稳,应该就是天衍宗的大师兄楚烨了。 沐扶云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楚烨大半夜过来,应该就是为了把她这个沐扶月仅剩的亲人从合欢宗带走。 合欢宗的弟子,只要不是掌门亲传,都像货物一般,只要给够灵石,就能带走。 也难怪另一个沐扶云会在心里偷偷喜欢他那么多年。 他一看就是正派大宗出来的修士,在合欢宗这样旁人眼里专搞“歪门邪道”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仿佛一束破开黑暗照射进来的阳光。 而“她”一辈子活在阴暗的角落里,无人问津,当然会对这个一直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姐姐身边,后来又将“她”带出阴暗角落的人产生不一样的情感。 只可惜,这位“君子”并不是个真君子。 楚烨用一种冷淡阴郁的目光飞快扫一眼沐扶云,沉声道:“有劳解掌门,不必验了,在下这就告辞。” “请便。”解忧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量一番,一扯嘴角,暧昧道,“将来若还有需求,尽管再来,鄙派的炉鼎应有尽有,定能助道友修为精进。” 合欢宗以双修入道,作风素来大胆,就连见多识广的沐扶云都忍不住咋舌。 楚烨身为正道中人,对此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就连看向沐扶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凌厉,只有当目光触碰到她那张与沐扶月有七分相似的脸时,才有细微的变化。 他沉着脸,略一抱拳,冲解忧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去。 走出一段距离,见沐扶云没跟上,又停下脚步,不耐烦地挥出一段漆黑发亮,粗如儿臂的乌金鞭便甩了出来,一下勒住沐扶云的腰。 他一声不吭,果真像带了一件“货物”一般,一手提着沐扶云,直接御剑离开合欢宗的地界。 夜晚的风微凉,在快速飞行中变得凛冽刺骨。 沐扶云被吹得睁不开眼,身上那层单薄的红纱更是像没穿一样,半点不挡风。 凌乱之中,她抬头看着正一丝不乱地御剑而行的楚烨,觉得碍眼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宗门 不知吹了多久的冷风,直到漆黑的天际渐渐被透白明亮的日光替代,楚烨方提着沐扶云在一处空荡荡的半山缓坡落下。 四下被一片疏落有致的灌木覆盖,稍稍仰起脖颈,能看见前方更高的山坡上,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古朴殿阁,在无数苍松翠柏、奇山峻石的映衬下,显得气势恢宏。 山间微寒的空气裹着温暖的阳光洒下来,裹住沐扶云已经被冻得僵硬的身子,总算让她稍稍缓过来。 楚烨一点也没留意她的不适,收起勒在她腰间的乌金鞭,转身就要走。 “时辰到了,快走。” 沐扶云站在原地不为所动,抬手理了理凌乱的长发,懒懒道:“去哪?” 楚烨皱眉,眼底闪过一丝伤痛:“当然是去师妹的百日祭。” 修仙之路,往往充满艰难险阻,漫漫而望不到尽头,无数修士半途陨落,本是常事,人们看淡生死,鲜少有专程举行祭奠仪式的。 不过,沐扶月是天衍宗掌门齐元白的亲传弟子,深得齐元白的喜爱,门内众人亦是对她感情颇深。 再加上当初她的陨落,乃是为救一同误入秘境,不慎触发秘境之眼的几位同门。 为了在秘境坍塌之前,让所有人逃出去,她瞒着别人以身为符,镇住镜眼,为众人留出一刻时间,自己却被秘境的强大压力打得肉身湮灭、魂飞魄散。 此事是所有人心中的痛,这才有了今日的百日祭。 沐扶云挑眉:“她的百日祭,为何要我去?” 亏欠沐扶月的明明是天衍宗的这些人,而不是她这个多年前就已经和姐姐决裂的妹妹。 “身为她的亲妹妹,你难道不应该去吗?”楚烨被她这无所谓的态度激怒,站在稍高的地方,垂眼道,“她直到陨落前,都还记挂着你!” 所以呢? 沐扶云很想反问,但想到方才脑海里虚无缥缈的那一段话,决定先不争论:“要我去也可以,但你总不能让我就这样出现在别人面前吧?丢的可不只是我的脸。” 她说着,再度拢了拢散的长发,若有所指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层薄而透的红纱。 楚烨经她提醒,这才终于正眼看向她身上除了那张与姐姐有七分相似的脸以外的地方。 那俗艳露骨的装扮,让她看起来曲线毕露的同时,显得低廉又狼狈。 偏偏沐扶云就那么不闪不避地站着,任山间的风吹拂而过,坦坦荡荡,迎着他的视线。 楚烨沉默片刻,压下心中的急躁与怒气,带着她来到一条狭小岔道上的一间草舍外:“一会儿会有人给你送衣服来,你换好后自己上去,别给你姐姐丢脸。” 面对他暗含警告的话语,沐扶云仍旧不为所动,半靠在草舍门边,目送他转身离开,御剑而上后,便开始四下打量。 这一间小小草舍,大约是建在半山上,方便平日上下的弟子半途休整所用,空间虽小,里头的陈设却一应俱全,除了一张能供人打坐、小憩的矮榻外,还有烛台、矮桌等,甚至还有一面雕花铜镜,看起来比合欢宗那间破屋子里的清晰多了。 不愧是天下三大宗门之一的天衍宗。 不一会儿,果然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小道童捧着一身朴素简单的灰色道袍过来。 沐扶云接过道袍,请他稍等片刻后,便关上草舍的门,在铜镜前坐下,凑近些仔细端详这张还有些陌生的脸。 小姑娘生了如凝脂一般细滑洁白的肌肤,小小的脸盘上嵌着琼鼻朱唇,一双如秋水一般的眼眸更是十分惹眼,波光流转时,有楚楚之态,稍一定神,又有万种风情。 分明是一张可以惑人心智的脸。 可因为性格敏感内向,在人前总用长发遮着脸颊,又一直低垂着眼不敢抬头与人对视,显得唯唯诺诺,一点也不讨喜。 再加上这些年里积压在心里的郁结,使她时常以阴沉的样貌示人,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憔悴和脆弱。 而修仙之人,素来追求坚韧的意志与绝对的实力,自然看不上她这副模样。 沐扶云从身上的红纱上撕下一条来,对着镜子将满头披散着的长发拢起来,束成高高的马尾。 发根的轻微拉扯带动眼梢与眉尾微微上挑,一下就给她原本有些柔弱的面容增添了几分飒爽之气,整个人都变得明艳起来。 待换下那件俗气薄透的红纱,穿上灰色道袍,她又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方转身出去。 门口的小道童正好奇地探头探脑,一见门打开,对上沐扶云焕然一新的样子,不由呆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她,震惊地唤了一声“沐师姐”。 他把她错认成已经陨落的沐扶月了。 沐扶云没与他计较,只是伸出一根食指点点他圆圆的小脑瓜,弯腰道:“我姐姐的百日祭在哪儿?” 小道童傻呆呆看着她,愣愣地伸手指了指高处那一座连绵的殿阁:“在、在那里,归藏殿中。” “多谢。” 沐扶云笑着冲他道谢,转身沿山路往归藏殿的方向行去。 归藏殿乃浮日峰主殿,是掌门齐元白的日常起居、处理宗门事务的地方,沐扶月身为他的亲传弟子,生前也和楚烨等人一起住在归藏殿附近。 从草舍到归藏殿,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沐扶云试着调动体内的灵力,发现果然十分稀薄,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此,自然只能靠着双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上去。 这种如凡人一般徒步而行,感到疲累的感觉,她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体会过了。 难道真的要像书中的原主一般,就这么一直慢慢地熬,熬到结尾的那一刻吗? 当然不! 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既然不得不留在这里,等待那凄惨的结局降临在自己身上,就应该想办法让自己强大起来。 况且,最后那九九八十一道雷劫,是渡劫后期飞升成仙才有的数目,若是太弱,只怕雷劫还未结束,就已经像原主一样魂飞魄散,消失在天地间了。 她没道理不努力修炼! 只是,这具身体的体质有些特殊,修炼进阶诸多不易,而她上辈子也不是剑修,一切都得从长计议。 走了整整两刻,她终于来到归藏殿正堂之外。 正堂被布置成灵堂,中央摆着长长的桌案,案上是一盏已然黯淡无光的莲灯,正是沐扶月生前的魂灯。 这是天衍宗独有的魂灯,主人活着时,灯长明不灭,一旦主人陨落,灯也会跟着黯淡下来,直至最后彻底熄灭,连带着整盏灯化作青灰,消失在天地间。 前来祭奠的人们正一个接一个对着这盏暗淡无光的莲灯行礼。 沐扶月是掌门爱徒,宗门里人人喜爱的小师妹,她的百日祭自然办得声势不小,内门各峰弟子,还有数不清的外门弟子纷纷前来,就连其他大小门派,也有不少人或亲自前来,或派人前来,一表哀痛之意。 足可见沐扶月从前的人缘有多好。 沐扶云继承了原主的记忆,虽然还未仔细梳理,也能从零碎的片段里看出她这个姐姐是个多么长袖善舞、圆融却不显圆滑的人,这才能有那么多人爱她、敬她、倾慕她。 隔着满屋子攒动的人头,沐扶云远远地看见楚烨正站在一个身穿青袍,年纪略长,面目威严的中年修士身后,二人一同面向前来祭奠的众人,不时有在莲灯前行完礼的人来到他们的面前,恭敬地冲那名修士行礼。 那人应当是天衍宗掌门齐元白,当初,就是他将沐扶月带入天衍宗的。 沐扶云不想进去凑热闹,便在门外站了站,打算等人少一些再进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不满的声音。 “是你,你竟然还有脸来。” 沐扶云转身,就见到一个剑眉星目的桀骜少年,正阴沉着脸盯着她,那满是质问的语气,似乎对她并不陌生。 她愣了一下,看到他腰间佩的那把泛着白虹的长剑,快速思索一番,扬眉道:“你是我姐姐的小师弟,宋星河?” 书中,沐扶月的小师弟宋星河也是害死原主的帮凶之一。 他出身修仙世家,是家族这一辈里最年轻,也最受瞩目的剑修,十四岁那年被齐元白收为亲传弟子。 如此年少便锋芒毕露,再加上出身名门世家,难免有几分叛逆轻狂。直到遇到同样天资,却出身贫寒的沐扶月,才逐渐被驯服,成了她身后的甩不掉的小尾巴。 与成熟稳重、内敛有分寸的楚烨不同,宋星河年轻气盛,性格多少有些别扭。 见沐扶云丝毫没有预料中的唯唯诺诺和敏感阴暗,反而就这么毫不避讳地看着自己,宋星河一时有些发愣,差点脱口要唤“师姐”。 幸好理智及时回笼,那声“师姐”没唤出口,而是变成了鄙夷的嘲讽:“你管我是谁!师姐还在时,你对她不闻不问,如今她不在了,你还来做什么?假惺惺!” 沐扶云觉得这个“不闻不问”用得妙极了,姐姐身边的那些人,似乎都认为她是个无情无义,只会给沐扶月抹黑、拖后腿的废物妹妹。 她无所谓地扯了扯唇角,还没回答,原本还在掌门齐元白身边的楚烨不知何时已到了近前。 “是我让她来的。”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宋星河,“月儿生前交代我,要将她唯一的亲妹妹带回宗门。这是她的心愿。” 宋星河冷哼一声,显然很看不上这番解释:“大师兄什么时候这么将师姐放在心上了?” 他在讽刺楚烨,身为带领大家入秘境的大师兄,在沐扶月遇险的时候,没能第一时间察觉,以至于耽误了想办法救人的机会。 楚烨垂在身侧的双手猛然收紧,这是他心里藏了整整三个月的痛,尽管几乎没人指责他,他却过不去这一关,如今被小师弟这般直截了当地指出,愧悔的同时,一阵烦躁的怒火涌上心头。 两人分别站在沐扶云的两边,隔着一个她,无声地对视着,顿时显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正堂中往来的众人也渐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投来目光,待看到沐扶云的时候,皆是一愣。 “她是谁?为何生得与沐师妹这般相似?” “难道是沐师妹的血亲?不对啊,没听沐师妹提起过啊。” 几个不知内情的内门弟子议论起来,连带着其他外门弟子、别派宾客也奇怪起来。 掌门齐元白微微皱眉,穿过人群行到近前,沉声道:“你就是月儿的妹妹吧?你的事,方才楚烨已同老夫提过了。老夫曾因你天资根骨实在平庸而曾拒绝过你的拜师,也知你心中颇有怨怼,但如今既然来了,便盼你莫再计较往昔旧事,日后若能好自为之,我天衍宗自不会太过绝情,如此,也不枉老夫与月儿师徒一场了。” 他说的是十三年前,将沐扶月带回天衍宗时的事。当时,沐扶云确实十分羡慕姐姐的机缘,曾鼓起勇气恳求齐元白将她也一起带回来,却被齐元白拒绝了。 也不知沐扶月是怎么和其他人说的,似乎知情者都觉的她这个妹妹从此心生芥蒂,嫉妒不已。 周围众人听完齐元白这一番话,也猜到了这对姐妹之间的关系,原本望着沐扶云的好奇眼神中,渐渐多了几分不屑。 齐元白是掌门,自不会在此久留,说完后,也不等沐扶云回应,便冲众人道了声“老夫尚有要事在身,失陪”,转身离去。 留下沐扶云站在正堂外,迎接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各色目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血滴 沐扶云上辈子是万众瞩目的天才女修。 受过数不清的赞扬,也因过分惹人嫉妒的天赋与我行我素的个性,受过不少误解和猜疑,此刻面对旁人异样的眼神,依然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而她身旁的楚烨和宋星河就不一样了。 都是受人追捧的天之骄子,自然不屑于和她这样充满争议的人站在一起。 尤其宋星河,自遇到沐扶月后,便收敛了自己大半的叛逆和狂妄,并以此为耻,此刻的情形,让他回忆起多年前那个幼稚的自己,不禁一阵烦躁和恼怒。 “大师兄就是这样对师姐的,百日祭,让这种人来给师姐抹黑!” 他红着眼咬着牙,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对楚烨说完,再狠狠瞪一眼沐扶云,便负气而去。 楚烨没说话,只是忍住眼底的伤痛,沉声道:“让各位见笑了,楚某替师妹谢过今日前来的一番心意。” 说完,冲众人抱拳,深深一礼。 众人见状,纷纷回礼。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天衍宗这样的大宗门,也难免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是啊,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不易,沐仙子重情重义,生前定因姐妹之事伤怀不已。” “天妒英才啊!天衍宗一向最重实力,愿意收留这等资质平平,又心性不佳之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 外人的议论声时不时传入耳中,沐扶云却只当什么也听不见一般,始终面不改色地站在一旁。 还有许多赶来归藏殿的弟子、宾客们还未在莲灯前行礼,行完礼,则要到楚烨面前略说一两句以表哀悼之意。 楚烨作为天衍宗的大师兄,担负起迎来送往的职责,倒让沐扶云这个亲妹妹无所事事。 她乐得轻松,恰好利用这段时间在心里盘算着自己接下来的出路。 在场的这些人都看不起她,因为她没有天赋,没有实力,在修仙界,弱就是原罪。 而她既然决定要好好修炼,给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也给自己扬眉吐气,留在天下三大宗门之一的天衍宗就是最好的选择。 上辈子的她也出身名门正派,知道背后强大的宗门能给修士带来多少事半功倍的效果,这也是为什么,天下修士大多挤破头也想要拜在这些宗派门下。 更重要的是,她这样灵根薄弱、根骨平平的一具身体,除了勤奋修炼外,还需要借助外力来扭转。 方才上山时匆匆试了试这具身体,虽然的确资质极差,她却隐隐感觉到并非毫无转圜余地。 她从前没吃过天赋的亏,要论天才的程度,上辈子的她算得上一骑绝尘,数百年来无人能敌。但这不代表她认为天赋能决定一切。 修仙界中,不乏许多根骨平平的修士,靠着丹药、密法等,弥补不足,再以勤奋刻苦、脚踏实地入道,若有机缘,一样能修为精进。 只是,要到哪里去“借”这把外力呢?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人一点一点变少地正堂,最后将目光落在楚烨身上。 像楚烨这样正经的内门亲传弟子,地位仅次于掌门和各峰峰主,又出身不凡,应当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你打扮成这副样子过来,到底想干什么?” 楚烨一直暗中留意着她的动向,见此刻前来拜祭的人已尽数离开,堂中只剩下寥寥数人,便转过头,压低声质问她。 沐扶云诧异地眨眨眼:“怎么,这身道袍难道不是你让人送给我换上的?” 楚烨蹙眉,眼光在她那毫无装饰的灰色道袍上打一圈转,最后落在她高高束起的马尾和神采飞扬的脸上,冷笑道:“别以为我把你带回来,你就能借月儿之名生事。” 沐扶云更加诧异了:“要我来这里的人,不也是你吗?” 楚烨的脸色愈发阴沉,默然片刻,方压下心底怒火,咬牙命令:“去给月儿磕头。” 沐扶云扯扯嘴角,没答应,转身朝着莲灯的方向,一步步靠近。 她当然不会给素未谋面的沐扶月磕头,只是记得这里是书中开头的关键剧情点。 就是在这里,在姐姐的莲灯前,原主于众目睽睽下倔强地拒绝下跪,惹怒了楚烨。 众人离开后,他直接用灵力强压着原主在莲灯前跪下,原主柔弱,毫无抵抗之力,被迫跪倒,脑袋磕在长桌的边沿,溅起几滴鲜血—— 背对着楚烨,沐扶云将左手食指送入口中,两颗尖利的牙齿轻轻咬破指尖的皮肤,顿时有鲜血从细小的伤口间渗出。 她抿去唇齿间的铁锈味,在长桌面前站定,朝着桌案上那盏黯淡的莲灯抚去。 “你做什么!” 楚烨望着她毫无敬意的动作,不禁怒喝一声,将正堂里另外几名在洒扫的小道童们吓得纷纷退了出去。 沐扶云没回头,指尖轻轻触碰上莲灯的边缘,一抹血痕沾染在淡粉的莲瓣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楚烨大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一把从莲灯上扯开,眼里的怒火甚至化成强劲的灵力,从周身溢出来。 那是纯火灵力独有的灼热与炽烈,让沐扶云觉得暖融融的。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没必要磕头而已。”她无所谓道。 “你别以为我不会把你赶出去!”楚烨拽着她,狠狠地警告。 沐扶云被扯到他的身边,抬起眼帘直视着他愤怒的目光,一双明亮的,被发根带着微微上挑的杏眼变得格外生动。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盈亮的眼里波光流转,轻巧地看向一旁的莲灯。 “你会吗?” 楚烨眯了眯眼,怀疑地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莲灯。 只见原本留在莲瓣上的那一抹血痕,像是被花瓣吸收了一般,正无声无息地消失,直至最后没了踪迹,仿佛从没出现过。 而那朵依然黯淡的莲花中心,忽然亮起一簇光,在青天白日下,显得格外微弱,还未等人看清,便又消失不见。 楚烨定定望着那转瞬即逝的异象,许久没有出声。 三个月前,在沐扶月陨落的那一瞬间,他慌忙从随身携带的各种法宝里抽出一张符,丢了出去。 那是掌门师尊在他们临行前赠给他的,可用来封住修士的精气血脉,以免生命流逝太快。 只是到底晚了一步,没能保住师妹的性命,只最后抓住了一缕薄弱的神识,从西极沙地带回了天衍宗。 如今,那一缕神识就被封印在这盏莲灯里。 没有了□□和完整魂魄的依托,微弱的神识本该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消散,这盏莲灯彻底湮灭之时,就是神识散尽之际。 可方才,莲灯却亮了——那是生机复现的迹象。 是属于血缘至亲的一滴鲜血,滋养了最后一缕残魂断魄。 沐扶云不动声色地看着陷入沉思的楚烨,觉得自己找到了能用来牵制他的筹码。 她的血,能滋养沐扶月的神识。 在原书中,就是因为百日祭上的那一滴血,让楚烨发现了这个秘密,从此开始,一改最初的厌恶和责怪,变得温和了许多。 原主虽隐隐明白他对自己的那一点点好是另有所图,却因为太过贪恋那一点温柔,一而再、再而三地答应他的要求,用自己的血供养姐姐的神识。 直到姐姐重新神魂圆融,只缺肉身的那一刻,她终于彻底成为了多余的那一个。 某种程度来说,这是一场交易。 原主用自己的血换取别人的温柔对待,而现在,沐扶月要换的是别的。 “咦,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挣开楚烨已经放松的五指,将自己的手腕解放出来,装作惊讶的样子扭两下手腕。 楚烨猛地转头,怀疑地打量她。 她仿佛没看见一般,勾了勾唇角:“可能这就是亲姐妹吧。” 书中并未解释为何她的血能滋养沐扶月的神识,似当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她只能暂时理解成这是亲姐妹之间的特殊连接。 “现在,还想赶我走吗?” 沐扶云好整以暇地看着楚烨,任由他用满是愤怒和猜疑的目光打量自己。 他沉默片刻,咬牙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沐扶云淡淡道:“我想修炼,想要你助我修炼。” 一听到“修炼”二字,楚烨原本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眼神也重复最初的鄙夷和轻视。 “痴人说梦。” 她这样的资质,别说天衍宗不会要,就是放到其他小门小派,只怕也入不了门。 修仙就是这么残酷,没有合适的根骨,便是修炼一辈子,也寸步难行。 沐扶云不理会他语气中的嘲讽,有意低头看了看左手食指上那道小小的伤口,漫不经心道:“我给你一日时间考虑。” 说完,不等他回应,大大方方转身离去。 正堂外已不见方才的人头攒动,只有几名才从正堂里出来的小道童,整整齐齐站在外头的台阶上,翘首望着正堂的大门,似乎在等着楚烨离开后,重新进去打扫。 沐扶云笑着冲他们挥挥手,认出其中一名就是方才给她送衣服的那个,遂在经过他面前的时候,柔声道:“你们的大师兄心情不佳,只怕还要多等片刻哦。” 小道童的脸蛋一红,下意识仰着脑袋腼腆地答:“谢、谢谢仙子——道、道友提醒。” 沐扶云笑得更开怀了,伸手在他红扑扑的小脸蛋上点了下,便步履轻快地下山去了。 她没询问旁人自己该在哪儿安置,而是回到了方才更衣用的那间草舍。 书中没交代她住所的确切方位,只说了也是一间建在浮日峰的小屋,既不与天衍宗内门弟子在一处,也不与外门弟子在一处,就是个游离在外的地方,很符合她边缘化的身份。 姑且当作就是那间屋子好了。 住处而已,只要能遮风挡雨,不影响修炼就好,其他的,她不在乎。 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若不出意外,楚烨很快就会送上门来。 哪怕他现在不知道沐扶月还有能被复活的办法,也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丝能让那缕神识留存下去的机会。 而她要在他到来之前,先探清楚这具身体的情况,才能“对症下药”。 关上屋门,她在矮榻上盘腿打坐,闭上双眼,尝试着气沉丹田,将经脉之间少得不能再少的那点灵力汇聚起来,缓慢地朝自己的灵根探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灵根 与先前想象的空空荡荡、根基薄弱不同,沐扶云通过那点微薄的灵力感知到的,是一片驳杂混乱,让人无从下手的地方。 幸好,她上辈子是个器修。 与讲究灵力磅礴厚重、能量强大不同,器修为了能炼出精巧复杂的法器,更注重对每一丝灵力的精准控制。 也幸好,这种调动灵力、精准控制的天赋,没有随着穿越而消失。 随着那缕灵力朝内深入,她开始感觉到越来越多滞涩的阻力,好似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她无法自由施展。 灵力像手中的沙砾,从指缝间不断流走,汇入周遭迷雾海洋一般的丹田之中,迅速消逝不见。 还没等真正探寻到灵根的部分,她的灵力就已尽数流逝。 一连试了几次,结果都是如此。 根骨到底如何,她无法窥到,只能隐隐感觉到几分人为的痕迹。 就像受到外伤会留下疤痕、顽疾一样,她的根骨,似乎也受过伤,留下了斑斑驳驳的痕迹。 本该澄澈的丹田变得迷障重重,本该明晰的根骨变得不堪重负,连摸也摸不到,就连全身的经脉也变得滞涩不通,令灵气运转起来也十分不便,极大地阻碍了她的修炼。 这与齐元白所说的“天子根骨实在平庸”似乎不太一样。 他到底是不愿意在她身上多费心思,看出来了也不想说破,还是另有原因。 她非医者,不擅岐黄之术,对修炼之道,却算得上略知一二。 这样的情形,需如剜去腐肉、刮骨疗伤一般,以外力重新熔炼、锻造一番,消除那些横亘在丹田之间的斑驳阻碍,打通全身经脉,方能显出原本的根骨,好好修炼。 探出这些后,沐扶云便赶紧撤回对灵力的控制,睁开眼,从盘腿打坐的入定姿态恢复过来。 只是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她就已经累得脸色苍白,额角冒汗,不得不先在矮榻上侧躺下来,缓一缓神。 控制灵力是件十分耗费心神的事,她现在还太弱,无法像上辈子那样随心所欲。 好在,费力之后,她已暂时知道要如何利用楚烨了。 他那满身磅礴充裕的纯火灵力,恰好能帮她打通经脉,重塑根骨。 尽管过程会十分痛苦,但已是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了。 现在,她只要等楚烨主动送上门来便好。 这么想着,沐扶云逐渐放松下来,闭上双眼,小睡片刻。 这一睡,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再醒来时,下半晌的光景已过去大半,草舍外,日光的色彩不再透白,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朝橘黄与橙红的色调变化。 沐扶云从榻上起身,懒懒地理了理脑后乌黑的长发,重新束起个高高的马尾,还未及站起身,就听到一阵“咕噜”声。 她竟然饿了。 上辈子辟谷多年,她都快忘了,未筑基前,修士都还需食五谷。直到炼气后期,方可依靠辟谷丹,筑基之后,逐渐减少辟谷丹的用量,方可真正辟谷。 也就是说,她还得先找地方填饱肚子。 正思考该往哪里去,草舍的门便被人叩响了。 先前那名小道童给她送来了几件衣物、铜盆巾帕等日常换洗之物,并捎来了楚烨的命令: “大师兄请沐、沐道友过去一趟。” 沐扶云向这孩子道了声谢,又问过楚烨所居溪照阁的方位,却并未直接过去,而是先下了浮日峰,来到山脚之下的青庐。 青庐是外门弟子们的起居之处,这里有供未至筑基的修士们饮食的地方。 因时候还早,外门弟子们尚未结束下半晌的课业,是以膳堂里一个人也没有。 沐扶云悠闲地挑了几样卖相不错的点心,坐在靠窗的一张桌边仔仔细细品尝完,感到腹中踏实了,方重新上山,朝溪照阁的方向行去。 …… 溪照阁内,楚烨将服侍的道童们统统遣退,独自一人在屋子里打坐。 尽管双目紧闭,入定一般一动不动,他的内心却半点没有静下来的迹象。 归藏殿里莲灯的那一瞬异象,不时在他脑海里重新浮现。 修行多年,他知道这世上,除了如他们天衍宗这般的名门正派以外,还有许多所谓的“邪门歪道”,其中有不少鲜为人知的密法,能活死人、肉白骨。 月儿的死是他心头无法缓解的痛,当日在秘境中,若不是他的后知后觉,也许事情就会不一样。 潜意识里,他一直希望能有办法弥补自己的疏忽,当初拼尽全力将那一缕神识带回来,自然也是暗暗存着最后一丝希望。 万一真的还有机会呢? 他真的太想再见到月儿活泼可爱的笑容,再听她甜甜唤一声“大师兄”了。 如今,一切似乎真的有了希望。 一滴鲜血,就能让莲灯闪过光亮,那换成几滴,甚至一碗呢? 一日日的浇灌,是否能让神识重新强大起来?即使不能,也可以让莲灯彻底湮灭的那一刻来得晚一些吧…… 他没道理不心动。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沐扶云那种胜券在握、无比笃定的态度。 一个修炼多年,却一直停留在炼气前期,只能算半只脚踏入修仙界的废物,竟然敢大言不惭地让他助她修炼! 现在,还敢让他等待这么久! 距离他让人下去传信,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他等得越发烦躁,几乎要起身亲自下去看看时,溪照阁外的石阶上方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修士大多耳聪目明,楚烨没有出去,只是站在窗边,冷眼看着外面正一级一级台阶徒步往上走的女子。 灰色的简陋道袍迎风翻飞,遮盖住先前那具在红纱下显得若隐若现的起伏的躯体,只露出修长的脖颈,和那张与月儿有七分相似的脸。 长长的黑发束得高高的,鲜红的束带飘摇着,格外亮眼。 有那么一瞬间,楚烨觉得她就是从前的沐扶月,正趁着修炼的间隙,特意到溪照阁来看他这个大师兄,生怕他因为太过刻苦而忘了休息。 想到过去无忧无虑的一幕幕,楚烨原本紧绷的表情变得缓和。 他挥了挥手,将乌金鞭甩出去,精准地绕在沐扶云的腰上,轻轻一带,就将她带到屋门外。 “进来吧。” 他用一种不那么冷淡的语气对她说。 沐扶云一点也不领情。 她低头看了看腰间的袍子上被乌金鞭留下的几道褶皱,伸手抚平后,方跨入屋中,没等楚烨开口,便先在榻边坐下。 如今体力没那么好,一趟上下山,让她有些吃力。 楚烨皱了皱眉,忍耐着没说什么,只是将桌案上一只芥子袋推到她面前:“你刚来这儿,只怕一时适应不了,这里面有一块传讯玉牌,以后若有什么事,直接给我传讯就好。还有几张符,平日上下山的时候用一用,能省些力气。” 沐扶云看了他一眼,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这是企图用体贴的态度来让她屈服。 她半点不推辞,伸手接过芥子袋,道一声“多谢”,便当场系在腰间。 楚烨看着她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果然是个肤浅无知的女人,与月儿天差地别。 他站直身子,慢慢踱步到另一张主榻边坐下,正要开口说话,耳边却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 沐扶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楚大师兄,你该不会以为,一块玉牌,几张符纸,就能哄得我言听计从了吧?我可没那么好骗。” 楚烨脸色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和狼狈,沉声道:“我没骗你。把你带回天衍宗,只是为了圆你姐姐生前的心愿。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忘记过你,是你一直不领情,惹她担心、失望,如今因为她,你才能离开合欢宗那种地方,你总该为她付出点什么。” “是吗?”沐扶云摸了摸腰间的芥子袋,“那盏莲灯,是姐姐留下的最后一点希望了吧?她在楚大师兄你的心里,只值这点东西吗?” 楚烨的表情再度紧绷:“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你想保留姐姐的这点希望,总该付出点什么。已是境界不俗的修士了,早该懂得,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沐扶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楚烨静静地看着她,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眼底的恼怒逐渐化为审视:“你要我做什么?如果合理,我不是不能答应。” 沐扶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也不会为难楚大师兄,恰好我周身经脉尚有滞涩,丹田之中亦不够澄澈明晰,所以不过暂且想借纯火灵力疏通一番罢了。每用一次灵力,我便会引半盅血供入莲灯中。” 说是“借”,其实就是要楚烨将自己最精纯的灵力,沿着她周身的经脉,灌注进去,冲击开其中的滞涩。 她只是炼气初期,根本消耗不了用不了多少灵力。 对楚烨这样已到金丹后期,还差一步便上元婴的修士来说,损耗这点灵气不算什么,换来半盅血,虽只有拇指指甲盖那么多,但想来也比先前那一滴带来的效果好上十倍百倍了。 只是要用在沐扶云的身上,着实让他不愿意。 “你先放一盅血来看看。” 沐扶云挑眉,毫不犹豫地起身,做势要走:“看来楚大师兄并不想做这场交易,那我就不勉强了。” “你就不怕弄巧成拙?我若不愿与你周旋,有的是让你乖乖听话的法子。”楚烨冷笑道。 “我好怕哦。”沐扶云一点也不真诚地假装害怕,“原来堂堂正道大宗门的大师兄,竟然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 她知道,楚烨一向自诩名门正派,在宗门中亦处处要做师弟师妹们的楷模,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至少明面上不会。 楚烨听出她拐弯抹角的骂人,眼神一沉,挥袖指了指身边空出来的地方:“还愣着干什么?别浪费时间。” 这是答应了。 沐扶云露出胜利的微笑,施施然冲他一礼,自然地背对着他,在他面前坐下。 很快,一双手掌隔着衣物,落在她的后背,两道灼热的灵力自掌心间溢出,一点点渗透进她的皮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炉鼎 用灵力强行灌入经脉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尤其这股灵力,还是灼热的纯火灵力。 那两道灵力从皮肤上熨进来,起初只是觉得热。很快,那股热就渐渐变成烙铁烫在皮肤上的刺痛。 沐扶云觉得背后的两块烙铁中间好像生出了无数根在火里烧得通红的银针,一点点刺进去,沿着她的经脉缓慢地,有力地,往里游走。 随着时间的流逝,痛苦逐渐增加,她却始终挺直脊背,保持着打坐的姿态,一声疼也没喊。 楚烨就这么冷眼打量着她的反应。 他能感受到她体内凝滞的阻力,让他手心释放的灵力越发寸步难行。 她一定很痛。 他静静等着,就想看她不堪疼痛的软弱模样,以泄心头怒火。 可等了许久,她的额头、脖颈布满细密的汗珠,原本有些苍白的皮肤也被蒸得通红,却始终紧闭双眼,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看得越发心头火起,忍不住生出搓磨的心思,一下灌入更多精纯的灵力。 她身体太弱,再能忍痛,也坚持不了这么久。 果然,强行冲击之下,灵力毫无预兆地又深入半寸,压得实力薄弱的沐扶云承受不住,浑身一震,闷哼一声。 一缕鲜亮的血自紧抿的唇角溢出,沿着光洁的肌肤流淌至下巴的边缘。 她不得不睁开眼,微微俯低身子,用一只手撑在身前,这才没有瘫软下去。 “口口声声说要修炼,原来只有这点本事。” 楚烨收回灵力,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冷眼看着沐扶云狼狈的样子,终于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沐扶云喘了口气,顿了片刻,才缓过神来,才要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迹,瞥见他带着嘲讽的冷然面庞,忽然改了主意。 她嗤笑一声,抬眼对上楚烨冷淡的目光,哑声道:“我的血,现在可是很宝贵的,你浪费了这么多,只能从那半盅血里扣了。” 她说着,随手取过案台上一块被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晶石摆设,当铜镜一般对着自己的脸照了照。 “这数量可不少。” 楚烨眼神一僵,冷声道:“既想修炼,难道还怕流血?你要是想用这来当借口赖账,我绝不容许。” 沐扶云以指尖抹着下巴上的血迹,淡淡道:“受伤流血自然不怕,就怕有阴险小人故意使坏。” 眼看楚烨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沐扶云的唇角扬起笑意。 “若是修炼中的正常受伤,哪怕我伤得只剩一口气,也不会赖账。但若是有人为泄私愤,故意为之,我当然不能让他得逞。” 楚烨感到内心的阴暗无所遁形。 他阴沉地看着沐扶云擦拭血迹的动作,忽然拽住她的手腕,让她无法再擦,同时迅速取出一只白玉瓷瓶,狠狠捏住她的脸颊。 瓶口沿着下巴上那道还未干涸的血迹一点点往上刮,将那点鲜血装入其中。 “原来楚大师兄这么会精打细算。”沐扶云看着他的动作,有点好笑。 “对你,没必要太慷慨。” 楚烨接完那点血,迅速后退两步,远远地离开她,小心地塞上瓶塞。 “下次就是半个月以后了。”沐扶云被他放开后,半靠在门框上,掩着唇轻咳两声,慢慢稳住身形,在楚烨要提出反对意见之前,继续说,“托楚大师兄的福,我总得养两天,恢复好些才能继续,不是吗?” 第一次尝试,尽管灵力只深入经脉一寸,她却已经能感觉到体内的浑浊略有减轻,现在,应该回去打坐调息,巩固效果。 楚烨被堵了话,憋了片刻,只能吐出一句:“别叫我大师兄。你不是天衍宗的弟子,没资格当我师妹。” “很快就是了。” 沐扶云理好被汗水打湿,压出褶皱的道袍,一边朝外走,一边道:“我要进外门班学习,这件事也交给楚大师兄好了,身为天衍宗的大师兄,这点小事应该能办成吧?” “你别得寸进尺。”楚烨握着瓷瓶的手一顿,有些难以置信她会如此的大言不惭,“天衍宗是三大宗门之一,哪怕外门弟子,也是堂堂正正通过考核才能进去,你——”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嘲讽道:“你就是再修炼十年,也进不了外门。” 沐扶云扬眉:“怎么,楚大师兄没办法帮忙?” 楚烨知道这是激将法,却忍不下这口气,咬紧牙关道:“外门弟子,到期考核不过,是要被逐出去的。我不过是劝你别进去自讨苦吃罢了。既然你自己不要脸,我也我也没必要为你考虑。” “好,劳烦楚大师兄尽快,若能办成,我不介意多付出一点‘代价’。” 楚烨已不想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冷淡道:“回去等消息。” 沐扶云笑笑,冲他礼貌道别,转身潇洒地离开溪照阁,沿着来时的山路,一级一级往下走。 在楚烨那儿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此刻出来,已是日暮时分。 山林之间压着一层浓郁的帘幕,让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白日被阳光蒸干的露水似乎也在慢慢回来,四周悄然多了一阵潮湿的冷气。 可沐扶云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也不知是因为体质太弱,下山太累,还是因为楚烨的纯火灵力效果太好,她走了一段山路,只感到身上的热意不但没消,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起初尚能忍受,可随着路程过半,她开始感觉到另一种异样。 丹田之中,似存着一尊看不见的炉鼎,底下垫着干燥的柴火,从一星火苗开始,迅速燃烧起来,直至变成熊熊火焰。 太热了,热得像有无数只才从铁水里出来的蚂蚁,爬到她的身上,啃咬着她的皮肤。 她猜,自己的样子一定变得很奇怪。 这条山路是普通弟子上下山的必经之路,有好几名内门弟子御剑而过,见到她时,速度都放慢了些,从高处俯瞰她。 自然不会有人和她打招呼。 不过,她看得清楚,他们的眼神除了好奇、嘲讽、鄙夷之外,还有几分诧异。 就是再迟钝,她也猜出来了——这具身体,是天生的炉鼎体质,本就容易被勾出□□,再加上在合欢宗的那几年,虽然因为性格孤僻,不得重视,从没与宗门内外的任何人双修过,但该被喂的各种下三滥的丹丸却一次也没少过。 此刻,应当就是炉鼎体质发作了。 脚步越来越沉,她脑袋里一片浆糊,不知道要如何缓解,只凭着本能想要找个凉快的地方降一降温。 腰间的芥子袋晃晃悠悠,她从中抽出一张楚烨给的符纸,仓促贴在身上,这才有了力气继续前行。 模糊之间,她走上一条十分不起眼的岔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哪里,直到再无路可走时,才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片平静的水泽,碧绿的水面在依然降临的黑夜里,被皎洁的月光照亮,泠泠的光泽,看起来舒服极了。 附近半个人影也没有,四下除了森森的草木与形态各异的圆形巨石外,亦不见任何建筑物。 应当是平日鲜有人来的地方。 沐扶云觉得浑身被烧得喘不过气,这是比疼痛更难忍受的煎熬,她再也坚持不住,胡乱地褪下身上的衣物,赤足踏入那片水泽之中。 沁凉的水一点点没过她的脚踝、小腿、大腿、腰臀,直至盖过胸口,只露出两边雪白圆润的肩头。 沐扶云深深呼吸着,仰头望着已升至天边的孤月,慢慢闭上双眼,感受着水里的温度。 体内的炉鼎好像被泼了一盆凉水,滋啦一声湮灭了许多。 她忍不住跟着心底的那声滋啦,低低呻吟一声。 可是,没等她感到彻底放松,那炉鼎中的热似乎有卷土重来了。 一盆凉水太少,浇不灭熊熊烈火。 她忍不住扶住水畔一块圆润的巨石,在水中扭动起身体。 一圈圈波纹自她的周身荡漾开来,仿佛南海鲛人,赤身裸体浸润在水中,拍打着美丽的鱼尾。 景虽美,可沐扶云的内心却煎熬到了极致。 她怀疑,这个平平无奇的水潭根本解不了她的急。 想到昨夜离开合欢宗时,掌门解忧投过来的那个富有深意的眼神,她忍不住咬牙切齿。 他一定直到她的情况,却故意没告诉楚烨。楚烨名门正派出身,尽管人品不佳,却的确不太懂这些旁门左道的手段。 就算懂,他大概也不会帮她想办法。 原书中,他没有用纯火灵气,她的炉鼎体质过了很久才发作起来,每每痛苦难耐,不得不求着他帮忙。 他总是冷眼看着她衣衫凌乱、发丝披散地在榻上扭动打滚,直到再也受不住的时候,才吝啬地用手替她缓解一番。 他喜欢看着她迷乱的脸庞,只因为这张脸,和沐扶月有七分相似。 他不许她发出半点声音,只因为一出声,就不像沐扶月了。 后来,除了他,连宋星河也发现了她的这个秘密,一同加入到对她的折磨中来。 想到这些不堪,沐扶云忍不住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咬得鲜血流淌,尽力保持清醒。 她不想落到那样的境地,不想在那些人渣面前低头。 可是,唇上的那点痛,不足以抵挡丹田处的烈火。 她攀着巨石的手越来越无力,心神也越来越涣散,迷迷糊糊指尖,她意识到自己大约要沉入水中了。 就在这时,一只比潭水更冰冷的手有力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水中提起来半寸,紧接着,一颗丹药被另一只冰冷的手强行塞入她的口中。 沁凉微苦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顺着喉管蔓延入腹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外门 溪照阁内,楚烨在屋中环视一圈,施了个清洁术,将方才沐扶云留下的痕迹清理得一干二净。 顿时,屋子里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有其他人来过一样。 唯有桌案上的那只白玉瓷瓶看起来有些突兀。 楚烨一刻也不耽误,拿过瓷瓶,在夜色中御剑飞行,去了归藏殿北面的后堂。 自天衍宗立宗以来,上至离飞升仅一步之遥的渡劫期大能,下至才堪炼气,刚踏入修仙长途的新弟子,宗门内陨落过不知多少修士,若无道侣、亲族,他们的莲灯都会被送至此处。 此处有强大的天衍阵法守着,待机缘到时,或化作尘泥,或散为灵力,不论时间长短,终究与天衍宗汇成一体,伴着一代又一代弟子们度过漫长的岁月。 百日祭后,沐扶月的莲灯就被移至此处。 楚烨本想将她的莲灯带回自己的溪照阁,但附在花心里的那缕神识脆弱,还是留在后堂更稳妥些。 瓷瓶是件灵宝,流动的鲜血存进去也不会凝固,他将瓶口调转,小心翼翼对着莲灯,好不容易才让几滴鲜血流淌出来,落在花心之上。 和先前看到的一样,黯淡的花心骤然闪过一丝光亮,像即将枯萎的花朵得到了几滴甘泉的滋养,稍纵即逝,却足以振奋人心。 楚烨直到这时,才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有希望能让月儿回来,哪怕是走邪门歪道,也在所不惜。 至于沐扶云——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阴沉,那副宗门内外鲜有人见过的冷漠嘴脸,只有在这种没有旁人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来。 很少有人会想到,被他们视为楷模的大师兄,也后有这样阴暗的面目。 御剑回去之前,他取出随身的通讯玉牌,给宗门内负责教导外门弟子的吴教习传了几句话。 总有人会不自量力,既然她不撞南墙不死心,那他索性就让这堵南墙更高更结实些。 …… 水泽之中,沐扶云濒临涣散的神智被化进五脏六腑的丹药拉了回来。 四肢的力量逐渐恢复,她重新攀住身旁的巨石,稳住差点沉入水底的身子,抬起头向四下张望,找寻方才伸出援手的人。 握在腕上那只冰冷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不远处的岸边,一块平整的石面上,立着一道修长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朦胧不已。 她顿了顿,随即赤身裸体地从水中走出来,拾起地上的道袍重新穿上。 她受了伤,灵力不足以施清洁术,便干脆任由袍子紧紧贴在身上。 冰凉的水珠顺着肌肤往下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把脚下的一片空地打湿了。 从头至尾,那道背影都屹立不动,唯有夜风吹过,扬起他洁白的衣袍。 她手里拎着自己的鞋,赤足踏过岸边的几块光滑的石头,绕至那道背影的正面。 到这时,她才终于看清这人的样貌。 那是个看起来不及而立的年轻男人,一身宽大的素白道袍,将他修长的身躯衬得有几分清瘦单薄,然而,夜风中,他站得笔直,仿佛天崩地裂也无法撼动半分。 他的皮肤极白,仿佛常年浸在寒冷的冰雪里,将红润的血色统统盖住了,五官更是清冷而锋利,看得人不由自主静下心来。 回想起他方才握在自己腕上那只手的触感,似乎比潭中的水还冷,沐扶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面上却浮现出真挚的感激。 “多谢这位前辈出手相助。” 那人低头看她一眼,幽深的眼里浮过一道暗芒,没有回答,只是一挥手,施了个轻巧的清洁术。 沐扶云顿时觉得身上干爽了,方才的水珠统统不见,就连脚底的那片水渍也消失了。 她笑了起来,弯腰穿上原本拎在手里的鞋后,才重新站直身子,再度冲那人道谢。 那人衣着朴素,看不出身份,更看不出修为,就连年纪也做不得准。 修仙界有太多入道早的大能,小小年纪就能青春永驻,在凡人看来十几岁的样貌,也许已经历了上百年的沧桑。 尽管好奇此人的身份,沐扶云却并未流露出半点打探的意思。 和许多大宗派一样,天衍宗门内,也有不少常年隐居山中的大能,轻易不愿被人瞧见。 也许,此人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方才那枚丹药的确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总得有所表示。 “我现在一身狼狈,恐怕没什么能回报前辈的,前辈若有事吩咐,我必尽力做到。若做不到,待我将来修为精进,定会报答。” 顶着炼气前期的修为,沐扶云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也没有大言不惭的羞愧感。 那人竟也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幽深的眼眸里除了一抹诧异外,没有别的情绪。 他方才只是和往常一样,趁着夜色降临之际,独自到这片无人的水泽透透气。 谁知,还未在平日打坐的那块石头上坐定,就看见潭水里多了个女修。 救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塞给她的那枚丹药,也是他自己用过的,他那里有的是。 这点小事,他不指望得到什么“回报”。 “是药三分毒,服了那枚丹药,你下次发作的时候,会比这次更难熬。” 他没接她的话,只是淡淡开口,嗓音出乎意料的有些沙哑,像干涸沙漠里粗砺石块的摩擦,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一般,一点也不似他外表看起来的那般清冷如玉。 沐扶云诧异地挑眉,却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反而又谢了他一回:“多谢前辈提醒,下次发作前,我会尽力想好办法。” 那人沉默片刻,道:“我有事吩咐你。” “前辈请说。”沐扶云的眼睛顿时亮起来。 “去藏书阁替我取一套《天衍图鉴》,半月后,送到这儿交给我。” 那人说完,不等沐扶云回答,便一挥衣袖,扬起一阵迷人眼的夜风。 沐扶云不得不闭上双眼,等风停了,才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片寂静夜色,再不见那位前辈的踪影,唯有鼻息间,还残留着一丝清冽的风雪气息。 那是他衣袖挥动间留下的气息。 …… 《天衍图鉴》,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介绍宗门内外大致情况的,应当是所有宗门弟子入门必读的书之一。 沐扶云不懂那位前辈为何要让她去取那样的书,但要用宗门内的书,得先成为弟子才行。 那日让楚烨办的事,隔了两日就有了眉目。 传讯玉牌上,显出一行来自楚烨的清晰的字迹:“明日上课,天字甲班。” 应当是让她进了外门的意思,然而,天字甲班—— 这是要有意为难她啊。 外门班分天地玄黄四级,天字班是入门时间最久的一级,至今已有三年多,再有四个多月,就要迎来最后一次考核,若考核未通过,便不能再留在天衍宗。 而这个甲班,又是天字班中最拔尖的班,几乎所有能进内门的弟子,都出在天字甲班。 恐怕,他们中有的人甚至已经到筑基境界了。 楚烨这样安排,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呀。 沐扶云扯了扯嘴角,毫不犹豫地用玉牌给楚烨传了一句“多谢楚大师兄”过去。 另一边,楚烨摩挲两下玉牌上的字迹,冷笑一声,将玉牌慢慢收了起来。 天字甲班,明日恰好有修习剑术的课,他已经同吴教习说过,会亲自去指点这些外门弟子中的佼佼者。 …… 第二日,天还未亮,沐扶云便和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先借着清晨纯净的天地精华打坐、运气,调转丹田中的灵力,在滞涩的经脉中缓慢流动。 半个时辰后,方不紧不慢地沿着山路来到外门弟子们所在的青庐。 弟子们大多勤勉,不少人都已经到了,尤其天字甲班,二十名弟子,已然全数到了。 沐扶云进去的时候,有几名男女弟子正站在一起说话。 “咱们在外门待了近四年,才总算熬到有机会进内门的时候,她才来几日,居然就敢进咱们班!” “人家和咱们可不一样,那是沐师姐的亲妹妹,沐师姐当年可是年纪最小的外门弟子,是难得一见的天生剑体。” “那是沐师姐,这一个可不一样,你没听掌门那日说的话吗?这个沐扶云,根本不是修炼的那块料,连外门都不然进,更别提咱们天字甲班了。” “这样的绣花枕头也敢来!” “听说,是楚大师兄亲自安排的,我记得楚大师兄从前与沐师姐十分亲近。” “大师兄一定是看在与沐师姐的情分上,才不得不答应的吧。”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即便看到了沐扶云,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沐扶云就这么听了一耳朵,只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们一眼,便自顾自地在一张桌案后坐下,打算趁着开始上课之前,凝神静气,好好调息。 反倒是她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那些议论不断的人怔了怔。 其中,有一名看起来颇有威望的女修,从头至尾都没说过几个字,只是默默听着他们的话。 此刻,她望着沐扶云无所谓的样子,皱眉道:“你是不是在偷听!” 沐扶云诧异道:“怎么会是偷听?你们说得这么大声,想听不见都难。” “那你为何不说话,不反驳?”那女修似乎很看不惯她云淡风轻的样子。 “为何要反驳?”沐扶云眨眨眼,疑惑地看着她,“你们说得没错啊。” “……” 女修没料到她这般没骨气,本来就不大看得上的眼神里又多了鄙夷,正打算开口训斥两句,就被旁边的人劝住了。 “阿瑶,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咱们还是先准备上一会儿的课吧。” 女修抿了抿唇,暂且忍住想要出口的话,带着众人各自坐到桌案后面。 沐扶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记起了她的身份。 她叫展瑶,是今年天字甲班的弟子中实力最强的一个。 书中的展瑶一心爱慕楚烨,十分嫉妒与楚烨走得近的沐扶云,成为内门弟子后,处处为难沐扶云,甚至还害得沐扶云被姐姐的另一名爱慕者,魔君苍焱劫走,差点命丧魔域。 正想着,旁边传来一道有些腼腆的声音。 “沐、沐师妹,今日第一节要学剑术,”是个样貌清秀的男修,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神莫名有几分羞涩,“我看,你好像没准备剑……” 见沐扶云看过来,他的脸顿时泛红,赶忙道:“我、我叫徐怀岩,今后都是同窗,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 沐扶云冲他笑了笑:“徐师兄,多谢。” 徐怀岩的脸涨得更红了,连声说不用。 这时,屋子里忽然一静,楚烨一身青色道袍,腰佩青云剑,信步而入,刚一站定,他的目光便落在沐扶云的身上,微微一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剑台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已端坐在桌案后面,满面肃然、充满敬意地看着楚烨。 楚烨的实力,在内门弟子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身为掌门的亲传大弟子,深受器重。齐元白没有道侣,不少人都觉得他会是下一任掌门。 他平日不但忙于修炼,还要帮着齐元白处理宗门事务,很少有空指点外门弟子,是以,甲班的弟子们都十分期待,只盼着能向大师兄多学上一招两式。 只有沐扶云和她身边那名男弟子还在交头接耳。 楚烨看了看那名男弟子,记得他的名字叫徐怀岩,在天字班里弟子中天资尚可,极有希望进入内门。 如今居然一副脸红腼腆的样子望着沐扶云。 他在屋前站了站,直到徐怀岩发现他的存在,羞愧地收回眼神,正襟危坐,才开口道:“今日的课,我会带着大家练一练风伴流云剑。” 风伴流云剑是天衍宗的入门剑法之一,实用性极强,外门弟子们学会引气入体后,便以此套心法为例,慢慢参悟、学习剑道。 前几年,只学招式。学至第四年时,渐渐能控制体内的灵气,剑法方能施展自如。 背了三年多的心法,众人早就滚瓜烂熟,楚烨只稍稍提点了两句,便带着众人来到剑台。 出屋的时候,徐怀岩给沐扶云背了一遍流云剑的心法。 沐扶云还未领书,只有方才在屋里听楚烨说了几句,对这套剑法还是一头雾水。 幸好她素来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的本事,此刻听徐怀岩背了一遍,总算心里有数。 站在剑台上的楚烨将这两人的举动看在眼里,不禁飞快地皱了皱眉,密语传音给她:“谨记你的身份,别做给月儿丢脸的事。” 沐扶云本还在心里暗自揣摩这套剑法的心法,听到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不由用诧异的眼神看看楚烨。 她想不通,到底什么叫给沐扶月丢脸?难道努力上进,是给沐扶月丢脸?是穿越后的这个修仙界风气变了,修士们不再崇尚勤勉修炼了吗? 实在不知道楚烨到底是什么脑回路。 她决定不予理会,专心跟其他弟子一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楚烨在台上演示剑法。 尽管人品不行,这人的剑法还是很有一套的,当真如行云流水一般圆融自然,却并未失了该有的锋利剑意,每指向一处,便能看见空气中的粼粼波动,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只有站在最前面的展瑶,将楚烨那一瞬间的停滞看在了眼里。 如果她没看错,那一瞬,他的视线停留在沐扶云的身上。 沐扶云上辈子没练过剑,再天才,也只能凭着本能先把招式动作记下来。 她的心里好似有个小人,手里握着一柄剑,跟着台上的人将这套剑法复刻了下来。 很快,楚烨演示完一套剑法,收起自己的青云剑,环视众人一圈,问:“各位看完,可有哪一个愿意上来试一试?” 话音落下,有好几名弟子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然而,展瑶抢在他们之前,先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手:“大师兄,我想上去试试。” 她身边的两名女修,许莲和周素见状,立刻回头,瞪了其他人一眼,生生让那几人将想举起来的手又缩了回去。 “好,你上来吧。”见无其他人自告奋勇,楚烨冲她点头,后退两步,将剑台留给她。 谁知,她跳上剑台后,却未拔剑,而是抱拳道:“大师兄,可否容我再请一位同窗上来,与我对招?” 楚烨点头。 不知怎的,沐扶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展瑶转头,在二十位同窗中环顾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她身上,扬声道:“沐扶云,你上来,跟我对几招。” 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看向沐扶云。 “她会吗?不是说她修为甚低?” “谁知道,也许从前也偷偷学过点杂门杂派的剑法呢。” “不论会不会,碰上展瑶,肯定赢不了,也许,连接也接不住。” “是啊,展瑶可是上个月才破境的,如今已是筑基前期了,外门之中,无人能敌。” 楚烨皱了皱眉,没说话。 沐扶云不管众人的议论和目光,坦然地笑了笑,道:“没想到展师姐如此看好我,实在让我受宠若惊。只是有些不巧,我来得匆忙,如今还未有剑,赤手空拳,恐怕无法与师姐对招,请师姐见谅。” 话音落下,又引来一阵议论。 “什么啊,剑都没有就敢来咱们天字甲班。” “故意的吧!就是不敢和展瑶对招,怕输呗。” “没有剑,借一把总行吧?对两招而已,不用这么输不起吧。” 徐怀岩有些看不过去,想将自己的剑借给她,可又担心她才进外门,的确不大擅长剑法,犹豫片刻,到底没忍住,替她说话:“沐师妹第一日上课,想必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都是同窗,大家何不多些体谅?” 跟在展瑶身边的许莲阴阳怪气道:“你我是三年多的同窗,和她可不是。” 另一个叫周素的也帮腔:“我们都是凭实力才入了外门,哪像她,靠着——” 说到这里,周素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紧张地看向剑台上的楚烨。 大家都知道她未完的话是什么。 楚烨眼底闪过厉色,难得在师弟师妹们面前露出严厉的一面。 “连剑也没准备,可见不是真心要学,不配站上剑台。” 他的话,已表明了不愿让沐扶云上来的意思。展瑶无法,只好深深看了沐扶云一眼,重新挑了另一位弟子上来。 待二人对完招,听楚烨评点完后,弟子们便各自散开,自由练习。 有人结对过招,也有人独自练习,试着将灵力灌注进剑招之间,形成断断续续的稚嫩剑意。 沐扶云方才看了几遍,早已对招式滚瓜烂熟,此刻拾了一根长一些的树枝作剑,独自一人站在竹林边的空地,聚精会神地挥舞着一招一式。 她擅长控制灵力,完整舞完一遍后,便也开始试着将灵力融进树枝里。 只是,她的修为只有炼气前期,体内灵气也十分稀薄,落在其他也只有炼气后期和筑基前期的弟子们眼里,便只是学了几招空架势的样子。 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她会剑招是件意外的事,毕竟这套剑法是宗门内人人都会的,兴许大师兄还曾私下教授过。 只有金丹后期的楚烨看出了一点不同。 他能感受到沐扶云一招一式之间溢散出来的微薄灵力。 不知怎的,他竟然想起了当年的沐扶月。 月儿学这套剑法时,都做不到第一日就能试着将灵力融入其中。为何沐扶云能做到? 楚烨有一瞬间怀疑。但很快,他就告诉自己,她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才踏上修炼之道的新人。 在合欢宗整整四年,才学会这点皮毛,果然是个废物。 天字班的课业排得不算太满,有近一半的时间都交给弟子们自行修炼。 是以,一日的课上完,下半晌还未过半。 除了楚烨,其他几名教习倒都未有意为难沐扶云,但他们的眼神里,多少都带着几分看不上的鄙夷,上课时,对她的态度更像是漠视和放任,似乎笃定她不会在此久留,没必要在她身上多费心思。 沐扶云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本来也不懂教习们讲的课,干脆问徐怀岩借了几本书来看,遇到不明白的,便留着下课后向他请教。 她上辈子学过的东西,和这辈子学的,大道理上相通,只是在许多如名称等细节上略有差别,因此,徐怀岩解释两句话,她很快就明白了。 徐怀岩很诧异:“沐师妹,你比我想象得聪明多了。” 沐扶云道:“怎么,你原本觉得我很愚钝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徐怀岩自觉失言,连连摆手解释,急得脸都红了,“只是、只是别人都这么说——我劝阻过他们的!” 若是别人说这话,沐扶云不见得相信,但徐怀岩方才在课上,的确帮她说话了。 “我知道。”她笑了笑,示意他不用紧张,“我同师兄开玩笑的,方才多谢了。” “没什么,不用谢我。”徐怀岩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他自觉身为同窗,理应互相帮忙,遂主动带着沐扶云到教习处领了必备的课本和一把最普通的铁剑,好心道:“这是宗门发的剑,沐师妹暂且先用着,日后再换。大多同窗用的都是自家传下来的宝剑,或是在外请有名望的器修专门打造的剑,只用宗门的剑,比试的时候会吃亏的。” 沐扶云握了握手里的剑,没说什么,只是冲他道谢,又问了藏书阁的方向。 徐怀岩给她指明方向后,便被另一名同窗召唤走了。 沐扶云一个人沿着山路上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放来到藏书阁外。 与宗门内的其他建筑一样,藏书阁建造得格外庞大气派,占据了一整个山头,上下足足五层,每一层都藏了数万册典籍,除了剑法典籍外,亦有炼器、符箓等其他典籍,供弟子们日常研习。 外门弟子能进入的只有第一层,沐扶云进去后,拿了两本基础的修炼功法后,便直奔进阶区。 才拿了几本剑意心法,正要翻看一本讲解炼器材料的书,就听旁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嚣张的声音。 “我劝你别把时间浪费在自己看不懂的东西上。”展瑶站在她身后,看看她手里捧着的两本基础功法,又看看另外几本进阶心法,语带嘲讽道,“否则,只怕连两个月后的文试都通过不了。” 外门考核分文武两项,文试考这几年学的功法、宗史等,唯有通过文试,方有资格参加武试。 沐扶云觉得展瑶分明是好意提醒,却不知为何,非要将语气变得这般容易让人误解。 “多谢展师姐提醒,我定会牢记在心。”她笑了笑,说完,便继续低头翻看手里的那册书。 展瑶望着她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出来,丢下一句“不识好歹”后,忿忿离去。 沐扶云在藏书阁中待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腹中空空,没什么力气的时候,方决定带着书离开。 临去前,她没忘记将那位前辈吩咐的《天衍图鉴》也一道带上。 稍稍变沉的芥子袋,显示出今日收获颇丰。 沐扶云高兴极了,哪怕饿得有些走不动,都不愿停下休息一刻,只想着赶快回到草舍,继续挑灯夜读。 谁知,就见到宁静月光下站着的青色身影,正是一脸冷凝的楚烨。 “你去哪了?” 开口就是质问。 沐扶云瞥了他一眼,淡淡说了句“与你无关”,绕过他,继续前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图鉴 “徐怀岩是个不错的苗子,若不出意外,四个月后的考核中,他很有希望能成为内门弟子,若是因为你而出了问题,你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月影下,楚烨盯着沐扶云的背影,警告道。 沐扶云前行的脚步顿住,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楚大师兄何时这么看得起我了,我何德何能,可以凭一己之力,用短短三四个月就抹杀掉一棵‘好苗子’三年多的努力。” “你自然没这个本事。”楚烨冷笑一声,有点咬牙切齿道,“但在天衍宗,你带着月儿亲妹妹的身份,谁知你会不会利用她做什么。天字班的弟子中,有不少都受过她的指点,视她为心中的楷模。” 沐扶云目光平静,冲他淡淡地笑,那张与沐扶月相似的脸庞映在皎洁的月光下,高高的马尾中有几缕发丝落在两颊边,随风摆动,有种相似又不相同的气质。 “妹妹这个身份真有这么好用的话,我怎会就在外那么多年,无人问津呢?” 楚烨抿着唇,没有说话,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过,大师兄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姐姐那么好,应该有不少人都和大师兄一样,为了能让她有机会重新活过来,不惜一切代价吧?”沐扶云若有所思道。 楚烨神情一凛,瞬间移至她面前,死死盯着她:“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想去找别人?你就这么想变强?” “我想。”沐扶云笑容淡去,面无表情道,“要是不想让我去找别人,就把你的毕生修为都给我啊。” 楚烨被气笑了,后退一步,轻蔑地打量她:“你也配?也不怕太贪心了,遭反噬。” “你不肯,我当然还要找别人。”沐扶云实在饿极了,一点不想和他争辩,转身沿着岔道继续前行,进了草舍,当着他的面关上屋门。 留下楚烨一个人,又在夜色中伫立片刻,才御剑离开。 …… 草舍中,沐扶云先吃了两块从青庐带回来的烙饼,填饱肚子后,又试着精心打坐,运气调息,待感觉到体内经脉比先前通畅了些许,这才慢慢睁开双眼。 纯火灵力的疏通,的确有几分效果,照这个速度,很快就能从停滞了好几年的炼气前期的修为中突破了。 只是她的炉鼎体质仍旧是个棘手的问题,若不解决,恐怕下一次都熬不过去。 这样隐秘的事,她的身边无人可以求教,只能自己翻阅典籍。 只是,“炉鼎”、“双修”一道,素来为正道修士所不齿,天衍宗这样自诩正道的宗派,恐怕不会让弟子们接触这些“旁门左道”——至少外门弟子不会。 快速翻完从藏书阁带回来的几册书,沐扶云果然没找到有用的东西。 接下来的好几日,除了早晚打坐调息、复习风伴流云剑的招式外,其余的时间,她都用在翻阅典籍上。 白日教习们上课,她便坐在桌案后看借来的书,一日课上完,又留在藏书阁继续看书。 她这般废寝忘食,恨不能几日就将藏书阁一层的所有典籍都看完的架势,又引来不少天字班弟子们的嘲笑。 这一日,沐扶云赶在藏书阁落锁封闭前出来,踏着星光回去的时候,恰好遇见好几名结伴到剑台练剑的天字班弟子。 这些人看见她,不约而同就是一阵窃笑。 “又是她,装模作样,也不知给谁看呢。” “也不一定是装的,毕竟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文试了,大约是在临阵磨枪吧。” “现在勤勉有什么用?咱们花了近四年,才将藏书阁一层的书看完大半,她难道想花两个月就看完?” “没准人家还真是这么想的,我听说,她看的不少都是进阶区的典籍呢,连展瑶也是今年才开始看的。” 又是一阵哄笑。 “别理这些人。”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徐怀岩瞪了那几人一眼后,走到沐扶云的身边,和她并肩而行。 沐扶云脑中正想着刚才翻完的那几册典籍,根本没留意那些人说了什么。 听了徐怀岩的话,回头看了看,对上几道嘲笑的目光,情绪没什么波动。 “徐师兄,谢谢你。别人的话,我从来不会放在心上,随他们说。” 徐怀岩望着她昂首坦然的样子,目中露出敬意,道:“他们其实就是嫉妒沐师妹你罢了,四年前,我们都是在大比之中过关斩将,才进了外门,如今见你直接就进来了,总有人心生不满。” 吹着夜风,沐扶云觉得舒服极了,转头问他:“徐师兄呢,也嫉妒我,对我不满吗?” 徐怀岩想了想,反问:“沐师妹会嫉妒你的姐姐,对她不满吗?” 沐扶云答得不假思索:“不嫉妒,但的确对她不满。” 她这是代从前的那个沐扶云回答的。 徐怀岩原本的那句“我也是”就这么生生憋了回去。 他讪笑一声,挠挠脑袋道:“那我和沐师妹有一点不一样,我不嫉妒,也没有不满。” “失望吗?我没有师兄你想象的那么好。”沐扶云将颊边一缕飘散的发丝别到耳后,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见山道旁的竹林里一闪而过的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道童,夜色中,只能看清他半张模糊的脸。 沐扶云的脚步有一丝迟滞。 若没看错,那小道童正是有时跟在宋星河身后的那一个。 这附近没有别人,她不觉得那小道童偷偷跟的人是徐怀岩,那就只有她自己了。 八成是听说了她进入外门班的事,和楚烨一样心存戒备,生怕她惹是生非,给沐扶月抹黑。 “没什么失望的。” 徐怀岩的话将她拉回神。 “我不是沐师妹你,不知你从前经历过什么,没资格对你和沐师姐的事指手画脚。” “徐师兄,”沐扶云忽然停住脚步,转头认真地看着徐怀岩,“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徐怀岩下意识站直身子,忐忑道:“师妹请说。” “风伴流云剑,第十三招的那一下向右下方划剑的动作,师兄你的剑锋甩出右侧偏多了一寸,未能即时收束,会影响下一招的衔接。” 这段日子,沐扶云上课自由练习时,除了自己演练,还会格外留意其他弟子的情况。 她不通剑道,对她来说,练剑应当和炼器一样,精确地控制剑锋的角度和灵力,才能在对招中发挥出每套剑法的最佳效果。 看其他弟子练剑对招时,她就在寻找每一招每一式的角度。有时,一星半点的偏差,都会成为影响胜负的决定因素。 “啊?”徐怀岩愣住,面上闪过茫然和困惑,却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我记下了,以前从没注意过这样的细节,明日练剑时,试着改一改。” 沐扶云点头,转身继续朝山上行去,见徐怀岩又跟了上来,提醒道:“徐师兄,这是上山的路。” 外门弟子居住的青庐在山脚处。 徐怀岩脸一红,恍然回神,从自己的芥子袋中翻出一张书单来:“我看沐师妹这几日读书很是勤勉,应当是在为接下来的文试作准备。这是我这几日整理的书单,里头列了二十册重要典籍,都是外门班这几年的课业里着重讲解过的,想必能有些用。” 沐扶云接过书单,从上至下扫了一眼,发现里头有十四本自己都已经看过了。 “多谢师兄,我会将这上面的书都看完的。” 回到草舍后,沐扶云没有像前几日一样,打坐调息完就直接埋首典籍之中。 数日下来的毫无头绪,让她感到了几分压力。 时间紧迫,得在半月期到之前,解决她的炉鼎体质。即便无法彻底扭转,也要找到疏解、压制的法子。 找不到“线索,她只能重新回想那日在潭水中缓解的情形。 潭水的寒冷起初是有效的。只是她体内那股火太过罡猛,在残留的纯火灵气加持下,很快就抵过了水的寒意。 而那名前辈给她吃的丹药,则只是强行压住了那股烈火。 还是应当将那股邪火发散出去才好。 她思索着是否该趁下次见到那位前辈的时候,再向他求教一番,目光就瞥见了一旁的那套《天衍图鉴》。 这套书,她还没看过呢,明明是最基础的典籍,却一直被她忽略了。 她想了想,很快从第一册开始,一页一页翻看过去。 这是介绍天衍宗的历代变迁,以及宗门内各峰从上至下的建筑、特点等等的书,总共五册。 翻到第三册第七页的时候,沐扶云的目光忽然顿住了。 这上面画着一个被碧青的玉台围在正中的四四方方的小水潭,看上面的标注,应当只有半间屋子那么大。 “千年寒潭,可灭六丁神火。” 六丁神火是丹道中最为强劲的灵火,唯有渡劫期大能才能用灵力持续燃出这样的火焰。 能灭六丁神火的水,应当比普通的水和冰雪都有用吧? 沐扶云立刻顺着底下的小字找寻这方寒潭的位置。 只见下面写着六个字: 浮日峰,山溟居。 那是宋星河的住处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传讯 天衍宗位于大陆东端,作为和南端的无定宗、中土的太虚门并成为三大宗门之一的剑宗,占据了东端土地上最为宝贵的一片山脉。 照图鉴中所言,这里的山脉连绵起伏,峰峰掩映,灵气充裕,最易感受到天地日月间的精华,滋养出了许多适合修士修炼的天然地形优势。 尤其掌门齐元白和他的弟子们所在的这座浮日峰,最是优越。 归藏殿中,几乎每一处单独的居所,都有些特殊之处。 例如楚烨的溪照阁中,有能替修士挡去部分雷劫的消雷石阵,宋星河的山溟居则有千年寒潭。 这大概也算是掌门亲传弟子能得到的额外优待了。 沐扶云忽然觉得,那位前辈让她去取这套《天衍图鉴》,也许根本不是他有用处,而是在给她指明方向。 他若真是哪位常年隐居闭关在山中的大能,必然对这些了如指掌,没道理还要翻阅这样的书。 感激之余,她开始思考怎么把宋星河拉入伙。 其实倒也不用怎么费尽心机,这傻孩子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收起面前摊开的图鉴,拿出传讯玉牌,给宋星河递了句话。 “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啊,何必拐弯抹角。” 玉牌还没放下,上面便亮起一束淡淡的光,是宋星河回话了。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沐扶云扫一眼玉牌上的字迹,几乎都能想象到宋星河被揭穿偷偷派人打探她的消息后,气急败坏,矢口否认的样子。 她没急着回复,而是放下玉牌,开始打坐调息,试着让灵力在经脉中运转。 灵力转过大小曲折的经脉时,仍然滞涩不已,但与先前相比,多了一种稍稍浓郁的感觉。 可见,这段日子的修炼,成效已越来越明显,想必下一次去完溪照阁,她就能从停滞了四年的炼气前期突破了。 待灵气在体内转满一个小周天,沐扶云才慢慢睁开双眼。 被搁在一旁的玉牌上仍然亮着淡淡的光,她看了一眼,眸中闪过意料之中的笑意。 还是宋星河传来的话,距离他上一句话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工夫。 “你别多想,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竟然能让大师兄破例,允许你进外门班。” 沐扶云想了想,给他回话:“三日后,你可以亲自去溪照阁问问你的楚大师兄。” 将这句话传出去后,她便将传讯玉牌收了起来,不再关注。 …… 另一边,在山溟居中的宋星河无心打坐,捏着玉牌在屋里来回踱步。 小道童站在屋外的柱子后面,怯怯看着他,不敢吭声。 “好了好了,你下去吧,明日——” 宋星河摆摆手,示意小道童下去,正想像前几日一样,吩咐他明日继续留意沐扶云的动向,尤其要关注她与楚烨之间是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可一低头看到手里没有动静的玉牌,又觉得烦闷不已。 小道童抱着柱子,挺起胸膛,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吩咐。 宋星河扬在半空中的手僵了片刻,最终猛地落下,有点泄气道:“算了,明日不用去了。” 小道童方才得知自己被沐扶云发现了,正有些难过,此刻得知自己明日不用再去做坏事了,顿时如释重负,撒着欢儿跑了。 留下宋星河一个人在屋里,捏着玉牌心神不宁。 他本来只后悔自己没忍住,主动承认了派人打探沐扶云的消息,可是,看到她方才回过来的话,他又忍不住怀疑,难道大师兄真的和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眼下,他很想直接飞去她住的那间草舍,当面警告她,不要耍心机,动自己不该动的歪心思。 若不是看在师姐的面子上,她那种人,根本没资格踏进天衍宗一步,更不用说进入外门了。 但他一点也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气急败坏的样子。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闲吗?谁有空天天盯着你。”他思来想去,传了这么两句过去。 刚传过去,就又后悔了,忐忑地等着对面的回应。 可是一刻、两刻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玉牌亮了又亮,却都不是来自她的讯息。 宋星河耐心耗尽,将玉牌往榻上一丢,拎起白虹剑,到院子里练剑去了。 不过小半个时辰,原本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就落满了碎叶竹枝。 …… 接下来两日,沐扶云照常跟着甲班的弟子们上课、练剑。 临近考核,教习们大多不再一直讲课,而是将大把的时间留给弟子们自己参悟。 沐扶云恰好将这些时间都用在翻阅典籍上。 她看书一如既往地快,一页页翻过去,只花别人小半的时间,就能将一本书读完。 常人读书,总还要多读几遍,反复揣摩,方能领会其中奥义。 可她翻完后,便将书搁到一旁,再也不动一下。 落在旁人眼里,只当她囫囵吞枣,根本没有参悟典籍中的门道,看了也是白看。 就连徐怀岩有时也忍不住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真的把书上的内容看进去。 好在她也不是一直闷头看,下课的时候,偶尔也会问他一两个刚刚看过的书中留下的问题。 他耐心解答之余,终于放下心来,不久后的文试,她应当能通过吧。 更需要担心的,还是她的剑术。 自由练剑的时候,沐扶云依旧独自一人在竹林边练习剑式。 这段日子以来,她通过观察其他弟子的对招,和自己的不断演练,已找到了风伴流云剑每一招的关键所在。 自然没人愿意和她过招。 她只有炼气前期的境界,在整个甲班,再找不出第二个。境界上的碾压,意味着不论招式练得如何,都会被以绝对的实力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若说第一日还有不少人好奇她的真实水准,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也渐渐在心里对她下了定论——果然和传言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毫无修仙的天赋。 再没人愿意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只有徐怀岩会多问她两句。然而沐扶云总是回以“不用担心”这样的话,让他也不知该不该相信。 他总觉得沐扶云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聪明,但到底根基薄弱,没有长年累月的练习,很难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超越其他人。 那天她提到的风伴流云剑第十三招剑锋偏右的细节,他一直记在心上,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改了改,暂时还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直到这天,他决定在对招中试一试。 趁着吴教习带甲班弟子们到剑台练剑时,他主动挑战了周素,用了半炷香的时间小胜对方。 周素不以为意,冲他一抱拳后,便跳下台去。 两人原本实力旗鼓相当,过去几次对招中,胜负各半,一次的结果不代表什么。 可是徐怀岩却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他胜在用风伴流云剑第十三招对周素的出玄剑第五式以后,正是剑锋少偏移的那一寸争取到了一丝先机,才让他在下一招险胜。 他站在台上,低头看看握在手里的剑,抬头望向竹林边,正想向沐扶云露出兴奋的笑容,却忽然发现,她正和展瑶对招。 说是对招,其实根本就是单方面碾压。 展瑶的实力比沐扶云强了太多,几乎连招式都不用思考,直接释放灵力,就将沐扶云压得四肢迟缓,接不了招。 才不过四招,展瑶的剑已经轻而易举地挑掉了沐扶云的剑,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胜负已见分晓。 周遭才聚拢过来观战的弟子们觉得十分扫兴。 “才一眨眼工夫就结束了,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还想好好看看展瑶的实力呢,谁让沐扶云这么弱,连给展瑶施展的空间都没有。” 徐怀岩心头一跳,连忙下了剑台,奔至竹林边,将沐扶云从剑锋下拉回来:“沐师妹,你还好吧?” 沐扶云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拍了拍才从压力的窒息中恢复过来的胸口,刚想说没事,对面还没收剑的展瑶就先劈头盖脸一通质问。 “沐扶云,你怎么回事,练了这么多天,一点进步也没有!” 沐扶云诧异道:“展师姐,我觉得我的剑法还是有一点进步的。” “……”展瑶一顿,没想到她如此大言不惭,瞥见一旁生气地瞪着自己的徐怀岩,怒道:“这也能叫进步?你要是能把成日里动在这些男人身上的歪心思放到修炼上,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炼气前期!沐扶云,你这样,根本没资格留在宗门!” “师姐说得有道理。”沐扶云点点头,很是赞同,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的确会在考核中被淘汰。 “你!”展瑶恨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猛地收剑入鞘,留下一句“无药可救”后,便转身走了。 她那两个跟班许莲和周素各自瞪了沐扶云一眼后,赶紧跟上。 其他弟子见没什么可看的,也四散而去,留下徐怀岩还站在沐扶云的身旁。 “沐师妹,你别着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很快有更大的进步的。” 徐怀岩觉得自己已经替沐扶云被展瑶激出了几分斗志,想到自己方才的小胜,对沐扶云充满了期待。 沐扶云吃力地拾起自己被打落在地上的剑,慢慢收回剑鞘中:“借师兄吉言。”希望今晚就能进阶。 竹林之上,楚烨踏着剑悬停在半空中,淡青色的道袍与茂密枝叶互相掩映,融为一体。 与沐扶云约好的半月之期就是今日,他从山门外办完事,赶回宗门,御剑上山时经过青庐,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 方才的一切已被他尽收眼底。 半个月过去,她果然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弱——弱得让人讨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撞破 下半晌过半,一日的功课已然结束。 沐扶云在竹林边打坐调息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感觉全身上下再没有不适感,方起身离开青庐,朝着溪照阁的方向行去。 今日是用到楚烨的日子,她不想在无谓的事上损失太多灵力,所以方才展瑶骤然发难的时候,她克制着自己没有用灵力,仅以招式与之相对。 和展瑶之间差了整整三阶,若全力以赴,也许能多撑一段时间,不至于输得如此干脆,但这样一来,剑式就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以至于她看起来被全程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哪怕那打出去的四招,她都用了最佳的应对方式。 沐扶云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是有些可惜,浪费了比剑的机会。 对于眼下这个阶段而言,展瑶是最好的比剑对手。 溪照阁位于归藏殿之西,沐扶云沿着上次的路线行进,经过归藏殿旁的一条小道时,眼角余光略过北面森森的树影时,见到一抹灰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的嘴角悄然扬了一下。 宋星河果然被她的那句话引来了。 他的修为虽比楚烨略逊一筹,却也已是金丹前期,要在炼气前期的她面前隐匿行迹,简直易如反掌,这般轻易让她发现,实在有些刻意。 她偏不如他的意,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脚步不停地继续前行。 溪照阁正门的结界没有开启,沐扶云径直进入,没有受到半点阻碍。 这一次,楚烨没有在屋里等她,而是一个人盘坐在院中的草榻上,手里捧着一卷看起来十分古旧的书,也不知里头写了什么深奥的道法,看得他眉宇间浮着一抹躁意。 明明知道沐扶云已经进来,却仍然像什么也没发现一般,连眼皮也没掀一下,直到沐扶云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手里的书卷抽出来,丢到一旁,才引得他皱着眉抬起头。 “你父母没教过你‘懂礼貌’这三个字怎么写吗?” 沐扶云的目光从书页中“归元生魂”几个泛黄云开的字上扫过:“没教过。” 楚烨冷笑:“没教过,为什么月儿就那么谦逊有礼?” 他心目中的沐扶月,小小年纪就孤身一人来到天衍宗,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累,都保持着让人心疼的天真与韧性,对所有人都微笑以待。 沐扶云平静道:“当然是因为爹娘只教她。” 她说的是实话,沐扶月是姐姐,是爹娘亲自教养长大的,而她这个妹妹,从出生起,就一直是姐姐“照看”的。 爹娘替姐姐料理好一切,对姐姐十分“放心”,自然而然忽略了妹妹。 妹妹不甘心被忽视,总是做一些惹人生气的事,以引起爹娘的注意,可每每换来的,总是姐姐愧疚的哭泣,和爹娘不耐烦的责骂。 懂礼貌这种事,爹娘当然没真正教过她——除非不分青红皂白地责罚也算“教”。 楚烨皱眉顿了顿,随即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沐扶云耸耸肩:“随你。” 不知怎的,楚烨觉得自己平日里常被同门夸赞“和善”的脾气,在她面前总是很难克制。 “坐下,不要浪费时间。” 他冷冷命令,挥挥手,升起四周结界,从袖中取出那只用来收集鲜血的白玉瓷瓶,“咚”的一声搁在榻边的案几上。 沐扶云二话不说,解下外袍,穿着素白的里衣,挺直脊背在榻上盘腿坐下。 楚烨望着眼前的单薄背影,莫名有点恼怒。 在天衍宗已满半月,她看上去却似比来的时候更清瘦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天衍宗亏待了她。 这副样子,也不知做给谁看的。 他负着气,运转灵力,却因为上次的事,不敢贸然输出太过强大的灵力,只能将灵力化作丝丝缕缕的状态,缓慢地自手掌间穿透那层衣物,逼入她背后的经脉中。 这一次,他能感觉到,经脉之间的滞涩感,似乎比先前微微减轻了些,如同才自经过烈火烧灼过的银针一般的灵力,被缓慢地推入更深的地方。 “要是受不了,没必要一直忍着。”楚烨冷眼看着她挺得笔直的后背,“这样不会让人高看你一眼,只是徒增笑话。” 沐扶云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专注于接纳那股让她疼痛、灼烧的灵力,最大限度地调整气息,任由发烫的脸颊边不断落下大颗的汗珠。 楚烨感到自己一剑划进了水中,看不到一点皮开肉绽,反而被水牵绊了剑意。 他抿紧唇,咬着牙关不再说话。 半个多时辰后,沐扶云感到丹田之中出现一股新融成的灵力,在气息的运转下蠢蠢欲动。 “够了。” 她睁开双眼,眼角因为浑身的热度而微微泛红,整个人看起来更是被抽去了大半力气,上半身朝前倾斜,双手撑在榻上,深深地喘息。 楚烨的眼神从她身上飞快略过,随即看向庭中屹立的松柏,背对着她整理衣摆,沉声道:“血。” 沐扶云刺破指尖,让新鲜的,温热的血液流淌入白玉瓷瓶中。 “学剑,不能只学招式,不用灵力,这样一辈子也学不会。”不知怎的,他没头没尾冒出了这么一句。 沐扶云挑眉,没接话。 “好了,大师兄不妨验一验,以免过后再生纷争。” 瓷瓶被递至面前,楚烨伸手去接,指尖刚刚触碰到瓷瓶时,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震动,紧接着,那里的结界就被一道带着白虹的凌厉剑意自外劈开。 “你们在做什么!”宋星河生生闯过正门外的结界,一身肃杀地看着院中的二人,愤怒地质问,“这样对得起师姐吗!” 沐扶云低头看看自己的样子,只穿了里衣,虽然从头到脚裹严实了,可绯红的肌肤和湿润的汗珠,以及有些虚浮的脚步,的确很容易让人误解。 不过,她没有义务解释,只是松开手,后退一步,将空间留给这对原本就有些互相看不顺眼的师兄弟。 “你在胡说什么。” 楚烨皱眉看着骤然闯入,一副兴师问罪模样的宋星河,回以云淡风轻的态度。 他是宗门大师兄,平日行事稳重,一向觉得宋星河虽然资质出众,小小年纪就已结丹,可心性却很不成熟,总是跟在沐扶月的身后,在她亲近他这个大师兄的时候,十分幼稚地从中作梗。 他打心底里看不上宋星河这样的小心思,越是看不上,就越是要拿出大师兄的胸怀和气度来。 “我胡说?”宋星河气笑了,白虹剑的剑锋朝旁边一划,指向沐扶云,在空气中带出一阵不小的波动,“那师兄倒是说说,为何她会在此!你们两个,孤男寡女,在院子里这么久,都做了些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他说着,白净的脸颊微微涨红,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有别的缘故。 沐扶云冲他无辜地笑笑,转身拾起自己的道袍穿上,耐心地整理着。 宋星河更生气了,握在手里的剑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劈去,顿时将三丈外一块二人合抱的巨石生生劈成两半。 楚烨沉下脸,警告道:“师弟,你贸然闯入我的院中,我尚未追究,如今又这般放肆,实在有违宗门尊师重道、长幼有序的规矩,若再不收敛,我自当送你去戒律堂领罚。” “少拿师兄的架子来压我!”宋星河握着剑柄的指节微微发白,“我只问你,师姐才走了几个月,你就迫不及待和、和这种人——” 他的剑锋再次指向沐扶云,一层层灵力从周遭散逸出来,有种锋锐逼人的气势。 “——苟且!你对师姐的感情,就这么廉价吗!” 沐扶云觉得他的质问尖锐极了,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在心里暗暗鼓掌。 看啊,他们不是不懂,只是懂得在该懂的时候才懂——很快,他也要装不懂了。 楚烨眼底闪过暗芒,也有些忍无可忍:“我说了,别胡说。我和她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在帮她疏通体内经脉而已。” 宋星河一愣,无法相信他的话:“师兄,我没那么好骗!为何要帮她?这么多年来,她对师姐从没有过好脸色,凭什么在师姐死后,就能得到师兄这样的优待?” “楚大师兄,你打算一直瞒着他吗?”一直没说话的沐扶云忽然开口,成功引起宋星河的再次警惕。 “你们瞒着我做了什么!” 楚烨转头看她一眼,轻嗤一声:“看来,他身上也有你要利用的目标。也罢,告诉他也无妨,两个人一起,兴许能让你献出更多血。” 宋星河听着他们两的话,越发警惕,半点不肯放下手中的剑。 楚烨不介意他的剑锋,冲他走近一步,扬了扬手里的白玉瓷瓶,道:“你问我为何帮她,当然是因为我想要她的血,想知道更多,就跟我去后堂看看,我不信你会不心动。” 他说完,挥手撤掉结界,率先御剑而去。 宋星河犹豫一瞬,就要跟上,却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充满警告意味地看向沐扶云。 沐扶云已收拾好衣袍,对上他的视线,自然道:“我在山溟居等你。” 那轻松的表情,仿佛笃定他很快就会像楚烨一样,乖乖听她的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进阶 山溟居距离溪照阁不算太远,只穿过一片疏林,走下一处缓坡,绕至山峰的另一侧便到了。 沐扶云慢悠悠走过去,迎面遇上那个前几日偷偷跟着她,名叫云生的小道童。 云生正坐在石阶上,低着头专心地剥莲蓬。 “好吃吗?” 她看看天色,估摸着宋星河大约还要纠结一阵子才会回来,干脆在云生身旁坐下。 云生吓了一跳,抬头呆呆看着她,手里一颗才拨出来的翠绿的莲子咕噜噜滚到地上。 沐扶云笑了声,弯腰拾起地上的莲子,剥开外面那层外壳,将里头米白的莲子送进口中。 清甜芬芳,鲜脆可口,教人唇齿留香。 “味道不错。”她点头认真地赞了一句。 云生低头看看被自己兜在衣摆间的十几颗莲子,伸手捻了一颗递过去。 沐扶云挑眉,接过莲子,三两下剥好,照旧送进自己口中。 一大一小两人就这样,一个递莲子,一个吃莲子,很快就将十几颗莲子消灭得只剩最后一颗。 云生递莲子的动作迟缓下来,怯怯地看着沐扶云,意味不言而明。 沐扶云挑眉,指尖将要触到莲子的时候,莲子便缩回去一寸。 两人四目相对,无声地较量。 山道之间,疾风拂过,宋星河御剑而来,落在空地上,沉着脸快步踏上台阶。 云生捏着莲子的手想收回,却被沐扶云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 眼看宋星河离他们越来越近,沐扶云三两下剥开碧翠的外壳,将米白圆润的莲子塞进云生嘴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慢慢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道袍。 “下次请你吃糖。” 说完,微微侧身,恰好对上宋星河浸在夕阳余晖中的脸庞。 “都看清楚了?想好了吗?”她微笑地看着他,轻声问。 体内的灼热已有沸腾的征兆,是那樽看不见的炉鼎激扬出的燥热,也是灵力涌动,向上攀爬的迹象。 “沐扶云,”他直直站立在她面前,目光复杂,不甘、恼恨、估量、怀疑、轻视……交织在一起,映得再绚丽的霞光,都变得浑浊,“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这话问得直截了当,显然在回来之前,已经痛下决心。 沐扶云微微仰起脸,面上的笑意逐渐扩大,以至于看起来如霞光般灿烂而热烈。 她深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身体里的激荡,轻声道:“山溟居中有一方千年寒潭,对吗?我要用它。” 宋星河垂在身侧的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像是对自己妥协了,越过她走在前面,挥手撤去结界,跨入院门,哑声道:“进来。” 云生在后面呆了一瞬,不用任何人吩咐,自觉地小跑到属于他的小屋子里去了。 院子四周升起新的结界,防止别人误入,沐扶云先是不紧不慢地四下打量一番。 与溪照阁的简朴古旧不同,这一座山溟居装饰得华丽夺目。 琉璃瓦片,朱红墙砖,白玉扶栏,楼阁层叠,芳树环绕,看起来都是后来才改建、添置的,十分符合宋星河出身修仙世家,坐拥家财无数的身份。 反倒让原本该一眼就能找到的寒潭变得极不起眼。 沐扶云在一片雕梁画栋间找了找,才终于在小阁楼边,紧挨着朱色的垣墙一处角落找到方由碧青的玉台围成的寒潭。 与《图鉴》上画出来的感觉不同,这方寒潭比沐扶云想的要稍大一些,倒是和她从前在玉涯山上那座奢侈殿阁中的温泉池差不多,容纳三五个人不成问题。 走近几步,就能看见潭中清冽的水,被四周的碧玉映出浅浅的翠色,看起来格外透亮。 若不是水面上方还浮着一层袅袅的,如流动的霜一般的,由寒气与灵气凝结而成的白雾,根本看不出这是一方千年寒潭。 “这是灵泉。”宋星河站在她的身后,冷冷道,“据说,底下连接的,是宗门的灵脉。虽然凝聚了大量灵气,可寒冷的程度,就连我都忍不了多久,你确定你能用?况且,灵气太多,非但对修炼无益,反而会使经脉爆裂,从此变成一个废人。” 他以为她只是觊觎寒潭中纯粹浓郁的灵气,妄想靠着其中的天然灵泉走捷径。 可灵泉中的灵气,不是所有人都消受得起的。 沐扶云看他一眼,没有答话,而是坐在玉台边,先伸出一只手,穿过那层白雾,浸入潭水中。 冰凉的液体将她的手指、手背和掌心包裹住,浇灭了已经蔓延到指尖的烈火。 看来,这千年寒潭对她的炉鼎体质的确有效。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起身轻轻褪下鞋靴衣袍,只剩里衣。 “你做什么!”宋星河不料她突然脱衣,吓得心头一跳,厉声质问。 沐扶云没理他,只赤着双足,踏过玉台,一步步走入潭中。 冰凉的水自脚踝一点点蔓上来,直至盖过胸口。 袅袅白雾在四周缓慢流动,逐渐将她包裹住,留下若隐若现的轮廓。 潭水太冷,冷得彻骨,却刚刚好能盖过体内的烈焰,好像有无数细密的小绒毛,在一下一下亲吻着她的身体。 那是水中的灵力,诱惑着她打开周身的经脉,将它们吸收入体内。 她忍不住仰起脖颈,靠在玉台边沿,微眯着眼,轻轻喟叹一声。 就是这一声叹,像小猫爪子一般,在宋星河的心头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让他从呆楞中骤然回神,一张白皙的脸蛋瞬间涨得通红。 他虽年轻,但出身世家,又在大宗派求真问道,也算见多识广,事到如今,也猜出来了,她那绯红的脸颊,含情的眸光,还有看起来不那么稳的脚步,都暗示着她的身体出现了异常,而这潭灵泉,就是能帮她抚平异常的东西。 至于那种异常到底是什么,就有些引人深思了。 他记得,来到天衍宗之前,她一直生活在合欢宗。 没人不知道合欢宗是什么样的地方。上至掌门解忧,下至普通弟子,几乎都离不开皮肉生意——他们修的就是这等不要脸的功法,靠着所谓的“阴阳双修”攫取灵力。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天衍宗从来不屑与合欢宗这种“旁门左道”为伍,自然也不愿让别人知道两个宗派之间的联系。 沐扶月还在的时候,几乎没有对旁人提起过自己的妹妹,只是偶尔在无人的时候,会流露出一种与她平日的开朗不同的沉默和忧愁。 直到她陨落前的那半年,才逐渐敞开心扉,将拜入合欢宗门下的沐扶云的事透露给他和楚烨。 受掌门师尊之命,楚烨曾亲自前往合欢宗,封住了解忧的嘴,让他不敢对外人说起沐扶云的事。 如今,在天衍宗内,知晓此事的,也只有掌门师尊和他们师兄弟二人,若没有今日的事,他只怕都要忘记这一茬了。 “宋星河,”在他出神之际,浸在寒潭中的沐扶云忽然睁开眼睛,透过白雾静静地看着他,“你平日也是这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其他女修,丝毫不懂得避讳的吗?” “我、你——”宋星河一噎,涨红的脸越发滚烫,像被人戳到尾巴一般猛地跳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谁看你了!” “你有什么好看的!” “比起师姐来差远了!” 沐扶云好笑:“这么说,你喜欢这么直勾勾盯着我姐姐看?” “你别血口喷人!我、我根本不是那种人!” 宋星河气得停下脚步,却局促得不敢回头,只好背对着她争辩。 “师姐那么好,我才不会……” 他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在他心里,沐扶月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像从天而降的女神一样,抚平他内心的焦躁。 那是白月光一样的存在,怎容得半点玷污? 不似身后这个女人,尽管容貌相似,时常能让他恍惚,以至于差点认错,但除却容貌,她们的气质不尽相同。 如果说沐扶月是人人憧憬却不敢亵渎的高岭之花,那沐扶云就是山坳里野蛮生长的杂草,肆无忌惮地让人厌恶…… 宋星河忽然一顿,随即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重新转回去,瞪着靠在池沿上的沐扶云。 “我凭什么要走?这里是山溟居,是我的院子!”他往四下看了看,干脆在数丈外的树荫下盘腿而坐,恼火道,“谁知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我得留下来好好看着你!” 沐扶云无所谓道:“随你。” 宋星河有些忿忿:“我警告你,你最好规矩点,否则,就算你走火入魔,我也绝不会救你!” 沐扶云耸耸肩,闭上双眼,不再理他。 她能感觉到,水中浓郁的灵力越来越多,正盘桓在她的周围,虎视眈眈。方才还能轻易抵挡住诱惑,不吸收这些灵力,现在已不得不收敛心神,抵抗诱惑。 一面抵抗诱惑,一面专注于体内原有的灵力,通过调息,运转至周身经脉中。 不知过了多久,当体内源源不断的沸腾热量逐渐退去,潭水的寒冷彻底占据上风时,她感到丹田处那股蠢蠢欲动的灵力忽然汇聚起来,汇入交错的经脉中,给她原本虚弱的身体注入从前没有的力量。 哗啦一声,灵泉四溢。 沐扶云猛地从寒潭中起身,睁开仰望着漆黑的夜空。 单薄的里衣早就湿透了,紧贴在身躯上,显出美丽的曲线,无数晶莹的水滴流淌下来,在夜色下熠熠生辉。 周遭的空气里洋溢着草木的芬芳,深吸一口气,任由那清甜的气息充盈胸腔。 沐扶云畅快极了—— 这一具薄弱的,数年没有变化的身体,终于在这个夜晚,进了小小的一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谢礼 宋星河目睹这一切,几乎是当场呆在了原地。 原本只是干坐一旁,因沐扶云始终闭目调息,将他晾在一旁不理不睬,让他有些讪讪,碍于面子,才没愤而离去,硬着头皮留下来盯着她。 看的时间久了,他渐渐有些分神,脑袋里不由自主地回想方才在后堂的情形。 楚烨当着他的面,将手里的白玉瓷瓶打开,新鲜的血液流淌出来,滴进师姐的那盏莲灯里。 本该距离彻底熄灭不远的莲灯,就那样骤然闪亮起来。 尽管只是短暂的刹那,也足以激起人心中的贪念。 如果还有机会留住属于师姐的最后一点痕迹,他愿不愿意为此付出一点代价? 楚烨用一种嘲讽中带着笃定的语气问出这话时,他只犹豫了一瞬,就选择了顺从自己内心的渴望。 以血养魂,是旁门左道才有的阴毒手段,他知道自己不该碰。 可是,就像楚烨一样,自师姐走后,他没有哪一天不曾想念她。 百日祭上,他曾讽刺楚烨,在秘境中没有保护好师姐,这才导致师姐的陨落。 但他心里清楚,那日的口不择言,除了对楚烨的确有责怪怨恨之意外,亦有无法面对自己内心愧疚的缘故在。 当初,在秘境中不慎触发秘境之眼的弟子中,就有他。 如果他当时在另一位千浔峰的师弟贸然行动之前,多加劝阻,兴许就能避免那场悲剧。 又或者,如果在大半年前,师姐偶尔流露出对家人血亲的渴望时,他能多安慰几句,多给师姐几分温暖,兴许就能让师姐没那么多遗憾。 眼下,有机会能留住师姐的最后一点神魂,他当然会如飞蛾扑火一般,不肯放过。 不就是助沐扶云修炼?他倒要看看,她那样薄弱的根基和平庸的天赋,还能翻出什么花来不成。 却没想到,只是让她用了一次寒潭中的灵泉而已,就有了这样的变化—— 她不但没有被灵泉中过于充裕的灵气引诱出贪婪无度的一面,反而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进阶了! 作为已经结丹的修士,他能感知到她体内灵力的变化,尽管只是从炼气前期进阶到炼气中期,对于多年一直停滞不前的她来说,已是巨大的突破。 此刻,望着眼前被灵泉浸得浑身湿透,宛如鲛人的沐扶云,宋星河的脸颊再度涨红了。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里先是浮现出师姐舞剑时翩然轻灵的姿态,却很快与眼前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直至完全被覆盖住。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掌门师尊说过的她“资质根骨实在平庸”到底是不是真的。 “愣着做什么?”潭中的人已扶着玉台跨了出来,修长柔韧的身形在夜色下有一瞬间晃动,随即稳稳立住,“我的血,你不想要了?” 沐扶云的脸上血色尽褪,看起来苍白极了,偏一双乌黑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食指在宋星河面前晃了晃,接着,试着用已有变化的灵力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 湿透的里衣顿时干了九成,只余领口和下摆边缘还有几丝潮意。 这就是进阶的感觉,原本无法施展的法术,此刻即便还虚弱着,也能用得七七八八。 她扭了扭脖颈,不等宋星河回答,便先刺破食指指尖,任鲜血渗出来。 “你不要,可就浪费了。” 宋星河回神,紧绷着脸找出瓷瓶,捏住她的指尖,凑到瓶口。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泄愤,他多用了几分力。 如断线珠子一般的鲜血顿时加快了流淌的速度,争先恐后涌入瓷瓶中。 沐扶云面无表情地看着,在注满小半瓶的时候,用力拍一下宋星河的手背,趁他不备,抽回食指,冷冷道:“够了,一次就这么多。” 说完,穿好道袍和鞋袜,转身离去。 宋星河紧皱着眉,随之一道出了山溟居,问:“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沐扶云回头冷冷看他一眼:“你等我消息便可。” “我怎知你会不会故意拖延?”宋星河十分不满她这般冷淡的回应,“况且,我平日忙碌,不可能一直留在宗门中清闲度日。” “你放心,我比谁都想更快进阶。”沐扶云漠然道,“倒是你,我姐姐在你心里的重要程度,仅此而已吗?” “师姐在我心里自然比什么都重要。”宋星河素来心高气傲,明知是激将法,也忍不住上钩。 “那不就好了。” 沐扶云挥挥手,一点也不想和他再纠缠,转身沿着山道离去。 宋星河的目光在她苍白的嘴唇和单薄的身形,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祭出自己的白虹剑,轻巧跃上去,乘着夜风朝后堂飞驰而去。 是为了师姐啊。 …… 沐扶云没有回草舍,而是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去了上次的那片水泽。 半月之期,既是和楚烨的约定,也是和那位无名前辈的约定。 路上,她特意采了一朵莲蓬,穿过小道,来到水畔后,见四下空空荡荡,寂静一片,尚无人影,便先找了一块显眼的光滑石块坐下,借着星光剥莲蓬。 上次那位前辈只说了半月之后,并无具体时辰,她便在上次与之偶遇的时辰之前来了。 不知他什么是时候会出现,她也不急,只管耐心等待。 剥完莲蓬,将白润的莲子小心收好,她闭目打坐,运气调息。 直至完全从方才的虚弱状态中恢复过来,已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抽出随身佩剑,乘着夜风练起风伴流云剑。 与先前那半个月里,专注招式和角度不同,这一次,她试着控制灵力,找寻适当的时机,在剑锋划出之时,将灵力也一道打出去。 尽管正确的时机难寻,灵力的方向也需反复试验,离形成完整的剑意还有很远的距离,但看着光滑石面上,被灵力打出来的几道浅浅的痕迹,沐扶云觉得十分满足。 她不知疲倦地练着,试图找到每一招每一式的平衡点,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差了那么几分。 如果能有个像展瑶那样的对手让她试炼一番就好了。 可惜白日那次对招的机会被浪费了。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闪过,她就感到四下原本清朗的夜风间,忽然多了一丝风雪的冷冽。 那种熟悉的感觉在周身蔓延开来,紧接着,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她的面前。 正是上次的那位前辈。 沐扶云动作一顿,当即收起佩剑,唤了声“前辈”,抱拳行礼,行止之间,丝毫没有因为久等而生出的不快。 那白袍修士依旧冷冷清清,无甚表情,只在她行礼时,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沐扶云也不含糊,当即从芥子袋中抽出那套《天衍图鉴》,双手捧着奉至他面前,道:“这是前辈要的书,晚辈今日带来了。” 那白袍修士垂眸扫一眼她捧着的书,指尖微动,却没去接,而是淡淡道:“你进阶了。” 仍旧是干燥沙哑得嗓音,分明有些刺耳,听在沐扶云的耳中,却多了几分亲切感。 “托前辈的福,晚辈的确小进了一阶。”她微笑着诚恳道,“书中所载恰好解了晚辈的燃眉之急,不论前辈是否有心指点,晚辈对此都感激不尽。” 白袍修士没说话,眼底却闪过一丝笑意。 那日也不知为何,动了恻隐之心,提起《天衍图鉴》,的确是有心帮她一把。 不过,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能不能发现其中关窍,全凭她自己的本事。 他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要不是方才服丹药时,见瓶中的莲花冷霜丸少了一颗,想起了她的存在,他都差点忘了自己今日的约。 本以为,她久等不到人,应当已失望离去。谁知,这么久过去了,她还是耐心地在这儿等着。 “收起来吧,”他指指她手中的书,“我已不需要了。” 沐扶云没有半点犹豫,将书重新收回芥子袋中,又顺势拿出方才坐在这儿剥的一小罐莲子。 “晚辈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报答前辈,只好先剥些新鲜莲子来献给前辈。晚辈不敢擅自揣测前辈身份,只当前辈是常年闭关山中的大能,自是早已辟谷,清心寡欲,不缺这等俗物。但久居深山,远离尘世,难免会与过往所历的艰难险阻渐行渐远。莲子味甘中自有苦涩,能使人忆起往昔,是晚辈的一点心意,请前辈笑纳。” 沐扶云上辈子也是旁人口口相传的顶级大能,虽然一路走得顺畅,少了许多艰难险阻,但也自诩有几分懂得这些离开尘世太远的人的心境,这才挑了莲子为谢礼,也算费了一番心思。 白衣修士看着她手心里的罐子,沉默片刻,伸手接过,不知怎的,已经多年不曾有过波澜的内心,忽然像是被投入了一粒小石子。 他的往昔,也曾如她这般,以笨拙的姿态踏上这条崎岖的征途,卯着劲硬是在看似不可能的方向劈杀出自己的路来。 “想练剑吗?”他收起罐子,算是接受了这份谢礼,“想,就拔剑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冰剑 沐扶云只呆了一瞬,就立刻拔剑而起。 无暇思考这位前辈为何忽然要指点她的剑法,她只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绝对不能错失。 不同于方才独自练习时,能按照自己的节奏,一边找感觉,一边尝试将灵力融入招式中,此刻的她,从起式开始,皆是凭着本能。 白衣修士站在原地,看了一个起式后,只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并在一起,凝出一道拢着冰霜寒意的灵力,打入身畔的水泽间,激起一道水浪。 水浪迅速凝结成冰,化作一柄剑的形状,自发地与沐扶云的剑对上。 水,明明是世上最柔软之物,在他那股灵力的控制下,却显出了极强的攻击性。 沐扶云没有实战经验,一招剑身相对,就被打得后退了一大步,差点从巨石上跌落下去,幸好反应够快,立在前面的右足飞速回撤,点在后方,才算稳住身形。 可还没等她站直身子,冰剑已换了个方向,从左边斜劈而来。 她立即以左手撑地,整个身子借向上腾跃,躲过袭击,同时右手握剑,一个翻转,化用第七招,自上而下砍去。 冰剑收得极快,未等她的剑靠近,已擦着石面划开,绕过她的手腕,朝她面门刺来。 不得已,她只好再次后退,踩着巨石的边缘,一面努力不让自己掉落下去,一面竭尽全力应付冰剑的招式。 冰剑用的皆是风伴流云剑中的招式,尽管简单,却衔接得十分密集,且其中蕴含的剑意,虽融了炼气后期至筑基前期的灵力,却强劲到让人后背生寒,比楚烨金丹后期的剑意都更精妙。 沐扶云起初还能凭着刚刚破的境界和对风伴流云剑的熟悉程度抵挡一番,五招以后,便开始疲于应付。 终于,在第十三招时,力竭不敌,被逼至巨石边沿,仰面跌了下去。 那一瞬间,她的目光越过面前的冰剑,望向不远处的白衣修士。 从头至尾,他都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半寸,白衣随风翩然而动,使周遭逐渐被风雪的清冽气息染尽。 这是绝对的实力啊。 曾经她也拥有过。 那时的她,眼高于顶,从没遇上过能与自己相匹敌的天赋之子,以为这辈子都会这么无聊地过下去。 而现在,她站在低谷仰望巍峨的高山,除了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外,更觉得服气。 天衍宗是三大宗门之一,以剑见长,有不少闻名整个修仙界的剑修大能。就连现任掌门齐元白,作为上一任掌门齐归元之独子,当初也只是亲传弟子中修为中等的一个。 据说,齐元白的小师弟,泠山道君谢寒衣,才是天衍宗,乃至整个天下的第一剑修,齐归元对这位弟子喜爱至极,甚至动过将掌门之位传给他的念头。 是谢寒衣以师兄比自己更擅打理宗门事务为由力辞,再加上他后来在长庚之战中受了伤,从此常年避居于洞府中,不再现世,齐归元这才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儿子齐元白。 而在谢寒衣和齐元白之间,还隔了好几位在后山隐居的大能。 道阻且长,但她相信,努力向上攀爬,终有登顶的一日。 落入水中的前一刻,一道凝着冷霜的灵力从身后将她托住,阻挡了下落的趋势,随后如一阵风一般,将她卷回巨石上。 “你在剑道上,天赋稍逊。” 等她站稳,白衣修士淡淡道。 天赋差这件事,沐扶云自从穿越而来,已经听过太多遍了。 尽管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决心靠努力来弥补,但听到这位前辈也这样说,心里不免还是有些难过。 并非是对自己的不足感到失望,而是对这天下根深蒂固的“天赋决定论”感到失望。 她以为,这位前辈总是有些不同的。 “晚辈惭愧,的确非天生剑体,与剑道上亦未有所建树。”她抱拳歉然道,“但晚辈相信,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总有一日会好起来。今日,多谢前辈指点。” 白衣修士看她一眼,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笑意,仿佛化雪春风一般,看得人心中一暖。 “是我没说清楚。”他哑声道,“只是与控制灵力的天赋相比,你的体质稍显薄弱了些,会影响出剑的力度、速度和角度,并非指你不适合练剑。” 相反,若她能补足这些短板,那她控制灵力的天赋便会成为极大的助力,让她在剑修这条路上走得比大多数人都远。 沐扶云揣摩着他的话,眼神倏地一亮,这还是来到这里后,第一次有人夸赞她的天资。 “你是哪一峰的弟子?”白衣修士问。 “晚辈惭愧,尚在外门求学问道,不曾入得任何一峰。”沐扶云坦然地说出自己外门弟子的身份。 白衣修士眼中闪过讶色,须知这片水泽位于浮日峰的南面的山坳处,已不属外门,通常只有内门弟子才有可能误入此处。 不过,不论外门还是内门,于他而言,都无甚区别。 “无妨。日后若还想练剑,便到这儿来。”也不知是不是今日这短短的时间里说的话比过去一个月加起来的都多,他冰冷沙哑的嗓音终于带上了几分温度,开始变得有些柔和,“我会将冰剑留下。” 冰剑中封了一丝他的灵力,足以应对任何一名筑基中期以下的剑修。 沐扶云一愣,想要说什么,白衣修士似乎已猜到了她的想法,在她开口之前,又说:“你只需时常带些莲子来就好。” 荷塘里摘的莲子,就算是谢礼了。 沐扶云怎么也没想到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前辈大能的指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愣神之际,冰剑已再度起式,朝面门刺来。 她没有犹豫,拔剑重新迎上去。 冰剑仿佛拥有人的意志,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每一次起式,都是沐扶云能接得住的招式和力度,在对战之中,逐渐试探她的实力,再一点点升级,直到将她打得无力还手。 这一练,就是大半个时辰。 待沐扶云累得握着剑躺在巨石上,一动也不想动。 那位前辈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离开了,剩下她一个人,浑身是汗,睁着眼仰望深蓝的夜空。 突破进阶已消耗了她不少精力,方才练剑,更是将最后一点力气都榨干了。 但她此刻觉得满足极了。 与其他外门弟子之间数年的差距,绝非一朝一夕就能追上,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有了这位前辈的指点,能让她通过考核的胜算大大增加。 不知是不是精力透支太过,沐扶云在巨石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近天亮。 她不得不忍着浑身酸痛回到草舍中,稍稍收拾打坐一番,便照旧下山,来到青庐上课。 有了练习剑法的方式,她决定将白日空出来的时间都用在阅读典籍上,就连本该和其他弟子一起到剑台附近练剑的时间亦是如此。 因夜里练剑,总是练到筋疲力尽,连爬也爬不起来,是以一连多日,她出现在青庐时,皆脸色苍白,眼圈发青,看起来无精打采,引起不少天字班弟子们的侧目。 有人在背后嘲笑她,说是上次被展瑶四招打败,伤了自尊,也有人猜是即将到来的考核让她慌了手脚,以至于行止之间都出了异常。 只有眼高于顶的展瑶敢直接问沐扶云。 “喂,沐扶云,”再一次出屋练剑前,展瑶当着众人的面,握着剑,将剑鞘横在沐扶云捧着的书上,扬了扬脸,道,“你不会真的被我打坏了脑袋,放弃练剑了吧?” 话音落下,她身后的许莲和周素就窃笑起来。 许莲平日跟着展瑶,在外门张扬惯了,人人都对她礼让三分,唯有沐扶云,总是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让她十分不快,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狠狠嘲笑她的机会。 “这么容易打坏脑袋,还敢学剑?不如早些收拾铺盖走人。兴许,看在沐师姐的面子上,掌门和大师兄还愿意给一份在青庐当厨娘的工,让你能有口饭吃呢!” “很快就是文试了,再有一个月,她就要被淘汰出局了。”周素接收到她暗示的眼神,立刻帮腔道。 周遭几个跟着停下脚步看热闹的弟子们窃笑出声。 展瑶见沐扶云被这样嘲笑,仍然无动于衷,连反驳也不会,不由翻了个白眼,有些忍无可忍道:“沐扶云,你是块木头吗?别人怎么说你都无动于衷,你就不能自己争气点!” 她每说一句,剑鞘就往前戳一寸,恨不能直接戳到沐扶云的脑门上。 沐扶云笑了,越发觉得展瑶可爱:“我这不是在读典籍了?”要争气,也得先通过文试才行。 展瑶垂眼,瞥见她手里那本《炼气十则》,冷笑道:“你蒙谁呢?就这样看下去,你一辈子也别想通过考核!” 《炼气十则》讲解的是炼气期修士如何更快地积累灵气,早日破镜的十则方法。 乍听起来,十分诱人,毕竟,谁都想如天才大能一般轻松破镜。 然而,众人心里也都清楚,真正的天才,无需看这样的速成典籍,而看了速成典籍的,通常都是不愿刻苦修炼,一味想走捷径的修士。 实际上,书中所谓的十则方法,也多是修炼的基本法则,大而空,人人都能受到启发,却又人人都无法真正抓住其中的精髓。 这样的书,自然不在考核的范围内。 展瑶说完,忿忿然转身离去。 其他人见没热闹可看,也各自散去,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再以带着戏谑和嘲讽的眼神看过来。 沐扶云干脆收拾一下桌案,捧起书出屋,打算绕去远离剑台的另一边松林中清静清静。 谁知,才走上旁边的小径,就被一道强劲的金火系灵力拉到松林深处。 数不清的松柏枝杈将明净的阳光割成片片碎金,轻飘飘地抛洒在林荫间,恰盖住一道桀骜的身影。 “宋星河?”沐扶云站定,诧异地打量着眼前沉着脸,显然十分不悦的少年,“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大概是天生气场不合,宋星河在她面前就没有过心平气和的时候,每每出现,都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虎仔似的。 “下一次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一个字也不愿多说,开口就是这样一句,意味不言而明。 “不是说了让你等我消息吗?”沐扶云淡淡道。 “你也说了不会故意拖延。”宋星河说着,视线扫过她苍白的脸颊和乌青的眼底,蹙眉道,“你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修炼而已。”沐扶云摆摆手,道,“我可没有故意拖延,只是,我记得楚烨这几日都不在宗门内。” 三日前,掌门齐元白派楚烨代其前往无定宗办事,无定宗位于大陆南端,往来至少七日,若有事耽搁了,则要更久,这是宗门里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事。 “那又如何?”宋星河质问,“难道必须得有他在?只有我不行吗?” “你不行。”沐扶云扯了扯嘴角,用一种无能为力的眼神看着他。 “这是借口吧?”宋星河仿佛被激起了胜负欲,“我不信有什么事是他能做到,而我做不到的。” “不要太自信,总有一些事是强求不来的。”沐扶云笑了笑,淡淡道,“譬如,你有纯火灵力吗?” 宋星河一愣,想起自己的金火灵根,争辩道:“纯火灵力又如何?我是金火双灵根,绝不比纯火灵根逊色。” “那只是作为剑修。我需要的就是纯火灵力。”沐扶云收起笑容,“你可以选择洗髓重塑灵根,也可以选择催他尽快回来,否则,就耐心等着,别耽误我修炼。” 宋星河神色僵硬,几度想张口说什么,可又不愿显得自己真的过分在乎,忍了又忍,只好丢下一句“你等着”,便忿忿离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石阵 沐扶云对于宋星河到底要她“等”什么并不知晓,也不关心他要如何做。 她只知道,六日后,宗门内就传来了楚烨已经回来的消息。 听说,这次回来,他就要冲击元婴境界了。 作为掌门座下首徒,天衍新一代修士中的第一人,楚烨的一举一动从来备受瞩目。 而从金丹至元婴,又是修仙途中的一道重要的分水岭。 其中,炼气、筑基、金丹三境被成为脱凡尘,元婴、化神、炼虚三境则是悟大道,合体、大乘、渡劫则为登仙境。也是从金丹升元婴起,修士开始经受雷劫的考验,通常随着境界的上升,雷劫亦逐渐加重。 楚烨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如此年轻,就已要冲击元婴期,自然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沐扶云本以为他会专注自身境界的提升,没有心思理会别的,没想到当晚就收到他传来的消息。 “今晚过来。” 言简意赅。 沐扶云只犹豫了一瞬,便回了个“好”字过去,紧接着,就给宋星河递了话。 她近来练剑,时常体力透支,并非再度疏通经脉的最佳时机,不过无碍,只是多几日虚弱苍白而已。 当晚,自青庐回去后,稍作休整,便带上一小罐莲子糖,去了楚烨的溪照阁。 里头伺候的小道童们照例被清退了,只剩下楚烨一个人在,正坐在院中的榻上翻看典籍。 “楚大师兄,”沐扶云自然而然地迈步进去,在他身边坐下,丝毫没有陌生拘谨的感觉,“想不到这种时候还要让我过来,看来我姐姐在师兄你的眼里,的确很重要。” “难道你现在才发现吗?”楚烨放下手里的书,抬眼冷冷看过去,原本俊逸的面庞在月光下显出几分苍白,似似乎有些蔫蔫的,“并非人人都像你一样冷漠无情,连自己的亲姐姐都能拿来当筹码,做交易。” “谁让这筹码就是你想要的呢?”沐扶云笑笑,瞥一眼被他收起的书,仍旧有“元神”、“精魂”的字样,“这交易,你也有份。” 楚烨的眼底闪过恼怒:“沐扶云,我警告你,别妄想用这种剂量控制我,我不是宋星河,不会愚蠢地任你摆布。” 此话意有所指。 这次受命前往无定宗,除了替掌门师尊办事外,他亦存了几分私心。 这段日子,他翻阅了不少藏书阁中原本不曾关注过的记载各类罕见密法、奇闻逸事的典籍,总算在其中一本中找到了一句极其简短的记载: “养魂,逆天之术,数百年前常为西极魔修所用。” 既是逆天之术,必不会光明正大地在修仙界流传。因此,这次出去,他本打算在外多逗留几日,用一用外头鱼龙混杂的消息渠道。 谁知,才打听到一分眉目,自传讯玉牌上就接到宋星河劈头盖脸一阵指责。 沐扶云大约能猜到,定是宋星河那日忿忿离开后,将积聚的不满都发泄在了楚烨的身上。 这倒是很符合这对师兄弟的性情。 “你放心,我知道自己的处境,也知道你们这些人的本性。”沐扶云褪去外袍,背对着他盘腿坐定,平视着前方的山林,轻声道,“一旦我对你们来说没有了利用价值,你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抛开。” 她的语气很平静,似乎说的是件无关紧要的事,可身后的楚烨却不知为何,微微皱起了眉。 也许是因为被戳中了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他感到心中涌起一阵不适。 眼前的背影,挺拔而纤瘦,但与一个多月前相比,似乎坚韧有力了许多,莫名的,与他心里的影子越来越像。 “还在等什么?”迟迟等不到动静,沐扶云不禁微微侧过脸,问。 高高束起的马尾在夜色中摆动着,轻柔地拂开楚烨眼前的那一层薄纱。 他忍不住嘲笑自己方才那一点不该有的错觉和怜悯,这种不择手段的人,不值得浪费感情。 “怕你吃不了痛而已。” 说完,调息运气,凝出一股比前两次更强劲一分的灵力,自掌心间输出。 沐扶云本就有些体力不支,忽然被纯火灵力入侵,忍不住压抑地低吟一声。 楚烨动作一顿,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默默收回了一分力道。 沐扶云感受到他的刻意收敛,什么也没说,反正她都能忍。 大半个时辰后,有一缕纯火灵力缓慢地在她体内运转完一个小周天,这一次的经脉疏通方算结束。 沐扶云浑身都被炙热包裹着,只想赶快去山溟居,不等楚烨开口,便自觉地取过桌案上的白玉瓷瓶,将指尖血注入进去,朝身后递给楚烨。 迟迟没被接过。 她顿了顿,披好道袍,撑着身子转过去。 夜色下,楚烨低着头,仍像方才一样,盘腿坐在原地,双手垂落在两边膝上,看起来仿佛入定了一般。 可再仔细看,才发现他双目紧闭,低下的脸庞苍白中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额头上更是布满了细小的汗珠。 “楚烨,”沐扶云一愣,没想到只是用了一点灵力,就让他变得这般异常,“你怎么了?” “我……”他痛苦地微微睁眼,轻咳一声,身子随着这一下晃动,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往一侧倒去,“好像要破境了……” 破境? 沐扶云挑眉,顿了一瞬,到底还是在他从榻上栽下来的时候伸手扶了一把。同时抬头看一眼深蓝的夜空。 原本晴朗的夜色中,一团团看不清的云正在从四面八方悄然翻动着,朝这边涌来。 虽然早有传闻,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显然,连楚烨自己也没料到。 “你受伤了?”沐扶云打量着他苍白的脸色,问。 雷劫未至,他便这般虚弱,除了本就有伤,她想不出其他解释。 楚烨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这次替掌门师尊前往无定宗,实则是代表天衍宗送上给无定宗掌门独女梁怀怜十八岁生辰的贺礼。 三大宗派历来都是表面相安无事,实则明争暗斗、你追我赶,从未停止。到那儿走一遭,自然少不了几名弟子之间的一番比试助兴。 身为天衍宗的大师兄,他自然不惧试剑,只是破境在即,他的气息、灵力都有些不稳,在比试中虽赢了,却也受了些小伤。 原本休整一两日便好,可为了在外寻找线索,他一刻也没有耽误,连日御剑赶路,反倒让伤变得严重了些。 方才动用灵力,又将体内的气息打乱,这才骤然变得虚弱起来。 人在虚弱的时候,总是容易生出遐思。 此刻,他半边身子压在沐扶云的肩上,看着她熟悉的侧脸轮廓,恍惚间,竟然忍不住唤了一声“月儿”。 那是他魂牵梦萦的人。 沐扶云听着这声显然已经神志不清的轻唤,忽然想起了原书中关于楚烨破境这一段的情节。 书里,楚烨破境的时候,沐扶云也恰好在他身边。 见到他如此虚弱的样子,她心生恻隐,想要献出自己天生的炉鼎体质,供他炼化混乱的灵力,渡过这一关。 可是,就是这一声轻唤,让她心酸不已,忍不住在最后关头让他看清楚,她到底是谁。 被强行拉回神的楚烨发现她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沐扶月,眼中原本的迷恋和向往顷刻间化成惊讶和厌恶,随即控制住自己,怎么也不肯继续。 不是因为怕伤害了她,只是因为觉得她不配而已。 溪照阁原有的消雷石阵,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缺损了一角,无法使用。 他宁愿过不去这道坎,也不想用她来解决。 最后,还是她看不下去,以自己的肉身补全了石阵,引走大半雷劫的威力,这才让他安然无恙。 结果,她当然没有得到感激,而是质问——质问她为何不保护好自己的身体,留着继续给沐扶月当供养品。 “楚烨,你看清楚,我不是沐扶月。” 待楚烨稳住身形后,沐扶云将他放开,站直身子,低头对上他迷蒙的视线,冷漠地打破他的美梦。 楚烨一怔,混沌的眼神渐渐清明。 “是你,沐扶云。” “还醒着就好。”沐扶云冷冷道,她可不想让楚烨这个好用的工具就此消失,“消雷石阵在哪儿?” 他的目光朝正堂旁的一片空地望去,微微一亮,随后又沉静下去。 “石阵有缺损,除非有人以自身为阵补齐,否则起不了作用。”他尽力恢复到打坐的姿态,试图通过调息收拢体内不受控制的灵力,“你走吧。” 石阵走用的都是世所罕见的巨型灵石,缺损一块,便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唯有人的肉身方可替代一次。 她自然不可能为他以身犯险,留在这里只是徒增负担。 沐扶云懒得理他,顺着他的视线来到那块空地上,四下摸索一番,找到一旁石凳上的机关,伸手按下去。 一块块足有一人高的灵石从地底下显现出来,形成高低错落的阵法。 “缺的那一块位置在哪儿?”沐扶云问。 “在震离中位。”楚烨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震惊模样,“沐扶云,你不会……” 那一瞬间,他说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沐扶云到震离中位看了看,听出他语气里的猜测,转头扬眉道:“楚大师兄,你别误会,我可没有为你拿自己冒险的意思。” 楚烨蹙眉:“那你——” 当着他的面,沐扶云拿出传讯玉牌,给宋星河送去了消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雷劫 宋星河收到沐扶云传来的消息时,手里正握着一瓶固元补气丹,犹豫着要不要放在寒潭旁边。 这几日,也不知怎的,闲下来的时候,脑海中总是浮现沐扶云那张失去大半血色的脸。 他当然不是同情沐扶云,更不想做有可能会让师姐难过的事,毕竟,师姐还在最后那半年里,时常因为这个妹妹而黯然神伤。 但现在不一样了,沐扶云的身上还系着师姐的那一抹神识,若她的身子出了问题,师姐最后的希望也会被带走。 所以,这瓶固元补气丹的确该给她……吧? 只是最普通的丹药而已,外门弟子本就有不少都用过。 正想着,小道童云生就捧着微微发光的玉牌颠颠地奔来,一把塞进他怀里。 “速至溪照阁。” 宋星河看着这五个字,疑惑地皱眉。 云生扯扯他的衣角,示意他看头顶漆黑夜空中凝聚的沉云。 这是……雷劫蓄力的征兆? 他心中一沉,不再纠结于丹药的事,当即御剑而起,往溪照阁赶去。 雷云涌动,山风骤起。 浮日峰上下,不少人已察觉到异象,纷纷往归藏殿的方向观望,有心中急切的,已在往这边赶来。 宋星河见状,不禁加快速度,朝着近在咫尺的溪照阁俯冲下去。 …… 溪照阁中,沐扶云强撑着力气,将楚烨从榻边半搀半扶地至消雷石阵中心。 她本可以借助灵力,但灵力所剩不多,一会儿在寒潭中,还需要用来压制体内的那股灼热,不能浪费在楚烨这种人身上。 楚烨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绯红脸颊,目光有些复杂,坐入石阵中心的那一刻,忍不住问:“你为何要帮我?” 沐扶云站直身子,抹了把额角的汗珠,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显而易见”的表情垂眼看着他。 对她来说,他还有利用价值,当然不能冷眼旁观。 但楚烨显然无法被这个理由完全说服。 “只是为了我的灵力吗?” 纯火灵力虽少,宗门内却不止他一个人拥有。况且,若只是为了疏通经脉,重塑根骨,金火灵根亦非行不通,只是效果稍逊罢了。 他觉得不止是如此。 “我曾经见过你,大半年前,在合欢宗。” 那时候,月儿还未陨落。 在他们即将离开宗门,前往西沙极地之前,月儿说,她放不下妹妹,想亲自去看她一眼。 他身为大师兄,欣喜于她愿意将这样的事向他倾诉,自然不会让她单独前去。 就是在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沐扶云。 他厌恶她的天生弱势,厌恶她对月儿的关心视而不见,更厌恶她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如果没看错,那时的沐扶云,看到姐姐身边的他时,怯懦的目光中有羡慕的微光。 只是,后来,被他带回来的沐扶云,与当初见过的那个变化太大,大到让他几乎忘了这件事。 直到方才,看着她费力地帮自己时,他才忽然想起这个细节。 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颇有些苦涩。 沐扶云低头看着这个雷劫在即,却还有心思胡思乱想的男人,一时不知该感叹他不着边际的想象力,还是他过分的自信。 帮他,自然不止是因为灵力。 他是原书中的关键人物,照天道所言,她须得等到他和其他人一起,用她的肉身复活沐扶月时,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 眼下,漫漫长路才开了个头,如何能让他出事? 却没想到他会因此想歪了。 她嗤笑一声,很快又想明白了。 若照原书中的发展,她确实是因为对楚烨的痴迷,才甘愿冒着危险以身补阵。 也许,对楚烨这样骨子里格外自负的天之骄子来说,被她当作利用的工具是件难以接受的事。 但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她的伪装,是她为了掩饰自己对他的情愫,又或者是用来吸引他注意力而使出的手段,兴许会让他感到安慰不少。 “随你怎么想吧。”沐扶云对他的自我安慰没什么兴趣,只是抬头看看头顶越来越浓厚的雷云,赶紧后退,远离石阵,生怕被波及。 楚烨:“……” 这时,溪照阁的结界被人从外面强行破开,宋星河御剑而来,落在院中。 “怎么回事?”他打量着离得远远的沐扶云和楚烨,见这两人的脸色看起来都十分虚弱,不禁蹙眉,“师兄可是要破境了?” 楚烨此刻只感到体内混乱的气息四处冲顶,仿佛要冲破禁制一般,赶紧强撑着在石阵中心打坐,调息运气,再无暇顾及别的。 沐扶云又后退两步,朝着院门方向靠近,冲宋星河道:“他受伤了,恐怕受不住破境的三道雷劫,宋星河,你去补齐石阵,替他挡一挡。” 宋星河:“……”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猛地跳起来,对她怒目而视,“你让我来,就是要我帮他挡雷劫?” 他才金丹前期的修为,凭什么要帮金丹后期升元婴前期的楚烨挡雷劫! “我就这么比不上他吗!” 宋星河越想越生气,指着无动于衷的楚烨,愤怒地低吼出声。 当初,师姐还在的时候,总是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对楚烨却十分依赖、崇敬。 如今,换成沐扶云,难道也觉的他比不上楚烨吗? 楚烨有什么好?无非就仗着自己年长一些,入宗门更早,这才占得先机,其余的,有哪一点比他好? 另一边,看似聚精会神闭眼调息,什么也听不见的楚烨,也悄悄竖起耳朵。 沐扶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原来你们的同门之谊这么脆弱。” 同门之间,本该相互信任,友爱互助。 三道雷劫,打在一个人的身上,威力不容小觑。但石阵开启,威力分散至每块灵石上,就变小了许多。 宋星河作为金丹期修士,自然比她这个炼气期的危险小许多。 “楚大师兄,”她扬声冲楚烨的方向道,“你也看到了,我尽力了,是你的小师弟见死不救,你要怪就怪他吧。” 天空中,电光乍现,第一道雷就要劈下来,溪照阁外,陆续赶来的其他同门们,有的已听到了沐扶云方才那句话。 “你!”宋星河被扣上个“见死不救”的帽子,气得一手指着沐扶云,说不出话来。 那么多人看着,当然不能真的见死不救,犹豫一瞬后,他一咬牙,就要冲入阵中。 才走出两步,突然发现手里还握着那瓶固元补气丹,遂停下脚步,转身冲沐扶云道一声“接着”,便将药瓶抛出去。 沐扶云稳稳接住药瓶,看了一眼,冲他晃了晃,问:“给我的?” 宋星河脸色一僵,没回答,闷着头冲入阵中。 这时,第一道雷自滚滚浓云间劈了下来。 儿臂般粗的光亮,朝着楚烨的头顶打去,在打到他之前,被石阵先一步吸去大半,最后落在他头顶的那道雷,变得只有筷子一般粗细。 而石阵中,大小灵石在同一瞬间冒出一道闪亮的火花,宋星河也被火花电得浑身剧烈颤动了一下,本就僵硬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第二道雷下来,亦是如此。 就在第三道雷下来的时候,一柄银亮的长剑忽然破空而来,牢牢挡在了天雷之下。 强大的天雷与剑身相触的那一刻,闪出耀眼的白色火花,同时还伴随着铮铮的响声,是剑身的震颤。 那是天衍剑,历任掌门间代代相传的法宝,据传其中熔炼了上古灵石,威力强大,非寻常法器可比。 掌门真人齐元白山顶的方向缓缓而来,一手挥动一柄拂尘,将脸色苍白的楚烨卷起。 “师尊,我——”楚烨张口,想说什么,却被齐元白打断了。 “你体内真气紊乱,为师需帮你运功调息。” 他说完,又看向还站在石阵中,脚步虚浮的宋星河。 “星河,你做得很好,同门之间,能如此互相照拂帮衬,为师十分欣慰。你回去服些固元丹,好好修养几日。此番受创,亦是个进阶的机会,务必好好把握。” 对修士而言,每次受创,都是个重新调整体内灵气,汇聚吸纳精华的机会,对于宋星河这等原本就不难进阶的修士来说,更是如此。 “是,徒儿明白,定会好好调养。”宋星河扶了扶胸口,轻咳了一声,才抱拳回答。 直到这时,齐元白才将目光投向院中的第三个人。 垣墙边的阴影下,沐扶云忍着体内的灼热折磨,努力站直身子,抬起头不卑不亢地对上齐元白打量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与上回在百日祭上他打量自己的毫无感情的冷漠眼神不同,这一次,他的眼里似乎多了一丝意味深长,着实让人看不懂。 难道是听说楚烨把她塞进外门班而不悦?可事情已经过去月余,若真有不满,也不会到这时候再表露。 一宗掌门,哪里有工夫记挂这样的小事?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楚烨和宋星河两个人也跟着紧张起来,生怕齐元白为难她,一气之下将她逐出天衍。 “师尊——” 楚烨想替她求情,宋星河则用眼神示意她赶紧低头行礼。 沐扶云没有固执,很自然地冲齐元白行礼。 尽管她觉得自己对这位掌门有种天生的抗拒,但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得罪齐元白。 大概是她太过弱小,根本不值得多看一眼,不等楚烨的话出口,齐元白就已经移开视线,像根本没见到她一般,转头冲等在外头观望的其他人道:“好了,都散了吧。” 说完,收起拂尘,带着楚烨往山顶的大殿飞去。 院里只剩下宋星河和沐扶云二人。 沐扶云从药瓶中倒出一枚固元补气丹,迅速塞入宋星河口中,见他吞下,方道:“这颗是借你的,日后双倍奉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弥彰 宋星河泛白的脸色一僵,一颗丹药卡在喉咙口,差点呛住。 “这是我的!” 他本被那两道雷劈得有点晕的脑袋仿佛炸开了似的,此刻却忽然清醒过来,怒瞪着沐扶云。 “本来是你的。”沐扶云点头,当着他的面将药瓶收进了自己的芥子袋,“可你不是要送给我的吗?送给我,就是我的了。” “谁说是送你的!”宋星河立刻高声反驳,想给自己找理由,却有些结结巴巴,“我、我就是……反正不是……” 沐扶云就这样静静看着他,看得他的声音莫名低了下去。 “好吧,我承认,确实是给你的。”桀骜的少年倔强地抿着唇,想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但你别误会,我只是——” “——只是因为我对姐姐来说还有用,不能让我轻易出事,我知道。”沐扶云不耐烦听他多说,直接打断。 被抢了话的少年愣了愣,不知怎的,听到自己想说的话从她口中说出,让人有种颇不是滋味的感觉,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般。 可转念一想,又记起明明是她当初先对师姐无情,惹师姐伤心,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心虚,更不应该同情她。 “你知道就好!”他故意露出严肃警告的面目,恶狠狠道。 “行了,现在可以走了吗?”沐扶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觉得浑身上下难受极了,“我快忍不了了。” 宋星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忍不了”是什么意思,倏地一下涨红了脸:“能、能,走吧。” 说着,转身就走。 走出去两步,发现沐扶云没跟上来,回头一看,就见她单薄的身子好似被抽走了骨头,哪怕半靠在垣墙上,都软绵绵的,苍白中泛着红晕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丝春情,一双被高高束起的马尾拉得眼梢微微上扬的杏眼,更是含着丝丝缕缕的情意。 宋星河看得浑身一震,一种难言的颤抖自脊背处迅速蔓延开来。 他张了张口,想问她为什么不走,话到嘴边,忽觉口干舌燥,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呆了一瞬,转身回去,一言不发地伸手搀着她,出了溪照阁,一同御剑朝山溟居赶去。 一路上,宋星河觉得扶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掌心烫极了,烫得他神思不属,短短的距离也觉得无比漫长。 夜风是冷的,还带着雷劫过后的潮湿气息,吹在身上却带出了一身热汗。 “你……”宋星河看着近在咫尺的沐扶云,一时冲动,还是问了出来,“对大师兄,到底……有没有?” 沐扶云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眼帘,直勾勾地凝视着他,随后,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轻佻地勾住他的下巴,缓慢摩挲两下。 宋星河猛地僵直身子,瞪眼望着她盛了桃花的面庞,心口砰砰直跳。 邪门歪道!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里不断放大,像一座小山一般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谁让她要入合欢宗,要修那人人嗤之以鼻的邪门歪道! 明明想要将她推开,可不知怎的,浑身上下都被定住了,只一动不动的,任由她的脸一点点靠近。 近到呼吸交织,两瓣潋滟红唇近在眼前。 他口干舌燥,欲盖弥彰地抿紧唇角,想要显示自己完全没有被蛊惑,脑海里却无端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这时候,他是不是该闭上眼? 可就在那一瞬间,那双水波盈盈的杏眼中,却忽然闪过一丝厌恶。 紧接着,原本春情荡漾的面庞也变得漠然。 “想什么呢,”沐扶云语带讥诮,放开托在他下巴上的指尖,半边身子却仍然靠着他借力,“我还没有那么‘饥不择食’。” 宋星河一怔,直觉头顶像被人泼了一盆冰水,狼狈不堪,进而有些恼羞成怒。 “你和楚烨,在我眼里没什么不一样。”都是有几分利用价值的人渣而已。 沐扶云面无表情地说完,低头朝脚下飞快后退的山景望去:“到了。” 宋星河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但既然和大师兄一样,倒让他心中平衡了不少。 他带着沐扶云直接落在寒潭边,想要伸手搀她入潭中,却被她一把推开。 宋星河在原地站了片刻,见她一个人跌跌撞撞步入潭中,和上次一样,闭着眼调息运气,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这才像上次一样,退至一旁,打坐运气。 方才站在消雷石阵中,被雷劫打的那两下,尽管威力被分散了许多,但仍让他身上的麻意到现在都没有消失。 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扎实的灵台间,有浑厚灵力的涌动。 正如师尊所言,替大师兄挡雷,竟也对他自己的修炼有裨益。 这一运气,便是一个时辰。 再次睁眼时,院中已不见沐扶云的身影,只余清泠泠的水,在如霜的月色的闪动。 仿佛从来没有其他人来过。 宋星河怔忡片刻,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事,赶紧起身,先在院中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一圈,一无所获。 又立刻穿过前面的回廊,正要出去找人,就见转角处的石阶上,云生正乖乖坐着,衣兜里捧着不少莲子糖,一颗一颗往嘴里塞,吃得津津有味。 见宋星河过来,云生赶紧将手里的白玉瓷瓶递过去。 “这是她留下的?”宋星河接过瓷瓶,在手中掂量一下,发现似乎比上回的重一些,“师兄的那份也在一起?” 云生乖乖点头,又往口中塞了颗莲子糖。 宋星河顿时松了口气,提剑就想往后堂去,走出两步,又突然停住,转头望着云生衣兜里的糖。 “这是她给你的?”他眯着眼,怀疑地问。 云生动作一滞,赶紧把衣兜拉起来些,警惕地看着他,点头表示肯定。 宋星河瞪眼瞧着他,不知怎的,颇有些气不过,趁他不备,一弯腰,手灵活地穿过他身前的空袭,从衣兜里顺了颗莲子糖,飞快塞入口中。 甜的外壳,是凝结的糖,里头的莲子还是有点苦。 云生小脸一垮,委屈地看着他。 “味道也不怎么样,”他心虚地站直身子,“值得你这么宝贝吗?” 说完,趁他还没哭,赶紧御剑离开。 …… 归藏殿中,齐元白替楚烨运气完毕,又给他服了一枚益气的丹药。 见他状况好转,已从破境的虚弱紊乱中恢复过来,方收回手中,捂着口轻咳两声。 “师尊!”楚烨赶紧伸手扶住他一边手肘,满眼担忧。 “无碍。”齐元白摆摆手,深吸一口气,道。 “徒儿无用,连历三道雷劫,都需师尊出手相助,实在有愧。”楚烨望着他显出疲态的面容,不禁感到一阵愧疚。 大约是三年前那次从合体后期进阶至大乘初期时,恰逢浮日峰下的灵脉波动,影响了他的闭关,使他在修炼之时,差点走火入魔。 紧接着,又在最虚弱不堪的时候历了十八道雷劫,彻底伤了元气,落下病根,至今未愈。 这样的事,外人自然不知晓,只有他座下这两个徒儿对此略知一二。 “好了,小事罢了。”齐元白不以为意,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倒是星河,你得谢谢他替你挡了那两下,否则,你现在只怕已伤到神识了。” “是,徒儿明白。”说起补阵的宋星河,楚烨心里想起的却是沐扶云。 他顿了顿,将这个恼人的身影从脑海里挥去。 “师尊,若真伤及神识——伤得很严重,支离破碎,是否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齐元白眸光一动,看了楚烨一眼,缓缓道:“依常理,的确如此。神识支离破碎,肉身自然也近乎湮灭,修士至此,便已算是陨落了。” 楚烨听出了端倪,赶忙问:“师尊的意思是,并非希望全无?” “世间万物,生生不息。譬如那树,种子埋入土壤,给足雨露养料,便能长成参天巨树。人,修士,亦是万物之一,神识便是种子。唯一的不同,便是神识的复原,还需别的依托。” 齐元白说着,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望向楚烨:“此乃逆天之事,为世间伦常所不容,听闻,唯有西沙极地的魔修才会使用这样的手段。烨儿,你怎突然关心起这种事来了?” 楚烨连忙低下头,不敢与齐元白对视:“徒儿只是听师尊方才提起神识受损,一时好奇。想来这样的手段,在如今的魔界应当也不大能见到了吧。” “是啊,如今的魔君苍焱与过去几位魔君不同,并非嗜杀作恶之人,魔界在他的治下,与从前大不相同。”说到此处,齐元白的眼里闪过一丝伤痛,“此事,也有月儿的一份功劳,只可惜……若她还在,该有多好……” 细算起来,魔君苍焱统领魔界才不过十年。 十多年前,他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修士,因一身半人半魔的血脉,为正派修士所唾弃,差点一命呜呼。 幸好被当时才从家乡奔赴天衍宗求学问道的沐扶月所救,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师尊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若师妹还在,看到师尊如此,定也会因此伤心。” 楚烨表面上安慰着齐元白,内心却有了别的计较。 神识需要的“别的依托”,到底是什么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道君 沐扶云继续着白日阅读典籍,夜里到水潭边与冰剑对招的日子。 那天夜里,楚烨历雷劫,差点抗不过去,最后被掌门所救的事,很快传遍了宗门上下。 内门弟子们为表关心,先后往溪照阁中探望过。 外门弟子们更多的则是受到了震撼。 对于修为还停留在炼气后期、筑基前期的他们来说,金丹后期已十分强大,有许多修士,费尽心力,苦苦修炼数十年,才能到达这样的境界。 而就是修炼之路一帆风顺的楚烨,也差点在这道坎上被绊住。 他们这些才将将踏入仙门的弟子,还有什么理由不发奋努力呢? 况且,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要文试了。 天字班凡弟子一百六十三名,经此一试,将淘汰八十三名弟子,余下的八十名弟子,进入武试,角逐内门弟子的名额。 尽管甲班的弟子们大多十分自信,随着日子的临近,也不免紧张起来。 负责出题的吴教习说了,文试范围不局限于这三四年里讲解过的典籍,凡在藏书阁一层,对外门弟子开放的典籍,都有可能涉及。 如此一来,从前时常出现在沐扶云耳边的议论、嘲讽声也少了大半,恰好让她得了几日清闲工夫。 整个天字班的氛围就这样一日比一日严肃,除了像展瑶这样,的确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将藏书阁一层的书全部翻看过的少数几人之外,大多数人都自觉对许多教习们未提过的典籍十分生疏。 所有人都像是陷入了书籍的海洋中一般,日夜埋头苦读。 沐扶云不住在青庐,只在白日见识到这样的情景。 听徐怀岩说,有的弟子就连睡梦中都在背诵典籍,一旦发现有记不起来的地方,立刻惊醒翻开,反复诵读,直到记住了,才肯再次入睡。 徐怀岩被这种氛围感染,跟着没日没夜地投入书海。同时,却不忘了提醒沐扶云,仍旧要以先前列下的书单为主。 沐扶云深以为然,将他那张书单上的典籍都翻过两遍后,一字一句都深深印刻在脑海里,方继续看其他典籍。 这期间,除了翻阅典籍,沐扶云又分别到溪照阁和山溟居去了一回。 大概是因为上次的事,也算被沐扶云救了,楚烨破天荒地没有直接冷言冷语,只是从头至尾绷着脸,仿佛打定主意不多话。 唯有结束的时候,不咸不淡地交代:“吴教习虽同你们说,凡一层的典籍都有考校的可能,但凡事总有主次,三年多的求学问道,与外头的散修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有师长们的指点。” 这话说得拐弯抹角,究其内涵,其实与徐怀岩的意思一样,都是要沐扶云别像其他基础扎实的弟子一般什么典籍都看,仍旧要抓住最紧要的那几本。 沐扶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道谢,更没有一点欢喜的样子。 她想,以楚烨的自负,大约将这样的提醒当作是对她上次把宋星河叫来替他挡雷的感谢了。 没得到她半点反应,楚烨沉默的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却没再说什么。 至于宋星河,则又给了沐扶云一瓶固元补气丹。 这一次,他倒没再刻意解释一番,只是说这是还上次那一枚固元丹的,同时恶狠狠地警告她,别妄图在文试上也耍不该有的心机。 沐扶云懒得与他争辩,将瓷瓶交给他后,便离开了。 那片人迹罕至的水泽边,她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位白衣前辈。 他仍是满身凛冽霜雪之气,仿佛才从寒冰中破出一般,与人世间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细算起来,已有整整一个月未见过他了。 沐扶云猜,他大约每半个月才会出关一次。 她无意探查他的私事,只在发现他的存在后,停下有一次与冰剑的对招,足尖点着水中的石块,落在他的面前,抱拳行礼,奉上一罐莲子糖。 “前辈见谅,荷塘中莲子渐少,晚辈便采了些来,晒干做成莲子糖。” 他接过罐子,倒没直接收起来,而是取了一颗,送入口中尝了尝。 甜脆的糖浆,薄而均匀,沿着不那么平整规则的莲子表面严丝合缝地包裹着。 单就这份手艺,哪怕是练了多年的手艺人,也不见得能将熬糖浆的火候控制得这样好,足见她对灵力控制的精准。 “你的剑法进步不少。” 回想起方才看到她出招时的流畅与精准,比一个月前的样子已经好了许多。 一个月前,他能看得出来,她刚学不久,全无半点实战经验。 而现在,她若说自己已在外门学了两年,他也是信的。 这一个月,他虽没亲自来,却知道她每日都送莲子来,每日都与冰剑对招。 “多亏前辈的指点,晚辈才能略有进益。”得到夸奖,沐扶云自然觉得高兴,同时不忘感谢白衣修士的帮助。 她隐隐看得出来,这位前辈留下的冰剑,与外门的教习,甚至是楚烨、宋星河的剑法都略有不同。 尽管看起来招式有九成相似,但在剑意上,多了灵活的变式和潇洒自如的平滑,更能体现出“风伴流云”这四字的要义。 可见这位前辈在剑道上的造诣之高深。 白衣修士看着她被水花打湿的衣袍,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笑意,冷淡的面容间仿佛有春风拂过,骤然温和。 他早就看出来了,她根本没发现自己身处的这片水泽,是泠山泽与浮日峰相交之处,更没认出他就是泠山泽的主人,常年闭关不出的天衍第一剑,泠山道君谢寒衣。 她甚至没有自报姓名,连想要被前辈大能记住的意思都没有。 他却能认出她。 当年,被掌门师兄带回宗门的那个小姑娘,与这一个生得有七分相似。 他记性极好,尽管这么多年来,也只远远见过那小姑娘数次,却记得十分清楚,她那稚嫩的眼眸中,盛满了掩饰不住的,对强者的渴望和向往,这一点,也与眼前的这一个一样。 可是,他就是对师兄收下的那位女弟子生不出喜爱之意。而眼前的这个,对自己的欲求毫不遮掩,坦坦荡荡,反倒让他有几分赞赏。 “你已进步不凡,不必太过急切,要想再有突破,仍需稳固根基,这几日不妨暂缓练剑,以调息运气、稳定境界为主。” 沐扶云想了想,点头道:“晚辈记下了。” 她的进阶,靠的是楚烨用纯火灵力强行打通经脉得来的,眼下才过去一个多月,已隐隐又有再上一阶的预感了。 进阶是好事,但若太快,则很可能因根基不稳而半途崩溃。尤其她的这一副身体本就薄弱,不是从前在玉涯山上天赋异禀的自己。 谢寒衣见她如此听话,一点没有怀疑,也已不觉诧异了,将冰剑重新沉入水中后,便挥袖离去,回到了自己的洞府。 才是八月,气候尚炎热,哪怕身在山中,也该只稍有寒意而已。 可这里,与浮日峰相隔不远的泠山泽,在宁静的夜色下,却被一片寒霜覆盖着。 就连光滑如镜的水泊倒映着的明月,都像被镀了一层冰雪,而那轮雪月之下,又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暗涌正悄无声息地翻滚着,随时都能打破平静。 他平日独来独往,不喜有外人靠近,所居洞府又常年设下结界,因此这里几乎从来空空荡荡,不见人烟。 而此刻,水泊边的巨石上,却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师兄。”谢寒衣落到那人的身畔,淡淡开口,算是问候。 “师弟,”齐元白收回落在平静水面上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眼谢寒衣,“你近来出洞府似乎频繁了些,可是身子好了些?” “还是老样子。”谢寒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洞府中久了,难免会有百无聊赖的时候。” “你也会有百无聊赖的时候。”齐元白严肃的面上闪过诧异,随即露出欣慰的笑意,“总算也有点常人的样子了。” “师兄今日前来,可是有话要与我说?”谢寒衣问。 “确有一件事。”齐元白点头,“师弟,你应当也知晓,再有两个月,就是从外门天字班选拔弟子入内门的日子了。我看,不如到时从中挑个最拔尖的,收在你的名下,做你的亲传弟子。” 他已不是第一次提这样的建议了。 这两年,随着各峰长老亲传弟子逐渐收满,纵观整个天衍宗,已只有谢寒衣一人,座下始终无一弟子。 谢寒衣闻言,下意识微微蹙眉,想要像从前一样,直接拒绝,表明自己并无收徒之意。 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浴水出剑的身影,竟然没说出口。 齐元白从他这一瞬间的犹豫中看出了一丝松动的迹象,放缓语调,道:“当年父亲还在时,对我千叮万嘱,要好好照顾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座下仍旧空空,让我如何对得起他老人家?师弟,就当是成全我的一片心意也好。” 提到已经仙去的上一任掌门齐归元,谢寒衣淡然的面容间也浮现出温情。 “我明白了。”他轻轻点头,破天荒地答应了齐元白的提议,“劳烦师兄为我操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文试 很快便是文试这一日。 一大早,天字班的一百多名弟子就聚集在青庐中,等待着考试的开始。 选拔内门弟子,也算得上是宗门上下一年一度的大事。 早些年,天衍宗还未成为三大宗门之一时,一些天资根骨不凡者尚有机会被长老们破格直接收入门下为徒。 到近些年,随着天衍宗跻身三大宗门之一,实力日渐强盛,越来越多的修士们挤破了头想要进入天衍。竞争压力之下,遂出了如今的门规: 任何想要拜入天衍门下之人,都需先在外门求学问道,通过了外门的考核,方有资格被长老们挑选为内门弟子。 也就是说,唯有通过考核,也只是有机会被长老们挑中。但如果没通过考核,哪怕是绝世天才,也进不了内门。 如今的内门弟子们都是经历过这一遭的,对每年的考核多少有几分关心。尤其是这两三年才拜入内门的几名弟子,更是对此格外关注。 青庐之中,除了天字班的弟子外,围观的不但有外门地字班、玄字班、黄字班的弟子们,还有不少内门的师兄师姐。 这种被不少人围观的气氛,让不少人都更紧张了。 他们有的站在竹林边,有的坐在剑台下,有的望天,有的看地,无一例外,都是手中捧着书卷,嘴里念念有词,抓紧最后的机会,多背诵一两句典籍中的原句。 只有甲班的几人看起来胸有成竹。 围观的弟子们见到这样的情形,不由诧异。 “今年的天字班弟子怎么看起来这么紧张?文试而已,只淘汰一半人,乙班、丙班的怎么也都一副没把握的样子?” “哎,还不是吴教习说,今年文试的范围变宽了,这样一来,变数就大了。” “哎,现在外门的竞争一年比一年激烈,我看,换成是我,如今也不一定能考得过了。” “竞争大,机会也大。前几日,掌门真人不是说了,今年,外门考核的第一名,可以拜入泠山道君座下,成为道君的亲传弟子。” “就是,那可是泠山道君,天下第一剑,当年在长庚之战中,亲手斩杀为祸多年的魔头昆涉阳,保住了差点被掀翻的西极灵脉,谁不想拜在道君座下?” “可听说,道君当年也因此受了重伤。这么多年了,道君一直闭关,听说,就连楚大师兄,也只见过道君一两次而已。” “不论如何,哪怕只得道君一日指点,也足够了。” …… 沐扶云盘腿坐在竹林边,听着这些人的话,不禁神思飞散,想起那位白衣修士。 泠山道君,天下第一剑,会比他更厉害吗? 随着时间一点点临近,聚集在青庐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位教习陆续到达,示意各位弟子按序落座。 不一会儿,众人坐定,由几位监考的教习清点各班人数。 随后,吴教习站到前方,扫视一圈,方轻轻抬手。 顿时,一只贴着封印符纸,悬浮在半空中的芥子袋便自动打开,一百六十余份卷轴与宗门内特制的笔墨自其中飞出,一一落到众人的桌案上。 “文试,限时三个时辰,共三十题,除答典籍要义外,亦需附自己的见解。届时,各位的答卷将由外门八位教习共同评阅,再交内门主理本次考核的掌门真人大弟子楚烨审理,公平公正。答卷评比位列前八十位者,方可通过文试,参加武试。” 听到“楚烨”和“公平公正”这样的字眼,有几名弟子面上闪过犹豫,有意无意地朝沐扶云的方向看去。 若说楚烨公平公正,放在从前,宗门内外无人不信服。 但就在两个月前,他才破了宗门的规矩,将根骨奇差,什么也不懂的沐扶云塞进了天字甲班。 如今,再要将他与“公平公正”这样的字眼放在一起,自然会引起别人的质疑。 不过,考核的规矩,是在天衍戒律堂中白纸黑字写清了的,就连掌门真人都无法撼动。 再加上楚烨过往为人处事从未出过纰漏,宗门上下无人不服,他与师妹沐扶月的亲近,众人也有目共睹,所以,这种质疑,很快就过去了。 更何况,沐扶云实力太弱,根本没人将她放在眼里。 一个错过了三年多的课业,在最后四个月才入外门的人,怎么可能与勤勤恳恳学了三年多的弟子们比? 不过片刻,那些人就收回目光,不再胡思乱想。 这时,伫立在青庐大门处的钟被敲响,沉沉的钟声传入考场内。 一百六十余份卷轴同时自行摊开在弟子们的面前。 “请诸位动笔。” 有人慌忙提笔,也顾不上读题,先蘸满了墨再说。 沐扶云没有急着提笔,而是先将三十道题从头至尾快速浏览了一遍。 与她所料相差不多,有两道与天衍宗门史有关,八道与基本剑法有关,另有十道,都出自徐怀岩给她列出的那张书单中的典籍。 至于剩下的十道,则明显深奥了许多,有些看似在问基本道义,实则所涉甚广,从宗史、剑派,到不同心法奥义间的微妙差异,什么都有,只要有哪一样记不清楚、模棱两可,便会一整题一个字也答不出来,的确十分考验弟子博闻强识、融会贯通的能力。 提笔之际,沐扶云抬头看了眼周围的弟子们,果然有几个其他班的弟子,目光定在卷轴上,神情有些慌乱。 不过,如展瑶、徐怀岩等人,则都还镇定自若,不见异常,尤其是展瑶,已提着笔洋洋洒洒写了起来,半点停顿也没有。 在考场外观望情况的其他弟子们的面前,也同时出现一幅更大的卷轴,上面自动浮现出本次的三十道考题。 “这、这都是什么?学了快三年,我甚至还不知晓藏书阁中有这本典籍!” “那是你平日偷懒,读书不勤,这一册就在第七十八排中间,不算十分生僻。” “惭愧,难怪每年能进入内门的人凤毛麟角,有几年,甚至一个也没有。” 外面的弟子们热火朝天地议论着,坐在案前的沐扶云也已下笔答题。 她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和没日没夜的苦读,这两个月里,已经将藏书阁一层九成的典籍都翻完并记在心里了,即便比不上展瑶那样全无遗漏的佼佼者,要排进前一半,通过文试,也不在话下。 前一个时辰,她将前二十道中规中矩的题答完,剩下的两个时辰,便专心攻克余下的十道。 尽管修剑道才两个多月,但修行之事,不论何道,总有相通之处,所谓心得,沐扶云自有不少,只稍一思索,略打腹稿,便能流畅地写下。 只是,才过去两个时辰,她书写的动作便忽然顿了一下,随即,手中的笔悬停在半空,许久都没再落下。 这时,坐在斜前方的展瑶放下手中的笔,对着自己的卷轴从前至后快速浏览过一遍后,便拂了拂衣袖,将卷轴收起,起身交至吴教习的手中。 随后,神态自若地离开。 考场内外,大半弟子都被她提前近一个时辰交卷的举动震惊。 “这就是甲班第一的实力吗?这么艰深的问题,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答完。” 好几个低一两级的外门弟子望着展瑶的背影,露出羡慕、敬佩的眼神。 场内的人则越发感到压力重重,奋笔疾书,不敢怠慢,生怕多浪费一丁点时间。 如此,沐扶云过长的停顿显得有些突兀,已经有好几个人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那是沐师姐的妹妹吧?怎么坐着不动了,是不是已把能写的都写完了,再编不出来了?” “才两个时辰就答不出来了,怕不是来凑数的。” 外头的议论声虽然传不进来,但里面的人却能看得见他们的目光。 坐在不远处的徐怀岩察觉到不对劲,不由朝沐扶云的方向投来担忧的目光。 沐扶云暂且放下笔管,抬头看了看计时用的沙漏,顾不得别人的议论,挺直后背,双手搁在膝上,开始调息运气。 不知为何,方才,她感觉体内的灵气涌动加快,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这种感觉,她一点也不陌生,是即将再次突破境界的征兆。 可眼下实在不是时候,她不得不努力运气,将这股强行压回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评卷 最后一个时辰里,又有大约十余名弟子陆续交卷。 其中,既有甲班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的弟子,也有其他班中因实在不会,已彻底放弃的弟子。 围在附近看热闹的众人也陆续散去,毕竟只是文试,一直留在这儿,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倒有几个人,对沐扶云的异样来了兴致,打定主意要留下来,看看她到底要闹什么幺蛾子。 守在场中的几位教习也先后注意到她闭目打坐的样子,不由一愣,不约而同地朝吴教习投去请示的目光。 吴教习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严肃的眉宇轻轻皱着,流露出一丝漠然的不快。 “既未求助,又未触发考场中的禁制,不曾违规,不必理会。” 徐怀岩紧张不已,即使已经从头至尾答完了,也没像同班其他弟子一样交卷,而是仍旧坐在座上,时不时注意着沐扶云的动静。 沙漏中的沙不停歇地流动着,意味着时间的不断流逝。 沐扶云闭目打坐,运气调息了近半个时辰,总算将体内的这一阵波动暂时压了下去。 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两颊处却泛起红晕,看起来有种异样的艳丽。 沙漏中的时间只余下半个时辰,她抬头匆匆瞥了一眼,没再浪费半点时间,提起笔继续答题。 徐怀岩见她恢复过来,这才松了口气,低头检查一遍自己的答卷,确定没问题后,起身递交上去。 半个时辰后,青庐的钟声再次响起。 沐扶云刚放下笔管,铺在眼前的卷轴便自动卷起,贴上封印符。 她轻轻舒了口气,起身与众人一道出了考场。 走出来的弟子们已经高声讨论起来。 “前二十道几乎都是教习们仔细讲解过的,只要好好听过课,应当都会。就是后十道有点难,有三道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我也是,三道完全不知道,两道只模糊有印象看过,,剩下五道也只记得一点点。” “哎,我本来就是踩在七八十名的地方,看来这次可能真的没希望进武试了。” 尽管进入武试,大部分人也没机会进入内门,但将来了离开天衍宗,到大陆各处自谋生路时,也算是个十分有力的加成。 徐怀岩交了卷,未直接离开,等沐扶云一出来,就上前问:“沐师妹,方才的文试,你感觉如何?” 沐扶云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一边走,一边认真地想了想,道:“时间有些赶,最后三道没能完整写下来,不过,基本要义都答了,虽不能名列前茅,但通过应当是没问题的。” 徐怀岩仔细看她的神情,见她看起来不像没把握的样子,方露出放心的笑容:“那便好,文试只是第一关,不求拔尖,通过即可,一切都得看后面的比试。不过,方才在考场中,你怎么了?我看你好像身体有些不适。” “无碍,只是近来练剑练得有些狠了,方才气息不稳,不得不停下来调整一番,已经都好了。” 这时,前面有甲班的弟子高声喊徐怀岩过去一起练剑。 “徐师兄若还有事,便去吧,我没事,先回去歇一歇。”沐扶云道。 徐怀岩冲那几人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马上就来,随后嘱咐沐扶云别太拼命,量力而行后,就匆匆去了。 沐扶云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头顶广阔的蓝天,甩一把脑后的马尾,转了个方向,与众多外门弟子分道扬镳,独自朝着上山回草舍的路去了。 这是内门的路,素来人少。 她每日来回,皆是自己一步步脚踏实地地走过去,鲜少用楚烨给的符,今日不但身子发虚,脑袋也因答了两个多时辰的题而晕沉沉的,便抽了一张出来,贴在身上。 沉甸甸的脚下顿时像被清风浮云温柔托住一般,变得轻松起来。 才绕过一段曲折的小径,她的脚步就又停了下来。 前面一棵参天古木下,一脸无聊的宋星河正双臂还胸,百无聊赖地靠在树干上。 听见她停下的脚步,他扭过头来,先打量她一眼,随即故意沉着脸,道:“听说你方才在考场上表现不佳,该不会连文试都过不了吧?” 说完,眼神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紧紧盯着她。 沐扶云没想到这点小事会传得这么快,连宋星河都听说了,淡淡道:“这点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宋星河对她这种什么事都将自己排除在外,恨不能离得越远越好的态度十分不满,忍不住又有些口不择言。 “你用我操心,难道想让大师兄操心吗?我告诉你,别指望大师兄还能再破一次例,让你过了文试。规矩就是规矩,这一次,就算掌门师尊发话,也不行。” “行了,知道了,不用反复强调。”沐扶云无所谓地摇摇头,笑着一步步朝他走近,“倒是你,这么关心我,到底是想让我通过,还是不通过呢?” 宋星河望着忽然靠近的美丽脸庞,本能地有些失神。 自然是希望她通过的。 至于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当是为了师姐吧。 “以你的水平,通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只是不想看你的结果太差,给师姐丢脸罢了。当年,师姐的外门考核,可是文武两项都得了第一的。” “原来如此。”沐扶云勾起唇角,冲他了然一笑,笑得他脑袋发懵,“你放心,我会通过的,不会给任何人丢脸。” “真的?”宋星河怀疑地眯起眼看着她。 “信不信由你,三日后,结果出来,自然知晓。”沐扶云气定神闲道。 …… 青庐之中,吴教习正带着几名外门教习整理芥子袋中的卷轴。 “最后三道,果然有一半弟子都答不出来!这几份答出来的,也多是一知半解。”一位教习翻看着手里的卷轴,道 “这些弟子,平日固然勤奋,却多只将工夫花在那几册书上,不懂得自己钻研,须知,学剑问道,师父只是引领而已,到底修为如何,全在个人。” 说这话的,正是出这三题的韩教习。 他在天衍宗当教习已有许多年,尽管剑法修为一般,却胜在博览群书,什么杂学杂派、偏门剑法,都看过听过。 早些年,碍于宗门的规矩,每年出题时,都是中规中矩的,今年总算有了发挥空间,难免得意一番。 “不错,纵观古往今来的大能,有哪一个不是靠着自己的修行与机缘,方留下一段传奇?连课下读书都不会,又如何指望他们将来能有所突破呢?” 吴教习显然也对此番变化十分满意,一面翻看卷轴,一面点头以示赞同。 这时,楚烨从外面进来。 教习们一愣,连忙起身:“楚师侄怎么这时过来了?” 尽管教习们在辈分上略长,但论宗门中的地位,却都比不上楚烨,是以态度十分恭敬。 楚烨是负责审理评卷结果的,按理说,不必这么早就过来。往年,都是等他们评得差不多了,他才来走个过场。 “我听说今年文试有变,趁恰好经过,便过来看看。”楚烨冲几人略一拱手,算是问候,接着,目光便落在铺满桌案的一百余份卷轴上。 吴教习等人忙往两边让开些,道:“楚师侄来得正好,我等也才粗粗翻看了今年的答卷,料想的确有几名弟子的表现会出乎意料。” “甲班的弟子们如何?”楚烨寻到自己的位置座下,问。 “甲班的弟子,毕竟都是佼佼者,不论根骨还是心性,都比其他班弟子好上一截,倒是大多发挥正常,没什么纰漏。”吴教习捋着胡须,主动将甲班的卷轴送到他面前,点头道,“只有一个——” 甲班唯一一个异类,就是沐扶云。 他正要说,可转念想起这个沐扶云就是楚烨开口送进来的,又犹豫着要不要明说。 楚烨没理会他的话,只是沉默地一份份卷轴看过去。 不论答得如何,他的目光停留的时间都差不多,仿佛真的是在关心甲班弟子们的情况。 只有在看到最后一份卷轴的时候,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不过,吴教习并未起疑,因为他也被眼前的这份卷轴惊到了。 “这是……沐扶云的答卷?” 这份答卷,字迹飘逸洒脱不说,乍一眼看过去,除了最后三道的字数少了些以外,前面的二十多道,都答得满满当当。 本以为她不学无术,一定写了不少滥竽充数的字句进去,在丙班有不少弟子遇上全然不会的题,就是如此。 可定睛一看,就会发现,她写下的答案,不论是对道法奥义的理解,还是对偏僻典籍的涉猎,都不显逊色。 就连最后那三道,也能从有限的字句中看出来,她并非答不出来,只是碍于时间,无法面面俱到,只能做出取舍。 若说欠缺之处,大约就是从所书见解中能看出来,与其他甲班弟子相比,她的修行经验太少。 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人震惊。 “这真的是……只学了两个多月的沐扶云答出来的?” 几名察觉异样纷纷围过来的教习不由面面相觑。 楚烨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上,浏览着上面的飘逸字迹,面无表情,仿佛对此无半点关心,唯有低垂的眼中闪过短暂的诧异和庆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成绩 三日后,文试的结果公布。 青庐大门外,一张大幅卷轴徐徐展开,悬在半空中,一百六十三个名字按成绩高低,依次排列开来,供所有人浏览。 前八十名的名字是灿金色,耀眼夺目,后八十三名则是乌沉沉的黑灰色。 吴教习站在高处,俯视着底下一颗颗仰着的急切的脑袋,扬声道:“文试结果由所有教习评阅,经浮日峰楚烨逐一审理,任何一名的答卷,皆可直接查看,若有不服者,即刻提出。” 天字班的弟子们双眼只顾盯着徐徐展开的卷轴,根本无心听教习说了什么,横竖都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他们更关心的,始终是自己的排名。 “第一名果然还是展瑶啊。”徐怀岩仰望着卷轴第一行处,那两个明显被放大的字,感慨道,“两个时辰就答完,还拿了第一的成绩,着实让人敬佩。” “徐师兄也很厉害,”沐扶云站在他身旁,与他一起看过去,目光从上往下滑,很快就停在了排在第二的“徐怀岩”三个字上,“只比展师姐稍逊一筹而已。” 徐怀岩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想到自己这段日子没日没夜地埋头苦读,考核当日也是用了将近三个时辰才答完卷轴上的题,自觉应当再虚心一些。 可转念一想沐扶云的排名还不知在哪儿,又觉得自己不该太矫情,便忍住了要出口的话,赶紧继续往下看,寻找她的名字。 陈绍,许莲,刘承志,周素…… 前二十名里,有一大半都是甲班弟子,只有五名是乙班和丙班弟子,往后的丁、戊等班更是全不见踪影。 对于甲班而言,跌出前二十名,就应该感到羞愧,而对其他班而言,则要力争二十名以后的位置,尤其六十名以后,竞争异常激烈。 徐怀岩看完了前二十的名单,自二十一开始,一直看到第五十五名,终于找到了“沐扶云”三个字。 他生怕自己看错了,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终于露出笑容:“恭喜,沐师妹,你也通过了。” 比起他的高兴,沐扶云显然要淡定得多。 “还行,比我预想的排名要高出一些。” 最后三道答得过于仓促,甚至没有写完,前面的题,也并未答得十全十美,照她的预想,排名兴许会在七十左右。 没想到结果竟然是五十五,看来,这些外门弟子,除了甲班的几个之外,着实不太行。 “沐师妹不用谦虚,依我看,你的排名应当不止于此。”徐怀岩自觉是唯一一个在这两个月里,亲眼见识过她学习、理解能力的人,对她渐渐有了一种盲目的信心。 “无论如何,总算是通过了,接下来,就该专心修炼,准备武试了——” 他话音还未落下,就听附近正看结果的弟子们忽然一阵骚动。 有几名弟子聚在一起,对着悬在半空的卷轴指指点点,议论不休,表情从起初的略带沮丧,渐渐变成了愤愤不平,连嗓门也高了起来。 “……这当真是她该有的成绩吗?” “反正我不信,咱们在外门认认真真学了近四年,不曾有一日不刻苦用功,尚且只得了这样的结果,她凭什么?” “难道也有展瑶那样的本事?” “怎么可能,我们当初至少还经过了外门选拔,天资根骨皆过了关,她呢,被掌门真人拒之门外,靠着楚——沐师姐才半途进来!” “你们说,她会不会这一次,也是靠着这种手段,才能通过文试的?”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由不得旁人听不见。不必多想,谁都猜得出来,那个“她”指的就是沐扶云。 徐怀岩听不下去,正要开口制止,就听前方,一道严厉的女声已先一步响了起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都是七八十名的啊。”说话的是看完排名,已经要走的展瑶,“在这儿嫉妒有什么用,反正最后进内门的名额也轮不到你们头上。” 她说话一向如此直白,平日在外门,因实力极强,人人都对她又敬又怕,颇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意味。 但此刻,四年的外门生涯临近尾声,文试的结果,又关系到接下来的去留,那几名弟子颇有些豁出去的架势。 “展瑶,你不就是仗着自己是第一,才在此说风凉话吗?是,我们的确没机会进内门,但我们懂得什么是公平,什么是道义!” “宗门规定,文试前八十名可进武试,不论武试的结果如何,我们起码有资格要求文试结果是公正的!” 一时间,好几十名弟子跟着附和起来,他们中大多都是排在五十名以后的。 展瑶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人对她的指责,面对几十张不满的面孔,也没有一点发怵的意思,只嗤笑一声,冷冷道:“觉得不服,就拿出证据啊,在这儿议论有什么用。” 那些人一愣,随即转头,对上最前面的吴教习,气势顿时消下去大半。 吴教习也已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正注视着他们。 他们对同门尚能拿出气焰来,一对上师长,就大气不敢出,纷纷转开视线,谁也不敢出头。 只有排在八十一位,只差一个就能进入前八十名的弟子,咬咬牙,上前一步,道:“请教习见谅,我、我想看一看第五十五名,沐扶云的答卷。” 对于他来说,八十人里,只要有一人的成绩出了问题,他就有机会进入武试。 答卷都是教习们评定的,其他人的成绩,他自觉没有什么质疑的余地,唯有只学了两个多月的沐扶云还有那么一点可能。 所有弟子的答卷都可由弟子们当场查看,这是方才就说好的规矩,吴教习面上淡淡,没什么波澜便点头同意了,内心却忍不住对这些弟子方才的议论嗤之以鼻。 他们这些教习,尽管在宗门内地位不高,比不上楚烨,但小事上可以卖他面子,大事上,绝不会糊涂得没了规矩。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得让他们见识到自己的确技不如人。 当着众人的面,吴教习轻轻挥手,芥子袋中的属于沐扶云的卷轴便迅速跳出来,在众人面前展开。 展瑶站在前方,最先看清卷轴上书写的字句。 只两三眼,她就看出来了,这份答卷尽管在她看来,缺漏颇多,但放在整个外门弟子中,得到五十五名的结果,一点也不夸张。 这样的水准,真的是短短两个月时间就能达到的吗? 她的眼中浮现一抹复杂深思,随即便冷笑一声,回头望向那些伸长脖子往这边看的弟子们:“真是不自量力。” 众人一听,都对沐扶云那份答卷好奇起来。 卷轴从前至后传递,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片刻时间看清楚上面的字迹。 尽管不够仔仔细细看清楚每一题的答案,深入分析、估量,但这点时间,也够他们看出端倪了。 凡是写出来的字句,没有一处有错漏不妥。 场中原本质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那名做了出头鸟的弟子,在看过沐扶云的答卷后,也闭上了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此刻,再要让他腆着脸要求看其他人的卷轴,只怕也不敢了。 “还有何人有异议,可一并提出。”吴教习扫视一圈,见底下鸦雀无声,方扬声道,“既无人,那我便说两句。” “你们身为天衍外门弟子,尽管大多都无缘内门,但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也都受天衍教导、指引。身为天衍人,除了道法、剑术外,谦逊、求真、自省,才是我们这些当教习的,最希望你们能学到的。也盼你们日后不论留在宗门,还是各奔前程,都不望这六个字。” 弟子们低着头,沉沉地应着“多谢教习”。 徐怀岩站在人群中,不知怎的,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自豪感:“我就知道!沐师妹,你——” 他转头,正想和沐扶云说话,却发现身边空空荡荡,原本站在这儿的人,早已离开,不见踪影。 …… 后山的水潭边,沐扶云正聚精会神地与冰剑对招。 她用的仍是风伴流云这一套剑法。 尽管这两个月里,她也学会了另外两套剑法的招式,但真正练剑时,始终都是用的风伴流云剑。 这一套剑法最为基础,也最为全面,融合了天衍剑的浑厚、锋利,同时刚柔并济的特点,最为实用。 最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才学了两个月的剑修来说,能将一套剑法融会贯通至任何时候出招,都能自动使出最恰当的招式的地步,已是十分不易。 她想要进内门,就要在这一套基础剑法上精进再精进,直至比所有人都擅长。 除此之外,还需再破一次境。 甲班的二十名弟子都已是炼气后期以上的修为,唯有与他们达到同样的高度,才有取胜的可能。 这些都必须在这最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完成,由不得再浪费。 是以,方才看到自己的成绩,确定顺利进入下一关后,她就直接离开青庐,一个人来到这儿练剑。 若不出意外,这一个月,她大部分时间都要在这里度过。 随着她的进步,冰剑的攻击力也一点点增强。每当她以外自己有机会一击打败它的时候,它都能使出意想不到的新招。 高高低低的石块上,沐扶云有时足尖点地,有时腾跃到空中,有时甚至踏过水面,用剑锋挑起一阵水花,如落雨一般抛洒下来,滴滴答答,激起无数波纹。 不远处的松林中,一道洁白无瑕的身影静静看着她轻盈跳动的身姿。 身为小师叔,谢寒衣从前并不关心宗门事务,如外门弟子考核这样的事,更是从来没在他脑海里出现过。 可今日,当掌门师兄传讯过来,告诉他今日是外门天字班文试出结果的日子,再有一个多月,他便会收下一名徒弟的时候,他破天荒地生出了一丝名为“关心”的情绪。 自师尊仙去后,他已不知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了。 就是在这一缕情绪的牵引下,他再次来到了这里。 本该问一句“结果如何”,可不知为何,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执剑出招的背影,他就好似能感应到,她已经通过了第一关。 想来,若是结果不好,她也不会再出现在这里,这般一丝不苟地练剑了吧。 谢寒衣冰冷的面庞间浮现温和之色。 就这么无声地看了片刻,他行到一块嶙峋怪石边的空地处,微微弯腰,拾起搁在那儿的一瓶莲子糖,收进怀里,随后,挥动衣袖。 山风骤起,裹着清冽的寒风,让前方的沐扶云似有所觉般停下剑。 她站在高处,回过头来,朝着风来的方向看去,仿佛在寻找什么。 松柏屹立,清泉流淌,天地之间,唯见山色静谧。 她心中划过一阵莫名的失落,正待转身继续练剑,却忽然发现,方才放在空地处的莲子糖,不知何时,已消失了。 原来他真的来过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突破 文试过后的第二日,所有人对排名再无异议,宗门方公布了今年武试的规则。 与往年的车轮战比试,或是直接丢进秘境,让各位长老观看弟子们的表现不同,今年的武试被分成了前后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为时三日的积分赛。这三日中决出的前十五名,方可进入第二阶段,即最终比试。 大约是因为要给泠山道君挑选首徒的缘故,显得格外郑重其事。 在文试中不幸排在八十名以后,已被淘汰的弟子们,一面收拾行李,等着不久之后离开宗门,一面兴致勃勃地讨论接下来的比试。 因大多数人本就没对进入武试抱太大的希望,起初的失望和遗憾很快过去,他们欣然接受结果,打算趁着最后的机会,再从同届的佼佼者身上多学一点东西。 至于进入武试的八十名弟子,则进入了疯狂练习的阶段。 每一天,从早到晚,青庐的剑台上都有结对过招的弟子们。 剑台位置有限,起初,大家还愿意排队等待,几天下来,就没了耐心。 很快,除了剑台,附近到处都有天字班弟子们比剑过招的身影。今日,竹林被削去一片,明日草地被铲平一块。 好好的青庐,莫名变得残破零落。 不少内门弟子经过,都得感叹一句,幸亏只是修为尚低的外门弟子们比剑,不然,这好好的山头都得被掀翻。 就连实力远胜其他人,一直胜券在握的展瑶,也比平日更加刻苦努力。 剑台上,她一招平地穿沙串联着流云裹月,将对面的周素一下挑翻在地,连手中的剑也掉了下去。 丢剑是剑修的大忌,周素原本还想着如何应对,此时心中一慌,顿时乱了步伐,只顾去拿剑。 可才踏出一步,展瑶的剑锋已经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周素脚步一停,乖觉道:“我输了。” 对上展瑶,她本也没觉得自己有机会能赢,此时认输认得十分干脆。 展瑶对她这种一点也没有求胜心切的态度十分不满,当即收回剑锋,冷声道:“你这个样子,怎么进内门?连全神贯注接招都做不到。” “这不是因为对手是阿瑶你嘛,我知道自己肯定赢不了,要是换一个人,我绝对全力以赴……” 周素从地上拾起自己的剑,收回剑鞘中,替自己辩解,可对上展瑶完全不认同的目光,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 “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以后遇上比自己强的对手,就打算束手就擒吗?” 展瑶身材修长,与不少男修齐平,比大多女修都高出一些,站直了身子看人的时候,总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再配上她此刻有些严厉的语气,越发像教训人的师长。 “再说,对上其他人,你又怎知自己有没有胜算?也许,在你掉以轻心的时候,有人已走在你前面了。” 周素讷讷地看着她,有点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不觉得身边这些朝夕相处了近四年的时间,还会不知道各自的实力如何,可面对展瑶莫名其妙的怒火,又什么也不敢说。 平日,展瑶对她们虽然算不上温柔,但也很少这样不留情面。 在旁边观战的许莲见状,一下猜到了展瑶反常的原因,笑着打圆场:“阿瑶,你是不是还在想沐扶云的事?” 距离文试结果公布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起初,有不少弟子对沐扶云的排名十分惊讶。但很快,这种惊讶就被紧张和蓄势待发的气氛所替代。 毕竟,再怎么出人意料,也只是文试而已,谁知道她过去是不是也学过道法呢? 修仙之人,最看重的始终是实力,谁都记得沐扶云曾四招就被展瑶打趴在地上的事,自然不会将她放在心上。 只有展瑶,自那日起,便一直将沐扶云记在了心上。 许莲觉得,这大概是因为她在外门已太久没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的缘故。 “她一个进外门班都需要靠着沐师姐关系的人,哪里值得你这么放在心上?”说着,她四下看了看,道,“你瞧,这么多天了,她都没来过剑台试炼,还不是怕了。” “是啊,就算真的进步神速,也得是一剑一剑练出来的。”周素连忙帮腔,“文试可以临阵抱佛脚,武试可不能。” 展瑶听着她们两个的话,没再说什么。 尽管知道她们说得没错,但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往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和另一位同门比剑的徐怀岩身上,他看起来,似乎并不为沐扶云担心。 沐扶云,真的怕了吗? …… 沐扶云当然不怕。 此时此刻,她正躺在后山水潭边的巨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尽管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手里却仍然紧紧握着自己的剑。 那把从宗门领来的,最普通的铁剑。 就在刚才,经过她这些天来没日没夜的苦练,终于第一次与水中那把冰剑对了整整五十六招,才因灵气耗尽,体力不支而败落下来。 之前两三个月里,她坚持最长的一次,也不过对了二十五招。 每一次,不是速度不如它快,就是灵力不如它浑厚,还有剑式亦不如它多变、游刃有余。 能与之对上五十六招才落败,已是极大的进步,她毫无形象地躺在石头上,都忍不住弯起嘴角,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笑出声来。 可是很快,笑容就慢慢淡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自己体内的灵气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耗尽。 先前境界还停留在炼气前期的时候,她只以为是灵气过于稀薄的缘故。 而升至炼气中期后,她开始渐渐察觉到这种异常。 大多数时候练剑,灵气都是正常运转,随着每一招每一式的挥出而流逝。 但一旦她突然往剑锋中灌入更多灵力,给对方强力一击时,那种流逝过快的感觉就分外明显。 灵力好似沙砾,从她的指缝间流走,落入驳杂的丹田中,消失不见,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将其吸走了。 这也是炉鼎体质的特征吗?自己留不住灵力,却便宜了与之双修的人? 她不知道缘由,却知道,再次破境,升至炼气后期,已迫在眉睫。 唯有境界提高,蕴藏的灵力增多,才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灵力流逝过快的问题。 前几日,她又分别去了一次溪照阁和山溟居。 离文试出结果的日子已过去多日,那日,楚烨和宋星河先后在玉牌上给她传过讯息。 这二人也不知是不是约好了,话里话外,竟都是拐着弯的表示愿意“屈尊降贵”,抽出一两日的时间指点她练剑。 她对这种“施舍”嗤之以鼻,加上早已有冰剑的陪伴,比他们两个好上不知多少,便干脆没有理会,直接把玉牌丢到了一旁。 大概是觉得被拂了面子,那日,那二人见到她时,都没什么好脸色,连话也不愿多说几句。 沐扶云本也懒得和他们应承,干脆从头到尾自动闭嘴,反而乐得轻松。 临走的时候,楚烨委婉地提醒她,积分赛为期三日,必是一场漫长的鏖战,比只需翻阅、背诵典籍便能通过的文试难上不知多少。 宋星河则比他直白多了,丢给她一瓶固元丹后,直接让她放弃挣扎,别妄想短短两三个月,就能打败已经学了三四年的甲班弟子。 沐扶云对这两人的话置若罔闻,留下自己的一小瓶鲜血后,就离开了。 反正,那前十五名里,必须有她的名字。 想到这儿,沐扶云已经瘫软无力的身体中忽然感觉到一阵震颤,丹田之下的涌动告诉她,上次被强行压制的境界突破,再次来临了。 …… 归藏殿后堂,楚烨正望着案台上的莲灯出神。 莲灯的光芒依旧微弱,看起来半明不灭,但与五个多月前刚带回来时相比,已经有了细微的变化。 这是鲜血浇灌的结果。 他也曾试过用自己的血滴进去,结果毫无作用,反而差点将那抹微弱的灯芯浇灭。 可见,的确是血脉相连之人方有此效。 沐扶云…… 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名字,随后眼前便浮现出一张束着高马尾,眼梢上扬,神采飞扬的脸。 她生得明艳,不比月儿逊色,似乎不管旁人说什么,都能做出一副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样子。 这一点,连从前的月儿都不见得能做到…… 不知是不是后堂供奉过太多先辈英灵的缘故,他只这么站着,就忍不住思绪飘远,神志涣散起来。 小道童怯怯提醒的声音将他的心思拉了回来。 “楚师兄,已经巳时,该出发了……” “知道了。” 楚烨的眸光快速聚拢,小心地伸手,拂了拂莲灯四周几乎看不见的尘埃,肃着脸转身离开。 无论如何,他要想办法让师妹回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昏睡 三日后,便是武试第一阶段的积分赛。 前一天早上,不用教习们提醒,天字班的弟子们已自觉停了一个月来接连不休的对决试炼,个个养精蓄锐,大口吞固元丹。 宗门内的比试,对弟子们使用法器、灵药等,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 天衍注重苦修与绝对实力,凡在试炼场上靠自己无法驾驭的高阶法器,或短期大幅提升灵气的禁药压制对手的,都会被直接淘汰出局,就连固元丹这样只是益气固本的普通丹药,都只能在试炼前后使用。 人人都想在试炼场上表现优异,发挥出自己该有的实力,哪怕知道自己进不了前十五名的,也不想在众人面前露怯。 徐怀岩也不例外。 他虽然比不上展瑶在外门中高出大家一截的实力,但照平日的实力来说,想在前五名中占得一席,应当不难。 相比之下,他更担心沐扶云的情况。 从文试结果出来后,就没再见她在剑台附近出现过。他其实不太担心她练剑的情况,毕竟她学剑的时间太短,肯定不能和他们这些基础扎实的弟子相比。 他觉得,她一定有自己单独练习的法子。 只是,随着积分赛越来越近,她始终没有消息。 先前,他偶尔用玉牌给她传送讯息时,她还会时不时回复那么一两句。可自从前天,他问起她是否准备得差不多时,她就再没了回音。 昨日,他又发了两句提醒她不要太拼,保存体力的话,仍旧石沉大海。 一直到今日,他觉得实在不妥,干脆趁着休息的时候,请了山中的一位小道童,到她住的草舍中去看了一眼。 她住的是内门的地方,他尚是外门弟子,无权入内,倒是这些在内门做事的小道童可以出入。 方才那小道童回来了,告诉他,草舍里空空荡荡,没找到沐扶云。 徐怀岩渐渐焦急起来。 人在宗门内,按理说应当不会遇上什么歹人。难道是修炼太过拼命,走火入魔,承受不住,不省人事了? 他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决定第二天一早,若还没有消息,就要想方设法找到浮日峰的小师兄,求他帮忙。 …… 后山的水潭边,沐扶云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 这一次进阶,她花了整整两天两夜,服完整整一瓶固元丹,才将境界稳住。 再次睁眼时,已是第三天的午后。 本就力竭的她,因连着两日水米未进,更是饿得眼前发黑,没清醒多久,就昏睡了过去。 梦里,她感到干燥的唇舌间仿佛有沁凉的清泉淌过,化开了两颗小小的,像乳牙一样的脆糖。 那是她的莲子糖。 清甜包裹着微苦的滋味,让她感到心头十分舒坦,不禁在梦里笑了起来。 那抹笑晕开在一张有些张扬明艳的脸庞上,看起来清澈极了。 谢寒衣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双目紧闭的沐扶云。 他是昨日夜里来的,说是心血来潮也好,是有意来看她也罢,总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这里。 本是不想打扰她练剑,谁知,却恰好看见她破境后,力竭晕倒,不省人事。 他没有弄醒她,也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留了下来,坐在她的身边,守了整整一个晚上。 身为修士,一晚上对他而言,如弹指一瞬般微不足道。可将这弹指的时间,花在一个小小外门弟子身上,总还有几分不寻常。 这一个晚上,他看到她满身虚汗,就施了个清洁术;看到她嘴唇干裂,就给她灌了山泉水;看到她饿得脸色苍白,就给她喂了两颗自己带在身边的莲子糖。 而她,虽然始终没有醒来,看起来却好多了。 道袍整洁了,嘴唇滋润了,脸色亦恢复了,安详的睡颜甚至带上了笑容。 日升月落,他宛若一尊冰雪塑像,在星辰变幻、朝霞掩映之中,岿然不动,直到感觉到她体内的气息逐渐平稳。 “好了。” 他沙哑的嗓音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 比起后山的寂静无声,山脚下的青庐已是人声鼎沸。 这一日,应当是整个外门一年来——应该说是多年来,最热闹的一天。 上至内门各位长老、弟子,下至外门各级的弟子,都聚集在试炼台附近,等着观看这为期三日的积分赛。 试炼台已被分隔出数十块比试场地,供八十名入围的天字班弟子使用,每一块场地边,都有一名教习和一名内门弟子负责记录胜负情况。 而在试炼场的正前方,则有一块数人高的巨大石碑。 石碑的表面平滑如镜,刻着整整八十个名字,每个名字的后面,都跟了一个数字,便是每个人的初始积分。 初始积分是根据文试的结果,和过去三年多在外门的成绩赋予,因此,排名与文试结果稍有出入。 徐怀岩站在弟子们中间,只抬头石碑一眼,就忍不住急切地四处张望。 入眼是一张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只独独不见沐扶云。 “你这么急做什么?”站在旁边的展瑶注意到他的异常,皱眉道,“找谁呢?沐扶云?” 谁都知道,徐怀岩是整个外门班中与沐扶云走得最近的人。 展瑶说着,也往四下看了看:“她人呢,这么多天都没见她露面,不会真的放弃不敢来了吧?” 话虽如此,她心里到底希望事实不是如此。 徐怀岩没底,既不能承认,也不好否认,只含糊地道了一声“没事”,便算搪塞过去。 这时,他总算在高处的人群中找到了宋星河的身影,赶忙从挤挤攘攘的外门弟子堆里钻出去,绕过大片的人群,拉住一名小道童,请他帮忙给宋星河带话。 楚大师兄如今不在宗门,他实在不知找谁帮忙,宋小师兄从前与沐师姐情同亲姐弟,想必对沐扶云的事不会置之不理。 小道童笑嘻嘻的,答应后,颠颠儿地跑去给宋星河带话。 宋星河原本正与各峰的长老们站在一处。 长老们都是来相看好苗子的,比试还没开始,就先对着石碑上的名字一个一个认起人来。 “星河,你看看,那个是不是展瑶?”落霞峰的瑶瑾仙子蒋菡秋指着试炼台旁的女修,问。 宋星河随意看了一眼,道:“蒋师叔,那是另一名弟子,叫许莲,她旁边那个才是展瑶师妹。” “原来是她。”蒋菡秋点头,又将目光落在许莲身上,“这个小丫头的排名似乎也在前列。” 宋星河笑笑,应承两句,目光却开始到处游移,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楚烨不在,今日,他是代表浮日峰来的。 掌门师尊并无在外门天字班中再收徒的打算,他和楚烨亦资历尚浅,还不到自居洞府,开门收徒的时候,这次来,只当是替掌门师尊陪一陪众位师叔伯。 掌门师尊的病根近来又有些发作,遂将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他和楚烨两个分担处理。 恰好他这几年也指点过几次天字班的弟子,对大多数人都有几分印象,因此,好几位长老都时不时问他两句。 他口中应承着,却总有些心不在焉。 沐扶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眼睛长在头顶的沐扶云,根本没来。 眼看着底下的吴教习已经在重申积分赛的规则,参赛弟子们都已摩拳擦掌,宋星河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这时,小道童将徐怀岩的话带了过来。 宋星河脸色一沉,和几位师叔伯说了声“抱歉”后,便抽身而去,拉着徐怀岩去了一旁。 底下,弟子们都静了下来,只剩吴教习的声音。 “……诸位可任意挑战,只需将对手的名字写在试炼台上即可,胜者,按对手排名,获得相应积分,输者则扣除相应积分。” “怎么回事,人不见了,你怎么不早说?”宋星河对着徐怀岩便是一句质问。 徐怀岩有些讪讪:“我昨日便想找师兄,可、可身在外门,没机会见宋师兄,传讯玉牌上更是没有宋师兄的名字,只能等今日过来当面告诉师兄……” “……第三日起,对决之中,输者扣除对方全部积分,赢者获得对方全部积分。三日之中,一旦积分低于零分,即刻淘汰出局。” 吴教习重申完规则,几十名弟子便各自散开,等在一个个比试场地边。 徐怀岩频频回首,生怕一会儿开始,他便得回去应战。 “宋师兄,武试就要开始了,一会儿若有人要挑战沐师妹,可怎么办?” 宋星河咬咬牙:“她这积分虽低,却也还能撑一会儿。你先去比赛吧,我去找。” 说着,示意徐怀岩回试炼台,自己则飞快御剑而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挑战 等沐扶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两个时辰。 正是午后,头顶的阳光早将山林间的露水蒸得无影无踪,苍翠绿意被璀璨金光包裹着,格外舒适。 沐扶云在石头上呆呆坐了片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看天色,似乎没有多久。 可她的道袍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清清爽爽,口齿之间,似乎还残留着融了莲子糖的清泉的滋味,一点也不像昏睡太久,醒来后脱水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错觉,睡梦里,她似乎感应到,有个人一直守在她身边,每当她难受的时候,很快就能得到安抚。 这也许,不是错觉吧…… 她正晕晕乎乎地想着,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又觉得腹中空空,饿得前胸贴后背。 上一次昏倒,就是因为刚刚破境,气息紊乱,再加上饥饿难耐。有了教训,她赶忙趁着眼前再次发黑的时候,找出随身带着的莲子糖,往口中送了两颗。 待那甜丝丝裹着苦涩的滋味在口中化开,流淌入腹中,方得到暂时缓解。 她往身上拍了一张省力符,白着一张脸起身,正打算先回草舍换身衣服,再去青庐看看,找点吃食,等着积分赛开始。 可才走出去不远,就看见芥子袋中的玉牌连着亮了好几下。 她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解开芥子袋,要取玉牌出来看。 平日会给她递讯息的人不多,除了楚烨和宋星河,便只有徐怀岩,以及外门班每日例行的课业提醒,如此急促地讯息,也许是有什么急事。 不知怎的,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还没等她看清玉牌上的字,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道饱含怒意的熟悉嗓音。 “沐,扶,云!” 宋星河自山林上空御剑直冲而下,一双桀骜的眼眸阴沉到了极点,平日里看起来不羁的身影,莫名有几分狼狈。 …… 青庐试炼台附近,参赛弟子们早已排起了长队。 石碑上的名字和积分,每隔两刻就更新一次,不少弟子的排名已经向上浮动了好几位。 有人上浮,自然就有人要下降。 比试输了,就要扣分,有的人本就积分不高,连输几场,眼看已要垫底,一旦扣得低于零分,就要淘汰。 为了不这么快就出局,有的人就将主意打到了沐扶云的身上。 在外门三四年,大半弟子都和展瑶交过手。自然没人比得过她,但即便是输,也多能支撑过十招,如沐扶云那样,四招就被打得动也动不了,着实教人印象深刻。 起初,出于修仙之人天生的清高,也碍于高处有各峰的长老、师兄师姐们观战,没人愿意主动挑战沐扶云。 挑战弱者,意味着对自己的实力不够自信。 然而,随着积分的变化,脸面已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能继续留在试炼台上,哪怕只多一天,也比就这样被淘汰要好。 第一个在比试场上写下“沐扶云”三个字的,是丙班一名排在七十三名的男弟子。 当场上的教习喊出“沐扶云”的时候,有许多人都往那边看去。 有人诧异,有人鄙视,还有人好奇,都想看看,这场比试的结果会如何。 可教习连喊了三遍名字,始终不见沐扶云出来应战,最后,只好直判这位弟子胜出。 他赢得不费吹灰之力,直接将自己从淘汰的边缘拉回来一点,又多争取到了一次与其他人对决的机会。 其他弟子惊讶的同时,也开始跃跃欲试。 很快,选择和沐扶云对战的人越来越多,而她却始终没有露面。 积分赛开始两个时辰,沐扶云的排名已自起始的六十四名跌至七十七。 除去已经淘汰的三名弟子,她已跌到了最后一名,再输一场,积分就要掉到零分以下,被彻底淘汰了。 徐怀岩才胜了一场比试,抽出身来,站在石碑前,只觉心都要跳出来了,不停地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再有人来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很快,一块才空出来的比试场上,就传来了教习的声音。 “沐扶云,陈道和挑战沐扶云。”教习的声音平直无比,不带任何感情,打算和前几次一样,喊三遍之后,直接计沐扶云输,好将人淘汰。 他在外门当了这么多年的教习,什么人没见过? 考前突发恶疾,无缘考核的,或是为了赢得考核,不择手段的,他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种临时插班进来,到最终考核,却连面都不露的弟子。 这么不负责任的弟子,就该早点淘汰,横竖也进不了内门。 徐怀岩心一沉,赶紧拿出玉牌,又给沐扶云传去讯息,催她赶紧过来。也不知宋小师兄找到她了没有,再不来,可就真的要被淘汰了。 “沐扶云,陈道和挑战沐扶云。” 教习已经叫到第二遍,负责同一个比试场的内门师兄已经准备好朱砂笔,要在沐扶云的名字上画上个叉。 提出挑战的陈道和也在场边坐了下来,打算趁这个时间,稍微休整一番,只要这场赢了,他的积分就能稳一些,再挑战一位旗鼓相当的同窗,即便输了,也不至于立刻被淘汰。 徐怀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顾不得想别的,赶紧站在台下道:“教习,能否再通融一时半刻?这是沐师妹的最后一个机会了,如果这一场再输,就真的要被淘汰了!” 他性情温和,平日一向温文尔雅,除了有两次为沐扶云打抱不平外,几乎没与同窗们起过冲突。 此时,他站在台下,为了让教习听清,有意提高嗓音,一下子引来不少人的注视。 “这个徐怀岩,魔怔了吧?” “是啊,每次都帮沐扶云说话。平日就算了,今日武试考核,他也这么不分是非对错,真不知沐扶云给他下了什么蛊。” 就连正在比试场上对招的展瑶,也难得分心,一边挡开对方的剑锋,一边偏头过来看这边的动静。 她是众多弟子中,最耀眼的那一个,身上黏着好几位观战长老们的目光。 长老们今日过来,都想见识见识这个天字班的第一,此刻见她分了神,便也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往徐怀岩那边看去。 场地上,教习看着一脸恳求和焦急的徐怀岩,语气里是难得的严厉:“徐怀岩,宗门有宗门的规矩,不会为任何人破例。况且,武试这么重要的考核,都能缺席这么久,可见,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这样的人,我想,诸位长老也不会欢迎。” 徐怀岩脸涨得有些红,还想开口说点什么争取时间,可一肚子紧张盘桓至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高处的长老们看到他这副焦急又倔强的样子,忍不住摇头。 “这孩子,是个好苗子,就是性子轴了点。” “这性子怎么了,我就觉得不错。”瑶瑾仙子蒋菡秋若有所思地看着徐怀岩,语气里有几分高看的意思,“至少,他愿意为同门争取,不像有些人,只想踩着别人往上爬。” 说的就是陈道和那样故意挑缺席同门挑战的人。 他们这些人,实力不够,不论怎样,都进不了前十五名,若是敢挑战排在前面的那几个人,在淘汰之前,和强者来一场比试,反而会让人刮目相看。 可他们偏要挑弱者,难道以为这样,就能让长老们多看一眼吗? 另一位太清峰秦长老不以为然,道:“要争取,也要看这个同门值不值得。” “第三遍,沐扶云,陈道和挑战沐扶云——” 教习喊到第三遍,眼看将成定局,众人的兴致都淡了下去。 展瑶看着空荡荡的比试台,面上闪过失望之色,随即收回视线,专心致志地对付对手。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憋着气,手上的招式越发凌厉。 陈道和坐在场边,已然闭上双目,安安心心打起坐来。 负责记录的内门师兄手中的笔尖也已落在了沐扶云的名字上。 “时间到,本场比试——” 徐怀岩握了握拳,只觉心已悬到半空,很快就要坠落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手中的玉牌忽然亮了一下,是一直没有回应的沐扶云传来的两个字: 来了。 徐怀岩眼前一亮,下意识抬头往四周看。 只见一把十分朴素的长剑,带着空气被摩擦的啸鸣声,自碧蓝的天空中划过,直指试炼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稳稳插进陈道和交叠盘坐的双腿之前。 “这、这是……” 陈道和吓了一跳,震惊地盯着眼前还在轻颤的剑,背后冷汗涔涔,若这剑再偏几分,插的可就不是试炼台上的石面了。 他愣了一瞬,赶忙执剑,从地上跳起来。 这时,一身灰白道袍,红纱束发的沐扶云从宋星河的剑上跳下来,落到试炼台上,冲众人抱拳。 “抱歉,先前破境,多耽误了些时间,现在比试,应当还来得及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30 第24章 获胜 沐扶云的脸色有点苍白,再加上她纤瘦的身板,站在试炼台上的时候,看起来格外单薄,仿佛风一吹,就能将她撂倒。 可不知为何,成百上千双眼睛,就那样神色各异地看着她,就连旁边正比着的几块场地上的弟子们,都忍不住暂停下来,望着这边的情况。 也许是因为她的目光过于镇定,她的红纱带过于耀眼,又或是她的神情过于平静,使她看上去气势压人,不容小觑。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试炼场上下,没人出声。 “破境?”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声,“从炼气前期突破到炼气中期?” 很快,四下里传来阵阵窃笑声。 他们差点忘了,三个多月前,沐扶云刚刚来到宗门的时候,才是炼气前期的境界。 这样低微的境界,哪怕突破到炼气中期,放在外门班通过文试的八十名弟子中,也是抬不起头的水准。 “也不一定吧,她方才也没说自己到底是什么境界啊。” 有一名甲班的弟子犹豫道。 才从台上下来的许莲闻言狠狠瞪了那名弟子一眼:“怎么不一定?你见过有人三个多月就连破两层的吗?” 那名弟子沉默了,讪讪说不出话来。 和许多年前踏入宗门后才开始修行的修士们不同,现在的天衍外门越来越难进,通常能过入门考核的弟子,都是在家中就有一定修炼基础的。 他们不是出身修仙世家,就是跟着底下小派、散修学过些皮毛,真正进入天衍时,几乎都已炼气。 饶是如此,近四年下来,整个天字班,也只有展瑶一人,在不久前成功筑基,其余的,几乎都还停留在炼气后期。 众人一听,慢慢回过味来,要是她真的只用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就连进两阶,那他们这些人,三年多的时间,岂不是白学了? 总算稍稍松一口气的徐怀岩悄悄挪到才落地的宋星河身边,轻声问:“敢问宋小师兄,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沐师妹她要不要紧?” 宋星河黑着脸,睨他一眼,脑中回想起刚才沐扶云那一脸无辜又疑惑的表情,仍旧气得胸口发闷。 他在浮日峰找她找了整整两个时辰,从一开始的愤怒和怀疑,到后来渐渐慌了神,只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就差到归藏殿去求掌门师尊了。 谁知,转头就看到她慢悠悠走在山道上,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 原来,她破境之后昏睡了过去,根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以为积分赛还没开始。 气得他恨不能当场拔剑。 如今,且看她要怎么应对这一切。 照常理,她那样的底子,不论这几个月如何拼命,都不可能取胜。 出于一种报复,或是别的什么心态,他理所当然地希望沐扶云惨败在此。 如此,她就会重新变回那个他曾经想象中,唯唯诺诺、软弱无能的沐扶云。 但潜意识里,他又不想看到她在这么多人面前惨败的样子。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只能告诉自己,他只是不想看到因为她的存在而给师姐蒙羞。 他不知道她的剑法到底学得怎么样,但……她已经进阶了,应该可以吧。 正打算应付徐怀岩两句,试炼场上便传来动静。 陈道和从一开始的发懵回过神来,执着剑瞪向沐扶云:“你、你迟到了,已经输了!” 沐扶云皱眉,转头望向负责这一块场地的教习和:“是吗?” 教习皱眉,谨慎地没有直接赞成陈道和的话,只是说:“的确迟到了,我方才已经报了三声,你并没有出现。” “我记得,在武试规则中有明文规定,三声之后,弟子未至,由该场教习裁定,记录完毕后,方成定局。”沐扶云自然不可能就这样认输,“我方才来时,三声已过,但教习还未做出最后的裁定,照规则,应当还未成定局。” 记录的师兄赶紧低头看看手中的册子,果然,那一滴朱砂只在沐扶云的“沐”字上点了一下,还未画下那个触目惊心的叉。 “你这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陈道和没想到还有人这么抠字眼。 教习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弟子,尽管有些生气,但又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一时不知该如何决定,只好抬头望向吴教习。 吴教习掌管外门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因这一次的考核,主要是为了各峰收徒,他不好擅自做主,便抬头望向仍在观战的诸峰长老与弟子。 “依诸位长老之见,是否该给这名弟子继续比试的机会?” 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纷纷望过去,等着长老们发话。 “她是浮日峰先前那丫头的妹妹吧?连守时都做不到,难怪姐妹两个的境遇,相差如此之大。”太清峰秦长老捋着胡须,冷冷道,“这样的弟子,何必还要留在试炼台上浪费时间。” 他说完,好几人跟着点头,以示赞同。 吴教习心中有数,已打算当场宣布沐扶云被淘汰。 徐怀岩即刻转向宋星河,希望他能以浮日峰亲传弟子的身份帮沐扶云说句话。 还没等他开口,蒋 菡秋便道:“可她方才分明说了,是因为破境才耽误了比试。你我皆是修士,都知道破境这样的事,非人力可改,如今她已赶来,为何不给她个机会?” 秦长老道:“给她机会又如何?掌门早说过她不是这块料,若不是楚烨那孩子念旧,破例请求让她进外门,她今日如何能站在这里?我想,即便她今日赢了,也不会有哪一峰想收她当弟子。” 他话音落下,其他峰的长老们便陷入沉默,仿佛在用实际行动表达赞同。 蒋菡秋不以为然:“既然不会改变最终结果,让她试试又何妨?” 她说着,也不再想取得其他人的同意,直接对底下道:“按规则来便是。” 试炼台上的教习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带着众人退开,将场地让出来。 陈道和不满道:“可她明明就是迟到了,没把这比试当一回事。” 有位丙班的弟子见他仍旧不情愿,不禁打趣:“陈道和,你不会是不敢比吧?” 陈道和立刻跳起来,怒道:“胡说什么!我还会怕她?” 他只是觉得自己运气不佳,凭什么前面几个特意挑沐扶云挑战的人,都能不战而胜,到他这儿,就还得真刀真枪比划比划。 明明是想趁机休整一番的。 他握着剑走到比试场的一边,不耐烦地冲沐扶云扬了扬:“来吧,速战速决,我还要继续休息一会儿呢。” 沐扶云微微一笑,没有因为他轻蔑的态度而有丝毫情绪波动。 “陈师兄,得罪了。” 她仰头拉伸一番筋骨,随后退到一旁,等待比试开始。 教习板着脸拿起鼓槌,用力捶下。 鼓声起,沐扶云还未动,陈道和打定主意速战速决,抢先跳起,使出一招凌云斩风,越过起始线一大步,自高处直冲沐扶云面门劈去。 沐扶云下意识侧身,脚尖灵巧点地,以春风化雨之势躲开他的袭击,转而手挽剑花,从他侧面攻去。 陈道和顺势弯腰,趁着她的剑自上方削过,手腕一转,直往她脚踝划去。 沐扶云并未被这近在咫尺的攻击吓得慌了手脚,只是足尖轻点,往后挪了几寸,避开剑气,使了一招穿花照影,轻轻柔柔反攻过去。 与冰剑练得多了,她习惯了应对别人的攻击,保存实力,而不是一上来就大开大合地输出灵力,以防出现灵气流逝过快,支撑不久的情况。 落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却像是她自知实力不足,恐敌不过陈道和,便只好以防为主,尽力拖住陈道和的脚步,消耗他的灵力。 “这可不是聪明的做法,除非剑术非凡,否则,境界上的差异,不是这般拖延一会儿就能消弭的。”秦长老冷眼旁观,故意说给蒋涵秋听。 蒋涵秋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只有身在比试场上的陈道和感觉到了不对劲。 表面上看,是沐扶云被动地接招,因实力不足而无法出手,只能采取只防不攻的策略,可每每二人剑峰相对,自半空中划过时,他都能感觉到底下涌动的灵力。 那种稳定的流动和输出,若有似无,比他这个学剑多年的炼气后期修士更浑厚有力。 别人以为的实力不足的接招,也并非逃脱,相反,他觉得她的招式像一尾滑不溜手的鱼一般,让人根本抓不住。 再这样下去,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他的眼神沉了沉,决定不再这么不痛不痒地拖下去。 接下来使出的几招风伴流云剑,明显比之前更加凌厉,就连在石面上留下的痕迹都比之前深了好几倍。 “看来,陈道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也不知沐扶云还能撑多久,想必胜负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观战的弟子们三三两两地讨论,听得徐怀岩越发忐忑。 他站在宋星河身旁,不错眼地盯着试炼台上的情况,紧张地心砰砰直跳,双手合十,做出像上天祈祷的姿态。 他对沐扶云有莫名的信赖,觉得她一定能打败陈道和,但细想来,除了那次和展瑶的对决,又的确没有真正见识过沐扶云的实力,一时越发提心吊胆。 “沐师妹,一定要赢啊。” 宋星河冷眼看着他恨不得亲自上阵,给沐扶云呐喊助威的样子,心中一阵不屑。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台上的是谁呢。 他很想开口提醒两句,让徐怀岩注意自己的言辞,但到底状况紧急,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将视线转至于台上。 陈道和的拳头似乎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沐扶云仍旧不疾不徐,从容地应对着,丝毫没有因为他加大攻击的杀伤力而有一丝半点慌乱。 见识过冰剑的攻击力,陈道和的这点招,实在有些不痛不痒。 “看来这段日子没白练。”宋星河脸上闪过一丝极别扭的笑意,喃喃道。 上面的长老们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她的境界……”秦长老原本不屑的神情渐渐变得疑惑起来。 长老们多是化神、炼虚以上的境界,炼气期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只脚跨入仙门而已,不值得太多关注,因此,从观战到现在,除了展瑶几人之外,他们都没有刻意感受过其他人的境界。 方才听弟子们的议论,沐扶云应当只有炼气中期的境界。 可从眼下对招时的情形看,似乎不止如此。 一阶之差,算不了什么,但若真的是在这短短三个多月里升的…… 蒋菡秋的眼中也多了几分兴味。 “这丫头,还在刻意保存实力吗?” 沐扶云身在比试场上,不知他们的猜测,否则,真该替自己喊冤了。 她哪里是保存实力?只是习惯了这种方式,以免灵力忽然流失,再加上实在太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生怕自己下一招还没使,就晕过去,只好收敛一些。 可越是这样,陈道和就越有一种被她戏弄的恼羞成怒。 急躁之下,他自感乱了方寸,干脆豁出去了,将所有灵力灌注入招式中,汇成全力一击,直冲沐扶云的面门砍去,意图用这一招将她击败。 众人不禁屏住呼吸。 有些不看好沐扶云的人甚至已经开始摇头。他们料定她接不住这一招。 然而,不被看好的沐扶云只稍凝了凝眉,似乎有些不高兴,随后便也往剑锋中注入大量灵力,正面迎了上去。 “她、她要破釜沉舟了?” “境界上的压制,可不是那么容易跨过去——” 旁人的话还没说完,就忽然停住了。 只见半空之中,二人的剑猝然相碰,两道凝聚了灵力的剑意在剑台上方正面对抗。 只听铮的一声,剑身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紧接着,就是连绵不绝的嗡鸣声。 两人身形在空中相遇,又迅速交错开来,各自落到比试场地的两边。 恰好还是比试开始前的红线之后,只是二人的位置交换了一番。 沐扶云低头看一眼剑刃上被砍出来的一个微小的裂口,顿时想起第一天在宗门领剑的时候,徐怀岩说过的话。 “宗门发的剑,确实不行。”她喃喃自语道。 而另一边,陈道和则浑身僵硬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满脸扭曲的震惊和不信。 本该握在他手里的那把在外购来的好剑,已然飞了出去,落在试炼台下的芳草地上。 剑刃直直地插在黑土中,锃亮的剑身在金色的阳光下不住震颤,闪出锋利的光泽。 倒是完好无损。 “果然还是要用好剑才行。”沐扶云白着脸,抬头望向这把剑,给出最终结论。 有那么一瞬间,试炼台上下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似乎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连负责裁定的教习也没有说话。 率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展瑶。 方才,不知不觉中,她和对手都停下了对决,站在比试台上,和众人一起看这边的比试。 眼下,胜负已见分晓,展瑶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出剑,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直冲过去,将剑刃架到对方的脖子上。 “你输了。”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利落地收剑入鞘。 这边的教习愣了一下,随后高喊:“展瑶胜出!” 旁边的师姐赶紧用朱砂笔做下记录。试炼台前的 石碑上,排名和积分又有了变化。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突然爆发出一阵议论。 “沐扶云……把陈道和的剑打掉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她真的只有炼气中期吗?” 站在上方的蒋菡秋问出了大家的疑惑:“小丫头,你真的只有炼气中期的境界吗?”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到试炼台上那道单薄的身影上。 沐扶云抬头望向蒋菡秋,双手抱拳,道:“弟子不才,昨日才进阶至炼气后期。” “炼气后期?” “她进来的时候,千真万确是炼气前期呀!” “真的在四个月里连进两阶了吗?”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充满了不敢置信。 论精彩程度,方才的那场对决其实算不上精彩绝伦,前面大半部分甚至平平无奇,唯有最后那一击正面相对,有几分精彩可言。 只是没人想到沐扶云会赢过陈道和。 “这个小子轻敌了,可惜。”秦长老捋着胡须,摇头道,“还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呢。” “有什么可惜的,”蒋菡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要是不想钻空子,压根儿也不会如此狼狈。” 底下的陈道和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愤怒地瞪着沐扶云,质问道:“你、你戏弄我?瞒着你的境界,还拿我当猴耍,故意装弱!” 沐扶云方才动用了大量灵力,此时已经力竭,再加上饥饿,站在试炼台上已有些摇摇欲坠。 不过,对上陈道和惊怒不愿承认的眼神,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两句。 “陈师兄,方才承让了。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在场这么多人,也无人问过我的境界如何。我想,区区炼气后期,在天字班中,应当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她说的是实话,可听在旁人眼里,却带着一种难言的讽刺。 “至于装弱,更是没有。”沐扶云实在没力气,干脆以剑鞘点地,撑着半边身子,“我此刻已经气力耗尽,再不能坚持了。” 说完,竟是就这么白着脸,直接晕了过去。 “才打了一场就晕了?看来确实不是装弱。” “毕竟才进的阶,恐怕还不稳。” “三个多月进两阶,不管有没有用什么不该用的手段,应当都不会太稳吧。” 旁人已热烈地讨论起来,陈道和则急红了眼。 “喂,你、你别想装晕糊弄过去!”尽管以他的积分,输了这一场,也不会立刻被淘汰,但如此丢脸的事,仍旧让他难以接受。 “她脸色这么白,一看便是真的不舒服,赢就是赢,输就是输,道和,你何必如此?”徐怀岩说完,就想跳上台去,将沐扶云搀起来。 只是,还没等他上去,身边一道身影已先一步跃到了那头。 宋星河弯腰将沐扶云抱起来,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台上,冷冷望着对面赤红着眼的陈道和。 说出的话却是对着教习的:“这场比试的结果还不公布吗?” 在陈道和争辩之前,教习赶紧高声道:“本场,沐扶云胜!” 师兄也以朱砂笔记下重重一笔。 石碑上的排名和积分,再次发生微妙的改变。 第25章 疑点 沐扶云是被一阵包子的香味唤醒的。 睁眼的时候,正身处青庐的饭堂,身边坐着面无表情的宋星河。 宋星河手里捏个热腾腾的肉包,凑在她鼻尖处,见她醒来,便把肉包一把塞进她手里,恶狠狠交代:“赶紧吃,没见过谁修炼得把自己饿死的。” 方才,把沐扶云从试炼台带走之后,他就去寻了宗门内的医修,生怕她这是为了快速提升实力,用了什么不该用的法子,以至于修炼得走火入魔。 谁知,医修看了几眼,却说她没什么大碍,只是未好好进食,饿晕了。 震惊的同时,他越发气不打一出来。 这人到底是多浑浑噩噩,又或者是多拼命,才会连考核比试这样的大事都差点错过,又饿得在试炼台上当众晕倒? “沐扶云,我警告你,别以为这里是天衍宗,仗着有师姐的情分在,每次都会有人帮你,你再这么不知好歹,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行了行了,年纪不大,啰嗦倒是不少。”沐扶云不耐烦地睨他一眼,捧着肉包子一口口吃起来,总算觉得空空荡荡的腹中多了点踏实的感觉,“急什么,命是我自己的,我总会比你更珍惜,不会耽误你给姐姐供血。” 宋星河被她一番话堵得心口发闷,直愣愣瞪着她吃包子的样子,说不出话来。 “怎么只你一个?”吃完一个包子,沐扶云犹觉不满足,又从食盘上挑了个米糕,“楚烨呢?” 通常,遇上这种情形,他怎会缺席?早已怒不可遏地赶来,当面冷嘲热讽一番,再不济,也会在玉牌上先劈头盖脸一通警告。 宋星河眼皮跳了跳,盯着她道:“大师兄前几日就出宗门,往东极岛去了。” 东极岛…… 沐扶云吃米糕的动作稍慢了下来。 她记得这个地方,是位于大陆东端之外的海洋中的一片孤岛。 岛上杳无人烟,却由不少上古灵兽镇守着。据说,岛下的深海中,埋藏着与整片大陆的灵脉联结在一起的火山,一旦喷发,将引起巨大的震动,危及灵脉。 当初,天衍宗初代掌门放弃已至渡劫中期的修为,直接炼化自己的肉身,化成笼罩在整个东极岛上的封印,以守这方海域的平静。 后来,又有无数能人异士,从各处寻来那些上古灵兽,镇守此处,以防别有用心之人的破坏。 而多年前的长庚之战中,魔头昆涉阳差点掀翻灵脉,引起各大宗门的重视。 如今,东极岛由天衍宗负责镇守,宗门中,每年都会派人前往,检查岛上的封印、灵兽的情况。 楚烨前去应该就是为了此事。 原书中曾提过一回,自东极岛归来后,楚烨便得到了凤凰心血,用在了沐扶月的那盏莲灯上。 凤凰乃上古灵兽之一,传说其心血能救死医伤,对许多难以恢复对损伤都有奇效。 想必,就是东极岛上的灵兽吧。 “你说过你对他……没有别的心思的。”宋星河紧抿着唇,充满怀疑地嘀咕。 沐扶云掀掀眼皮,米糕吃得差不多了,又捧了杯米浆小口啜饮。 “是啊。有没有心思的,都不会是他啊。” 宋星河的脸色并未放松,而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谨慎地瞪着她:“那你对谁有心思,是刚才那个徐怀岩?” 他记得一清二楚,她胜出的时候,徐怀岩一脸兴奋和感激,第一反应竟然是转身冲他作揖道谢:“宋小师兄,我先替沐师妹谢谢您今日出手相助!” 听得他一阵气闷,恨不能拎着徐怀岩的领口好好问问,他是沐扶云的谁,竟能代替她道谢! 沐扶云莫名其妙睨着他,只觉这人简直像个蛮不讲理的熊孩子。 “我对谁有心思,与你宋星河有什么关系?” “你是和我没关系,但、但师姐和我有关系!”宋星河绷着脸道,“你是师姐的亲妹妹,还长着一张和师姐如此相似的脸,我不许你仗着师姐的名义,在宗门内外惹是生非!” “亲妹妹。”沐扶云重复一遍这三个字,冷笑一声,“我看,都是借口,你们无非就是看不上我罢了,不管我做什么,都觉得是惹是生非。既然如此,何必这么关心我呢?不如将心思多放在师姐身上,想办法让她回来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宋星河一下抓住她话中的字眼,警惕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不知后堂里师姐那盏莲灯到底要怎么办,但隐约之中,他觉得大师兄似乎找到了其中的门道,这次前往东极岛,也暗中做了些准备。 难道,她也知道? “沐扶云,你的剑法是跟谁学的?” 宋星河这一警惕,就莫名察觉出更多疑点。 她在试炼台上使出的那几招,虽然都是风伴流云剑中的招式,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他不是那些修为尚浅的外门弟子,看得出她的剑意,是经过锤炼的,完全不像是刚刚学了三四个月那样的轻浮、不稳。 难道,她和楚烨两个人,又瞒着他做了什么? 沐扶云耸耸肩,无所谓地笑笑,就是没有回答他。私心里,她并不想把后山那位白衣前辈的事告诉其他人。 吃饱喝足,看一眼漏刻中的时辰,又从食盘中挑了几样糕点,随身带上,便起身离开饭堂,径直去了试炼台附近。 她可不想再让方才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大概是因为陈道和的突然败落,和蒋涵秋明确表达的对这种挑战低排位弱者的投机取巧行为的不齿,这一次,倒没人再趁着她不在的时候继续挑战了。 众人对她的态度,从刚开始的鄙夷、不屑,变成了好奇和观望。 一个在四个月内连进两阶的人,却只一场比试后,就直接晕了过去,大家越发猜不透她的实力到底如何,一时也不敢再贸然出手。 再加上她的积分排名太过靠后,即便赢了她,能拿到的积分也太过有限,不确定的事,没几个人愿意冒险。 一整日下来,一场挑战也没有。 沐扶云变得和其他排在后半截的弟子们一样,像是渐渐被遗忘了一般,只能待在场边看前面的那三四十人战得如火如荼。 这些弟子们都清楚,以自己的实力,绝对无缘前十五名的争夺。 身为剑修,在天衍待了近四年,多少都有点骨气,趁着还有一点积分,没被淘汰,干脆咬咬牙,见缝插针地挑战起前三十名的弟子来。 挑战的对手排名越高,输了以后扣的积分也越多。两日下来,后半截的弟子中,有大半都已经被淘汰了。 沐扶云第一日赢了陈道和后,排名略微上浮了两三位,仍然停留在七十多名,但随着石碑上六七十名的弟子们的名字一个个变暗淡,她渐渐显得鹤立鸡群起来。 有一名排在四十二名的弟子不信邪,在积分赛第二日挑战了沐扶云。 整个过程与第一日和陈道和的那场对决如出一辙,先是经过一段你攻我退,打得保守,似乎不敢发力的样子,到最后,对方被这软绵绵的打法激得急躁起来,忍不住直接加压,使出全力一击。 而沐扶云也几乎复刻了第一场的那一招。 全部灵力灌注入剑锋中,形成强劲一击,在旁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打败了对手。 剑上又多了一道小小的豁口,沐扶云倒是没晕,只是在对手震惊的目光中,苍白着脸一屁股跌坐在试炼台上。 她的灵气还是随着方才的那个直面相对的大招放出而骤然耗尽。 这一坐,又让才对她的实力产生浓厚兴趣的众人疑惑不已。 “她到底怎么回事?好像每打一场,就会耗尽全部灵力。” “这两场,也不知是她的运气太好,还是果真有几分实力。” “明日就是积分赛第三日,应该就能见真章了。” 在还未淘汰的弟子中,沐扶云排名最末,第三日的比赛中,但凡输一场,她就会直接被淘汰。 若真的还想继续留下来,总要发挥出真正的实力了吧? 可谁知,第三个比赛日,沐扶云仍像前两日一样,按兵不动。 照规则,这一日,试炼台上留出十五个擂台,排名前十五的弟子一人占据一个,等待其他弟子上来挑战。 不论是天衍宗,还是其他名门正派,皆崇尚勇于攀登,挑战强者,鄙视投机取巧,欺凌弱者。 是以,十五名以后还未淘汰的弟子们,前赴后继,一个接一个,挑战擂台上的强者们。 擂台上的十五人,大多都是原本就在天字班名列前茅的佼佼者,譬如徐怀岩,稳居前五的行列,展瑶更是从始至终都站在第一位,岿然不动。 只有少数几个位置,几经变动,终于在离第三个比赛日结束前的一个时辰时,稳定下来。 此时,石碑上的名字,除了前十五位,已经只剩下沐扶云一个。 漏刻中的水一点一滴地流淌,预示着不断逝去的光阴。 众人的视线终于再次落到沐扶云的身上。 “现在总该出手了吧。” “难道她已经放弃了?” “这可是经过一场场车轮战才胜出的前十五名,和她先前对上的那两个完全不在同一水准。” “要挑战的话,也只能挑战第十五名了吧。” 此时,位列第十五的,正是丙班唯一一个还留在试炼台上的弟子,俞岑。 他像是有所感应,不用提醒,已经自觉握着剑,在场边放松筋骨。 沐扶云瞥一眼旁边的漏刻,调整好体内气息,握着已经有两个豁口的剑,从容走上试炼台。 “沐扶云挑战俞岑。” 第26章 晋级 若不出意外,这应当是积分赛的最后一场比试了。 已经被淘汰的弟子,和其他一直观战,本已疲乏的弟子,都精神一振,重新盯着试炼台,等待这场收尾之战。 俞岑是丙班仅存的硕果,平日为人也算谦和,因而在丙班人缘极佳。 见他起身,丙班的二十多名弟子纷纷聚集到他这一边给他鼓劲。 “俞岑,我们都信你一定能赢!” “咱们丙班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除甲、乙班外的其他弟子,也都站在俞岑这一边。 外门分班,一向以实力为标准,实力越强,排得越靠前。 最初立下这样的规矩,只是为了方便教习们因材施教,为每个班的弟子们制定更合理的教学计划。 可久而久之,随着宗门内各峰长老、弟子逐渐充实,外门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这种因材施教的风气也渐渐变了味。 不论是教习还是弟子,都开始注重先天的根骨与入门前的学习积累,以至于这几年里,各班之间弟子的流动越来越小,每年除甲班外,能在外门考核中脱颖而出的其他班弟子也越来越少。 许多事,似乎从第一日跨入外门,分入不同班的时候起,就已经注定。 如俞岑这样,有几分修炼的天赋,只是出身普通,没能在入外门之前就得到良好的指引,这才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表现平平。 眼下,他似乎成了所有失意弟子们眼中的希望。 与俞岑这边的热闹相比,沐扶云那一边就显得冷清多了。 她虽算是甲班弟子的一员,但这三四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徐怀岩将她当作同窗以外,其他人对她,多抱着冷眼旁观的挑剔态度,自然不会在这时候支持她。 况且,甲班弟子素来高傲,除了仰望展瑶这样的强者外,他们互相之间大多保持着距离,自然做不出放下脸面,给沐扶云这种“弱者”鼓劲的事。 只有站在数丈外的徐怀岩,在沐扶云的目光扫过来时,悄悄握了握拳,向她比了个手势。 沐扶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见到徐怀岩的这个动作时,眼尾仍然忍不住略过一缕淡淡的笑意,原本有些严肃淡漠的神情,也软了不少。 宋星河站在高处,将这两人之间不易察觉的互动看在眼里,心中一阵不快,为免失态,只得强行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山头。 “宋师弟,你不想看看这场比试到底结果如何吗?”一位太青峰亲传弟子注意到宋星河的动作,随口问了句,“我以为你同沐扶云走得挺近。” 大家 都记得,前天就是他御剑将沐扶云带到试炼台,又是他,在沐扶云晕倒时,当众将人带走。 谁知,宋星河一听这话,顿时像被踩了尾巴一般,急急撇清关系:“谁和她走得近!你别胡说!” 那名弟子不料他反应如此激烈,莫名其妙“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个叫俞岑的孩子,我看了他几场,虽然起步晚了些,但确是个好苗子。”紫云峰的韩长老坐直身子,道,“又是金土双灵根,与我紫云峰合得来。” “韩长老这是已经挑到想要的苗子了?既然如此,等他赢了,你将人要去,我们不夺人所好就是。”秦长老笑着打趣一番。 这时,底下的俞岑和沐扶云已经站到比试场两边的红线之后,各自拔出佩剑,随时准备比试。 随着教习手中鼓槌落下,两人几乎同时足尖点地,应声而起,先在半空中形成第一次交手。 与前两个排名靠后的对手相比,沐扶云明显感觉到俞岑的剑意比他们更加浑厚有力,剑招用经过千锤百炼,每个动作都能使到位。 剑锋中的灵气打出去,在石面上形成一个个刀削一般的痕迹。 尽管仍比不上潭中的冰剑,但沐扶云十分清楚地明白,这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想必,之前先收着打,再趁对手急躁时直接硬碰硬,一招制胜的路子,在俞岑身上是行不通了。 果然,十几招下来,俞岑的剑依然和开始时一样平稳坚定,丝毫没有因无所进展而浮躁的迹象。 “不愧是俞岑,我记得上个月,他和展瑶对招,都坚持了整整三十五招呢。” “不错,俞岑可和甲班的人不一样,他最擅长的就是忍耐,打持久战,不在话下。” “这回,沐扶云遇上对手了吧?她那套,前两次无非是运气好,没遇上真正的强者,再加上对方轻敌,才侥幸赢了。” 丙班的弟子们像是故意说给大家听似的,拉高嗓音议论着。 沐扶云一边不错眼地看着俞岑的招式,一丝不苟地应对着,一边有将这些人的话听了一耳朵。 和她这两日观察的一样,俞岑的风格,倒和她有些相似,都是在对招中有些被动,但同时也能遇强则强的类型。 论持久,她有灵气骤然流失的毛病,自然比不过俞岑;论强劲,她刚刚爬上炼气后期,自然也比不过俞岑。 只能从别的地方寻找破绽。 幸好,她并非毫无准备。 整整两日的时间,她一共看了俞岑十八场比试。 这十八场比试中,俞岑使过的每一招每一式,她都牢牢印刻在脑中。 其中,风伴流云剑的第十六招,他总是会在收尾时,碍于右手小指的扭动,迟滞一瞬,才刺出剑锋。 如果能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她就能抢先一步穿过他的防守,将剑架到他的脖子上。 现在,得先引他使出这一招。 沐扶云在脑海中回忆着所有可以用风伴流云剑第十六招来对的招式,打算一个一个串联着试一试。 这一试,便又是十几招。 外门班的弟子们看了半晌,见二人谁也没有要打乱现在你来我往节奏的意思,不禁有些松懈。 “这么下去,要打到什么时候?” “俞岑谨慎,只怕不会轻易打破平衡。” “这个沐扶云有些学艺不精吧,怎么剑招看起来有些生硬?” “是啊,有两招,根本不该那么对的,幸好都稳住了,不然,她现在应该已经被击败了吧。” 倒是站在高处的长老们,看出了一点门道。 “这个丫头,好像是故意把俞岑往某个方向引似的。”蒋菡秋皱眉道。 韩长老捋着胡须,心头也觉出几分异样,沉吟片刻,还是摇头:“应该不会,只是个炼气期的小丫头罢了,倒不用拿咱们这些老家伙的想法揣测她。” 秦长老则直白得多:“蒋长老,你也太看得起她了。掌门师兄早就说过,这丫头根骨太弱,不适合修炼,不管她用了什么法子取得进步,我还是坚信师兄的判断。你说的,只是错觉而已。” 蒋菡秋瞥他一眼,没和他争执,心里却有些怀疑他的论断。 真的只是错觉吗? 又是六招。 在对了整整四十二招后,沐扶云终于等来俞岑使出风伴流云剑的第十六招。 她脑中的那根弦已绷紧到了极致,心中焦急地如烈火焚烧,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地耐心等待。 终于,在他右手小指顺着手腕转动微微卸力停滞时,她立刻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猛然转变剑式,抛开所有章法,伸开右臂,直接穿过他留下的那一处空隙,将剑身稳稳架到他的肩上。 剑刃离俞岑的脖颈仅一寸之遥,不至真的伤及要害,却极具威胁,顿时让俞岑的动作僵住了。 其他人更是还沉浸在观看持久战的疲倦中,没反应过来她到底为什么,突然就能把剑伸过去。 明明在场的众人,谁都没感觉到她使用太多灵力。 “俞师兄,你输了。”沐扶云说完,从容地收剑回鞘,转头望向瞪大眼睛的教习。 教习呆了呆,和她四目相对片刻,方如梦初醒,扬声道:“本场,沐扶云胜!” 俞岑低头,望着自己握剑的右手,久久不能回神。 这一输,沐扶云就能得到他的全部积分,而他的积分,则要扣除沐扶云原本的积分。 尽管沐扶云的积分极低,扣除之后,也还未淘汰,但眼看漏刻中的已所剩无几的时间,他已没机会再挑战一次,重回前十五名,这与直接淘汰,已相差无几。 “她是怎么做到的?” “是我眼花了吗?俞岑刚才似乎反应有些迟钝,这才被她见缝插针。” “好好的,怎会迟钝?俞岑和旁人对招,可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是啊,明明沐扶云从头到尾,都没能占到过优势。” “俞岑毕竟已比了好几场,有些累了吧。沐扶云今日可是才第一场呢。” “咱们丙班的独苗啊。” 一时间,丙班的弟子们语气里充满沮丧,望向沐扶云的眼神渐渐多了不满。 俞岑在擂台上呆立许久,才慢慢接受自己被挤出前十五名的事实。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慢慢收剑入鞘,咬着牙深吸一口气,方抬头冲同窗们拱手道歉:“是我技艺不精,辜负了各位同窗的信赖。” “不怪你!” “俞岑,你能走到这一步,已让我们刮目相看了!” “实在是有些人太过出格,占尽便宜……” 这些话落进沐扶云的耳中,让她也有片刻的愧疚。 不过,她很快就想通了。自己没有违反规则,凭着本事堂堂正正打败对手,没什么应该退让的,哪怕对方的确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这时,漏刻中时辰已到,青庐内外响起一声浑厚绵长的钟声,预示着积分赛的彻底结束。 石碑上,已经变暗的六十五个名字渐渐消失,剩下十五个名字,排列整齐,便是进入最后角逐的名单。 沐扶云的名字赫然列在最后一个。 与此同时,远处杳无人烟的泠山泽,谢寒衣似有所觉一般,从悠长的入定中醒来,伸手在光滑的水面上轻轻一挥。 平静的水面顿时浮起一面水镜,光影流转,镜中映照出青庐的画面,仿佛一双眼睛一般,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间略过,最后定格在一张熟悉的脸上。 她站在属于胜者的擂台上,神采飞扬。 谢寒衣眉心微动,随即撤走水镜,重新闭目入定。 “武试第一阶段的积分赛已到此结束,三日后,将进行最终比试。届时,掌门真人将亲临观战,请各位好好准备。” 吴教习将 外门弟子聚集在一起后,扬声宣布。 上方观战的各峰长老则陆续先行离开。 韩长老临走前,仍是恋恋不舍地看一眼神情低落的俞岑,摇头道:“可惜了我一棵好苗子。” “不过输了一场比试,韩长老若真的看好他,只管收进来就是了。”蒋涵秋道。 “那怎么行?连前十五名都不一定能保证进入内门,他怎么能进?”秦长老下意识反对。 “宗门规矩只说,前十五名不一定能进内门,可没说不是前十五名就一定不能进内门。” 蒋菡秋说完,便带着弟子们御剑离去,留下韩长老在原地若有所思。 第27章 合作 吴教习将写明了最终笔试规则的卷轴发放给十五名晋级的弟子后,便带着教习们离开。 留下的弟子们也各自散开,或成群结队往饭堂、住处行去,或仍在试炼台附近大声议论。 其中,以围在俞岑身边安慰的人最多。 一圈又一圈的人将他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生怕他因打击太大而一蹶不振。 俞岑站在中间,原本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磨砺了三年多,他夜以继日地修炼,为的就是弥补少年时期因缺少指引而与其他排在前面的同窗们之间落下的差距。 好不容易追赶上了,却还是在差这临门一脚的时候,功亏一篑。 数年心血付之一炬,谁会不难过? 但听着同伴们真心实意的安慰和关心,他又慢慢感到几分窝心和慰藉。 在这条路上,有那么多人和他站在一起,他一直都不是孤单的。 “俞岑,未来的路还很长。”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俞岑不知怎的,就将这句话听进了心里去。 是啊,未来的路还很长,即使被迫离开天衍,将来的日子,也不见得就没了机缘。 这样想着,忽然好受了许多,闷闷的心口像是被戳开了一个小口子,隐隐约约找到了方向。 他抬起头,望向试炼台的方向。 十五名晋级的弟子仍在上面,其中有几人围在展瑶的身边,剩下的身边也或多或少有祝贺、交谈的同窗。 只有一个人的身边空空荡荡,无人问津。 是沐扶云,刚刚在擂台上将他打败的人。 “多谢各位同窗的好意,俞岑感激不尽。”他站在中间冲大家抱拳以示谢意,“不过,眼下,我还有些事没弄明白,便先失陪了。” 说完,俞岑小心地拨开人群,快步朝着正从擂台上下来,打算离开青庐的沐扶云走去。 “沐师妹请留步!” 沐扶云听到声音,停下才踏下最后一级台阶的脚步。 众人听到动静,都往二人这边看过来,一个个警惕不已,生怕俞岑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又恐沐扶云不知好歹,还要趁机往别人伤口上撒盐。 就连排在第十二名的许莲都莫名停下脚步,用一种毫不掩饰不快的目光盯着这边。 沐扶云站在原处,对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视若无睹,待俞岑到了近前,便从容抱拳行礼:“俞师兄,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俞岑到底受了极大的打击,看着她虽然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自然平静,很难不生出羡慕,甚至是嫉妒的情绪。 好在他能忍,也会开解自己,很快就将这一阵负面情绪压下,调整好面部表情,问:“我想向沐师妹请教一个问题,方才的比试……我那一招的破绽,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尽管在大多数观战之人的眼中,那一招的胜负,是因为他一日之内连站数场,疲劳所致,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种感觉,好像在那一招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沐扶云都在有意把他往某个方向引去。 他心有不甘,想要弄清楚,到底是因为他学艺不精,被她设计露出破绽,还是真的如别人所言,只是被她钻了疲劳应战的空子。 沐扶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对他问出这个问题毫不意外,更没有因此而感到被冒犯。 “俞师兄为何想知道这个?又或者说,俞师兄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俞岑一愣,没料到她会有这一问,下意识顺着她的话开始思索。 他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是一切都是巧合,是运气吗? 这样,也许他会觉得好受一些,会安慰自己,都是天意的安排。 但如果她说不是巧合呢? 俞岑沉默半晌,眼神从充满求真的渴望,到经历几番起落颠簸,最后复归平静。 “我只求一个真。”他郑重地看着沐扶云,“不论如何,方才的比试,我的确是输了,没有一丝作假。” 沐扶云笑了起来,仍旧没有直接回答他最初的问题,只指指他的右手:“俞师兄,右手小指若用力过度,会影响灵活度的。” 俞岑起初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待回想起输掉比试时使的那一招时,才如梦初醒。 “原来……” 他猛地抬头想说什么,却发现沐扶云不知何时,已经转身先行一步,此刻,只能看见她留在山道上的背影。 一直等在后面,怕出事不敢离开的同窗们纷纷涌来,七嘴八舌地问他情况。 “俞岑,你还好吧?” “沐扶云有没有说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是啊,我们都知道,这一场只是你运气不好。” 原本只是低着头发愣的俞岑听到这句话,忽然回过神来,抬头认真道:“不,输了就是输了,与运气无关。” 另一边,不远处,展瑶停下脚步,望着呆在原地不动的许莲,皱眉道:“还在等什么,还不走?” 她说着,顺着许莲的视线看去,那里正是方才俞岑和沐扶云说话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俞岑一个人。 “三日后就是最终比试,还不抓紧时间好好准备?” 许莲收回视线,道:“是要好好准备。抱歉我只是觉得有的人不配晋级罢了。” 说着,沉沉地看一眼已经走到前方的沐扶云。 “这就走。”她握了握拳,没再说什么,跟着展瑶快步离开。 …… 沐扶云离开青庐后,没有回草舍,而是仍旧去了后山的水潭边。 能晋级到最终对决,她心中很高兴,不知怎的,就想来这里,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位白衣前辈。 是他留下的那把冰剑,夜以继日地陪她练习,这才能在比试中险胜。 然而,当她站在那片水泽边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见到那位前辈。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想要见到他。 已是傍晚,水泽上空,开阔的天际被一道道霞光晕染着,宛若一道轻纱,飘飘荡荡笼罩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她的心情,冰剑从水中缓缓浮起,悬在半空中,与她的视线齐平,却并未如往日一般出招。 沐扶云笑了,看着它,就好像看到了那位前辈。 “我晋级了。”她轻声说,从芥子袋中拿出一瓶莲子糖,放在平日常放的地方,“都是前辈的功劳。” 说完,又对着冰剑的方向抱拳弯腰,行了个礼。 冰剑毫无反应,只是就那么静静地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像那人一样。 但不知怎的,沐扶云就是有种感觉,觉得他一定听到了她的话。 做完这些,她转身行至树下,盘腿而坐,拿出方才在试炼台上,吴教习发给晋级弟子的卷轴,仔细研读里面的内容。 原以为,这次比试如此郑重,光是积分赛就耗费了大家这么多经历,最终比试无论如何也该准备得复杂些。 谁知,他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所谓的最终比试,就是十五名弟子共同进入宗门准备的试炼小秘境中,越过秘境中的障碍,找寻掌门真人设在其中的一件法宝,先得到法宝者,即为胜者。 听起来十分简单。 沐扶云拿着卷轴,在脑海里回忆了好几遍原书的剧情,皆一无所获。 原书中的她根本没有进入外门修炼 ,更没有参加外门考核,此事甚至连提也没提。 无奈之下,她只好重新看回卷轴中,试图从规则介绍中找到点突破口。 胜出者只有一人,其他人要在秘境中尽力展现自己的实力,除了剑术,互相之间的配合、协作,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这时候,想必其他人已经开始抱团合作了吧。 …… 另一边,甲、乙班晋级的弟子们也各自聚在一起,研究着手中的比赛规则。 除了沐扶云以外,甲班有八名弟子晋级到最终比试,此刻,他们坐在竹林边商议情况。 “我看,咱们到时候结成联盟,如何?”周素是早就和许莲通过气的,见人都来了,便率先提议。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管没有立刻答话,但迟疑片刻后,还是点了头。 来的路上,他们已经看到乙班那几个人聚在一起商议的情形。 乙班的人总将甲班的人视为最大的对手,齐心协力要打败他们。若是平日就算了,都到最终比试了,他们甲班同窗之间,也没必要再矜持着不肯合作了。 只有徐怀岩,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那沐师妹要怎么办?” 周素一顿,蹙眉道:“与她何干?” “她也是甲班弟子,也晋级了,自然与她有关。”徐怀岩道。 “晋级了又怎样?”许莲冷冷道,“整个外门,还有长老们,有几个认可她——” 话还没说完,就被展瑶打断。 “徐怀岩说的没错,再不济,她也确实是甲班的一员。” 许莲顿了顿,看一眼展瑶的脸色,默默住了口。 周素则讷讷道:“阿瑶,你的意思,是要把她也叫来吗?” 剩下四人面面相觑,都从各自眼中看出不情愿。 “咱们的目标是尽快到达终点,眼下谈合作,都是自愿的,若要带她,我可不干……” “是啊,她和咱们可不一样,她是沐师姐的亲妹妹,是楚大师兄亲自开口塞进甲班的,有沐师姐的情分在,还会愁没有长老愿意收她吗?” 几个人纷纷点头。 他们如此拼命,为的就是能继续留在宗门,成为内门弟子,跟着长老、师兄师姐们研习道法剑术,而沐扶云即便什么也不做,都能留在宗门,根本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此话一出,就连徐怀岩都沉默了。 他想起楚烨和宋星河,不禁猜测,她应该能顺利留在宗门吧? 但不论如何,他始终觉得不该如此将她排挤在外。 展瑶亦是沉默地表达自己的不赞同。 许莲见气氛僵持不下,思索片刻,终是妥协道:“那明日就把咱们合作的事告诉她,到比赛那日,她若愿意跟咱们一起,便跟着,只要不拖后腿,其他的咱们不用管。” 第28章 御剑 沐扶云研读完卷轴,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同时晋级的另外十四人。 与积分赛的一对一不同,进入秘境后,他们既是竞争者,也是同行者,比的不是互相之间的打斗,而是谁能更快地通过秘境中的障碍,率先拿到法宝。 尽管这段日子,她的剑术大有长进,与这十四人相比,不见得会完全落于下风,但秘境中,必不是打一场、两场就能出来的。 灵力容易耗尽,是她最大的弱点,她必须想出个法子,能在必要的时候避免无谓的打斗,直接越过障碍,拿到法宝。 那法宝,应当也不会放在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到达的地方。 悬在半空的冰剑大约终于意识到,她今日并不需要和它对招,在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整片水泽被宁静的月光笼罩的时候,慢慢沉回了水中。 沐扶云望着它平缓离开,脑袋里莫名浮现出楚烨、宋星河等人御剑飞行的情形。 如果能学会御剑,是不是在秘境中,就能到达别人到不了的地方了呢? 她沉吟片刻,慢慢伸手握住自己的剑。, 眼下,整个外门班,包括展瑶在内,还无一人学会御剑术。通常,剑修进阶至筑基中期,才会开始学习御剑。 这并非是因为御剑需要持续耗费大量的灵力,相反,修士们为了节省精力,通常会一下往剑中灌注入一波灵力,接着,通过操控剑中灵力,来控制剑的方向和力度。 简言之,这是一种对离体灵力的控制能力。 炼气期的修士根基薄弱,还处在努力修炼,大量积累灵力的阶段,而刚刚筑基的修士,虽然根基已稳,灵力已渐趋浑厚,但对这种持续的精准控制,还十分陌生,所以,对剑修而言,筑基中期才是学习御剑的最佳时机。 上辈子的沐扶云太擅长这种控制了。 身为器修,使用灵火最好的办法,就是两灵力注入火心之中,调整火势的大小,随着火焰的燃烧,一点点消耗。 这本就是她最擅长的事,也许,真的可以试一试。 剑从剑鞘中缓缓拔出,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色光泽。 她在脑中温故一遍先前在藏书阁中翻阅过的相关典籍,又回忆着上辈子控制灵火的感觉,试着从丹田中分出几分灵力,灌入剑身中。 等灵力完全贯穿剑身,自剑尖流溢出来,她又试着控制着包裹住整个剑身,随后,再慢慢松开握剑的手。 从小拇指开始,五根手指一根根松开,试图让剑悬停在半空中。 然而,只坚持了极短的一瞬间,剑就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若不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剑,都要怀疑那一瞬间是否真的存在。 沐扶云也不失望,干脆在水边坐下,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到底是宗门发的剑,太过简陋,就连剑身中熔铸的引导灵力的剑芯,都只有笔直的一根,没有任何旁枝分叉。 这给学习御剑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以炼气后期的能力,很难在剑掉落之前,就操控灵力将其托住。 一连试了二十多次,尽管控制剑悬浮的时间从最初的一瞬间增加到了半个呼吸,但要在三日之内学会御剑,这点进步实在微不足道。 身为器修,沐扶云干脆自己动手,试着往灵力中加入一丝火焰,将剑身中那根笔直的内芯中凿出两个极小的凸起。 她境界太低,手边又没有衬手的材料和工具,但靠灵力撑着,做完这个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改动,就已觉气海空了大半。 可为了尽快试试改动带来的变化,她一刻也不停歇,再次握住剑,熟练地灌入灵力。 有了那两个小小的分杈,灵力的流动比方才稍稍快了一点点。 就是这一点点的变化,补上了时间差,使剑稳稳地在半空中悬停。 “成了。” 她自言自语,嘴角露出满足的笑意,尽管累得不得不软了身子,靠在背后的石块上,手心里控制着剑的那一丝灵力却舍不得断开。 直到力竭,不得不收回全部心神,暂缓片刻,任由那剑自半空中往下坠落。 底下就是平静无波的水面,她闭上双眼,等着听剑落入水中的声响,可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听到,鼻尖反倒嗅到了一丝丝熟悉的寒霜气息。 她蓦地睁开双眼,就见一只手正牢牢握着剑柄。 那只手生得极好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握在剑柄上,有种平衡匀称、举重若轻的力量感,只是覆盖着那副骨架的皮肤却十分苍白,苍白得像映了冰雪,才八月,四下的夜风就忽然凉了一成。 是他。 “前辈!”沐扶云一手支在石面上,想要起身向他行礼。 “坐着吧。”谢寒衣执剑走近,在她身前站定,恰背对着月光,颀长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道阴影,“怎么在学这个?比试不想拿第一吗?” 他口中的“比试”自然是指三日后的最终比试,沐扶云听罢,第一反应竟是有一丝欣喜——他果然已经知道了她晋级的事。 “想,我想拿第一,也一定要拿第一。学这个,就是为了拿第一。” 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旁人不拿第一,也有被各峰长老挑中,收为弟子的机会,而她没有。 她是掌 门齐元白亲口说过不适合修炼的人,哪怕是看在齐元白的面子上,长老们也不可能主动收她为徒。 而楚烨和宋星河二人,一定早就巴不得看到她处处碰壁,最后无人问津,不得不求他们容她留下的情形。 她偏偏就要得第一,偏偏就不让他们如愿。 若让其他人听见她如此“豪言壮语”,定会笑她痴人说梦、不自量力。 但谢寒衣听罢,却没有一丝惊讶之意,像是听到一句极平常的话一般,轻轻点头:“那便学吧。” 他说完,轻轻抬了抬手。 沐扶云感到发软的身子被一团温柔的力量托起来,朝谢寒衣的方向移去。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手上就是一凉,竟是被他握住了。 那只修长苍白的手,像白玉一样,带着丝丝凉意,却并不刺骨,月光映在苍白的肌肤上,能看见一根根青色的血管。 “留神。” 谢寒衣睨了她一眼,有意打开周身静脉,让她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灵力流动的方向和速度。 沐扶云这才回过神来,他刚才的那句“那便学吧”,原来是要亲自教她御剑。 来不及感到惊喜,她赶紧屏息凝神,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谢寒衣的身上,感受他到底是如何操控的。 只见他握着剑的手轻轻放开,自然地垂落下来,只剩一线看不见的灵力继续勾连着。 剑一开始只是静静地悬着,接着,就像有了意识一般,乘着风轻盈地飞了起来,刺破沉重的夜幕,略过平静的水面,划开一道道水痕。 “看清楚了吗?”谢寒衣轻声道。 两人的手交握着,灵力涌动,好像把他们连成了一体。 沐扶云闭了闭眼,将注意力更加集中到手心里感受到的灵力涌动,片刻后,重新睁开眼,笃定地点头:“看清楚了。” 谢寒衣没说话,只是将掌心中勾连着的那一根无形的线送入她的掌中,然后,趁她没反应过来,就松开了手。 沐扶云觉得手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你来试试。” 谢寒衣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她下意识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操控远在数丈外的剑。 起初,因为太过突然,她没能平稳地控制住,差点让剑直接掉入水中。 幸好,在剑锋才触到水面的时候,她及时调整好状态,找到了感觉,托着剑立刻水面,重新平稳地飞行。 谢寒衣静如深潭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和他预料的一样,她学得很快,一如先前练剑一般。 “剑稳了,人方能上去。” 说完,他挥手将剑召回来,重新送入剑鞘中。 皎洁的月光镀在剑身上,恰摹出两个小小的豁口。 这把剑到底还是不适合。 他多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嘱咐了一句“休息够了再练习”后,便要离开。 沐扶云见状,让到一旁:“多谢前辈抽空指点,晚辈能在考核中坚持到现在,都是仰赖前辈的指点。” 她这话听起来和过去一样,只是真诚地道谢,但刻意提到“考核”二字,又像是个还未成熟的孩子,刚刚做了件值得骄傲的事,挺着小胸膛站在大人面前要夸奖。 也说不清为何忽然如此,只是一时冲动。 她已不知有多少年没再盼望过得到别人的肯定了,当初在玉涯山上的时候,除了最初的两年,她还盼望着能得到那位从不露面的师尊的肯定。 可久而久之,夸耀、羡慕的话听得多了,她渐渐变得麻木,学会了旁人的目光、议论漠然置之。 谢寒衣只是看了她一眼,表情淡淡,也不知是没听出她的意思,还是压根不想理会。 沐扶云自己也觉得有些突兀,默默住了口,不再说话,更不指望谢寒衣能有所回应。 她低垂下眼,站在一旁恭敬地送他离开。 谢寒衣脚步微顿,张了张口,到底什么也没说。 …… 千里之外,东极岛沿岸海域里,一艘木船随海风在浪涛中沉沉浮浮,飘飘荡荡。 木船不大,只甲板上有几间供人临时休憩的仓房,被东极过于灿烂热烈的阳光日夜曝晒,上头的木楞看起来都疏松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艘被丢弃在海域中的无名小船,经了不知多久的风吹日晒雨淋,早已成了一堆朽木,稍一碰便要散架。 所以,当天衍宗的弟子们落在甲板上的时候,都不免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一脚下去,就将这船踏破了。 他们大多都是第一次来东极岛,对这里的一切并不熟悉,只是来前读过了任务卷宗,大致清楚东极岛上每一处禁制、每一头上古灵兽的位置。 唯有楚烨不是第一次来。 刚入内门为弟子的时候,他也曾跟在队伍里,由当初的长老带着来这儿检查封印和灵寿,这一次,他这个大师兄成了队伍中的主心骨,带着师弟师妹们来完成任务。 “此船周遭都由诸多先辈设下禁制,虽装饰朴素,却坚如磐石,大家不用太过拘束。” 楚烨说完,众人才松了口气,放开手脚,将船上的仓房收拾了一番,坐进屋子里,商议任务的分配。 楚烨坐在长案的一端,从芥子袋中取东极岛的地图,铺开在案上,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 “我们眼下的位置在这儿,”他用剑尖指指地图上一个红色的小标记,“岛上的封印分别设在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每个方位都有一头上古灵兽镇守,除中位凤凰性情温顺,无甚攻击性外,其余四方皆异常凶猛,需格外小心,你们中,可有哪个想要往中位去的?” 坐在长案边的十六名弟子面面相觑,没有一个点头。 勇于挑战强者,是天衍对弟子们的期许。 他们的任务是要在不伤害灵兽的前提下,躲过它们的攻击,接近它们,查看封印的情况,再按任务卷宗中的要求,加上一道新的封印。 楚烨既明说了中位的凤凰性情温顺,无甚攻击性,便代表这一处的任务最为简单,若有谁主动要求前往,岂不是让其他人笑话? “大师兄,来之前,我们来之前,都是做好充分准备的,灵兽再凶猛,我们都不怕,不用为我们担心。”其中一个弟子斟酌道。 他没有明说,大家却都听懂了。 出宗门做任务的情况,是会记录在每个人的档册里的,表现越好,越容易得到宗门的奖励和器重,他们来这里,都是想要争一个好的表现的。 楚烨的目光在众人面上环视一圈,最后点头道:“你们能有这样的决心,是好事,值得肯定。既然如此,就分作四人一队,每队负责一方的检查。至于中位——就由我去吧。”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笑着看向楚烨的眼神中带着点敬佩:“多谢大师兄,我们一定好好完成任务,不辜负大师兄的良苦用心。” 在他们看来,楚烨是在有意成全他们想要争个好表现的愿望,才主动承担了这个毫无挑战的任务。 楚大师兄一向是宗门上下众多弟子的榜样,尽管上次进阶元婴时有些波折,但有掌门真人护着,又经过了这段日子的修养,必早已恢复。 有强大的实力,却仍愿意将功劳让给师弟师妹们,着实让人敬佩。 楚烨对上十几双感激的眼睛,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在心中过了遍他们的实力和特点,便直接给他们分好队。 “今晚,咱们就在船上稍做休整,明日一早便出发,争取早日完成。” 众人纷纷点头,想着明天的任务,颇有些摩拳擦掌的架势,一面出去往才分到的屋子走去,一面议论。 “咱们在这儿做任务,宗门的考核,怕也正激烈吧。” “是啊,今年这架势,定比往年都要激烈。” “昨日我才收到钱师兄传来的讯息,说是积分赛的结果已经出来了,还有些让人意外呢。” …… 楚烨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看似对此毫不关心。 只是,进入自己独居的那间屋子后,到底还是没忍住,从芥子袋中取出了玉牌。 玉牌亮了亮,是先前一 直没时间查阅的宗门消息,有掌门师尊的叮嘱,也有其他峰的长老请他帮忙多盯着一道前来做任务的弟子,还有其他平日走得近些的师弟师妹的问候。 自然也有人将外门考核的情况告诉了他。 他一眼就看到了缀在最后的那个名字,下意识感到惊讶,没想到她不但过了文试,竟然还在武试中攀升到了第十五名。 不过,想到她这几个月里,境界已经连升了两级,有这样巨大进步,便也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他手里握着玉牌,轻轻摩挲着,指尖不知不觉就挪到了那三个字上。 这时候,她恐怕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吧。 楚烨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莫名想和她说点什么。 然而,指尖摩挲过去,犹豫一瞬,便快速移开了。 没必要。 她若真想进内门,总还要来求他帮忙,其他长老不会收她,宋星河即使愿意帮忙,也不见得能说动他们。 这件事,只有他这个大师兄能做到。 反正,以她的实力,挤进前十五应该就是极限了,绝不可能打败展瑶,拔得头筹。 很快,他收起玉牌,打开芥子袋,准备明日要用的瓷瓶。 这一次来,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取凤凰心血。中位的任务由他一人完成,不会被别人发现。 第29章 秘境 最终比试前的这三日,沐扶云除了每日到青庐的饭堂去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外,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练习御剑上。 那位前辈带她找到了御剑时操控灵力的感觉,剩下的便是不断尝试和练习。 第一日,她学会了让剑悬浮着在周身数十丈之内的地方平稳持续地飞行。 第二日,剑身上从一开始的带着岸边的石块飞行,慢慢过渡带能带着她在半空中前行数丈的距离。 到第三日,她终于能乘着剑在空中自由飞行整整一刻的时间——这便算是学会了,只是碍于境界的限制,无法持续太长时间罢了。 但御剑一刻耗费的灵力不多,留着在秘境里,作为关键时刻的助力,应当绰绰有余了。 这三日里,沐扶云没主动关心过另外十四名弟子都做了什么准备,只是有一日,在饭堂遇见了甲班的几人。 展瑶不在,为首的便是许莲。 几人坐在一处,像是在商量着什么,见沐扶云从身边经过,都只淡漠地看了一眼,就继续凑在一处低头说话。 只有徐怀岩站起来喊住了她,将甲、乙两班的弟子合作结盟的事告诉了她,还嘱咐她,进了秘境后,可和他们甲班的人同行。 许莲对他就这么把情况告诉她的行为颇有些不满,但到底没有阻止,只是在他说完之后,凉凉地加了句:“只是让你跟着而已,你要是敢拖后腿,我们可不会为你浪费时间。” 徐怀岩对她的态度很不赞同,但在他开口之前,沐扶云便先淡定地点头:“好,你们放心,我若拖后腿,自会主动离开。” 她看起来既没有特别的感激,也没有特别的愤恨,一如平日在班里面对众人的冷嘲热讽时一样。 许莲最不喜她这种“故作清高”的姿态,在她看来,只有像展瑶这样,的确实力超群的人,才有资格傲气,见状不免又是一阵冷嘲热讽。 沐扶云自然不会理会,没等他们把话说完,就直接走了,留下他们一个个干瞪眼。 离开青庐的时候,她听到有几个才从试炼台附近过来的外门弟子正说着刚看到的告示。 “连当年自己用过的剑都拿出来了,看来泠山道君的确很重视这次的比试呀。” “是啊,道君平日从不露面,我在外门这几年,一次也没听说过道君出关。” “毕竟是收徒,这么多年来的首徒,的确该重视些。” 她忍不住凝神听了片刻,慢慢将事情弄清楚了。 试炼台附近有关于最终比试的新告示,比试要争夺的法宝,是泠山道君亲自准备的,是他当年初入天衍,求真问道时用过的那把剑。 沐扶云莫名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剑,只觉那法器来得恰到好处。 …… 转眼间,三日时间便过去了,最终比试如约而至。 这一次,沐扶云没有迟到,早早养足了精神,来到浮日峰的试炼场。 浮日峰的试炼场是内门弟子们平日练剑、比试的地方,与山脚下的青庐相比,宽敞了一倍有余。 因建于半山之间,遂一面是辽远广阔的景致,另一面则依傍着山势。 靠山的那一面设了高高低低数不清的观台,此刻已经坐满了内门的长老、弟子,底下的平地上,也围了不少外门弟子。 唯有正北面的高台上,属于掌门真人的坐席还空着。 参赛十五人的名字照旧被刻在石碑上,只是这一次,石碑比先前那块更大,足有十人之高,二十人之宽,区区几个名字并未占去太多地方,底下的大片空白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比试所用秘境,也已被提早安放到圆形试炼台的中央,周围由一圈结界守着,谁也不能靠近。 观赛的弟子们兴致勃勃,对着高处石碑上的十五个名字,热烈地讨论着,有好玩的,甚至开了匿名投票。 最有可能拜入泠山道君座下的人选,自然是展瑶的得票一骑绝尘,远高出其他人数倍。其他人也零星有些得票,多是平日要好的同窗们的友情支持,只有沐扶云的名字后面空空荡荡,一票也没有。 然而,在最有可能顺利进入内门的投票里,沐扶云的票数却并不少,私下里,有不少人觉得她凭着亲姐姐的关系,最后总能留在内门。 只是,这样的话不好明着说罢了。 比起这边热热闹闹议论着等待好戏开场的弟子们,那头要参赛的十五人就显得严肃多了。 哪怕是一向冷静自如的展瑶,看起来也比平日紧绷一些,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沐扶云握了握腰间的剑,忍不住抬头朝高高低低的观台上看去。 属于长老们的坐席都已坐满了,她仔细看着观台上标记的各峰的名称,没有找到属于泠山道君的坐席。 那位常年闭关的道君,难道连给自己选徒弟这样的事,也不亲自出面吗?实在是有些神秘。 “沐师妹,”就在她四下观望的时候,徐怀岩悄悄挪到她的身边,低声道,“这几日,你可有找好了,要拜入哪一峰?” 沐扶云挑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徐师兄此话何意?比试还未开始,如何能定?” 徐怀岩一看她的样子,就明白她还一无所知,赶紧将声音压得更低:“这场比试,说白了,是要给泠山道君选徒,其他峰的长老们,在先前的比试中,就已在考察大家了。这几日,有好几峰的师兄师姐与大家联络过。” 据他所知,有那么几人,甚至已和长老们说好了,不论今日的结果如何,都会被收入内门。 他也收到过几位被长老派来的师兄师姐的示好,只因还没想好到底选哪一峰,才没定下。 此刻来问沐扶云,也是想确定她到底有没有和浮日峰说定,若有,则一会儿进了秘境,就可以放松一些。 不过,看她这样子,似乎与他预料的不太一样。 “我实力薄弱,在之前的比试中,多少还是靠着规则的便利才能顺利晋级,想必不得长老们的看好,这几日,倒没有什么人来寻过我。” 沐扶云说得很平静,一点也没有因为听说已经有人定好了去处而感到着急。 徐怀岩也顾不上让她不要妄自菲薄,又问:“那,浮日峰那边?” 这话问得有点唐突,但沐扶云并不觉得被冒犯,只是笑了笑,摇头。 “我与浮日峰并没有什么关系。要进内门,总要凭实力。” 徐怀岩一怔,不知怎的,忽然为自己这样的揣测感到羞愧。 “沐师妹,我相信你的实力,一定会被人看到的。” 不一会儿,掌门齐元白在宋星河的陪同下,腾云而来,落在正北面的观台上。 场中静了静,众人纷纷向掌门真人见礼。 齐元白站在台上,伸手压了压。 按照惯例,宗门比试开始前,但凡掌门亲临,众人都要先听掌门训示。 齐元白大约 知道大家期待的心情,只是略说了一两句,便将主导权交给了负责比试的吴教习。 很快,在吴教习的示意下,十五名弟子依次站上试炼台。 “快看快看,要开始了!” “展师姐!我要看展师姐在秘境里大杀四方!” “这必须有啊,我只想知道沐扶云会不会走到一半就晕倒。” “难说难说,她那点功夫,能不能等到一半还不一定呢。” “无所谓,只要不拖累展师姐他们就好。” 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比试中会用上的传送符、示警符、定踪符,被一一分发到十五人手中,秘境入口前,用来查验弟子们有没有使用、携带违禁丹药、法器的光圈也已开启。 沐扶云站在最后一个,跟着前面的队伍,穿过光圈,在成百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跨入秘境的入口。 一线之隔,便完全是两个世界。 入目是一片茂密的山林,郁郁葱葱,浓荫如盖,数丈高的粗壮树干笔直地伫立着,将天空中的阳光撕裂成一片片的碎屑,撒落在地上。 试炼场上的纷纷扰扰被完全隔绝在外,秘境之中,只听得见山林中的啾啾鸟鸣声、潺潺流水声。 先进来的十四名弟子已经自发地按照甲、乙两班分站在两队,沐扶云一进去,就见他们已经分别往前走去。 她左右看了看,在徐怀岩的示意下,跟在了甲班的队伍后面,一同朝着山林的深处行去。 “秘境的出口在境眼,境眼附近的灵气最为浓郁,咱们只要顺着灵气聚散的方向走,就能找到境眼。”徐怀岩一手扶在腰侧的剑上,走在沐扶云的身边,低声向她解释。 “秘境里一向有奇珍异草,若能斩获,可到宗门兑换资源,日后进了内门,也可换成相应的积分。不过,这是专给外门弟子和刚入门的内门弟子的试炼秘境,应当不会有太多危险。” 这些,沐扶云在进来之前,就在卷轴中读到过,想必,这也是宗门为了鼓励弟子们在秘境中尽可能主动寻找试炼机会的手段。 这时,随着队伍的前行,周围的山林已经变得越发茂盛,高大的树木枝干遒劲,扎在地上的根部仿佛一只只有力的爪子,向四面八方伸开,盘根错节,让平坦的地面也变得高低不平。 清新的空气中,也多了几分湿漉漉的感觉。 走在前面的许莲回过头来,看见两人凑在一起,即刻蹙眉,不满地催促:“徐怀岩,别掉队。” 话音落下,两边的树丛间,忽然闪过一阵梭梭的风声。 声音快而短,众人才站好队形,手扶剑柄,警惕地往四下查看,动静便已消失了,只剩下几片碧绿的硕大叶片在枝头摇曳。 “什么情况?” 站在中间的肖彦半拔着剑,往风声出现的方向靠近两步,查看一番:“好像真的只是起风了” “小心点,我们已经进了雨林。”展瑶走在最前面,一边提醒大家,一边以极快的速度拔剑,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凌空劈下。 一条翠绿色盘在高处树枝上,大约儿臂粗的还吐着信子的蛇就被劈成两截。 一截身子还盘在树枝上,一截蛇头已经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往四处洒开,滴在树根、泥土里。 而展瑶轻松地落回原地,身上没有沾染半点血迹,就连泛着寒光的剑身,都因方才的干净利落,而没有留下一点血色。 “雨林之中,树荫遮蔽,植被茂盛,最适合异兽藏身,尤其是蛇。” 听见“蛇”字,肖彦就浑身颤了颤:“好恶心,我最讨厌的就是蛇了,扭来扭去的,还吐信子。” 展瑶冷冷瞥他一眼,也不把剑收回去了,干脆握在手里,继续前行。 其他人见状,也保持着队形跟上。 沐扶云跟在最后,经过那断了的蛇头时,多留心看了一眼。 翠绿色的蛇头滚落在两条凸起的树根之间,翻了个身,露出下颚边缘一个小小的,拇指指甲盖大小的三叶草花纹。 她不由停住脚步。 前面的队伍还在快速行进,没人回头来看她有没有赶上,只有徐怀岩记得她。 “沐师妹,怎么不走了?” 周素离得近,挑眉望过来,嘲道:“不会这就被吓坏了吧?” 沐扶云没看她,只是对着徐怀岩道:“这是哨蛇。” 所谓哨蛇,就是专为蛇王放哨的毒蛇,也就意味着前方不远处,很可能有大型蛇窝的存在。 走在中后的几人这才回过头来看她。 秘境外的试炼场上,那块巨大石碑上的空白处,正显示着秘境中大大小小的画面。 大多数人都盯着甲班的画面,看得聚精会神。 “那怎么会是哨蛇?” “是啊,典籍中明明说了,通体漆黑,下颚有三叶纹的细蛇才是哨蛇。” “她胡说的吧,这么基础的典籍都没读过。” “那之前的文试是怎么通过的?” 秘境外的人议论纷纷,充满怀疑,秘境中的人也对此嗤之以鼻。 “你别危言耸听,这蛇是绿色的,怎么可能是哨蛇?” 许莲双臂环胸,几乎就对着她直接翻了个白眼。 “哨蛇与蛇王之间的勾连,就是通过下颚处的花纹,与蛇身的颜色并无关系,只是通常情况下,多是黑色而已。” 沐扶云坚持自己的看法。 只是,她心中也有疑惑,如此色彩艳丽的蛇,在并无瑰丽花草的地方,十分容易被发现,的确不适合当哨蛇。 “别耽误大家时间。”周素也不耐烦地催促,示意大家不要停留,赶紧往前走,“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尽快抵达境眼。”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徐怀岩,都毫不犹豫地大步前行。 就在这时,最前面的肖彦忽然发出一声夸张的叫声。 “救命救命,好恶心!” 第30章 飞蛇 “怎么回事!” 几人赶紧拔剑,奔至肖彦身边,站成圆形,面对着各个方向戒备起来。 谁知,大家四下观望了半晌,除了一棵棵粗壮的大树和交错密布的藤蔓,什么也没看到。 “肖彦,你在开玩笑吗?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其中一名弟子没好生气地说着,放下握剑的手。 剑尖垂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奇怪的脆响。 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黑色的,坚硬的长条形的东西上,一样的带着蜿蜒的弧度,剑尖落上去的时候,却能听出来内里是空的。 借着雨林中被割碎的阳光,似乎还能看见那黑漆漆的东西上的锃亮的光泽,和上面隐约可见的鳞片的形状。 “这是……”那弟子火气消了大半,迟疑地看着脚下。 肖彦整个人僵在中间,不大敢动:“你们看,这这这、玩意儿是……” 众人纷纷低头,这才发现,那长条状的东西,几乎盘踞了他们所在的这一整片小空地,弯弯绕绕,叠了有两三层。 “蛇蜕。” 展瑶镇定地替他说出后面两个字。 “看样子,足足十丈有余的长度,应当是蛇王。”许莲没那么害怕,但看到这样巨大的蛇蜕,神色已经严肃起来,不由自主地沉下脸。 “蛇蜕在此,蛇王不在这里,但也应该不会太远。”展瑶看一眼沐扶云,对众人道,“大家小心行事。” 这一次,没人再说是危言耸听,前进的步伐也变得谨慎了许多。 倒是没有一个人抱怨运气不好,被拖慢进度。 临走的时候,沐扶云回头看了一眼那一截断了的蛇头。 方才洒落在四周的淋漓鲜血,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完全渗透进了湿润的藤蔓和泥土里面。 试炼场中的弟子们有点诧异。 “难道,方才那条蛇,真的是哨蛇?” “还是第一次听说有翠绿色的哨蛇呢。” 高处的师兄师姐们相比之下,更加见多识广,对这点小事,并未大惊小怪。 “只是有些少见罢了,倒也不是没有。” “听说在南端的崇山峻岭中,确实有人见过不少色彩瑰丽的哨蛇。” 几位长老们将大家的话听在耳中,却没有表态,更没有给大家多解释一句,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石碑上的画面。 画面中,乙班的队伍遇上了困难重重的沼泽,前进的速度一下子被拖慢了许多。 而甲班的队伍也在走过一段相对平坦宽阔的道路后,渐渐进入了一段荆棘密布的道路。 潮湿的空气中逐渐多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掩映的草木枝叶中,时不时有窸窣的声音响起,让人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各种蛇虫鼠蚁爬行而过的画面。 肖彦已经僵得不能再僵,早没了刚进来时要冲在最前面的气势,缩在队伍中间,萎靡不振。 走在他身边的弘盈笑他:“瞧你这样,一会儿真遇上蛇王,是不是要直接晕了?” 肖彦脸一红,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之前在试炼台上当众晕倒的沐扶云,嘀咕道:“别胡说,我可不会这么丢脸,只是觉得像蛇这样的东西太恶心了而已!” 树木越长越密,前方的路似乎也越来越窄,从几人可以并排行进变成只能容两个人并肩而行,到最后,被两棵挂满粗细藤蔓的巨树挡住了。 如今,队形几经变化,走在最前面的是徐怀岩,他谨慎地看了眼垂挂下来的藤蔓,没有选择直接砍断,而是拿剑鞘将其往两边挑开,露出个可容一人通过的口子。 “大家小心些。” 他先过了那道口子,朝前张望一番,见前方的树木上虽也有数不清的垂挂下来的藤蔓,却不似这里一般厚得挡住了前行的路,这才回过头示意大家进来。 剩下八人依次通过,暂时负责断后的一名弟子生得尤为高峻,通过那些藤蔓的时候,发顶的檀木发簪被勾了去,扯住几缕发丝,动弹不得。 情急之下,他直接挥剑,将悬在头顶的那几根藤蔓砍断。 几根藤蔓断了一截,垂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深棕色的外衣下包裹的木色内芯上上下下。 其中一截掉落的藤蔓恰好滚到沐扶云的脚下,她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皱眉。 肖彦被这情形激得想起了方才展瑶斩的那条翠蛇,再抬头看,只觉这满树林的藤蔓都似垂挂在半空中的蛇,藤边的根须,则像蛇信子,直冲他龇牙咧嘴。 “啊啊啊,好恶心!” 他浑身一激灵,忍不住拔尖,对着悬在头顶的藤蔓就是一阵乱劈。 “别动!” “别动!”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引得几人纷纷看过去。 沐扶云和展瑶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 肖彦被喝得下意识停住了动作,发懵地回过头来,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怎、怎么了?” 话音刚落,垂挂着的无数藤蔓好似被风吹过一般,纷纷晃动起来。 可是,四下里空气潮湿,根本没有风。 肖彦浑身一僵,惊恐地瞪大双眼。 无数根垂挂的藤蔓扭动起来,像一条条刚刚从深眠中醒来的蛇。 展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冷道:“你刚才砍的,都是蛇。” 说完,藤蔓的底端变成了一个个蛇脑袋,睁着间距格外大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无数颗闪着寒光的黑洞,紧紧盯着甲班的这九人。 “见鬼……” 弘盈呆呆望着挂满枝桠的蛇,不由自主地低喃一声。 其他人也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 这些蛇似乎才从沉睡中醒来,扭着身子伸完懒腰,便感觉到腹中空空如也,是时候饱餐一顿了。 长长的蛇信子吐着,嘶嘶声此起彼伏,听得人浑身鸡皮疙瘩,那是要开始觅食的信号。 不用提醒,展瑶已经飞身跃起,抽出佩剑,面无表情地斩杀悬在头顶的蛇。 一时间,鲜血淋漓,四处飞溅。 沐扶云看着越来越多的蛇,也拔剑斩杀。她的剑不如展瑶的强劲锋利,招式也不如展瑶的杀气腾腾,但其反应之快、动作之流畅,却并不比展瑶逊色。 在场的人完全没心思观察她们的招式。 只听徐怀岩大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众人纷纷拔剑而起,开始奋力地斩杀头顶数不清的蛇。 起初,他们只是觉得这些蛇太多了点,得花不少功夫才能斩杀完。 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见鬼,这都是什么蛇!居然会飞!太恶心了,真是太恶心了!” 肖彦强打起精神,一边一顿乱砍,一边忍不住大声嫌弃。 方才还只是像藤蔓一样垂挂在树上的蛇,竟然从尾巴根部开始迅速变绿,直到头顶也被翠绿染尽,背上就生出一层薄薄的透明羽翼。 卷在枝桠上的蛇尾陡然一松,整个蛇身便从半空中落下来,那层薄薄的羽翼同时展平,被风灌得鼓起来,带着蛇在空中飞行。 原本就会晃动的蛇,此刻越发游移不定,大大增加了砍杀的力度。 不但如此,那些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也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断成一截截的长度,每一截一落下来,就开始变绿,变成一条翠绿的蛇,飞在空中。 一时间,密林中本就被树干、枝叶分割成一块块的局促空间,此刻再加上数不清的蛇,越发迷了人眼。 甲班这几名弟子入秘境前,已私下商量好遇到危机时互相配合的队形,但眼下这般情形,早乱了方寸,哪还顾得上什么队形? 坐在试炼场中观看的长老们望着这些外门弟子中的天之骄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反观另一边,陷在沼泽中的乙班,互相之间的信任和协作,就比甲班稍好一些。 “虽说都是好苗子,但到底嫩了些。” “是啊,不懂默契和配合,心性稍显不足。” “甲班嘛,心高气傲些,也情有可原。” “将来收进来,还有的磨呢。” 而观赛的弟子们则更关心秘境中的那些蛇到底是怎么回事。 内门弟子大多见多识广,不曾大惊小怪,底下的外门弟子们则好奇不已,不禁拉着教习们提问。 最见多识广的韩教习此刻正和吴教习一起守在秘境的光圈外,无法解答他们的问题,教习们只好将目光望向离他们不远的宋星河。 宋星河性子虽像个孩子,却到底是掌门座下亲传,地位远超其他内门弟子,在外门也给弟子们讲过一两回课,与弟子们之间不算陌生,对上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目光,便耐着性子解释。 “这是碧玉藤翼蛇,多见于南端雨林中,是翼蛇与绿藤的合体,沉睡时,状如普通藤蔓,一旦被唤醒,便会从藤变作翼蛇。” 他说着,目光再次转移到石碑中的画面上。 这碧玉藤翼蛇,光这样漫无目标的斩杀可没用。 秘境中,甲班弟子们也发现了端倪。 “这么下去可不行啊!”弘盈一边挥剑,一次性斩掉五条蛇,却发现那五条蛇落到地上后,原本断了的藤蔓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新的一截,继续幻化成蛇。 “啊救命我要吐了!” 一条蛇落在肖彦肩头,吓得他哇一口吐了出来,边吐还边不忘继续挥剑,齐刷刷斩断更多飞舞的蛇。 场面有些焦灼。 许莲离一株几人合抱的参天古木极近,趁着周围的飞蛇才被砍掉一阵,赶紧三两下劈出个简陋的树洞钻了进去。 展瑶见状拎起肖彦的衣领,直接把他扔了进去。 肖彦和许莲两人一起在树洞里奋力垦挖,总算把里面的空间扩大。 “快进来!” 许莲大喊一声。 剩下的五人边挥剑,边往树洞边退,待全部进来,肖彦眼疾手快地将洞口堵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灵火 “ 暂时安全。” 周素靠在一旁,就着树洞里昏暗的光线长长舒了口气。 肖彦则像被抽走了骨头一般,直接瘫倒在地上。 “离我远点!”许莲一看到脚边瘫倒的人,立刻跳到一旁,满脸嫌恶地看着他身上残留的脏污,“可别蹭我身上!” 肖彦难得被人这样嫌弃,看看自己身上的脏污,有点理亏,但还是嘴硬地顶了一句:“你也没比我干净。” 方才那一波乱砍乱斩,大家身上的道袍多少都沾了血渍泥污,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还是赶紧想想咱们到底怎么办吧。”弘盈说着,施了个清洁术,总算让大家看起来整洁了一些。 “咱们这算不算是进了蛇窝?”高个子齐满道。 肖彦打着哆嗦道:“这些蛇像是和树藤融为一体了,树藤长得多快,蛇就能有多少,咱们就这么生砍,肯定砍不过来。” “也不见得要砍尽,别忘了,咱们的目的是找到境眼,只要从能杀出一条路去就够了。”岑洛道。 几人点头,都觉得有道理,只有展瑶和沐扶云二人没有表示赞同。 徐怀岩想了想,迟疑道:“咱们既然进了蛇窝,那蛇王在哪里呢?” 几人一愣,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个巨大的蛇蜕,陷入短暂的沉默。 蛇蜕证明了蛇王的存在,而蛇王理应是蛇窝的中心,由众蛇拱卫。 方才看到了那么多小蛇,真正的蛇王,岂不是近在咫尺? 试炼场上,秦长老笑了一声:“这帮孩子,总算是想起这茬来了。” “宋师兄,蛇王会在哪里呢?” 宋星河一面蹙眉看着石碑上的画面,一面解释:“既是碧玉藤翼蛇,自然要有些藤蔓的习性,所谓的蛇窝,应当也都是寄生在蛇王身上的根须罢了。” 围在他身边的弟子们起初还有些听不明白,待见到石碑中的画面,就忽然明白了。 石碑中,甲班九人暂时躲避的树洞外,一根如腰肢一般粗壮的藤条,正从湿润的泥土中缓缓破出来。 藤条的顶端才离开泥土,便软趴趴地耷拉下来,如蛇一般在地上蜿蜒游走,走出去半丈后,就渐渐长出黑漆漆的眼睛,前端的深棕色间蜕变成翠绿色,中间裂开一个口子,吐出一根长长的信子。 巨大的藤蛇,穿过树木草丛,悄然靠近那棵巨大的古木。 “蛇王……应该就在这附近吧……”肖彦不确定地嘀咕一声,整个人的气质又萎靡了几分,靠在树洞内壁上,瑟瑟发抖。 沙沙——沙沙—— 身后的内壁之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听得他后背一紧。 “什么声音!” 他神经质地跳起来。 那声音本在低处,不一会儿,就蔓延到高处,好似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向上爬行。 “若蛇真的与藤蔓融为一体了,那这外面大小粗细的藤,都能变成蛇吧……”徐怀岩站在原地,目光在昏暗的树洞里来回逡巡,仿佛想洞穿那层内壁,看清楚外面的到底是什么庞然大物。 爬行的声音渐渐停止了,紧接着,就传来一种树干被用力挤压的嘎吱声,方才被堵在入口的木块、泥土也被挤得开始松动,有几根细小的藤条,甚至已经穿透湿润的泥土,钻进树洞中。 “啊啊啊!”肖彦惊跳起来,几下乱砍,暂时将那几根藤条砍断。 可眼看外面的巨物已将树干越缠越紧,泥土中又有了新的藤条,蠢蠢欲动地往里钻。 “不行了,这树洞里是呆不下去了。” 周素着急地四下观望,寻找能逃出去的地方,可树干从上至下都被缠住了,密密匝匝,树又生得过于粗壮,不论是想往上掏空树干钻出去,还是往下挖穿树根钻出去,都要花很长时间。 始终一言不发的展瑶当机立断,直接拔剑,劈开挡在洞口的木块、泥土。 出口处早已被粗硕的藤条缠得密不透风,那深棕色的外皮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绿,长出一块块碗口大的鳞片。 她面不改色,双手握剑,丹田提气,猛地劈砍下去。 粗壮的藤蛇身上顿时多了一道小半寸深的伤痕,鲜红的血迹夹杂着浓绿的汁液流淌出来,看得肖彦又是脑袋一歪,哇一口吐了出来。 许莲嫌恶地瞪他一眼,没工夫和他吵,当即学起展瑶的动作,挥剑砍那藤蛇。 众人见的确有用,连忙效仿,一剑剑砍下去。 只是,他们到底只有炼气后期,挥出的剑,即便用尽全力,也比不上展瑶,只在藤蛇身上留下淡淡的印记,连砍几下,才能砍出那样一道伤痕。 只有沐扶云没有拔剑。 她很清楚自己的体质,此时若加入他们一起拼命出剑,只怕过不了半个时辰,体内的灵力就流失殆尽了,到那时,就只有当场出局。 许莲眼尖,发现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当即指责:“沐扶云,你搞什么?真当自己能跟着我们一路混下去?” 被困树洞中,大家的心情都有些焦躁,见状纷纷指责。 “是啊,我们都在出力,怎么只有你不动?” “你们——”徐怀岩想说点什么,但一时情急,又不知能说什么,只好催促,“赶紧顾好眼前!” 试炼场上的弟子们也跟着不满。 “这个沐扶云,也太不要脸了吧!” “这便宜也占得过于明目张胆了。” “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之前的积分赛,她就是这么走捷径过来的。” “就是,要不然,俞岑怎么可能被淘汰。” 忽然被点名的俞岑浑身一激灵,想了想,还是道:“她那也不是走捷径,那场比试,是真刀真枪比出来的结果。” “俞师兄,你就不要帮她说话了,不值得。” “是啊,你们看,连掌门真人都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是因为沐师姐的缘故。” “人家和咱们可不一样。”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听得宋星河直皱眉。 他多少知道沐扶云不动的原因,一面因为旁人对她的非议而感到不快,一面又觉得她牵累了师姐的名声,有些不满。 “好了,不要多说,专心看便是。”他平日性子就直,到底没忍住,开口说了一句,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快。 说完,又暗暗后悔,生怕别人觉得他是在为沐扶云说话。 好在众人都没多想,只当他为已陨落的沐扶月说话,都自觉地闭嘴,不再多说。 与此处的人声鼎沸、议论不止相比,远处的泠山泽就显得寂寥多了。 除了潺潺的水声,再不闻其他声响。 结着一层薄冰的水泊间被破开一个不大的口子,谢寒衣大半个身子正浸在里面。 有森森的寒气自水泊中如雾一般升腾起来,在他的衣襟、眉眼、发丝上结了一层薄霜,他的皮肤则因为寒意,苍白得近乎透明,可整个人却仍像一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浸在水里。 若是不知他的身份,只怕没人能想到,眼下在浮日峰的试炼场上,众人看得津津有味的那场试炼,是为了给他挑徒弟。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双紧闭的眼眸动了动,如冰封的湖面被凿出了个裂口一般,慢慢睁开。 他对着空茫的水面挥了挥手,一面冰做成的明鉴自水中缓缓升起,悬在他的眼前。 平滑得看不出一丝瑕疵的镜面上,浮现出的正是试炼小秘境中的画面。 今日清晨,齐元白曾传讯来问他,是否要一同到试炼台去观战,一来,他已多年未在弟子们面前出现过,也该出现一次;二来,毕竟是给他选徒,他这个师尊理应出现。 当时,他想也没想,便和往常一样拒绝了。 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避居此处,不理会宗门内外的诸多纷扰,哪怕是 给他选徒。 本以为自己气定神闲,不会被此事影响,岂料,如今还是没忍住,主动关心那边的境况。 画面中,她一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其他同窗奋力劈砍藤蛇的样子,完全没有要上前加入的意思。 谢寒衣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中没有一点不满和质疑。 大约因为自己不寻常惯了,他早已不再用寻常的眼光看待他人。况且,他知道,她本就是个极有主意的人。 果然,不过片刻工夫,她便忽然动了。 还是那把普通的,已经有了两个豁口的剑,她单手握着剑柄,却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用尽全力砍出去,而是从手心往剑身中灌了一小股灵力。 银色的剑尖处一下燃起一簇小小的灵火。 明黄色的火焰随着剑锋靠近藤蛇,只是稍用力一划,便蛇身上留下个不小的伤痕,蛇身亦害怕似的缩了缩。 虽比不上展瑶筑基前期的一剑,但比起其他人的剑,却更厉害些。 徐怀岩愣了一下,最先反应过来:“藤蔓——藤蔓怕火,蛇也怕火!得用火烧!” 他学着沐扶云的法子,在剑间上点起一簇灵火,像刚才一样,继续往蛇身上砍。 其他人也如梦初醒,纷纷效仿。 展瑶停了停,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剑,咬咬牙,正要也点上一簇灵火,就见沐扶云已经站到身边,将火送到了方才砍过的地方。 她转头看一眼沐扶云,没说什么,也不点灵火了,提剑便砍。 二人合作,事半功倍,很快就将缠在树干上的藤蛇砍断好几处。 原本被完全缠堵的树洞被砍出个大口子,恰能容几人逃出去。 “快走!” 肖彦大喝一声,自己率先跳了出去,紧接着,众人也跟着跳了出去。 第32章 脱困 “哦,她刚才没动,是在想办法吧。” “想到用灵火也不难,不过,都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形,能这么快想到,也不容易。” “不管是不是在想办法,沐扶云就是没有出力,从头到尾,都只生了一簇火,比起别人真刀真枪奋力砍,就是在讨巧。” “别的不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沐扶云生的那团火苗,看起来比别人的都稳定?” “什么啊,我怎么没发现。” 试炼场上,弟子们七嘴八舌,几位长老则闭口不语。 都是化神、炼虚以上的境界,算得上阅人无数,哪里会看不出来,沐扶云刚才那一团小小的火焰,确实生得极好。 火苗燃烧均匀,色泽稳定,不受剑尖挪动影响。 反观其他人,生出的火苗明明灭灭,有几个差点半途熄灭。 用灵力点燃灵火并非难事,炼气中期的修士亦能做到,但若要将火焰控制稳定得恰到好处,则需要能精准地掌控每一丝灵力。 且不论是否刻意练过,就这一点而言,沐扶云的确比另外几人略胜一筹。 只是,掌门真人在此,有些话还是保持缄默的好。 毕竟,沐扶云是掌门爱徒之妹,又曾得掌门亲口说过,不适合修炼,这时候夸她,就是在给掌门找不痛快。 唯有蒋菡秋无所畏惧,说了一句:“这灵火生得,倒有些像器修的样子。” 雨林中,一行九人跳出树洞后,仍旧狼狈地在树木草丛间狂奔。 身后那几段巨大的藤条即便断了,依然能各自化成蛇的样子,不舍不弃地追在身后,挂在树梢枝桠间的小藤蛇更是不断展开透明薄翼,朝着他们扑来。 “怎么办!我不行了!” 肖彦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形象,披头散发一路狂奔,一路挥剑乱砍,脸上身上早又被污渍糊满了。 “我们一直往前跑,试试能不能甩开它们!”岑洛大声建议。 “有道理!”齐满大声赞同。 展瑶皱眉:“你们确定能跑出去?” 同样是疾奔,她的长发与衣袍随风翻飞,剑到之处,恰能避开大半飞溅而来的污渍,因身形轻巧、步伐灵动,看起来一点不显狼狈,反而有种游刃有余的飘逸感。 就是沐扶云看着她的背影,都忍不住觉得佩服。 “展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弘盈分出心神问一句,差点被横生出来的一段藤蔓绊住脚,被身边的沐扶云不动声色地拉了一把,才站稳脚跟。 她一回头,下意识想道谢,可对上沐扶云的脸,忽然有些语塞。 还在危急之中,不能再有半点分心,错过了这一瞬,这一声谢,就自然而然没了。 其他人也不在意这点小事,只竖起耳朵,等着展瑶的回答。 “我们在的这片雨林,被设下了迷雾阵。” “什么?!” “难道……是刚才的那阵雾?” 之所以叫迷雾阵,是因为这种阵法的开启,需要以迷雾为引子,多用在深林、山野这等雾气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 一旦入阵,除非找到阵眼,否则,将被困在阵中,再也出不去。 “难怪咱们跑了这么久,总觉得一直在原地打转,像鬼打墙似的!” “那我们得先解决这些藤蛇,待四周清静了,才能有工夫找阵眼逃出去。” “既然是藤,那应该有根吧?找到根,是不是就能解决了?” “可根在哪儿呢?” 徐怀岩道:“我看,咱们一边跑,一边也要留意附近的情况,兴许能找到线索。” 才说完,跑在最靠边的岑洛一不小心,被一根从土里突然钻出来的藤条绊住,刚以剑点地,撑住整个身子往前栽倒的趋势,还没来得及砍,那根藤条已经迅速攀上来,缠住了他的双脚。 “等着!” 离他最近的齐满大喊一声,用力挥剑,替他斩断藤条,这才将他拉了回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咱们得赶快找到这些藤条的根!” 沐扶云的眼神沉了沉,一剑一剑挥下去,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已经有了加速流失的迹象,必须在这之前,解决这些藤蛇。 “我想,我应该知道这些藤蔓的根在哪里。” 想着刚进来时看到的情形,尽管没机会自己先确定,但她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 “就在我们看见第一条蛇的地方。” 才说完,斜前方就传来一声不屑的冷笑,即便四周的纷杂嘈扰都掩不住。 是许莲:“我们都不知道,你凭什么就知道的?” 徐怀岩抽出神来反驳:“刚才沐师妹说的哨蛇,还有灵火,都是对的。” 许莲满脸不耐烦:“对又如何?谁知是不是运气好,猜对了?就算这次也猜对了,眼下都已迷了方向,还怎么找她说的那地方?” 徐怀岩说不出话来,只好更用力地砍两剑,帮沐扶云这边也砍了两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沐扶云觉得弘盈好像往她这边靠近了几分。 “我用了定踪符。”她言简意赅地说完,等着他们做决定。 定踪符是方才入秘境前,吴教习发的,是为了让大家遇到突发状况时用的,其他人的都还没用过。 “你什么时候用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周素皱眉,提出质疑,显然也不大相信她的话。 就连试炼场上的人,也震惊不已。 “是啊,她什么时候用的,我也没看见!” “我也没注意!” “完全没发现!” 展瑶只犹豫了一瞬,便当机立断:“不管是不是,都要去看一看才能确定。” 说着,大力斩断一根粗壮的藤条,眼神在几人身上一扫,就开始指挥:“徐怀岩跟着我,若真的找到了,待会儿就和我一起出手,其他人按原来队形走。沐扶云——”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沐扶云身上。 “——你带路,不要浪费时间。” “展瑶不愧是第一,要么不开口,一开口,总能切中要害,稳住气势。” “这样的弟子,外门班也不是每年都能出的。” 试炼场上,人人都在为展瑶的果决而啧啧赞叹。 秘境中的九人在沐扶云的指引下,披荆斩 棘往回走,终于找到了先前的地方。 四下里被藤蔓破坏得一片狼藉,早就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肖彦已经砍得手臂发麻:“到底在哪啊?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沐扶云按照定踪符的指引,指着一棵并不起眼的树,道:“就在这儿,应该在这棵树旁的地底下。” “你别是拿我们当傻子吧?”许莲环视一圈,只觉得根本不可能。 “先前展瑶斩下那条哨蛇的时候,我看到那蛇的血洒在这里,却很快被吸走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沐扶云说出自己留心此处的原因后,由着他们自己决定。 展瑶和徐怀岩都没有犹豫,当即以强劲的剑意劈开地上湿润的泥土,沿着交错的树根,往下寻找藤蔓的根。 其他人则继续清理附近的飞蛇乱藤,将他们护在中间,不受干扰。 沐扶云想了想,还是燃了一簇火苗,将那棵树的树根点燃、烧断。 起初,他们找了片刻,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可很快,弘盈就在不经意间回头看的时候发现了一丝端倪。 “你们看!” 只见那些洒落在地上的红色血污,和翠绿汁液,正慢慢渗进湿软的泥中,但有那么一处,仔细看两眼,会发现那里的血污汁液消失得极快,几乎刚落上去,就被完全吸走了。 那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贪婪地吸收着。不但如此,那一块大约半丈见方的地方,似乎还在慢慢移动。 “是这儿!” 展瑶一声喝,当即提剑斩下去。 那东西感觉到威胁,骤然加快移动速度,堪堪躲过她的剑。 很快,徐怀岩也加入其中,两人一起在众人围出的这个小圈里,试图刺中那到处逃窜的东西。 眼看那东西要移出他们的包围圈,沐扶云砍断一根树根的长根须,将其点燃,眼疾手快地往那东西移动方向所在的泥地里插进去。 碰了壁,还是带着灵火的墙壁,那东西像是被吓到了一般,猛地退后。 就在这时,展瑶眼疾手快,足尖点地,先向上跃起,再俯冲下来,一剑深插入泥中,将那东西一刺而中。 一股浓稠的深绿色汁液从剑身四周喷涌出来,散发出浓烈的草木腐烂的气息。 徐怀岩快速将那上面的湿泥挖开,露出底下的东西。 那是由无数根根须组成的根部,根须长而曲折,因被展瑶的剑刺中,正汩汩地往外喷涂着汁液。 剑尖两边的根须似乎有些畏光,像无数触手一般,疯狂挣扎着。 展瑶用力扭动剑柄,试图将那些根须从泥中拔出,可根须太长,怎么拔,也看不到尽头。 大概是感觉到了危险,扭动的触手不断伸长,竟是顺着剑身爬上展瑶的胳膊,试图将她整个人缠住。 徐怀岩赶忙用剑将根须割断,可剑才触到那些根须,就被迅速缠绕、包裹住,也变得动弹不得。 其他人尚在驱赶周围的藤蛇,根部被刺中,外面的这些藤蛇亦像受了刺激一般,疯狂进攻,致使他们也没人腾得出手。 只有沐扶云还站在圈中。 她干脆执剑,再次在剑尖燃起灵火。 藤蔓怕火,要想彻底解决这些藤蛇的根,只有用火烧。 可现下,那些根须密密麻麻,越来越多,将展瑶和徐怀岩二人缠住,起初,只是剑身和胳膊,很快,就蔓延到他们的肩膀、胸口,使用灵火,一不小心,就会伤到他们。 外围的几人看得胆战心惊,一时分神,接连被藤条打到。 眼看撑起来的圈子越来越小,随时有抵挡不住的可能,他们赶忙出声提醒:“喂,你小心点!可千万别害人啊!” 试炼场上的其他人也紧张地盯着那团火苗。 “她行不行啊?” “伤了人可就弄巧成拙了。” 画面中的沐扶云镇定自若,走到展瑶和徐怀岩二人面前,道:“别动,相信我。” 徐怀岩对她有天然信任,至于展瑶,则从来没有害怕的时候,哪怕根须已将她半个人都缠住了,也依旧努力昂着头。 “少废话,动手。” 沐扶云看着她一点不怵的样子,飞快地扯了扯嘴角,稳稳抬手,往手心里加了几成灵力,让火苗燃得更烈,随后,便往二人身上送去。 其他人不由自主停下动作,转头紧紧盯着她的动作,就连被藤条拉着倒在地上也顾不得。 熊熊烈火靠近,根须害怕得往回缩,可还没逃走,就已被点燃,在二人身上痛苦地扭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细,最后断开,化为灰烬,消失在空气里。 四下多了一种如琴弦断裂的声响,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灵火烧得猛烈,近在咫尺,却完全没有烧到二人一分一毫。 “沐师妹,多谢!”徐怀岩一得自由,就先向她道谢,随即加入她,一起用灵火燃烧根须。 展瑶则用一种莫测的眼神仔细凝视了她一眼。 随着根须的迅速燃烧,周遭的藤蛇也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般,速度逐渐变缓,原本属于蛇的特征一点点消失,重新变回树藤的样子,直到松散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家都被解放出来。 灵力流逝的速度再次加快,眼看根须已烧得差不多,只剩下些残根短须在泥中,掀不起什么浪来,沐扶云赶紧收起灵火,在原地迅速坐下,努力运气调息,企图留住丹田中最后一股灵力。 还没到终点,她不能坐视自己的气海干涸。 试炼场上,众人还在为甲班暂时逃过一劫而松了口气,长老们则十分淡定,在他们看来,这些外门弟子的试炼,终归只是小打小闹罢了。 只有宋星河,悄悄捏紧了垂落在身侧的双手。 她这副样子……难道已经坚持不住了? 就连身在泠山泽的谢寒衣,望着冰鉴中的画面,都忍不住微微蹙眉。 就在这时,强撑了一路的肖彦似乎忍无可忍,长叹一声,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猛然瘫倒下去。 握在手中的剑也随着倒下的动作在空中舞了一下,剑尖恰好触到一棵平平无奇的擎天树的树干,发出嘶啦的摩擦声,划出一道又长又深的裂痕。 许莲忍不住捂住耳朵,嫌恶地看着他。 “可算能松一口气了。”肖彦没理会她,喘着气喃喃道。 其他人也已筋疲力尽,纷纷坐下来,打算稍稍休整一番。 就在这时,仿佛触动了某个机关,周遭那层薄薄的迷雾忽然散开。 紧接着,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周遭的一切擦去了一般,遮天蔽日的树木一棵棵消失,露出头顶明媚灿烂的秋日阳光,湿润的土地一寸寸后退,露出眼前一片明镜一般的宽广湖泊。 “我们……这是出迷雾阵了?”肖彦爬不起来,瞪着头顶的蓝天,问。 “好像是的,可我们明明还没有找到阵眼啊。”弘盈疑惑道。 “是刚才那棵树。”展瑶瞥一眼肖彦手里的剑,言简意赅地解释,这也算阴差阳错了。 偌大的湖边,停泊着一艘只容一人的小舟,而远处孤零零的湖心岛上,浓郁的灵气源源不断散发出来,将周围的水波卷出一圈圈流转的漩涡。 不用问,众人都已经感觉到了,那里就是秘境的境眼,这一次最终比试的出口,也是能拿到泠山道君的宝剑,成为胜者的地方。 至于岸边的那艘小舟,则是在告诉他们,只有一个人,可以通往那里。 抢到小舟的人,便是胜者。 第33章 第一 “阿瑶,你去吧。” 许莲想也没想就说。旁边的周素也连连点头,她们两个一向是展瑶最忠实的拥护者,进入秘境前就想好了,到最后关头,一定要保展瑶夺得魁首。 “凭什么?”肖彦嘀咕一声,“大家都到了这里,凭什么就要让给她?” “就凭她是我们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三年多来,从没掉下过第二;就凭她是整个外门班,唯一一个已经筑基的弟子,让你来,你打得过她吗?” 周素昂着头颅,骄傲地说着展瑶的出众,仿佛觉得与有荣焉。 许莲更是直言:“你要是不服,先来和我打一场。” 肖彦不过是觉得不公平,平时就比她略逊一筹,眼下自己又被吓了一路,还一直绷着精神拼命杀出一条路来,到这时候早没多少力气了,哪还能和她再比一场,只能乖乖闭嘴。 其他人有心争一争,但一方面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展瑶的对手,另一方面想到先前各峰师兄师姐们递过来的 橄榄枝,也觉得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撕得头破血流。 “不知道乙班的人到哪了。”齐满看一眼湖心的岛屿,试图辨别那里到底有没有人到达过。 “应该还没到。”许莲想了想,站起来道,“如果他们来了,我们就一起上,大不了就是再比一场。无论如何,第一一定是我们甲班的!” 将内部的竞争转移到班与班之间的竞争,倒是很快就激起了大家的斗志,只有徐怀岩看看沐扶云,有些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百丈之外的一片滩涂处,乙班的六名弟子也赶了过来。 他们才才从满是巨嘴鳄的沼泽中逃脱出来。 有一名弟子半边胳膊已受了不轻的伤,一手捂着,鲜血淋漓的,只简单用衣带扎了扎,贴了张符,暂时稳住。 剩下五个也好不到哪里去,个个满身泥污,灰头土脸,看起来精疲力尽。 然而,他们眼里的斗志却一点也没有被磨灭,一对上甲班几人的视线,立刻提剑站稳,做出一副要应战的姿势。 与从来站在最前面的甲班弟子相比,乙班弟子显然更有拼命往前冲的决心。 甲班的几人也赶紧站起来,就连瘫得七仰八叉的肖彦都垂死病中惊坐起,自己人面前可以没面子,遇上对手,就一点也不能退缩。 “阿瑶,你先走,我们帮你断后!” 许莲说完,就要冲在第一个。 谁知,还没等他们出手,展瑶已经先一步提剑杀过去。 “是不是第一,都得是我自己争来的,不用你们帮我,大家各凭本事!” 说话间,她已经来到那叶微微荡漾的岸边的小舟旁。 迎面冲出来两个满身污泥的乙班弟子,三人二话不说,缠斗在一起。 其他人也不甘落后,纷纷加入对决中。 甲班弟子剑术不凡,乙班弟子有死缠烂打怎么也不认输的拼劲,一时间,局势竟也有些僵持不下的意思。 只有沐扶云没有加入他们的混战。 落在旁人眼里,她似乎毫无斗志,一点也没有往前冲的意思,但她心里明白,自己需要的根本不是那一叶小舟,而是尽快稳住体内灵气。 眼看展瑶已经以绝对的实力打败最近的两名乙班弟子,直接奔至小周边,一跃而上,就要以灵力催动着,往湖心的岛屿划去。 沐扶云深吸一口气,抽出自己的佩剑,强忍着丹田处的空虚和混乱,奋力控制住体内最后一股灵力,以手心为媒,强灌入剑中。 “沐扶云要做什么?” “也要加入战局了吗?” “可这时候也没什么用了啊,展瑶已经上船了。” 试炼场上,有不少人已经注意到沐扶云的举动。 几位长老虽自持身份,不似弟子们那般议论不休,但心里也有几分好奇。 尤其是蒋菡秋,她这个瑶瑾仙子身为宗门内数一数二的女真人,一向对女弟子更为青睐,她主理的落霞峰,更是内门唯一一个女多男少的地方。 这次天字班排在前列的几名女弟子,她都早早打听观察过了,唯有这个临到考核前才插班进去的沐扶云,除了那些不太好听的传闻,和掌门真人说过的话,她对这个孩子一无所知。 起初,自然也没什么好印象,但经这几日的观察,她却发现,这名弟子尽管实力算不上顶尖,时常显出后劲不足的疲态,却总在关键时刻做出出人意料之举,让人越来越感兴趣。 不知这一回,她又有什么样的打算。 只是,这孩子的脸色也太苍白了些,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 另一边的宋星河紧握的手中,食指指尖已经深深嵌进了掌心。 他不知道沐扶云到底要做什么,只知道她这副样子,虚弱至极,显然已经要撑不下去了。 这般不要命的架势,就为了区区一个比试! 唯有远在泠山泽,一人独自观赛的谢寒衣知道她的打算。 他保持着先前入定的姿势,一动不动,看起来并无不妥,唯有牙关悄悄咬紧,颊边的线条有极细的变化。 自那日教过她一遍御剑后,他便再也没有关注过她的情况。 尽管知道她聪颖过人,一遍定能学会,却并不知晓到底掌握得如何,即便掌握得不错,也不知晓在这种已经筋疲力尽的情况下,还能不能好好发挥出来。 毕竟,那片湖泊并不小,从岸边御剑至湖心岛的距离,虽不会耗费太多灵力,却需将气息控制得十分平稳,她如此虚弱,应当有些困难。 秘境中,打斗渐止,好几名弟子都发现了沐扶云的忽然起身,不由慢了手上的动作,打算等着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展瑶的小舟已在灵力的催动下,离开岸边一丈有余。 沐扶云只又看了她一眼,便抬高自己握剑的那只手,却不是朝向任何人,而是等了一瞬后,松开五指,慢慢垂落下来。 那把普通的银剑先只是稳稳地悬停在半空中,很快,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沐扶云便足尖点地,轻轻一跃,稳稳落在剑上。 “这是——要御剑?” 徐怀岩看得真切,忍不住问了出来。 “不会吧?御剑术可是筑基中期才学的,连展瑶都不会,她一个炼气后期,怎么可能——” 其他人的话还没说完,便感到一阵清风扑面而来。 只见沐扶云乘着剑,平稳而流畅,径直朝着展瑶的方向追赶过去,不消一会儿,就越过了她的那叶小舟。 湖上平静无风,她偏拨开了天幕,扬起一阵温柔的清风。 小舟被微风吹拂得晃晃悠悠,展瑶抬起头,骤见沐扶云乘着清风御剑而过的身影,一时怔住。 不止是她,秘境内外,不论是参赛的,还是观赛的,都震惊不已。 “她是什么时候学会御剑的?” “不是说天资不佳吗?那可是掌门亲口说的。” “入外门三个多月,就一路过了文试、武试,看来,也不全是意外吧。” “怎么会……”宋星河捏着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反复复,难以自持。 从起初的笃定沐扶云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总要来求他和大师兄,到后来控制不住地担心她是否会在全宗门面前出丑,再到现在被她不知何时学会的御剑术而震惊,他已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如果说,前两次的快速进阶,还能用她已修炼四年来解释,那现在的御剑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了。 宋星河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生怕被别人看出自己的过分关心,可一转头,发现连掌门真人的脸色都有些微妙时,又微微松了口气。 齐元白的目光落在石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尽管没表露出任何情绪,但周遭的人多少能看出来,他此时一定算不上高兴。 蒋菡秋一向胆子大,我行我素惯了,直接笑道:“看来,是咱们小瞧了这些孩子啊,早知道今年的弟子里,竟然有人连御剑都学会了,最后一关,无论如何也不能设得这样简单了。” 她这话乍听,只是普通的玩笑,但若细品,就能回过味来,她这是在暗讽掌门先前当众断定沐扶云根本不是修仙的料,不值得在其身上浪费心血,如今这般,却是当众打脸了。 石碑上的画面里,沐扶云的脸色越来越白,明明站在剑上岿然不动,可不知怎的,整个人看起来却越来越虚弱,好在脚下的剑依然平稳。 大约因为确实已到极限,眼看已到湖心岛的边缘,那一直平稳的剑忽然上下晃了晃。 她没能站稳,几乎就要从剑上跌进湖中。 “啊!” “小心!” 试炼台上顿时一片惊呼。 这时候,大家也顾不得先前对沐扶云到底是何种印象,只下意识地跟着替她着急起来。 展瑶的小舟也紧追在后,离她仅有二三丈的距离,以她的速度,只要两三个呼吸的工夫,就能追上。 千钧一发之际,沐扶云没有尝试稳住飞行的剑,而是干脆借着倾倒的力,直接飞身扑到湖心岛上。 地上皆是大大小小的沙砾、碎石 ,因这一扑,嵌了不少在她的手掌中,身上本就在方才的奔跑中凌乱的道袍,更是被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但她没时间停留,更来不及回头看也已经到了岸边的展瑶,起身提起剑就朝前奔去,任脸颊再惨白得毫无血色,也不敢有一丝松懈。 泠山道君的那把衡玉剑,就竖在前方的礁石上。 筑基期的展瑶仍旧精力充沛,很快就追了上来,原本二三丈的距离,已被缩短成不到半丈。 沐扶云感到胸口发闷,双耳嗡鸣,眼前发昏,除了那把剑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耳边的风,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我想拿第一,也一定要拿第一。” 这是她对那位白衣前辈说过的话。 凭着本能,她不管不顾地再次朝前扑去。 饶是旁观者大多经历过各种打斗,披红挂彩的场景见过太多,此时也有不少人忍不住掩面,悄悄移开视线。 可沐扶云却一点不敢闭眼。 前方就是那块嶙峋的礁石,她不要命似的整个身子直接撞上去,已经受了伤的身上又多了许多伤口,道袍都被染得鲜血淋漓,仍不忘直直伸着手。 握住那衡玉剑剑鞘的同时,她闷哼一声,整个人从礁石上滚下来,在沙地上留下一片狼藉的血迹。 躺平的那一刻,她一边口吐鲜血,一边颤巍巍地举起手里的衡玉剑,用一种笃定的,畅快的眼神看向茫茫的天空。 “我,赢了。” 石碑中的画面,就定格在这一幕,试炼场上鸦雀无声。 而远处的泠山泽,谢寒衣扯了扯嘴角,轻声道: “恭喜你。” 第34章 争议 秘境中,黑云遮日,天地昏暗,四下景物骤然变幻。 须臾之间,留在里面的十五名弟子就已保持着方才的姿态,回到了试炼台的中央。 他们还没回过神来,只呆呆地愣在原地,看着中心的沐扶云,不知作何反应。 是场边的观赛者率先反应过来。 “结束了,居然是沐扶云拿到了衡玉剑……” “谁能想到竟然是这个结果。” “之前的投票,我投的是展瑶,还以为肯定投对了呢。” “幸好今年宗门出了新规,不许设赌局,否则,大家都输定了。” 紫云峰的韩长老如梦初醒一般,捋着胡子啧啧道:“我记得,咱们天衍宗上一个没到筑基中期就学会御剑的,就是谢师弟啊。” 谢师弟自然是指深居简出的谢寒衣。他是紫云峰峰主,非上任掌门齐归元亲传,与齐元白、谢寒衣亦非嫡亲的师兄弟,平日交情不算深厚。 齐元白的脸色僵了僵,没有说话。 韩长老反应颇有些迟钝,没注意到他的表情,继续道:“这个女娃娃有几分本事,拿第一虽出人意料,却也有道理。” 秦长老惯会察言观色,立即发现此话的不妥,赶紧蹙眉朝韩长老使了个眼色,又笑着打圆场:“如此说来,这女娃娃能拿到衡玉剑,也有些投机取巧的意味。” 韩长老下意识想摇头,却忽然对上他的眼神,不由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失言,只得讷讷闭口。 蒋菡秋却不怕,似笑非笑地瞥一眼秦长老:“我竟是第一次知道,学会越级术法,赢得比试,竟然也算投机取巧。‘投机取巧’的门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了?” “你——”秦长老老脸一红,瞪着她,压低声道,“蒋菡秋,你为何总与我过不去!” 蒋菡秋冲他大大翻了个白眼:“我可没那么闲,若不是你总要当那谄媚小人,谁有工夫管你如何。” 幸好这一处暂只有他们几人,没别的弟子在,否则秦长老被这般驳了面子,定不会善罢甘休。 眼下,他只尽力装作宽容大度的样子,深吸几口气,一甩袖,低声道:“我不与你这女修一般见识!” 蒋菡秋下意识就要说,论剑术,他不见得能比得过她这个女修,然而还未开口,始终保持沉默的齐元白就扬了扬手,止住了他二人的唇枪舌战。 “你们二人斗了这么多年,怎还是这般没有分寸?”齐元白掀了掀眼皮,面无表情道,“如今都是一峰之主,应当事事自持身份,好好教导弟子才是。” 那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中依旧火花四射,谁也不买谁的账,但碍于掌门亲自发话,自要收敛些,遂低头应是,各自退至一旁。 “好了,比试已结束,待这几个孩子稍稍休整一番,就要选徒了,诸位还是先想想,都挑中了那些弟子吧。”齐元白掩口轻咳一声,淡淡道。 一说到选徒弟,长老们都来了精神。今年这十五名弟子,尽管心性、修为上仍十分稚嫩,却都各有特点,假以时日,悉心调教,兴许能出那么几个剑修大能。 尤其这次比试意外爆冷,众望所归的展瑶没能夺得头名,失去了直接拜入谢寒衣座下的机会,对于其他峰来说,是个大大的好消息,这样的苗子,谁不想要? 这头,长老们各怀心思,对着那几个弟子反复打量,那头的弟子们,则才从比试的疲累和对结果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乙班的弟子们坐的坐,站的站,目光在沐扶云和展瑶身上来回,颇有种看好戏的意思。 甲班的弟子,则心思各不相同。 展瑶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弘盈、肖彦、齐满和岑洛四人看看沐扶云,又看看展瑶,有些不知所措。 在他们心中,展瑶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骤然被人夺了去,除了超乎意料之外,还有几分同情。但面对口吐鲜血,浑身是伤的沐扶云,他们心中又实在生不出什么鄙夷、不服的情绪。 前几个月,他们自然对沐扶云借着楚大师兄的面子半途插班而十分不屑,但今日,见识到她的御剑术后,似乎什么样的怀疑,都显得小肚鸡肠了。 不论如何,她确实有实力。 许莲和周素是展瑶的拥护者,一回过神来,就迅速站到她的身边,愤怒地瞪着沐扶云,好似她做了什么让人无法原谅的事一般。 只有徐怀岩,真心为沐扶云感到高兴。 “沐师妹,恭喜!”他收剑入鞘,快步上前,将她从地上搀起来,“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一定不比任何人差!炼气后期就能御剑,便是许多说得上名号的大能,当年也未必有这样的本事!你是何时学的?” 这时,吴教习派了道童们上来,将十五名弟子一一搀到试炼台边的坐席上坐下,稍作休息,又给每人发了一瓶补气疗伤的丹药。 沐扶云艰难地抬手接过,因为太累,连清洁术也施展不起来,只能任满手的血污沾满干净的瓶身。 身旁的徐怀岩从自己的瓶中倒出三颗丹药,其他人亦是如此。只有她的瓶子沉甸甸,似乎远不止三颗丹药,让她忍不住蹙眉,没有立刻服下。 这时,耳边出现密语传音:“多两枚固元丹和两枚止血补气丹,别磨蹭,赶紧服下。” 那声音带着中命令的口吻,还显得有些烦躁,显然来自宋星河。 沐扶云掀起眼皮,朝不远处的高台上望去,恰好对上宋星河阴晴不定的眼神。 她忽然笑了,尽管嘴角还在溢着丝丝缕缕的鲜血,那笑却是明媚得挡也挡不住,好似朝气蓬勃的太阳般,能让人感觉到其中的生机与意气。 就像是一种示威,对他之前数月里的种种羞辱、看轻回以有力的一击。 宋星河只觉心中一刺,赶紧移开视线,别扭地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 “沐师妹?”徐怀岩见她忽然笑了起来,不禁感到疑惑。 沐扶云没将丹药倒在掌心里,而是直接抬高颤巍巍的手,将药丸统统送入口中,放下的时候,还顺便接了些口边的鲜血。 她的血,可不能随意浪费。 宗门内存放丹药的瓷瓶,都是特殊黏土烧制的,能保她的鲜血不凝固。 “多谢徐师兄。”服过丹药后,她感到身上的力气稍稍回来了一两分,遂努力坐直身子,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笑着回答徐怀岩方才的话,“我也是这几日才学会的御剑,匆忙速成,到底根基不稳,灵台未筑,技艺尚未纯熟,不敢卖弄,方才情急,这才用了一回。” “哼,”许莲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听她说得这样轻松,忍不住开口,“什么匆忙速成,御剑,筑基中期都不见得能速成,你一个炼气后期,如何速成?谁知道你先前是不是故意扮弱,隐藏实力。” 徐怀岩这会儿腰板挺得比沐扶云还直:“许莲,你总是这么刻薄,把人往坏处想,我看,你就是嫉妒沐师妹!” “你!胡言乱语!”许莲表情一僵,出口就是否认,才想说有什么好嫉妒的,可一看到还被沐扶云牢牢握着的衡玉剑,又自觉说不出口。 坐在最靠边的弘盈一直默不作声,咋咋呼呼的肖彦只以为她累得不想说话,看了她两眼,就转头和齐满等人闲聊起来了。 他方才在秘境里被吓得半死,眼下出来了,又变得活蹦乱跳。 弘盈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忽然起身,悄悄从后头绕到沐扶云那一边,迟疑地戳了一下她的肩膀。 沐扶云回头,对上她闪烁的眼神,疑惑:“有事?” 弘盈下意识摇头,犹豫一瞬,又点头:“我就是……想对你说一声谢谢。” 沐扶云:“?” 弘盈:“刚才在秘境中,你出手帮了我一把,我当时不好意思和你道谢,如今想来,有些羞愧,应当对你说一声谢的。” 她说着,扯扯乱七八糟的道袍,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 平日也算是个性格直率的女修,说话做事鲜少有扭捏的时候,此刻一句谢,倒将她难住了。 在秘境里,她因为那一瞬间的犹豫,错失了及时开口的机会,眼下出来了,越想越难受,还是决定来开这个口。 说完了,心里才像是卸下了一块巨石,大大松了口气。 沐扶云倒没想到弘盈专门过来,竟是为了道谢,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接受。” 她也没有自谦,大大方方地接受,倒出乎弘盈的预料。 原以为她即便不趁机好好出口气,数落一番,也会故意自谦一番,好在别人眼里留个好印象,没想到却是这样。 弘盈抿了抿唇,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这时,几人都已从疲累中缓过神来。 吴教习冲他们招手,引着他们重新站回试炼台。 那块巨大的石碑上,属于秘境的画面消失不见,原本刻在顶上的十五个名字被移至正中,字体一点点放大,排在最末的“沐扶云”三个字,在无数道目光中,一点点往前移,最后越过展瑶,来到第一位。 尽管离众望所归相去甚远,但这是所有人的见证下的结果,是以感叹意外的同时,大部分人并未觉得不妥,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更是因为方才沐扶云那一段御剑,而对她有了极大的改观。 不过,总有一些人显得不依不饶。 “这不公平!” “整个比试过程中,沐扶云参与的最少,所有真刀实枪的拼杀,她都落在最后,怎么配得上这第一的名号!” “是啊,我们在外门近四年,是用来学习剑术的,她的剑法平平无奇,前面的比试,都是靠着运气和取巧,就连最终比试,也表现平平,靠着御剑才险胜,这样的结果,岂非偏离了外门考核最初的目的?” “武试的目的,就是要选出剑术最好、最超群的弟子,如今选出一个剑术欠佳的,这算什么?” “沐扶云先前就抢了俞岑的位置,现在又把展瑶的位置也抢走了,她凭什么!” 这些出口抱怨的,大多是丙班的弟子,也有一些展瑶的崇拜者。 他们人数并不多,但因憋着一肚子不满,嗓门扯得高,听起来极有气势,很快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一时间,试炼场内外议论不断。 有人赞同声援,也有人不置可否,但那嗡嗡不停的说话声,和人人交头接耳的画面,无形中显示出一种压力,仿佛让人觉得,大多数人都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 沐扶云白着脸站在试炼台中央,面无表情地望着周围那一张张义愤填膺的面孔,和一张张开开合合说着让人听不清的话的嘴,没有什么反应。 身边的十几名弟子纷纷皱眉,往她这边看来。 他们猜不透她的心情如何,只能从她垂在身侧那只仍稳稳握着衡玉剑的手判断,应该并没有受什么影响。 吴教习主持外门考核多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本想开口提醒这些弟子,一切结果,都是符合比试规则的,并无不妥。 但转念一想,又觉自己没必要掺合进纷争中,有掌门在,横竖轮不到他做主。 遂清了清嗓音,示意那些争吵的弟子安静下来,道:“诸位稍安勿躁,今日外门的最终比试,并无人违反既定规则,比试结果,诸位也都是亲眼所见,至于到底如何,自有掌门真人与各位长老亲自决断。” 如此,既是对掌门和长老们的尊重,也将难题甩给了他们。 长老们各执己见,秦长老等觉得这些弟子说得有几分道理,而蒋菡秋等则以为胜负分明,根本没有争议的余地。 她实力不俗,平日最看不上那些明明输了,还要胡搅蛮缠的人,当即对着那几名弟子道:“你们觉得第一名不副实,那好,就请你们上台来,给大家表演一下御剑,如何?” 那几名弟子被一下难住,讷讷不知该说什么。 “既然做不到,就闭嘴。”蒋菡秋冷笑。 有一人涨红着脸,大着胆子嚷嚷:“蒋长老,我们自知实力欠佳,的确不会御剑,但我们在此抱不平,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俞岑,为了展瑶,他们虽不会御剑,但论剑术,难道不在沐扶云之上吗?” “我们天衍崇尚的是绝对的实力,不论用什么办法,走什么捷径,不够格的人就是不够格。” 有的弟子本无不满,听了他们这一番话,反倒被点燃了情绪,也跟着点起头来。 蒋菡秋想好好教训教训这些不懂是非进退的孩子,却被齐元白以眼神阻止。 他沉着脸,略一清嗓,便让那些义愤填膺的弟子们静了下来:“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的确有几分道理。既然如此——” 底下众人屏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等着掌门做出最后决断。 唯有展瑶一直低着头,一旁的许莲替她紧张:“阿瑶,你别急,还有希望!” 展瑶理也没理她,只是忽然抬起头,高声道:“掌门真人,能否容弟子说一句话?” 齐元白的话被打断,顿了顿,没有表现出不豫,反而有几分温和宽容,淡淡点头,以示同意。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望向展瑶,猜测着她到底要说什么,只觉八成也是对比试结果不满。 谁知,下一刻,她开口前,就让所有人愣住了。 “我输了,技不如人,不用你们替我抱不平,我不会领情,只会鄙视你们不学无术,还要多管闲事!” 第35章 前辈 所有人都惊呆了,完全没料到展瑶打断掌门真人,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不由面面相觑, 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身边的周素和许莲更是吓得不轻,赶忙拉住她的衣袖,着急道:“阿瑶,你这是做什么,快别说了!” 可展瑶并不理会她们,直接将衣袖抽走,昂着头环视一圈,仿佛在说:我不领情! 那几名带头挑事的弟子有些气急败坏:“我们好心帮你说话,你怎能如此态度,都是同窗,平日你高傲些也就算了,怎么现在还如此狂妄?” 展瑶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上下打量他:“谁要你们假好心?难道今日我是第一,你们被我打败过就不丢脸了吗?不过输了一场比试,我还是我,是外门唯一一个已筑基的弟子,有什么好在意的,你们平时输过那么多场,怎么反倒比我还矫情!” 那几人被呛得憋屈不已。 平日大家都知道展瑶的实力,尽管人人都输给她,但输再多场,都觉得理所应当,没人会因此而羞愧,如今被她这样说,顿觉异常羞辱。 偏偏她说得又没错,在场的天字班弟子,全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你、你可以不在乎,横竖这些人里,数你最有把握入内门,但其他被沐扶云挤下来的人呢?俞岑怎么办?” 忽然被再次点名的俞岑犹豫再三,看看展瑶,又看看沐扶云,还是决定起身。 “我想,各位同窗大约是对三日前的事有些误会。” 俞岑脾气温和,人缘极佳,一旦开口,大家总是愿意多听几句的。 “那场比试,我并非运气不好才输的,实在是的确实力不足才输的。” 眼看那几名帮他说话的丙班同窗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他连忙继续解释。 “风伴流云剑第十六招,我总是因右手小指的扭动,留出一瞬极短的迟滞,致使下一招的衔接不够流畅。我练这套剑法整整三年,都没能发现自己的这一处漏洞,而沐师妹只是看了我那几日比试的表现,便发现了,她能赢我,也是因为早早看穿了这一点,绝不是因为运气与偶然。” 大概是怕大家误会,他解释得十分详细。 “起初,我也有疑惑,可这几日,我反复揣摩、试验,不得不承认,沐师妹说得一点也没错。诸位旁观比试,兴许感受没有我这个亲自参加比试的人深,比试中,我的确有被无形地往某个方向引的感觉。” 众人听罢,都诧异不已。 往日,弟子之间比试,多是靠硬碰硬的实力取胜,谁的剑法高超,谁的灵力充足,谁的招式强劲,谁就能获胜,鲜少有人会用这种步步为营、计算精妙的方式取胜。 内门少有,外门弟子更是从没见过。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可以这样赢得比试的。” “听起来,这似乎也是个办法……” “前两次比试,沐扶云能获胜,是不是也用了这种办法?” “我看,她比试时,剑法实则不差,一招一式都用得恰到好处,只是每回比完,都显得体力不支。” 那几个挑事的面面相觑,有点说不出话来,两个主角自己都没有不满,他们这般,当真像多管闲事了。 带头的那个仍是嘴硬,又问:“俞岑,你别不是被骗了,她真有这本事,还能看出这样的细节?” 没等俞岑说话,徐怀岩就大声回答:“他没被骗!沐师妹也提醒过我,使风伴流云剑第十三招时,剑锋偏右,我改过之后,便险胜了周素,再后面两次与她比试,也再没输过!” 骤然被点名的周素先是一脸莫名,待回忆起这几次与徐怀岩的对招,当即脸色难看下来,从前觉得势均力敌的人,如今已悄悄超过了自己,哪怕只是一点点,这种感觉也不好受。 试炼台上的其他十几人则仿佛第一次见一般,齐刷刷看向沐扶云。 弘盈:“原来你还有这本事。” 肖彦:“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其他弟子中,冲在前面挑事的那几人已经被驳得说不出话了,一口气闷在肚子里,出也不是,咽也不是,只将脸憋到红得发紫。 而那些先前并未参与他们的,或是没有明确表态的,则开始说话了。 “其实,沐扶云虽然境界比不上展瑶,但进步得比谁都快。” “我也觉得,就炼气期就能御剑这一点,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她也挺有实力的,一点也不像根骨奇差,毫无天赋的人啊……” 地字班一名弟子犹豫片刻,颤巍巍举起手,问:“沐、沐师姐,以后能不能请您有空时,也看看我的剑法?”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落到他的身上。 他尴尬地笑笑,伸手挠挠脑袋:“我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弱点在哪里,毕竟,明年也要参加考核……师姐有空最好,若是没空,也不要紧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显得底气不足。 沐扶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这位师弟,你先前说过我的坏话吗?” 那名弟子一愣,随即连连摇头:“没说过,我平日就不爱管别人的事,就连方才观赛,我也只说了一句和师姐有关的话。” 他旁边一起的弟子连忙帮他作证。 “没错,刚才他说的是‘真没想到还有御剑这一招’!” “不对,还漏了一句,他还说了‘沐师姐话少,但说的都没错’!” 沐扶云笑了笑,昂首道:“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没有宽广的心胸,做不到以德报怨,背后中伤过我的人,自然不会帮。既然你没有,那过几日,我便斗胆帮你看一看,也许不见得有用,但我会尽力的。” 那名弟子面上一喜,连忙拱手道谢。 就多数人而言,沉默才是常态,此刻看到这样的情形,觉得皆大欢喜。 但那些曾经对沐扶云恶语中伤,或是背后指责的人,则好像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似的,面色僵硬。 其中,最觉难堪的,当数齐元白。 归根结底,他才是第一个当众说沐扶云过于平庸的人。 尽管算不上恶语相向,但许多弟子,就是听了他的话,才对沐扶云形成了固有的坏印象。 眼下,那名因“平庸”而被他拒之门外的弟子,竟成了外门考核中最大的黑马,这简直大大扫了他这个掌门的面子。 凭着多年养成的威严和忍耐力,他没在众人面前失态,只是,也没有及时制止弟子们之间的这场闹剧。 哪怕贵为掌门,哪怕已修至大乘期,也还是免不了有些大多数人难以克服的短处。尽管结果已十分明了,但他就是不想轻易承认沐扶云的这个第一。 “天字班的考核,到此便算彻底结束了,今日的结果——” 他正要继续往下说,耳边却传来一道声音。 “我愿意收这个徒弟。” 只见试炼台北面,碧蓝如洗的明净天空中,一道身影乘风而来。 那是个宛若仙人的男子,一袭翩然白衣,满身傲骨清冷,似破冰而出,踏雪而来,一下将独属于秋日的燥意驱散。 在场近千弟子,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自天空中掠过,轻巧地落在试炼台上,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猜测起此人的身份。 “他方才说,‘愿意收徒’……” “难道,这就是——泠山道君?!” “竟然如此年轻!” “听闻小师叔天资绝佳,入道早,自然驻颜有术。” “道君这样说,是不是表示他对沐扶云十分满意?” “等等,道君为何要说愿意收徒,这不是已经定了的事吗?” “那可是泠山道君啊,天下第一剑修!” …… 齐元白语气一顿,心中惊诧不已,完全没料到,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师弟,竟然会走出泠山泽,来到试炼台,当众宣布要收这个徒弟。 这是不是代表,刚才的比试,谢寒衣也一直在看? 实在有 些不寻常。 “师弟,我记得你先前对收徒一事并不热衷,为何现下突然要收这个孩子?依我看,还是那个叫展瑶的,更有资格投在你第一剑修的座下。”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私下给谢寒衣密语传音。 谢寒衣也没有立即回答。 在落在试炼台上后,他的目光便落到了沐扶云的身上。 此刻,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绕过其他人,径直来到她面前,停在离她两步外的地方,转过身,和她一起面对全宗门的人。 “我只是不喜这么多人都对她如此咄咄相逼罢了,师兄应当知道我的为人。”他向齐元白传音。 齐元白目光闪了闪,又传过去一句“也罢”,便收回神,继续方才的话,只是说出来的,却不再是真心所想。 “——结果已尘埃落定,诸位也都亲眼见到了,不论如何出人意料,不论实力孰优孰劣,依比试规矩,天字甲班沐扶云,就是比试的最终胜者,也将成为泠山道君座下首徒。” 他说着,将目光移向试炼台上的沐扶云,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泠山道君自己的意思。” 沐扶云毫无所觉,因为她正扭着头,呆呆看着近在咫尺的谢寒衣,久久不能回神。 “前辈,怎么会……” 她完全没有料到,一直在后山指点自己的白衣前辈,就是传说中的泠山道君! 此刻,她应当手握宝剑,登上高台,接受所有人的注视,可因为太过惊讶,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见她这副惊讶的样子,齐元白不禁蹙眉。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谢寒衣望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在无数道目光中,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起走上高台。 “吓到了?” 趁着四下一片嘈杂,他在她耳边低声道。 感受到手心里熟悉的凉意和周身的霜雪气息,沐扶云终于回过神来,随即轻轻摇头:“只是太过惊讶。” 随即恢复正常,不必他再提醒,微笑着冲所有人拱手行礼,接着,举起手中的衡玉剑。 到此时,众人才终于有心思仔细看这把剑。 银质的剑鞘上并无太多装饰,若不是事先知晓,只怕没人能想到,这就是谢寒衣初入天衍,一剑扬名整个宗门时,用过的那把剑。 如今,带着磨损痕迹的剑鞘上,沾染了几缕属于沐扶云的鲜血,竟显得异常和谐。 甚至台上那两道身影,都好像有种出人意料的默契。 齐元白没再深究,等众人的这阵激烈议论稍稍平息,便继续道:“好了,泠山道君首徒已定,接下来,就请其他峰的长老们,各自挑选合适的弟子了。” 第36章 师徒 虽是长老选徒,但若同时被不同的长老选中,则还要看弟子们自己的意愿。 因此,齐元白给了长老们两刻的时间,让他们抓紧机会,和心仪的弟子达成共识。 这也算是外门考核中,除了比试之外,最有看点的部分了。 这些长老们平日在弟子面前大多庄重威严,唯有到这时候,才会放下身段,想方设法吸引自己挑中的弟子。 “怀岩啊,前天你刘师姐给你送的那枚入定丸,可用过了?”洞仙峰的常长老第一个来到徐怀岩的面前,冲他露出最和蔼的笑容。 “回长老的话,弟子——”徐怀岩恭恭敬敬伸手一礼,可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徐师弟,我看你那一招白鹤入云用得极好,我家师尊方才夸你前途无量呢,要不要来我们太清峰看看?” 说话的,是太清峰弟子裘卓,在他身后,秦长老正是不是虎视眈眈往这边看。 另外几名弟子,身边也或多或少有人前来问候。 其中,最受青睐的,自然是展瑶。 原本人人都料定她会成为泠山道君的弟子,因此尽管都眼馋这样出类拔萃的苗子,却只能扼腕感叹,自己大约没这个好运了。 谁知,比试结果竟会如此出人意料,这下,他们可多了机会。 “展瑶,你来我们落霞峰,姐妹们个个豪爽耿直,才不会像某些人那样弯弯绕绕、阴阳怪气!”蒋菡秋座下大弟子云霓直接跳下来,站在展瑶的身边,一把揽住她的肩膀。 云霓的身后,跟着十七八个女弟子和三五个男弟子,十分默契地将她们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说起落霞峰的种种好处,同时也将其他峰的人拦在外面。 “我说,你们落霞峰的人也太不讲武德了,只许你们同展师妹说话,就不许我们靠近?”太清峰的人站在外围,不满地嚷嚷。 云霓生得高挑,一副挺拔的骨架匀称修长,站在人群里格外亮眼,甚至比许多男修都要高出寸许。 只见她按着头颅,垂眼“俯视”着太清峰的人,手里有意无意拨弄着自己的佩剑,若无其事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太清峰的人啊。不服气就来啊,咱们比比剑如何?这好也让展师妹看看,到底哪一峰的弟子实力更强。” 她说完,身边二十来个弟子个个把手放到剑柄上,跃跃欲试。 “你、你们——”太清峰的弟子头皮一紧,嚣张气焰顿时消了一半,“不愧是落霞峰的人!” “哈!我就把你这句话当作夸奖了!”云霓拍拍自己的剑,“的确,我们落霞峰的弟子,不光团结,剑术也是整个天衍一绝。” 蒋菡秋是女中豪杰,性情耿直,实力超群,她的弟子也个个得她的真传。 单论剑术,云霓入道晚,比不上楚烨,与宋星河相比,也算不相上下,至于身后的师弟师妹,虽然实力多少有差距,但是那一打起来就绝不认输、不要命的劲,却和她如出一辙。 整个天衍宗,谁没听说过落霞峰的名声?他们不一定是最厉害的对手,却绝对是最难缠的对手。 “云霓师姐,是性情中人啊!”弘盈呆呆望着这一呼百应、团结一心的架势,忍不住啧啧赞叹,“真让人佩服!” 云霓耳朵尖,一下就听到了她的感慨,转头便冲她眨了眨眼。 “弘盈师妹,若是喜欢,也欢迎来我们落霞峰,姐妹们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真的吗?”弘盈眼睛一亮,捧着脸蛋满是期待地看着云霓。 “当然,师尊说了,只要是实力不差,心性纯良的小丫头,都可以进我们落霞峰。”云霓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许莲和周素身上,“心性纯良是关键,若为人刻薄、小心眼、打压同门,我们落霞峰就不欢迎了。” 许莲和周素表情一僵,颇有些难堪,其他峰的人也没几个愿意靠近她们的。 这二人,往日跟在展瑶身后,虽然傲了些,但实力说得过去。 可今日在秘境中,一个时时挑事,一个无脑附和,实在让人不喜。 展瑶皱眉看看二人,虽也对她们在秘境中的过分行事不满,但到底是相熟多年的朋友,自不愿看着她们就这样黯然离开宗门。 “她们都是我的朋友。”她忽然开口,“为人处事也许有不少欠妥之处,盼各位师兄师姐能给她们个机会,好好鞭策、教导她们。” 在宗门这几年,展瑶一直人狠话不多,从来不屑和旁人多解释一句,今日为了自己的朋友说话,反倒更让人觉得敬佩。 “展师妹,你是个有情意的人,但凡事都有底线,不见得所有人都值得报以善意。”云霓拍拍她的肩,这样说,便算是拒绝了她的恳求。 太清峰的人灵机一动,连忙喊:“展师妹对同窗如此关心,让人很是佩服,我太清峰对弟子一向宽容,既是师妹的请求,那便让许师妹和周师妹来我们太清峰吧。” 许莲和周素双眼一亮,不等旁人提醒,便先冲太清峰的人拱手行礼:“多谢师兄!” 那名弟子笑着摆摆手,表示只是举手之劳,随即满脸期待地看向展瑶:“那,展师妹,要不要也来我们太清峰?” 展瑶干脆地摇头:“我就不去了,还是落霞峰更适合我。” “哈哈!”云霓不厚道地笑了。 太清峰的人表情扭曲,回头看看许莲和周素二人,恨她们也不帮着劝劝展瑶,可说出去的话,自然不好反悔,只好恨恨不说 话。 若说展瑶这边的情况在大多数人的预料之中,那有些人,却完全在预料之外了。 紫云峰的韩长老在观台上犹豫片刻,还是下定决心,朝着有些落寞和羡慕的俞岑行去。 “俞岑,”他肃着一张脸,在大家诧异的眼光中,沉声道,“可愿意来老夫的紫云峰?” 俞岑:“?” 其他人:“可是,韩长老,俞岑并不是前十五名,这好似不符合宗门规矩……” 韩长老清了清嗓子,想着那天蒋菡秋的话,道:“宗门规矩只说,前十五名不一定能进内门,却没说不是前十五名就一定不能进内门。俞岑,老夫看了你多日,武试你虽意外输了,但本身实力却并不弱,更重要的是,你心态平和,宽容有度,有一个修士该有的胸怀,我很欣赏。只是不知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俞岑简直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好事砸晕了头,呆呆望着韩长老,不知作何反应,直到身边有人拿胳膊杵了杵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我、弟子愿意,愿意!多谢长老!” 他拼命克制着自己,这才没在大家面前露出傻笑。 众人先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感慨俞岑的好运。 就连沐扶云,也觉得心中好像有块石头落下来了一般。 “不用对他感到愧疚。”耳边突然传来谢寒衣的声音。 她扭头看过去,恰好能看到他分明的侧脸轮廓。 也不知是因为没人上前打扰,还是因为谢寒衣身上的气质太过清冷,明明只是站在试炼台的一侧,明明身边仍旧嘈杂纷扰,可沐扶云却忽然觉得心跟着静了下来。 “即使今日无人愿意收他入门,他没能排进前十五名,也不是你的错。” 沐扶云就这么看着他,这才发现他是在安慰她。 “我不是觉得愧疚,”她收回视线,生怕这样直白的眼神冒犯了他的清冷,“只是不免想到自己,若我今日没能拿到前辈的剑,又或者,早在三日前,我就没能排进前十五名,那今日的我,一定不会有俞岑那么好的机缘。” 若得不了第一,没人会容她入内门。 她说得语气平淡,面上也未显半点落寞、难过,只是眼神中浮现了出极淡的一点惆怅。 谢寒衣只看了她一眼,就敏锐地捕捉到她情绪的变化。 其实,他对她不甚了解,只是在后山见过那么寥寥几次,又指点过她那么几次,也不知为什么,就这么几次短暂的交往,就会让他生出要收她为徒的想法。 大概是因为,在她的身上,他看到了几分曾经的自己的影子吧。 今日这样的场合,他本不需要来,齐元白早就问过他,是否亲临比试现场,他是拒绝了的。 但在冰鉴中看到她被那么多人质疑、非议,他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一定要得第一。 也正是因此,他才破例,时隔多年,再次出现在宗门众人的面前。 他想告诉所有人,不是因为她夺得了那把衡玉剑才不得不收下这个徒弟。 “不用羡慕。”他轻声道。 沐扶云忍不住再次扭头,悄悄注视他的侧颜。 “没得第一,我一样会收你为徒。” 沐扶云怀疑自己听错了:“前辈?” “掌门师兄不是第一次提要给我收徒了,我拒绝了那么多回,为何这一回却答应了?” 他也转过头来,对上她惊讶、不敢相信的视线,沙哑的嗓音好似刚刚融化的冰泉水,甘甜沁凉,让人忍不住哆嗦一下后,又觉心田滋润。 为何独独这次答应了? 饶是沐扶云一向洒脱大方,此刻也显得有些迟疑:“难道……前辈是因为我,才?” 谢寒衣没有点头,只是轻声道:“你唤我什么?” 沐扶云想不到,也很不习惯。当她选择接受原书中的身份,按自己选的路走下去的时候,就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机缘。 从前,只有她无意点拨别人的份,可没人当过她的贵人。 如今,突然发现自己背后原来也有贵人推着,除了觉得别扭外,竟还有点高兴。 这种感觉其实不错。 “那……师尊?” 谢寒衣点头,漆黑的眼眸微微弯起弧度,抬手在她头顶轻按一下,又自然地收回。 “徒儿。” 第37章 突破 不远处,更高的观台上,宋星河站在齐元白的身后,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试炼台上和谢寒衣并肩而立的沐扶云。 就在这不到两个时辰的工夫里,她就成为了泠山道君座下唯一一名亲传弟子。 泠山道君虽不是掌门,平日也从不插手宗门事务,但论地位,不论是在宗门内,还是在宗门外,都绝不输给掌门。 从此,在所有人眼中,她的身份,就不再会比他和楚烨二人低了。 而整个过程中,她完全没有需要他们的任何帮助。 他心里实在有些不是滋味。 好像自己一直牢牢握在手中,以为十分重要的东西,其实一文不值;又好像自己以为志在必得,绝无意外的事,最终的现实却狠狠打了脸。 自然,最让他吃惊的,仍是沐扶云竟然在炼气期就已学会了御剑术。 他的修为,前阵子已进至金丹中期,越发明白不同境界能力之间的差别。 炼气期御剑一事,除了泠山道君当年的传闻,他再没听说过别的人。 能做到如此的她,当真是掌门师尊口中那个“天资根骨实在平庸”的沐扶云吗? 身为齐元白的亲传弟子,他必然无条件相信齐元白的话。 齐元白很少会插手太多弟子们的事,更别说像当时的沐扶云那样根本与天衍宗毫无关系的小人物了,根本没必要在她身上耗费多余的心思。 这便无法解释她为何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表现出如此超凡的天赋。 难道和她那特殊的体质有关? 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至少,她还需要他和楚烨帮她疏通周身经脉,才能继续修炼进阶—— 他们也可以继续得到她的鲜血,供养师姐的那抹神识。经过近四个月的灌溉,那一抹神识,已比最初带回来时,明亮了不少,仿佛重新注入了生命力一般。 也不知怎的,直到现在,他才想起师姐,这才是最应该关心的事啊! 宋星河低着头,心中忽然愧疚不已。 就在这时,腰间的玉牌亮了下,是大师兄楚烨传来的消息。 “考核结束了吗?结果如何?” 问的是考核,但宋星河知道,他想知道的是沐扶云的情况。 “结束了。” “她入了小师叔门下。” “她”自然是沐扶云。 消息传过去,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楚烨正带着同行的师弟师妹们从东极岛往宗门赶回来,见到玉牌上的字后,脸色便一直有些奇怪,许久没有说话。 同行的弟子们见他沉默不语,连关心问:“大师兄可是伤口不适?要不咱们停下来休整一番吧。” 在东极岛的时候,楚烨负责的中位,明明是最安全、最不凶险的地方,可镇守的凤凰受到突然出现的换季海风影响,有些躁动,见到楚烨出现时,误以为他要攻击自己,因而一改往日的温和性情,与之缠斗了一番。 楚烨为尽力不伤到上古灵兽,一再退让,直至自己的胸口受到重击,一口鲜血吐出来,才不得不出手,将其制住。 原本,他们想在东极岛多逗留几日,等楚烨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再启程回宗门,但楚烨坚持不能因为个人原因耽误任务,只稍包扎一下,又服了些疗伤的 丹药,便带着大家往回赶。 “没事。”楚烨下意识摸摸腰间的芥子袋,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继续走便是,早日回宗门,将凤凰受伤之事禀报掌门师尊,我才好安心疗伤。” 几位师弟师妹见他如此坚持,不再说什么,只集中精力,加紧赶路。 在他们看来,楚烨是因为想将功劳都让出来,好让他们在宗门任务中取得亮眼的成绩,才独自去了中位,遇上这样的意外。他们一方面愧疚,一方面也更敬服他的为人。 大师兄如此体贴、深明大义,他们也不能拖后腿。 只有楚烨自己知道,他被凤凰所伤,并非出于意外,而是因为他想要剖开凤凰的胸口,取其心血,凤凰察觉到危机,才伤了他。 而今,他已经拿到了半瓶凤凰心血,就悄悄藏在腰间的芥子袋中。 心头血之于凤凰,就像是灵根之于修士一般,被抽走大半,灵气便也失了大半。 岛上重重禁制,均为过去历代大能所设,除了镇压住东极岛下的火山之外,有强大的力量。这些镇守的灵兽未受伤时,能抵御住禁制的压迫,若一旦受伤严重,只怕会压不住底下源源不断的力量。 身为天衍弟子,楚烨知晓自己的任务是守住东极岛,保护灵脉的安稳,进而护住整个大陆的太平,这次的事,实在大错特错。‘ 身为宗门大师兄,从前的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如今,为了师妹,他竟然只是犹豫了那么片刻,就迅速下定了决心。 灵兽受伤,宗门总还有解决的办法,也许是多加一道封印,也许是再找一头灵兽送来,不论如何,能护住师妹的神识,就是最重要的事。 也许……还有一点别的心思。 若凤凰心血真有奇效,则对沐扶云的鲜血就不必那么依赖了。 她总是那么一副羸弱的模样,经脉滞涩,灵力不足,再以鲜血供养,只怕不是长久之计。 他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对她多了私心,他只知道,现在的沐扶云并不需要他的援手。 没想到她能打败展瑶,拿下第一,拜入小师叔的座下。 …… 各峰长老们虽有两刻钟的时间选徒,但仅仅过了一刻钟,就已经都定妥了。 这主要得益于展瑶很快就决定好拜在蒋菡秋的座下,免去了其他长老之间互相争夺、竞争的过程。 眼看大家都定妥了,齐元白便再次让众人肃静归位。 此时,十五名弟子外加一个还处在激动糊涂中的俞岑,已分别按照各峰长老的观台位置依次站好。 谢寒衣是后来才来的,试炼场边并未设他的看台,在齐元白的示意下,站到正中掌门的观台上。沐扶云也因此而再次站到队伍的正中间。 两人之间隔了数丈的距离,只要目不斜视,稍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 “弟子齐满,愿入青田峰胡长老座下为徒,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自两边起,各位弟子在众人的见证下,纷纷向自己的师尊行礼。当俞岑出列的时候,场边的欢呼声格外热烈。 “沐扶云,”展瑶就站在沐扶云的旁边,还没轮到她们两个时,她忽然开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学御剑的?” 她生性好强,虽愿赌服输,但对于此事,却耿耿于怀,总要弄个清楚。 沐扶云大约明白她介怀的是什么,也不骗她,坦然地实话实说:“积分赛结束后,我便一直在尝试御剑,受限于境界,未能完全掌握,方才那段距离,已是极限。我知道自己境界低,实力弱,定然比不上你,于是才另辟蹊径。” 展瑶没有怀疑她话中的真假,只是沉默一瞬,完全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只花三日,就学会了御剑。 眼看就要轮到这边,展瑶方道:“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沐扶云,你等着。” 话音落下,旁边的徐怀岩恰已拜完师,她昂口挺胸,大步上前,冲高处的蒋菡秋抱拳:“弟子展瑶,愿入落霞峰蒋长老座下为徒,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蒋菡秋得此爱徒,太过喜悦,连连道好,笑得合不拢嘴。 接下来,便是沐扶云。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谢寒衣的视线。 “弟子沐扶云,愿入泠山泽谢道君座下为徒,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谢寒衣始终如冰封一般的脸庞骤然化开,仿如春风吹过。 …… 当夜,外门天子班的弟子各自回到居所,三五结对,聚在一起,饮酒赏月,畅谈人生。 过了这一两日,他们这些相处了整整四年同窗,就要各奔前程。 有的出身平凡的弟子,选择回到家乡,入当地乡舍县衙,以一身剑术护卫当地乡民;有的家境稍殷实的弟子,则多少在天衍设在各地的分部支系谋到了位置,将来给宗门当个办事跑腿,或是联络宗门、传递信息的外门弟子,虽不算天衍的正式在册弟子,却也能在宗门领一份俸禄。 唯有那十六名通过考核的弟子得以进入内门。 再有一日,他们也要收拾好行囊,各自搬入新的居所。 只有两个人未曾参与其中。 一个是独自住在草舍的沐扶云。 月色下,她盘腿而坐,努力调整丹田中涌动的混沌灵力。 今日,她在秘境中耗尽了所有灵力,气海干涸,又服了不少丹药,虽还虚弱,但总感觉经过这一次的锤炼,丹田似乎实在了不少,有一股浓厚的力量,正一点点聚集,仿佛要形成一个坚实的基底。 作为上辈子的天才女修,她自然知道,这是要筑基的迹象,若能顺利调整好体内的气息,度过这段最容易半途中断的时机,就能一举跃上筑基境——哪怕一旦筑基,她又要经受一次经脉脆弱阻滞、浑身灵力耗尽的痛苦。 另一个则是憋着一口气的展瑶。 寂静中,她站在竹林中,望着手中的剑,试着控制其能悬在半空中,静止不动。 然而,一个晚上,尝试了上百次,不论是减少还是增加灵力的灌注,都始终无法控制到如此精准。 有时灵力不够,手一松,剑便哐当落在地上;有时灵力太多,还没松手,剑便不受控制地直接蹿了出去,砍断好几根竹枝;有时灵力看似适中了,可剑却不受控制地旋转、颤动。 真不知沐扶云是怎么做到的。 越是如此,越是激起她不肯认输的决心,哪怕要耗尽灵力,她也要学会御剑。 与别处的热闹喧嚣不同,这两处的静谧,仿佛与整座山脉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天际有云层涌动,月光乍泄,流淌一地,清风骤起,穿林而过。 相隔数里的沐扶云和展瑶二人几乎同时停滞 ——进阶了。 一个筑基后,脱力地昏死过去,一个至筑基中期,终于在耗尽灵力前,让剑稳稳悬停后,方哐当落地。 第38章 探望 第二日,展瑶一直闷闷不乐。 周素和许莲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情绪,都有些不知所措。她们知道自己在秘境中的言行让她不喜,因此这两日都格外收敛,对她也比平日更加关心。 许莲试探着问:“阿瑶,你不是已经学会控制剑的悬停与飞行了吗?“ “是啊,你肯定能在三日内学会的,不比沐扶云差。”周素也连忙附和。 展瑶低头看看自己腰间的佩剑,却没有半点欣喜的表情。 “那不一样。”她摇头,“我昨夜进阶了,如今,已是筑基中期。” “筑基中期?” “这、这是好事啊!” “阿瑶,恭喜你啊!能进阶这么快的,这几年的弟子里,只怕找不出第二个来。” 谁知,展瑶的脸色反而更难看了:“筑基中期,本就到了能学御剑的境界。” 而沐扶云还在炼气期,就已做到了。不但如此,她还知道,昨日夜里,就在她进阶的同时,还有一个人,也进阶了。 昨夜那一刹那的异象,她并不陌生,应是炼气升筑基的迹象。整个外门中,炼气后期的弟子虽多,他们中的任何人,一旦筑基,必 然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各位同窗。 而今日至今,她都没听说任何人筑基的消息,可见,那个人只能是沐扶云。 唯有沐扶云,才会这般不声不响。 许莲和周素二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安慰。 就在这时,青庐中有人喊。 “楚大师兄回来了!” “听说东极岛出了点意外,大师兄为了帮其他师兄师姐,不慎受伤了。” “咱们是不是该去溪照阁去探望探望?” 于是,一行人结伴,沿着浮日峰的山道上去,往溪照阁行去。 …… 草舍边,沐扶云毫无知觉地躺在树林边,直到日上三竿,温暖的光线盖在她的身上,把昨夜在月华中凝结的那层寒霜化去,才悠悠醒来。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翻转身子,仰面躺着,望着头顶炫目的阳光,直到眼前发昏,才伸手挡住自己的双眼,慢慢撑起身来。 昨夜筑基成功,还没来得及好好高兴一下,就直接晕了过去。 此刻,脑袋渐渐清醒,感受到体内虽还未筑得格外夯实、坚硬,却形态清晰、沉稳如山的灵台,她深吸一口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筑基成功,意味着她终于不再只是一只脚踏入仙门,而是彻彻底底的,真正踏上了修仙之路的大门。 若是先前的她,面对这样的事,大约只能自己一个人感受这种喜悦。而现在,她有了想试着分享喜悦的人。 她想告诉谢寒衣,这里面,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不过,才站起来,还没等她进屋收拾东西,传讯玉牌上便出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楚烨。 “来溪照阁。” 仍旧是那种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命令语气,她一点不感到意外,也不感到生气,只是笑了笑,继续收拾行囊。 在草舍住了四个多月,每日大半的时间都花在修炼、翻阅典籍上,再加上她身无分文,因而几乎没添置什么东西,除了宗门发放给外门弟子的物品外,再无其他,收拾起来,总共也只一个包裹罢了。 她在屋里仔细看了看,见并无遗漏,这才转身离去,沿着山道一步一步上行。 行至溪照阁附近的时候,恰遇上几名才探望完楚烨的同窗。 这一次,他们没再像先前一样,见到她也像没见到一般,径直离开,而是一个个犹豫着停下来,站在道边与她打招呼。 “沐师妹也是来探望楚大师兄吗?” 沐扶云扫一眼这几人,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停下脚步,冲他们略一拱手,点头道:“正是,想来各位同窗已探望过大师兄了,不知大师兄情况如何?” “大师兄伤情尚稳定,已恢复了大半,想来再有那么几日,就能痊愈了。” 其中一人回答完,另一个便接着感叹。 “这也算是幸事了,楚大师兄全是为了帮其他师兄师姐才受了伤,若真有什么,只怕师兄师姐都要心中不安。” 沐扶云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关键信息,多问了一句:“可是师兄师姐们在东极岛遇到了什么事?” 几人面面相觑,想着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遂将先前听到的,七七八八讲了讲。 沐扶云听得直想笑,别人不知楚烨去东极岛的真正目的,她却多少是知道的。 待独自进了溪照阁,见到楚烨的第一句话,便是一句“问候”。 “楚大师兄真是好心机,将宗门的师兄师姐们耍得团团转啊。” 楚烨正盘腿坐在榻上打坐调息,因院中设有禁制,是以她一进来,他便有所察觉,只是没想到,二人多日未见,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不禁蹙眉愣住。 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 凤凰心血救死医伤的效果,知道的人不算少,别人不知莲灯中那抹神识的事,自然也猜不到他受伤的真相,而沐扶云却知道,因此能猜到实情,也在意料之中。 “凤凰受伤一事,我已尽数禀报掌门师尊,师尊不日就会亲自前往东极岛,再加一道禁制,确保东极岛的安稳。此事不会伤害任何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就是为自己的这番辩解,或是安慰。 沐扶云看着他这副自欺欺人的样子,一言不发,只是用嘲讽的目光睨着他。 楚烨在这样的目光下,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感。 “听说你学会了御剑,怎么不用?”他试图转移话题,却又不想提她夺得考核第一,拜入泠山道君座下的事。 “只是还想再体验一下用双足一步步走上山峰的感觉罢了。”沐扶云笑了笑,深吸一口气,感慨道,“昨日,我筑基了,想必将来如这般靠双足步行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她说的是实话,而楚烨的注意力,全在“筑基”二字上。 他警惕地眯起眼,试着放开五感,感受她的境界,果然发现了灵府的变化。 又是这么快,这可比当年的月儿快多了。 不知怎的,楚烨心骤然一沉,只觉手里握着的一根线,已经脱离了掌控。 “所以,这就是你的目的?”他双手握拳,有些失控地揣测道,“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进入内门,成为内门弟子,拜在小师叔座下,就能和我们平起平坐,就能摆脱我们,从此再不管你姐姐?” 沐扶云嗤笑一声:“难道不是?” “你可以试试。”楚烨一手挡在腰间的芥子袋上,用一种和过去十分相似的威胁的语气道。 沐扶云却从其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她轻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谁让我还想用你的灵力呢?也罢,只要你继续帮我打通经脉,我自会继续贡献鲜血。” 楚烨的神色缓了缓,紧咬的牙关也松了松,冷淡道:“坐下。” 他指了指榻上空出的地方,显然是要她盘腿坐下,打算替她打通经脉。 “伤好了?我现在可已是筑基期了。” 筑基与炼气之间,犹如隔了天堑。若炼气期,替她打通经脉,所耗灵力仅为一成,则筑基期就为三成。楚烨刚从东极岛赶回来,又还受着伤,想必不但有些吃力,对疗伤也没有好处。 不过,话虽如此,她却还是自顾自褪去外袍,在他身前的空处坐好。 “筑基而已,少废话。”楚烨故意不耐烦地催促,“我只是想尽快拿到血而已。” 其实他知道莲灯无事,用她的血,也不必急于一时。 见他自己不在意,沐扶云便也不多问,坦然地闭上双眼,打开周身经脉,接受他的纯火灵力。 近一个半时辰的时间,楚烨再没多说过一个字,只专心致志输出自己的灵力。 进至筑基后,她的经脉仿佛变深了许多,能容纳更多的力量,须得耗费更多灵力。他受着伤,胸口还在疼痛,却一点也不吝惜地将灵力统统灌入她的后背,直到感到胸腔中气血翻涌,即将坚持不住时,方收手。 “东西留下,你走吧。” 他低垂着眼,脸色有些发白,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沐扶云只看了他一眼,确定他死不了后,取出那日从秘境中出来后接的那瓶鲜血,搁在他手边,便转身离去。 进阶之后,她的承受力似乎强了不少,可被纯火灵力灌注后,就会发作的炉鼎体质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宋星河那里,得了楚烨的消息,也早就准备好了,等她过去,自觉准备好固元丹,由着她径直进入寒潭,也不走,只是紧紧守在一旁,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侧颜。 “你……要搬去泠山泽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问。 此时,沐扶云已从最初的那阵燥热中缓过来,却仍旧闭着眼,并不看他。 “自然,这是宗门的规矩。” “哦。”他沉沉应了声,颇有种失落的意味,慢吞吞道,“听说泠山泽比别的峰都冷上许多,常人只怕忍不了。况且,小师叔神龙不见首尾,不喜旁人靠近,连掌门师尊都一样……” 沐扶云捕捉到他情绪的变化,慢慢睁开双眼,扭过头去,静静看着他,直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再也说不下去时,才忽然绽出一抹灿烂的笑。 “你怕什么?”她从水中起身,捋一把被浸湿的长发,任由衣衫紧贴,线条毕露,“去了泠 山泽,你我,还有楚烨之间的交易依然做数。” “真的?” 宋星河下意识抬头,松了口气似的,接着又反应过来,赶紧移开视线,红着脸为自己辩解:“我、我不是……” 也不知是在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还是想说自己不是有意看她的。 沐扶云一点也不在乎,随手施了个清洁术,便像没看到他似的,径直从他面前经过,出了山溟居。 第39章 青烟 浮日峰为整个天衍山脉的主峰,其他各峰,皆以此处为中心,四散分布。 宗门内,长老们各据山头,如浮日峰一般,自上而下建了不少建筑,分别由长老座下弟子们居住。 偌大的山头,要管得井井有条,也十分不易。 谢寒衣当初就是以不想为俗务所累为由,拒绝独占山头,只挑了浮日峰与落霞峰之间的一片凹地水域,建了自己的洞府。 沐扶云捧着前日从谢寒衣那儿拿来的地图,站在浮日峰半山腰处仔细研究。 宗门内的其他山头都高高耸立,位置分明,不必地图指引,便能找到去路。 唯有泠山泽不同。 除了掌门,旁人皆未到过其附近,更别提给她指路了。 因此,还在试炼台的时候,她便留了个心眼,趁着谢寒衣还未离去,多问了一句。 谢寒衣倒像未想到这些似的,愣了一瞬,随即让人送来一块帛,以灵力凝为墨,在帛上寥寥画了几笔,当作地图交给她。 沐扶云见他画得如行云流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便也没多想,只当是寻常的地图,即刻双手捧着收起,直到现在展开细看,却忍不住惊讶地赞叹。 谢寒衣的画艺着实高超,如他传说中的剑术一般,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天衍山脉的景致意趣,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最重要的是,图上泛着淡淡金色的线条,会随着位置的变化而慢慢移动。 仿佛指引着她一般,山间的景致本不清晰,随着她逐渐接近与谢寒衣相遇的那片水潭,那些缭绕在画中的云雾渐渐散开,露出底下掩映的一道曲折小道。 沐扶云反复辨清方向,绕着水潭走了大半圈,走至一处浓荫下,站定片刻,眼前才出现图上的那条小道。 “果然是设了禁制的。难怪会在这儿遇见他。” 原来,这里就是浮日峰与泠山泽的相交之处。 她点头低喃一句,遂收起地图,沿着小道继续前行。 起初,道路两边的景致一切正常,除了高低的古木芳草,便是黑泥野花。 可当她从两株并排而立,生得格外粗壮的参天巨树之间穿过时,周遭的温度便陡然降了下来,好像一下从秋季进入寒冬腊月一般。 原本碧绿茂盛的枝叶,也变得凋敝干枯,树枝落叶上,甚至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随着她越往前走,那股寒意便越刺骨,直到穿过一个挂满冰棱的山洞,再走出洞口时,方觉别有洞天。 眼前是一片平滑如镜的巨大水泊,水上、岸边,皆被飘渺的白雾笼罩着,那是寒冷导致的水汽凝结。 水泊的四周,是连绵的山体,从上至下,皆被一层冰霜覆盖。 这便是泠山泽了。 沐扶云呆了呆,望着眼前这个仿佛与天衍宗其他地方处在完全两个世界一般的地方,忽然明白了谢寒衣身上那种总也化不开的霜雪气息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常年居住在这样的冰冷的地方,哪里能不受影响呢? 大约是早已察觉到她的出现,水边的巨石上,立着一道熟悉的洁白身影。 此刻,他转过身来,垂下眼帘,对上沐扶云的视线,轻声道:“你来了。” 沐扶云回神,冲他行礼:“徒儿来迟,令师尊久等,请师尊恕罪。”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每次听到“师尊”二字时,谢寒衣的眼神都会有细微的变化。 “无妨。” 他摆摆手,自巨石上直接飞至她的面前:“你第一次来,为师先带你四处看看吧。” 说着,提步朝北面的洞府行去。 沐扶云立刻跟上,随着他进入洞府。 偌大的洞府,由好几间宽敞的屋子组成,前后左右,总共五间。 “此处是为师日常起居之处,每日打坐、调息,运功、入定,皆在此处,每隔数日,方会出洞府。”谢寒衣指着正中一间屋子道。 沐扶云没有进去,只是站在他的身后朝里看了一眼。 里头除了石榻、石案、石登台等必须之物外,再无其他,看起来简朴得有些过分。 “这间屋子,是为师留给你的。”谢寒衣又带她来到另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不大,与他那间正房实在不能比,沐扶云却注意到了,这是整个洞府最西面的屋子。 西面日照时间更久,比东面更暖和些。 “多谢师尊。” 谢寒衣侧目看她一眼,冰凉的脸庞没什么表情,语气更是平淡无奇。 “泠山泽与别处不同,这儿常年被冰雪覆盖,一年四季,没有一日不冷。为师久居此处,早已习惯,倒是你,境界尚浅,又初来乍到,平日在浮日峰与其他弟子们一同上课时,就住在那儿也无妨。为师自会请掌门师兄为你多留出一间屋子来。” 入了内门,尽管各有师父,但弟子们仍旧每隔两日,便要到浮日峰统一上课,连上三日,再回去由各自的师父,或是师兄师姐授课、指点。 这话听来并无异样,可沐扶云却听出来了,他是以为她不喜此处寒冷,不愿留下来,这才替她找了个借口。 “不必麻烦掌门真人。”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浮日峰自有浮日峰的弟子在,扶云是师尊的徒儿,理应与师尊一起住在这儿。” 谢寒衣没有立刻回应,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我不怕冷的。” 这句话说得声音明显低了些,却仍旧显得十分笃定。 尽管对于才刚筑基的她来说,太过寒冷的环境的确有些难捱,但她从来没有怕过。 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是如此。 谢寒衣漆黑的眼眸一怔,对上她笃定的视线,忽然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好,那就住在这儿吧。” 求仙问道,路途漫漫,师徒二人作伴,总好过踽踽独行。 …… 浮日峰,后堂。 楚烨苍白着脸,站在莲灯前,脑中想的,不是沐扶月,而是已从溪照阁离开许久的沐扶云。 方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他忍着胸口的伤,让小道童取来溯洄铜镜,施了个溯洄之术,看了在东极岛时错过的外门考核。 沐扶云在其中遭到太多排斥、猜疑。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撕成了矛盾的两半。 一半站在大多数人那一边,觉得沐扶云就是居心叵测,靠着裙带关系和运气,才硬挤进了前列;另一半却站在沐扶云那一边。 直到最后,见到沐扶云御剑而起,又不要命似的疾奔,撞上粗糙的礁石,他越发觉得心乱。 她的身上,有种能扰乱他的心智,动摇他的决心的力量。 “大师兄。”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才从山溟居过来的宋星河。 他没有受伤,脸色自然不苍白,只是神情之间,总有几分从前没有的阴郁。 楚烨回神,没有回头,只是从芥子袋从取出两个瓷瓶。 一个是从东极岛带回来的凤凰心血,另一个则是沐扶云方才给他的鲜血。 宋星河行至近前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将这两中不同的鲜红液体,一同倒入莲灯灯芯的情形。 已经变亮了些许的灯芯,在两股鲜血的滋养下,先是像被浇灭了似的,黯淡了一瞬,渐渐的,鲜红的液体自灯芯处渗透下去,如强心剂一般,骤然变热, 热得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 莲灯只是用来封印、保存神识的容器,一受热,便似承受不住,即将裂开一般,微微震动起来。 楚烨和宋星河二人几乎同时以自己的灵力为盾,护住莲灯。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阵热意慢慢冷却下来,灯芯处的鲜血也已完全渗透进去。 二人顿了顿,试着将灵力一点点撤回。 完全离开的那一刻,灯芯处骤然亮起一簇微弱的、带着一线火花的火焰,在空荡荡的后堂中摇摇曳曳、明灭不定 ——那是凤凰心血的强大作用! “太好了,大师兄!”宋星河从来喜怒易浮于表面,见到如此情形,当即激动地冲楚烨笑。 然而,没等他高兴太久,那微弱的火焰就被一阵极轻柔的穿堂风吹灭了。 宋星河喜悦的脸庞又一点点垮下来。 楚烨沉默片刻,轻声道:“也许,是凤凰心血还太少的缘故。” 那凤凰到底是东极岛上的灵寿,是用来镇住火山、保护灵脉的,在他禀报掌门师尊,重新稳住东极岛上的阵法、禁制前,不能死去。 “这已十分不易了。”宋星河尽力安慰自己,也安慰楚烨,“比先前又好了许多。” 话虽如此,可整整数月过去,莲灯也只是稍亮了一些,却始终没有什么实质的进展。 要知道,随着修士陨落的时间愈久,留下的残魂碎魄便如少了最重要的牵挂一般,越来越脆弱,直到有朝一日,自行灰飞烟灭。 以如今这样的速度,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二人情绪皆沉甸甸的,转身要离开后堂。 就在这时,方才由火焰燃出的那一缕青烟,却忽然抓住了他们的目光。 那缕青烟没有散去,而是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汇聚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十分模糊、单薄的样子。 那是个女子的轮廓。 尽管看不大真切,楚烨和宋星河却似乎猜到了什么。 “月儿!” “师姐!”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叫出来。 青烟太过柔软,不过转瞬,就重新散开,消失在灯芯上方的空气中。 在消失的那一刻,似乎有一道极其微弱的,熟悉的声音从其中传来。 “救、我。” 那是沐扶月的声音,不论过去多久,他们都不会忘记的声音。 =第一卷结束= 第40章 十月 傍晚时分,夕阳西沉。 白日的暑气随着日光的黯淡而逐渐消退,隐匿在山野树丛间的丝丝凉意再次蔓延出来。 到底是山林中,再炎热的夏日,都敌不过云遮雾绕、绿树成荫的沁凉。 但总有些地方,仍然延续着白日的火热。 浮日峰剑台上,近几年新入门的内门弟子们正全神贯注地挥舞着手中的剑,其动作虽在角度、力度上稍有不同,但乍一看,整齐划一,速度分毫不差。 这是他们进入内门后,新学的一套鸣泉剑法,据传,是天衍一位先代掌门在悟道之时,受山间鸣泉启发,才创下的剑法,招式兼顾进攻与防守,需稍有基础,方能修习,是天衍弟子进入内门后的必修剑法之一。 新入门的十几名弟子经过大半年的时间,都已学会了这套剑法,此刻,跟着师兄师姐们一道,一边演练招式,一边等着接受长老的检查。 今日前来指点的,是瑶瑾仙子蒋菡秋。 前面大半年,蒋菡秋多数时间都在落霞峰闭关,如今刚历了雷劫,进至合体前期,也算正式步入登仙境了。 今日,是她第一次到浮日峰指点新弟子。 与别的长老中规中矩挑人上台对招不同,蒋菡秋身为宗门内最年轻的女长老,一向不喜循规蹈矩,每每要指点弟子们,总是出其不意。 譬如现在,她便是一边看大家练剑,一边提着剑,穿行在队伍里,随机挑人对招,一切全看兴致。 尽管这套剑法,大家都已熟得不能再熟,几乎不用思考,就能流畅地从头舞到尾,但此刻有蒋菡秋在,谁也不敢放松警惕。 他们一边舞剑,一边绞尽脑汁思考正在舞的这一招,该用什么样的招式应对,以防蒋菡秋忽然跳到自己面前出招。 对于入宗门时间更久的师兄师姐们来说,数年时间的磨砺,已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出其不意,尽管必然敌不过蒋菡秋的招式,但应对起来,已显得不那么猝不及防了。 而对于新入门的十几名弟子,就十分吃力了。 偏偏蒋菡秋此人,就喜欢挑这些新崽子们开刀,让后排的弟子们打过样后,便直接来到第一排。 肖彦站在前排,猝不及防对上蒋菡秋的剑,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就随便甩了一个格挡的动作上去。 果不其然,直接被撂倒,捂着屁股,揉着胳膊哀嚎一声。 后排的齐满和岑洛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可还没等笑够,蒋菡秋的剑已经到了眼前。 “你们两个还笑他?”她身姿轻盈,跃上去的时候,仿佛流云一般柔软,可剑意下来时,却是雷霆万钧。 剑锋指的是齐满,延长出去的剑意,对准的却是岑洛。 两人皆是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招,一个用的是鸣泉剑第五招,一个用的是风伴流云剑第十七招。 虽然勉强接住了这一招,没像肖彦那样直接倒下,但很快,从第二招开始,就彻底乱了方寸,在风伴流云剑和鸣泉剑两套剑法中来回摇摆,仓促不已。 很快,才到第五招,这两人就莫名其妙打到了一起,被各自的剑意绊倒,狼狈地滚落到剑台边缘。 又是一阵憋不住的笑意,来自后方的师兄师姐们。 新弟子们绷着脸,一个也不敢笑,心道难怪传闻都说蒋长老是诸位长老中最难缠的,原来如此。 他们个个如临大敌,生怕有一丝松懈,就会落得这三人这般狼狈的境地。 就连身为落霞峰弟子的弘盈都是如此。 轮到她的时候,她勉强过了三招,满以为师尊会给她留些面子,遂挤出空来崇拜道:“师尊真厉害!徒儿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师尊能在一招之内同时对付两个人!” 方才蒋菡秋对齐满和岑洛的时候,每个来回都只用了一招,对上这二人用的不同剑式,竟都契合无比,直击要害。 “这是剑修的基本修养!”蒋菡秋被徒弟当众夸赞,颇有些骄傲,不过,下手却一点也没放松,“少阿谀奉承!别以为说了好听的,你师尊我就会手下留情,没门!” 说着,也不讲究招式了,干脆放出灵力,以最简单的下劈动作直接将弘盈打趴下。 接下来的几人,不论是沉稳的徐怀岩和俞岑,还是活泼的赵跃越和梁实仟,又或者是中规中矩的许莲和周素等人,都在七招以内,就被狼狈地打趴。 粗看下来,只有两人有些不同。 一个,毫无意外,是展瑶。 这十个多月里,她一心扑在修炼上,每日不是在练剑,就是在打坐入定,上个月,刚刚又进了一阶,如今,已是筑基后期。 她的勤奋,有目共睹,超出大多数人,因此,哪怕蒋菡秋在对上她时,有意多用了一成灵力,她也并未显出一点慌乱。 论对剑法的熟悉程度和运用自如,虽比之蒋菡秋相去甚远,但和其他同门,甚至是后排的师兄师姐相比,都毫不逊色,隐约还有赶超之势。 别人过不了七招,她却过了整整十五招,才被剑意压制住,败下阵来。 蒋菡秋收剑的时候,看她的眼神里全是欣赏和自豪。 “都看看,这才是该有的水准。我看,你们几个,平日的修炼,太过松散!” 弟子们面露愧色,对自己的不够努力有一瞬间的反省。 这样的情形,在外门的时候,已经持续了整整四年,进入内门后,也没有什么变化。 当然,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个另类,就是沐扶云。 沐扶云今日来得比其他人稍晚些,因此站在队伍的末端,轮到她的时候,其他人都已对完了招,正一边继 续舞剑,一边等着看沐扶云的情况。 这大半年里,大家隔三差五在一起上课、练剑,也慢慢看出来了,她的确有几分实力,只是平日不显山露水罢了。 展瑶更是干脆偏过头来,直接目不斜视地观察着她。 只见蒋菡秋没有立刻出手,而是先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出手。 而舞剑的沐扶云没有半点惊慌之色,仍是神情平淡地出手应对。 有人会下意识怀疑,她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其实内心和方才几人一样紧张,可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从二人剑意对上的那一刻起,沐扶云就是从容的。 她的剑式,在力量和攻击性上,也许比不上展瑶,但论对剑法的熟悉和运用,却绝不逊色。 在蒋菡秋那种游刃有余,仿佛已将剑法深深刻入骨髓血液的状态下,沐扶云的应对,显得毫不犹豫。 她似乎已习惯了这种随机出招,不论蒋菡秋如何变化,如何出人意料,都能面无表情地使出最合适的应对招式,因此,尽管攻击力稍逊,却总能招架得住。 “她好像……根本不用思考一样?”不知何时,肖彦已经停下了舞剑的动作,呆呆站在一旁望着她们的动作。 其他人也跟着停下来,自觉退到一旁,把剑台中央让出来。 弘盈吃惊地感叹:“好、好厉害!” 俞岑挺了挺胸:“沐师妹先前就能预测我的剑招。” 徐怀岩点头:“是啊,沐师妹还能指出我招式中不到位的细节,可见的确对这几套剑法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后面的师姐也凑上来:“我看,你们之中,也只有展师妹能做到如此了吧?” 许莲黑着脸,有点想反驳,但看展瑶的神色,又忍了下来。 展瑶没说话,只是双手环抱,蹙眉聚精会神看着沐扶云。 她试着想象,自己站在沐扶云那个位置,会如何出招,如何应对。一番模拟后,暗自心惊,不得不承认,有好几个地方,自己会做出不同的选择,而很显然,沐扶云的选择才更加合理。 若境界、灵力相当,只怕,她也无法保证能打败沐扶云。 “你不错。”蒋菡秋以境界压制,一招结束对战,收剑对沐扶云道,“看来,谢师弟是用心指点过你。” “多谢蒋长老赐教。”沐扶云抹了把额头的汗,没有用衡玉剑,而是以手支撑,从地上站起来,“师尊的确教导过弟子许多。” 其他弟子闻言,脑海中自动浮现十个多月前出现在试炼台的谢寒衣,手把手地带着沐扶云练剑的情形,纷纷露出羡慕的眼神。 毕竟,谁不想被天下第一剑这般指点?就连蒋菡秋都有点手痒。 偏偏谢寒衣和其他长老不一样,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泠山泽,从前没给内门弟子们授过课,如今收了徒,也没见有出山的意思。 “好了,今日试剑就到此为止,你们回去都要好好练,不久就要出宗门任务了,那时再来,谁没有进步,我便打得他绕整个天衍跑满三圈,听见没有!” 蒋菡秋一声令下,吓得肖彦差点又跌过去,赶紧捂住自己的屁股和胳膊,绷直身子,大喝一声“听见了”。 其他人憋着笑,也跟着喊“听见了”。 待蒋菡秋一走,弟子们便放松下来,凑在一起打算继续练剑。 “沐师妹,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问话的是弘盈。 这几个月里,他们朝夕相处,比之在外门的时候,关系已经融洽了许多。 无事的时候,沐扶云偶尔也会留下和他们一起练剑,但今日不行。 今日,是谢寒衣出关的日子,她想早些回去见到他。 经这十个月的相处,她总算摸清楚了,谢寒衣平日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洞府中闭关,每月只有那么一两日,会出现在洞府外。 细算下来,最初在外门见他的那两回,都恰好是他每月出关的日子。 而后山的那片水泽,大约也是他离开泠山泽去到最远的地方了吧。 至于后来几次相遇,不必问也能猜到,定是他专门为了她,才破例出关的。 她不知他为何要用这样长的时间闭关,但不论如何,都不想打扰他,唯有趁着这短暂的一两日,多见见他罢了。 其实,方才她回答蒋菡秋的话,也不是真的。 谢寒衣当面指点她,只有学御剑那一次。 自拜师后,他便仍像从前一样,在洞府外那片水潭中留了冰剑,任由她平日自己练剑,至于道法,则由着她自己在洞府的书房和藏书阁找典籍看。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放心,这十个月里,他再没对她的修炼多提过一句话。 这倒与沐扶云上辈子在玉涯山上的修炼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玉涯山上那位师尊,因一面也没见过,她甚至怀疑是否真的存在。 不过,这话自然不能说,旁人根本不会相信泠山道君没有指点她,她也不愿让任何人因此对他有误解。 “抱歉,今日恐怕有些不方便,还是改日吧。” 她说着,冲众人作了个揖,也不等他们反应,便祭出衡玉剑,直接御剑离开。 也许有人会觉得她不识好歹,不愿与同窗们亲近,但沐扶云一点也不想理会,只管乘风往泠山泽方向疾驰。 筑基后,她的御剑术受灵力的限制也小了不少,已能如其他高阶修士一般,在宗门内自由飞行。 一刻后,衡玉剑终于带着她行至泠山泽的上空。 偌大的明净湖面上,倒映着灿烂美丽的暮色晚霞,总算给这被冰雪覆盖的世界染上了浓艳的色彩。 扎着马尾的飒爽身影从半空中划过,稳稳落在岸边那道白色身影面前。 她满面笑意,一双秋水般明亮的眼眸微微弯起,脆生生地喊:“师尊,我回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教导 岸边的谢寒衣像是刚从洞府中出来,俊美的面庞上覆着一层看不见的冰雪,周身更是被浓浓的寒意围绕。 可在看到沐扶云破空而来的身影时,那层冰雪却在一瞬间消融殆尽。 “徒儿给师尊采了莲子。”沐扶云自衡玉剑上跳下来,小心地将剑重新佩回腰间,才从芥子袋中取出用荷叶包着的新鲜莲子和一小块浅黄的冰糖,“今日给师尊熬一碗莲子羹吧。” 每年只那么两三个月能吃到新鲜的莲子,而谢寒衣每月又只有那么一两日会出关,是以沐扶云早就盘算好了,白日趁着课间休息时,自己去荷塘边采了莲子,又去青庐要了块冰糖,一同带回来。 说完,她就先回洞府,找来瓷盅,架在岸边的平地上,盛了潭中水,将洗净的莲子放进去,以灵力生出一簇火苗,就这么煮起莲子羹来。 从头至尾,谢寒衣都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盘腿坐在地上,等着莲子汤沸腾,投入冰糖,再认真搅拌的样子。 他是修士,远离尘世多年,曾经照顾过他的父母、师尊、兄长,早已随着岁月的流失,先后离开人世,如今,和这个小徒儿在一起,反倒一点点唤醒了他深埋心底的属于凡人的温情。 站了片刻,他沉默地敛起衣袍,在她身旁坐下。 泠山泽太过寒冷,她才回来这一会儿,道袍上、发丝间,就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让原本生得浓丽动人的她看起来十分不真实。 此刻,在灵火的映照,和莲子羹水汽的熏蒸下,白霜消融,重新变得生动起来。 羹煮好了,她撤去灵火,以潭水给瓷盅降了降温,才捧到谢寒衣的面前。 谢寒衣看了她一眼,在伸手接过汤盅的时候,不动声色施了个清洁术,将她身上残留的霜雪除了去。 洁白的瓷盅里,清淡的汤羹略有几分黏稠,里头 裹着细小的气泡,送一勺入口中,亦能感受到其中的滋润爽滑。 这一年里,谢寒衣倒是尝过许多次莲子的滋味,皆拜她所赐,也算给他早已离了尘世口腹之欲的日子多了些点缀。 余光看见沐扶云充满期待的眼神,他的动作顿了顿,终于开口说了这一个月来的第一句话。 也只两个字而已:“不错。” 沐扶云的眼睛因为这两个字倏然亮了,再度弯成两道月牙。 她平日沉稳惯了,除了比试、修炼的时候神采飞扬,其余的时候,大多不显山露水,这是上辈子在玉涯山上数十年留下的习惯。 但不知为何,面对谢寒衣的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将自己摆在稍低一些的位置,总是仰望着他。 这种“低”,并非是臣服,或是自甘弱小,而是因为信任他,得到过他不求回报的恩惠,于是想回馈些什么。 更重要的是,因为信任,在他面前,她会情不自禁地放松,不必像在其他人面前一样,变得强大,变得无懈可击,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 谢寒衣自然察觉到了她忽然灿烂的笑容。 与她不同,他有时会想,自己这个师父是不是与她太不亲近了。 “今日,是哪位长老带着你们练剑?”想了想,他还是寻了个由头,问了句话。 “今日来的是落霞峰的蒋长老。” 沐扶云答了句,见他似乎有想听她细说的意思,便想了想,将今日的课业一一说了说,从如今学了什么剑法,到蒋菡秋如何演示,如何讲解,再到最后的随机对招,事无巨细。 起初,她还担心自己说得太多,惹他厌烦,但每每停下,却都能得到他的回应。 虽然只是一个极简短的“嗯”字,但已足够让她放心地说下去。 提到最后的对招时,她甚至带上了点骄傲的表情。 “新入门的十几名弟子,都没能在蒋长老手下过七招,就连弘盈,她本就是落霞峰的弟子,对上蒋长老的剑,也只有直接被打趴下的分。全班只有两个人在蒋长老的剑下过了十招以上,一个是展瑶,另一个——” 她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头顶那条束着高马尾的红丝带,在一片冰雪的天地间飘扬,显得格外惹眼。 “——就是我!” 谢寒衣看着她这副难得的得意模样,不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你只是学得晚了些,进步却比旁人都快,假以时日,达到蒋师姐的程度,也不在话下。” 沐扶云是被人夸惯了的,只是在天衍受到无数非议,如今进了内门,处境变好了不少,但听到谢寒衣这样不吝惜地夸赞,还是感到心花怒放。 她从前也没有与师父相处的经历,面对师父的夸奖,仍是力求稳重,自谦道:“徒儿深知修行不易,唯愿脚踏实地,有朝一日,若真能如蒋长老一般,亦是师尊教导的缘故。” 听见“教导”二字,谢寒衣的目光滞了一下,缓缓道:“你学什么都快,为师并未教导你什么。” 沐扶云连忙摇头:“怎会?师尊虽鲜少直接指点,但潭中的冰剑,却是师尊留下的,我的剑法能进步得这么快,多亏了能和冰剑日夜对招,今日能扛住蒋长老的突袭,也是因为习惯了和冰剑对招时的感觉,这一切,都是因为师尊的缘故。” 谢寒衣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想的是这些,而他想的却是其他。 虽然从没管过宗门内外的事,但他也是从弟子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多少知道宗门的规矩。 别的峰的长老们,若不闭关,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到浮日峰给亲自指点这些内门弟子。 天衍这样的大宗派,虽则人人都修天衍剑派,但各位长老之所以能自立山头,都是因其剑法各有千秋,于弟子们而言,既要专精一门剑法,也要研习各家所长。 唯有他,自长庚之战后,便常年闭关,从没指点过任何内门弟子。 从前,是因为他没有收徒,又有掌门师兄的体谅,知他生来喜静,又不能在外逗留太久,便没让他去上过课。 而现在,他已收了一个徒弟,却还是留在泠山泽,从不去给弟子们授课。 听徒儿方才的话,谁的师父亲自去上课,谁也会与有荣焉。 他知道她在宗门同窗中,过得并没有那么舒心。 有心问问她,近来有没有再受到同窗们的欺负,但看着她神采奕奕的脸庞,到底还是没提这些,只起身嘱咐她好好练剑,便起身回洞府中去了。 沐扶云不疑有他,起身拱手目送他离去后,便自觉留在潭边,开始与冰剑对招。 翌日,一切照常。 接下来的好几日,也都没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沐扶云仍旧白日在浮日峰上课,夜里回泠山泽来练剑、读书。 这期间,她又分别去了一次溪照阁和山溟居。 这大半年里,和楚烨、宋星河之间的交易一切照常。不过,因她也已入了内门,身份与从前不同,比之从前,他们已收敛了许多。 尤其是楚烨,自伤好后后,又接连带着几名师弟师妹去了东极岛两次,才将凤凰之事处置妥当,如此忙碌,也没心思多管旁的事。 而她也尽力与他们划清界限,除了每月那两日的独处外,再不与他们有别的往来。 也是因此,两个月前,她又进了一阶,如今也已是筑基中期了。 这样的进阶速度,倒也与这二人脱不开干系。不过,随着境界的攀升,越往后越难。 唯一让弟子们感到兴奋的,就是即将到来的宗门任务。 按天衍的规矩,凡宗门弟子,皆要对宗门作出贡献。 外门弟子每年需交一笔不菲的灵石作为束脩,内门弟子不交束脩,但前几年,每年都得完成相应的宗门任务,拿到规定的贡献积分,才能继续留在内门。 如今,新一批弟子入门已满十个月,宗门决定,五日后,开一次任务堂,由这些新弟子们各自组队、领任务,下山历练。 这日一早,授课的老师还未来,十几名弟子坐在剑台边,议论着即将到来的任务。 “也不知这回会不会有难度太大的任务,万一没能完成怎么办?会不会被赶出宗门?”一大早,肖彦就没精打采。 弘盈蹙眉瞥他一眼,伸出手指在他脑袋上戳两下:“你怎么回事,平时嘻嘻哈哈总不正经,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胆小如鼠呢?” “谁胆小如鼠了!”肖彦被她这么一戳,立刻恢复精神,跳起来要与她理论,“我还不是替你担心!” “弘盈可不用你担心,”周素嘲笑道,“她哪次比试没把你打败?” “好了,大家别吵了,我看,肖彦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俞岑是老好人,一见这几人有要吵起来的迹象,赶紧出来调停,“宗门的确有这样的规定。” “大家也不必过于紧张,我向师兄们打听过了,宗门任务繁多,有难有易,咱们只要没挑到太难的,就没事。”齐满安慰道。 “就算不小心挑到了难一些的任务,长老们也会安排更有经验和实力的师兄师姐们带着,很少有第一次任务就不通过的情况出现。” “师尊前几日才给了我几样法宝,让我留着做任务时用。”说话的是拜在洞仙峰常长老座下的梁实仟。 岑洛一手支着脸,道:“真羡慕,常长老待你们真不错。” 各大长老性情各异,对弟子们自然也有亲疏之别。如常长老这般,还没领任务,就直接送了弟子法宝的,的确令人羡慕。 其他好几人也跟着点头附和。 “哎,我师尊平日就不怎么管教我们,就连来浮日峰授课,都得三个月才等来一次。” “这有什么,要说授课少,谁比得上泠山道君?道君常年闭 关,可是从来都不来的。” 他们说着,纷纷将视线转向沐扶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泠山道君是第一剑修,谁都想受其指点,偏偏除了沐扶云,谁也见不到他。 他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很想让沐扶云回去在谢寒衣面前说说好话,央其来那么一两次,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沐扶云从方才起就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此刻闻言,也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回应。 正当众人失望的时候,赵跃越忽然指着身后的剑台道:“你们快看!” 原来,不知何时,鲜少在宗门露面的谢寒衣,竟然出了泠山泽,就站在他们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那一身白衣,气质出尘,仿佛根本不是这尘世里的人,看得众人心头一紧,纷纷低头,不敢造次。 唯有沐扶云抬起头,笑吟吟唤他:“师尊怎么来了?” 难道,是来给他们上课的? 第42章 授课 谢寒衣冲她微微点头,目光自她旁边一众同门身上扫过。 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心中若有所思。 “今日的课,由我来给你们上。” 话说完,弟子们先是面面相觑,很快便回过神来,露出欣喜异常的表情。 “多谢道君!” “弟子们定虚心求教,不枉道君一番好意!” 他们一边说,一边赶紧走上剑台,一一整齐地排列开来。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平常大多数时候都站在队伍两边的沐扶云,被他们自然而然地围到正中间,和展瑶站在一起。 谢寒衣面无表情地看着弟子们的言行,什么也没说,只是抽出腰间所佩青明白霜剑,将他们近来在练的鸣泉剑法,从头至尾舞一遍。 一套剑法,众人早已练熟了每一招、每一式,可此刻看到谢寒衣的剑,却忽然有种自己好像从未学过这套剑法的感觉。 分明招式一样,但舞出来的姿态,却是天壤之别。 谢寒衣的剑,一如他给人的感觉一般,乍看除了凛冽,并不显山露水,甚至还隐隐透着一种柔和、漫不经心的意味,但只要仔细看他每一招剑意,就会发现,凡剑峰所指之处,均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尤其,在他的身后,恰是一片山林,这一整套剑法下来,林中枝叶颤动,不时梭梭作响。 “你们听!这声音——” “好像……是山泉流淌的声音?” “这、这是剑能发出的声音?” “‘鸣泉’,难道就是这个意思……” 弟子们站在剑台边缘,呆呆看着谢寒衣,眼睛一眨不眨。 不得不承认,第一剑修果然与众不同。 先前,有好几位长老都给他们演示过这套剑法,虽各有千秋,但只有谢寒衣,真正靠着剑意破空,发出了山泉流淌的声音。 “剑意,不在强大,而在精准。” 待收了剑,谢寒衣方说了今日上课以来的第二句话。 这也是几日时间里,他思来想去,觉得可以教给这些新弟子们的东西。 只是,站在附近的几十名弟子一个个睁大眼睛望着他,似乎还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对上这些求真若渴的年轻眼睛,谢寒衣皱了皱眉,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自己的徒儿沐扶云。 她倒是和平日一样,并未像其他人一般,显出困惑的样子。 众人沉默一阵后,徐怀岩忍不住打破沉默,小心翼翼地问:“弟子愚钝,敢问道君,为何不在强大,而在精准?” 其他人也跟着问题多起来。 “强大不好吗?” “我们修仙,追求的不是绝对强大的实力吗?” “精准又是指什么?” 面对这么多问题,谢寒衣顿了顿,仍旧没说话,而是重新拔出青明白霜剑,退后两步,对着身后的山林随意一挥。 离了三五丈的距离,甚至连剑身都没碰到山林中的一花一叶,光是那股化成剑意的强大灵力,就把那片山林削平了一大片。 那里头,除了寻常的花草,不乏生长了数百年,可由数人合抱的参天古木,平日,他们一剑下去,便是使出全力,也无法直接砍断一棵,而谢寒衣这么轻轻一挥,就削平了一大片。 “真、真厉害!” “不愧是天下第一剑!” 弟子们目瞪口呆,惊叹不已,只有肖彦这个皮猴子对着光秃秃的山林惋惜不已:“这些树,再长出来,又得好几百年了吧。” 许莲笑他目光短浅:“都是死物,没了就没了,更何况还能再长呢。” 谢寒衣看了肖彦一眼,慢慢道:“你说得不错,草木皆有灵,修炼之人,当坚守道心。我本只想砍断其中一株草而已,这一剑挥去,却波及了大片。” “所以,有绝对强大的实力,如果不好好控制,可能会造成无端的浪费?” “还会伤及无辜。” “有时候,也许还会伤到自己。” 听到弟子们的话,谢寒衣轻轻颔首,想了想,还是多添了一句:“实力若不会控制收束,毫无章法,则哪怕强大,也很可能陷入被动;但若学会控制收束,哪怕不够强大,也能做到强者能做到的事。” 其实,大多数修士毕生都在追求的,就是绝对强大的实力,反而忘了约束。倒是如他这般,境界大成,离登仙太过接近,才会生出不同的感悟。 弟子们听罢,若有所思地点头,一边揣摩他的话,一边回忆着自己修炼这数年来是否做到过收放自如。 谢寒衣手中的剑并未收回,而是当着他们的面,再度轻轻一挥。 不同于方才的凌厉,这一回,举重若轻,强大的剑意只化作细小一道,越过一片葱郁青草,只将其中一株完完整整割下。 翠绿的草叶飞舞到半空中,再飘飘然落下,看得众人再次目瞪口呆。 就连沐扶云,也莫名有了种格外自豪的感觉。 先前,其他弟子遇到自己的师尊来授课时,都会显得格外兴奋,甚至有些飘飘然。 那时,她实在无法理解他们的心思。在她看来,上课时,最重要的便是能领会长老们教授的要义,每日有所进益,其他的,根本不必多想。 全班弟子,大约也只有展瑶一人与她想法相类了吧。 不过,今日看着谢寒衣这般受到其他弟子的崇拜和尊敬,她忽然觉得自己小了不知多少岁,变成了个不懂事的孩子,向所有人炫耀自己的师父。 偶尔幼稚一些,好似也不错。 “这也太难了……”有人喃喃道,“如此精准,我们只怕这辈子都望尘莫及。” “是啊。” 对于弟子们而言,谢寒衣的境界和实力,实在太过遥远,遥远到这样一件他能做到的小事,都让他们觉得难比登天。 弘盈想了想,替大家问了出来:“道君,弟子们修为甚低,真的能做到如此吗?” 谢寒衣没有回答,只看向沐扶云:“徒儿,你来。” 沐扶云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点自己的名,赶紧在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中走出来,站到他的身边。 不用再提醒,她已知道要做什么,一言不发地拔剑,在手里稍掂了掂,又估量一番剑台下的绿草地,深吸一口气,学着谢寒衣的样子,挥出一剑。 她只筑基境,实力在宛如大山的谢寒衣面前,不过如飘萍柳絮一般微不足道,但论起对灵力的掌控,却绝对不会逊色太多。 这一剑,比不上谢寒衣的举重若轻,颇废了她一些精力,不过,倒算是精准,将方才谢寒衣割断的那株草旁不足半丈的另一株割断。 再次换来众人的目瞪口呆。 “诸位都看到了,可还有疑问?”谢寒衣面无表情地环视众人。 这回,谁还敢再说什么?他们以为做不到的事,身边就有人能做到。 “沐师妹……不愧是道君的亲传弟子!” “原来筑基境也能将灵力掌握得这么好吗?” “难怪能在炼气期就学会御剑,不是没道理的……” 在议论声里,展瑶第一个拔剑,不等别人反应,就独自行到山林边,舞着鸣泉剑,试着调整剑峰中的灵力。 其他人见状,连忙各自散开,找不同的地方练习起来。 趁着周遭声音 嘈杂,沐扶云没有立刻回去练习,而是悄悄看向谢寒衣,低声问:“师尊怎就笃定徒儿能做到?” 谢寒衣侧目看着她,方才还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慢慢多了一丝和缓的笑意:“自你炼气期便要学御剑开始,为师便知你能。” 其实,也说不上多笃定,只是他有种感觉,她和他,本是同类。 她虽境界低,但似乎已悟到许多大能修士都未能悟到的修炼要义。 沐扶云不自觉挺直后背,有种给自己师父长脸的喜悦,笑着抱拳作揖后,便下去和弟子们一起练剑了。 谢寒衣还要回洞府闭关,未在浮日峰逗留太久,只是给每一位弟子都点出一招不足之处后,便提前回了泠山泽。 剩下的时间里,大家练得比往日都更加勤勉,还有好几位弟子主动找到沐扶云,要向她学该如何控制自己的灵力。 沐扶云并非心窄吝啬之人,见时间还多,便想了想,将自己的部分感悟同他们略说一说。 一开始,只徐怀岩、俞岑等三五名弟子在听,但很快,剩下的十余名弟子也忍不住凑过来,跟着一起听。 到后来,更是有师兄师姐也过来了,人一多,甚至还有了你来我往的讨论。 沐扶云的体悟,多是针对修炼大道,于剑道这一道上,却还是比不得旁人的经验,这一番讨论下来,倒也让她有了不少新的感悟。 直到这时,她才第一次感受到,在宗门与同窗们一道修炼的感觉。 这才是同窗之间该有的切磋与交流呀。 临走的时候,展瑶留在后面,叫住了沐扶云。 “五日后到任务堂领任务,”她双臂还胸,仍旧是一副毫无商量余地的模样,“沐扶云,希望你争气些,别总挑那些简单的。” 沐扶云没想到她一本正经让自己留下,就是要说这句话,一时有点好笑,但很快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这就是展瑶啊,总见不得她不求上进的展瑶。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原书中的情节。 书中并无提及泠山道君收徒一事,她自然也并未入内门,展瑶是考核的第一名,这次宗门任务中,也表现极佳。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原书中也并未详细交代。 唯有一点让人疑惑—— 即将到来的这次任务里,展瑶偶遇魔君苍焱,出于嫉妒她与楚烨之间的暧昧,便将她身在天衍之事透露给苍焱,导致她被劫走。 事实果真如此简单吗? 沐扶云望着已经离开的展瑶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43章 任务 五日后,便是宗门任务的发布时间。 这一日,弟子们恰好已上完了三日的课,一大早就从各自的山头出发,来到建在清净峰的任务堂,等待掌门真人亲自前来。 任务堂每一季都会开启,宗门内所有弟子均可参加。通常,发布任务都是由清净峰的教习们负责,唯有每一届的新弟子第一次领任务时,才会由掌门真人亲自前来。 沐扶云到的时候,新弟子们已来得七七八八,老弟子们也来了不少,都站在宽敞的大厅里,指着墙上巨大的积分榜议论纷纷。 徐怀岩第一个看见她,远远就冲她招手:“沐师妹,这边!” 其他人闻声也朝她这边看来。 “哟,沐师妹来了。”肖彦大大咧咧向她打了声招呼。 俞岑左右看看,朝旁边让了让,给她留出个空来。其他人没说话,也没阻止。 展瑶皱眉:“磨蹭什么,过来啊。” 弘盈更是直接,三两步过来,一把拽住沐扶云的胳膊,把她拉到俞岑空出来的位置里。 被一众弟子包围着,沐扶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但也不格外排斥,便没多想。 “我都打听清楚了,”赵跃越神秘兮兮,示意大家凑过来,“我师兄说,咱们新弟子的任务,都是半盲选!” “半盲选?” “什么意思?” 一双双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赵跃越脸色一僵,傻笑一声:“咳,这我就不知道了,师兄说,每隔几年,规则都会稍稍变化,他也不知今年情况到底如何。” 众人眼中的期待顿时变成鄙视。 “那你这么神秘干什么?” “就是,说了等于白说。” 赵跃越挠挠脑袋,傻笑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却不介意大家的语气,都是相处了几年的同窗,平日玩笑早开惯了。 不一会儿,大家的注意力再度转移到墙上的积分榜上。 沐扶云来了一会儿,这时才有工夫抬头细看。 巨大的积分榜,分成好几个分榜。 有全宗门弟子总榜,上千名天衍弟子皆在榜上,每个人的名字后面,跟着相应的积分和排名,其中,排在前列的,都是各峰的佼佼者。 楚烨和宋星河皆在其中,不过,都不是榜首,全宗门的第一,乃是落霞峰大师姐云霓,第二才是宋星河,至于楚烨,则排在第六。 论理,楚烨是全宗门的大师兄,是同辈所有弟子的楷模,宋星河则是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天赋极佳,声明在外,竟然都被云霓压在下面。 沐扶云正觉诧异,就听厅中一道熟悉爽朗的女声哈哈一笑,道:“宋星河,这回你可算是被我比下去了吧!” 说话的正是排在榜首的云霓,她正带着落霞峰的一众弟子进入任务堂,目光落在展瑶、弘盈两个同峰弟子身上时,冲她们笑着扬了扬手。 云霓的身旁,楚烨也带着浮日峰的几名弟子入内,宋星河赫然就在他的身边。 听到云霓的话,宋星河脸色一黑,眼神在积分榜上扫了一眼,咬牙道:“云霓,你别高兴太早,我是因为上次在西极沙地的事,没能拿到该得的积分,才比你低了些。要是我师姐还在,这个榜首,肯定轮不到你!” 西极沙地的事,就是指去岁和沐扶月同往的那次任务,师姐,说的自然也是沐扶月。 沐扶月从前在宗门人缘极佳,许多弟子听宋星河骤然提起,都有片刻伤神。 只有云霓和她身后的落霞峰几人,非但没有流露出半点难过的神色,反而皱了皱眉。 不过,到底是已陨落之人,又是掌门真人的爱徒,得众人喜爱,云霓自也有分寸,没再多说什么,只冲宋星河昂首道:“不论什么缘由,总之你就是排在我的后面。” 见沐扶云出神,徐怀岩以为她听到亲姐姐的事,心中难过,便赶紧扯开话题,在她耳边低声解释积分榜的情况。 “前三的积分,每次都不相上下。听说,前几年,楚大师兄的积分也都在前三,这三个位置,时常都是他与宋小师兄、云师姐,还有——” 说到这儿,他又觉得自己失言了,迟疑一下,还是咬牙继续说。 “还有你姐姐,这四人争夺。这两年,楚大师兄管着宗门的事,接任务少了,每回出去,又多将机会让给别人,要不是因为每次去的任务级别都不低,只怕还会再往后排一些。” 沐扶云知道他照顾自己的心情,听罢,也解疑惑,遂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咱们这一次出完任务回来,也能上积分榜了吧?” 徐怀岩见她并无异样,悄悄松了口气,慢慢露出笑容:“是啊,新弟子做完第一次任务,就能上榜了。” 许莲冷不防插一句:“新弟子,除非做了个极难的任务,有额外贡献,否则,光一次任务,也就是给人点垫底而已。” 梁实仟嘻嘻哈哈的,看不得人这般泼冷水,便伸手拍一下许莲的肩:“谁还不是从这一步走过去的呢?咱们好好做就是了。况且,这不是还有按境界来的分榜嘛!” 许莲撇撇嘴,没再说话。 沐扶云顺着积分榜往后看,果然见后面有各峰峰内弟子的排行榜,还有脱凡尘、悟大 道、登仙境三个按境界区分的分榜。 整个泠山泽,只她一名弟子,到时,岂不是不论她得了多少积分,都是泠山泽的第一名? 想到这儿,她不禁笑了一声,只觉又像在玉涯山一样,没人与她争锋。 很快,掌门齐元白就和几位长老,在任务堂的负责人沈教习的陪同下,一同来到厅中。 众人迅速安静下来,退至两边,排列成队,让出中间一条道来。 自去岁亲自去东极岛,增加岛上封印回来后,齐元白便在归藏殿修养许久,平日除了给几名弟子和长老交代宗门的事务外,鲜少露面。 因今日主要是为了让新弟子们挑第一次任务,是以新弟子们都站在前面。 距离近,沐扶云恰好能看见齐元白的模样。 虽然面目仍是威严的,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齐元白看起来好似比先前虚弱了一些。 如他这般已至大乘境的大能,除了破境之时,鲜少会有虚弱、疲惫之时,除非受过重伤,一直无法根除。 她莫名想到常年在泠山泽闭关的谢寒衣。 他虽从没提过,沐扶云也从没问过,但身为曾经的天之骄子,多少能看出来些门道来。 他一直留在泠山泽,除了天生喜静,不愿与人打交道外,似乎还有别的原因,让他无法离开泠山泽太久。 难道,他也受伤了? 想起那些关于多年前那场奠定谢寒衣第一剑修地位的长庚之战,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便不大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不过,没等她深想,就感觉到另外两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是站在齐元白下首的楚烨和宋星河二人。 沐扶云眼波流转,与这二人先后对视一瞬,很自然地移开视线。 这二人倒也没有如过去那般,因此就恼羞成怒,暗中警告她别不识好歹。 这段日子来,三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曾打破。能维持住这份你情我愿、互相交易的关系,也算是是件好事了。 “既然都来了,就开始吧。”齐元白向四周环视一圈,冲沈教习示意。看来,他并不准备再对弟子们多说什么。 沈教习会意,遂站到正中,从芥子袋中拿出三只半尺见方的木漆盒,一一摆到长案上。 漆盒的上方,皆开着个圆圆的洞口,能容一只手伸入,对着弟子们的那一面,则分别写了一级、二级、三级六个字。 “这上面的一、二、三,代表着你们任务成功后,能得到积分的多少,若挑‘三级’任务,则成功后,可得三倍积分,‘二级’得双倍,‘一级’不变,自然,其中难易,也有不同,三级最难,一级最易,二级则相对稳妥。每人可从其中一只漆盒中抽取自己的任务,漆盒自定,至于具体任务,则以抽中的号牌论,同号则自行结队,共同完成任务。” 沈教习简单介绍完规则后,便示意新弟子们一一上前抽取任务。 十六名新弟子顿时谨慎起来,迅速考量着自己到底要从那只漆盒中抽任务。 “原来这件就是‘半盲选’的意思啊。”赵跃越恍然大悟。 “你们说,我是不是该选二级?”高个子齐满扭过头来询问,很快引起沈教习的注意。 大概是怕大家为了稳妥,都不选三级任务,沈教习又笑呵呵地补了一句:“不论如何,这些任务总还是在你们能完成的范围之内的,毕竟都有第一次,我们也不想刻意为难谁。” 然而,他越是这样和蔼,大家反而越紧张。毕竟,天衍外门那奇高的淘汰率,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倒是旁边围观的师兄师姐,纷纷对自家的小师弟、小师妹出言支招。 “别给师尊丢脸,选三级的!”太清峰的裘卓在秦长老的示意下,提醒许莲、周素等人。 许莲看一眼展瑶,冲裘卓冷冷道:“不必师兄提醒,我自知道要选什么。” 云霓则冲展瑶和弘盈道:“你们随意,不论挑哪个,我们绝不干涉。” 洞仙峰的弟子们也嘱咐徐怀岩量力而行,其他人亦是如此。 只有沐扶云站在中间,无人给她支招。 宋星河站在一旁,皱眉看着她孤零零的样子,觉得心口长了根刺,张了张口,想对她说些什么,但他是浮日峰的弟子,碍于脸面,还是忍住了。 楚烨则捏了捏已经握在手中的通讯玉牌,将灵力灌注进去,却到底没传送出去。 在沈长老的示意下,从展瑶开始,弟子们已经排成一列,抽取任务。沐扶云见状,也排到队伍中。 毫不意外,展瑶径直走到“三级”漆盒边,从中抽出一块巴掌大的小木牌,木牌上,赫然是个朱砂写就的“九”。 她身后的许莲、周素也接连从“三级”漆盒中抽取任务,不见半点犹豫。 这样一来,道让后面的几人不好意思往另外两边去了。 一连七八个人,除了有一名弟子前几日修炼时受了伤,不得已挑了一级任务,只有两名弟子挑了二级任务,剩下的,都是三级。 “师尊待我这么好,我不能让师尊失望。” 这是弘盈的原话。她说完,就毅然走向三级漆盒。 沐扶云眼神动了动,眼看就要轮到她,腰间的玉牌忽然亮了。 她脚步一顿,取下来看了一眼。 给她传讯的竟是谢寒衣。 上头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别紧张。” 蓦地,她的脸色一松,一抹笑意从眉梢悄悄蔓延开,又很快收住。 其实她一点也不紧张,但看到这三个字,忽然觉得弘盈说得很有道理。 “沐师侄,该你了。”沈教习笑着提醒。 站在对面的楚烨和宋星河看着她低头望着玉牌的模样,几乎同时蹙眉。 已经回到旁边的展瑶也猛然回头,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瞪着她。 沐扶云冲展瑶笑了笑,收起玉牌,走到第三只漆盒边,从中抽出属于自己的玉牌。 上面也有个朱砂写就的“九”。 “恭喜了,沐师侄。”沈教习笑呵呵地捋了把胡须,像是才想起来似的,看看她,又看看其他人,道,“方才忘了告诉你们,这上头的数字,不但代表不同的任务,也代表任务的难度——九,就是这所有任务中最难的一个。” 第44章 组队 沐扶云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号牌,有那么一瞬间,感叹自己的运气总是这么好。 一抬头,不远处的展瑶仍在看着她,只是眼神里多了一抹斗志,像是要在任务中和她一较高下,又像是激励她和自己一起好好表现。 沐扶云顿了顿,有点无奈,这回,倒是真的要和展瑶合作了。 很快,新弟子们都已抽好任务,在沈教习的示意下,按号牌分列小队站好。 沐扶云抽中的这个任务,除了展瑶以外,还有许莲和俞岑两人。 接下来,便是分发任务卷轴,给他们安排带队的师兄、师姐。 一级任务容易些,便也安排了一名去岁才入门的师兄同去,其他二级、三级的,则照难度,安排一名资历更老的师兄师姐。 当然,所谓“资历更老”,也只是入内门多那么两三年罢了。 只有沐扶云他们的这个任务,沈教习稍稍犹豫了一下。 “你们这次的任务,在西极沙地一代,离咱们这儿稍远一些,又紧邻魔域,得挑个稳妥些的弟子带着。” 他说着,目光自各峰领头的十几名弟子身上扫过,似乎在以眼神询问,是否有主动请缨的。 因有自己峰的弟子在队伍中,所以太清峰和落霞峰众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打算挑个人出来。 还没等他们定好,有人就已经先开口了。 “沈教习,不妨让我去吧。”说话的正是宋星河。 他一开口,众人便都诧异地看过去。 任务再难,也是给这些 才筑基的新弟子们历练用的,宋星河如今已是金丹后期,只要机缘一到,就该升上元婴了,对他们这些还在快速上升期,即将跨入脱凡尘境界的弟子们来说,再带新弟子们,算得上是一种耽误时间了。 “星河,为师若没记错,这次开启任务堂,你本是打算领金丹以上任务的。”齐元白皱眉,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道。 “我——”宋星河张了张口,想给自己找个理由。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冲动就开口了,也许是因为沐扶云,也许是因为听到“西极沙地”这几个字,总之,没来得及多想,就先说了出来。 不过,还没等他想好要如何说服掌门师尊,楚烨又开口了。 是一贯的大师兄体贴后辈的口吻:“师弟,你如今正是破境前的关键时刻,该好好历练历练,新弟子们的任务,还是交给我吧。” 这么一说,宋星河就不高兴了:“大师兄的修为明明比我更高。” 楚烨倒是早想好了说辞,微微一笑,道:“修为上,我的的确比师弟略高那么些许,不过,先前,我才进过一阶,眼下正是巩固期,稍缓一缓,不碍事。况且,身为宗门大师兄,本就该对师弟师妹们负起责任,此事交给我,也是情理之中。” 他在宗门内素来人人称道,此话一出,又引起众人的赞叹。 “楚大师兄真是令人敬佩,每一回都先替别人考虑。” “是啊,先前我有幸跟着楚大师兄出过一次任务,结果一不小心掉入了秘境中的陷阱,就是楚大师兄一路拉着我出去的,为了保护我,他自己还受了伤。” “说起来,我们多少都受过大师兄的帮忙。” 两个都是掌门座下的弟子,沈教习自不敢擅自作主,只好为难地望向齐元白,等着他发话。 齐元白侧目看一眼楚烨,沉吟片刻,点头道:“你身为大师兄,有这样的担当,是好事。也罢,这一次,就让你去吧,若真遇到魔域的人,你这个大师兄也好出面。” 楚烨道:“弟子遵命,定全力帮助师弟师妹们。” 说完,便站到沐扶云这一队来。 宋星河心有不甘,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沐扶云站在楚烨左后方两步处,特意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另一边的展瑶,想从她的反应中看出点什么来。 可是,从头到尾,展瑶除了对楚烨礼貌地抱了抱拳,道了一声“楚大师兄”后,便再没任何反应。 倒是楚烨,对他们四人点了点头,待掌门和沈教习等人交代完,让大家各自退去,由其他还要领任务的老弟子们留下时,还特意带他们在厅外空地上多留了一会儿,嘱咐两句要好好准备的话,才让他们回去。 俨然一副尽职尽责、关心后辈的大师兄的模样。 沐扶云扯扯嘴角,和另外三人一起应过后,便转身离开。 四人一道从清净峰走下去,因要回各自居所,自是往不同的方向,再加上沐扶云与展瑶已经学会御剑,而许莲和俞岑还只是刚学的阶段,在山道口,便要暂别。 临分开前,展瑶忽然叫住沐扶云。 “沐扶云,”她一脸严肃,“这几日好好修养,出任务的时候,别再犯那种一会儿就没力气的毛病,真出了事,我可不会救你。” 沐扶云只觉自己已经快习惯了,无奈地点头:“我尽力。” 毕竟,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每次灵气耗尽前,她都在努力克制。 说完,她冲展瑶抱了抱拳,先一步御剑腾空而去。 俞岑见状,也告别离开。 留下许莲站在展瑶的身边,颇为不满,道:“阿瑶,你何必提醒她?横竖有楚大师兄在,必定全力护着她。” 在她看来,不论沐扶云到底如何,都是靠着楚烨的庇护,才能进的宗门,这回楚烨主动要求带他们这一队,肯定也是为了沐扶云。 她不喜欢沐扶云,可偏偏现在,身边的同窗有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开始动摇。 尤其是展瑶,总是对沐扶云过分关心。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只以为展瑶不过是将沐扶云看作有力的竞争对手罢了,她却看得出来,对手是一回事,其实,展瑶早就已经接纳沐扶云了。 “阿莲,有一件事,你必须搞清楚。”展瑶侧眼看着她,沉声道,“不管楚大师兄如何,现在,沐扶云和我们一样,都是天衍弟子。我们结队出行,便是同伴。” 许莲表情僵了僵,心中不服,但对上展瑶严肃的目光,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 另一边,沐扶云御剑离开清净峰后,并未直接回泠山泽,而是调转方向,去了位于浮日峰的溪照阁。 明日就要离开宗门,前往西沙极地,今日恰好是该和那对师兄弟做交易的时候。 一路上,她刻意绕远了些,避开旁人的注意,落到溪照阁外时,已又过去了半刻时间。 还没等她和往常一样踏进门去,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为何这点小事都要与我抢?师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近来对她的关心有些过了,该冷静冷静罢了。” “我——师兄如此说我,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 “有没有私心,用不着你来操心。”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师兄弟二人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说什么,倒是站在门外的沐扶云,没直接进去,而是站在原地,皱眉深思。 这段日子,她专注修炼,没有在这二人身上花费太多心思,但眼下听见他们的对话,却突然想起了原书中的描述。 书中,她没有踏上修炼之途,对未来感到迷茫,面对要源源不断用自己的鲜血供养姐姐神识的要求,萌生退意。 楚烨和宋星河察觉后,软硬兼施,逼她立下誓言,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会竭尽所能帮姐姐。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个代价,会大到需要她付出生命。楚烨和宋星河二人,在这件事上,也从来没有过犹豫,更别提对她心慈手软。 而现在,一切好像都发生了变化。 没人逼她立誓,反倒是她,一点也不希望这对师兄弟当真对她生出怜悯之心。 毕竟,唯有这样,才能重回玉涯山。 此刻,他二人还不知晓,能让沐扶月重回世间的办法,是要她拿命去换。也许,她该想个办法,在这之前设下一重保证。 想到这儿,她心中拿定主意,退远些,站在溪照阁外的小径边,“不小心”用灵力触碰设在附近的结界,紧接着,趁里头二人察觉时,转头作出狼狈离开的样子。 “站住!” “沐扶云,你跑什么!” 楚烨和宋星河二人几乎同时开口,皱眉盯着她,眼底浮现一丝怀疑。 沐扶云身子僵了僵,面无表情地转头,对上二人的视线,沉默一瞬,方慢慢道:“明日就要前往西沙极地,我不认为今日还应当损耗太多精力和灵力。” 楚烨眼神一动,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隐含的意义:“怎么,你要毁约,不再和我们做交易了?” 沐扶云没说话,带了几分默认的意思。 宋星河最经不得激,听完先急了,上前两步瞪着她,紧张道:“你不用我们帮你,日后如何修炼?万一——万一又发作了, 又该如何是好?” 沐扶云掀起眼皮睨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提醒”道:“你我的目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你们是为护住姐姐的神识,我是为了修炼进阶,大家各取所需,何必装作为了我好的样子?如今我已进至筑基中期,日后每一次替我疏通灵脉消耗的灵力,只会越来越多,将来,就连我用灵泉,也会需要旁人用灵力护法。眼下,你们还愿意付出,谁知将来会如何?” 楚烨和宋星河皆是一愣,想起近来几次,随着她境界的提升,的确每一次用去的灵力都有所增加,照这样下去,的确难度越来越大。 他们先前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都不约而同地刻意忽略了。 “那又如何?”楚烨先反应过来,握了握拳,乍一听,像是反驳她的话,可再揣摩,又觉得好像是在提醒自己,“你以为这是为了你?” 宋星河也反应过来:“是啊,这一切都是为了师姐,与你无关。” “你们总说是为了姐姐,可光说有什么用?姐姐毕竟已陨落多时,谁知你们到底愿意为她付出多少,付出多久呢?” 一阵沉默后,楚烨审视着她,慢慢开口:“那你要怎样才能相信?” 沐扶云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轻笑一声,在二人的眼光中走近一步,低声道:“我要你们——立下誓言。” “我可以立誓。”楚烨知道她在用激将法激他们,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但你呢?” “只要你们愿意立誓,我自然也愿意。” “一言为定。” 第45章 私库 待疏通完经脉,又在寒潭中泡够了,三人便御剑去了归藏殿后堂。 所谓立誓,自不是简单地以手指天,随意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而是以血滴在誓言符上,再在见证下,将符纸燃尽,方算是修士之间许下的誓言。 后堂之中,就存有誓言符。 就站在沐扶月的那盏莲灯前,三人各自刺破指尖,将鲜血滴在符纸上,又在各自的见证下,说出誓言。 轮到沐扶云的时候,她特意放慢了语速,低声道:“我,沐扶云,愿为沐扶月的归来,竭尽所能,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听到这话,楚烨和宋星河几乎同时皱眉,心中感到几分不适。 尽管能让沐扶月归来,是他们共同的愿望,但“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听来总像是种不好的预兆。 不过,以目前的情形而言,她要付出的,是自己的鲜血,日后,就算要用的鲜血越来越多,也能用灵丹妙药弥补回来,总不至于真要伤及根本。 二人对视一眼,终究没有出言打断,只由着沐扶云将那张浅黄的符纸点燃,化为灰烬。 轻飘飘的灰烬带着微弱的灵力,在半空中飞舞,仿佛雪花一般,直至消失不见。 誓言已立,便必须遵守,否则,对修士性命会有威胁。 沐扶云觉得松了口气,看着眼前经一年多的供养呵护,比从前那个极其微弱的光芒亮了许多的灯芯,没有犹豫,又在指尖还没彻底愈合的伤口上又划了一道。 原本半干涸的伤口重新裂开,鲜红的液体自深色痕迹中间流淌出来,滴在莲灯之间。 像嫌血流得不够快似的,她伸出另一只手,以拇指与食指捏在指节上,微微用力。 鲜血顿时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汩汩地流淌下来,渐渐连成一串。 “你做什么!” 眼看她滴下去的血已比平日的多,却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楚烨忍不住蹙眉喝问。 宋星河则干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要直接给她止血。 “你现在正虚弱,明日又要出宗门,还不知要爱惜自己吗!” 沐扶云睨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又往灯芯中滴了几滴,方施术给自己止血。 “怕什么,不过几滴血而已,我已筑基,哪里还会这么脆弱?”眼见指尖伤口的斑驳被清理干净,她方抬头看看楚烨,“况且,身子是我自己的,难道我不比你们懂得什么叫‘爱惜’?” 楚烨眉心动了动,移开视线,抿唇不语,宋星河亦是脸色有些僵硬。 她的话,总是时不时带着刺,一下就能刺中他们。 沐扶云没理会他们二人的异样,只是紧紧盯着莲灯灯芯的变化。 若她没记错,照书中的进度,再有那么一两次,附在这灯里的神魂,就能补至三成。 到那时,已经陨落的沐扶月,就能借着青烟烛火,短暂地幻化成形,与人说话了。 原书中的她自然对这个姐姐避之不及,可现在的她,更多的带着好奇,也不知这对姐妹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变成今日的样子。 从后堂出来,沐扶云这才御剑回了泠山泽。 此时,距离清早抽完任务,已过去了整整三个时辰。 天光还亮,暑气初散,御剑之时,有风习来,令人心胸开阔,惬意悠然。 这个时辰,师尊应当还在闭关,白日能抽出身来给她传那一条讯息,已是破例,让她感动不已了。 想必,一会儿回去,应当也见不到他了。不妨用剩下的这段时间,收拾好行囊,服些固元丹,打坐一晚上,等着明日一早在浮日峰脚下和众人一道出发。 谁知,回到洞府中,要回自己那间屋子里时,却发现谢寒衣那间屋的屋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细缝。 并非她有意窥看,只是见到这样的情形,下意识先放慢了脚步,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已一眼瞥见里头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他站在门内不远处,双手背在身后,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的,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沐扶云迟疑一瞬,便在虚掩的屋门外站定,抱拳作揖,冲里头轻轻唤了一声。 “师尊,徒儿回来了。” 里头静了静,没有回应,倒是屋门被从里头打开了。 “好。” 谢寒衣站在屋里,隔着一道门槛对上她的视线。 “方才掌门师兄给我传音,听说你挑中了最难的任务。” “是,抽任务的时候,我挑了更难一些的级别,恰好便挑中了最难的那个。师尊放心,同去的有好几位同窗,还有大师兄带领,定能完成任务。” 沐扶云点头,尽管猜到齐元白定已将他们同行几人都告诉了谢寒衣,还是略解释了几句。 不知怎的,她觉得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 顿了顿,想起白日的那一条讯息,她笑了笑,轻声补了一句:“多谢师尊的关心。” 谢寒衣扯了一下唇角,笑意还没来得及蔓延到眼角,就又退了回去。 “随我来,为师有几样东西要交给你。” 他说着,自屋里出来,沿着洞府中长长的甬道行去。 两边的石壁上,一盏盏灯随着他的脚步点亮,将黑漆漆的甬道照得如白昼般透亮。 沐扶云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也不知走了多远,二人在甬道尽头的石门前停下。 谢寒衣伸手在门上一处凹槽轻点一下,轰隆隆一阵响动,石门自正中裂开,朝两边打开。 石门背后仍是漆黑的,待他的脚步踏入,方骤然被一道道璀璨夺目的光芒笼罩。 沐扶云感到眼前一白,下意识闭了闭眼,待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线后,方重新睁开眼。 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门口有一块半倾斜的水晶台面,再往前数丈,便是一排排、一列列的架子。 架子长数十丈,高亦是十丈有余。沿着石壁过去些,还有个巨大的石梯,依着粗壮的石柱盘绕而上。 沐扶云下意识数了数,这个巨大的空间里,有整整四层之高。 “这里头收着为师入道这些年来所藏之物,法器、丹药、灵石,或是珍惜材料,多少都有一些。” 等她先将四下粗粗打量过一遍,谢寒衣方开口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 原来是泠山道君的私库。 沐扶云莫名就想起了玉涯山上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尊。 她入门不久,师尊就用符引她去了自己的私库,将所有的一切都交给她,不论是要用什么,要学什么,都由着她自己决定。 那时,她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娃,因被高人看出 天生根骨不凡,慧根早种,方入了玉涯山的门,如此孤零零面对一室珍宝,只觉是被丢在里面,不闻不问,憋着一股子委屈,直到长大学成,方能释怀。 后来,她渐渐想,能容她进入自己的私域,应当就是一种亲近和认可的意思。 一如现在,谢寒衣愿将她带进这儿,应当也是将她当作亲近之人的吧。 满室的珍宝未能让她心动半分,唯有这分未言明的亲近,让她心头发软。 谢寒衣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见她并未对眼前的诱惑露出半点贪婪、渴望之色,心中一阵宽慰。 其实,决定带她来这儿之前,他十分犹豫。 身为旁人口中的“天下第一剑修”,他也曾有过一段仗剑在外,行走天下的日子,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私产。 再加上后来师尊离世前,分给他的那一部分宝物、灵石,他的私库,一点不比修真界那些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小。 不论修士们如何讲究纯粹与坚定,绝大多数人在面对巨大的诱惑时,都会有片刻的失神,便是为此生出贪念,也是人之常情。 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对世间污浊的体会,一点不比旁人少。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担心,若在她脸上也看到那样的神情,自己会不会因此失望。 不过,她没给他失望的机会。 果然没有看错人,是个澄澈清明、道心坚定的好孩子。 “为师替你挑了几样法器和丹药,这次出去,兴许用得着。”谢寒衣将架子上已装好的一个小芥子袋交给她,“里头还有些灵石,在外行走时,不必太过拘着自己。” 沐扶云掂量着手中的芥子袋,不算重,教人心中暖意涌动。 是作为师尊,在徒儿第一次离开宗门时的一番心意呀。 一直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体会到的师尊的关爱,在经历过巅峰,又回落至谷底以后,似乎在一点点得到圆满。 “你打开看看。”谢寒衣道。 沐扶云依言低头,打开芥子袋,略看了几眼。 数百枚剔透的上品灵石,四五枚以锦盒装着的丹药,有高阶固元丹,也有清心丹,还有第一次偶遇时,他给她服过的莲花冷霜丸;两样防御用的法器,一面护心镜,一件银甲衣。 “护心镜与银甲衣同用,能挡元婴期修士全力一击,这是为师初入宗门时,在内门比试中赢来的,至今还未用过。”谢寒衣指着这两样法器道。 大约是想起了过往,他的眼角弯了弯,多了一丝笑痕。 沐扶云很快想起了那日在浮日峰时,梁实仟向同窗们提起他的师尊常长老已给了他几样法宝,以应对任务时,众人羡慕的议论。 那时候,谢寒衣恰好出现。 “多谢师尊!”她笑了笑,掩去眼底的了然和狡黠,将芥子袋小心地收好,别在腰间,昂首道,“徒儿一定不会给师尊丢脸的!” 谢寒衣眼角的笑意更深,摇头道:“别的都无关紧要,你独自在外,要护好自己,平安归来,为师便安心了。” 沐扶云怔了怔,望着他的眼神有一瞬间呆滞。 不论是从前的玉涯山,还是如今的天衍,在追求实力,崇尚强者的修真界,还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徒儿定让师尊安心。” 第46章 抵达 谢寒衣冲沐扶云点头,没再多说别的,只教了她如何打开私库的石门,又叮嘱她日后缺什么,可自己来取,便直接回了自己的洞府中。 先前虚掩着的屋门再度被关得严严实实,周遭禁制重新启动,将谢寒衣牢牢护卫在里面。 沐扶云深吸一口气,按着心口在屋门外站了片刻,方回谢寒衣的私库中,挑了几样可以用来炼器的材料,收在芥子袋里,才回到自己屋中。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她便自打坐调息中醒来,查了一遍行囊,犹豫片刻,便从昨日谢寒衣给她的那只小袋子里拿出护心镜和银甲衣,穿在道袍底下。 这样的防护法器,全宗门上下,但凡出身康泰之家的弟子,多少都有一些,不论珍贵与否,都是家人亲朋的一番牵挂心意。 她从前不在乎这些,但既然如今自己也有了,便不能辜负。 只是,银甲衣压在底下,系上道袍腰带的时候,她的手却摸到了个小小的,如灵石一般大小的硬物。 掀开一看,原来是甲衣内衬的口袋中,还有一枚小水晶片。 水晶片被打磨得圆圆的,格外水润光滑,边缘一处打着洞,一根编织绳从中穿过,看起来,是个可以挂在胸口的饰物。 沐扶云将其捧在手里,反复看了两眼,没看出什么特殊之处来,又试着在指尖凝出一缕灵力,渗入其中试探一番。 平平无奇的水晶片中,附着一抹极淡的神识,微寒的霜雪气息,圆融温和却浑厚有力,不用多想,便知是谢寒衣的。 有这一抹神识在,不论她去了哪里,只要他想,便都能知道。 若换做别人,沐扶云定会觉得这是种令人厌恶的监视的手段,但这是谢寒衣啊。 尽管他昨日没有主动提起,但就放在银甲衣的口袋中,半点也不隐蔽,显然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她想也没想,就将水晶片挂到了胸口。 浮日峰脚下,展瑶三人已先一步到了,正站在道边等着。他们的附近,还有好几个队伍正等着同行的同窗们。 沐扶云远远地看见,见那附近人多,便先御剑落在不远处的岔道口,收了剑,正要往那儿行去,衣角就被一只小手拉住。 小道童云生站在树荫下,仰着圆圆的脑袋冲她笑了笑,胖乎乎的小手将一瓶高阶固元丹塞给她。 “宋星河?”沐扶云没有拒绝,在手里掂了掂,约莫六七枚的样子,倒也算大方。 云生点点头,没有跑开,还是仰着圆圆的脑袋看着她。 她忍不住笑,伸手点点那小肉脸上的酒窝:“好了,我会给你带好吃的!” 云生闻言,这才捧着脸蛋心满意足地跑开。 沐扶云前脚与几人汇合,楚烨后脚便到了。一行五人,站在一处,第一步就是要从浮日峰离开,前往西极沙地。 “抱歉,我还没有学会御剑。”没等大家开口,俞岑先愧疚地说。 自知晓沐扶云炼气后期就能御剑,弟子们之间掀起了一股提前学御剑的风潮。 只是,筑基中期才学御剑的规矩并非前人一时兴起,实在是经过太多人的亲身体验,才得出的经验。 大多弟子兴致勃勃学了几日,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不再好高骛远,而是重新将心思放回努力修炼进阶上。 俞岑如今已筑基,略试过那么两次御剑,竭尽全力,也只能飞出数丈的距离。 若去别的地方做任务,兴许不会有多少影响,但西沙极地,一来路途遥远,与天衍两地,一个在大陆东端,一个在大陆西端,往来总要御剑;二来,西极沙地被大片沙漠覆盖,地广人稀,不比其他地方,抵达后,也少不了御剑。 许莲的情况与他相差无几,听他主动先道歉,也跟着冲楚烨抱了抱拳。 “抱歉。” 在大多数弟子们面前,楚烨总是脾气温和,善解人意的,闻言冲二人摆手,温声道:“无妨,路途遥远,我昨日特意向宗门申请了传送阵,可以将咱们传送至北芜镇,到了那儿,我自会看顾好你们,不必担心。” 说着,他示意几人围拢站好,取出符纸与灵石,就地摆阵。 …… 数千里外,漫漫黄沙覆盖着整片大地,在烈日的照耀下,闪着灿灿金光。 北芜镇就建在这片干燥广阔的土地上。 作为西沙极地的重镇,北芜镇上,一座座房舍鳞次栉比,大多是洁白低矮的,夹杂着涂抹得艳彩的高高的圆顶建筑,看起来宛如沙海中的瑰丽明珠。 只是,往日人来人往,车马川流的街道上,不知为何,变得空寂起来。 穿行而过的人们不再像往日那般放松地东张西望、走走停停,而是 三五结队地聚在一起,快步通过,偶有独自出行的,也都以纱巾紧紧裹着,行色匆匆。 “哎,昨夜又找到一个,被丢在井边,发现的时候,精气早已被吸干了,整个人宛如枯骨,都风干了!” 屋子里,身披黄袍的年轻修士倚在窗边,望着街上步履仓促的行人,满面愁容。 “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七个了吧。阿莘,你说再这样下去,这街上是不是很快就要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是啊,毕竟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被魔物盯上的人。”叫阿莘的修士坐在案台后,一边提笔记录着今日在外巡查的情况,一边瞧着黄袍修士,“黎暮,你也别太着急,昨日宗门已经传讯过来,有人接了任务。等他们来了,自然就能解决。” 黎暮听了他的话,并未觉得安心,反而更担忧了:“可我听说,领任务的是去岁刚入内门的弟子。这次的魔物,怎么也有金丹后期的实力,连阵法都被破坏了,他们能应付得过来吗?” 阿莘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用杞人忧天。 “听说今年的新弟子中,出挑的不少,有大半都已筑基了,况且,带队的是楚大师兄。楚大师兄已是元婴,有他在,没什么应付不过来的。” “说的也是。”黎暮听到楚烨的名号,也决定暂时放宽心。 二人皆是曾经的外门弟子,在最终考核中,没能跨过内门的槛,只能在外门谋到了这里的差事,来到这儿,当天衍在北芜镇的传令修士,平日解决些力所能及的妖邪祟物,解决不了的,就传讯给宗门,请宗门派人前来。 楚烨的名号,自然都听说过,有他带着,总应当稳妥了吧? 与此同时,他们口中的几人,已经通过传送阵来到北芜镇上。 传送阵的另一端向来都在城门处,几人入城后,没有直接马不停蹄地赶往宗门设在此处的传讯馆,而是在楚烨的提议下,先看看沿途的情况,向附近经过的百姓打探消息。 等来到传讯馆的时候,他们已将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打听得七七八八。 大约在一个月前,北芜镇上忽然出现魔物作祟,每隔数日,就会出现一具被魔物吸干了精气的尸体。 这些尸体的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出现的地点也各不相同,既有郊野,亦有闹市,看起来毫无规律可言,镇上百姓因此人心惶惶,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为魔物的下一个目标。 “这儿曾是魔头昆涉阳的据点,又紧邻魔域,本就有不少残留的魔气,生出一两个魔物,本是常有的事,可这回,我和阿莘两个一起,守了这么久,都没能捉住那魔物。” 黎暮摸着脑袋,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说出来,阿莘则捧着一打这段日子记下的卷宗过来,分给几人细看。 都是第一次接任务,楚烨充分发挥身为大师兄的指责,给几位师弟师妹历练的机会,从头至尾,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只等几人看完后,问:“好了,你们觉得,眼下该做些什么?” 最先开口的是展瑶。 “魔物吸食人的精气后,多少能安分几日,既然昨夜才出了事,想必接下来三日,应当是安全的。我想,我们应当趁着这三日的时间,先在城中搜寻魔物的踪迹。” 许莲也接话:“我记得北芜镇设有示警阵法,一旦开启,就能捕捉到魔物活动的大致方位。” “那个……”听到这句话,黎暮弱弱地开口,“阵法,前阵子已失效了。” “什么叫失效了?”俞岑诧异道,“是指示得不够准确吗?” 黎暮挠挠脑袋,没有回答,而是带着他们来到内室的沙盘边。 大约一丈见方的沙盘,上头显示的是整个北芜镇,一排排小巧的棋子将镇子分割成六块区域,每个区域中间,安放着一块小小的晶石。 “阵法设在地下,这些年来,每隔两年,宗门都会派人来检修一番,两个月前,刚刚有人来检修过,当时并无异样。”黎暮说着,将一张符纸贴到沙盘一角。 顿时,原本好好躺在每块区域中间的小晶石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几乎同时变红,在沙盘上摇摆不定。 “你们瞧。” 晶石变红,便代表这个区域内有魔物出没,可眼下,所有晶石都亮着,摆动不已。 沐扶云看着沙盘上的动静,没有说话。 “果然坏了。”许莲蹙眉道,“看来,我们只能自己去寻找了。” “不如分头行动,六块区域,每两人成组,负责相邻两块,留下一人在此,等候消息,如何?”俞岑看了看人手,提议道。 众人并无异议,很快分好,展瑶和许莲一组,沐扶云和俞岑一组,楚烨和黎暮一组,留下阿莘在传讯馆中。 第47章 罗盘 北芜镇说大不大,受制于气候的原因,自然比不上中原、东端等地物阜民丰、人口稠密。 但说小也不小,几人分组行动,要想将一整个镇子粗略查完,怎么也得大半日,若要细查,更是不知要几日。 为了能让大家尽快找到魔物的踪迹,黎暮和阿莘拿出特意准备的北芜镇地图,分发给几人。 临分开前,楚烨再三叮嘱大家,定要护好自己,一旦有情况,第一时间用通讯玉牌告诉其他人。 大家一一答应后,方结对往不同方向去。 三对之中,皆有一人能御剑,恰好能带上另一人。 沐扶云如今的御剑术已全无问题,一上来就带着俞岑,稳稳地朝西面负责的两块区域飞去。 俞岑起初还有些紧张,待见剑身稳如磐石,又是佩服,又是羡慕,连忙拿着地图研究起来,他一点也不想拖她的后腿。 “昨日那具尸体就是在咱们负责的这片区域发现的。”他快速找到一条路线,“我们可以以此为起点,自西向东检查。” 沐扶云没有异议,控制着剑身在他的指引下调转方向,朝西面飞去。 察觉到俞岑难以掩饰的羡慕眼神,沐扶云既没有觉得得意,也没有因此而安慰他。 御剑而已,早晚都能学会。俞岑虽不是什么少有的天才,却胜在虚心踏实,肯下功夫,不用旁人提点,他自能在摸索中找到窍门。 她想了想,在手心里凝结了一股灵力,联结着体内气息、灵力的流转,在浮动的空气中形成一道小小的波动,好让人感受到她的控制。 俞岑察觉到她的动作,很快明白过来,赶紧放开神识,仔细感受空气的波动,揣摩御剑之道。 “可别光顾着这个,”沐扶云轻声提醒,“咱们是来搜寻魔物踪迹的。” “知道,记着呢!”俞岑一刻也不怠慢,扬了扬手中的罗盘,“我带了这个,能大致辨清邪祟的方向。” 捉拿妖魔邪祟用的罗盘,虽不够精确,但也算一项助益。 “神识也开着,除了学御剑,也时刻留心着周遭的情况呢!你只管专心御剑便好。” 他说完,沐扶云便放慢了速度,让二人往下靠降一些,方便他的神识覆盖下去。 才是筑基期的修士,能用神识探查的范围十分有限,若遇上高阶的祟物,也无法分辨。 俞岑感觉到她的动作,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从前在宗门,他虽对沐扶云没有多少不好的印象,甚至还一直隐隐有几分钦佩,但这一年多以来,也没有太多近距离地相处。 一直以来,沐扶云给人的感觉,总是有些与众不同。 这种与众不同,与展瑶的实力超群、傲视众人不同,她的实力时高时高,飘忽不定,更多的是一种超越年纪的淡定和从容。 她好像和其他初踏仙途的同窗都不一样,不活泼,不争强好胜,不与人玩笑,不在长老们面前表现,不与师兄师姐们交流…… 凡是他们这个年纪的弟子们有的脾气、情绪,她 统统没有。 这让他下意识觉得,她应该是一个独来独往,不愿与旁人合作的人。 可眼下看来,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我只是比较慢热,不那么爱说话而已,可没有什么特立独行的意思。”沐扶云看了他一眼,忽然笑着回了一句。 俞岑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经意间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登时一阵脸红,为了掩饰尴尬,赶紧低头查看手中的罗盘。 巴掌大的罗盘,看起来锃亮的,显然还是新的,大约是为这次任务特意准备的。 只是,本该指示魔物方向的指针,不知为何,正莫名其妙地震颤、乱转。 “什么情况?”俞岑蹙眉望着指针,试图以手指将指针截停,却并未成功,罗盘也算是低阶的法器,以特殊材料制成,上了禁制,自不会被外力改变。 “让我看看。” 沐扶云伸手,接过俞岑递过来的罗盘,在手里翻转着摆弄起来。 “我得问问他们。”俞岑也不闲着,赶紧用玉牌与其他人传讯。 俞岑:“罗盘好像出了问题,指针乱颤,无法指明方向,你们情况如何?” 许莲:“我们的罗盘也用不了。” 黎暮:“抱歉,忘了告诉大家,罗盘和示警阵法一样,都失效了,没法指明方向。” 楚烨:“大家还是用神识仔细搜寻吧,慢一些也无妨。” “算了,”俞岑道,“只能如此了。” 沐扶云看着玉牌上的讯息,又看一眼手中的罗盘,不由蹙眉。 失效了吗? 可方才她以灵力探入中央磁针处看了看,这罗盘完好无损,并没有坏。 身为曾经的器修大能,这点小事应当不会看错。 “听说这附近因靠近灵脉,又多有残存的魔气,磁石等物时常不大灵敏。”俞岑收起罗盘,想了想,道。 沐扶云觉得其中还有蹊跷,但眼下尚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便没多言,只带着他落在了昨日发现那具男尸的井边。 大漠中缺水,北芜镇上的百姓们日常饮水,都靠着寥寥的几口井。若是平日,井边定围了不少前来打水的百姓。 可昨日才出了那样的事,眼下,井边空空荡荡,需要汲水的百姓们,宁愿裹着头巾顶着烈日到更远的水井边打水,也不愿来这儿。 只有一位跛脚老妪,提着脆弱的铅皮桶,骂骂咧咧站在井边打水。 “作孽哟,晦气哟,都赶快走哟!” 沐扶云和俞岑走到她的身边,总算听清了她念叨的是什么。 “老人家,我来帮您吧。”俞岑见这老妪打水打得费劲,十分自觉地上前帮忙。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莫不是邪祟?”老妪神经紧绷,哐啷一声,一把抢过自己的铅皮桶,当武器似的抵在自己身前,“莫挨我!” 俞岑一腔好意被打断,脸上闪过一丝讪讪。 沐扶云倒是十分淡定,当着老妪的面理了理身上的道袍,又指指胸口处绣着的“天衍”二字,道:“老人家,我们是天衍宗修士。” 老妪警惕地盯着那两个字看了看,又对着二人来回打量一番,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是两位小真人,莫怪老身疑神疑鬼,实在是这里昨日才死了人的!要不是老身腿脚实在不便,可不敢来这里打水!” 俞岑重新接过铅皮桶,吊入井中,打了满满一桶水:“老人家既然腿脚不便,我们帮您送回去吧。” 老妪忙不迭道谢,沐扶云左右看了看,在她跛着的那条腿一侧扶着她,一边走,一边问:“老人家,您住在这附近,可认得昨日出事的那人?” “认得认得,怎么不认得?”老妪打了个哆嗦,摇头道,“就是王二啊,也是个可怜孩子,没记错的话,才十六呢,家里就一个老娘和一个姐姐,前几日才到商会报名,说是要跟着商队跑货,赚钱养老娘和姐姐呢,好好一个娃娃,懂事得很,本来今日就要跟着商队走的,谁知道昨儿人就没了,造孽哟!” 老妪说着,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斜前方一处半掩着门的民居,道:“你们瞧,这就是王二的家,这会儿,他娘和他姐八成正难过呢。昨儿夜里,娘俩哭了一晚上,听得人心酸哟!” 三人从门前经过,老妪就住在王家对门,俞岑替她将水送进去,倒进储水罐里,信誓旦旦道:“老人家,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把那作恶的魔物找出来的!” 老妪握着他的手,连连拜托:“小真人,我们可全指着二位了!” 沐扶云没有再参与他们之间的对话,而是朝王家的方向看去。 这一带住的都是穷苦人家,家宅狭小,那扇薄薄的门后,就是王家的厅堂。 母女二人呆坐在低矮的桌边,相对无言。 看起来,的确像是伤心到了极致,疲累不已的样子。 半开的门外,有阳光照进昏暗的屋里,刚好照出一道半人宽的光带。 稍年轻一些的那个,大约是王二的姐姐,就坐在光带里,侧面对门,微垂着脑袋。 沐扶云就这么打量着她的侧影,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与此同时,她的胸口亦感觉到一股冰凉的寒意,是谢寒衣的那枚水晶片,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表面迅速凝结了一层冷霜。 “俞岑,”她蹙眉转向已将老妪送回去的俞岑,“罗盘呢?” 俞岑不明所以,但还是利索地从芥子袋中取出罗盘,交到她的手中:“怎么了?你瞧这指针,还是坏的。” “不对,没坏。” 沐扶云没空和他多解释,只是仔细盯着那根指针。 虽还是震颤着四处乱转,但与方才漫无目的的乱转不同,这一次的波动,大多是指向某一个方向的—— 顺着这个方向看去,恰是王家那道半开的门。 光带里,原本低垂着头的王家姐姐,不知何时已经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平平无奇的相貌,婉若死灰的神情,偏偏在眼神对上来的时候,眼瞳的四周忽然扩散开一道极淡的黑气。 “是她。” 沐扶云看得分明,直接将罗盘塞回俞岑的芥子袋中,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率先拔剑。 “什么?”俞岑还没反应过来,一边问,一边跟着拔剑,尽管还不知道到底剑指何方。 “她被魔物附身了——不,她现在就是魔!” 沐扶云说完,已奔至王家门外。 里面的女子注视着她的动作,一点儿也没有显出惊慌的神色,只是忽然冷笑一声,从座上起身,打开门,站到有些刺目的阳光下。 只听像火被凉水浇灭似的“噗呲”一声,一团浓郁的黑气从她的身体中钻出来,鬼魅一般直冲天际。 第48章 魔气 “是魔气!” 沐扶云想也没想,当即飞身跃起,执着手中的衡玉剑用力斩去。 那浓黑的魔气蹿升得极快,剑锋追在后面,眼看要刺到,它又如游鱼一般溜走。 沐扶云眯了眯眼,避开刺目的阳光,干脆松手,让剑滑出去,以掌心的灵力控制着剑继续追。 这一回,剑的活动范围更广、更灵活,终于在魔气再次逃逸之前,一下刺了进去。 魔气被剑中灵力所伤,仿佛吃到了痛苦,在半空中一阵扭曲。 “抓到了!” 俞岑心中一喜,大喊一声,也提剑赶上,从腰间解下先前楚烨发给每个队的除魔袋,欲将那股魔气罩进去困住。 谁知,那团魔气有色无形,变幻无常,仿佛提前感知到了危险,在除魔袋罩上来之前,发出一声稍显尖锐短促的痛苦嘶鸣,猛地散进周遭的空气里。 俞岑动作一顿,望着空空荡荡的四周,一时不知该往哪里罩。 趁着这个空隙,魔气在距离二人 数丈远的地方重新聚集,迅速溃逃。 俞岑不甘心,还想去追,却听身后传来女人凄厉惊恐的尖叫声。 “啊!我的儿啊!” “不好!”俞岑和沐扶云对视一眼,赶忙回到王家屋门外。 只见方才还站在那儿,被魔物附身的王家大姐,已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尽管生在贫寒之家,原本却也算是皮肤饱满,身量匀称。 而此刻,倒在地上的人,皮肤凹陷,干枯发黑,紧贴着骨骼,两只眼睛圆睁着,像两个黑黢黢的洞。 像是被抽干精气,成了一具僵硬脆弱的尸体。 “邪祟又杀人啦!” “救命啊!” “啊啊啊!” 方才沐扶云出剑的时候,就有附近百姓听到动静,从自家门窗里探出头来,眼下一见如此情形,吓得惊叫不已,又赶忙“砰砰”关上门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这是——”沐扶云蹙眉,矮身下来查看王家大姐的尸体,“和先前王二的死一样?” “儿啊!”王家大娘呆了片刻,又是一阵凄厉的哭喊,随即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沐扶云眼疾手快,将人扶住,才没直接“咚”一声砸在地上。 她探了探王家大娘的鼻息,又把了把脉,见并无大碍,方稍稍松了口气。 那边俞岑已经十分自觉地拿出玉牌,将这边的情况告诉其他人。 俞岑:“这里发现魔物,我们没能及时抓住,有一人被魔物杀害,还有一人受惊昏迷!” 楚烨:“你们两个有没有受伤?” 俞岑:“没有,我与沐师妹没事。” 楚烨:“没事就好。大家都注意,警惕周围情况,现在立刻赶过去!” 这条讯息才传出来,一直没作声的展瑶那里也突然传来消息。 展瑶:“我们这里也发现了魔物。” “咦?”俞岑一愣,摸摸脑袋疑惑道,“难道是从咱们这里逃去那边了?可是不对啊,展瑶她们负责的地方,离这里少说也有七八里路,怎么会这么快?” 不过瞬息而已,哪怕是楚烨那样的修为,御剑也没法这么快。 “不止一个。” 沐扶云看着俞岑腰间露出的罗盘,忽然道。 方才仓促之下,没能将罗盘完全塞进他的芥子袋里,此时露出来的一小部分上,能清晰地看到,那枚磁针依旧在不停地震动、乱转。 “什么意思?”俞岑的心里忽然涌起不好的预感。 …… “你是说,北芜镇上作祟的魔物,不止一个?”楚烨沉吟片刻,缓缓道。 传讯馆中,几人围坐在一起,讨论方才的情形。 “很有可能。”展瑶想着方才的情况,第一个表示赞同。 俞岑和许莲也再三确认两队发现魔物的时间,也觉得有道理。 黎暮想了想,迟疑道:“那如果有两个,要找起来,岂不是更难了?” “是啊,毕竟示警阵法和罗盘都用不了,只咱们一点点找过去,再碰到今日这样的情况,只怕其他人赶不及支援。”阿莘若有所思道。 那魔物似乎非一般才刚刚成形,还未开智的邪祟,倒是十分狡猾。 展瑶和许莲试图捉拿魔物时,也遇上了沐扶云他们这边相似的情况,都是猛然吸干附身之人身上的精气,再趁着她们分神顾及其他人的时候,飞快逃走。 “要不,咱们还是一起行动,别再分组了?”俞岑斟酌一番,提议道。 大家觉得有道理,只是这样一来,只怕进度又要变缓。 “若这段时间,再有百姓出事,怎么办?”许莲冷冷道。 就是方才那一会儿工夫,就有两个无辜百姓丢了性命。 虽是修士,平日受伤吃苦十分平常,但到底第一次亲眼见到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自己的眼前被魔物杀害,实在有些震撼。 谁也不希望再让这样的事发生。方才,他们已稍稍安抚过那两处附近的百姓,眼下,那些百姓也正盼着他们能早日解决这一切呢。 屋子里忽然弥漫出一阵沉默。 沐扶云抿了抿唇,转头看一眼已被黎暮暂时关闭的示警阵法,轻声道:“没坏。” “什么没坏?”俞岑坐在她身旁,听得最清楚,想到先前在王家附近时,沐扶云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当时没时间细说,此刻听她再提,不禁一怔,“你是说——罗盘?” 几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沐扶云身上。 她轻轻点头,拿过俞岑的罗盘,又一次将灵力探进磁针底下。 在传讯馆里,磁针的震动、乱指似乎减轻了些。 “我检查过了,查了两次,这罗盘没坏。” 楚烨没说话,而是也取出了自己的罗盘,在手中看了看。 其他人觉得惊讶,却没轻易发表看法。只有一向不喜欢沐扶云的许莲,用惯常有些恶意的语气,道:“你又不是器修,靠什么来检查,又怎知没坏?” 展瑶见她如此说话,不禁冷了冷脸,用警告的眼神看了看她,随后转向沐扶云,似乎也在等沐扶云的解释,毕竟,许莲的话虽说得不好听,却并非毫无道理。 沐扶云自不可能说实话,只是将罗盘还给了俞岑。 经过短短半个时辰的相处,俞岑在不知不觉中,对沐扶云多了几分信任,听她如此说,已经有点动摇了。 “刚才遇见那魔物的时候,罗盘上的磁针……好像确实动得更厉害些。可如果没坏,又怎么解释磁针的震动呢?难道是因为附近的魔物不止一个——难道有……很多?” 沐扶云道:“是有很多。” 众人纷纷瞪大眼睛。 “不光罗盘,示警阵法也没坏。”她走到沙盘边,将符纸贴上,望着那六枚晶石重新变红,摇摇摆摆地浮起来。 “如果魔物的确不止一个——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魔物至少有六个,”展瑶慢慢道,“而罗盘如此震动不停的话……每块区域里的魔物,恐怕也不止一个。” 大家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这样说,并非没有可能,甚至可能性很大。 “你们方才说,遇见的那两个魔物,都是附身在人的身上,被发现后,方吸干精气逃走的?”楚烨沉吟片刻,再次向他们确认。 四人点头肯定。 “如此看来,这些魔物似乎并不急于吸□□气,而只是附在人身上。”楚烨深吸一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原本只是稍有些严肃的眉眼紧紧皱起来,“就如瘟疫一般,在人群之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黎暮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我、我好像在典籍中读到过——” “那是实力不俗的魔修才会用的手段!”阿莘立刻接话道。 身为常年守在北芜镇的修士,他们自然要多了解一些此处的风俗、历史。 身为灵脉发源地,又十分靠近魔域,西极沙地一带有过不少令人闻之胆寒的逸事。 其中,便有这种手段的记载。 据传,一些修为不俗的魔修,为了能更快得到更多更强大的力量,会抽出自己的一缕神识,炼化成一股强大的魔气。 这股魔气会分裂成无数片,四散开来,附在不同的人身上。 起初,只是附身,渐渐的,魔气会吞噬人的理智和意志,使之与自己融为一体,既能靠着人身上的精气存活,又能操控人成为傀儡,为自己所用。 而被操控的人,从普通的凡人,到修道的修士都有,魔修的实力越强,能操控的人便也约强,数量也越多。 两人将自己读过的、听过的告诉众人。 “尽管我们找到的这些被操控的人都是凡人,但人数却不少。”楚烨估量着,道,“背后的这个魔修,恐怕境界在我之上。” 空气中是异常的沉默和压抑。 谁能想到,原本只是想来除掉一个金丹后期实力的魔物,如今要面对的,却是元婴境以上的魔修。 这回,就连楚烨也没了把握。 “此事需得立刻禀报宗门,请求支援。”他当即取出玉牌,向宗门传讯。 接着,方看向众人,肃然道:“此次的任务,对你们而言,已超出了能承受的限度,若你们现在选择保护自己,暂时退出任务,也不违反宗门规矩,到时,任务堂自会给你们重新补救的机会。” 这是给他们放弃的机会。 几人面面相觑 ,一时紧张起来。 展瑶率先打破沉默。 “我不退出。”她的声音干脆利落,毫无畏惧,“身为修士,身为天衍弟子,就该以保护苍生,匡扶正道为己任,不管面对的是元婴还是化神,又或者是更厉害的对手,哪怕今日就要我陨落在此,我也不退出。” 第49章 漩涡 受到展瑶的鼓舞,俞岑和许莲也立刻表示不会退缩。 唯剩沐扶云尚未开口,于是,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到她的身上。 她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说了声“不退出”。 没别的原因,仅仅是想起胸口那枚水晶片,想起临走前谢寒衣满身白霜等着她的样子。 他让她护好自己,平安归去,她也想完成任务,为他添彩。 尽管知晓任务的难度陡然增加,原书中也未有更具体的描述,但她坚信,总有解决的办法。 “好。”楚烨看着没有退缩的四名师弟师妹,难得表露出身为大师兄的肯定和赞许,“你们有如此决心,不愧为我天衍弟子。不过,不论如何,遇上危险时,都有我在,切记,千万不要逞能,明白吗?” 这是身为带队的大师兄应尽的职责。 几人肃然点头,无一反驳。 接下来,便是商议下一步该做什么。 “不能再如先前一般在外直接寻找魔物了,”展瑶摇头道,“这些魔物都有意识,一旦察觉被发现,就会立刻吸干附身之人的精气逃逸,如此,便又是一条人命。” “若用符纸,兴许可以使魔物无法离开,暂时护住被附身之人。但我们还不知晓被附身之人到底有多少,若贸然行动,只怕会让更多无辜百姓丢了性命。”黎暮忧心忡忡道。 “还是该直接找到在背后操控魔物的人。”楚烨道。 找到了背后作祟之人,断其对魔物的操控,方能解决根本问题。 “既然附身在人身上的魔物有意识,那方才,我们已经找到了两个,背后的魔修应该有所察觉,想必会有所动作。”沐扶云道。 “只是不知他到底会做什么。”俞岑摸摸脑袋,重新翻出记录情况的卷轴和罗盘。 有那么一瞬间,罗盘似乎停滞了。 他瞪了瞪眼,想要看得更清楚。 然而,下一刻,停滞的磁针又剧烈转动起来,比之前看起来更加混乱,好似外面有数不清的魔物,正从他们的附近经过,朝着某个方向聚拢。 “怎么回事?”展瑶的境界在几名新弟子中算是最高的,第一个察觉到外面的异常。 “有异动。”楚烨脸色一凝,站起来就扶住腰间的佩剑,作出随时准备拔剑的姿态。 其他人也纷纷跟着站起来,准备拔剑。 只有沐扶云,再次朝沙盘的方向看去。 “你们看。” 沙盘上,原本变红漂浮摇摆的晶石开始明明灭灭,自东向西,不一会儿,东边的两枚晶石,就自明灭不定的状态变成完全熄灭,重新回落到沙盘上。 “他们——在移动,在朝着西面移动!”俞岑惊叫一声,“大师兄,我们是否要立刻跟上去?” 这时,楚烨也收到了宗门沈教习传来的讯息:“沈教习让我们尽量保护镇上的百姓,同时护住自己,宗门已与魔君苍焱传讯,请他派人前来,宗门也会在传送阵布好后,派人一道赶来。” 许莲:“有人能来支援就好。” 俞岑:“事不宜迟,大师兄,咱们赶快出去看看情况吧!” 楚烨一刻不敢耽误,带着几人出了传讯馆,查看镇上的情况。 传讯馆也算位于闹市区,但因着接连出事的缘故,街上原本行人寥寥,显得空旷极了。 而此刻,他们站在街边,却能看见东西走向的街道上,有几个身影正从东边一步步走来。 乍看之下,都是寻常百姓,衣着各异,步履不疾不徐,互相之间保持着距离,显然并不相熟。 但随着他们的走近,罗盘上的磁针动得越发混乱,几人也发现了异样。 “两眼无神,面无表情……这是被夺去了心智!”黎暮惊讶道。 “眼中有黑气蔓过,和我们先前找到的被魔物附身之人一样。”展瑶蹙眉道,抱在剑柄上的手动了动,却并无拔剑的意思,“果然是在朝同一个方向聚集。” “应当是受到了魔修的召唤。”楚烨放出自己的神识,小心避开周围这些被附身的人,快速查探一番附近的情况后,道,“大家跟上,千万别轻举妄动。” 说着,率先走在前面,黎暮和阿莘留在传讯馆,等着接应支援之人,其他人则跟在他的身后。 起初,沿着街道西行的人只七八个,可随着他们走过一个一个路口,小小的队伍里,不停地有人汇入,竟逐渐变成了一支有百人的队伍,走在蜿蜒的街道上,莫名有种让人后背悚然的感觉。 “竟然有这么多人……”俞岑压低声音,骇然道。 众人没有回应,心里却都有同样的想法。 队伍一路向西,直到走出北芜镇,沿着茫茫大漠,顶着灿灿日光,印下串串脚印。 风一吹,黄沙扬起,很快掩盖住那一串串脚印,不留任何痕迹。 “他们到底要去哪儿?”观望着一望无际的黄沙,许莲感到几分焦躁。 他们离开北芜镇少说也有十里,往回看去,已看不到北芜镇的屋舍与城墙;而往前看去,则还是广袤无垠的沙海,不见山崖高坡,更不见城镇人烟。 俞岑心中也没底,不知这些被魔物控制着失了智的人,到底要将他们引去哪里,会不会,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但想到身边的同伴们心里定也发紧,他不愿再为这种压抑的气氛添砖加瓦,再加上,身为天衍弟子,本也没有眼睁睁看着这些无辜受难的百姓被操控,自己却袖手旁观的道理。 是以,他憋了一路,愣是一句话也没说。 这种感觉着实不太好受,让他心头发闷,忍不住不安地四处张望。 然而周遭除了黄沙、烈日,与表情麻木、肢体僵硬的人以外,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烦躁之际,一只从沙砾中钻出来的荒漠蜥蜴吸引了他的目光。 灰黑色的蜥蜴,后背生着强棱,一个个起伏的凸起,在黄沙与烈日的映照下,泛出一种干枯的灰黄。 尽管缺水,那蜥蜴却未有受制之感,一钻出沙地,就飞快地爬行起来,比起那些死气沉沉的傀儡人来,蜥蜴的动作显得灵巧鲜活多了。 俞岑感到心里堵着的情绪好似找到了个豁口。 只是,还没等舒一口气,那快速爬行的蜥蜴就忽然碰到了无形的障碍。 依旧是透明的空气,除了沙,什么也没有,可那蜥蜴就是怎么也没法再往前爬,只能在原地不停对着空气朝前拱。 “这是——”被设了禁制?这里有隐藏的秘境? 还没等他说完,楚烨忽然喝道:“大家都别动!” 几人几乎同时下意识停住脚步,保持着防御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这里有禁制,小心莫触及其中关窍!” 话才说完,关窍就已被触发,周遭的景物就开始剧烈变化。 地上的漫漫黄沙开始如水一般,快速流淌,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统统吸进去。 漩涡中心的流沙朝里凹陷,形 成一个巨大的黑洞。 洞口之中,黑气涌动,很快形成了浓浓一团。 那一团黑气翻滚着,幻化成了人的样子,过于厚重,若不是边缘处还有空气涌动的痕迹,远远看去,叫人以为当真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了。 很快,那人影样的魔气像是舒展身子一般动了动,不知做了什么,周遭忽然产生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与漩涡中心的吸力一起,将站在外围的几人拉住。 “他在吸走我们的灵力!”俞岑震惊地喊,同时努力站在原地,不被拉进漩涡中心。 “所以,这就是这些魔物引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吗!”展瑶道。 “他被困住了,在想方设法汲取灵力和精气,冲破禁制!”沐扶云咬牙道。 胸口的水晶片此刻比泠山泽的冰雪还冷,一下下刺着衣物底下的肌肤,让她浑身发颤。虽然有些不适,但正是这分不适,让她能保持镇定和清醒。 那漩涡底下,显然困着一个十分强大的魔修。北芜镇上都是凡人,精气虽多,但要化为力量,却实在太少,便是全都吸干了,也及不上他们这几个正经的修士。 可他们一行人,是今日才来北芜镇的,那魔修在发现他们的踪迹之前,就已在利用魔气暗中操控城中的百姓,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这些傀儡人,会从哪里寻找灵力呢? 她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正在被强行抽走,赶紧努力运气,勉强稳住自己,往四周观察情况。 那些被夺了心智的傀儡人没有停止脚步,仍然在一步一顿地往前走,却并非是朝着漩涡的中心,而是西面不知何时出现的另一座小沙丘。 沙丘之上,一道火红的光芒直冲天际,宛如燃烧的云彩,刺得人忍不住眯起眼眸。 “那是……”沐扶云不由睁大双眼,喃喃道。 “是灵脉。”楚烨的脸色几乎难看到了极点。 和东极岛一样,西沙极地之下,也埋藏着整片大陆的灵脉。 灵脉之中,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靠着一重重禁制,方能维持平稳。 那些傀儡人,在魔气附身的控制下,正一步一步组成一个巨大的阵法。 而现在,那名魔修要做的,就是用这个阵法,从禁制中撕开一道口子,获取足够的力量,再冲破漩涡中的禁制! “不好!”很快,展瑶也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快,用定身符!” 定身符能将傀儡人们暂时定住,无法组成阵法,也能防止他们体内的魔气吸干精气,逃逸出来。 楚烨自芥子袋中取出厚厚一打定身符,打算顶着漩涡的吸力和身上的压迫感,赶在傀儡阵法组成之前,将符贴到他们身上。 然而,此刻周遭的吸力越来越强,尽管他修为甚高,被骤然吸走小半灵力后,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饶是如此,他还是叮嘱师弟师妹们:“你们赶紧想办法远离漩涡,保护自己!” 流转的黄沙中,他艰难朝前跋涉,速度并不比傀儡人的步伐快多少。 “不行,咱们也去!”俞岑不愿让楚烨一个人涉险,只犹豫一瞬,就也跟着往那边艰难移动。 剩下三人见状,也跟了上去。 灵力消耗得有些快,尤其对沐扶云来说,灵力一消耗,就容易稳不住气息。 她咬咬牙,从芥子袋中摸出灵石,在掌心里捏碎,靠着灵石中的灵力,努力在静脉中设置阻力,以免灵力被直接吸干。 五人以楚烨为首,好不容易走近傀儡人,艰难地将符纸一一贴上去,又设下一个简易的阵法后,想要远离漩涡中心。 那魔修察觉自己的计划被打乱,似乎顿时恼怒万分,中心的那团黑气分出浓郁的五缕,剑一般朝他们直冲而来。 沐扶云站在最后,扭过头时,又恰是最靠近那漩涡的,当即以衡玉剑抵挡。 魔气无形,唯有附身于人,方能行动自如。 剑刺无用,只能以灵力化作剑意,勉强阻挡。 一修士与一魔物,就这样缠斗起来。 后面跟上的几人也先后陷入混战。 “不行啊,再这样下去,我们被抽尽了灵力,必死无疑!”许莲一边费力地抵挡角度刁钻的魔物,一边焦急道。 楚烨分出神来替她挡了挡,道:“宗门和魔域的支援已在路上了,这附近应该有不少秘境,若能找到开启之处,进去暂避,方能缓一口气。” 不但如此,开启秘境之时,亦会产生破坏力,能暂时破坏那魔修已然积聚的力量。 “可现在我们去哪里找!”许莲被干扰得体力不支,有些乱了方寸。 一阵短暂的无言后,俞岑忽然道:“我应该知道一个。” 他说着,一边抵挡魔物的靠近,一边往某个方向挪动两步,以手在一片空荡荡的沙地上胡乱摸索。 也不知摸到了什么地方,周遭的空气忽然抖了起来,透明的气旋宛如一个大口子,将他一气吸了进去。 第50章 丹药 “是这里!” 许莲离得最近,见状立刻大喊一声,转头就想把展瑶拉过去。 展瑶向她靠近,没有立刻和她一起穿透那层无形的秘境外壁,而是先确认其他人的情况。 楚烨来到她们的身边,用剑意尽力将附近的魔物阻挡住,生生劈开一条能容一人通过的道来,冲沐扶云道:“快过来!” 沐扶云又连续捏碎好几块灵石,靠着其中的灵气勉强支撑着,朝三人身边行去。 仅剩几步之遥的时候,楚烨干脆伸手,一把拽住沐扶云的胳膊,将她拖到怀中。 “走!” 几人站在刚才俞岑消失的地方,同时往前挪动一步。 霎时间,仿佛跨入了一个曲折的管子里,周遭的空气和黄沙同时剧烈挤压起来,挤得他们浑身发麻,透不过气来,五脏六腑都错位了。 在彻底承受不住的前一刻,挤压感忽然消失,清新芬芳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几声闷响,四人先后掉落在湖边的一块湿润的青草地上。 “谢天谢地,你们终于进来了。”说话的是俞岑,他第一个进来,因太过担心大家,一直没来得及喘气,此刻正衣衫凌乱、发冠歪斜地瘫倒在地上。 “啊!”许莲惊叫一声,本来因为力竭而半躺着的身子猛地跳起来,瞪着自己的胳膊。 被沙砾和湿泥弄得脏污的道袍上,一个灰黑色的,后背生着起伏凸起的小蜥蜴正紧紧的巴着,瘦瘦的脑袋仰着,满眼好奇地盯着她瞧。 “哪来的鬼东西!”许莲满脸嫌恶,提剑就想将这小蜥蜴挑走。 “别!”俞岑赶紧大声阻止,“手下留情,要不是它,我也找不到秘境的入口在哪里!” 许莲的动作僵在原地,侧目瞪他一眼,到底收了手,只抖了抖衣袖,把小蜥蜴抖落到地上。 小蜥蜴竟也有些通人性,在草地上呆了呆,果断地爬到躺着的俞岑身边,顺着他的胳膊上去,乖乖趴在他肩上。 “咱们在这儿,应该暂时算安全了吧?”许莲重重吐一口气,望向一旁的楚烨。 方才在外,都被吸走了不少灵力,大家都已疲累不堪,正需好好休整一番。 “不可掉以轻心。”因为虚弱,楚烨的脸色也有点灰白,“秘境中,一切都是未知的。先在附近看看,找个合适的地方,先休整一个时辰,再继续前行。” 俞岑道:“方才我已用神识查探过了,这附近并无异样,甚至……除了这片草地、树丛,和前面的湖泊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许莲问。 俞岑摇头。 展瑶倒是发现了另一个问题:“你只比我们早进来半刻都不到,如何将这附近都探查一遍的?” “半刻不到?”俞岑一愣,“可我明明觉得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我在这儿等得都担心你们没能找到入口了。” 很显然,秘境内和秘境外的时间流速不太一样。 “迷幻境。”沐扶云轻声道。 方才的灵力剧烈波动,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眼下,体内气息紊乱,令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到了极点,说话的声音更是有气无力。 她说着,勉力从芥子袋中找出临行前谢寒衣给的高阶固元丹,囫囵吞下去,顿了顿,方觉气力恢复了小一成。 见其他人亦狼狈虚弱,她又将宋星河给的那瓶高阶固元丹 拿出来,给每人分了一枚。 “多谢。” 几人倒也没犹豫,自然地接了过去。 “若是迷幻境,这一切便说得通了。”楚烨服下丹药,道,“迷幻境是由幻术搭建起来的,什么都有可能出现,要想出去,也得看机缘。既然如此,还是先原地休整吧。” 另外三人虽不太清楚迷幻境到底是什么样的,但多少曾在典籍中见到过一两回,闻言没有异议,当即各自在附近找了块合适的地方,盘腿而坐,闭目运功。 唯有楚烨没有动,仍是靠在原地,等另外三人都散开在不同的角落,闭上眼后,悄然来到沐扶云的身边。 “别动,我来。” 他面无表情地在她身后盘坐下,挺直后背,作出一副要像在天衍时一样,给她运气疏通的样子。 沐扶云睁眼,转头看着他发白的脸色,皱了皱眉,轻咳一声,正要开口,却被打断了。 “放心,我是元婴期修士,这点累还是撑得过去的。”楚烨冷淡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沙哑,“你别装了,我知道你不行。” 沐扶云顿了顿,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说得没错,服了固元丹,灵力回来了些,气息也更加紊乱了,但靠她自己,也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多少时间,才能彻底稳下来。 如今是在秘境中,随时有可能发生意外,一不小心,便会走火入魔。若有人能帮她,自然是最好的。 她没说话,又从瓶中取出一枚固元丹来,递到楚烨面前,用一种“我知道你也不行”的眼神看着他。 楚烨抿唇,面无表情地服下固元丹。 像是在宗门时一样,沐扶云转过身去,褪下外袍,解开银甲衣和护心镜,露出底下单薄的里衣。 楚烨的眼神在那两样法宝上稍停了停,随即流转而过,落到那挺得笔直的瘦弱脊背上。 纯火灵力自掌心传递过去,缓缓探入筋脉,仿佛无形的梳齿,将杂乱无章的气息一点点理顺。 都受了不小的冲击,两个人默然无声,谁也不好受,不一会儿,额角便都爬满了细密的汗珠。 另外三人在各自寻的角落里,也吃力地运功调息。 一时间,四下里陷入一片死寂,连本该有的草木婆娑的动静,与流水潺潺的声音,都消失了。 天边,一缕缕形态各异的流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头顶涌来。碧蓝如洗的天空,灿烂炽热的日头,都被一点点遮蔽起来。 只是无人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纯净的火系灵力终于在沐扶云的体内运转满一个小周天,将杂乱无章的气息暂时抚平下去。 她轻喘一口气,始终挺直的脊背终于稍软下来一些,整个人朝前倾了倾,一手支在身前,另一手则擦拭着额角的汗。 只是,经脉流畅的同时,体内那股难以言喻的躁动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了。 这该死的炉鼎体质! 感受到肌肤间迅速燃烧起来的热度,她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 才被擦去的汗珠再度浮上额角,自脸颊开始的绯红一片,更是弥漫至后背、前胸,烫出湿润的汗珠,将薄薄的里衣也浸透了,贴到肌肤上。 “你怎么了?”背后传来楚烨沙哑到极致的嗓音。 他此刻也不好受,沐扶云已筑基,要替她打通经脉,本就耗费不小,眼下更是让他的灵力也落到了极低的水准。 眼看沐扶云迟迟没有答话,他不禁蹙眉,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隔着一层潮湿的里衣,他的手心是滚烫的,底下的肌肤亦是滚烫的。 “别碰我!”沐扶云压抑地低斥一声,身子却没支撑住,朝一边倒去。 瘦削的身子就那样侧倒在地上,被里衣和高低的青草勾画出蜿蜒的曲线。 “你……”楚烨眼神一动,望着她绯红的脸颊和迷离的眼神,眸光黯了黯,“发作了?” 他当然知晓自己每次给她运功完后,她都会有怎样的反应。 但在宗门时,除了最初的那一两次,短暂地见到过她这等狼狈的模样,后面,便再也看不到了。 一来,她已习惯了,早学会了控制自己,一结束就直奔宋星河那儿,再没有过失态的时候;二来,他亦一直时刻提醒着自己,只想着月儿,莫将心思浪费在别处。 而眼下,身在秘境中,精力耗去大半,他坚定的意志力,似乎也薄弱了些许。 眼前的女修看起来十分难耐,蜷缩在青草之间,不住地轻轻扭动着纤细的身体,红润的唇瓣上,两颗洁白的贝齿紧咬着,尽力阻挡住那即将漫溢出来的低吟。 这样的情形,换做平日,他自觉绝不会多看一眼。 可偏偏这人生得与月儿相似,又偏偏,这人就是她。 他的眼越发幽暗,口干舌燥之际,才离开她的手掌动了动,再度朝她靠近。 这一回,不再是落在肩上,而是贴在了她裸露在外的脖颈之间。 修长的粉颈,在被触碰的刹那,轻轻一颤,越发嫣红。 手指亦有几分颤抖。 “啊……” 沐扶云半阖着眼,眉心轻拧,一声黏糊的低吟自唇间溢出。 “……要我帮你吗?”楚烨只觉心跳得有些快,好似根本不是自己的,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问出了口。 这种带着几分暗示的语气,让他自己也愣住了。 他何时变得这样……下作? “要。” 沐扶云扭过脸来,迷离的目光与他相对,那其中汪着的湿润,看得他越发失神,浑身紧绷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莲花冷霜丸,”她一手搭在颈间那只大掌上,微微用力,像阻止,又像鼓励,“在芥子袋里。” 楚烨愣了愣,尽力保持清醒,咬紧牙关,照她的话,从她腰间的芥子袋里翻出装着丹药的锦盒。 他没听说过莲花冷霜丸,但认得清心丸和固元丹,很快便找到剩下的那一种,依她的意思,直接送入她口中。 沁凉微苦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片刻后,顺着喉管落下,将沐扶云涣散的神志重新拉了回来。 她翻了个身,仰卧在草地间,睁开湿润的眼,盯着天空中的流云,深深喘息。 “清心丸,看见了吗?” 胸口起伏的同时,她冷冷开口,提醒仍在失神的楚烨。 楚烨这才察觉到自己那丝不该有的念头仍萦绕不去,这才绷着脸收回视线,飞快地服了一枚清心丸。 在丹药的作用下,二人之间的气氛终于重归冷淡。 而这一切,都悄然落进了一双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眼睛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天道 秘境之外,流沙漫天,遮天蔽日。 上百个傀儡人,因被贴了定身符,一时无法被驱使,只围坐在灵脉附近,动弹不得。 天空中的黄沙如雪片尘泥般泼落下来,堆积起来,将他们的双足、双腿,乃至腰身,一点点掩埋起来。 皆是凡人,与这世间脆弱易折的万物无甚区别,若再不得解救,便要被生生活埋了。 不远处,流沙漩涡的中央,那人影状的漆黑魔气仍在试图汲取灵脉附近溢出的丝丝缕缕的灵力,以挣脱禁制给他带来的束缚。 就在这时,遮天蔽日的黄沙中,一道锋利强劲的剑意破空而来,宛若黑夜里的白虹,挑开雨帘般的沙砾,搅入浓黑的魔气中。 一道道无形的强大剑意自剑身中迸出,将魔气搅得扭曲不已。 “去救人!” 来人是蒋菡秋,一身勃勃英气,一面与漩涡之中的魔缠斗,一面命带来的弟子们将附近的百姓们先带离,到安全的地方暂避。 随行而来的大弟子云霓与师父默契无间,不用再说,当即带了手下的八名师弟师妹,顶着风沙将百名傀儡人一一朝远处拉去。 剩下宋星河,留在漩涡附近配合蒋菡秋。 然而,周遭风声呼啸,沙砾迷眼,有刀光剑影、烈日灼灼,一切的一切,都让宋星河禁不住地僵硬。 他感到自己的周 围被罩上了一层朦胧的薄膜,与旁的世界都隔绝开来。 蒋菡秋对付着那团浓黑的魔气,身形自沙地中跃起,宛若灵动飞舞的风云,引得魔气追赶不及,又躲避不过。 她分出一丝心神来,想让宋星河过来,用临行前,从掌门处得来的高阶除魔袋将那魔气罩住。 可眼神瞥去,却见他脸色异常地僵在一旁,一动不动,像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似的,出神不已。 她皱了皱眉,动作一顿,差点就被那魔气迷了眼,幸好反应机敏,很快稳了下来。 这样的关头还分神,蒋菡秋自然心中不快。但很快,她就想起来了,浮日峰那个小丫头,前年,也是在这儿,因为秘境中的意外不幸陨落的。 宋星河和那小丫头交情不错,如今触景生情,也情有可原。 只是也得分分场合! 蒋菡秋挥着剑,顺手将一道剑意甩到宋星河面前,激起一层沙土,直接打到他身上。 “死小子,发什么呆!” 一声呵斥,终于将宋星河拉回神来。 他这才发现众人都已各司其职,唯有自己驻足不前,不禁心中一凛,来不及解释,当即一手抽出除魔袋,一手拔剑,飞身冲出去,加入蒋菡秋的一边,与她一同和那魔气缠斗。 “哪来的魔物,这么邪门!” 他说着,配合着蒋菡秋,一剑斩下去,阻了魔气后撤的路。 因原身还被困在漩涡底下的禁制里,这一团魔气也无法逃去别处,见宋星河的白虹剑已挡在前边,干脆回头,似乎打算躲回地底下。 “别想跑!” 蒋菡秋手腕一转,足尖点进沙地,一阵扬沙后,便已跳至漩涡另一侧,剑锋横扫而过,剑意形成一层薄却坚固的阻隔,挡住他的退路。 “宋星河!” 蒋菡秋一声喝,宋星河已到近前,心领神会,毫不犹豫地张开除魔袋。 小小的布袋,原比芥子袋还小些,口上的绳一松开,就似迎风鼓起来一般,迅速变大,一眨眼工夫,就变成个巨大的,能容下好几个人的布球。 那布球张着大口,鼓鼓囊囊朝漆黑流转的魔气扑去。 魔气急于逃窜,竟是比水中滑溜溜的鱼更难缠,四处游走,情急之下,甚至试图附身到蒋菡秋和宋星河的身上。 这魔修的修为不低,试着强行附身时,二人皆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混沌感,直直侵入脑海中,让他们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别松懈,不能让他跑了!”蒋菡秋到底是一峰长老,修为高,经验足,见多识广,只滞了一瞬,就以更强大的意志力抵御住魔气的入侵,同时开口提醒宋星河。 宋星河虽实力比不上蒋菡秋,但也深知此刻正是关键,不可有半点分神,赶紧试图聚拢心神。 做不到如蒋菡秋那般迅速清明,但至少还能控制自己,只是比平日的敏捷迟缓些许,有好几次都差点让那魔气逃走了。 幸好,最后都补救了过来。 片刻后,除魔袋终于将逃无可逃的魔气一股脑儿兜住。 蒋菡秋迅速扑上去,抽过宋星河手中绳索,三两下将袋口封住。 “可算逮住了。”她抹了把额角的沙尘,将除魔袋提在手中看了看,随后搁在沙地上。 方才还漫天乱飞的黄沙,没了魔气的搅弄,正朝地上回落,淅淅沥沥、窸窸窣窣,如雨季流水一般。 宋星河喘了口气,撑着剑稳住身形后,便行至蒋菡秋身边,抱拳歉然道:“蒋师叔,对不起,我方才分神了,差点坏了大事。” 蒋菡秋没立刻开口,而是皱眉看着自己身上略显凌乱的道袍,施了个清洁术,又顺手给宋星河也施了一个,见二人都整洁了,方淡淡点头。 “你知道就好,我虽非你的师尊,却大小也是师叔,这些年,看着你一日日沉稳,知你定非有意走神,想必,也是忆起了你那位师姐的事。横竖眼下没耽误事儿,我自不会怪你,不过,你要切记,以后万不可如此,” 宋星河全无二话,十分恭敬地再次抱拳,微微弯腰:“师叔说得是,弟子定谨记在心,不敢忘怀。” 蒋菡秋看着眼前这个恭恭敬敬、服服帖帖的青年,不禁想起多年前,才入天衍的他。 那时候,他仗着自己出身大世家,又天资绝佳,在宗门内外,是最不服管的那一个,如今,能这般沉得住气,与沐扶月那姑娘脱不开干系。 她虽不大喜爱那丫头,但在这一点上,倒是有些佩服,小小年纪,能把宋星河这样的刺头带得服服帖帖,有几分本事。 很快,流沙渐止,中心陷下去的漩涡被缓缓填平,方才带着傀儡人们暂时避开的众人却并未回来。 蒋菡秋心中奇怪,正打算给云霓传音,询问情况,不远处,云霓已经飞速御剑而来。 “师尊,是否抓住那魔物了?” 蒋菡秋指了指一旁的除魔袋,点头道:“已经收进去了,只余地底下那魔修被封印住的原身了,此刻没了魔气,应当已无法作祟人间了。” 云霓听了这话,却并未显出半分喜悦之色,反而更加焦急了。 “可是,师尊,那些被控制的百姓,并未清醒过来!” 话音落下,三人的脸色皆是一僵。 照常理,魔气被除魔袋罩住,被封印住的魔修就该失了对那些傀儡人的控制,他们身上附着的小股魔气随之消散,便能恢复清醒。 可眼下,情况却出乎意料。 控制没有消失,便意味着那股魔气还未被彻底收服。 难道,是封印除了问题? 蒋菡秋眼神一凛,道一声“不好”,赶紧跳回方才出现流沙漩涡的地方,以剑为载体,开始查看底下的阵法、封印。 此处紧邻灵脉,禁制复杂繁琐,稍有一个松动,就得立刻补上。 二十多年前,她曾带着宗门弟子们来这儿例行巡查过一两回,也正是因此,这一次来支援的担子,方落到她的肩上。 凭着记忆,一阵摸索,果然找到一处已缺了个角的阵法。 来不及思索到底是被底下的魔修突破的,还是被旁人暗做手脚,故意揭开的,她赶紧照着记忆开始补阵。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咚的一声巨响,已恢复平静的沙地忽然剧烈震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被关在笼中的东西,正奋力地往笼中四壁上猛撞。 这一撞,撞出强大的威压,将弟子们压得站立不住,直接倒在沙中,有两个修为尚浅的,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缕鲜血。 就连蒋菡秋,都感觉到脚底被震麻了。 “见鬼,”她以剑支在地上,方稳住身形,“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历!” …… 秘境中的天色暗了些。 沐扶云服下莲花冷霜丸后,便一直打坐调息,直到感到暂且恢复,方慢慢睁开双眼。 这枚丹药只能暂时压制她的体质,兴许不久,那股邪火就会卷土重来,变本加厉,最好在此之前,就能解决北芜镇的事,回到天衍,靠寒潭捱过去。 这一阵打坐,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此刻,天色晦暗,碧空与金日仍在原处,却被大片大片浓重的积云遮蔽,既无霞光,又无日色,不似日落,亦不似雨前。 这般天气,实在邪门得很。 这时,只听轰隆隆—— 一阵宛如闷雷的声响,将天地震得摇摇摆摆,好似一只蛋壳,要被人从外头砸开。 沐扶云一个不防,身子晃了晃,朝旁边歪去,靠在一棵粗壮的树上。 四下里的空气悄然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丝丝缕缕的寒意,从前方的湖面上溢出来。 周遭的温度很快降了下来, 清澈的水面上凝起白蒙蒙的雾气。 正要转身往别处去找展瑶、楚烨等人,谁知,这一晃神的工夫,周遭的景物,好似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仍是树林、青草,与湖泊,可不知哪里不一样,竟让她一下子想起了玉涯山。 那个她曾经待了几十年之久的地方,每一株青草,每一棵树木,都深深刻在记忆深处。 是她成长、修炼的地方啊,也是她自来到这里后,就一直想回去的地方…… 明明已是大道圆满,只差一步了,却要落到这个地方,以这样的身份,一切从头开始。 【你可有怨?】 是初来这个世界时,听到的天道的声音! 【你想回去吗?回到玉涯山,继续当从前的自己,万人追捧,傲视天下,无人能比拟。】 沐扶云猛地抬头,望向晦暗不明的天空,心口剧烈跳动起来。 第52章 清醒 想啊,怎会不想? 尝过了立于山巅,俯视众生的感觉,谁还愿忍受落在谷底泥淖中,挣扎仰望的感觉呢? “我——” 沐扶云感到心跳得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胸口,想将气顺下。 这一下,就摸到了掩在道袍底下,轻轻贴在胸口的里衣外的水晶片。 薄薄的一片,有清透的凉意,穿过道袍,传递到手心和胸口,不算刺骨,却一下让她的灵台清明起来。 原本已到嘴边的那个“想”字,就这么被咽了下去。 天道没能等来她的回答,有片刻的静默。 沐扶云亦默了片刻。 这么一会儿工夫,眼前的情景,似乎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深林之中,那层薄雾散了些,枝干绿叶之后,隐约浮现出一个不太清晰的洞府。 在一种莫名的牵引之下,她提步走近,才发现那洞府,竟就是玉涯山上的那个住了几十年的洞府。 洞府的大门敞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皱了皱眉,没有动,只是站在门外,静静望着里面的一切。 还嫌不够似的,空荡荡无人烟的洞府里,忽然出现一个身影。 瘦削颀长,白衣翩跹,恍如霜雪,是师尊啊…… 他站在原地,似乎正仰头望着天际,片刻后,又转过头来,冲她露出和蔼、赞许的微笑:“扶云,到为师身边来。” 师尊的身边……这里没有沐扶月,没有楚烨,没有宋星河,没有天衍宗上下投来的各种各样怪异的目光,没有合欢宗里的粗陋俗气。 她恍了恍神,忽觉得一阵心酸,想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扑到师尊怀里撒娇。 就在这时,心中又是一动,玉涯山上的师尊,她分明从没见过,这一个,是谢寒衣。 既是谢寒衣,又怎会出现在玉涯山? 玉涯山上也有师尊,却从来没见过。 她抚在胸口的手猛然收紧:“迷幻境——这是幻术!” 迷幻境中,一旦沉溺于幻术,就再也出不来了,从此变为秘境的养分,化为尘泥,再引诱下一个不甚进来的人。 不能留在这里! 像是感知到她的决心与紧张,水晶片中的寒意流淌出来,在她周身形成一层若有似无的保护,护持着她,保持清醒。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天衍泠山泽的洞府中,谢寒衣自入定中苏醒过来。 他缓缓睁开眼,眼睑轻轻波动流转,伸手在心房上按了按。 方才,心口感受到了冷冷的颤意,是分出去的那一抹神识牵连着的感觉,是她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顿了一瞬,随即起身,走出洞府,朝着浮日峰归藏殿的方向而去。 …… 沐扶云紧闭双目,在心中默念着这一年多里学的剑谱心法,力求将自己完全拉回真实的世界里。 也不知念了多久,她的手心里始终攥着那枚水晶片,直到觉得心坚志定,再不会动摇,方慢慢睁开双眼。 这一次,天地间的颜色又变了。 晦暗消失,拨云见日,仍是一派青天碧水。 她舒了口气,不再沉迷于幻境,开始继续寻找同行的几人。 开阔的青草地上,能清晰地看到另外几个人的容身之处。 和打坐调息之前一样,他们仍旧在先前的地方,看似闭目入定,可多观察两眼,就会发现,他们面色各异,带着不同的情绪,似乎也沉溺于幻境之中。 “月儿!” 离得最近的是楚烨。 不用多想,就能猜到,他的幻境里,自然要有沐扶月。 沐扶云走近两步,看清他面上忽而焦灼,忽而庆幸的表情,不禁蹙眉,伸手拍拍他的肩,唤:“楚烨,醒醒!” 幻境被大多数人视为最难缠的秘境之一,自然是有道理的。 楚烨僵着身子坐在原地,仍旧双目紧闭,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沐扶云的声音。 幻术之下,人心中深埋的欲望被敞开了、掰碎了,揉进幻境里,变得像真的一般,引得人流连其中,难以自拔,旁人自然是唤不醒的。 沐扶云皱眉,没有再做无谓的尝试,而是扭头查看另外几个人的情况。 如果说楚烨尚算克制,只是坐定在原地,那另外三个,境界稍逊的人,就显得有些奔放了。 只见方才还算是留在原处的三人,此刻都已离了自己的那方寸之地。 展瑶已经拔了剑,朗声说一句“我不会让你失望”,便在空地上舞起来。 舞的正是新学的鸣泉剑法,看来神情肃然坚毅,一丝不苟,与在宗门中时看来并无太多不同,甚至还学到了一两分上次谢寒衣演示时的精髓,在空气中舞出了空灵如泉的几声响。 可见,她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哪怕在幻境里,也毫不松懈。 至于许莲和俞岑,一个躺在草地上,不知看到了什么,笑得十分开怀,另一个则手里捧着看不见的书卷,闭着眼看得认真。 沐扶云:“……” 她仰天叹了一声,有那么一瞬间,埋怨自己醒得太早,还得替他们操心。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过去,确认大家都还好后,她便开始思考如何出去。 一圈观察后,目光落在展瑶的剑上。 方才没留意,眼下多看了看,才忽然意识到,她剑中并未如平日一样融入灵力,化作剑意,而是空有招式,毫无攻击力,未伤到周遭的一草一木,就连那几声空灵的响,也不是剑意形成的,只是秘境配合着发出的。 为何连声音也要弄虚作假? 沐扶云皱眉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凝起一团灵火,移至身边的一棵松树上,对着深色粗厚的树皮灼烧起来。 她体内的气息才刚刚平复,经不起折腾,是以凝聚灵火也未动用太多灵力。 起初,树皮被燃出殷红的火星,一切看起来似乎并无异样。但她有耐心,仍是持续控制着那团火焰不熄灭。 火势顺着树干蔓延上去,很快白烟袅袅。 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天地之间终于有了动静。 沉溺在幻境里未挣脱的四人都有片刻迟滞,好似被什么打乱了一般。 “沐扶云!”还在原地打坐的楚烨忽然站起来,口中念的竟是她的名字。 沐扶云一愣,没想到在他的幻境里,竟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不由转头去看了一眼。 眼睛紧闭着,自然看不到眼神,但面上的表情,没有料想中的厌恶和鄙夷,反而带着几分恼怒的担心。 她挑了挑眉,没有多想,只是意识到灵火果然有用,便多加了一成灵力,不但燃烧树干,还点着了枝叶,连着旁边的青草地,也有要被燎原的趋势。 【别烧了,你这该死的丫头!】 【烫死我了!】 是和方才的天道一样的声音,沐扶云一听,便知这是秘境曾经的主人留下的神识。 “你让我别烧我就别烧,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沐扶云难得起了玩笑的心,站起来回了一句,引着灵火点燃更多青草。 【别烧了别烧了!你就不怕浓烟滚滚,把你自己呛死在里面吗!】 沐扶云冷笑一声,眼见那四人的动作越来越迟钝,隐隐有要苏醒的迹象,自然更不能停:“怕什么,呛死之前,必是你先撑不住,我在你身上捅破个洞,就能出去。” 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个迷幻境并无化成实体的本事,一旦破除幻术,它便再束手无策,无法阻挡她了。 【别别别,姑奶奶,我放你出去,放你出去行不行?就把他们留下,给我一条活路吧!】 周遭的白雾凝聚起来,汇成一人高的一团,隐隐绰绰,与她对话。 【老子在这儿待了百年,也不知是个什么鬼地方,一百年来,见到的活人总共不超过六个,再不给点养分,老子就要崩塌消散啦!】 “不行,我要走,他们,也要走。”沐扶云毫无商量余地,一边继续点火,一边捕捉到他方才话里的细节,问,“不超过六人,那就是六人,还有一个是谁?” 【别提了,还有一个压根儿就没进来,白让我兴奋!】 【哎哟,烫烫烫,别烧啦!】 白雾嚎叫着,像个人似的趴在地上滚起来,偏偏身子太轻,这一滚,就又散了大半。 本就已经有些清醒征兆的几人总算先后从幻境里挣脱出来。 最先睁眼的人是展瑶。 她手中还握着剑,困惑地看了看自己舞到一半的鸣泉剑法,愣了片刻,方明白过来眼下的情况,脸不由红了一红,随即开始帮着沐扶云一起破坏秘境。 不过,她的法子比沐扶云直接多了,提着剑就对附近的草木流水一阵砍。 这下也不必再听那声音求饶了,天地之间,很快留下了斑驳的裂痕,似乎再坚持不懈地多砍两下,就能生砍出一道口子。 很快,俞岑和许莲也相继醒来,加入二人。 眼看胜利在即,唯有楚烨,迟迟不曾醒来。 “怎么回事,楚大师兄不会真的沉在里头出不来吧?”俞岑很是担心,听说一旦进入幻境,除非自己醒来,若别人强行带离,恐会伤及心智。 许莲抿了抿唇,目光在沐扶云身上停留一瞬,沉声道:“大师兄会不会是方才耗费太多心神,才迟迟走不出来?” 来不及多想,沐扶云冷哼一声,心说楚烨这人,果然执念太深,咬牙道:“既然如此,就只好彻底毁掉这个秘境了!” 说完,大家心领神会,纷纷准备使出全部力气,要从里面将这个秘境彻底破坏。 可是,还没等他们动手,秘境之外,就先有了一阵强大的威压。 无形的距离之外,蒋菡秋强撑着心神,往剑中灌入七成灵力,猛得落下去,渗透过重重封印禁制,直捅地下。 照理,此处的禁制都用了特殊的密法,上面的人能往下施力,下面的力量却透不出来。 可是,她那一剑下去,天地震动的同时,里头那种不管不顾的撞击却变得更加剧烈了,剧烈得连她也感到胸口隐隐痛起来。 就在她的心往下沉,以为真的挡不住的时候,远处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在众人的注视下,落到近前。 那是个看来十分年轻的男子,披着一身玄色长袍,满头乌发散落在脑后,被沙地上的热风吹得翩飞不已。 他生了一张阴柔艳丽的面庞,在黑的衬托下,白得发光,偏偏口中说出的话,毫不留情,教人气得牙痒痒。 “天衍的人,果然都是废物,这点小事都处置不好,难怪连弟子也护不住。” 第53章 魔君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大放厥词,我天衍的名号,岂是旁人可随意中伤的!” 一名在近前的弟子听不得他口出狂言,当即不顾身上的伤,大口驳斥,却被身边的大师姐云霓以眼神制止。 “苍焱。” 蒋菡秋站直身子,冷冷看着那人,并未因为他的话而有半分恼怒。 虽不曾深交,但她多少知道,此人性情便是如此,乖张阴戾,话中带刺,当年留在天衍的那短短半个月里,也只有在面对沐扶月那丫头的时候,会有几分好脸色。 论性情,比之从前的宋星河,有过之而无不及。 “苍焱?” “这名字为何有些耳熟?” “傻啦,这是现任魔君的大名呀!” “对了对了,沈教习先前说过,掌门已亲自给魔君传信,请其前来援助!” 弟子们迅速反应过来,确认了此人的身份,纷纷松了口气,甚至隐隐有几分喜悦。 目下的情况对他们来说十分不利,除了蒋菡秋外,其他人皆帮不上忙,好容易来了厉害的帮手,自然十分欢迎。 只有宋星河的反应有些僵硬。 他入门比沐扶月稍晚,一直听说过她和魔君之间有过几分渊源,但这么多年来,并未真正见过,此刻第一次亲眼面对魔君苍焱,心中滋味十分复杂。 在天衍门内,他是掌门亲传,是天之骄子,自有一身经得起骄傲的光环。 可是,面对已是魔域之主,修为高深,难以揣测的苍焱时,很难不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让开。”苍焱沉着脸,直接越过众人,将蒋菡秋也撇在一旁,直接站到禁制松动的那处,没有将其补足,而是直接伸手,以灵力将之掀开。 “你做什么!”宋星河一惊,脱口便是质问。 苍焱仿佛听不见似的,头也没抬,眼皮更没掀,只是冲蒋菡秋示意:“当心。” 蒋菡秋虽比不上苍焱魔君的身份,但到底是天衍一峰之主,很快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连忙冲云霓等人道:“都退后,守住那些百姓!” 云霓应声,拉着宋星河一起,回到弟子们的队伍中,原地打坐,迅速设下阵法,将那一片区域牢牢镇住。 苍焱见状,单手一挥,强大的灵力顿时压下,将地上厚厚的沙层直接铲开,露出下面如牢笼般的坚硬地壳。 连蒋菡秋也是第一次看到沙土之下的情形。 灰黑的岩石嶙峋,萦绕着一缕缕、一团团,或稀薄,或浓厚的魔气,有的能聚拢成型,大多数则松松垮垮,随时有消散的可能。 这些,都是当年那场长庚之战后,残魔修们的残魂断识。 因此处靠近灵脉之源,当时又已震动天地,不宜再来一次天翻地覆的彻底清理,况且,附近的百姓已经历了巨大的苦难,实在经不起更多摧残,遂在三大宗门的一致同意下,以各种封印、密法将这些残魂断识禁锢。 照常理,这些不成气候的魔物,经年累月地被压制在沙土之下,总会有烟消云散的那一日。 眼下看,大多团团魔气,的确已显出溃败不堪的样子。 但有一个例外—— 游游荡荡、无处着力的团团魔气中,有个格外显眼的影子。 那是个人的样子,和方才外面漩涡里的那个模糊影子不同,这个人,虽被薄薄的黑雾缠绕着,却已有了五官的轮廓。 驼峰鼻,深眼窝,薄嘴唇,虽没法看清每一处细节,却能让人感觉到他面部线条展现出的干净和流畅。 “这是……”蒋菡秋看着这个人影,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在记忆中搜寻片刻,忽然想了起来,“昆涉阳?!” 多年前死在谢寒衣剑下的魔头昆涉阳! “是他的残魂。”苍焱冷冷道,“在地下困了这么多年,竟不但没有烟消云散的迹象,反而还能汲取灵力,一点点壮大,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那人影目光如炬,看起来炯炯有神,独缺了人的情绪,仿佛被抽走了最灵动的部分——本来就只是残魂一缕,又是臭名昭著的魔头,自不能盼其有“人性”。 感受到禁锢消失,他顿了一下,炯炯的眼一下盯住蒋菡秋,随即露出一种狰狞的,爆发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久违的猎物,下一刻,便飞快地朝她冲过来。 “我记得,当初,是泠山道君将其斩杀,如今道君不在,蒋长老应付得过来吗?”苍焱对天衍有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蒋菡秋嗤笑一声,亦不露怯:“残魂而已,还用不上谢师弟出手。” 说着,执剑迎上。 苍焱没有立刻上前帮忙,而是沉着脸在原地静默片刻,见蒋菡秋虽方才受了冲击,但出招时,仍旧招招凌厉,直击要害,哪怕嘴角已溢出了一线鲜血。 倒是比天衍宗的大多数人看来都更顺眼。 他扬了扬眉,脚步没动,只站在原地,如后盾一般,替蒋菡秋守住每一寸空隙,不容昆涉阳的残魂有逃脱的余地。 两人一前一后配合着,起初看来无甚默契,只是苍焱在背后找补而已,但渐渐的,蒋菡秋察觉到他的帮忙,主动配合起来,自原本的有些吃力,变成 了一步步控制住局面。 片刻后,蒋菡秋总算一剑直刺那残魂正中。 强大精纯的灵力自剑尖轰然炸开,将残魂炸得四分五裂。 本就不甚完整,经这一炸,终于被撕得灰飞烟灭,消失于无形。 蒋菡秋从半空中落下,以剑点地,单膝磕在已回落下来的沙地上,扶着胸口喷了口鲜血出来。 “还能动吗?”苍焱看着她吃力的样子,面无表情问了一句。 “师尊!” 后面守着阵法的云霓等弟子见状,也忍不住关心地呼喊。 蒋菡秋又咳了两声,抹了把嘴角,拭去血迹,便重新站起来,朗声道:“死不了。” 苍焱抿了抿唇,心知昆涉阳那抹残魂的威力,若二人换个位置,自己眼下不见得会比她好。 二人遂又联手,将此处的禁制一一补上。 这一次,被守在阵中的百姓们身上附着的魔物,随着残魂的消散,也一并消失了。 百姓们自无法自已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总算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纷纷抱在一起,瑟瑟地说着话,再向周遭的几位真人下拜道谢。 阵法不再需要,宋星河起身,一面听着耳边嘈嚷的话音,一面忍不住望向不远处的魔君苍焱。 方才的情景,他看得分明,苍焱的实力,不比蒋师叔低,甚至很可能还要略胜一筹。 这样的实力,以他现在的修为,实在望尘莫及。从前,在宗门的时候,他一直以大师兄为自己的劲敌,如今出来,终是觉得天地之广阔,再自视甚高,自己也不过是众生中的一粟罢了。 偏偏苍焱与师姐的渊源,比与他和大师兄的渊源由来更早。 他有片刻走神,垂在身侧的手也悄悄紧握起来。 “总算都解救出来了,”身旁的云霓看着缓过来的百姓,忍不住感叹,“明明只是个新弟子的任务,也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也不知大师兄他们怎样了。” 另一位师弟接口:“是啊,听说进秘境中暂避,也不知秘境到底在哪儿。不过,以大师兄的能力,应当能从秘境中安然出来吧。” 这句话说完,众人忽然愣了一下。 楚烨修为高,自然能自保,但其他人呢?一年多以前的沐扶月,不就没能从秘境中安然归来吗? 面面相觑之间,众人都不敢看宋星河,生怕一时失言,勾起他的伤心事。 宋星河的确想起了那件事。 但情绪的低落只持续了一瞬间,很快,他就意识到,和楚烨在一起的,还有沐扶云。 她那张和沐扶月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出于本能,他不想让苍焱知道沐扶云的存在,更不想让他见到沐扶云。 指尖微动,他自腰间取出传讯玉牌,迅速将苍焱出现的消息传递给了楚烨。 身在秘境中,想必一时无法看到传去的话,只盼他出来时,能多留意。 …… 秘境终究抗不过内外同时施压。 空气开始震颤、抖动,将周遭的景物衬得模糊起来,碧色的天空好像抹了层漆,一块块剥落下来。 “要塌了!”俞岑焦急不已。 几人早已放下剑,围拢到楚烨的身边,等待他醒来。 “老家伙,还不放我师兄离开!”许莲气得没了体面,直接破口大骂。 秘境将塌,那声音似乎早也料到终有这一日,除却方才的惊慌和害怕,到如今已有了认命的意思。 【可别污蔑老子,老子早没再他身上继续用幻术了,是他自己不愿醒来,不关老子的事!】 许莲恼怒不已,又无能为力,只能一剑削平附近的草地。 “有没有清心丸?”展瑶眉头紧皱,虽也担心,却还未乱了方寸,于情急之下提议。 “哦哦,我有!”一经提醒,俞岑立刻反应过来,找出一枚清心丸就往楚烨的口中强塞。 平日修炼,为防走火入魔,不少修士都会常备清心丸。虽不算百试百灵的灵药,却有能一定程度上清除人内心的杂念,以达静心的效果。 周边的树也开始七倒八歪,有的摇摇欲坠,甚至正朝他们的方向砸过来,湖面的方向,出现了一个透明的裂口,越来越大。 “要来不及了!大师兄!”俞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楚烨!给我醒醒!”沐扶云忍无可忍,直接凑到楚烨的耳边,大喊一声。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那枚清心丸起了作用,在一棵巨树砸下来之前,楚烨的眼皮动了动,倏尔睁了开来。 “走!” 沐扶云一声喝,拎起楚烨的衣领,那往湖面的那个巨大裂口飞去。 飞至一半,她嫌他衣领上难着力,干脆改提着他的腰带,像提一袋货物一般,带着他逃出崩塌的秘境。 这情形,倒与当初她被楚烨带回天衍时的狼狈模样有些像。 只是,如今二人调了个个儿,狼狈的人不再是她,而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他。 第54章 贝叶 秘境的裂口近在咫尺,几人前后投进去,很快就又感受到进来时的那种拉扯和挤压感。 “大师兄,你没事吧?”俞岑顶着迎面扑来的强风,脸颊直抖,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奇怪的颤意。 楚烨已自幻境中清醒过来,听俞岑这样问,才意识到方才的情况,暗暗心惊,赶紧道了声“没事”。 刚想挣脱开来,自己御剑,一抬头,就对上沐扶云的视线。 风尘之中,她的发丝凌乱,自高高的马尾中垂落下来,飘荡在眼前,将微微上挑的眼梢依旧沉静,洋溢着让人心中一动的勃勃英气。 “你在幻境里究竟看到了什么?”趁着周遭风声呼啸,其他人听不清楚,她稍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问。 想起方才看见的情形,楚烨浑身一僵,没有回答。 幻境能照出人内心最真实的一面,而他看到的,是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那一面。 起初,幻境中的一切都还在意料之中。 他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和沐扶月一同进入秘境的时候,在危险即将来临时,因为预知而提前做了准备,试图将她从秘境中救出来。 这本是过去的一年多里,在梦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场景。 可是,不知为何,临到最后那一刻,一直跟在他身后,被他牢牢握住手的沐扶月,却忽然主动松开了他的手,选择留在秘境里。 他惊慌失措,在秘境彻底坍塌的前一瞬,转过头去,看到的就是她面无表情,仿如泥胎木塑的样子。 “月儿!” 他忍不住大声疾呼,想将她唤醒,将她拉出来,却终究没能成功,只眼睁睁看着她就那样随着坍塌的秘境,化为烟尘,留下最后一缕神识,飘飘荡荡,如梦似幻。 这是他想要的吗?何以连幻境中,都无法让他圆一个梦,弥补这一年多来一直重重积压在心头的愧悔? 而接下来,他看到的,居然是沐扶云。 她说,她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沐扶月的命。 以命换命,是种让人不齿,甚至过于残忍的方式。 他有心拒绝,有心说不,可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却是一个“好”字。 接着,她便当着他的面,径直跳进了深渊…… 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只知道自己站在那深不见底的山谷边,几乎失了心跳。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把她换回来,好填补你内心的愧疚,从此继续当那个光风霁月的天衍大师兄。】 【我知道要怎么办,我来帮你,好不好?】 有一道黑影,卷着一样什么东西放进他的芥子袋中…… …… “ 没什么。”楚烨猛地掐断自己的回忆,迎上沐扶云打量的视线,心中不由一动,问,“我方才说什么话了吗?” 他素来是个能克制自己的人,但也知晓,身在幻境里,多少会有些不能自已。 “没有。”沐扶云想起他情不自禁喊她名字的一声,摇摇头,没有深究。 总之,她对他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 等五人终于离开秘境,回到沙丘之上时,原本留在这里的百姓们都已不在了,随狂风乱舞的沙尘也都回落下来。 已经入夜,没了烈日,空留月色,另周遭的温度也冷了许多。 “看来宗门的人已经来过了,百姓们应该都平安回去了吧。”俞岑松了口气,转头问楚烨,“大师兄,宗门可有再传讯过来?” 眼下,他们多少都有些疲累。 尽管在秘境中打坐调息,多少修养了一番,但人陷在幻境里,会耗费巨大的心力,其中楚烨留在里头的时间最久,自然也最虚弱。 他的脸色有点发白,平日里展现出来的温和被削弱了不少,看起来有些惨淡的凌厉。 宗门的消息,自然是用玉牌传递的,他打开芥子袋,将手伸进去,打算拿出里面的玉牌,可还没碰到熟悉的白玉,却先摸到了一样陌生的东西。 他蹙眉,垂眼往袋中瞥去,猛然发现,那是一片巴掌大的灰黄贝叶,以金笔写就的“养魂”二字,一闪而过。 那是…… 他心口猛然一缩,连带着身子也僵硬起来。 所以,方才的幻境并非都是假的,至少,最后听到的那句话不是…… “大师兄?”展瑶察觉到他的异样,出声提醒。 许莲的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莫名往沐扶云那儿瞟了一眼。 楚烨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摇头道:“没事,我有些乏力,恍惚了一下。” 说着,没动那片贝叶,从底下抽出玉牌。 玉牌亮着,果然有不少同门传来的讯息,有蒋菡秋和云霓交代先前战况、嘱他不要担心的讯息,也有沈教习和其他留在宗门的师弟师妹们关心、询问的讯息。 还有一条是宋星河传来的,前面标了红色的“紧要”二字。 “蒋师叔已经带众位同门将那些百姓救走了,魔物已被降服,咱们不必再担心,一会儿回北芜镇便可。” 他与几人交代着,才认真查看宋星河的那条讯息,很快又变了色。 “回去吧。”沐扶云听到已无事,便即起身,打算御剑往北芜镇去。 她在秘境里用了莲花冷霜丸,不知何时,就会爆发出来,还是早些回去更稳妥。 其他人亦觉累了,纷纷跟上。 许莲与展瑶一起,俞岑本也可以跟着楚烨走,但看楚烨实在内耗太多,于心不忍,自觉地和沐扶云走在了一起。 来时走了许久的路,回去时御剑,时间大大缩短,不一会儿,便已至城墙附近。 暗夜里,亮着灯火的北芜镇仿如一颗璀璨的明珠,熠熠生辉。没了魔物的侵扰,百姓们从惊恐中解脱出来,带着才得团聚的亲人聚在院里、街巷间,也有失去了亲人的,被街坊围在中间安慰。 有些萧瑟寂寥的北镇,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热闹,看得几人顿时心头一松。 眼看就要进去,楚烨忽然让他们停了停,带着几分严肃,嘱咐道:“此处与魔域接壤,今日之事,应掌门师尊之请,魔君苍焱亦亲自出手了,他此刻正带着手下众人,在北芜镇以北重新巡视禁制和残余的魔物,一会儿回了城,若无要事,就别再出来了,明白了吗?” “知道了。”沐扶云面无表情,很快应答。 剩下三人起初还有些不明白,但一看到沐扶云,就忽然想起来了,听闻这位魔君与沐扶月有不小的渊源,想必是不想让他见到沐扶云的存在,以免又论及过往吧。 要知道,沐扶月才刚陨落的时候,苍焱曾大发雷霆,直言不讳对天衍上下没有护住她的不满,再教他知晓,从前名不见经传,甚至在传闻中与沐扶月关系极冷淡生疏的妹妹竟已也进了天衍,还隐隐有要取代沐扶月地位的趋势,都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三人忙跟在沐扶云的后面点头答应,楚烨这才放心,带着他们赶回镇上,落在弟子们暂居的传讯馆中,各自进屋休息。 一进屋,沐扶云便直接坐到榻上,二话不说,进入打坐调息的状态。 因着原书中的种种细节,她隐隐觉得此番留在北芜镇,恐怕会发生些什么。 这一路上,除了做任务,她也一直留意着展瑶的动向。 几乎可以确定,除非展瑶真的将心思藏得滴水不漏,否则,她应当对楚烨没有一丝一毫超出师兄妹身份的感情。 也不知最后是如何变成书中那样的,难道因为她的改变,导致原本的各种情节也产生了相应的变化? 但不论如何,她现下都没时间多想。若一切兜兜转转仍会发生,她仍旧要被苍焱劫走,那她一定要在此之前,好好调息,以免在关键时刻,这副特殊的体质忽然发作起来。 与此同时,就住在她的隔壁,与她一墙之隔的展瑶则刚刚施了清洁术,又亲手将自己的佩剑赤霞剑从上至下、一丝不苟地擦拭过一遍。 这是她多年来留下的习惯,不论多累,每日总要亲手擦一遍剑。 她身在修仙世家,家中自祖辈开始,就有过不少闻名天下的修士,比不上泠山道君那般空前绝后、一骑绝尘,但众人提起来,也多是尊重叹服的。 只是,展家居于中南一代,其子侄多投在无定宗、太虚门下,照当初展父展母的计划,她应当也投在太虚门下,成为鸿蒙真人座下关门弟子。 可她当了十几年的乖乖女,每日勤奋练剑,清早天不亮便起身练功,至夕阳落下,月上中天时方休,十几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唯在这件事上,没有听从父母的安排,选择了离家最远的天衍宗。 当初,因为此事,父母对她的忤逆失望不已,几年时间过去,看似冰释前嫌,但留下的那层隔阂,却再也消不去了。 她背后仍然靠着实力不俗的展家,但与亲人之间,却越来越远。 唯有手中这把剑,这把父亲亲自请炼器名家为她量身打造的赤霞剑,还代表着她与父母之间维系的情分。 擦完剑,展瑶将其小心翼翼收起来,正打算在心中默背几遍新学的心法,再打坐疗伤,却忽然听见屋外传来极轻的声响。 修士五感敏锐,异于常人,为免烦扰,平日会刻意收起。 不过,方才她进屋时,太过疲累,没顾得上考虑太多,是以一直半开着五感,此刻听见声响,一下就能分辨出来。 是许莲的屋子,她从屋里出来,不知往什么地方去了。 那刻意放轻的脚步,似乎有避开旁人的意思。 展瑶本不爱理会旁人的事,但那是许莲,是她的朋友,自不能与旁人相提并论。 这时候,她不好好在屋里修养,偷跑出去做什么? 只犹豫了一瞬,展瑶便起身,跟着出了屋子。 第55章 泄露 屋外悄无人声,唯余微微风声。 除了他们几个,其他师兄师姐或在城中巡逻,安抚百姓,或跟着蒋长老料理其他善后事宜,整座传讯馆再无旁人。 展瑶在门口站了站,完全放开神识,很快就找到许莲的方向,提步跟了上去。 本想直接叫住许莲,问她要去做什么,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看起来步履匆匆,有些不自然的慌张,还换了一身没见过的新袍子,一副不想被任何人发现的样子。 这里是北芜镇,人生地不熟的,又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魔君还在附近,她要去哪儿?若是平日,她必会提前同自己知会,今日这般,实在有些反常。 想了想,展瑶还是没有出声。 她修为稍高一筹,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完全没有被发现。 许莲不会御剑,又无传送阵可用,便只能靠双腿步行,因今日元气大伤,便用了张省力符,这才走起来脚步轻便,快似平日。 她快步出了传讯馆后,便走进房舍林立的街巷之中,为了避免遇到其他同门,特意挑了冷僻狭窄的巷子穿行,一旦遇见人多的地方,还会以袖遮面。 展瑶越看越不对劲,再观她走的方向,竟是 朝北去了,登时生出更多怀疑。 一直到出了北芜镇,来到镇北那片暂时由魔君苍焱及其手下亲自检查、清理的区域。 远远看过去,漆黑一片的沙漠里,燃着一团团篝火,幽幽静静,不时被冷风吹过,因魔域的修士大多穿灰黑的袍子,其形态亦不比大多普通修士那般衣冠齐整,有不少都披散着长发,身上的黑袍亦格外宽松。 乍一看,与平日所见的正道修士们大相径庭。 尽管这些年来,魔域在苍焱的整治下,已不再似从前一般,时有邪修为祸人间,而是与仙域大陆三大宗门合作,彼此相安无事,但在她们这些从小在所谓的“正道”光辉下长大的年轻修士而言,始终觉得有几分陌生和怪异。 这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展瑶再不能坐视不管,加快脚步,追上前方的许莲。 “阿莲,你要做什么?” 许莲背影一僵,迅速转过头来,惊讶里带着几分慌张,扯了扯嘴角,道:“我、我没做什么,只是随处看看,倒是阿瑶你,怎会在此?” “我跟着你来的。”展瑶自然不会被糊弄过去,拿出平日的直言不讳,冷冷道,“楚大师兄叮嘱过我们,无事不要外出。你偏偏要外出,还偏偏要来这儿——阿莲,你是不是要把沐扶云的事说出去?” 许莲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一下就被戳破,眼底登时闪过慌张和心虚,因知展瑶的性子,再否认也无济于事,咬了咬唇,干脆道:“是又如何?我就是要让魔君知晓,沐师姐陨落后,她那个没有半点情谊的妹妹,鸠占鹊巢,仗着自己那张脸——”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目光愤愤望向展瑶。 “阿瑶,你不生气,不讨厌她吗?明明第一一直是你的,凭什么她来了之后,就什么都变了?你这么多年来起早贪黑地练剑,我都看在眼里,我、我实在看不下去!” 展瑶蹙眉,既惊讶于她语气里的怨怼,又对她说的并不认同。 “身为修士,自然一切都用实力说话。我勤奋不假,但这世上的事,从来不是光有勤奋就能解决的,人与人之间,各有不同,我勤于练剑,只是不想留任何遗憾罢了。况且,你又怎知,沐扶云练剑,不如我勤奋?也许,她比我更拼命呢?” 许莲站在她面前,微微低着头,在她面前,总是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只好咬着唇,尽力克制着自己的难堪。 展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仍是像平日一样,说话毫不留情。 “阿莲,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做?我知道你没说实话。” 她有感觉,许莲固然为她打抱不平,但绝不会单单因此就在心中种下这样的恶意。 许莲没有立刻回答,低头站在原地,面色变幻,渐至扭曲,才终将心中压着的那口浊气发泄出来。 “我是没说实话。原本我也不想这么做的,虽然讨厌她,但已经进了内门,连长老们都接纳了她,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新弟子,根本没有置喙的权利。” 她说着,抬起头来,冷笑一声,从前方映过来的幽幽火光覆在她的脸上。 “可是,你知道在秘境中,我看到了什么吗?” “她,沐扶云,竟然勾引楚大师兄!” 那时,她因受先前灵力损失的影响,没能如平日一般很快进入入定状态,明明感觉到身心已沉了下来,却不知怎的,忽然又醒了。 这一醒,就看见沐扶云面含春意,扭动着身子,目光迷离地望着楚烨! 那模样,简直让她难以启齿! “你知道自己做说什么吗?那是迷幻境,你怎知看到的是不是幻象?”展瑶下意识不相信,但又觉许莲不是那等会在自己面前撒谎的人。 “我亲眼所见!阿瑶,那时你和俞岑都已入定,若不是意外,我也应当已经入定。他们两个却坐在一处,幻境还未开始,我自然看到的是真的。” 说到这儿,她停了停,冷笑:“阿瑶,你也从幻境中出来,难道不知出来后,所历之事到底是真是假,根本不难分辨吗?况且,若是我的幻境,为何会出现沐扶云?你明知我一点也不想见到她。” 展瑶忽然沉默,隔了片刻,方道:“即便是亲眼所见,为何不先与她当面对峙?又或是将此事禀报宗门,等着掌门和各位长老处置?” “那有何用?大师兄受她蛊惑,自会保她,到时谁会信我,谁会站在我这一边?”许莲摇摇头,第一次没有和展瑶站在一边,“你知道吗,她入宗门的那一日,我在浮日峰见过她。” “那一日是沐师姐的百日祭,大家都见过她。” “不一样,你们是在归藏殿见过她。在那之前,我在浮日峰半山上,就已见过她。” 回想着那日的情形,许莲的眼中有几分恍惚的惊异。 “她身上只穿了件薄纱,简直就是衣不蔽体——那纱衣,上面绣着的是合欢宗的标志——沐扶云,她根本就是、就是修旁门左道,不走正途的人!” 这样的人,如何能继续留在宗门?她如今已引得楚大师兄失了往日的分寸与底线,若教人知晓,天衍宗竟然收了一个合欢宗女修为内门弟子,岂非要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不如就让魔君将她带走好了。 展瑶听罢,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亦十分震惊,没想到沐扶云竟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合欢宗,那可不是个好地方,不但仙途正道之人唾弃,就连大多数魔修都看不上。那是真正的歪门邪道,从来都只存在于暗处。 可她与沐扶云交过手,也见过沐扶云一个人练剑的样子,除了根基薄弱之外,分明和其他弟子并无不同。 当真用了邪门歪道吗? 她总觉得真相并非如此。 就在愣神的这片刻,许莲忽然又往身上连贴了几张省力符,以极快的速度朝魔修们所在之处奔去。 “阿莲!” 猝不及防下,展瑶大喝一声,赶紧御剑追去。 只是,还没等追上,漆黑的夜色里,忽然出现一道如同鬼魅的身影。 一张苍白的,带着诡异笑容的脸浮在黑色的宽大袍子之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道友别忙,魔君请二位前去叙话。” 展瑶心中一紧,猜测魔君已察觉了她们方才的动静。 可这里分明距离他们的临时营地还有一段距离。 那人扯了扯嘴角,用一种颇为得意的语气道:“魔君乃魔域之主,驻于此处,自然守卫严密,二位小道友该不会以为,我们魔修都是吃素的吧?” 此事正中许莲下怀,她自然不会反对,连连点头,催那人快些带她去。 展瑶虽不情愿,但也知此番已躲不过去,只得咬咬牙,跟了上去。 …… 传讯馆中,沐扶云将体内气息运转完二十八个小周天兼二十八个大周天,方觉气息顺畅,平缓安稳。 暂时应当不会发作了吧。 她缓缓睁开双眼,起身松松筋骨,摸摸心口那枚水晶片,感到上面散发的寒意已经少了许多,被她的体温温暖着,竟有种融为一体的错觉。 在秘境里,它还救了她一回,将差点要迷失在其中的她拖了回来。 也不知师尊如何了,若从洞府中开关出来,又是否听说了这里发生的事。 她私心里并不希望师尊知晓,因为不愿打扰他的清修。但既有水晶片中那抹神识在,便是不想知晓,也会有所感觉吧。 尽管知道蒋菡秋等人一定早就将消息传了回去,她还是从芥子袋中取出玉牌,打算亲自给谢寒衣传讯。 只是,写写删删,过了许久,都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 若要说北芜镇发生的事,非是洋洋洒洒数百字,必说不清,她总觉得,像谢寒衣那样出尘之人,不该以这样啰嗦冗长的事打扰他。 思来想去,到底只说了一句话。 “弟子已安然自秘境中出来,问师尊安。” 讯息递出去后,便将 玉牌放了下来,打算继续打坐。 谁知,还没等坐定,屋门外,便吹来一阵阴冷的风,顺着门缝、窗缝钻进来,瞬间将本就不太热的屋子吹得又凉了几分。 正值盛夏,便是沙漠之中,也不该如此。 沐扶云心中一动,也不打坐了,起身打开屋门,朝外看去。 屋门外,如霜的月色凝下来,照出一道黑漆漆的人影。 玄色衣袍,苍白脸颊,阴柔而艳丽的五官,映在惨淡的霜白里,莫名有些瘆人。 第56章 劫走 那人就站在廊檐下,看到沐扶云自屋中出来,也一动不动,就这般静静地注视着她。 “真像。”他狭长的眼中闪过恍惚。 不必多言,沐扶云已然猜到了他的身份。 “你是魔君。” 没料到她会这样冷静地说出他的身份,苍焱挑眉,面露讶色,轻笑道:“你既知道我是谁,是否知道我为何而来?” “我姐姐曾救过魔君,此事天衍有不少人知晓。魔君此来,自然也是为了姐姐。”沐扶云干巴巴道。 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原书中的情节。 苍焱是怎么说的? “即使她不在了,我也不允许任何人妄图抢走本该属于她的一切,更不允许任何人污了她身后之名。” 对他来说,天衍宗只能有一个沐扶月,再容不下一个沐扶云,哪怕她在天衍受尽白眼和轻视也不行,因为在他眼里,她可以受欺负,但不能以沐扶月亲妹妹的身份受欺负,那是在给沐扶月抹黑。 而现在,面对着与原书中完全不同的情境,苍焱仍旧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沐扶云一时有些疑惑,若说她如今进了内门,成为谢寒衣的亲传弟子,能称得上是“抢走”了曾经属于沐扶月的光环,可到底她做了什么,才是“污了”沐扶月的身后之名? 她这样想着,便也这样说了。 苍焱漠然看着她:“你不必做什么,只是存在,便是让她难堪。” “她是天衍掌门的得意弟子,声名早已远扬仙界大陆,过去,从未有人听说过她还有一个亲妹妹,偏偏在她陨落后,横空出世,不但入了天衍的门,还成了泠山道君的亲传弟子,这要让旁人怎么想? 沐扶云忽然就懂了。 她的存在,就是一个污点。 她好,旁人质疑沐扶月过去为何从来不提及她,也不帮衬她;她不好,旁人则要说沐扶月这样的人,也会有这么废物的妹妹。 “所以,我们姐妹二人这些年来形同陌路,都是我这个妹妹一个人的错,与姐姐毫无关系。” 沐扶云轻笑一声,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虚空夜色。 尽管她语气平淡,并未有怨愤不甘之意,但听在旁人耳中,却莫名有几分低落的感觉。 苍焱听罢,却没有半点触动。 “你们姐妹二人的过往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月儿在我被那些所谓正道修士围攻的时候,救了我一命。救过我,便是我的恩人。” 听说魔君苍焱是个极其护短的人,所谓的“是非”,在他那里,总是不太重要的,恰恰沐扶月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伸出了援手。 那时的他,因一身“脏污血脉”为人唾弃,意气之下,与数名所谓的正道修士比剑,尽管实力不凡,却因对方人数众多,又使了些阴招,将他打得重伤。 人不人、鬼不鬼,流落山野,无人发现,他以为这辈子就要一个人孤身在外,伤重而死的时候,是沐扶月将身上仅有的一枚固元丹给了他,又带他出了山,到最近的镇子上疗伤、修养,这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沐扶云如今算是见识到了他的护短,果然不假。 “你想怎样?” 苍焱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庞之上。 “自然不能再让你留在天衍。”他走近一步,“你这么像她,我把你做成傀儡,好不好?” 一只冰冷骨感的手轻轻贴上她的脸庞,激得她背后起了一层疙瘩。 “做成傀儡,我就能一直看着这张脸了。” 饶是沐扶云素来自诩镇定,也不由抿紧了唇,脸色有些发白。 “我——” 还未等说完,传讯馆的院门就被人自外面猛地推开。 “住手!” 来人是楚烨。 他看起来十分焦急,正是一路加急赶来的。 方才,他还在外头的街道上与几位师弟师妹说话,回答他们的疑问,却忽然收到展瑶传来的讯息,让他赶紧回去看看沐扶云。 他几乎一下就猜到,恐怕是苍焱已经知晓了她的存在,当即一刻不停地赶了回来。 本就因秘境中的遭遇而力竭,方才只稍稍休整片刻后,就又与蒋菡秋等人汇合,履行身为宗门大师兄的职责,和众人一起处理善后事宜,看起来越发疲倦。 “她是我天衍弟子,烦请魔君高抬贵手,放过她。” 苍焱原本抚在沐扶云面上的那只手,此刻已下移至她纤细的脖颈间,看起来,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将其折断。 “楚烨,”苍焱笑了笑,没有将手移开,只是在那段颈项间挑衅似的,轻轻摩挲着,“你果然如别人说的那般,很在乎她。” 楚烨一僵,很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又觉是自欺欺人,只好为自己找了个用过不知多少次的借口—— “我只是为了月儿。” 他垂在身侧的指尖悄悄触了一下腰间的芥子袋,那片贝叶上的养魂术,还未有时间窥看。 出于私心,他暂时还不想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是吗。”苍焱冷冷道,话是问句,语气却平板无波,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回答,“与我无关。今日,我就要将她带走,谁也拦不住。” 说着,在楚烨尚未来得及出手时,便带着沐扶云一下跃起。 “不!”楚烨想也没想,直接拔剑而起,剑锋直对着苍焱的方向刺去。 “不自量力。”苍焱冷嗤一声,动也没动,只悬停在半空中,不见兵刃,抬手一挥,就挡住了剑锋。 横冲而来的灵力被挡住,仿佛撞墙了一般,一下子反弹回去大半,统统打在楚烨身上。 若是平日,他自能敏捷躲开,迅速挽起下一招,换一个方向攻来,可眼下他着实有些虚弱,动作有些迟缓不说,灵力也失了大半,竟就这样生生被打得退了一大截回去,差点没稳住脚步。 他猝不及防地以剑尖支在地上,狼狈地抬头,试图再追上去,却还是被苍焱轻飘飘地挡了回来。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自夜空中飞快袭来:“把她放下!” 话音落下,泛着白虹的长剑已到了近前。 宋星河一脸肃然,也顾不上苍焱魔域之主的身份,更无暇考量魔域与仙域这些年来好不容易保持住的和平,只一心要将沐扶云留下,是以使出的招式一点也未留余地。 “又是一个。”苍焱面无表情地扬手,在剑锋刺到眼前时,伸出中指和食指,一下夹住剑身,“你们天衍宗的人还真是蠢得一模一样。” 他说着,指间用力,一下将剑尖转了个方向,让其冲着黑暗的虚空冲了过去。 宋星河一剑扑空,转身就要重来一招。他灵力充沛,精神饱满,没有半点疲态,随时可以大战一场。 方才落下去的楚烨也缓了过来,趁着这个空档,补了上来。 师兄弟二人联手,誓要将苍焱拦下来。 二人虽修为都不及苍焱,但到底是师兄弟,配合起来,默契无比,顿时威力大增。 苍焱被拖住脚步,原本平静冷 漠的脸上显出不耐之色,原本还有些收敛的灵力一下完全施展出来。 一股强大的威压自他周身蔓延开来,就连站在他身旁的沐扶云,也未能幸免于难。 “别找死!”他一下将那二人打得倒退回去一大截,“看在月儿的份上,看在这些年来相安无事的份上,我不取你们性命,但人,我一定要带走,再拦,便是死路一条!” 他说完,不理二人略显狼狈的模样,挟着被压迫得动弹不已的沐扶云飞掠而去。 “师兄!” 才被魔修放回来的许莲和展瑶一眼就看见站立不稳的楚烨和宋星河二人,同时惊呼一声,快速上前来查看二人是否受伤。 与此同时,也恰见到被苍焱挟持远去的沐扶云。 展瑶心头一沉,顿时明白,二位师兄也未能阻止苍焱将沐扶云劫走。 许莲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一瞬间如愿以偿的轻松,可很快,这种轻松,就被一种莫名的不知所措取代。 “你们二人,”楚烨拂开许莲要来搀扶的手,白着脸站直身子,神情严肃而愤怒地质问,“到底做了什么!立刻将事情说清楚!” 许莲脸色一白。 这还是楚烨这个大师兄第一次在他们这一批弟子面前露出这般疾言厉色的样子。 “是谁,将沐扶云的事告诉了魔君!”宋星河本就性子桀骜,平日刻意收着,眼下遇到事,便爆发出来,直接将白虹剑架到了许莲面前。 不管是他还是楚烨,第一反应都认定是许莲。 展瑶平日虽不易与人亲近,但也从来不随意理会旁人的事。倒是许莲,不喜欢沐扶云的态度,几乎人人都看得出来。 面对两位师兄充满怀疑和憎恶的眼神,许莲彻底僵在原地,嘴唇嗫嚅着,背后冷一阵,热一阵,慌乱、委屈、不服、心虚、愧疚等诸多情绪汇聚在胸腔间,最终化成软弱。 她做过的事,临到头来,不敢承认。似乎到这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方才的冲动,会带来什么后果。 “是我。” 沉默和僵持间,展瑶忽然开口。 许莲震惊地转头盯着她。 楚烨和宋星河同时一愣,怎么也无法相信会是她。 “你为何要这么做?我记得,在宗门中,你还曾为沐扶云说过话,有什么理由要在这时候害她?”宋星河怀疑道。 “方才给我传讯的人也是你,若真如你所说,是你做的,为何还要传讯告诉我?”楚烨也提出疑点。 “的确是我做的。我倾慕楚大师兄,嫉妒沐扶云与大师兄走得近,尤其在秘境中的时候——冲动之下,便不顾大师兄的告诫,将她的事透露给魔君。” 展瑶似乎已想好了说辞,一番话下来,没有一点磕绊之处。 “至于那条讯息——我后悔了,做完就后悔了,自知犯下大错,想要弥补,却不知该怎么办,只好给大师兄传讯。” 第57章 绝交 “阿瑶……”许莲愣愣看着展瑶坚毅的侧颜,喃喃低语。 她怎么也没想到,展瑶会帮她担下这么大的责任。 “不是……”许莲张了张口,有点想解释,却吞吞吐吐,仿佛说不出来似的。 “展瑶,此事非同小可,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就担了自己不该担的事。”展瑶说得合情合理,但楚烨总觉得无法完全相信。 宋星河则直直地看着许莲。 在这般直白的目光下,许莲越发说不出话来了,只以手轻拉展瑶的衣袖。 “我没有,此事的责任在我。”展瑶没有动摇,面无表情地将事情揽在自己的身上,将衣袖自许莲手中抽出,看也不看她一眼。 见她如此坚持,楚烨和宋星河也不再多问,眼下当务之急,是将沐扶云被苍焱劫走的消息告诉蒋菡秋。 “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们也不多言。在外失言,泄露同门情况,犯了宗门的规矩,念在你及时悔改,又主动坦白,回去后,你自到惩戒堂中领罚吧。”楚烨说完,便与宋星河二人转身离去。 留下展瑶和许莲二人还在院中。 许莲不知所措地看着展瑶,再次尝试轻扯她的衣袖:“阿瑶,你不用这样的,我、要不我立刻去和楚大师兄说清楚!” 她说着,转头就想追过去。 可是楚烨和宋星河御剑而行,须臾已走出很远,背影在漆黑的夜色里缩成了格外朦胧的一片。 展瑶没有理会她,只是默默扶了扶腰间的佩剑,道:“事情我已经担下来了,就和你没关系。但是,阿莲,这是为了还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好。” 展瑶从小就没有朋友。 她性格要强,轻易不肯服软认输,在大多同龄孩子里,就是一个孤僻的异类。再加上展家人对她过分的约束和鞭策,更让她显得与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许莲是这么多年里,唯一一个主动靠近,能忍受她过于要强和执着的性情,又没被她直率刺人的言语气走的朋友。 少年时代,许莲和其他外姓子弟一起,在展家开蒙。别的子弟都不敢靠近她,生怕得罪了脾性古怪的她,被展家所不喜。 在一次她因为忘了刚学的心法,被父亲罚在青石板上跪满两个时辰。 那时天色已晚,其他弟子陆续离开,一个个从她身边经过,不敢有半步停留。只有许莲,偷偷去饭堂带了两只鸡腿回来,塞到她怀里。 油乎乎的鸡腿,黏了她满手,连前襟也染了一块油渍。 除了练剑的时候,她素来爱干净,发饰衣着一丝不苟,可对着这两只鸡腿,却没有生出一点厌恶的情绪。 被罚跪,她当然没有吃一口,只是一直拿在手里,直到月上中天,终于能起来的时候,才一个人跌坐在地上啃鸡腿。 啃完的时候,许莲又回来了,给她递了水囊,搀着她一步步回屋。 也就是从那日起,她和许莲慢慢变成了朋友。 再后来,一起来天衍,遇见了周素。周素也是因为与许莲走得近,才和她成为朋友。 “你我相识多年,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包容我的脾气。这一次帮了你,便算还清了,从此以后,你我不再是朋友,你是生是死,是好是坏,我都不会再管了。” “阿瑶……”许莲知她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本来还有些闪躲的目光登时变成慌张和愧疚,泛起一层蒙蒙的泪光,“你别这样……” 展瑶说完,毫不拖泥带水,当即转身离开,那冷漠的脸色,仿佛面对的是陌生人一般。 …… 数十里之外,苍焱带着沐扶云一路北去,甚至连驻在北芜镇的营地也没去,而是直接回了更远的魔域。 又是这等风声呼啸,被人毫不顾及地挟着去一处全然陌生的地方。 沐扶云觉得,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才在楚烨身上报复回来当初被那般强行吊着带至天衍的仇,如今,又被苍焱这般对待。 “路途遥远,魔君为何不用传送阵?”忍得实在不耐烦了,沐扶云开口问了一句。 这一张口,一股冷风便灌进口中,激得她口齿一干,寒意直钻进喉管里。 同样被冷风扑面地吹,苍焱长发飘散,衣袍翩飞,猎猎作响,面色却冷静闲适。 听到她有些干哑的嗓音,似乎这才发现她的不适,挑眉道:“御风而飞,无拘无束,哪里是传送阵能比得的。” 他一向喜欢乘风的感觉,行路之时,鲜少用传送阵,就连飞舟也用得极少。 这大约是回到魔域,成为魔君之前便留下的习惯。在正道修炼,时常受修士们的欺负,修为低 微时,逃不掉,只能蜷缩在角落里躲避他人的目光,后来能御风而飞,方觉天地之大。 见沐扶云那张和沐扶月格外相似的脸,他难得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你的修为——”他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轻点在她的额间,飞快地施术,顿时让吹拂在她面上的冷风触感减少了大半,“太弱了,比你姐姐差远了。” “是啊,毕竟,她是天生剑体,而我是连天衍掌门都说过,根本不是修炼那块料的‘废物’。”没了冷风的刺激,沐扶云张口的时候,不再觉得干涩,唯有声音在风中还带着点飘忽不定的薄弱。 就是这份薄弱,听来像山间鸣泉,冷而清澈,浇灭了苍焱心中的温情。 “天赋与血脉,皆生来注定。”他漠然道。 沐扶云扯了扯嘴角,脑后高高马尾上飘扬的红丝带在脸颊边飞舞,点缀得她苍白的脸色多了一丝灵动的神采。 “生来注定又如何?我如今,还不是走上了这条路?” 她是个不信邪的人,对早已注定的命运,不愿意妥协。 “倒是魔君你,明明应该是这世上最不信命的人,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以为,我姐姐早已将你‘感化’了。” 书中的沐扶月是个如“正道之光”般的存在,难道还没将苍焱照得透亮? 苍焱怔了怔,随即轻笑一声,显出些许嘲意:“我可不信你们‘正道’那套。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月儿告诉我,人生来有命,既然正道不接纳我,又何苦固执地将这一条道走到底,我才放弃了从前的一切,只身来到魔域。” 那时,他深受仙域正道的影响,一直觉得魔道修士,理应受万人唾弃,便是自己身上那一半的魔君血脉,也让他觉得肮脏。 “是吗?”沐扶云有些诧异,没想到沐扶月竟是这么对苍焱说的,这不就是变着法地让苍焱放弃正道,“堕”入魔道吗? “既如此,魔君后来又为何愿花那样大的力气,整顿魔域,与三大宗定下互不为敌、互不干涉的规矩?” 要知道,仙魔二道的纷争由来已久,尤其长庚之战的时候,因为昆涉阳,将两方的矛盾完全激化,差点又酿成一场大战。 苍焱默了默,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淡淡道:“月儿说,既成了魔君,总要做些什么,好立一立威,若能让整个魔域安定下来,与仙域和平共处,我与她之间的事,才不会让她被人诟病。” 沐扶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望着这位看起来修为极高,充满危险,实则对她那个姐姐言听计从的魔君,一时也不觉得害怕了,反而多了几分怜悯。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苍焱蹙眉,有些不悦,盯着她那张脸,道,“果然有些不顺眼,还是早些做成傀儡好。” 这一回,沐扶云不再似先前那般,后背生寒。 苍焱对沐扶月的看中程度,完全不逊于楚烨和宋星河。 “别啊,傀儡终究只是傀儡,哪里比得上真正的姐姐?” 苍焱挑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时,终于到了魔宫上空,他带着沐扶云自半空中落下,也不给她吩咐,只提步跨入正殿大门,朝里头的软塌行去。 与归藏殿红廊青瓦、典雅古朴不同,魔宫看起来格外奢华宏伟。 汉白玉的石阶与廊柱,繁复的浮雕之间,镀了层金,廊檐下,更是点了一盏盏格外金贵的长明灯,将白玉鎏金照得熠熠生辉。 “我是说,姐姐其实并非真正陨落,仍有重新归来的机会。魔君难道不想让她回来吗?” 苍焱一怔,不知她说得是真是假,在自己的榻上盘腿坐下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真能回来,我自然想。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将你做成傀儡,好歹也能用上一用。” “自然与我有关,”沐扶云笑了笑,指指自己。 “因为,能让她回来的,是我的鲜血与肉身。” 苍焱的神色慢慢严肃起来,望过来的眼神也变得高深莫测。 “你说的是养魂术。”苍焱到底是魔君,这种有违伦常歹毒之事,本就源起于部分魔修,“可那需要月儿的神识魂魄,她陨落在已坍塌消散的秘境中,哪里还有这些?” “天衍归藏殿后堂的莲灯,属于姐姐的那一盏,始终没有熄灭,因为——那里头就附着着一抹神魂,正是楚烨自秘境中保存下来的。” 第58章 传讯 苍焱忽然沉默了。 他不是没听说过养魂术的楚烨和宋星河,身为魔君,哪怕掌管魔域的时日只这几年,也对魔修中这些鲜为人知、有违天理伦常的手段知晓一些。 “魔君若不信,随时可遣使者往天衍一探究竟。” “所谓的正道,原来也如此歹毒阴暗。”苍焱冷笑一声,道,“不过都是伪君子。” “魔君这话说得不错,都是伪君子。”沐扶云点头,深以为然,却一点没有隐瞒,“不过,眼下,他们还不知晓养魂术到底是如何起死回生的。” “可是你知道。”他打量着沐扶云的表情,十分肯定这个事实,“为何还要留在天衍?” 养魂术,一旦等魂魄补全,便会夺走供养人的肉身。而失了肉身的供养人,只有魂飞魄散,湮灭于轮回中这一个下场。 他想不通,既然知晓结果,为何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仿佛根本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一般。 “留在天衍,自然是为了变强。”沐扶云打量着四周华丽璀璨的装饰,提步自被廊檐遮挡的阴影处走出来,跨过高高的门槛,行至光亮中心。 三面壁上悬着一盏盏长明灯,熠熠的光辉自各处披到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照得透亮,每一分每一毫都清晰无比。 面似白玉,眸若宝石,一举一动,都显出格外的神采。 苍焱越发觉得惊讶:“养魂术,可要不了多久。” 至亲之血,犹如良药,亲缘越近,效果越好。沐扶云是沐扶月的亲妹妹,只要供养得当,至多数年时间,便能将残破的神魂修补完。 数年时间,在动辄以十年,甚至百年计的修仙界,如蜉蝣一瞬、沧海一粟般短暂。 “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在这短短数年的时间里,就能变强?况且,即便真能迅速进阶,又怎么可能比楚烨还要高?” 变得再强,也逃不过楚烨和宋星河的掌心,如今还多了一个他。 “我不试试,又怎知晓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沐扶云昂着头颅,笑得神采飞扬,半点不露怯。 听来,实在是有些天真,天真得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苍焱坐在高处,用一种近乎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你该不会是要用这种方法来博取我的同情吧?” “可惜,我不是那些‘正道’修士,没那么多同情心,更没那么多假仁假义的讲究。以命换命,在我看来,根本不算什么。” 月儿救过他的命,只要能让她活过来,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在意。 养魂术是个折寿的邪术,魔修也不敢轻易尝试,只怕天道降下惩罚,损了日后的修炼。 但他不怕,为了报恩,便是交出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 沐扶云多少知晓他心中所想,虽觉好笑,倒也没为自己辩解,只是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能让魔君心软,我可真是失败。”她笑着摇摇头,作出垂头丧气的样子,“既如此,我不如就此认命,好好享受这最后的时光。横竖用得上我,你们都得护着我。这样,总比当初在合欢宗过得惬意舒心多了。” 她有意透露自己曾身在合欢宗的事,暗示苍焱自己这副身躯的弱点。 合欢宗虽也不完全算魔道,但设在仙魔交界之处,又非正道,自然与魔域更近些。合欢宗宗主解忧,听闻为人圆融,多年来,皆背靠着魔君,兴许,要解除她的特殊体质,就得自苍焱这处入手。 苍焱也不负期望,很快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立时皱眉:“你竟入过合欢宗,真是肮脏。” 哪怕是魔君,也嫌弃她这样的过往。在外人看来,合欢宗的修士,皆是走不通修炼之道,想靠着这等手段走捷径的人。 不过,往往没几个人能得道。大多数入合欢宗的人,最终只能沦为炉鼎,助益他人的修炼,自己却落得个工具一般,用完就被丢弃的下场。 “是啊,就是这样肮脏的我的鲜血,供养着姐姐的神魂,日后,这具身躯,还要让给姐姐。” 苍焱听着,脸色从方才的怜悯慢慢变冷,眼神也一点点沉了下来。 合欢宗有什么手段,他多少知晓。 “滚出去。” 他一拂袖,冷冷道。 沐扶云没走,仍留在正殿中央,大大方方问:“敢问魔君,要将我安置在何处?” 苍焱觉得她就是在用一种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态度挑衅自己。但看在她那张脸的份上,看在将来还有一直用到她的地方,到底忍住了。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个玉石做成的傀儡人进来,将沐扶云带去了西面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歇息,自己则召了手下进来,给合欢宗宗主解忧传了手令。 …… 北芜镇,传讯馆。 楚烨和宋星河将沐扶云被劫走的消息禀给蒋菡秋。 其时,蒋菡秋才听完弟子们在各处安抚民众的情况,恰与云霓在一处。 云霓听到,当场火冒三丈,跳起来便嚷着要带上留在北芜镇的所有弟子,直接越过仙魔之界,去魔宫找苍焱要人。 她一贯脾气爽直,见不得自己的人受欺负,颇有其师风范。 原以为师尊蒋菡秋会一力支持她的念头,没想到,蒋菡秋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同意。 “师尊,沐师妹虽非我们落霞峰弟子,但同是天衍弟子,怎能坐视她被掳走而不理?”云霓是真心着急。 蒋菡秋摇头,沉声道:“云霓,为师知晓你的心情,同门之间,本就不该以支系派别区分亲疏。只是,此事事关魔君,仙魔两域,能得如今的太平,十分不易,咱们断不可轻举妄动,应请掌门师兄出面,给魔君传讯商谈。” 云霓抿了抿唇,知晓她说的是实话,可心中记挂着同门,又深觉苍焱此举,过于嚣张,完全不将天衍放在眼里,颇有些挑衅的意思,遂不甘心道:“师尊说得是。那,沐师妹怎么办?魔君那样来势汹汹,只怕不会让她好过。” 蒋菡秋沉默一瞬,当机立断,道:“你们留在这儿,等掌门师尊的示下,我一个人去。到时,真出了事,由我个人来担着,不连累宗门就是了。” “师尊!”云霓立刻高喊一声,以示反对,“让徒儿去吧!师尊是一峰之主,怎能请以涉险?” 楚烨和宋星河也忙上前,表示自己愿意代替蒋菡秋单独前往周旋。 蒋菡秋为人爽直,说话快人快语,得罪了不少人,但关键时刻,又从不退缩,总是比其他人更能当得起责任,是以,宗门上下,对落霞峰不满归不满,却大多十分服气。 “胡说什么!”蒋菡秋眉头一皱,拿出长老的威严来,“你们几个,平日在宗门内尚算修为不错,可落到外面,也不过都是比初出茅庐的奶娃娃多了几年经验的傻小子罢了,拿什么和魔君周旋?” 以他们的修为,若魔君使出十成灵力,只怕抬手之间,就能将他们制住了。 此话一出,三人皆惭愧不已。 不等他们回答,蒋菡秋迅速交代了三人留守此地的诸多事宜后,便直接出屋,御剑朝魔域赶去。 与此同时,消息也从北芜镇直接送往远在东端的天衍宗门内。 恰逢谢寒衣自泠山泽的洞府中出来,亲自造访归藏殿,向齐元白询问新弟子任务的情况。 齐元白没料到他会对此如此关心,诧异道:“看来,师弟对这位新弟子十分满意,连出外做任务,都如此关心,我记得,你平日可是轻易不出泠山泽的,如今,为了她,倒已出来两回了。” 谢寒衣摸了摸心房的位置,皱眉道:“我只是觉得她可能遇到了什么意外。” “西极沙地的确出了点变故。”齐元白捋着胡须,点头回答他,“那边出现了在禁制中死灰复燃的魔修,他们几个遇到突袭,请了宗门支援,又进秘境暂避。不过,先前已来了新消息,支援及时赶到,事已被解决,他们几个也已从秘境中出来,想必眼下正在北芜镇休整呢。” 谢寒衣听罢,稍稍定了心:“如此便好。”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还有什么事,他们还不知晓。 齐元白笑着拍拍他的肩,道:“沐扶云,这孩子,我本不大喜欢。不过,自从她拜在你座下后,倒是让你越来越有人气了。如此甚好,可见,这孩子的确有几分长处。” 谢寒衣很快捕捉到他话中的“不大喜欢”四个字,眼中闪过一瞬间的不认同。 在这件事上,他一直与齐元白的意见相反。 不过,他素来不愿与人争执,更懒得解释什么,只淡淡“唔”一声,便打算起身离开,重回泠山泽。 就在这时,归藏殿外的小道童啪嗒啪嗒跑进来,举着手中的卷轴和玉牌,递到齐元白的面前。 “掌门真人,这是沈教习的任务堂送来的急报。” 宗门要务,需以玉牌与卷轴同时传递,亲自交到掌门手中查阅,方合乎宗门规矩。 与此同时,大约是怕齐元白没有及时查看急报,沈教习的传音也入了归藏殿。 “掌门,西极沙地出现意外。魔君苍焱劫走我天衍弟子沐扶云,如今已回魔域。北芜镇的弟子们听从蒋长老之命,未轻举妄动,特来请掌门示下。” 洪亮中带着几分急切的嗓音回荡在归藏殿的上空,久久不散。 屋里二人的脸色皆变了变。 还未等齐元白发话,谢寒衣忽然从座上起身,沉声道:“师兄,我要亲自去一趟北芜镇。” 第59章 圣草 “师弟,此事不妥。”齐元白想也没想,就直接反对。 “她是我的弟子。”谢寒衣道。 “她是你的弟子,也是天衍弟子。我身为掌门,自不会见死不救。北芜镇如今有那么多弟子在,宗门内亦有许多弟子和长老可前往,哪里就用得着你出面?事关仙魔两域,不可轻举妄动。” 齐元白一向对谢寒衣格外宽容优待,今日,还是这些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拿出掌门的威严。 谢寒衣并未因此而退缩,在他眼里,掌门也好,师兄也罢,即便有多年的情谊,也无法干涉他已决定的事。 “我不能袖手旁观,坐视自己的弟子遭遇险境。师兄不久前就曾经历过送走爱徒的痛,想必能理解我如今的心情。” 齐元白紧抿着唇,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初沐扶月在西沙极地陨落时的情形,一时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转身朝大门行去的背影。 “师弟,”就在谢寒衣即将跨出大门的那一刻,齐元白忽然出声,“你的身子,撑得住吗?” 谢寒衣的脚步顿了顿,立在门槛边,极目远眺。 夏夜未央,黎明将至,深蓝的天空晕叠了一层烟灰与深紫。灼热的暑气沿着那层深紫蓄势待发。 他一身清寒,仿佛被放在山顶的一块寒冰,即将承受烈日的烘烤。 “出去一趟而已,”他淡淡道,“我还不至于那么脆弱。” 说完,头也不回地踏入夜色之中。 …… 数千里外的魔宫之中,沐扶云安安心心在屋里睡了个好觉。 尽管对于修士来说,只要入了道,便可不必饮食睡眠,但有时累极了,睡一觉,才能恢复过来。 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然觉得身子大好,灵力亦已恢复大半。 屋外天光大亮,与北芜镇的黄沙漫天不同,此处似是沙漠绿洲,青天碧水,绿树成荫,日头虽大,但风轻云淡,微微透着股寒意,清新怡人。 沐扶云眼下心情闲适,服了一颗辟谷丹后,便独自出屋,到外 面走走。 偌大的魔宫,宛若璀璨明珠,处处华美,随处可见水晶、玛瑙等宝石。 唯独鲜有人气。 身为魔域之主,苍焱的居所自然少不得要打理服侍。与天衍收养人间被父母家人遗弃,或是不幸流落在外的孤儿为小道童不同,魔宫之中,多是傀儡人。 这些傀儡人多以玉石、木料等雕刻成人的样子,安上心石,注入灵力,再穿上衣袍,黏上须发。 乍看过去,的确很有人的样子。可走近了,就会发现他们雕刻出来的脸上冷冰冰毫无情绪,既不出声,也无表情,令整个魔宫都显得空寂寥落起来。 沐扶云沿着廊檐之外的成片的浓荫徐徐而行,莫名就想起了当初在玉涯山上独自修炼的日子。 倒是难为苍焱了,从前经历过被正道修士集体排挤、欺辱的境地,后来成了魔君,掌管着整个魔域,却还是过着这样孤独的日子。 难怪会那么在乎沐扶月,实在是自己把日子过得太苦了。 不知不觉中,她已沿着林荫走了整整一圈,又绕回了正殿附近。 在一片怒放的紫色鲜花之间,一名长相俊美的红衣男子迎面行来,见到她时,脚步停了停,有些诧异地挑眉唤她。 “沐扶云,”他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一遍,“我从前似乎小看你了。” 沐扶云愣了愣,对上他那双带着阴柔妖冶之气的眼睛,顿时认出来,这是许久不曾见过的合欢宗掌门,解忧。 能出现在这里,只有可能是苍焱将他召来的。 果然,不等她回话,正殿的大门便从里打开。 苍焱站在高高的门槛之后,从高处俯瞰下来,仿佛根本没看到沐扶云的存在一般,直接将目光落在解忧的身上。 “合欢宗掌门解忧,见过魔君。”尽管合欢宗明里暗里依附着魔域,但解忧却并未显露出太多卑躬屈膝的刻意讨好。 “说吧,在她身上,是不是也用了你们合欢宗那些下作的手段。” 苍焱随意抬了抬手,略有些压抑地问,目光也终于从沐扶云的身上一扫而过,像在看什么被玷污了的东西一般。 “合欢宗手腕虽多,却并非人人都用得上。”解忧笑了笑,并未因他的问话而惊慌,“她当初在我们合欢宗只待了四年,四年里,因一直不曾进阶,是以,那些特殊的手段,自然都没用过。” 要用上高阶修炼术,也得境界相当,能承受得住才行。四年里,沐扶云一直停止在炼气前期,自然承受不住其他修炼术法。 苍焱的面色终于稍松动了些。 “不过,”解忧微微一笑,话锋也跟着一转,“既然入了合欢宗的门,身上自然会留下一些印记。想必,这一年多,应当已经深有体会了吧。” 沐扶云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既然他来了,便要问清楚解决的法子。 “不错,这一年多来,我时常犯那血气上涌、身不由己之症,每每要靠着寒潭冰泉的压制,才能捱过去。不知可否请掌门指点,该如何解决此事?” 她不了解解忧,只是偶尔听过一两句传闻,知晓他为人圆滑,有种种控制手下的手段。若是平日,哪怕她已是天衍内门弟子,他大约也不会轻易透露。 不过,眼下在苍焱面前,他应当不会隐瞒。 “此乃我合欢宗密法,唯修炼合欢心法,方能克制体内气息上涌。你如今转练天衍剑术,自然得不到压制。”解忧余光望着上方的苍焱,微笑着解释,“解决起来,倒也不难,只是颇费时日,且,还需魔君慷慨解囊一番才行。” 苍焱没想到事情会落到自己这儿,不由眯了眯眼:“你说。” “只需以寻常清心丸辅以另外一味药引——”解忧答道,“便是魔域圣草。” 魔域圣草,顾名思义,便是魔域才有的一味灵草。 数百年前,这种灵草在魔域遍地丛生,随处可见,半点也不金贵。但后来经历了几次仙魔大战,又度过两次灵脉的大变动,致使魔域境内气候、土地皆有所改变。 原本如普通绿草一样寻常的灵草,骤然减少,到如今,只有魔宫以北五里处的一片芳草园中,在几位魔修的费尽心力地培育下,还种着七八株,每隔一两年,才能长成,俨然是极其稀有的“圣草”了。 “只是时间嘛,每半月服一次,少则一年,多则五年,便会慢慢恢复。” 这让沐扶云不得不佩服解忧的心计。 清心丸易得,魔域圣草却千金难求,更别提要用这么多。合欢宗的修士,这辈子都别想回头了。 “魔君,我姐姐她——”沐扶云立刻转头,对苍焱暗示。 苍焱脸色僵了僵,方才二人虽没明说,但“气血上涌”、“身不由己”,又需要用寒潭冰泉,让他很快明白了过来。 “你,和天衍那两人之间,可曾有过不该发生的事?”他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先眼神阴郁地问了一句。 沐扶云扯了扯嘴角,面带讽刺:“他们可是‘正道’修士,对姐姐的感情,可不比魔君少。” 苍焱面色松动的同时,亦觉她话里带刺,让他一阵不快。 就连解忧看她的眼神,也充满诧异,离开一年多,她似乎和当初在合欢宗的那默默无闻、卑微内敛的四年大不相同。 只是,想到她刚到合欢宗时的情形,解忧到底觉得可惜,眼底也跟着闪过一丝惋惜。 沐扶云与他视线相对,几乎一瞬间就捕捉到这分异样。 “取一株圣草来。”苍焱招来一个傀儡人,让其往北面的芳草园去。 “多谢魔君慷慨解囊。”沐扶云得到自己想要的,心中大为高兴,笑着冲苍焱道谢,“我定好好护着自己,绝不掉以轻心。” 一旦抛开对未来的恐惧,这就成了个绝好用的理由。 苍焱非楚烨和宋星河,本就不在乎所谓的是非黑白,听到这话,既不心虚,也不愧疚,只是眯着眼警告:“你最好如此,否则,一旦你没了用处,便只有被我做成傀儡的下场。” 说完,也不再理会仍旧站在一旁,没有回去的解忧,随手一挥,便使正殿大门自两边缓缓往中间阖。 眼看一切暂归平静,守在魔宫外的一名修士自空中御剑,快速行近。 “魔君,天衍宗来人了!” 已几乎阖上的屋门停了停,没有重新打开,只有声音自内里传来。 “多少人?” “只、只一人,就是北芜镇的那名女长老,她来势汹汹,却并未动手,只说要见魔君,让魔君将沐小真人送回去才愿走。”那魔修因觉在北芜镇才和蒋菡秋联手过,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才赶紧过来请示一番,“是否要让她进来?” 屋里静了静,沐扶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看见了苍焱皱眉的样子。 “她还真是——” 屋门缓缓打开,苍焱沉着脸从里面跨出来,斟酌着词,似乎不知到底该如何形容。 “——胆大得可笑。” 一个人就敢闯他的魔域,实在不自量力。先前看她,还觉她有几分本事,和天衍其他那些废物有些不一样,如今才知是高看她了。 他说着,直接往手下指的方向飞去。 沐扶云见状,刚想御剑跟上去,盼着能见一见蒋菡秋,好让她暂且安心。 可还没踏上衡玉剑,耳边就冷不丁传来解忧的声音。 “你真打算解开那密法?” “掌门真人这是何意?”沐扶云脚步一顿,想到他方才古怪的眼神,警惕地问。 解忧看了她片刻,似乎想要确定什么事情,最终只摇头:“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你,这样做,对你而言,不见得有好处。” 第60章 去留 话里有话。 沐扶云仔细盯着解忧的神情,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可他说完这话,便再不愿多透露其他,冲她淡淡点头后,便飞快地离开了,似乎一点也不想卷入天衍和魔域之间的纷争。 果然是个滑不溜手的人。 沐扶云总觉得他那里还藏着她不知道,却十分重要的秘密,他越是这么说,她就越是要想办法消除合欢宗密法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如此,方有机会知晓这秘密到底是什么。 不过,现在没时间多想,她重新踏上衡玉剑,朝着苍焱的方向追去。 魔宫是魔君的居所,四下高墙包围,云雾缭绕,设下无数禁制关窍,以抵御外来之人。 此刻,就在云雾之外,蒋菡秋一人站在一片空阔之处,被数十名黑帽黑袍的魔修团团包围,没有一点空隙。 魔修无剑,却个个周身溢出浓郁的黑色魔气,显然蓄势待发,只要蒋菡秋一动,就会立刻全体出击。 蒋菡秋受伤未愈,即便已服了丹药,仍 比平日的状态稍逊一筹。不过,面对包围,她毫不退缩,迎风而立,昂起头颅,一手搭在自己的剑上,等待苍焱的出现。 “要么让他出来,要么把我天衍的弟子放回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周围的魔修纷纷发出轻蔑的笑声,仿佛听到了了不得的笑话。 “就凭你,也配与我们魔君叫板?” “你们天衍,难道要与我们魔域为敌了吗?” 一句句挑衅自四面八方传来,似乎想激她出手。这些魔修近年来听从苍焱的命令,比过去收敛了许多,轻易不能动手,更不与仙域之人起冲突,着实觉得压抑,今日有人送上门来,自然跃跃欲试。 蒋菡秋的确打算出手,但出手之前,仍旧保持着十分的冷静,先扬声说了一句:“此来只我一人,与掌门无关,更与天衍无关。” 说完,也不等这些人反应,拔剑而起,一挥下去,激起一道强劲剑意,于无形间,便在周遭的包围圈上撕开一个口子。 有两名魔修身上的黑袍被剑意割断,胳膊上了划拉开了两道长长的口子,串串血珠自其间涨出来,滚滚而落。 众人感受到她身上强大的力量,终于觉得应当认真起来。 一时间,一道道黑色的影子自包围圈中跃起,此起彼伏一般,往中心被围着的蒋菡秋攻来。 蒋菡秋打起十二分精神,不错眼地应对着一招招或强或弱的攻击。 身为落霞峰长老,她一向是个务实的人,尽管没有自创过任何一套剑法,但对于已有的众多天衍剑法,却有极高的造诣。 除了谢寒衣,整个天衍没人比她更熟悉剑法的各种变式,也没人比她使得更有攻击性。 此刻,对手太多,她完全没有任何思考和犹豫的机会,从头至尾,都是凭着本能出招。 然而,就是如此,她始终没有落于下风,将自己的四周如水桶一般牢牢防住。 苍焱出现时,看到的就是蒋菡秋以一人之力抵挡住数十名魔修进攻的情形。 他是个讲究实力的人,看到蒋菡秋展现出如此非凡的一面,眼中闪过赞赏和惊讶之色。 在沙漠中,他就知道蒋菡秋是个下得了狠劲的人,此时看,他养的这些手下,也太不中用了些。 就在这时,蒋菡秋似乎渐渐适应了众人攻击的频率,竟然变得游刃有余起来,甚至从中找出了空档,一下用了八成灵力,将所有人都打退出去数丈远,其中大半,甚至站立不稳,倒下了。 “真没用,堂堂魔君的护卫,只这点本事,连我一个都打不过,凭什么与我天衍比。识相,就把我天衍弟子完完好好地送回来。”蒋菡秋方才也被激怒了,此刻对着一个个七仰八叉的黑色身影,颇有些睥睨的意味。 苍焱听到这话,原本的赞赏之色淡去,表情倏尔冷下来。 “休想。” 他骤然升至高处,在掌心里凝聚灵力,形成无形的威压,朝着蒋菡秋身上压去。 蒋菡秋猛地抬头,还未看清苍焱的表情,就感到身上一下被安了千斤重的压力,不但抬不起执剑的手,甚至连握住都显得十分费劲。 “天衍长老又如何?”苍焱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你,还差得太远。” 威压一点点加大,蒋菡秋双腿发颤,身子却没有低下去,始终用尽全身力气,调动灵力,支撑着自己不垮下去。 “我、要护着、天衍的、弟子。” 这副坚定的,毫不畏惧的样子,深深映在苍焱的眼中。 他觉得刺眼极了。 “蒋师叔!” 沐扶云御剑而至,一下就见到脸色越来越苍白的蒋菡秋,想也没想,就要冲至她面前,替她挡下来自苍焱的威压。 蒋菡秋看见她完好无损的样子,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勉强扯了扯嘴角,冲她笑一下,正色道:“扶云,你没事就好。” 她当真是一心为天衍弟子付出。 沐扶云感到眼眶一热,不知怎的,忽然能感受到一种可以称之为“感动”的情绪。 她如今是天衍弟子,不论当初入门的时候,经历过多少不堪的流言和恶意的揣测,此时此刻,宗门之内,就是有人将她当作一份子,愿意为她只身赴险。 “你放了她。”沐扶云转身,背对着蒋菡秋,仰头直面苍焱,用略带命令的口吻直接道。 护着她的人,她便也不许别人欺负。 苍焱身为魔域之主,听不惯她这样的口吻,自然轻易不肯放开。 沐扶云本也没什么耐心,二话不说,拔剑就直冲他而去。 苍焱下意识抬手,暂时撤去压在蒋菡秋身上的灵力,转而就要朝沐扶云身上打去。 可临到头来,忽然瞥见她那张与沐扶月相似的脸,只得生生收回大半,只用小股灵力与之相对。 往来之间,他始终有所顾虑,不得不收敛着实力,反倒给了沐扶云机会。 她本就已经恢复了灵力,此时,的确能与刻意收敛的苍焱对上几招。 苍焱被她惹得心烦,渐渐收不住灵力,恼怒之下,忽然爆发,猛得闪至她近前,一把捏住她的脖颈,压住她的剑式。 “魔君想杀我吗?” 沐扶云微昂着头颅,掀起眼帘,略带挑衅地对上他的双眼。 苍焱咬紧牙关,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将她往地上用力一甩,冷声道:“别以为我不敢!” 沐扶云一下摔在地上,一手朝下,勉强支撑住自己,恰与蒋菡秋跌到一处。 蒋菡秋方才得以喘息片刻,此刻见她倒下,不禁身上搀了一把。 师叔师侄二人站在一处,显得十分狼狈。但同时有两根不屈的傲骨,令苍焱感到过分刺眼。 “既然你们如此不识相,那就都留在我魔域好了。” 说着,以灵力将二人制住,又冲四下里已经先后从地上爬起来的魔修们示意,令其上前来,将二人押住,带回魔宫去。 “别怕,宗门已知晓你被劫之事,很快就会派人来的。”蒋菡秋悄悄给沐扶云传音。 沐扶云点头,以眼神示意自己并不惊慌,让蒋菡秋不必担心。 就在这时,远处的天际线上,一道飘然如仙的洁白身影,正以极快的速度朝这边飞掠过来。 碧空之下,那身影如一缕浓云,行至近前,与苍焱的漆黑相对,形成强烈的对比。 与之同来的,还有一股冷霜寒冰的气息,轻而易举就将沐扶云和蒋菡秋周身的桎梏挑开,重新将二人包裹其中。 “师尊!”沐扶云仰着头,不禁唤了一声。 “徒儿要留在哪里,除了她自己,无人能替她决定。”来人正是自天衍径直赶来的谢寒衣,“不劳魔君费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关心 谢寒衣就停在沐扶云身前一丈的地方,将她和蒋菡秋护在身后。 “师弟。” 得了喘息,蒋菡秋赶紧站直身子,调整一番灵力气息,往前站了一步,也将沐扶云护住。 刚看到谢寒衣的时候,她着实震惊。 她并非上一代掌门齐归元的亲传弟子,当初拜入天衍,是在另一位长老座下修行,因此,与这位齐归元的关门弟子不算十分熟悉。 后来,谢寒衣又常年闭关,不问世事,更是和宗门中除了掌门齐元白之外的其他人无甚交集。 哪怕身为宗门长老,落霞峰峰主的蒋菡秋,也对他有些陌生。 在蒋菡秋的记忆里,依稀记得谢寒衣当年受伤后,便不再适宜远离宗门,因而,根本没想到他会亲自赶赴此处。 但想到沐扶云毕竟是他唯一的亲徒儿,在宗门的时候,他就给她出 过头,今日此来,似乎也没那么突兀了。 反正,换做是她,不论如何,自己的弟子出了事,自己定是会从宗门赶来的。 有谢寒衣在,她一下就放心多了。 “你是……泠山道君。”苍焱眯着眼打量谢寒衣片刻,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用的是“泠山道君”这个尊称,而并非直呼其名。 有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在外,饶是他,也下意识多了几分尊重。 “正是在下。”谢寒衣冷冷地回答,随后便打算带着沐扶云和蒋菡秋离开。 苍焱还未开口阻止,底下方才被蒋菡秋收拾过的魔修们便先忍不住了。 泠山道君的名号,他们有所耳闻,却从未亲眼见过,数十年前的事,谁也不知到底是怎样的,况且,又在自己的地盘,有魔君在,他们自觉能争回一口气来。 “站住,这里是魔域,是你们想走就能走的吗?”其中一人前行一步,挥袖喊道。 谢寒衣并不理会他,甚至连半个眼神也没给,仍旧带着二人转头离去。 几名魔修见他如此不将他们放在眼里,顿时恼怒,跳起来便追上前,凝聚魔气朝他们攻去。 从头至尾,苍焱都将他们的言行看在眼里,却并未阻止,显然是有意纵容,想要用他们探探谢寒衣的底。 察觉到身后的攻击,蒋菡秋下意识一剑挥出去,顿时断了几人的路。 不过,对方人数众多,颇有前赴后继的气势。她受了伤,能挡一击两击,但恐怕坚持不了太久。 好在有谢寒衣在。 他停在原处,只转过身来,脚步没挪动半步,更未拔剑,只掌心朝上,轻轻一抬,便有强大的灵力推出去,将数十人逼得再不能前进半步。 “此地虽是魔域,我要带走的,却是我的徒儿。难道魔君不允?” 他说着,掌心朝前,只动了一寸的距离,那数十名魔修便被压得就地倒下,动弹不得。 苍焱的脸色逐渐严肃起来。尽管没有出招,但他已经能感觉到谢寒衣的实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下,甚至很可能,比他强大许多。 “不愧是泠山道君。”他顿了顿,冲谢寒衣露出笑容,“既是道君的人,我自不会阻拦。只是,有一点不明,还请道君解惑。道君如此身份,为何会收这样一个——有不堪过往的女修为徒?” 沐扶云一听,就猜他口中的“不堪过往”,指的是她曾在合欢宗待过四年的事,只是碍于沐扶月的名声,才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只是不知道谢寒衣是否知晓她的这段过往。 沐扶云素来不会看轻自己,但这一刻,望着谢寒衣,忽然有点不太确定。 “往事已矣,今时如斯。我谢寒衣从不计较虚名。”谢寒衣感受到沐扶云的目光,侧目看了她一眼,面上的表情并无变化,说话的语气也无甚起伏,却让人安下心来。 “是吗?”苍焱冷笑,“原来泠山道君的心怀如此宽广。” 蒋菡秋听不惯他语气里的嘲讽,直接反唇相讥道:“何为‘不堪’?魔君当初在仙域正道‘蹉跎岁月’,是否也算‘不堪’?” 周遭的魔修们同时噤声,赶紧小心翼翼低下头,不敢看苍焱的反应。 苍焱脸色一沉,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滚。” 语气不善,但也有放他们离开的意思。 遂无人再阻拦。 三人一路御剑,自魔域的上空飞掠而过。 魔域无法使用天衍的传送阵,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夕阳西沉,白日将尽时,才越过仙魔两域的界限。 随着离北芜镇越来越近,天地之间,又重现出漫漫黄沙一望无垠的景象。 从高处俯瞰下去,在被橙红的霞光映照的平整沙丘上,一个一个小小的黑点慢慢前移。 “那是——”蒋菡秋仔细看了一眼,喃喃道,“咱们的弟子?” 说完,沐扶云也跟着看过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小小的黑点逐渐放大,变成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是云霓他们,还有楚烨、宋星河和展瑶他们,不少留守北芜镇的弟子们,正贴着沙地御剑靠近。 “师尊!”云霓列于最前,第一个看清他们的归来,远远的就高喊,“还有谢师叔和沐师妹!他们回来了!” 一时间,十几名弟子纷纷加快速度,朝这边飞来。 “回来了回来了!” “那就好。” “没事吧?” 弟子们松了口气,上前将三人围在中间,一边打量一边庆幸道。 云霓先是冲蒋菡秋拱手行礼,接着便过来一把抱住沐扶云,拍了拍她的后背,这才放开,道:“沐师妹,可真是吓坏我了!” 旁边也有几名弟子靠过来,仔细打量她的脸色,见她脸色虽白,但精神却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俞岑更是直接塞了一瓶固元丹到她手里。 展瑶没说话,但从头到尾,都一直站在一旁盯着她。 沐扶云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同时担心,惊讶的同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哪怕自入内门后,与大家的关系已缓和了许多,仍旧无法适应这种被关心的感觉。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在身后半丈远的谢寒衣。 师徒二人视线相对,尽管他没有说一个字,更没有任何表情,但沐扶云却忽然觉得镇定了许多。 “多谢各位师兄师姐的关心,幸而有师尊和蒋师叔在,护住了我,我没事。” 她说着,后退两步,冲所有人拱手作揖。 展瑶朝旁边让了让。 云霓则上来将她搀起来:“不必言谢,我们可什么都没做。只是,都是同门,朝夕相处,理应互相照拂,你出了事,我们总得做些什么,才对得起同门情谊,对得起所受的教导。”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就连楚烨和宋星河二人,眼中都流露出了赞同之色。 “好了,如今暂时安全了,大家皆可安心,先回北芜镇吧,休整一晚,明日一早,安抚好百姓后,便分批回宗门。”蒋菡秋拿出长老的气势,知晓谢寒衣必不会再管别的事,便吩咐道。 三人的队伍变成了二十余人,重新启程,回到北芜镇。 云霓带着人继续处理善后事宜,沐扶云则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回到传讯馆中歇息。 传讯馆中,仍旧没什么人,只一个许莲,呆呆站在前厅处,不知在想什么,一看见沐扶云回来,浑身一僵,表情复杂,随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嘴唇蠕动两下,还是没说出口。 沐扶云只用了片刻,就隐隐明白过来了,想必,不顾楚烨的告诫,将她的事告诉苍焱的,就是许莲。 她自问,对于对自己心怀恶意的人,做不到笑脸相迎,是以,也不顾许莲的反应,只作没看见她一般,径直从她面前走过,态度中的冷漠,不是从前在宗门中时的满不在乎,而是带着鄙夷和蔑视的冷若冰霜。 许莲咬住下唇,无言地看着她从面前经过的身影,半点不敢出声。 穿过厅堂,来到后院的住所后,沐扶云稍稍整理一番仪容,并没有打坐、调息。 她虽受了伤,但并不严重,服了两枚普通固元丹后,便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只是心里总想着先前苍焱的那句“不堪的过往”。 宗门中,除了楚烨和宋星河,知晓的人大约寥寥无几。她不担心有人会说出去,也不觉得进入合欢宗真的有多么“不堪”,但对谢寒衣那边,却始终有种愧疚感。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要趁现在,将原主的过往告诉谢寒衣。 然而,才起身出屋,来到谢寒衣的屋外,抬手敲了一下门,她就忽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热流,正在丹田中悄然涌动。 第62章 发作 沐扶云顿时一凛,一下就意识到,是她体内的合欢宗密法发作了。 真不是时候。 懊恼之际,她还悬在 半空中的那只手垂下来,转身要走,可才走出去一步,屋门便被从里打开了。 “徒儿,”谢寒衣清冷的嗓音从屋里传出,“找为师何事?” 他耳聪目明,五感敏锐远胜于普通修士,早在她靠近门外的时候,就已感受到了她的存在。 沐扶云只好停下脚步,重新转过身来,对着谢寒衣行礼。 “师尊,”她忍着体内隐隐的浪潮,犹豫着觉得眼下不是个好时机,还是没有说出口,“徒儿没什么事,只是突然想来看看师尊,师尊一切都好,便放心了。徒儿这就退下。” 说着,躬身作揖,想要道别离开。 隔着几步,门槛之内,谢寒衣就站在里面,身上透着冰雪的寒意,在四下的黄沙大漠里显得十分突兀。 沐扶云第一次感觉到身为修士,五感的敏锐真的会带来困扰。 就是一弯腰的工夫,她忽然嗅到那股清凉的气息。 不知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就有他在身边,又或者是因为对他有无法解释的依赖,再或者是因为现在的她的确需要一样冰冷的东西,此时此刻,她觉得脑海里一片恍惚,连带着眼前都模糊起来。 原本还能维持正常的脸颊悄悄染上一层红晕,眼神看起来也十分迷离,重新站直身子的时候,双腿发软,差点没能站稳,幸好反应快,扶了把门框,才没跌倒。 “怎么了?” 谢寒衣看出她的不对劲,略抬了抬手,用自己的灵力将她扶住,问。 沐扶云咬咬牙根,想让自己保持镇定,但诱惑就在眼前,她明知自己应当立刻就走,但双腿却像被灌了铅一般,怎么也动不了。 “师尊,”模糊之间,她抬起眼帘,看着眼前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谢寒衣,不由自主说出了原本的来意,“徒儿有话想要说。” “我、我有一事,一直不曾向师尊坦白过——” 她顿了顿,悄然捏紧自己的手。 “入天衍之前,我曾在合欢宗待过四年……” “合欢宗”这三个字,但凡提起,总会引来别人异样的眼光。 她一直是不在乎这些的,旁人的想法如何,从来影响不到她。 但是从刚才苍焱说出那句话以后,她心里就一直怀着忐忑。哪怕谢寒衣的回应让人感动,她依然不敢完全安心。 会不会,只是因为他并不知晓真相,才能如此宽容对待。 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对谢寒衣,无法不在意。 此刻,说完那句话后,唯有忐忑局促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谢寒衣仍旧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只眉心动了动。 “四年时间,还挣扎在炼气前期,合欢宗果然不适宜修炼。” 沐扶云一愣,被体内的浪潮冲击得模糊的意识也清明了片刻。 “师尊……” “你的这身毛病,也是在那儿落下的?” 沐扶云呆呆点头,虽然也不知晓自己这么多毛病到底是不是在合欢宗的时候落下的,但至少这密法是在那儿种下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听到谢寒衣轻轻叹息了一声,带着点怜爱的叹息。 “难怪第一回见你时,是在那样的情形下。” 那时,他看出了她的体质有些特殊,但只以是经脉薄弱,为了修炼,受外力的强行疏通,引得气血上涌,无法自制。 此时想来,应是与合欢宗有关。 “过来。” 他冲招招手,将她召至近前,伸手将她道袍底下的手腕轻轻握在掌心里。 “为师探探你的经脉。” 冰凉的触感贴上手腕间的肌肤,激得她不由自主抖了抖。丹田处的热浪已经涌动着席卷至别处,热得她鬓发间渗出细细的汗珠。 一股带着寒霜之意的灵力自手腕间缓缓探入她的经脉中,像是久旱后的甘露,沁凉沁凉的,让她忍不住低吟一声。 几乎是声音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恨不能当场找个地缝钻下去。在师尊面前,怎能如此失礼? 可是,在合欢宗密法的作用下,她实在太难受了。 上次用过莲花冷霜丸后,再次发作,就会比先前来得更猛烈,连带着消磨了她的意志力。 “师尊,对不起。” 她眼里含着愧疚的泪,却忍不住靠近两步,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最后的理智让她不敢当真贴近他,只好怯怯地伸手,攥住他的衣袖。 “我、我有些撑不住了……” 身处大漠,没有山溟居的寒潭,解不了痛苦,唯有眼前人身上的冷意,让她能有片刻缓解。 谢寒衣望着她双颊绯红,不时往自己身边靠的模样,微微蹙眉,知她的确坚持不住了,犹豫一瞬后,将她拦腰抱起,带回屋中。 …… 魔宫之中,苍焱自回来之后,便一直情绪压抑,隐隐积攒着怒火。 他试着在寝殿中打坐调息,可不论怎么集中精力,都始终无法进入入定状态。 烦躁之际,只好起身,独自一人在庭中挑人对招。 起初,他还和平日一样,只与自己亲手做的傀儡人对招。 可傀儡人茫然空洞,招式灵力,皆由他赋予,毫无生气可言,还不如天衍的蒋菡秋! 她至少带着股生机,拿得出不俗的实力,若当真在公平的境地下对决,他不见得能很快将她打败。 “你来!”他随手一指,点了个离得最近的护卫。 魔宫中护卫一向很少,这次也是因为才刚经历了被天衍从手上抢了人走,才留了几个在近前。 那名护卫无法,只得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站上去和魔君对招,不过十招的工夫,就败了下来。 接下来,一连好几个,都是如此。 苍焱耐心耗尽,脑袋里再度回想起蒋菡秋离开前的那句话。 “何为‘不堪’?魔君当初在仙域正道‘蹉跎岁月’,是否也算‘不堪’?” 他也有不堪的过去,被旁人排挤欺凌,过得比沐扶云还不如的,不堪的过往。 眼下,连对招也对不下去了。 他拂袖转身,再度回到寝殿中。 一名护卫站在门外,犹豫再三,还是跨进来,捧着手里的灵草,问:“魔君,圣草已采,不知该如何处置?” 圣草稀有,平日每一株的去向,都要由魔君亲自过问。这一株,原本是要给沐扶云的,可眼下人已经走了,他们也不敢随意处置,而这圣草,存活的时间极短,过了一天一夜,便会很快枯萎,半点耽误不得。 苍焱愣了愣,看到那株被割下来,根须处十分整齐的灵草,好半晌没有说话。 直到护卫忐忑得手脚僵硬,不知所措的时候,才忽然道:“给她送过去。” 护卫起初没明白,思索片刻,方明白他说的“她”,指的是已经离开魔域的沐扶云。 尽管疑惑,但还是立刻应声回答,准备退出殿外,立即着人去送。 临走之前,苍焱又加了一句:“以后,每隔半月给她送一株去。” 不论如何,他不会放弃让沐扶月重新活过来的机会。 …… 北芜镇传讯馆中,谢寒衣将沐扶云放到榻上,半托住她的胳膊,让她勉强能盘腿坐着。 另一只手从手腕上挪开,移至她的背后,将强大的,充满凉意的灵力灌入她的经脉之中。 一股舒适和缓的感觉从背后蔓延开来,沐扶云挺了挺脊背,轻吟一声,整个人半阖着眼,往谢寒衣的方向靠去。 二人本就离得极近,此刻更是几乎隔着衣物贴在了一起。 “师尊,好舒服啊。”沐扶云倚在他的怀中,半仰着脸,恰好对上他的下颚。 说话时的温热气息从他的脖颈、下颚边缘轻轻扫过,令他也莫名有种紧绷的不适,连带着心跳也加快了些。 “再忍一忍。” 谢寒衣紧抿薄唇,尽力扶住她倒过来的身子,不让他彻底到进自己怀中,也不让她东倒西歪,贴在她背后的手掌,也微微用力,调动更多灵力,快速朝她体内灌去,以达到寒潭一般给她降温的效果。 两人依偎着,沐扶云的呼吸越 来越急,胸口起伏,双臂也开始往谢寒衣的道袍上挪动。 “还要忍多久?”她实在煎熬,趁着还有一丝理智的时候问了一句。 “很快就好。”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便是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 来人是宗门内一位弟子,特意来找沐扶云的。 “叨扰了,不知沐师妹可在?魔域来人了,说是受魔君所托,给沐师妹送东西来了,须得师妹亲自过去接才好。” 第63章 滚烫 沐扶云的脑中一片混沌,虽听到了外面那位师兄的话,却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法,她只好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谢寒衣,迷蒙的面上显出茫然无措的表情。 “师尊,他在说什么?” 谢寒衣垂眼望着她,默默加大手心里灌注的灵力,试图让沐扶云暂且冷静些。 然而,她一得到缓解,整个人就显出一种慵懒的姿态,浑身发软,怎么也坐不住,和第一次遇见时,直往水里沉一样,身子不住往下滑。 只是,这一次,是从他怀中往下滑。 这么多年来,谢寒衣几乎没有与人靠得这么近过,对于她的茫然和无意识的靠近,虽感到不大适应,但因知晓她眼下正难受得神志不清,遂多有体谅。 但不知为何,面对近在咫尺的沐扶云,他心中有几分异样的感觉。 心跳加快了,输出的灵力虽还是冰冷的,手心却有了温度。 “他说,魔君命人送了东西过来,要你亲自去取。” 他将外头那名弟子的话在她耳边重新说了一遍,低头再看她的眼,仍是懵然,只得叹了口气,替她回答。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她一会儿就去。” 外头的弟子先没等来沐扶云的回答,原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本已打算道歉离开,再去问问旁人是否见到了沐扶云,却不想,就听到了谢寒衣的回答。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甚至觉得自己还听见了沐师妹的低吟声。 难道沐师妹受了伤,谢师叔正在给她疗伤? 方才回来的时候,她看起来分明一切安好,并未受伤。 疑惑的同时,他并未多问,横竖已得到了答复,向屋里应了一声,便告辞离去。 屋子里,谢寒衣手心发热,本有些想将靠在怀里的沐扶云往一旁推一些,可一对上她与平日不一样的可怜的眼神,就觉于心不忍。 无奈,他只好自己尽力控制着,一边继续给她输入灵力,一边试着探析她体内的经脉。 这一探,便探到了丹田处那片意料之外的驳杂。 已经筑基的修士,应当灵台清明,经脉通畅,丹田之中有股股积存的醇郁灵气。 可她丹田中的那一片驳杂,却阻挡了气息的运转,像个罩子一般,阻断了灵脉,遮蔽了灵根,让人辨不清内里的情形到底如何。 倘或不曾深入探析,便只会将她当作一个资质奇差、脆弱不堪的无能之辈。 难道当初掌门师兄就是因此,才断定她必没有修仙的天赋和机缘吗? “徒儿,”因她不住得下滑,谢寒衣只得紧紧搂住她,胳膊自她后背、腋下穿过,将她固定在自己的怀中,低头唤她,“扶云?” 他想告诉她,自己要再加大手上的灵力,也许会让她有些不适。 “师尊……”沐扶云时断时续的神思回笼一瞬,呆了片刻,才下意识应了一声。 谢寒衣想,她横竖是听不懂了,便只道了一声“忍一忍”,随后便将她推开些,让她稍稍坐正,陡然加大灵力灌进去。 他的灵力太过寒凉,一下就将她激得浑身僵硬,好半晌都没缓过来,直凉得牙齿打战。 比之山溟居的那汪寒潭也不逊色,只是痛苦也多了些。 忍了又忍,僵了又僵,沐扶云终于如拨云见日一般渐渐清醒过来,混沌一片的眼神变得清明,仿佛染了烟霞的脸庞也恢复了白里透红的均匀色泽。 体内的气血平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再彻底吐尽,方睁开双眼。 “师尊,我已好了。” 因背后的灵力未断,她不敢随意乱动,只先开口,等谢寒衣撤开手。 谢寒衣顿了顿,才停下手中的灵力,却没有等她转过头来,便先侧过身去,换成闭目打坐的姿态。 “你去吧,想必他们还在前面等你。” 沐扶云想了想,回忆起方才模糊中听到的话,这时才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事。 想必是苍焱命人送魔域灵草来了。 以他对沐扶月的在乎程度,必不会容许她就带着合欢宗密法留在天衍的。 “多谢师尊。”她从榻上起身,抹了一把有些凌乱的鬓发,冲谢寒衣行礼道谢。 不知为何,她看着谢寒衣的侧影,乍一眼,莫名觉得他看起来有些不对劲,不禁皱眉想问,可再看,又觉一切如常,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 “徒儿这就告退,往前面去了。” 她犹豫一瞬,便决定先退出去。 那是谢寒衣,被誉为天下第一剑的谢寒衣,便是在她心中,也是个无所不能的人物。 谢寒衣颔首,没有出声,亦没看她。 沐扶云遂转身退出屋去,来到传讯馆前庭,果然见一名身披黑袍的魔修正站在门前。 而在他的身边,则站着两名天衍的弟子,正一前一后,虎视眈眈地瞪着他,生怕他轻举妄动似的。 其中一个就是俞岑。 俞岑一见沐扶云,赶紧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恰好拦在她和那名魔修之间。 “沐师妹,咱们小心些,可不能再让他们魔域的人再使坏!” 那魔修阴沉着脸,下巴上的胡须抖了抖,森森地,有点不耐烦地瞥了俞岑一眼,随即目光直直越过他,看向后面的沐扶云。 “魔君交代了,你一定知晓要送来的是什么。” 两名天衍修士齐刷刷看过去。 沐扶云点头,拍拍俞岑的肩,示意他不必太过紧张,绕到他身边,点头道:“我知道,劳烦替我多谢魔君的慷慨解囊。” 那魔修面无表情地将随身带着的漆盒取出,当着另外两人的面交到沐扶云手中,点头应下,接着冷嗤一声:“我们虽无‘正道’之名,却不见得比得过你们这些‘正道宗门’的阴险狡诈。那样不入流的小伎俩,我们可不会用。” 说着,甩了甩衣袖,高昂着头颅,直接飞身离开。 “沐师妹,”另一名师兄正是方才去唤沐扶云的那一个,想起当时听到的屋里的动静,不由多问一句,“可是在魔域受了伤?眼下可好?” 沐扶云有些诧异:“师兄何出此言?” 那名师兄腼腆地笑了笑,道:“只是方才去唤你时,听声音,像是受了伤的样子,这便多关心一番。” “多谢师兄关心,方才的确有些不适,”沐扶云松了口气,“眼下已都好了。” 想起在屋里的情形,她莫名脸热。身处其中时,她不觉不妥,如今方有些羞赧。 那等失态的样子,在楚烨面前,在宋星河面前,乃至在苍焱面前,她都不会有半分心虚。偏偏是谢寒衣。 谢寒衣对她而言,和别人都不一样。 俞岑则仍是警惕地望着沐扶云手中的漆盒:“沐师妹,这里头到底是什么?你可得小心些。” “这个,”沐扶云垂眼,望着那只只比巴掌大一圈的漆黑锃亮的木盒,“没什么,只是他欠我姐姐的一些东西罢了,俞师兄不必担忧。” 提到沐扶月,俞岑自也有了猜测,因听说过沐扶月和苍焱之间的关系,遂不再多问,与另一位师兄一同离开。 留下沐扶云一个人在庭中,先是拿出一枚清心丸,接着,便就着那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深绿泛黄的 灵草服了下去。 …… 后院屋中,谢寒衣自沐扶云离开后,挺直的脊背才晃了晃,身子朝前倾些,一手撑在榻上,另一手捂住心口。 方才为了让徒儿尽快好起来,他一下输出大量灵力,此刻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和旁人想象的无懈可击、强大无敌不同,真实的他,其实脆弱不堪。 当年的那场大战,让天衍宗变成了压在他身上的巨石,挪不开,也不能挪开。 他守着天衍,天衍的命运皆系他一人之身,而他的性命,也绑在了宗门之中,一旦离开,有些东西,就会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拦也拦不住。 此刻,他感到周身经脉极速扩张,如火山岩浆一般的热从丹田处奔涌而来,一阵阵冲击着冰雪的外壳。 沐扶云再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已经半闭着眼倒在一旁,满头大汗的谢寒衣。 “师尊!” 来到这个小世界后,她第一次感到这样心慌意乱,好像方才那种奇异的预感一下成真了,连忙扑上去,扶住他的半边身子。 “师尊,你怎么了!” 谢寒衣身上的肌肤滚烫,烫得沐扶云心惊不已,可偏偏不见一点绯红,仍是雪白的,甚至比平日多了一层灰白,隐隐露出底下的青色血管。 他呼吸急促,半睁的漆黑眼眸有些涣散,好容易倒映出沐扶云的脸庞,猛然攥住她的道袍衣袖,哑声喃喃。 沐扶云忙凑近,贴耳至他的唇边,感受到灼热的气息,染得她耳后一片绯意。 “回去,回宗门去……” “好,徒儿这就带师尊回天衍!” 第64章 地动 身处西极沙地,距天衍宗数千里之遥,来时要用传送阵,归时自然也需要。 沐扶云来不及知会蒋菡秋等人,当即扶着谢寒衣出屋,御剑往传送阵所在的镇子入口处飞去。 一路上,谢寒衣浑身烫得痉挛了一下,却始终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紧抿的薄唇不留一丝缝隙。 即便到了如此狼狈痛苦的境地,他仍旧那么克制。 沐扶云望着他额角布满的细密汗珠,搀扶他的手心,即便隔着道袍,也能感受到底下滚烫的热度,不禁心乱如麻,脑海里莫名联想起平日的许多细节。 譬如他的常年闭关,他的深居简出,还有满身的霜雪气息,和常年被冰雪覆盖的泠山泽…… 从前她便猜测,他不离开泠山泽,不离开天衍,也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眼下看,果然如此。 突如其来的高热,定与他贸然离开天衍有关。 “师尊,再等一等,很快就能进传送阵了。” 她忍着心头的颤动,咬牙继续加快御剑的速度,直朝南面而去。 自一条条街巷上空掠过时,底下正在四处巡查、帮着安抚镇上百姓的天衍弟子们纷纷抬头,诧异地看着二人的动静。 从他们的角度仰视,只能瞧见沐扶云和谢寒衣二人并肩而立,靠得极近,御剑飞快地过去,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瞧方向,应当是往传送阵那里去了。 有人左右看看,摸摸脑袋迟疑道:“这是什么情况?咱们要不要跟上去问一问?” 毕竟他们二人都刚从魔域回来,要是受了伤,或是出了别的事,大家也好帮帮忙。 其他人也深以为然。楚烨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冲大家道:“既然如此,便由我去看看情况吧,大家留在这儿等我消息便可。” 旁人不疑有他,皆点头同意。 正当楚烨打算御剑追上去的时候,远处的蒋菡秋来到近前,制止了他。 “不必去问,有你谢师叔在,难道还不放心吗?只是沐师侄在魔域吃了些苦头,尽早回宗门休养罢了。” “哎,也对,这儿到底是西极,不比宗门内清净,更没有宗门内那么多丹药、灵植、密宝,还是回去更好。”俞岑觉得有道理。 其他人见是长老发话,自也无异议,只以为蒋菡秋定是知道些什么,才会如此放心。 只有蒋菡秋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放心,相反,担忧得很。 她并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身为长老,修为比这些弟子们高出一大截,五感自也更为敏锐。 方才,他们没有看清,她却看得分明,出问题的不是沐扶云,而是谢寒衣。 天下第一剑,天衍所有人,包括掌门都不得不仰视着,感叹自己望尘莫及的存在,有他在,天衍方能跻身三大宗门之一,旁人方不敢随意挑战天衍的权威。 可方才,他却是脸色难看,浑身热汗地由自己的徒儿搀扶着才勉强能站稳。 此事不但关系到天衍的脸面和安慰,更事关谢寒衣自身的安危。 蒋菡秋不知内情,只是曾在宗门内听到过些传闻,似乎当初为了救谢寒衣,上一任掌门齐归元曾耗费大半修为,几乎使出了扭转乾坤的力气,才稳固住他的经脉,从此以后,谢寒衣便一直避居洞府中,不再现世。 想必他有些不为外人知晓的旧伤,眼下急着回去,便是旧伤复发了。 此事,应当只有掌门师兄能帮得上忙了。 蒋菡秋面上不动声色,见弟子们没人再想追上去问,方自芥子袋中取出传讯玉牌,给齐元白递了消息过去。 这时,平静的沙地底下,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震荡,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厚厚的沙土之下经过,像是海浪一般的涌动,又像是山石一般的撞击。 天地之间,顿时震颤。 镇上好容易被安抚住的百姓们又被惊得惊慌失措,纷纷从自家屋里奔出来,四下观望着,漫无目的地奔逃起来。 “地动啦,地动啦!” “天降灾祸啊!” 有人一边狼狈奔逃,一边高声嚷嚷。 地动与洪涝、旱灾一样,人人闻之色变,尤其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一旦遇上大一些的地动,便会死伤无数。 修士们则身强体健,鲜少为此所伤。 只是,方才那一次震动,却有些不一样。 在场十余名修士,皆能清晰地感觉到,震动之下,还蕴含着灵力的波动和涌现。 “这里还藏着大陆的灵脉呢……” 有一名弟子喃喃道。 其他人都听到了,一时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将神识完全放开,试图捕捉四下里一切灵力的变化。 灵脉不但能让修士们汲取天地精华,修炼进阶,更是整个大陆安稳平静的根本所在,一旦发生异动,稍有不慎,便是天崩地裂、灰飞烟灭。 修士们不敢掉以轻心,只要再有一次地动,便会立刻结下阵法,先将北芜镇的百姓们护住,接着,还要想方设法护住灵脉。 这可要比先前除魔的任务更要难上无数倍。 好在,他们屏息凝神,紧张地等了片刻,甚至还试着探入沙土之下,感受其中的波动,预料中的再次地动却迟迟没有到来。 有人绷不住了,慢慢舒一口气,道:“应当只是寻常地动,未再涉及灵脉。” 其他人又等了一会儿,见的确未有动静,方彻底放下心来,转而四散开来,重新安抚镇上的百姓。 另一边,御剑而去的沐扶云亦察觉了沙土之下的地动。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地动之际,谢寒衣的身子恰好晃了晃,差点直接栽了下去。 幸而她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住,又连施了两个术法,将水囊中储下的水变做冰块,塞到谢寒衣的手中。 滚烫的手心被寒冰降了温,顿觉得到缓解,忙将冰块捧到额前,紧紧贴上去。 冰融成水珠,顺着前额、面颊流淌下来,总算将他的痛苦压下去了一些。 尽管只是杯水车薪,但总算也能克制住理智的流逝。 他定了定神,努力保持清醒,直到进入传送阵,感到再也坚持不住时,强撑着最后 的意志力,封住自己的周身经脉,直接让自己陷入昏迷之中。 “师尊!” 感觉到谢寒衣的昏迷,沐扶云心中一紧,用力将他抱住,直到在传送阵的另一端落地,连忙大声唤他,企图让他清醒过来。 “别喊了。” 一道冷淡而紧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紧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便从高处落下。 “不想他出事,就别多嘴,更别耽误时间。” 来人是已接到蒋菡秋消息的齐元白,此刻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沐扶云,只是盯着被她抱住的谢寒衣,直接伸手,将人带过去,转身便往泠山泽去。 沐扶云对齐元白并无好感,但眼下,尽管心中有无数疑惑,都的确如齐元白所说,不该耽误时间,是以,她一言不发,直接御剑跟了上去。 泠山泽位置稍偏,穿过山林后,方能见到那片水域。 齐元白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停在水边,将昏迷不醒的谢寒衣推入水域之中。 四周虽寒气逼人,但水面之上,并未结冰,谢寒衣半身浸在水面之下,半身露在水面之上,低垂着脑袋,摇摇欲坠。 “去取莲花冷霜丸来。”齐元白席地而坐,双腿交盘,两掌对准谢寒衣的后背,冷声吩咐完后,便屏息凝神,替谢寒衣运功调息。 沐扶云一愣,没想到谢寒衣也会需要莲花冷霜丸,难怪当时第一次见她时,会随身带着一枚。 也来不及思索他为何会服这样的丹药,她赶紧入了洞府,进入上次已进去过的谢寒衣的私库,在存放丹药的地方找到冷霜丸,送至水边,给谢寒衣服下。 服药之时,齐元白慢慢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动作,忽然道:“师弟竟连他的私库都允你进出,果真对你十分看重。” 捏住谢寒衣的下颚,待见他喉结滚动,的确将丹药吞下去了,沐扶云才松开手,低头答道:“弟子惭愧,当不起师尊的如此看重,唯盼师尊能快些好起来,日后必加倍勤奋修炼,好好侍奉师尊。” 齐元白眯了眯眼,冷哼道:“你的确该惭愧,若不是为了你,谢师弟根本不会离开宗门,更不会陷入如此痛苦的境地。” “你可知,他一听说你被掳走,便直接离开了宗门。” “今日,他若是再回来晚些,别说连我救不了他了,便是其他人,也——” 话说至此,戛然而止。 第65章 人形 齐元白生生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是冷冷地,带着告诫地看了沐扶云一眼,便不再多言,全神贯注地继续给谢寒衣运气调息。 沐扶云猜不到他后面没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 但绝不会是“就连其他人也救不了他”。 齐元白这个掌门,尽管剑术修为比不上谢寒衣,但与其他人比,必是略胜一筹。 既然如此,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沐扶云的脑中闪过许多猜测,却无暇细细分辨,只能压下满心的纷乱担忧,耐心守在一旁等待。 从夜幕降临直等到黎明破晓,自腰以下都浸在水中的谢寒衣身上已经重新凝起一层厚厚的霜雪,就连漆黑的长发、眉毛、眼睫都沾了雪白,整个人如被冻成了一座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当东边的天际浮现一线晨曦微光时,齐元白方收手,慢慢睁开双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好了。”他一直挺直的后背微弓了弓,冷淡的脸色也已变得灰白不已,映在朝阳的熹光里,好似还未干透的纸浆。“留在这儿守着他,直到他醒来。若他再出什么意外,我定不会轻饶你。” 沐扶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暂时安回去一些,也不介意齐元白语气里的刻薄冷漠,冲他俯身行礼,真心道谢。 “多谢掌门师伯出手,弟子定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师尊,直到师尊醒来。” 齐元白显然也因这一夜的灵力输出而疲乏不已,如谢寒衣这样的修为,要扭转他体内的气息运转,自得如填无底洞一般源源不断地输入。 他没再逗留,理了理衣袍,便离开了泠山泽。 留下沐扶云一个人,继续守在一旁,回想着方才的情形。 …… 另一边,留在西沙极地的天衍弟子们,又花了整整一夜,方将北芜镇的百姓们重新安抚住。 此地善后事宜不多,蒋菡秋遂命云霓带二人留下,晚两日再走,自己则先带着其他人离开。 临行之前,她以天衍长老的身份,给苍焱修书一封,信中先是为自己擅闯魔域道歉,又明里暗里指责他随意掳走天衍弟子,最后,再以仙魔二域的安定为由,暗示苍焱,这一次的事,双方一笔勾销。 做完这些,她方离开北芜镇。 回到天衍的时候,其他新弟子也已经完成各自的任务,回到宗门内。 众人聚集在任务堂,由沈教习将这一次的积分算清楚,改换了排行榜。 西沙极地的任务最难,尽管因为遇到意外,他们没能完成,最后,请了宗门的援助,才勉强将那里的魔物镇压住,但考虑到任务本就太难,他们亦表现得不错,因此,仍旧给了原定的八成积分。 如此一来,新入门的弟子们虽仍是排在最末,但也算都拿到了能继续留在宗门的积分,皆大欢喜。 只有两个人,并未因此而又半分喜悦之色。 待多数人离去后,展瑶自觉往惩戒堂去,对着里头贴在墙上的宗门规矩“坦白”自己在西沙极地差点害死同门的事,被罚在惩戒堂禁室中紧闭一月,每日抄写足有数千言的宗门规矩一遍。 许莲将她的举动一一看在眼里,站在惩戒堂外,踟蹰不前。 她心中一直愧疚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在西极的时候也好,回来的路上也好,都试着靠近展瑶。 但展瑶那样的性子,自不会给她任何机会。 不知不觉间,她心中的愧疚,似乎慢慢变了质。 “阿莲,你和阿瑶两个怎么了?”发现不对劲的周素悄悄问,“她怎么还要来这儿?在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许莲沉默片刻,扭头看一眼已经空无一人的惩戒堂正堂,咬咬牙,摇头道:“没什么,素素,我可能没法再和阿瑶做朋友了。你呢,你选谁,我,还是她?” 周素一呆,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但冥冥中,她早有预感,展瑶和其他人,本就不是一类人。 “你,当然是你。”她只顿了片刻,就干脆地回答,“我本就是因为你才和她走得近些,如今,自然还是你的朋友。” 许莲呼出一口气,终于露出这几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 浮日峰,楚烨自和宋星河二人一同往齐元白处拜见过后,便独自去了后堂。 收在芥子袋中的那片贝叶,他一直没有取出来过,直到现在,在四下设下禁制,又将几扇门统统阖上,身边再无旁人打扰时,方有机会仔细研究。 巴掌大的贝叶,被他放在手心里,原本空荡荡什么也看不见,可当他脑海里闪过“养魂术”这三个字的时候,泛黄的贝叶上,终于有了变化。 仍旧是以金笔写就的字迹,与上次只有“养魂术”三个字不同,这一次,浮现出来的,是七行字,凡四十九言,是一门心法口诀。 他没有犹豫,将这四十九字反复读了数遍,熟记于心后,便尝试着照心法所言,运功积聚灵力,尽力分成极细的一缕缕的形态,将莲灯环绕起来 ,再将还存着的一点点属于沐扶云的血从瓷瓶中滴入灯芯。 这是先前沐扶云给他鲜血的时候,他留了个心眼,并未全部用尽,施了些法术,存了少许下来,以防日后出了什么事,不至于断了供养。 灯芯闪了闪,火光摇曳,楚烨趁势将自己的灵力沿着火苗灌注进去。 起初,除了火苗变旺了些,并无其他不同。 楚烨等了片刻,正觉有些失望,维持片刻后,照心法所言,慢慢撤走灵力。 就在这时,莲灯之上,忽然冒出一缕青烟,好似是方才他灌进去的灵力化成的。 那缕青烟在空中袅袅地扭动、聚散,片刻后,幻化成一个逐渐清晰的人的形状,半透的灰色烟雾,渐渐变了颜色,粉的白的黑的,是人的发肤、衣饰。 柔白匀净的脸庞,乌黑浓密的长发,浅灰的道袍,无比生动。 那是—— “月儿!” 楚烨呆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幻化出来的人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人形就浮在莲灯的上方,本是闭着眼的,听到他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眸,低下头来,注视着他。 随着他的动作,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自两边滑落下来,挡在脸侧,挡去一半温柔欣喜的笑容。 “师兄!”幻化出来的沐扶月惊喜地唤他,语气里是一如既往的亲昵和依赖,只是像是许久不曾开口的缘故,嗓音中夹杂着几分干燥和沙哑。 两人就这么各自唤了一声,便默默对视着,一时间,空气静了下来。 楚烨沉浸在恍惚中,迟迟没能回神。 沐扶月眨眨眼,忽然变得有些局促,低声道:“大师兄,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大师兄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你。”楚烨回神,听到那“大师兄”三个字,只觉心颤得都快碎了。 “对不起,月儿,让你等了这么久。” 其实,有时候,他也几乎要以为再没有机会了。但每次在他陷入迷茫的时候,便总会出现新的希望。 譬如沐扶云的鲜血,凤凰心血,还有秘境中的贝叶。 “没关系,师兄没忘了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沐扶月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顿了顿,随即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着他:“大师兄,我、我还有没有机会,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原来的样子”,自然是指陨落之前的样子,她想复活,想重回天衍。 “能,一定能,大师兄已找到了办法,月儿,别急,大师兄一旦会让你回来的。”楚烨连连向她保证,再次取出那片贝叶,冲她扬了扬,道,“就是这上面的心法,才让你我眼下能相见。” 既是“养魂术”,自然不止心法,后头必还记载了别的东西。 就在这时,正对着他的那一面上,再度浮现出金色的字迹。 楚烨淡淡扫一眼,原本欣喜得有些克制不住笑容的表情忽然一僵,连要说的话都忽然不记得了,只就这么呆在了原地。 第66章 注解 “师兄,你怎么了?” 沐扶月见楚烨神色有变,原本还透着欣喜的温柔笑容淡了下去,变得有些忐忑。 楚烨被她的话拉回神来,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将贝叶收入芥子袋中,极力露出让她安心的微笑,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太高兴了,一时有点恍惚罢了。” 沐扶月望着他,眨眨眼,表情间仍有些担心和忐忑,分明无法完全相信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解释。 但她一向善解人意,见他不愿告诉自己,便也不再坚持追问,只是笑了笑,恢复方才高兴的样子,转移话题,道:“大师兄,近来宗门内是否一切安好?掌门师尊的身子可还好?” “大家一切都好,只是少了你,总没有过去那样让人觉得亲切了。”楚烨耐心地解释,知道她心中定然因自己的离开而失落不安,还不忘安慰一番。 “掌门师尊的身子仍不太好,说来惭愧,先前我进阶、带着师弟师妹们离开宗门做任务的时候,都累得师尊不得不出手。不过,大抵将养着,近来已好了些。师尊虽未时常提及你,但我看得出来,他有时暗自伤神,定是想起了你,毕竟,师尊过去对你最是看重。” 听到自己还被大家惦记着,沐扶月的忐忑显然得到了些许安抚。 “大师兄,谢谢你愿意这么说。”她垂下眼帘,好像有些高兴,又好像有些失落,接着,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带点小心试探的口吻,道:“小师弟——星河,他近来可好?” 楚烨看着她表情的变化,从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可她的表情,温和的,懂事的笑容,善解人意的眼神,又总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皱了皱眉,暗暗责怪自己竟会如此分神,只恍了一下,便赶紧挥开这些奇异的思绪,回答她的话。 “星河,他还是从前那样,勤于修炼,不过,因你的事,他一直心有愧疚,反倒显得沉稳了不少。” 提到宋星河,楚烨顿了顿,想到他从前与沐扶月之间的亲近,道:“你若想见他,我便给他传讯。” 沐扶月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那,大师兄希望我见他吗?若会让大师兄不高兴,我便不见。” 楚烨愣住,这才回想起过去的时光。 过去,因为沐扶月,他和宋星河之间总是憋着一口气,只是身为大师兄,不得不多做些让步罢了。 “不会。”他笑了笑,想像过去那样伸手摸摸沐扶月的脑袋,但抬起手时,却有种陌生的感觉,再看到她虽已幻化成从前的样子,但不具实体,仍是由灵力将烟雾凝聚而成,便顺势收回了手。 “明日,我便将星河带来。” 沐扶月的眼中忽然闪过一种有些微妙的情绪:“多谢大师兄的体谅。哎,星河的性子,总是有些别扭,只希望他知晓后,不要觉得大师兄瞒着他而生气。” “他如今已沉稳了不少,先前,我一直在想法子救你回来,这些,他都知道,也帮了些忙,不会生气的。”楚烨耐心地给她解释,只是说到“帮了些忙”的时候,又想起了沐扶云。 不知怎的,他心中有些奇怪。 奇怪她为何至今未提到沐扶云,毕竟,在西沙极地的秘境中时,就连陨落前的那一刻,她还一直记挂着唯一的亲妹妹。 沐扶月从他和过去不一样的平和表情中看出了一些不对劲。 “那就好。”她笑了笑,好似终于安心了,轻轻舒了口气。 这时,凝聚的烟雾扭动两下,使她的身影像被手抹开了似的,模糊起来。 “好像撑不了多久了。” 沐扶月低头看看自己被震荡开的身子,语气中带着失落和可惜。 “这种法子便是如此,能让你幻化出来,却坚持不了多久,”楚烨温柔地同她解释,“须得让你回到莲灯里,好好休养,才能重新幻化出来。” “嗯,我明白的,只是有些舍不得,觉得时间太短罢了。” 剩下的时间有限,沐扶月来不及犹豫,趁着还能说话的时候,终于问出楚烨疑虑的问题。 “大师兄,我妹妹,她如何了?” 楚烨心里一凛,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觉得她终于问出来,松了一口气,还是因为她问出来了,而觉得压在心口的石头反而更重了。 “你出事后,我就将她带来了天衍,如今仍在。” “那就好,那就好……此事,一定让大师兄很为难吧?对不起,当时我已觉得自己当真要烟消云散了,想到她一个人在外,孤苦无依,实在不忍,这才提了那样的要求……” “没有,月儿,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既是你的心愿,我自拼尽全力,也要替你实现。” 楚烨说着,话锋一转,道:“不过,你如今还十分脆弱,平日在此休养,不宜被太多人知晓,除了我和宋师弟,还是别告诉旁人为好,沐扶云——你妹妹那儿,也暂时不要透露,可好?” “我知道师兄是为我好,都听师兄的。” 沐扶月想也没想,便同意了,反倒让楚烨觉得愧疚起来。不过,想起那片贝叶上的字,心里的犹豫又被暂时压了下去。 “别怕,师兄明日再来看你。” 话音落下,沐扶月还未 来得及回答,便坚持不住,消散在空气中。 楚烨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默默看着她消失的地方许久,才转身跨出后堂。 屋外,阳光明媚,碧空如洗,山林之间,空气清新。 他驻足溪边,深吸一口气,慢慢从芥子袋重新取出那片贝叶。 这一次,上面仍旧有金色字迹,却不再是先前四十九字的心法,而变成了密密麻麻的注解。 在看得人眼花缭乱的注解最后,赫然有一行放大了,十分显眼的字。 “魂魄圆融之日,便是移魂换体之时,至此,养魂之术方成。” …… 沐扶云在泠山泽又守了整整一个白日,仍未等来谢寒衣的苏醒。 她每隔两刻,便要伸手搭一搭他的脉,见他脉象从最初的有些沉重,渐渐平稳和缓下来,虽不懂岐黄之术,却也知他当真已好了,只是还在沉睡之中罢了,这才又安心了一些。 等待的时候,她去了一趟洞府中的库房,找出几样不算十分珍贵,估摸自己得来的积分能兑换到的材料。 先前,宗门已给她发来讯息,将任务堂中新的积分告诉了她。 回到水泽边后,她重新坐到谢寒衣的身边,搭了搭他的脉,随后,将材料依次摊开在面前,开始炼器。 自来到这里后,除了那一次改造自己的剑外,还未真正炼过器。 这是她的秘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晓——但谢寒衣好像可以除外。 她摸摸还挂在心口的小小水晶片,决定亲手给谢寒衣做一件东西。 这是在得知要做任务之前,就已想好的,眼下,这种愿望更加强烈了。 计算好各种材料的配比、顺序后,她做好准备,在手心里凝起灵火,开始炼化材料。 这是深深印刻在她灵魂深处的动作,哪怕许久不试,也不觉生疏。 很快,一个铜质小灯台的形状已渐渐显现出来。 就在她试着将灯台底座熔得更平整的时候,心口忽然一缩,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抓了一下,抓得她心跳都停了一瞬。 那是神魂深处的感应。 她若有所感地停下手上的动作,慢慢抬起头,遥遥望向远处高高耸立在浮日峰的归藏殿。 那里,有什么东西,与她息息相关,割舍不开。 第67章 试探 直到第二日午后,楚烨才将沐扶月能幻化成形的事告诉宋星河。 宋星河愣了一下,随即二话不说,直奔归藏殿后堂。 后堂里已设了禁制,楚烨早先已来了用养魂术的心法给莲灯注入一股灵力,在宋星河近来的时候,隐在其中休养的沐扶月听到动静,便如前一日一样,借着灵力,将灯芯间燃着的青烟凝聚起来,幻化成人形。 与从前的她一般,只是浮上了几寸,悬在半空中,笑盈盈地望过来,看得宋星河失了神。 “小师弟——星河,许久不见,你近来可好?”她靠近一些,和从前一样,柔声同他说话。 从前那个桀骜叛逆、别扭固执的宋星河,每每听到沐扶月这样温和而充满安抚意味的话音,就会慢慢平静下来,哪怕自己才被激怒,正生着气,也会强行压下怒火,只是因为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像个孩子似的不成熟。 可是,时隔两年多,再次见到记忆中的沐扶月时,他却忽然发现,心中的那种固执和急切,好像并没有曾经以为的那么深。 尤其是,当那一张脸,不再只是属于她的时候。 此刻,宋星河的眼底闪过几分困惑,面对突然出现的师姐,没有第一时间流露出感慨和激动,而是空白了一瞬,方笑着回应。 “师姐,我一切都好,只是已许久没人催我练剑了……” 他压下那股意料之外的生疏,很快觉得恢复了从前的亲昵。 但沐扶月一向心细如发,不过这一来一往之间,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昨日,楚烨在这儿,也是如此。 两年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们两个有了这样微妙的变化。 “你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任性?”她笑着睨他一眼,略带责备的语气中有说不出的纵容和亲昵,“如今,你在宗门里,也已独当一面了吧?若让旁人知晓连练剑这样的事,都要师姐催促,可不知要怎么笑话你呢。” 这是两人从少年时代,就会常有的亲近调侃。 每到这时,宋星河总会被她的话激起一番斗志,拍着胸口保证定会好好练剑,很快就会让大家刮目相看,以证明自己不是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更不是什么都不懂,连师姐也保护不了的孩子。 不过,这一次,宋星河虽还是被她这番话激起了几分情绪,却不像过去那样外露,而是沉稳地扬了扬脸颊,道:“不会的,师姐,如今我已经是宗门积分榜上第二了,只在云霓之后,剑术虽比不上大师兄,也并不逊色。” 沐扶月的脸色有一瞬间僵硬。 “倒是我多操心了。只要你没有松懈就好。”她垂下眼帘,轻声道。 宋星河一怔,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让她不开心了,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师姐关心我,我高兴得不得了,怎么会是多操心呢?” 沐扶月掀起眼帘,目光自他面上流转而过,抿唇轻笑:“你急什么?我同你开玩笑罢了。” 说着,又垂下眼帘,神情间看不出喜怒。 宋星河见她情绪间有些不对劲,也没怎么迟疑,便问:“师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沐扶月咬了咬唇,没有立刻回答,犹豫了片刻,才道:“也没什么,只是一时有些没法适应。星河,我、我觉得,你,还有大师兄,都离我好遥远,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宋星河一呆,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甚至心中对此有几分认同。 “星河,我不再的这两年里,宗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没有的事,师姐,你别多想,宗门还不是老样子,弟子们每日修炼、时常做任务,有新弟子进来,也有老弟暂离。想必师姐只是才缓过来,还没能适应眼下的情况呢,等我和大师兄找到能将师姐完全带回来的法子就好了。”宋星河尽力安慰她。 “但愿吧。”沐扶月兴致缺缺,仍有些不安的样子,“星河,你和大师兄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才让我能化出形来的?还有我妹妹,她到底怎样了,在宗门过得好不好?昨日,大师兄不愿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提到这些,宋星河的脸色有些僵硬。 别说楚烨,就连他,也下意识不愿在沐扶月面前说起这些。 但既然她问了,他便不得不答。 横竖她如今已有了知觉,将来再用沐扶云的鲜血供养,她必会有所察觉。 “师姐,我不想瞒着你,为了能让你回来,我和大师兄两个人,不得不用了自魔域一带流传出来的一种密术,叫‘养魂术’。” “魔域密术?”沐扶月一听,表情就变得凝重起来,“魔修的密术多是禁术,更何况这种要将人起死回生的术法……星河,你和大师兄这么做,岂非有违天道,损了自己的前途?” “这些,我们都不在乎。只要能让师姐你回来,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宋星河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颇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可接下来,话锋就是一转。 “至于沐扶云——”他顿了顿,缓缓道,“养魂术,需以至亲鲜血供养魂魄,方能起效,这两年来,她每隔半月,就会给师姐的莲灯供养一次。不过,师姐别担心,所需的鲜血很少,不会危及她的性命。大师兄不愿说,大约是怕师姐因此多想吧。” 沐扶月闻言,惊讶地瞪大双眼:“竟然会如此……” 接着,她眼中就流露出难过和同情。 “妹妹她,她从小就性子孤僻,总是与亲人十分疏远,如今,让她用鲜血供养我,她一定很难过 吧……是我对不起她,当初拜托大师兄将她带回来,明明是想要让她过得好些的……” 不知为何,宋星河听到她的话,心中便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连带着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沐扶云难过吗?他一点也没看出来。至于性格孤僻,与亲人疏离,倒是没错,只是,和沐扶月的形容,又有那么几分出入。 “她……是自愿的,我和大师兄没有逼她。” 话至此处,沐扶月几乎已经确定,这一切的不对劲,就是源自于沐扶云。 “真的吗?” 宋星河肯定地点头:“真的,她还与我们一同立了誓言,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竭尽所能把师姐你救回来。” 这一次,连沐扶月都觉得十分怪异。她的亲妹妹,当真会自愿立下这种誓言吗? “怎么会立下这样的誓言?这养魂术,到底还要付出什么代价?”沐扶月满目担忧地看着宋星河,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昨日,大师兄语焉不详,我见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神色一下就变得不对劲,会不会,这种密法,还有什么让人为难的地方?” 宋星河皱了皱眉,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问过楚烨,这个养魂术,到底要怎么让人重新活过来。 …… 泠山泽,洞府外。 沐扶云坐在岸边的石块上,专心致志摆弄着手里的小铜灯。 经过一整日的炼化,巴掌大的灯台已经自最初的形态粗犷,变得精致细腻起来,光滑平整的表面镀了金,上附流云的纹样,看起来考究不已。 刻好流云纹样的最后一个小尖角,这个小灯台方算做成了。 沐扶云将灯台托在掌心里打量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将其放到谢寒衣的面前。 小小的灯台,未置灯油,更未点燃,灯芯处却渐渐融出浅蓝色的光芒,凑近细看,便会发现,那是白霜凝聚在一起后,融化成的水珠。 而坐在寒潭之中,宛若雕塑的谢寒衣身上的那层霜雪,正一点点消失。 白霜之下,谢寒衣露出本来英俊温润的脸庞,过于苍白的脸色也因为少了霜白的衬托,多了点血色。 他似有所感,浓密的眼睫动了动,在她的注视下,缓缓睁开双眼。 第68章 灯台 “师尊,您醒了!” 沐扶云惊喜地唤了一声,半跪在光滑的石面上,上半身微微前倾,凑到谢寒衣的面前,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容。 他的双眉、眼睑处,凝聚着极细的水珠,晶莹剔透。乌黑的眼珠一开始是涣散的,在珠光的色泽下闪了闪,逐渐凝出神来。 沐扶云的影子就映在他的眼睛里。 “嗯。” 谢寒衣应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和过去才从洞府闭关中出来的时候一样。 “我昏迷了多久?” 沐扶云不知怎么的,鼻尖忽然有点酸,眼眶也微微发热。 “已经三天了。” 谢寒衣听罢,空白的神情滞了滞,随即像冰雪初融一般,缓和下来,溢出一点温情。 “吓到你了吧?”他自水中起身,跨上岸边的石面,在她面前站定,“是为师过去留下的旧疾,时常发作,不碍事的。” 沐扶云听着他轻描淡写的回答,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固执地抿着唇。 谢寒衣想要给自己施清洁术,指尖才动,就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具是干的,站上岸这片刻里,脚下一滴水珠也没有淌下。 而就在他脚边几寸距离外,一盏小小的,鎏金云纹灯台上,一颗小小的淡蓝色水珠正流转着,熠熠生辉。 他心中一动,弯下腰来,拾起那盏灯台,托在手心里,望向沐扶云。 “这是你做的?” 沐扶云点头:“这是徒儿在师尊昏迷的时候做的,送给师尊。” 她说着,伸手在灯台侧边一片云纹上的机关上叩动一下,顿时,灯芯处的淡蓝色水珠动了动,像沸腾了一般,表面涌起一个个小小的泡泡,随后缓缓升起,像水汽似的,消失在空气里。 与此同时,谢寒衣身上,又悄悄附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再叩动一下,冰霜消失,灯芯处的水珠又重新凝聚起来。 “泠山泽处处冰雪,寒冷如冬日,徒儿见师尊身上总是凝了冰霜,便做了这盏化霜灯,以后,师尊带着它,到再冷的地方,身上也不会染霜了。” 这灯台里没用什么特别的法术,更没有稀有厉害的材料,只是加了些奇思妙想,不算太过精妙,但其中的心意,却让人难以忽视。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手炼了一样小法器,想要送给真正在乎的人。 从前,都是别人求着她这个器修为他们改造、炼制法器,而她接不接,都只看心情。 这回,她却莫名有种忐忑的感觉。 第一次主动,竟让她一贯的大方洒脱都打了不少折扣,甚至隐隐担心他是否会接受自己的好意。 谢寒衣垂眼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道袍,平直的唇角弯了弯,修长的指尖在灯台侧面的云纹上轻轻抚过。 “做得很用心,为师收下了。” 以他的修为,哪怕不是器修,不懂炼器之道,也能看出来里头用的一些关窍,并不奇怪。 不过,让沐扶云没想到的是,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对她会炼器这件事情感到惊讶。 她这么想着,便直接问了出来。 谢寒衣将灯台收在腰间的芥子袋中,抬头微笑道:“你平日最擅控制自己的灵力,本就适合炼器。况且,先前,你学御剑的时候,不是在剑上做过些改动了?那是器修才会做的事。” 沐扶云没想到,那么久之前的事,他竟然注意到了。 “库房中的材料很多,你不必再到宗门内用积分兑换,直接用便是了。藏书阁中,亦有一些书籍可供你翻阅。为师不能在这一道上给你太多指点,须得由你自己钻研了。” 其实,他没有说的是,当初他走上修仙一道时,亦曾被一名闻名整个大陆的器修挑中,想要收做亲传弟子,他因先受了师尊的恩,才婉拒了那位大能。 如此说来,他们师徒二人,倒是有不少相似之处。 沐扶云自然不需要他给多少指点,在炼器一道上,她唯一的阻碍,便是修为太低。 她更关心的,仍是谢寒衣的身子到底如何。 “师尊为何要服莲花冷霜丸?”她想起了之前齐元白替他疗伤时的情形,将那时装在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那种丹药,明明只能将症状压制下去,师尊说过的,下一次再发作时,只会更加痛苦……” 她简直没法想象,若谢寒衣当真长年累月地服这种丹药,这一次的发作,他到底要承受怎样的痛苦。 谢寒衣顿了顿,沉默片刻,轻声道:“我身上的旧疾,这一辈子都无法治愈,冷霜丸偶尔服用,大多数时候,我都是用泠山泽的水来压制——和你一样。” 他说着,目光转向身后茫茫的水泽。 “这里,是你用的那方寒潭的源头。只是这里面的灵气太过浓郁,以你如今的修为,承受不住。” 所以,他当时才那么快就发现了她的异常,指点她找到山溟居中的寒潭。 因为,这些年来,他也时常经受这样的煎熬。只是,他的煎熬,不是来自合欢宗留下的密法而已。 沐扶云觉得心疼极了,同时也愧疚无比。 “这一次发作,是因为师尊离开了宗门,去西极救我的缘故吗?” “你别多想,你是我的徒儿,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要护住你,这本就是当师父该做的。” 谢寒衣难得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按了一下,想揉一揉,却克制住了。 他不擅长安慰别人,如今和徒儿相处得久了,似乎也学会了一些。 至少,这话听在沐扶云的耳中,窝心极了。 “以后,我会尽力保护好自己,不让师尊担心。” 谢寒衣扯了 扯唇角,没有对她有任何要求。不过,下一刻,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脸色一肃。 “在西极的传讯馆中,为师给你查探经脉时,见你丹田之内,有些驳杂,遮住了本该清晰的灵根,阻碍了你的修炼。” 沐扶云不意外他发现了这些,点头道:“这两年里,我一直试着将滞涩的经脉打通一些,也算有几分成效,唯独丹田中的驳杂,总是收效甚微,似乎无法清除。” 谢寒衣皱了皱眉,回想着当时探查到的一切,道:“你身上的不寻常,似乎有几分人为的痕迹。” …… 溪照阁中,宋星河不等楚烨的同意,就直接推门进去。 “大师兄,”他在门边朝里环视一周,视线很快落在盘腿打坐的楚烨身上,“你还没有告诉我,所谓的‘养魂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师姐真正回来。” 楚烨虽在打坐,却因心中烦乱,一直无法进入入定状态,自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此刻,慢慢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宋星河,并不回答。 宋星河一下警惕起来,眯起眼打量他:“师姐说,你不愿告诉她。怎么,大师兄连我也不愿说吗?” “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让大师兄如此缄默?难道,你忘了之前我们在师姐的残魂面前一起发下的誓言了吗?” 楚烨怎会忘? 他一直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想让沐扶月回来,许下那个誓言的时候,更是义无反顾。 只是,如今,正是因为那个誓言,他才开始踟蹰。 “那是在迷幻境里得到的东西,其中所写,是真是假,还未可知,月儿的事,不能有一丝冒险。” 宋星河自不信他这番说辞,冷笑道:“秘境中机缘不定,古来从中得到法宝的人,数不胜数。你得到了密法,分明已经心在师姐身上用过其中所记的心法了,怎么现在却说不知真假了?大师兄,你到底想隐瞒什么?” 所谓的“养魂术”,到底是什么样的密法,让他有所顾忌? 宋星河想着,不知怎的,脑中忽然冒出一个猜想。 “是不是……和沐扶云有关?” 楚烨没有太意外他能猜到,闭眼默了默,到底没有继续隐瞒,而是从芥子袋中取出那片贝叶,递到宋星河面前。 宋星河望着眼前的小小贝叶,突然有些不敢接过来。 只是,没等他伸手,贝叶上已经浮现出一行金色的字迹。 “魂魄圆融之日,便是移魂换体之时,至此,养魂之术方成。” 他起先没有明白过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反复默读好几遍,待反应过来,方觉心中一凉。 “移魂换体……换谁的体?” 他喃喃地问着,其实心中已有了不好的猜测。 而贝叶则像能听懂他的话一般,随即浮现出新的金色字迹,给出答案,肯定了他的猜测。 “供养之体,盛被养之魂。” 第69章 相见 一连好几日,沐扶月在后堂,都没能等来楚烨和宋星河二人的其他动作。 既没有告诉她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也没有将沐扶云带来与她相见。 二人虽每日都来,对她嘘寒问暖,可只要她不提,他们便也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言。 有时,沐扶月会在不经意间提到妹妹的事。 楚烨心思深一些,总能不着痕迹地圆过去。宋星河不如他周全,有那么一两次,不小心多说了两句。 不过,他也并非口无遮拦之人,从始至终,都留着分寸,关于沐扶云的事,也不过说了两句她先前被苍焱劫走,再被宗门救回来的事。 沐扶月愧疚不已,一来是对连累了妹妹无辜受苦,二来则是为这两年时间里,让苍焱为她的陨落伤心难过而愧疚。 宋星河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不想见到师姐将心神分给其他人。一个楚烨已经让他耗费了这么多年,才算勉强能接纳,对于那个比他们都要强大的苍焱,实在无法平和。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这两年里,他变成熟了,尽管心有不快,却不会再像过去一样沉不住气,当场发作起来。 更多的,只是觉得失落和苦涩。 当然,对于苍焱,他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敌视,是由于不久前沐扶云被劫之事。 几日过去,一切看似平静。 直到半月期至,沐扶云依约,需给沐扶月供上自己的鲜血。 尽管照以往的情形,沐扶云不会亲自到后堂来,但如今沐扶月已有了意识,每日有片刻时间能幻化出人形,一定早就盼着亲眼看一看妹妹了。 自再次见到沐扶月的那日起,楚烨就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只是,面对沐扶云,他始终觉得如鲠在喉,不知要如何开口,直拖到这一天,在溪照阁帮她疏通完经脉后,才不得不将沐扶月幻化成形的事告诉她。 “月儿很关心你,也很想见你,”他阻止了沐扶云要像先前一样,直接刺破自己指尖放血的动作,“一会儿,你去看看她。” 说完,便有些忐忑地等着沐扶云的回答。 以他对沐扶云的了解,只怕她不会轻易答应,总要说些冷淡直白的话来刺一刺他,让他感到被人驳了面子。 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希望沐扶云如此回应,好让自己内心的那点愧疚淡一些。 可偏偏沐扶云没有让他如愿。 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算算时间,按原书中的描述,沐扶月的确应该被唤醒了。 尽管许多事早已脱离了原书中的轨迹,但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最终目的是要离开这个小世界。 若沐扶月一直没有被唤醒,她反而会有所怀疑。 “好。”她点点头,很自然地答应了,“是该去看看,毕竟,这里头可有不少我的功劳。” 余光瞥见楚烨异样的神色,她挑了挑眉,很快就猜到了他的心思,不禁扯扯嘴角,似嘲非嘲,道:“怎么,大师兄不想我去?” 楚烨面色僵硬地移开视线,故作镇定道:“你想多了。” 沐扶云懒得与他周旋,趁着体内的热还没完全发作出来,赶紧去了山溟居,泡进寒潭中。 自知晓泠山泽的那片湖泊就是这寒潭的源头后,她也想过不必再用山溟居的这方寒潭。 可谢寒衣告诉她,那片湖泊灵气太过浓郁,一来,她恐承受不住,二来,底下亦镇着宗门灵脉,若有陌生气息潜入湖泊,也有引起异动的可能。 无法,她只好仍旧用山溟居的这方寒潭。 谢寒衣自然不知她和楚烨、宋星河这对师兄弟之间的纠葛,她也不想让他知晓这些事。 大约是因为直到她很快就要去后堂见沐扶月,宋星河今日出奇地沉默,从头至尾,都只在一旁看着她,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沐扶云乐得自在,待那阵热浪彻底过去,便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道袍,转身离去,直奔后堂而去。 …… 后堂之中,沐扶月才自莲灯中幻化成形不久,整个身子腾空在案台边,一双温柔的眼心疼地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楚烨。 “大师兄,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我的事让你为难了?” 楚烨摇头,冲她笑了笑,安慰道:“没有,只是方才灵力用得多,有些累罢了,一会儿服两枚固元丹就好了。” 方才给沐扶云疏通经脉时,耗费了不少灵力。她如今明明才筑基中期,只隐隐有要升后期的征兆,却不知为何,疏通的时候,一次比一次让他觉得费力。 紧接着,又用了养魂术的心法,给沐扶月的莲灯灌注灵力,这才脸色白了些。 “月儿,一会儿,沐扶云——你妹妹,会来这儿见你。”他收敛神色道。 沐扶月目光颤了颤,轻声道:“多谢师兄。她……是不 是很恨我?” 楚烨望着她忐忑歉疚的样子,微微蹙眉,下意识就想开口安慰。 只是,还没等出声,一道清脆的嗓音便自门外传来。 “姐姐,你在说什么?”沐扶云大步跨入后堂,身姿挺拔,气势虽不凌厉,脸色亦有些苍白,却有种格外的利落和洒脱,“我什么时候说过恨你?” 沐扶月一怔,望着眼前这个明明样貌和从前一样,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陌生气质的女子,眼中闪过异色。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仿佛在确认此人到底是谁。 片刻后,才局促地笑笑,用一种局促中带着讨好的语气道:“没有,云儿,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起咱们小的时候,因我总是身子不大好,爹娘便偶尔对我多照顾些,有时惹你不快……这些年来,你一直不愿与我联络,我以为……” 她说着,掀起眼帘觑了觑,又忽然笑起来:“既然没有,那便最好了。” 沐扶云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一时间有点佩服她。 三言两语,就将她这个妹妹变成了一个心胸狭窄、罔顾亲情的小人。 如此,倒也不奇怪她刚来天衍的时候,他们都将她看得那样不堪,想必和沐扶月脱不了干系。 “姐姐多虑了。”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坦然道,“我没理由恨你。相反,我还得感谢你呢。” 沐扶月的表情敛了敛,迟疑地看着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沐扶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要不是因为姐姐,我现在也不会过得这么好,大师兄,你说是不是?” 楚烨直皱眉,以眼神警告她注意分寸。 沐扶云扯扯嘴角,没有理会。 倒是沐扶月,听到她说“过得好”,神色惊异,似乎不知该不该信,只好忐忑道:“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原本让大师兄将你带回宗门,就是希望你以后能好好的……” 沐扶云不置可否,也不想在此浪费口舌:“见也见过了,还是赶紧做正事吧。” 她走近两步,当着沐扶月的面,刺破自己的食指指尖,用力挤压,等着鲜血流淌出来,滴入莲灯的灯芯处。 一缕缕青烟自灯芯间冒出来,好像有了生命力一般,在半空中袅袅扭动着,最后汇聚起来,笼罩在沐扶月的身影处,渐渐与她融为一体。 沐扶月感受着神魂与鲜血的交融,有种灼烧、撕裂,再强行黏合的痛感,刺激得她不由拧起眉,露出几分痛苦的表情。 饶是这样,她也没忘记睁着水汪汪的眼,对沐扶云道歉。 “妹妹,对不起,让你为我做这些。” 若是原来的那个沐扶云,一定会被她的话激怒。 不过,现在的沐扶云不会了。 她靠近一步,平视着自己的亲姐姐,淡淡道:“没关系,姐姐,你快点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 这一番话,说得竟然比姐姐还要真挚动人。 第70章 怀疑 沐扶月错愕地看着妹妹,一时间分不清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惊疑不定。 记忆里的沐扶云,分明是个怯懦、敏感,又脆弱无比的人,连说话时抬头直视他人的眼睛都做不到的人。 小时候,她自卑、淡漠,却又极度渴望别人的关心,时常做些刻意的举动,想要引起旁人的关注。可是,那种笨拙木讷的样子,总是让爹娘,或是乡亲邻里更加不喜。 沐扶月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个坦坦荡荡,甚至有几分不容忽视的英气的人,和自己的妹妹联系到一起。 这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儿,你变了很多。”她眼神复杂地看着沐扶云。 血放得差不多,沐扶云移开紧紧压着指尖的另一只手,也不给自己处理那个小小的伤口,就那样让手垂在身侧。 血还未凝,伤口未愈,有几滴沿着指腹滑落下来,她也不在乎,只是平静地望着沐扶月。 “我的变化,姐姐觉得好不好?” 不远处一直没有开口的楚烨身子顿了顿,心中滑过异样的感觉,随即目光落到沐扶云的手上,默默走近至她身侧,施了个法术,将血止住。 沐扶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动作,牙关紧了紧,轻声道:“好,当然好。爹娘在天之灵,要是知晓你现在有了正经的安身之处,好好过日子,定也会和我一样替你高兴的。” 说完,她忽而转向楚烨,扬起感激的笑容。 “大师兄,实在多谢你。这两年,一定是你替我好好照顾云儿的吧。” 楚烨的神情有轻微的僵硬。 面对沐扶月的感激,心中涌起愧疚,一时也不知到底是对谁的愧疚。 沐扶云瞥他一眼,扬起唇角,语气里是毫不留情的讽刺:“姐姐多虑了,我这样的小人物,可不敢劳动大师兄的照顾。” 沐扶月的视线在二人身上交错看了两眼,有些摸不准他们之间的关系。 “云儿,何必如此?”她拿出长姐对妹妹的态度,责备中带着无奈和亲昵,“大师兄身为平辈弟子之首,平日本就繁忙,能分出心神来关照一二已是不易,况且,当初,也是大师兄将你从合、从那里带回来的,这已是天大的恩情,咱们感激还来不及,又何必苛求?” 沐扶云耸耸肩,觉得自己越发佩服这个姐姐了。 楚烨被说得一阵不自在,心中愧意更甚,只得解释:“我的确没做什么。她能进宗门,能留下来,与我并无多少干系。” “进宗门?”沐扶月很快捕捉到这个词,“大师兄是说,妹妹如今已是天衍弟子了?” 楚烨话音一滞。 沐扶云替他回答:“是啊,两年前,多亏大师兄的‘慷慨’,我得以成为天衍弟子。姐姐方才说得也不错,我的确应该感谢大师兄才对。” 听到是楚烨帮她入的宗门,沐扶月提着的心才稍稍落下来些。 在她的记忆里,妹妹应当没有什么修仙的天赋才对,若不是有人力保,应当没机会成为弟子。 想必只是外门弟子吧。毕竟,天衍门规森严,所有内门弟子,都须经过外门的考核。而沐扶云过去并无修炼基础,能进外门已是出人意料,两年时间,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多少长进。 她定了定神,刚想再说什么,聚成她身体的烟雾散开了些,承受了鲜血浇灌的神魂似乎有些支撑不住的迹象。 楚烨见状,也不等她开口,直接道:“好了,月儿,人也见了,你该好好休养了,此心法没法帮你支撑太久,明日我再来看你。” 说完,手上暗暗使力,以无形的灵力锢住沐扶云,带着她迅速离开后堂。 留下沐扶月一个人,仍旧悬在莲灯的上方,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 尽管楚烨对沐扶云的态度僵硬冷淡,但沐扶月就是看得出来其中的不一样。 在外,楚烨一向以温和宽容、谦逊有礼的一面示人,偏偏在沐扶云面前这样不加掩饰,这难道不是亲近的表现吗? 同样的,还有宋星河含糊的态度。 当然,最让她怀疑的,还是沐扶云的转变。 好在,宋星河说过,沐扶云也和他们一样,立过誓言,要竭尽所能将她救回来。 不论是不是真心的,誓言一旦立下,便不可违背,对她而言,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 一直到沿着外门的山道走出数十丈远,再看不见后堂外的长廊,他才松开手上的灵力,停在山间的溪流边。 本就有点苍白的脸色更显虚弱了。 沐扶云似笑非笑地打量他:“怎么,不想让她知道我如今内门弟子的身份?怕她因此不快?” “月儿不是这样的人。”楚烨强硬地解释,但内心深处,却无法否认,自己这般逃避,的确是担心沐扶月会多想。 他一直知道,沐扶月心思细腻,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少女,只是大多时候,都将自己的失望和难过隐藏起来,不让旁人担心罢了。 沐扶云懒得和他争论,理了理衣袖,道:“见也见过了,以后还是一样,没别的事,我不会再来这里。” 她实在没兴趣和这个姐姐有太多交往。 楚烨也难得没有反对,沉默以对。 沐扶云说完,便转身离开。 浮日峰的景致不错,她难得没有直接御剑而行,而是像初来天衍时一样,沿着山道一步一步下行。 竹 林里,小道童云生在离她一两丈的地方亦步亦趋,与她并行。 大约是察觉到自己早已被发现了踪迹,他也不躲不藏,就这么乖乖跟着,直到听见她说了句“出来吧”,便欢天喜地地蹦出去,捧着小脸蛋跳到她的面前。 两年多的时候,他全然没有长个儿,仍旧是第一次见时那般高,脸蛋亦是圆圆的,十分招人疼。 许多天衍的小道童都和他一样,被救时受了伤,又或是有先天不足,本活不长久,在宗门接受治疗时,被封了血脉,或是下了禁制,这才能平安地生存下去,只是,一辈子都不会再长大了。 “又是宋星河让你来的?” 沐扶云停下脚步,捏捏他的小圆脸,再牵着他的小手,带着他一起沿着山路下行。 云生点点头,从衣兜里摸出才摘的枇杷,递给沐扶云,自己再拿一个,在袍子上擦两下,便送到嘴边吃起来。 鲜黄的枇杷被咬破,丰沛的汁水糊在嘴上、脸上,看起来可爱极了。 沐扶云学着他的样子,在衣服上擦两下,也吃起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回到泠山泽的时候,四下里静悄悄的,和往日一样,谢寒衣正在洞府中闭关,打坐入定,不理外事。 不过,与从前不同的是,他将原本设在自己屋外的禁制,统统挪到了更远的地方,让沐扶云也能进出。 他并未刻意告知,沐扶云发现的时候,也没有问。 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无形间,似乎又比从前更靠近了一些。 沐扶云没有直接回洞府中,而是一个人在湖边练剑,直练到月上中天,精疲力竭的时候,才收剑回去。 既然沐扶月已能幻化成形,便意味着离最后的结尾又近了一步。在此之前,她必须更勤奋地修炼进阶才行。 回去的时候,自谢寒衣屋外经过。 门阖着,窗却是半掩的,自窗外经过,恰能看见他侧对这边的身影。 脊背挺拔,白袍飘逸,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在月光下泛着柔顺的光泽。 沐扶云没有刻意停留,只是在窗边站了站,冲着他的侧影行了个礼,便要离去。 转身的那一刻,目光再度从他身上掠过。 没有平日常有的白霜寒冰,干净清爽,光瞧这画面,都差点让人忽视周遭空气里透出的森森寒意了。 而就在他身侧几寸的地方,正立着个小小的,巴掌大的鎏金云纹灯台。 灯台之上,蓝色水珠波光流转,熠熠生辉。 沐扶云脚步顿了顿,唇边掠过浅浅笑痕,随即转身回屋,也盘腿坐下,开始打坐调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商议 谢寒衣这一闭关,便是大半个月。 原本在新弟子们任务一结束,宗门长老们就应当在掌门齐元白的召集下,齐聚归藏殿,商议这段日子以来,大陆各处发生的异动。 过去,这样的事,谢寒衣几乎不会参与。但这一次,在齐元白的安排下,一直到谢寒衣短暂出关,长老们才来到归藏殿中商讨。 望着眼前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的谢寒衣,太清峰的秦长老不阴不阳道:“是什么风,竟把谢师弟也吹来了。” 秦长老素日自诩为齐元白的左膀右臂,行事之间,总要压别人一头,齐元白对此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唯有谢寒衣身份特殊,尽管鲜少现身,却是难以超越的存在。 早些年,因忌惮谢寒衣的身份,他也试过主动示好。只是,谢寒衣出尘离世,对宗门内外的人和事几乎不闻不问,对他的示好,更是无动于衷。 经年累月之下,他反倒积聚了一肚子不满和憋屈,发作不得,便只好在屈指可数的见得到谢寒衣的时候,拿话刺一两句——横竖以谢寒衣那样的性子,根本不会在意他说了什么。 今日也一样。 谢寒衣只淡淡看了秦长老一眼,便径直自他面前经过,在属于自己的座上坐下,等着齐元白的到来,根本没有要回应的意思。 秦长老自觉没趣,本还想趁机说些什么,一转眼,见蒋菡秋正以一副似笑非笑,要看好戏的表情看着自己,这才悻悻闭嘴。 不一会儿,掌门齐元白在楚烨的跟随下,进入正殿,在主座上坐下。 众人遂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这一两年来,各地陆续上报的情况。 “如此看来,西极沙地和东极岛的灵脉都有过异动,尤其是西极,不但在灵脉附近孕育出魔物,还出现了地动。”紫云峰韩长老听完几人的话,又翻了翻近来的卷宗,肃然道。 “近几个月,亦有其他几处上报了地动的情况,自地图上看,这几处大都分布在灵脉沿线。”洞仙峰常长老道。 蒋菡秋蹙眉,猜测道:“看来,这些异常,很可能都预示着灵脉的变化。掌门,会不会是上一次,东极岛上凤凰受伤,封印松动,才引起灵脉波动?” 提到凤凰受伤一事,楚烨下意识感到一阵愧疚。 他自认一向将宗门利益置于个人安危之前,从无徇私,唯独在这件事上,为了沐扶月,为了弥补自己当初犯下的错,犯下了无法反悔的错。 旁人自然也察觉了他的反应。 不过,在他们看来,楚烨只是在为那一次的失手而觉得有愧于宗门。 秦长老知他是齐元白的得意弟子,遂反驳道:“也不见得,地动本是常事,成千上万年里,山河湖海流转不停,没有凤凰受伤一事,亦会有山脉变迁,更何况,这两年本就到了地动频繁的时候。” 蒋菡秋看不上他过分阿谀讨好的样子,直接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 齐元白看着二人之间一如既往不对付的样子,只淡淡说了句“皆有可能”,便没再继续议论此事,而是让楚烨那了别的卷宗,分发给大家。 “各处的异动,不论究竟是何原因,明日起,宗门都应再增派人手,严守每一处由天衍负责的地方。”他交代完,便吩咐大家看新分发的卷宗。 “今日让诸位来,还有一事要说——明年,便是四年一度的三大宗门大比法会,依顺序,此次法会,当在我天衍举行,过几日,太虚门和无定宗将派人前来,一同商议此次法会的细则,烦请诸位回去后,各自做好准备。” 修仙届每年法会无数,大到三大宗门大比,小到散修自发组织的闯秘境、比试,层出不穷。 但其中,最受瞩目的,唯有四年一度的三大宗门大比法会。三大宗门代表着整个修仙届最强大的实力,而大比法会,是三大宗门年轻一代弟子之间的比试,自然也代表着下一代修士中的最强实力。 长老们一听法会,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 作为一峰之主,谁都希望自己座下的亲传弟子能在法会上取得名次。 几人看完卷轴,又说了两句,齐元白便让他们各自离开。 唯有谢寒衣一个人被他传音留了下来。 “师弟,”齐元白面色严肃,“方才的情况,你都听到了,各处的异动,到底是否与灵脉波 动有关,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毕竟,事关灵脉,恐怕没人比你更清楚。” 这也是他特意等到他出关后,将他请来一同商议的目的。 自进入归藏殿后,便一言未发的谢寒衣终于开口。 “师兄高看我了,灵脉遍布整个大陆,宛如人体内的经脉,错综复杂,深浅不一,我所能清楚感受到的,唯有天衍的这一支罢了。这一支,有我镇着,暂未有不妥。至于别处,我便无法断言了,只是隐隐有几分感觉,的确有一种陌生的力量在靠近。” 齐元白沉吟片刻,道:“我记得,菡秋先前上报西极的那次地动时,你就恰好在那儿,此事,是否也有关联?” 他说的是谢寒衣在西极忽然发病时的那次地动。 谢寒衣点头:“那一次,的确与我有关。毕竟灵脉相通,那时我体内气息紊乱,差点失了神智,想必西极的灵脉也感应到了,这才引起地动。” “唔。”齐元白眯着眼微微点头,思索着这几件事之间的关联,慢慢道,“看来,的确应当提高警惕,尤其这次法会,三大宗门齐聚天衍,各地必然空虚,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我们须得做好准备了。” …… 三大宗门大比法会的消息很快在天衍上下传开。 每隔几日,到浮日峰上课的弟子们口中议论的,都是此事。 “听说往年能参赛的,都得是金丹期以上的弟子。” “炼气和筑基的修为太低,大多是才入门的弟子,经验尚缺,要参加法会,到底稚嫩了些。” “哎,看来咱们这些新弟子是没机会参加了。也罢,就当是观摩师兄师姐们的机会吧。” “也不一定啊,法会在明年,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万一有人在这几个月里结丹了呢?”正在指点几名弟子的云霓从从旁经过时,听到他们的议论,不禁停下脚步,说了一句。 弟子们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反应过来,问:“云霓师姐说的是展瑶?” “是了,展瑶已经是筑基后期,以她之前进阶的速度,要在这几个月里结丹,也并非不可能。” “可结丹和炼气、筑基都不一样,修炼进阶,越往后,每进一阶,要花费的时间也越多,几个月的时间,恐怕有些仓促。” 云霓双臂环胸,扬了扬下巴,道:“对别人来说,也许仓促,但我相信展师妹,她基础扎实,远超其他人,再加上这才在西极的历练,有了机缘,要结丹,只差一口气罢了。” 话音落下,原本在竹林里自己练剑的展瑶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的身边。 “大师姐,多谢你如此信赖我。” 她站定在众人面前,先向云霓行了个礼。 “我如今已经结丹了,可以参加法会。” 众人听罢,惊讶不已,就连云霓也有些猝不及防,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几日前。”展瑶没有回答得太过具体。 那日,恰是她留在惩戒堂禁闭的最后一日,抄完最后一遍宗门规矩的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便结丹了。 云霓也不追问,当即高兴地拍拍她的肩:“太好了!” 其他弟子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纷纷将她围住,恭喜她的再次进阶,弘盈等人更是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当即问起了她修炼的心得。 展瑶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目光自众人面上扫过,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沐扶云仍旧不在。 听说,她这三日,都以进阶征兆将至为由,自请留在泠山泽修炼。 跨过这一阶,她就该是筑基后期了吧。 展瑶心里胡乱想着,总有种隐隐的期许,希望她能在剩下的几个月时间里,再进一阶,跨入金丹期。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时候,浮日峰西面的天空中,乍然涌现出一道金光,透过重重浓云,直射山间某处。 恰是阴云密布的白日,不比阳光灿烂、碧空无云的日子里的平平无奇,此刻,那道光如拨云见日,吸引了好几个人的目光。 “那是……有人进阶的征兆?” “没有雷劫,是元婴以下的进阶,难道是沐扶云?” 第72章 结丹 泠山泽的湖泊边,沐扶云盘腿坐在光滑的石面上,双目紧闭,全神贯注地引导体内气息的运转。 经过数日全心投入地冲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灵台之上,灵力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往某个方向聚集而去。 早已走过一遍修炼之道的她自然知道,这是要结丹了。 只要将浑身的灵力运转至丹田,凝聚成形,最后与血肉经脉融合,便是化成了修士的内丹。 眼看天边阴云渐散,被金光穿透,直射下来,笼罩在四周,将她包围起来,与周遭的天地隔绝开来。 为了冲击这一次进阶,一连数日,她都留在泠山泽,没有外出。 原本还只是筑基中期,她以为,这一次的进阶,也不过是和从前一样,升为筑基后期罢了。 谁知,就在方才,她一举冲过筑基后期,竟然并未止息,直接就开始结丹了。 连升两阶,实在是始料未及,原本提早服下的固元丹似乎不大够用了,体内灵力奔涌,一面凝聚结丹,一面又像是从什么看不见的出口悄悄流逝而去。 头顶金光盛大,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明晰,甚至有些刺眼,显然比寻常筑基后期升至金丹前期的动静更盛大。 沐扶云并非刻意张扬之人,升级进阶在她看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不必大张旗鼓地让旁人都知晓。可照今日的动静,只怕要在全宗门上下传开了。 来不及思考别的,沐扶云只能全神贯注,只盼能稳住气息,在灵力枯竭之前,结丹成功,才不至于让一切毁于一旦。 与此同时,浮日峰上,有越来越多的弟子被层云间的金光吸引,聚集在一起,指着那边的动静,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那个方向,应该是泠山泽吧?那里除了沐扶云,也没别人了。” “你知道泠山泽在哪儿?怎么那么确定?” “我不知道,可那离浮日峰不远,又不属于其他任何一峰,不是泠山泽,还能是哪里?” “你们看,这次的光,是不是有点太强烈了?不像是筑基中期升后期的样子啊。”有一名弟子盯着金光看了片刻,直看得眼前发黑。 身边很快有人反驳:“不是吧,我看,是今日天气阴沉,才让你有如此错觉吧。” 众人纷纷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那名弟子原本不过随口一说,没有别的意思,可一见所有人都不同意自己的话,反而被激起了不服。 他目光四处扫视,胡乱找寻能反驳的理由,忽然瞥见展瑶,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上次展瑶筑基的时候,就没这样的动静。” 众人一愣,顺着他的话往回想了想,似乎的确如此。 展瑶结丹的时候,恰是晴空一片,阳光灿烂,因此未能引起旁人的关注,但升筑基后期的时候,却是个风雨如晦的日子,那时的动静,的确没有这么大,也只离她近的几人发现罢了。 可是,对上展瑶冷淡的面容,他们谁也不敢说实话。 就连刚才说话的那名弟子,表情都有些讪讪,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展瑶。 展瑶淡淡看他一眼,随即便又看向天空中的云层和金光。 “我觉得你说得没错,这的确不像破至筑基后期的异象。” 这算是肯定了那名弟子的猜测。 大家听罢,知晓她并未生气,皆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他们总觉得,自从西极沙地回来后,展瑶好像有了细微的变化。 尽管她的身边,没了许莲和周素二人,她似乎比从前更加独来独往,可隐约之中,他们又觉得,她不再像过去那样遥不可及了。 譬如,今日这样的情形,若换做从前,她必不会多解释一句。可现在,她却愿意开口,消解旁人心中的不安和愧疚。 “哎, 还是我们自己不行,总是慢一步,所以只能拿别人做比较。”那名弟子想了想,还是多解释了一句,以表达自己并无恶意。 展瑶看他一眼,扯扯嘴角,没有回应。 众人看着那边的金光,再次议论起来。 “既不是筑基后期,那会是什么呢?” “难不成……直接结丹了?” “不、不会吧……” 这个猜测一出,大家越发好奇起来,不约而同地望向徐怀岩。 尽管这段日子以来,众人和沐扶云之间的关系已经缓和甚至融洽了许多,但相互之间,仍保持着距离。 他们之中,唯有徐怀岩是真正能和沐扶云说上话的,要关心她的情况,自然也只有让他出面。 “要不,怀岩,你替大伙儿问问沐师妹?”经西沙极地的一番配合,俞岑也自觉对沐扶云多了一些关心,便先试着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徐怀岩环顾四周,对上一双双期盼的眼睛,也没犹豫,从芥子袋中取出玉牌,就给沐扶云发去了讯息,询问她的情况。 十几双眼睛同时盯着玉牌,等待着回应。 可是,片刻过去,玉牌一动不动,毫无动静。 “金光还未消散,定还在破境的关键时刻,无暇他顾,咱们再等等吧。”徐怀岩说着,指指天边的云层与金光,示意大家继续看。 他说得没错,沐扶云此刻的确正处在最煎熬的时刻。 气海已快要枯竭,而灵府之中的灵力汇聚着,仍旧一片凌乱,尚未成形。 她竭力控制着能调动的全部灵力,可那种沙子从看不见的地方迅速溜走的感觉,实在让她无所适从。 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渗出来,覆在额边,摇摇欲坠,一不留神,便有几颗碰撞到一起,沿着脸颊滚落下来,滴在她的领口、胸前。 灰白的道袍上,渐渐被汗珠晕染出一块块水渍,莫名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大约是体内气息涌动过快,灵力起伏不定,她感到胸口开始出现一阵阵隐痛,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这是这具身体快要承受不住气息涌动的征兆。 她吃力地忍痛吸气,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处藏在道袍底下的水晶片。 水晶片是寒冷的,并未被她的体温捂热,在她的指尖隔着道袍触上去的时候,变得更冷了。 里面的神识似乎感应到了她踩在崩溃边缘的紧张。 下一刻,洞府的大门从里打开,自从浮日峰回来后,就继续闭关不出的谢寒衣从里面走出来,停在湖泊边的沐扶云身侧。 她闭着眼,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明明已经十分痛苦,可除了嘴唇抿得有些紧外,表情未见太多变化。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 谢寒衣淡漠的神情动了动,轻轻叹了口气,在她身侧坐下,手掌贴上她挺得笔直的后背,分出一束柔和的灵力慢慢探进去,融进她杂乱的气海从。 并不急于强行扭转气息的流动,只是在适当的时候微微施力,轻轻拨动,将混乱的气息一点点捋顺。 沐扶云对他的灵力并不陌生,在他自后背探进来的那一刻,就顺势放松,在他的帮助下,尽力将已经捋顺的气息重新收入自己的掌控之下。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一切终于复归正常。 谢寒衣撤开手掌,却并未离开,仍是陪着她,继续坐在被金光笼罩的那个小小的圆圈里,看着她一个人努力完成最后的结丹。 又是半炷香过去,那团汇聚在一起的灵力终于被捏合到一起,形成修士的金丹,悬在灵府之中。 金丹炼成的那一刻,沐扶云长舒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扭过头去,对上谢寒衣的目光。 头顶的金光在那一瞬间到达最亮,紧接着,骤然消散。 阴云重聚,四下复归沉郁。 可她看着谢寒衣的双眼,却感到了一阵暖意。 “师尊,我结丹了。” 谢寒衣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眉心轻轻点一下。 “好。” …… 浮日峰上,众人一见金光消散,立刻打起精神。 等了片刻,终于见徐怀岩的玉牌亮了一下。 他赶紧拿起来细看,一连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看错,才露出喜悦的笑容,将看到的话念给大家听:“‘结丹已成,多谢关心。’” “所以,是真的结丹了……” 有人喃喃低语。 众人静了静,接着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议论。 “连升两阶!还是在跨上新境的时候!” “听说,泠山道君当年也曾连续进阶,沐师妹果然是道君亲传!” “是啊,我服气,很服气!” 七嘴八舌的感叹声里,展瑶没有出声,只是遥遥望着方才显现金光的地方,嘴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结丹了,就能参加接下来的法会了。 …… 此次进阶,动静不小,不出半个时辰,便已传遍整个天衍。 人人都为此惊叹不已,沐扶云,那个曾经被所有人不看好的弟子,似乎已经渐渐成为了新一批弟子中,最让人刮目相看、寄予希望的那一个。 大家都开始期待她接下来与展瑶一道参加宗门法会。 就连后堂中的沐扶月,都感受到了这种非比寻常的动静,忍不住询问恰好来探望她的楚烨和宋星河二人,究竟是什么人,进阶引起了这样的异象。 楚烨就是再不愿说,此刻被当面询问,也无法再找借口转移话题,只好看一眼玉牌上的消息,含糊地告诉她,进阶的正是她的亲妹妹沐扶云。 “……云儿进阶了?” 听到楚烨的回答,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如今到什么境界了?” 楚烨望着她的反应,不知怎的,并不想继续说下去。 是宋星河回答了她。 “筑基中期连升两阶,方才恰好结丹了。”他烦躁的揉了把脑袋,只觉得不该这样继续瞒下去。 “……结丹?她、她才进宗门不过两年,对吧?”沐扶月的神情开始僵硬,连嗓音也变得有些干。 “师姐,本来怕你听说后难过,但我觉得,不该瞒着你。况且,师姐如此善良,必也是希望自己的妹妹过得好,如此,就更没理由要隐瞒了。” 宋星河深吸一口气,不顾楚烨微妙的神情,打算一股脑儿将真相告诉她。 沐扶月收敛起僵硬的笑容,呆呆看着他。 “师姐,沐扶云,她虽是在大师兄的帮助下,临时进的外门班,但先前在外门考核上却拔得了头筹,如今,不但已经是内门弟子,还成了泠山道君座下唯一一名亲传弟子。” 泠山道君啊,常年神隐的天下第一剑。 不过离开两年,一切就都变了。 沐扶月脸上血色褪去,眼神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扭曲。 “那真是——让人惊喜啊。” =第二卷结束= 第73章 除夕 秋去冬来,整个天衍以浮日峰为中心,逐渐被萧瑟寒冷的霜雪笼罩。 数月时间过去,内门已经又多了一批新弟子。不似上一年的天字班,十五名弟子全部被收入内门的辉煌战绩,这一年,长老们一共只挑中了两名新弟子,一个收在洞仙峰,一个收在紫云峰。 众人这才真正反应过来,原来,那一年入门的弟子数量,已是近数十年里最多的一次,弟子们入门时的修为,也比往年弟子们入门时略高一些。 照修仙界成百上千年来的规律,这十几名弟子里,兴许会出现那么一两个名留史册的传奇大能。 而开春后的三大宗门大比法会,也许就是见证他们走入世人视线的一次机会。 随着年关的靠近,整个天衍上下,除了因为这几日罕见的大雪天气而感叹外,便是议论接下来的法会。 年关一过,宗门内便要先进行一轮选拔,决出各境界的前三名,代表宗门参加接下来的法会。 新弟子中,展瑶和沐扶云已是金丹期修士,自动被列入即将参加宗门选拔的名单。 展瑶和从前一样,心无旁骛,每日起早贪黑地练剑,不管别人的议论,只瞄准自己想要的,毫不放松。 沐扶云忍不住再度对她刮目相看。 数月前,刚从西沙极地回来的时候,因展瑶主动到惩戒堂领了罚,使得消息传开,不少弟子都知晓了她在外出任务时,“因一念之差而差点害了同门”。 他们面上不显,但心中多少有些疑虑,甚至私底下有议论,怀疑展瑶过去的孤傲、耿直,都是装出来的表象。 面对这些不敢摆上台面的流言,展瑶始终置若罔闻,我行我素地做自己。 沐扶云知晓真相,明白她平白无故背了黑锅,有一次,忍不住问她是否后悔当时的决定。 谁知,展瑶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反问:“为什么要后悔?当初你遭受流言蜚语的时候,不就是这么 过来的?这很难吗?” 沐扶云:“……倒也确实不难。” 不论如何,看到展瑶完全不把旁人的话放在心上,她便放心了。 好在,到底是相处了数年之久的同窗,大家多少都了解展瑶的脾性,再加上发现了她和许莲、周素之间的隔阂,便都后知后觉地有了猜测。 久而久之,自然也没人再提此事了。 转眼就是年关。 修士们随着修炼得时间越来越久,境界越来越高,身上留下的属于凡俗的气息也越来越弱。对于这种凡人的节日,他们素来不大重视。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两年的新弟子人多,凡间百姓们最热闹盛大的节日,似乎将修仙界也感染了。 内门十几名年轻的新弟子们商量着,决定在除夕这夜,一起守岁。 只是,宗门内的其他长老和师兄师姐们,都不过除夕,他们十几个人,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地方过。 最后,思来想去,竟然想到了泠山泽。 别的峰上人多,师兄师姐们要修炼、对招,只有泠山泽不一样。 那里,除了谢寒衣外,便只有沐扶云一个人,与其他峰相比,实在是个“地广人稀”的好地方。 再加上众人都不知泠山泽到底在哪儿,更从来没去过,一直觉得有些神秘,因此,念头一起,便觉十分好奇。 “沐师妹,能不能请你回去问一问谢师叔的意思?” 肖彦平日话最多最贫,便由他代表大家,试探着问一问沐扶云。 面对同窗们满含期盼的眼神,沐扶云犹豫了一瞬,随即点头答应了。 她知道这些同窗在外门的时候,就有除夕相聚守岁的习惯。先前他们不算熟悉,更谈不上亲近,是以去岁除夕,无人邀她同去。 她也不曾介意,原本,在玉涯山上的时候,早就习惯了孤独,除夕而已,和每一个独来独往的日夜并无半分不同。 而今年,一切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她和大家变得亲近了,虽还是独来独往,可身边已不再空空荡荡,有了同行的伙伴,还有了师尊。 傍晚,回到泠山泽的时候,恰好是谢寒衣出关暂歇的时候。 他一身白袍,从洞府中走出,站在湖边的石面上,一抬头,就看到御剑而来的她。 “师尊!” 沐扶云笑着从剑上跳下来,落到他的面前,先向他行了个礼,随即提起除夕夜想让十几个同窗们来泠山泽一道守岁的事。 不知怎的,才说完,就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一下变得像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般,从学堂里归来,满心期待地请长辈们同意自己邀同窗好友们来家中做客。 她的脸上莫名有点热。 “我就是不想拂了肖彦他们的面子,才答应了回来问一问师尊,要是会扰师尊的清修,我明日便让他们重新寻别处。” 潜意识里,她总觉得谢寒衣那样出尘,似乎天生就是远离凡俗的存在,与除夕这样热闹的场景无法相融。 谢寒衣也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望着她一时有些发愣。 在泠山泽待了这么多年,日夜与孤寂为伴,他实在没法想象,让那些在他看来就是半大孩子的弟子们来这儿,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的确喜静,不愿被打扰,就是许多年前,还是个孩子,刚进宗门的时候,也不曾凑过这样的热闹。 可是,面对徒儿的请求,他一点也不忍心拒绝。 知道她也和当初的自己一样,从一开始的时候,并不被同门们接受,好不容易与大家越来越融洽,他颇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无妨。”对上她难得有点局促的眼神,他的眼角稍稍弯了一下,“让他们过来吧,只别到湖中去便好,那儿太危险。” 得到允许,沐扶云双眼一亮,面上扬起笑,认真点头:“师尊放心,我一定会叮嘱好大家的。” 很快就到除夕这日。 这一日的课业并未因此而取消,众人仍是一大早就到浮日峰来上课、练剑。 不过,这一日的课业,他们都是在兴奋和期待中度过的。 临到傍晚放学前的最后一个下课间隙,肖彦拉着徐怀岩等人先下山去了一趟青庐的饭堂,取了提早请师傅们备下的米酒和点心吃食过来,等着一会儿带过去。 最后一堂课一完,一行十几人就这样浩浩荡荡跟在沐扶云的身后,在她的带领下,往泠山泽的方向行去。 周遭有好几个恰好来看新弟子课业的师兄师姐,站在道边望着这十几个年轻孩子,乌泱泱从他们这些“大人”面前经过,忍不住一阵感叹。 “这些孩子——果然年轻气盛啊。” “年轻好啊,干什么都风风火火。” 离开的时候,沐扶云特意四下看了看,见除了许莲和周素没有跟上来以外,展瑶也一个人站在一旁,低着头擦拭自己的佩剑,打算一会儿便离开。 她的脚步不禁停了停,这才意识到,肖彦他们似乎忘了邀请展瑶。 过去,展瑶都与许莲她们在一起,只要许莲她们来,便会把她也带上,是以,大家大约养成了习惯,凡事都只问许莲和周素,不问展瑶。 其他人见沐扶云脚步停下,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见展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禁局促、尴尬起来,有点想邀她一道,又不好意思开口。 展瑶擦完剑,也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收剑入鞘后,便抬头看过来。 众人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呆呆对视。 展瑶的唇角抿了抿,握着剑柄的手也紧了紧,沉默片刻后,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转身要走。 “展瑶!”沐扶云开口将她叫住,“还愣着做什么,一会儿你一个人可找不到地方。” 这句话,颇有些从前的展瑶的风格。 展瑶身形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她。 其他人也很快反应过来。 肖彦率先大大咧咧道:“是啊,那是泠山泽啊,咱们都没去过。” 弘盈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直接上前,一把挽住展瑶的胳膊,把她往队伍这边带。 “阿瑶你别收剑啊,我还要看你御剑呢,这么久了,我还没学好,你不会是吝啬得不想教我吧?” 赵跃越连连点头,露出求知若渴的表情。徐怀岩和俞岑二人则自动让开些,在中间让出个恰能容一人的空隙来。 展瑶看着大家的表现,眼神复杂,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一位落霞峰的师姐在旁看着,忍不住冲她笑:“阿瑶,你去吧,难得有一日放松,也是好事,师尊和云大师姐不会反对的。” 她在替展瑶解围。 展瑶看着周遭一双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喉间哽了哽,一直紧绷的面容慢慢放松了些。 “好,”她重新解下佩剑,不必弘盈再拉,主动跟着她过去,站到徐怀岩和俞岑留出的那个空隙,“这就来。” “齐了,”齐满环顾四周,满意地点点头,“咱们走!” 十几 人御剑自浮日峰上腾空而起,朝着西面的泠山泽飞去。 第74章 热闹 尽管因冬日的寒冷,整个天衍已都被霜雪覆盖,但与泠山泽的终年积雪、寒冰不化相比,就显得不那么寒冷了。 众人一穿过浮日峰和泠山泽之间的密林时,就被出现在眼前的冰天雪地惊呆了,肖彦等人刚学会御剑不久,因为惊讶,灵力一滞,差点从剑上掉下去。 幸好展瑶眼疾手快,两手分别扯住他们的道袍,才使他们稳住身形。 “多谢。”肖彦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冲展瑶笑了笑,又赶紧睁大眼睛看着周围,感慨道,“想不到泠山泽竟然是这样的。” “扶云,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吗?你平日会不会觉得太冷?”弘盈问。 沐扶云道:“一年四季皆是如此,起初有些不适应,不过,也只几日便好了。” 弘盈点头:“也对,冷一些,反而更能让人精神集中。谢师叔气质出尘,修炼避世,境界更是远超凡人,想来倒也与这里的冰天雪地十分相配。” 其他人也十分赞同。 泠山道君在他们心中,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数月前仅有的那一次授课,让他们见识到了他的与众不同,也更让在他身上蒙了一层不一样的纱。 “师尊的确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听到他们对谢寒衣带着仰望的夸赞,沐扶云心中有油然的自豪感。 而被他们议论着的谢寒衣,在听到这些话后,心中原本莫名的不确定也消失了。 这是他的地方,从这些弟子们进入密林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方才的那些话,更是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到底是徒儿第一次带同窗们回来,他本还有些担心此处清冷寂静,会让这些孩子觉得不适,眼下算是放心了。 眼看他们已从密林从出来,就要落在湖畔的平地上,谢寒衣便也自洞府中出来,负手而立,等着他们的靠近。 一行十几个年轻弟子,一见他出现,赶忙收敛神色,做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冲他行礼问候。 沐扶云方才才同他们说起,不要太靠近湖泊,他们便都自觉地往洞府的方向靠了靠,表明自己的态度。 谢寒衣将他们的动作看在眼里,眉眼之间浮现一缕松弛的笑意。 “这儿给你们备了桌案、坐榻,若觉寒凉,亦可点几盏长明灯。”他面色平淡地冲他们点点头,吩咐几句,最后转向沐扶云,“缺什么,自去库中取便好,有旁的事,便去屋中寻为师。” 沐扶云点头,和大家一同目送他离开。 直到他重回洞府,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他们才大大舒了口气。 “没想到谢师叔如此细心,待我们这些小辈也如此和蔼。”徐怀岩道。 沐扶云笑了笑:“师尊平日话虽不多,实则却是极好的。” 上次的授课,他们也都见识到了一些,越发觉得不假。 肖彦嬉皮笑脸的,冲沐扶云挤眉弄眼:“我觉得还是因为有沐师妹你在,毕竟,这么多年来,让谢师叔松口收为徒弟的,也只有你而已。” “是啊,我们可都是托沐师妹的福,今日才能来这儿的,全宗门上下,其他师兄师姐们可都没来过。”赵跃越也跟着起哄,昂首挺胸,一副涨了见识,出去就要高谈阔论的架势。 弘盈噗嗤一声笑出来,在他肩后重重捶一下,捶得他猝不及防朝前冲。 “行了行了,知道你们两爱现,在这儿就免了,还不快帮着收拾东西坐下?” 赵跃越揉着后背,一边抱怨弘盈自进了落霞峰后,下手越来越不知轻重,一边则乖乖地帮着大家一同把从青庐的饭堂带来的吃食在桌案上摆开。 有点心师傅做的白玉糕、桂花冻、杏仁酥等等,也有炒菜师傅给备下的各色洗净却未烹制过的肉片、菜蔬。 肖彦取出自备的一口大铜锅和炭火,沐扶云生了灵火,将长明灯和炭火点燃,徐怀岩往大铜锅里注入汤底,俞岑则干脆以剑为刃,取了几样香料,或切或搅,自制了一大份蘸料,其他人则各自收拾着吃食、坐榻。 十几个人凑在一起,忙碌却有条不紊。 待终于将一切都收拾妥当,众人方围着桌案坐下举杯提箸。 才来的时候是傍晚,此时,夜幕已完全降临,深蓝的夜空中,月色暗淡,星云璀璨,映照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本该透着孤冷凄芜,可一旁明亮的长明灯和咕嘟咕嘟冒泡泡吐热气的铜锅,将这一切都冲淡了。 温馨的火光下,一张张年轻的脸庞被照得生动鲜活,就连展瑶也显得比平日柔和、放松了许多。 肖彦爱起哄,捧着酒壶一遍遍给大家倒酒,一杯接一杯地饮,饮得一张张白皙的脸都染上了或深或浅的绯红。 自进入内门后,他们便一直辟谷,再没放纵过口腹之欲。 尽管并无饥饿的感觉,但面对满桌新鲜的食物和滚热的汤水,人人都有种久违的喜悦。 齐满和赵跃越在肖彦的撺掇下,要拉着梁实仟和俞岑两人品拼酒。 尽管只是米酒,馥郁香甜,不易醉人,但一杯接一杯下去,亦后劲十足。 徐怀岩怕他们喝多了没分寸,连忙要劝阻,却被岑洛和肖彦一人一边拉住,嘻嘻哈哈扯着他一起拼酒。 弘盈则仍旧想着修炼,兴致勃勃拉着展瑶和沐扶云两个,站在湖边的空地上,嚷嚷着要她们两个再教教她御剑术。 只是,她方才也多喝了几杯,酒量也不太行,央着二人各自演示过一遍后,刚要自己上去试试,就双腿发软,脚下打滑,差点从半空中掉进湖中去。 沐扶云警惕着,在她跌下去前的那一瞬就以灵力操控着自己的剑飞过去将她接住。 弘盈这一跌,虽没摔着,脑袋里的晕乎却被彻底激发出来,干脆趴在沐扶云的剑上,双臂张开,紧紧抱住,傻乎乎地咧嘴笑笑,竟将那样趴着睡了过去。 沐扶云哭笑不得,操控着剑落下,让弘盈在一张榻上躺下。 另一边在拼酒的几人也已醉得七荤八素,连一向稳重的徐怀岩和俞岑都神志模糊了。 展瑶看弘盈没事,便自觉地过去看着他们。 十几个人里,除了沐扶云和展瑶,其他人都喝得头晕眼花,半醉半醒。 二人没站在一起,隔着一段距离,冷不丁视线交错,都是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种感觉,和同伴们在一起的感觉,似乎比想象中的更好。 沐扶云觉得这辈子都没这样亲身经历过这么热闹而真诚的氛围。 展瑶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她看见展瑶站在长明灯的灯光里,浑身上下像被覆了一层温柔的纱。 她听见展瑶说:“沐扶云,可别松懈啊,法会上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她笑了,笑得洒脱而自信:“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月上中天,深色的夜幕中,忽然飘起片片雪花。 午夜临近,跨过那一刻,便是新的一年。 沐扶云抬头看着半空中飞舞的雪花,心中一动,看一眼众人,见他们都好,方转身一人朝洞府的方向行去。 谢寒衣的屋子仍旧闭着门,窗半掩着,隐约能看见里面的情形。 沐扶云站到窗边,搓搓自己被冻得有点红的手,轻轻撑在窗台上,身子前倾,从窗子敞开的那个口子里探进去些。 屋里亮着一盏灯,还是她亲手做的那一盏化霜灯,淡蓝的光芒,让屋子里显出一些孤冷。 谢寒衣盘腿打坐,一动不动。 沐扶云另点了盏暖黄的长明灯,弯腰摆在窗台下的案几上,轻声道:“师尊,过新年啦。” 谢寒衣身形未动,亦未睁眼,只是嘴角悄悄地扬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沐扶云没得到回应,也不失望,知他要入定,不该打扰,便自觉地退出去些。 正要走,忽然瞥见窗外的廊檐上,悬着一个小小的,红绸绣金线的锦囊。 她一时好奇,伸手掂了掂那只锦囊。 满满一袋灵石,发出脆响。 是压岁包啊。 第75章 来访 与破天荒难得热闹的泠山泽相比,别处就显得冷清多了。 浮日峰的后堂中,沐扶月神情低落,遥望着窗外的飞雪,轻声道:“又到年关了啊,往年到这时候,都热闹得很,如今,也不知大家都怎样了……” 偌大的后堂,有无数盏或明或暗的莲灯,四下沿墙处,亦有数盏长明灯,将整间屋子照得十分亮堂。 可越是亮堂,就越显得空旷寂寥。 只有楚烨和宋星河陪伴在她的身边。 听到她的感叹,二人皆未立刻回应,而是难得地沉默了片刻。 过去的那些年里,只要留在天衍,除夕这夜,他们两个都会陪伴在她左右。 知道她出身凡间普通人家,家中数代,除她有修仙的天赋外,再没出过修士,家中必和凡间其他人家一样,将除夕当作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度过。 因怕她觉得孤单,他们两个年年都变着花样哄她高兴。 自然,她的身边也从来不缺嘘寒问暖、温柔体贴的人。 譬如苍焱,甚至每年都会亲自从魔域赶来天衍,只为见上她一面。 而每到这时,他们总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明明不甘心变成被忽视的那一个,却又因害怕她生气、难过,而不得不忍着那口气,警惕地守在别处,时时关心着他们的动向。 如今,又是一年除夕,她被困在后堂中,无法离开。 这时候,还在想着苍焱吗? 楚烨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只是微笑着安慰她:“大家都好,宗门上下还是与从前一样,只是没有师妹你,除夕也没什么气氛了。得你快些好起来,回到宗门才好。” 沐扶月听罢,神情间的落寞被冲淡了些,但仍未完全消失。 宋星河则不如楚烨这般愿意斟词酌句,被她的神情微微刺痛,便直接道:“师姐难道还在想着苍焱?” 沐扶月眸光一闪,咬了咬下唇,面上闪过一丝愧疚,轻声道:“对不起,星河,你愿意在这时候来陪我,我很感激。只是,苍焱……一直以来,他也对我很好,如今我已能化作人形,这么久了,却一直没有告诉他,总觉有些对不起他。” 宋星河心中憋着一股气,也不知到底是对谁的气,听她如此说,不但没消,反而更甚,咬牙冷冷一笑,道:“师姐觉得对不住他,可他不见得就会领师姐的情。” “星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何要不领情?”沐扶月觉得有什么似乎是意料之外,实则又是意料之中的事,要被说出来了。 “没什么意思,只怕他现在正忙着关心沐扶云呢。”宋星河面无表情道,“这几个月,他几乎每隔半月,就会派人往天衍送东西——都是送去泠山泽,给沐扶云的。也不知上次他将沐扶云劫去魔域,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看来,真是白费了当时蒋师叔他们的担心。” 这几个月,沐扶云像过去一样,需要靠楚烨的纯火灵力疏通体内滞涩的经脉,可往他这里来,使用千年寒潭的频次,却大大减少了。 他也因此能猜到,苍焱每月着人送来的东西,想必便是能解她那种特殊体质的灵丹妙药。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只是觉得一定不只是气沐扶月在这时候也不忘提及苍焱。 沐扶月的脸色果然变得有些僵硬,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终于还是应验了。 曾经属于她的一切,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已经被一件件夺走了。 “好了,师弟,你少说两句。”楚烨心中虽也有些不快,但好歹并未因此受到太多影响,尚能心平气和地劝两句。 “扶云……” 沐扶月低喃一声,好似想起了什么记忆深处的事,面上闪过一阵恍惚。 楚烨沉默片刻,轻声道:“月儿,你近来总是有些不对劲。” “有吗?”沐扶月一愣,自神游中醒来,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颊。 “有。”楚烨笃定地回答,随即问出了心中的话,“月儿,你和她——和沐扶云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你好像……对她有些戒备。” 沐扶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飞快地抬眼看了看他,试图从他平静温和的脸上捕捉到蛛丝马迹。 “没有——不,有,但不算什么大事,”她低下头,局促地笑笑,“只是,我是姐姐,平日又更开朗些,小时候,爹娘有时待我更亲近。那时候,妹妹性子内敛,不爱说话,同我也不亲近,有时会因为爹娘待我的好,而暗自生气。这也是我这些年来,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又不敢靠近她的原因。” 楚烨静静看着她,回想起当初从合欢宗将沐扶云带回来时的情形,还有后来的所见所闻,眼神缓了缓,柔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她已长大了,这么多年没见,想必,那些陈年旧事,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了。月儿,你也不用再担心了。” 他在帮沐扶云说话。 沐扶月悄悄咬紧牙关,努力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点头:“好,我知道了,大师兄,是我想得太多,以至于误会妹妹了,对不起。” 楚烨笑笑,正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他和宋星河二人的传讯玉牌几乎同时亮了起来。 二人取出玉牌看了看,不约而同蹙眉。 “怎么了?是宗门出什么事了吗?”沐扶月问。 “没什么,”楚烨收起玉牌,没有告诉她,只是说,“我先出去一趟,一会儿再回来看你。” 不等沐扶月反应,宋星河也紧跟着道:“我也去。” “诶——” 沐扶月才开口,那二人已先后转身,离开了后堂。 …… 远在泠山泽的沐扶云也同样通过玉牌接到了消息。 魔君苍焱,不远万里来到了天衍,此刻,正在归藏殿一处便殿等她。 除夕之夜啊,他竟然会来,真是有些扫兴。 沐扶云意兴阑珊,手里本还宝贝似的捧着师尊给的装满灵石的压岁包,转头看一眼身后半敞着的窗扉,撇撇嘴,轻手轻脚走出洞府,重新回到湖边的空地上。 弘盈等好几人都已醉得睡了过去,余下的三四人还半醒着,正七倒八歪地坐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醉话。 展瑶没在,而是一个人去了旁边的巨石上,借着新岁的星光,默默练剑。 沐扶云走的时候,弘盈恰好翻了个身,迷糊之际看见她,随口问了一句:“扶云,你去哪儿?” 巨石上的展瑶也跟着看过来。 沐扶云停下脚步,解释一句:“我去一趟归藏殿,一会儿就回来。” “哦。”弘盈也不知到底听见了没有,翻过身去之后,便咕哝着重新闭上了眼,“早点回来。” 展瑶亦继续着方才中断的剑招。 沐扶云转身,御剑往浮日峰而去。 便殿之中,苍焱一个人站在中央的空地上,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 纱橱、长案、长榻、博古架,几乎所有摆设都是木质的,顶多就是上了一层漆,让原本过分的古朴多了些光滑柔亮。 这些正道修士,就是如此喜欢装模作样,分明都是以昂贵的紫檀制成的东西,丝毫不比他魔宫中的金碧辉煌、熠熠生辉耗费的人力物力少,却偏偏要装作朴素简单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在自欺欺人。 过去,他一直觉得月儿那样坚持地留在这里,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照他说,这些正道修士,一点也不比他身边的魔修好。 不过,这些人里,也有那么几个教人看得顺眼的。 比如谢寒衣,又比如先前直闯他魔域的那名女长老,甚至是沐扶云—— 至少是行事坦荡磊落之人。 他这次来,就是想看看,沐扶云到底有没有照她说的,好好供养月儿的神魂。 第76章 生气 “今日除夕,魔君怎会有兴致来天衍?” 敞开的殿门外,沐扶云踏着星光,御剑而来,施施然落在灯下的长廊上。 外头下着雪,飞舞的雪花附在她的身上,映得她的肤色愈白,颊上粉晕愈粉,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熠熠生辉,显得格外生动明媚。 苍焱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又想起当初沐扶月的样子,可这一次,却是十分清晰地明白,她不是沐扶月。 这两个人,面容有七分相似,细看下便会发现,实则气质完全不同。 “自然不是来看你的。”苍焱肃了肃脸色,冷冷道。 沐扶云 抚了抚道袍,给自己施了个清洁咒,将即将被体温融化的雪花统统除净,闻言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站住!”苍焱蹙眉,将她喊住,“你要去哪儿?” 沐扶云扭头看他,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回泠山泽去。” “我让你走了吗?” “可你也说了不是来看我的,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走?” 沐扶云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要知道,泠山泽还有师尊在,还有其他同窗在,哪怕她本也没有好好过年关的习惯,也觉得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苍焱这里。 苍焱被她一驳,表情有些挂不住,沉着脸不说话,只是取出装了魔域圣草的漆盒,递到她的面前。 沐扶云似笑非笑睨他一眼,伸手接过,看了看里头看来比平日多了一倍的圣草,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魔君千里迢迢赶来,是因为手下没人了,不得不亲自来送东西啊。” 苍焱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胡言乱语,我不过是来看你到底有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 毕竟,她当初和他提的条件,是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交换的。 “哦,原来如此啊。”沐扶云将漆盒收下,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就在这时,殿门外,又是两道身影快速靠近,落在长廊上,正是才从后堂先后赶来的楚烨和宋星河。 他们二人来得急,显然有些担心这里的情况,见沐扶云还好好站在殿中,方松了一口气。 “哼,倒还有‘救兵’。”苍焱一下就认出他们二人,冷冷嘲讽,“怎么,当初护不住月儿,如今却想来护她了?” 宋星河经不得激,一下就被点燃了,立刻反唇相讥:“魔君又比我们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这么久都没再关心过师姐,反倒和她越走越近了。” 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沐扶云。 “师姐可是魔君的救命恩人。” 苍焱神色变冷,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朝四周打量一番,道:“看在这里是月儿曾经的居所的份上,我不同你的计较。难怪她过去总说,你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果然如此。” 宋星河被刺得薄唇紧抿,想反驳点什么,却忍不住侧头看向沐扶云,想知晓她是什么反应。 沐扶云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们之间的你来我往,毫无反应,更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他暂时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莫名有些失望。 楚烨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魔君此来,可要去后堂看一看月儿?” 提到沐扶月,苍焱点头:“自然要去。” 听他这般回答,楚烨便明白,他果然知晓沐扶月的那缕神魂和养魂术的事,遂道:“魔君还不知道吧?月儿如今已能借着灵力,短暂地幻化成人形了,方才,她还同我和宋师弟说起想见一见魔君呢。” 苍焱知晓养魂术的秘密,自然也明白,要将沐扶月供养至能幻化成形的程度,需要多久,又需要耗费多少鲜血和灵力。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沐扶云。 知道她千真万确一直在供养着沐扶云,心里那股一直以来的对她的淡漠和不在乎,好像又少了许多。 “看来你确实没骗我。” 他没再说什么,直接离开此处,前往后堂。 剩下楚烨和宋星河二人,谁也没跟上去。 “你们两个,”沐扶云临走之前,看见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忍不住问,“不跟上去看看?今日不怕他把沐扶月的心思分走了?” 换做从前,这二人尚且彼此之间要明争暗斗一番,更何况此刻还有苍焱这个劲敌。 宋星河迅速看一眼楚烨,趁他开口之前先发制人:“我不擅长应付人,还是让大师兄过去更为妥当。” 楚烨对上他急于撇开的视线,不疾不徐地回应:“月儿不是那样的人。”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说得宋星河莫名觉得脸热,仿佛是他错了,错将沐扶月当作见异思迁之人。 沐扶云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想跟去便不跟去,何必都这么急着找借口?像沐扶月那样善良的人,总不会给你们的。” 说完,她转身出了便殿,打算御剑回泠山泽。 “你去哪儿?”宋星河赶紧跟上,绕到她的身边质问。 “当然是要回去。”沐扶云已经控制着剑浮在半空中,闻言蹙眉,侧头瞥他一眼。 这话实在和方才苍焱问出的如出一辙,她有些不耐烦。 “有什么事?” 宋星河被她的不耐烦堵得胸口发闷,又生气又难过,连忙深呼吸几下,最后豁出去面子,问出心里最想问的话。 “沐扶云,你以后不再需要山溟居的寒潭了吗?” “也许还要用那么两三次吧。”沐扶云跳上剑身,扬一扬手中的漆盒,“现在有这个。” 宋星河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禁悄悄收紧,只觉得有什么一直被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一下子化成了碎片。 沐扶云不理会他的反应,回答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半的雪仍未停,她划开雪夜的天幕,在璀璨的星光下,留下一道漆黑的影子。 便殿、归藏殿,乃至浮日峰,都被渐渐抛在身后,眼看已至密林,离泠山泽越来越近,腰间的玉牌亮了亮。 沐扶云没停,一边御剑继续前行,一边抽出玉牌看了一眼。 是楚烨发来的讯息。 “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这个“他”,自然是指苍焱。 她没有隐瞒的意思,坦坦荡荡回过去。 “当然是和答应你的一样。” 左不过是用自己能供养沐扶月这一点作为筹码罢了。 那边没再回复。 很快便进入泠山泽,重回湖边的那块空地上。 方才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胡言乱语的几人已经抱在一起睡着了,其他人更是早就不省人事。 展瑶已不再练剑,而是一个人坐在光滑的巨石上,打坐入定。 沐扶云自剑上跳下来,用灵力给几盏长明灯加了一把火,使周遭的空气更暖一些,不至于冻着这些已昏睡过去的同窗们。 一张张坐榻都已被他们占满了,她便干脆回洞府去了。 经过谢寒衣的屋子时,意外的没有看到料想中禁闭的门和半掩的窗。 长廊边,站着一道洁白的身影,被廊檐上垂下来的灯映在地上,拉得越发修长,竟是不知何时已从屋中出来的谢寒衣。 “师尊?” 沐扶云在他身后停下脚步,试探着轻轻唤一声。 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温和回应,这一次,谢寒衣站在原地没动,挺直高大的脊背对着她,忽然有了一种严肃的距离。 “你方才去哪儿了?” 沐扶云一愣,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一动不敢动,一双眼睛用力盯着他的后背,好似想透过他的身躯,直接看到他的表情一般。 如果感觉没有出错,师尊这是……生气了? 第77章 依赖 “徒儿方才去了浮日峰……” 沐扶云迟疑着,小心地回答,有些摸不准谢寒衣为何突然生气了。 “去那儿做什么?” 谢寒衣仍旧没有回身,语气亦是如方才一样,透着严肃。 沐扶云眨眨眼,面对第一次如此严肃的师尊,自然不会欺瞒,遂如实答:“徒儿去见了魔尊,魔尊自魔域而来,给徒儿送来了魔域圣草。” 说着,她将那只漆盒自芥子袋中取出,呈到身前。 谢寒衣总算转过身来,垂眸看一眼那只漆盒,神色并未有所缓和。 “你先前被他掳走的事,难道已忘了?” 沐扶云一愣,慢慢反应过来,原来师尊生气的是她贸然去见了曾经将自己掳走的人。 “徒儿不敢忘。”她将漆盒收起来,“只是先前已与魔君说清楚了,看在姐姐的份上, 他不会再为难我,请师尊放心。况且,这里是天衍,有师尊在的地方,没什么好怕的。” 最后那一句,是她下意识添上的,才说完,自己就愣住了。 一直独来独往、天不怕地不怕的沐扶云,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在不知不觉中,她已对谢寒衣生出了这么深的依赖了吗? 谢寒衣亦愣了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本来有些严肃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后,蓦地松了下来。 “为师自会尽力护着你,”他伸手在她额上点了一下,有些无奈道,“可你自己也要警惕才是。还有你那个姐姐——” 这是他第一次在沐扶云面前提到沐扶月,眉头不禁重新皱起。 “与她有关的人和事,尽量离远一些,不要参与。” 沐扶云也是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要让她远离沐扶月的话,不是觉得她不配当沐扶月的妹妹,也不是觉得她给沐扶月丢脸了。 “师尊为何这么说?” 谢寒衣顿了顿,看她一眼,慢慢道:“为师知道,宗门上下,定有不少人会拿你和她放在一起比较。她是掌门师兄的亲传弟子,必在许多弟子心中地位不俗,于你而言,这不是好事,亦无需理会。” 除此之外,他心中亦有几分对沐扶月下意识的不喜,但身为师长,自不能如此偏颇,更何况,那人还是沐扶云的亲姐姐。 这些,他不想对沐扶云说。 沐扶云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多谢师尊的教诲,我……从来没有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过。”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就知道自己的处境,内心强大如她,的确从来没有把别人无谓的嘲讽、鄙视放在心里过。 可越是如此,她反而越能体会到原书中的那个沐扶云的痛苦。 一辈子活在亲姐姐的阴影里,好不容易走入别人的眼帘,也是因为被别人选中,要成为亲姐姐神魂的容器。 换做大多数人,面对这样的人生,都会感到失望吧。 甚至换成当年那个才入玉涯山,还未体会修炼之苦,还未足够强大,就要先感受来自外界的种种恶意,是否还能成为后来的那个她呢? 她不知道,只能庆幸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拥有强大内心的成熟修士。 “你明白就好。”谢寒衣轻轻点头,眼底浮现温和的笑意。 其实,他也一直不知要如何做一个称职的师尊。 他从踏入天衍开始,就一直是小师弟,是师尊最照顾的那一个,也是进阶最快的那一个,后来成为仙门长老,头上亦有了“天下第一剑”这样的名号。 这么多年来,空有“长辈”的身份,却从来没有真的当过一天“长辈”。 幸好,他还记得当年师尊是如何待他的,如今自己当了师尊,亦能学上几分。 沐扶云仰头望着他,不知怎的,就感到心中那股一直被深深埋藏的温情和依赖被大大激发出来。 “师尊,我……”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刚开口,就哽住了,唯有泛红的眼眶显示出内心的百感交集。 一直黑白分明的眼眸蒙着水光,染了淡淡的红,谢寒衣垂眸凝视着她,不禁伸出指尖,轻轻落在她的眼角。 眼眶中的水光好似寻到了去处,一触到指尖,便争先恐后靠近,在指腹间晕开。 “傻孩子。”他一声叹息,指尖的触碰逐渐蔓延到手掌,半边脸庞被若有似无地扶住,好像某种依托。 他的掌心是冷的,她的脸颊亦是冷的,可轻轻贴在一起的时候,却悄悄生出了热意,将两边都一点点捂热。 起初,二人皆未在意。 可不知怎的,那股热似乎会蔓延,沿着手掌,沿着脸颊,朝浑身蔓延而去,连带着让人不自在起来。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往后退了半步,一个收回手,一个侧开脸,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师徒之间。 “好了,除夕已过,你且去吧。”谢寒衣恢复冷静淡然的模样,留下这句话后,便转身回了屋。 留下沐扶云一个人站在原地,忍不住伸手在心口处贴了贴,等底下砰砰的跳动停了下来,才回过神来,往自己的屋子行去。 …… 另一边,沐扶月见到许久未见的苍焱,原本惊喜不已,可才说了几句话,情绪就低落下去。 “月儿,你怎么了?”苍焱感觉到她的变化,问,“见到我不高兴吗?” “阿辰大哥,你想哪里去了,我当然很高兴。”沐扶月努力笑了笑,“只是,整整两年没见,总觉得很多事都变了。” “阿辰”是当初苍焱还在仙域时用过的名字,沐扶月那时同他亲近,便唤他一声“阿辰大哥”,后来他回到魔域,改头换面,沐扶月仍这样唤他,倒比从前显得更加亲近了。 苍焱不是楚烨,不会耐心地安慰她,告诉她只是多想了,也不是宋星河,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慌了心神,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否认,而是点头:“是啊,毕竟是整整两年,听来虽短,却也够发生许多事了。” 哪怕沐扶月本就知晓他的性子,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心头发紧。 “月儿,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我只是觉得,大师兄和小师弟,他们两个,自我醒来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们好像都很关心扶云,同我反倒生疏了……阿辰大哥,我听大师兄说,你近来与扶云也走得极近?” 沐扶月知道,在苍焱面前,不必过分隐藏自己的想法。 苍焱之所以与她亲近,只是因为她曾经救过他。救命之恩,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其他的,他没有那么在乎。 “不错,我近来时常与她往来。”苍焱毫不犹豫道,“只是,都是为了你。她先前在合欢宗时,被解忧下了合欢宗的密法,需解此法,得用我魔域的圣草,因你神魂残破,得靠她来供养,我方答应每月给她两株圣草。” 他本想说,横竖沐扶云的身体以后要给沐扶月当容器,在此之前,自然应当将她的身子养好。 可想到沐扶月兴许并不知晓养魂术到底是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了下来。 沐扶月被他的话稍安抚了内心,扯起唇角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对不起,我这么小心眼,一边为妹妹如今能在宗门站住脚而高兴,一边又忍不住害怕她已经完全取代了过去的我,让我变成了多余的人……” 这是她的心思,尽管不是全部,却也已经足够让别人蹙眉。 偏偏苍焱不觉有任何不妥。 “月儿,你放心,不论如何,都还有我在。”他想握住她的手,但触到的只有无形的青烟,“你救过我,我这条命便是你的,任何时候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沐扶月抿着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便迅速低下头,敛下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 第78章 期望 第二日清早,沐扶云是被洞府外练剑的动静唤醒的。 已经许久没有像凡人一样好好睡过一觉了,一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精神都好了许多。 外头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此起彼伏,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她推门而出,迎着清早明媚的道阳光,就看见冰雪之间,展瑶正执着剑,一人对战弘盈和肖彦两个,不但丝毫不落下风,甚至隐隐有压制的态势。 弘盈咬紧牙关,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展瑶的动作,,一点也不敢松懈,随时准备接招,而肖彦则一如既往地咋咋唬唬,一边接招,一边在弘盈身边上蹿下跳。 弘盈被惹得额角青筋直跳,忍不住大喊一声:“肖彦你给我闭嘴!” “啊?”肖彦一扭头,“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啊!” 话音落下,展瑶的剑从他眼前半寸的地方划过,逼得他连连后退,身子也向后狠狠弯去。 还没 等他站稳,弘盈的剑也忍无可忍刺过来,剑身拍在他的腹部,成了压垮本就已弯折到极限的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听“砰”的一声,肖彦从半空中重重摔倒在地上。 “哎哟疼死我了,”他咸鱼似的翻过身趴在地上,伸手揉揉自己的后背。 旁观的众人见他如此狼狈,忍不住哄然大笑。 肖彦抬头,冲弘盈愤怒地大吼:“你到底是哪一边的?说好了组队一起对展瑶的,你怎么帮着展瑶打我!” “你太吵了!”弘盈落到他身边,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瞪他,“我以后再也不要和你组队!” 肖彦的气势立刻蔫了下去,被疼痛激得扭曲狰狞的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别啊,我、我下次拿布条封住自己的嘴好不好?你可是最后一个还愿意和我组队的人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 这时,展瑶也落到地上,几人连忙把她拉过来围住,一双双求知的眼睛巴巴地望过去。 “你们配合得很好。” 第一句话,就使得弘盈和肖彦两人对视一眼,又迅速转开视线。 “只是攻击有余,防守不足,遇上强力攻击的对手,恐怕会吃亏。”展瑶说着,给两人各自指了两招明显有瑕疵的动作出来,重新演示一遍。 沐扶云过来的时候,大家才把那两招回顾完。 展瑶见她过来,面无表情地冲她点头,随后十分自然地把她往旁边推了推,道:“正好,你也来给大家对几招,说一说要领。” 沐扶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始和五名同窗的车轮战,正觉奇怪,一转头看展瑶还在和另外几人过招,便什么也没说,拔剑出招。 新一年的前几日,他们就是在这样欢快的练剑、打闹中度过的。 其间,沐扶云和展瑶除带着众人一起练外,亦与过了两次招。尽管只是浅浅交手,但她们都能感受到对方实力的不俗。 这让沐扶云对展瑶越发佩服。 她能进步如此迅速,既是因为平日刻苦勤奋,也是因为曾经的她,本就已在巅峰,对修炼一事,早有了自己的体悟。 而展瑶不同,展瑶是完全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走过来的,那些同她一样出身修仙世家,从小得到栽培的年轻修士,几乎都比不上她的出色。 她亦是个难得的天赋与努力并存的女修,假以时日,必成大能。 很快,便是宗门内选。 内门看似弟子众多,但因修道一事,越往高处,进阶越难,因此大多弟子的境界还还停留在金丹、元婴、化神三境,其中,尤以金丹、元婴最多。 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如楚烨、宋星河、云霓等人,也都还在元婴、化神境中,要自化神境再往炼虚,甚至合体境升,便不知要多久了。 有天赋异禀之人,如谢寒衣这般,一骑绝尘,入天衍不过十年,将已破至炼虚,而大多数人,苦修数十年,也不见得能达到这样的高度。 沐扶云和展瑶二人作为金丹期修士,是唯二的有资格参加内选的新弟子,身上承载了前后好几年的弟子们的殷切希望。 内选开始前一天,宗门停了弟子们的课,由他们各自练习、休养。 徐怀岩、俞岑、弘盈等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了小半个时辰,各自回了一趟自己的住所,再回来的时候,手里都多了好几样东西。 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从浮日峰头招摇而过,引来无数师兄师姐们的观望。 “又是他们?前几天才见过他们一次。” “不是我说,这帮孩子实在有些咋咋唬唬的。” “咱往年也没见哪一届的弟子这么团结的,都已分进各峰了,还能这么隔三差五聚在一起。” “往年也没同时进来这么多弟子,他们一起从外门进来的,走得近些,也是常事。” 在师兄师姐们的议论声中,一行人去了试炼台。 为了明日的内选,负责的沈教习安排弟子们到场地附近先熟悉一番。 众人一下就找到已经看完场地,正各自打算离开的展瑶和沐扶云,连忙上前,将二人截住。 “什么情况?”沐扶云的手刚搭上剑柄,一脸懵地望着凑在近前的几张脸。 肖彦嬉皮笑脸凑过来,将手里的两只漆盒一边一个分别塞给沐扶云和展瑶:“给你俩的,赤霞草,稳固根基的。” 接下来是徐怀岩:“青玄参,助益修炼。” 还有弘盈、俞岑、赵跃越等人。 “玉蟾露。” “摩诃宝芝。” …… 十几个人,一一将自己带来的天材地宝交给她们二人。 一轮下来,沐扶云怀里已经捧满了漆盒、锦盒、锦囊,动弹不得,莫名显得有些狼狈和不知所措。 旁边的展瑶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是做什么?” 肖彦嘿嘿一笑,跳到前面给两人解释:“你们两个不是明日就要上内选擂台了?我们帮不上忙,思来想去,只好送些天材地宝来。” 徐怀岩紧接着道:“内选凭实力,除了佩剑,也用不上别的法器,宗门亦有规矩,不得用能迅速增益实力的丹药、灵宝,所以我们带来的,都是滋补益气、稳固根基的天材地宝,比试前用一用,不一定能有多大的效果,至少能更安心些。” 两人都是才升上金丹期不久的年轻修士,面对其他经过更长时间修炼才攀至金丹期的师兄师姐,虽然进步神速,但论境界之稳固,自有所欠缺。 尤其是沐扶云,本来就有灵力流逝过快的毛病,更应该好好巩固。 “知道你们两个,一个是世家出身,又是落霞峰的,蒋师叔是出了名的对弟子们爱护,另一个是泠山泽的,亦有谢师叔护着,定不缺天材地宝、稀世法器,但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片心意,你们两个可别嫌弃!”弘盈说着,上前帮她们将芥子袋打开。 沐扶云和展瑶对视一眼,没有拒绝,照单全收,将东西一件件收进芥子袋。 “我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展瑶挺胸站直,冲大家抱拳,随后转向沐扶云,用理所当然的眼神示意她也说两句。 沐扶云哭笑不得,对上大家充满期盼的眼神,只好也学着展瑶的样子,严肃道:“我也会尽全力的。” 第一次在比试前得到大家这样用心的支持,她总要有所表示。 一行人这才心满意足。 第二日便是内选第一日。 天还未亮,沐扶云就收到十几条讯息,皆是徐怀岩等人发来的,提醒她早些收拾好,做好准备。 她不疾不徐,留在洞府中打坐,运气调息完一个大周天又一个小周天后,看时候差不多了,方前往浮日峰试炼台。 第79章 缺席 和不久前的外门考核一样,试炼台附近,弟子们早已聚集在看台一带,等待着比试的开始。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参加比试的人比上次多了许多,观赛的人则少了许多。 幸而也允许所有外门弟子们前来观战,这才没出现参赛的比观赛的更多的场面。 几乎是沐扶云一出现,徐怀岩等人就发现了她,赶紧一窝蜂把她围住,簇拥着她走到试炼台附近,和展瑶一处,紧接着,便对着两人叽叽喳喳叮嘱起来。 “青玄参用了吗?” “灵力还是满的吧?” “一开始可别使太多劲,得赢满十场呢。” “参加内选的一共有二百多个师兄师姐,其中金丹期有一百多人,多是金丹后期,离结婴一步之遥的,也不在少数。” “这种车轮战,要在一天之内赢下十场可不容易!” “还得是抢在前三十个赢满十场的。” ——从大家七嘴八舌的话里,沐扶云还没来得及看石碑上写明的第一日比试的规则,就已先摸清楚了。 徐怀岩甚至从芥子袋中拿出厚厚两打纸来:“这是我这半个月里各方询问找来的资料,里面有所有金丹 期参赛的师兄师姐们近两年来的对战情况,你们两个一人一份。” 沐扶云和展瑶不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震惊,她们并不知道徐怀岩做了这些。 “本来想早点给你们的,但实在到昨日才最后完成。”徐怀岩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弘盈和肖彦立刻跳出来,替她们两个接过徐怀岩的册子。 “知道你俩一定也没时间看,一会儿上台,便由我们两个替你们翻好了。” 展瑶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尽力不让自己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缝。 沐扶云倒是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徐师兄,不愧是你。” 大家的好意,陌生而友好,当然要接受。 这时候,要参加内选的弟子已到得差不多了,各峰的长老们也在弟子们的簇拥下来到观战台上坐镇。 沐扶云朝四周大致看了看,见到了远处和云霓等人站在一起的楚烨和宋星河。 楚烨如今已至化神中期,本不欲参加这一次的法会,但因同辈之中,另外两个化神期的师弟和师妹都在闭关,他若再不参加,天衍便要无人了,遂还是决定参加。 人少,便不必经内选这一关。 至于宋星河,不久前刚进至元婴中期,则要和云霓一起参加元婴期的内选。 他们二人站得不远,一面和附近的几人说着话,一面也各自注意着沐扶云这儿。 三道视线在空中交错而过。 沐扶云没有半点停留,而是继续扫视周围。 掌门齐元白竟然没有来。 尽管他平日也不常在弟子们面前出现,但这样的场合,至少都会露一次面,今日竟直接没来。 她不禁想起前几日和几位同窗说话的时候,他们提起掌门真人这一两年,身子似乎越来越不稳定了,时常要闭关修养。 也不知到底怎么了。 不一会儿,负责此次内选的沈教习出现在试炼台上,原本能容数百人同时上去的巨大的圆形试炼台,在他一挥手后,从中间分裂开,变成二十个小试炼台。 “金丹期在西,元婴期在东,各由十人上台守擂,其余人自行挑战,输者下台,赢者留下,赢得十场即自动晋级。” 与每次正式比试一样,每个试炼台上都有一名负责裁定的教习和一名负责记录的弟子。各位参赛的弟子们听罢,纷纷往各个擂台涌去。 金丹期这边,已有十人在教习们的抽签后迅速站上了台,又各自为自己抽取对手。 很快,一个个名字就出现在擂台边缘的石碑上。 “一号台和二号台是浮日峰和落霞峰的两位师兄,都是金丹前期,这两个月似乎有要破境的迹象,”弘盈跟在沐扶云的身边,一边扫着十个试炼台上的弟子,一边飞快地翻手里的册子,给沐扶云介绍这些弟子,“四五六是金丹中期,入宗门已有十多年了,进阶缓慢,但十分稳固,平日对战,只要不是越级,赢面极大。剩下几个进阶不慢,但发挥没那么稳定……” 沐扶云本没有这么在乎这些,但听着弘盈在耳边的絮叨,莫名也用心听起来,听她说了半天,都没提三号台,不由问了出来。 “三号呢?那位师兄——”她打量一眼,不禁皱了皱眉,“看起来有些面生。” 本想说“有些不善”的,但话到嘴边,转了个个儿。 那名弟子穿着和大多数弟子相差无几的朴素道袍,腰间佩剑,身板挺直地站在擂台中央,分明也算身形挺拔,气宇轩昂,偏偏眉眼格外漆黑,再加上双眼形状有些凌厉,乍看过去,有些阴沉。 只不过她一向不喜随意议论他人,遂将话咽了下去。 “三号台?”弘盈手上动作飞快,把册子翻得哗哗直响,“我看看,是太清峰的一位师兄,金丹中期,平日战绩似乎胜率挺高——哎呀!” 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忽然话音一收,瞪大眼仔细看了看,才继续道:“这位蔡师兄,平日常使阴招——也是太清峰一贯的做派了,一会儿可千万别被分到他那里去。” 在整个天衍诸峰中,太清峰可以称得上“臭名昭著”。 他们的弟子不乏天赋上佳,又勤奋刻苦的,但也不知为何,他们的这份“勤奋刻苦”中,总会夹杂一些令人厌恶的心思,有时看起来,甚至显得有些“不择手段”。 偏偏太清峰峰主秦长老平日总有意无意纵容弟子们的所作所为,越发让其他人不喜爱。 弘盈一心替沐扶云考虑,自然不想她碰到这样的对手。 可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一语成谶。 她这句话刚说完,台上抽签的结果便已出来了,三号台上传来铃声,紧接着,是教习的声音。 “三号台,太清峰蔡毫仕,对泠山泽沐扶云。” 弘盈忍不住捶一下自己的脑袋:“我这乌鸦嘴!” 沐扶云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好像运气确实不佳。 “蔡师兄剑法一般,只是极擅让对手难堪,趁对手气急败坏的时候找到漏洞……扶云,没事,我相信你!”弘盈跟着她一路上了擂台,不能再去中央,只能和教习、师兄一起站在红线外,连忙匆匆结束了絮絮的话。 沐扶云一个人跨过红线,站到了擂台中央,面对着蔡毫仕。 擂台周围站了十几个太清峰的弟子,见上来的是沐扶云,纷纷嘘了一声:“原来是泠山道君的亲传弟子啊,才升的金丹期吧?可别是天材地宝、稀世丹药吃多了,硬提上去的!” 有人冲蔡毫仕喊:“一会儿可悠着点,别下手太狠,让师妹难堪。” 其他人听罢,顿时窃笑起来。 弘盈听着他们的话,心中暗暗着急。这就是太清峰弟子们常用的手段,还没开始比试,就先在言语上激一激对手,既过嘴瘾,也能打乱对方的阵脚,可惜方才还没来得及提醒沐扶云。 好在,沐扶云平日就是个不会在乎旁人眼光的性子,听着他们带刺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打量着几步之外的蔡毫仕。 “准备好了?”蔡毫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道。 他对沐扶云多少存着几分轻视,一是因为从前的固有印象,总觉她是靠着姐姐沐扶月的关系才入的天衍,二则是除在外门考核那日见过她的表现,后来他再没看过她的剑法,有当初掌门真人的话在,他下意识觉得她虚有其表。 有这样看法的,恐怕也不止他一人。 若是像其他人一样,过数年时间,才能从筑基后期攀至金丹前期,他们恐怕不会有太多怀疑。 偏偏沐扶月进阶的速度太过迅速,远远超过了几乎所有弟子,让许多与她并不相熟的人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不得不有所怀疑。 沐扶云也不在乎他有些不屑的态度,默默伸手覆上腰间的佩剑,从中抽出,作出准备好迎战的姿态。 一旁的长老会意,左右看看二人,见都已准备好了,遂拿起鼓槌,重重敲下。 鼓声未落,二人已同时腾空而起,执剑相对。 只听“铮”的一声,两把剑在半空中交汇,在明亮的阳光下,擦出一道耀眼的银光,晃得人不由眯起眼睛。 他们一个使的是风伴流云剑的第三招,一个使的是鸣泉剑的第四招,皆是主动攻击的招数,这一击下来,看似势均力敌,短暂交汇后,又迅速要退后落下。 不料这时,蔡毫仕却未按常理出牌,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握着剑越发朝前刺去。 这时候再贸然出手,无异于是将自己大半无暇防备的地方暴露在对手面前,看来极不理智。 可偏偏,他剑锋所指的方向,却是沐扶云胸前交叠的领口。 第80章 隔空 “哎呀!”弘盈站得近,看到蔡毫仕上来就把剑伸向沐扶云的领口,不禁轻呼一声。 台下的其他人也忍不住瞪大眼睛。 要知道,剑锋指向女修的领口,既是下作的突袭,也是赤裸裸的挑衅,蔡毫仕靠着这 样的招数风格,在不少同门身上都钻到过空子。 蔡毫仕显然也觉得沐扶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女修,不论实力如何,终归稚嫩,因此并未真正将她放在眼里,剑锋刺出去的时候,嘴角已经扬起得意的弧度。 然而,沐扶云却并未如他所料一般显出惊慌之色,甚至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仍旧波澜不惊,脚步亦没有移动,就这么等着他的剑锋靠近。 蔡毫仕有点诧异,嘴边的弧度僵了僵,硬着头皮继续刺过去。 就在剑尖靠近,仅余两寸之时,沐扶云才突然挥剑,用力辟在蔡毫仕的剑身上。 金属碰撞,形成强劲的震颤。 沐扶云自然地顺势松开五指,从手心溢出一束灵力,拢住剑身,轻松化解了这阵震颤。 蔡毫仕就没这么轻松了。 他接住了那一击,却被震得手臂发麻,半边身子僵硬了一下,连表情都有片刻狰狞。 这一滞,动作就慢了下来,被沐扶云迅速抓到机会。 她面无表情地用灵力控制着剑转了个方向,随即收紧五指,重新握住剑柄,脚下转点,身子腾空而起,直接从蔡毫仕的上空翻了过去。 蔡毫仕落了个空,还没能收回剑,身后就要迎来一次攻击,只好不等胳膊上的麻木过去,就赶紧转过身去一剑挡在身前。 就在众人以为局势从这儿开始就要扭转的时候,沐扶云却并没有如他们预料的那样发起猛烈攻击,而是仍旧像刚才一样,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和蔡毫仕对招。 蔡毫仕非但没有因此松了一口气,反而因此憋了股窝囊气在心里,随时准备要使出致命一击。 偏偏他几次用上大半力气,临到沐扶云那儿,都被她用四两拨千斤的法子轻松化解,分明一样是用的天衍剑法,甚至因她入门的时间短,尚未学会太多,颠来倒去,多是那三四套剑法中的招式,可自她手中舞起来,就有种游刃有余的轻松感。 就像在逗他玩,让他的每一拳都打在棉花上。 底下围观的弟子们看了你来我往的七八招,渐渐感觉到其中的异常。 “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是故意的吗?” “这是在逗蔡师兄玩?” “这是不是有点过分?都是同门,蔡毫仕还是沐扶云的师兄,她怎能如此?” 第一轮对决,展瑶没有抽到,便在二号台排着队。徐怀岩等人和她一起站在二号台附近等着,目光则都落在三号台上的比试。 听到这些人的议论,俞岑按捺不住,开口反驳:“不是这样的,沐师妹不是那样的人。” 展瑶瞥一眼那个一出口,就是恶意揣测的太清峰弟子,也不顾忌他师兄的身份,冷冷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太清峰的人一样不干净。” 那名弟子被她这样直白的讽刺气得瞠目结舌,震惊地瞪着她。可不知是不是因为畏惧展瑶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势,他瞪了片刻,结结巴巴开口,却没能说清楚一句要反驳的话。 倒是其他峰的弟子们,听到这话,不约而同向那名弟子投去鄙夷的目光。 太清峰的恶名,整个天衍上下,没几个人不知道。 不过,好戏看完后,还是有人问了出来:“既然你们说她不是故意耍蔡师兄,那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俞岑开口想解释,但话到嘴边,忽然收住了。 他是知道的,沐扶云这样做,无非是为了防止一使大招,就导致体内的灵力流逝过快。 当初在外门考核中,她就是用与此相似的路数赢了他。 后来进了内门,他没忍住,私下里问过她。尽管她没有细说,但也隐约让他知晓了几分,再结合每次试炼、对招时的情形,他多少能猜到。 但这是她自己的事,他既然知晓,就更应该守口如瓶。 “反正她不是那样的人,大家别乱猜,只管往下看最后的结果就知道了。” 众人本还指望他能好好解释一番,闻言失望不已,只好依言转头继续观战。 沐扶云仍是与方才一样,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节奏,以防为主,辅以几招进攻。而原本想挑起对手情绪的蔡毫仕,反而成为了被激得恼怒不已的那一个。 眼看自己出的招,不论迂回还是刁钻,不论虚晃一招还是用尽全力,最后统统都能被沐扶云轻松化解,根本无暇像以往一样,挑选角度,这让他不由焦躁起来。 沐扶云没用任何少见的、有难度的招式,甚至根本没有超出一个入内门一年多的新弟子学过的那两套剑法,但她就是知道,应对他的进攻,用哪一招最好,并且每一招使出来,都精准得让人害怕。 一切都信手拈来,好似那几套剑法已深入她的骨髓一般自然。 急躁之际,蔡毫仕的剑法开始出现失误。 一招穿云追月,本该直刺对手心窝,在引对方不得不闪身躲避时,扭转角度,转向对方脖颈处,形成牵制,可他一出剑,剑尖便偏了方向,往沐扶云的左肩而去。 他尽力调整方向,却一不小心带乱了脚步。 沐扶云干脆身子连偏也不偏,就这么像御剑时一般,用灵力控制住剑,朝着他的脚下突袭而去。 蔡毫仕一惊,瞪大眼睛盯着脚下的剑,道袍一角被剑锋割下一片,立刻随风飞至台下。 “——你这是什么招式?”他的脚步已乱,剑亦刺不出去,慢了这一步,就只能任由已经移至于近前的沐扶云重新握住脱手的剑,利落地架在他的肩上,“新弟子应当还没有学过隔空对招吧?!” 厚重的鼓声响起,负责的教习高声宣布:“泠山泽沐扶云,胜,记一场!” 蔡毫仕输了,却执意留在台上,等着沐扶云的回答。台下的其他人也窃窃私语起来。 所谓的隔空对招,便是在剑脱离手心的情况下,完全以灵力操控着与对手过招。这是绝大部分年轻弟子,尤其是还在金丹期的弟子都做不到的。 沐扶云愣了愣,收剑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莫名其妙看一眼蔡毫仕,蹙眉道:“没学过。” “那你——” “这还需要特意学吗?不是和御剑术差不多吗?” 话音落下,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要知道,学御剑术,只要修士能将灵力输入剑身中,控制着剑平稳悬浮、前行后退便可,这离隔空对招需要的灵活自如、宛如直接握在手中的程度,简直是天差地别。 莫说金丹期修士难做到,就是元婴修士,也不见得能每次都施展得当。 沐扶云这样的反应,让人下意识觉得她在炫耀。 “你开什么玩笑?”蔡毫仕脸色十分难堪,好似被人直接打了一巴掌似的,“要真这么容易,岂不是大家都会了?” 说完,也不想再留在台上,愤愤离开,去别的试炼台排队继续挑战。 沐扶云再度蹙眉,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想必隔空对招的确不容易。只是她的御剑术是谢寒衣教的,再加上她原本在操控灵力上就颇有天赋,这才没意识到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件难事。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比同境界的同门又多学会了一些东西。 她不禁想起泠山泽的湖中那把谢寒衣留给她的冰剑,甚至无需他全神贯注,就能和她对招。 如今再要解释,就显得有些矫情,更像挑衅了。她干脆什么也没说,静静等待下一名弟子上台挑战。 而旁边的二号台上,属于展瑶的第一场比试已经开始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仗势 与展瑶比试的是紫云峰的一位师兄,比他们早入门九年,加之当初入门的时候就已是二十六七的年纪,如今已是不惑之年。 他为人和善谦逊,踏实诚朴,又十分照顾同门,尽管在修炼上进步缓慢,当一直稳扎稳打,更从不嫉妒旁人。当初,正是因他这一份难得的心性,才被常长老看中,收入紫云峰下。 入门多年,他如今的境界也才是金丹中期。虽慢了一 些,但同门众人也都十分尊重他。 就连俞岑,关注着沐扶云那边情况的同时,也不忘朝展瑶这边歉然道:“对不住了,不论这场比试结果如何,同为紫云峰弟子,我都打心底里支持师兄。” 展瑶平日话不多,对谁都一副冷冷的面目,但绝非无礼之人,一站上试炼台,就先像对方抱拳行礼。 “请师兄赐教。” 肖彦捧着手中的册子,趁着比试之前,已三言两语将这位师兄的情况同展瑶说过了,此刻站在试炼台的边缘,气定神闲地等着比试开始。 那位师兄赶紧笑着回礼,一边站到红线旁,一边不忘道:“赐教不敢,只请展师妹一会儿千万莫要手下留情。”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虽是师兄,论修为,却比不上展瑶,生怕她像其他好心的弟子们一样,与他比试时,刻意收着,只为给他多留一分面子。 展瑶本也没有这个意思,听他如此说,十分利落地答了个“好”字,待鼓声一响,便直接抽剑朝他攻去。 那一剑甚是刚猛,带出周遭劲风,直朝师兄的面门刺去。 他前一刻还在叮嘱她不要手下留情,眼下自己还未准备好,她的攻势便到眼前,看来的确没有手下留情。 他慌乱地一边往后退,一边作出防御的姿态,将剑挡在面门之前。 短兵相接,他被强劲的力道推得又后退一大截,随即再扭身出招,攻击力便弱了三成,对上展瑶浑厚的灵力,根本无法造成多大的伤害。 这场比试,似乎没有太多悬念。 展瑶从开始就占得先机,步步紧逼,而对手则顾首不顾尾,被打得步步后退,越来越狼狈。 “展瑶的战斗力——”肖彦和负责记录的师兄站在一起,悄悄把手里的册子往上抬了抬,挡住半边脸,有些不敢看,“果然不用担心。” “是啊。”旁边的师兄叹了口气,点头同意,手里的朱砂笔已经在展瑶的名字边上悬停,随时准备落下。 这时,台上的情况也已见分晓。 对手的剑从高处袭来,被展瑶伸手一挥便轻易挑开,紧接着,她旋身逼近,直接寻着空档,将剑搁在他的颈侧。 “师兄,承让了。” 那名师兄已被她干净利落、环环相扣的剑招打得眼花缭乱,连下巴上蓄着的胡须都变得有些凌乱,看起来十分狼狈,却还不忘露出笑容,冲展瑶摆手:“我技不如人,认输了,该多谢师妹赐教才是。” 天衍虽是个一切靠实力说话的地方,但众人见他如此,非但没有看轻、鄙夷之意,反而十分敬佩他的心胸。 就连看到此情此景的常长老,也缓下声替他开解:“不要紧,一场比试,能从中学到些本事便足了。” 其他人也点头附和,紫云峰的好几位弟子站在台下,冲他招手,对他报以温和的笑意。 四下里的气氛一片祥和,唯有太清峰的几名弟子,面上闪过几分轻蔑之意。 展瑶不在意这些人的反应,只是在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的时候,滞了一瞬。 那里头,有两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已许久没有交集的许莲和周素。 想当初,正是因她出言,方让她们二人被收入太清峰下,如今想来,竟有些注定要渐行渐远的意思。 不过,走神也就这一瞬的工夫,很快,她就收回心神,一心一意等待下一位挑战者上台。 旁边台上的沐扶云似乎因为方才那句无心之言,惹恼了不少弟子,尤其是与蔡毫仕交好的几人,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他们根本不相信沐扶云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连学也不必学,就会隔空对招,不过是她的一种自我吹嘘罢了。 “你别得意!一个才入门一年多的新弟子,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吹牛不打草稿,是要吃亏的!” 太清峰一位陈姓师兄素来与蔡毫仕交好,见不得沐扶云这般“侮辱”人,也不管试炼台下已有别的弟子排了队,直接跳上台去,要与她比试。 “这位——”沐扶云神情淡淡地看他一眼,又侧目看弘盈。 弘盈心领神会,飞快地翻着册子,冲她低语:“陈!” “——陈师兄,”沐扶云得到回答,又转回去看着陈师兄,“照比试的规矩,理应在台下排队等待。” 陈师兄冷笑一声:“是吗?那我现在就排队。” 说着,他便冲附近好几位太清峰弟子使眼色。 那几人会意,立刻围拢过来,走到排在最前面的一名洞仙峰弟子面前,将他前后左右的路都堵住,用一种“劝你识相”的目光看着他。 是太清峰人常用的作风。 那名弟子愣了愣,面上闪过几分怒意,但权衡一番后,还是往后站了站。 陈师兄得意地冲沐扶云扬了扬下巴:“好了,现在他自愿把位置让给我,那我就是排在第一的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周遭的弟子们虽都有不满,但无人出来反对,就连负责三号台的教习都只袖手旁观,仿佛不愿多管闲事一般。 沐扶云蹙眉看着大家的反应,有一瞬间的疑惑,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太清峰的峰主是秦长老,秦长老素来护短,凡事不论青红皂白,总以自家弟子为先。而他又是掌门真人身边的红人,平日里除了蒋菡秋这个心直口快、分毫不让的人外,其他长老多对他敬而远之,不愿惹事。 这些弟子和教习大约就是顾忌着秦长老,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出头。 偏沐扶云不是这样的性子。 她站在台上,直视着陈师兄,冷冷道:“我看他不是自愿。这一场,我不比。” 陈师兄被她一噎,瞪大眼睛,指着她嚷嚷:“你、你不比,这场可就算你输了!” 沐扶云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算不算输,不是你说了算。” 她的目光转向那位悄悄往旁边挪的教习:“要由教习裁定才行。” 教习张了张口,瞪眼望着两人,一时有点不知道该如何裁定。 沐扶云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也知道陈师兄要怎么驳,在他们要说话之前,紧接着又道:“大家一样,都是天衍的弟子,都有各自的师尊,都需遵守宗门的规矩。” 一句“都有各自的师尊”,一下子将教习点醒。 是了,太清峰有秦长老,泠山泽还有谢寒衣呢。只因谢寒衣从来不插手宗门事务,他这才没能想起来。 谢寒衣的地位,可是排在秦长老之前的。况且,太清峰有那么多弟子,而泠山泽却只沐扶云这一根独苗,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位教习平日也不大喜欢太清峰的做派,此时有了机会,也不含糊,歉然道:“规矩便是规矩,众目睽睽之下,我自不能违背。” 陈师兄没想到结果会如此,只觉面子被人驳了去,有些下不来台,可面对众人的目光,也不能真把事情闹大,只好转头冲沐扶云恶声恶气道:“你给我等着!” 说完,一甩袖,下了试炼台。 方才那位被他挤到后面的洞仙峰弟子,这才能上得台来。 “得罪了。” 沐扶云没理他钦佩和感激的目光,更没给他准备的时间,鼓声一响,就直接出招。 第82章 连胜 洞仙峰的这名弟子与沐扶云境界相当,出招也不算激进,颇有稳扎稳打的架势,是以,一上来的几招,不温不火,二人看起来势均力敌,又都有所保留。 这一场比试,在旁人看来,总是缺了点起伏,不如方才的比试精彩有看头,如此你来我往,似乎只能等哪一个先出现失误,若谁都不出差错,则要等谁先体力不支,扛不住。 他们都以为沐扶 云用的是和方才对付蔡毫仕相似的法子,要这么不温不火地打下去。 但沐扶云清楚,自己并非是这样打算的。 她只是想先借几招看看洞仙峰的独门剑法罢了。 俞岑是洞仙峰的弟子,近来新学了一套剑法,曾让她看过,想让她指出其中有偏差的地方。 她虽凭着自己这两年练剑的经验,找到了几个有待改进的地方,但因没见过其他人使过这套剑法,不好贸然下结论,遂没多言。 今日遇上洞仙峰的弟子,又是俞岑的前辈,自然要好好观察一番。 恰好,他第一招用的便是那套剑法,后面亦断断续续夹杂了好几招。 沐扶云看得分明,知道这名弟子的实力虽比她稍逊一筹,却还是认真地看了他的一招一式,与先前自己的判断一一对上。 直到差不多了,方提气蓄力,使出杀招,却是风伴流云剑的最后一招。 作为天衍的入门剑法,弟子们在外门的时候,就已学会,实在是熟稔于心。 “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大招,居然是这?” “试炼台上,用如此基础的招数对战,好像有点草率啊。” “是啊,风伴流云剑,到底是入门用的,不论是攻还是防,到底比不上别的剑法。” 成为内门弟子以后,风伴流云剑因为太过基础,大多弟子都鲜少使用,尤其随着所学剑法的增加,很多人除了比试时偶尔的过渡招式外,都不会再用这套剑法。 沐扶云自不知道,也不会管旁人的想法,在她看来,风伴流云剑能成为所有弟子入门必修的剑法,是有道理的。 这套剑法,若是用好了,威力不输他们后来学过的其他更难更高深的剑法。 譬如她现在用的这最后一招—— 剑花一挽,灵力便如流水一般,被搅成一团漩涡,漩涡聚成浪,冲对手袭去。 众人本以为风伴流云剑不会有多大的威力,谁知,那一团如云如浪的剑意,竟带着强大的力道,排山倒海般压过去。 那名洞仙峰的弟子原本也未将这一招看得太过紧要,正要提剑应对,却发现对方的剑意还没沾身,就已经带得周遭的空气快速流动起来,卷着他的四肢也难动弹。 用灵力强行破开桎梏,控制手中的剑,想要劈开沐扶云用剑意搅成的漩涡,却为时已晚。 剑意将他彻底压制住,明明境界相当,他却发现自己的实力竟似完全不值一提。 胜负已见分晓,教习一槌落下,高声道:“泠山泽沐扶云,胜。” “……这是风伴流云剑?” “怎么和我学的不太一样?” 众人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一直没说话的徐怀岩道:“其实,还在外门的时候,教习们曾说过,风伴流云剑看似容易,但真正要参透其中的巧妙之处,却有些难度。” 这话,是教习们在外门弟子刚开始学剑时对所有弟子说的。 当时,他们初入宗门,也曾被这话唬到过几分,可随着时日渐久,便鲜少再有人记得了,此刻徐怀岩忽然提及,不禁引得许多弟子的深思。 这边的情况,被看台上的洞仙峰常长老尽收眼底,听徐怀岩如此说,他亦传音过来。 “怀岩说得不错,这套剑法,远比你们所想要高深许多,其在善用之人手中,便能显出更多威力,你们这些孩子,日后还有得钻研呢。” 众人听到长老的声音,连忙低头拱手,声称受教。 “下一位。” 沐扶云行完礼后,半点不休息,直接请下一个挑战者上台,同时,用密语传音给俞岑传话,简要地点了点他那套剑法中的几处瑕疵,并托他一会儿给方才输了比试的那位洞仙峰弟子也一并提一提。 这样的话,她不便当场说出来,亦不好事后到对方面前再多话,还是由俞岑代劳为好。 站在台下的俞岑原本还和大家一起,期待地等待下一场比试,骤然听见沐扶云的传音,连忙从芥子袋中摸索出纸笔,匆匆记下来,引得附近的人侧目不已。 接下来,一连几场比试,沐扶云都胜得无甚波澜。 用的都是稳扎稳打,再寻对手有瑕之处,不论是与她境界相当的金丹前期,还是比她略高一些的金丹中期,都能一击毙之。 耗时虽长了些,但对灵力的损耗却小,再加上她昨晚服了几样同窗们送的固气补元的天材地宝,此刻仍觉丹田气海有六七分充盈。 “已经九场了,就剩下最后一个了!”弘盈作为她的参谋,看着旁边石碑上漂亮的战绩,仿佛都是自己打下的一般,表现得比她还兴奋,“扶云,你现下还好吧?” 尽管高兴,她也没忘记关心一下沐扶云,毕竟先前的试炼和比试,时不时就能见到她突然虚弱下来的样子。 “无妨,还能再胜一场。” 沐扶云话音落下,二号台上的展瑶一声喝,将剑架在对手颈前,结束了最后一场比试。 她非沐扶云那样稳扎稳打的风格,一上试炼台,就要全力以赴,不论对手境界实力高低,亦不管后面还有几场,都毫不保留。 因此,一连十场比试下来,她已精疲力尽,身上更是受了好几处伤,整个人都摇晃不定。 在教习高喊结果的时候,她的口中甚至吐出一股鲜血,落在被挟在身前的对手肩上。 饶是如此,她也等到教习的话说完,方放开双手,收回佩剑。 冲对手拱手一礼后,也不顾肖彦的担心,让出试炼台,就要看旁边沐扶云的情况。 肖彦见她走路都晃,赶紧上前扶着她。 三号台的第十名挑战者,正是先前被沐扶云赶下台去的太清峰陈师兄陈忝。 陈忝显然憋着一口恶气,上台来的时候,面色阴沉,显然来者不善。 趁着间隙,弘盈赶紧重新翻出陈师兄的资料,在沐扶云的耳边念叨。 “他是金丹后期,还是马上就要结婴的那种,可比方才那几个难缠多了!平日——哎,和蔡师兄一样,惯会用令人生厌的手段,对了,他的剑——” 弘盈要提醒她最后一句,却被陈忝不耐烦的催促打败了。 “还愣着干什么?这一次,你总没借口再推脱了吧?还不快点开始!” 他的剑已出鞘,站在红线之后,一双阴鸷的眼牢牢盯着沐扶云,逼她迎战。 沐扶云自不能停下再听弘盈的话,冷冷睨他一眼,上前两步,站回红线边,拔剑静等。 教习朗声宣布,鼓槌已举起,陈忝还不忘见缝插针地激一激她。 “一会儿可别求饶!” 沐扶云面无表情,像对蔡毫仕一样,完全不理会他的挑衅。 鼓声响,二人同时自台上跃起。 和蔡毫仕一样,陈忝的剑,指向的方向亦是她右侧的领口处。 道袍宽松,既令修士们行动方便自如,亦讲究修道风骨,若被剑划过,便要当场衣不蔽体、形容狼狈了。 沐扶云眉心动了动,对太清峰弟子们的这种手段感到不屑。 不过,陈忝的境界她高出整整两阶,又是今日的第一场比试,气海丹田皆是满的,对上已损耗三四成的她,自有绝大的优势。 电光火石之间,她转了手腕,腰身下弯,欲避开朝向胸口的剑尖,同时执剑前探,往陈忝的双腿划去。 陈忝冷笑一声,顺势上跃,一个翻身,自沐扶云的上方越过,同时,剑锋也转了方向,从沐扶云的后背掠过,恰在腰间划过一道。 剑尖的力道控制得极好,只划开了道袍和里衣,却未伤及皮肉。 顿时,道袍翻开,连带着里衣也裂开口子,露出腰间一段莹白肌肤。 第83章 胜负 陈忝的得意,自然不是毫无由来的。 在太清峰诸多弟子中,他算是近十年这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境界升得不算太快,但实力在同侪中,却是上乘,深受秦长老的喜爱。 再加上他出身陈家,虽比不上展家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在修仙界,也算是人丁繁盛的一大家族了,是以大多数人对他都有几分尊重。 只是,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也使得他在其他各峰的弟子中,名声一直不大好。 此刻,这一剑划破女修腰间衣物,一下引起众人的不满。 “哎呀,他这是做什么!” “众目睽睽,说不是有意的,我都不信。” “他们平日就常用这种手段,但用在男修身上也就罢了,如今对刚入内门没多久的师妹,都这般下作!” 众人的话音或高或低,皆是对陈忝此举的不满,唯有太清峰有几名弟子露出或得意,或看好戏的神情。 台上的陈忝一看自己第一招就得手,趁着二人在半空中交错而过,冲沐扶云得意地扬眉。 “还当你有多厉害,原来不过如此。一副空架子罢了,还不如给大家好好欣赏一番。” 他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冒犯和亵渎,尽管声音不大,但在场皆是五感敏锐的修士,自然都听得分明。 “什么啊,仗势欺人!” “仗着自己是即将结婴的金丹后期,也知道沐扶云还只是金丹前期,能赢金丹中期已是极限,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能有什么办法?只求金丹期的师兄师姐们还有更厉害的,到下一轮好好收拾他!” 聚在展瑶身边的同窗们,一个个紧张不已。与其他人不同,也不知是不是与沐扶云相处得久了,总觉得她有几分与众不同,哪怕单看境界,几乎没有赢的可能,也仍旧抱着几分希望。 “扶云,快啊,快反击!”弘盈捧着册子站在台边,一边咬着指甲,一边恨得脚尖在地上碾动。 可是,台上的沐扶云并未让他们如愿。 她面无表情地瞥一眼陈忝,目光闪了闪,剑招上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仍和先前一样,以稳为主。 不过,方才屡试不爽的路数,在陈忝这里,确实不大行得通。 陈忝气海充盈,剑意凌厉,招式亦灵活多变,每每近身出剑,又在沐扶云或侧身闪躲,或提剑抵挡时,顺势转向,从她身上的道袍上划过去。 来来往往几个回合下来,她的道袍又添了七八道口子,里衣亦有好几处破损,除了后腰,左肩、右腿、右臂上,也都露出了小片的肌肤。 好好一件道袍,变得破损褴褛,片片碎布随风而舞,看得旁人心惊的同时,越发对她怜悯不已。 “哎,没眼看,没眼看!” “还是快些结束吧,我都不忍心了。” “这么年轻的新弟子,内选第一日就遭这样的搓磨。” “只盼她日后别留下阴影才好。” 就连扶着展瑶的肖彦,都忍不住嘴角垮下,喃喃道:“还不反击吗……” 陈忝更是觉得势在必得,又一剑过来,扭转之后,竟直指沐扶云的胸口。 “啊!” 人群中,不少弟子惊呼出声,甚至有人提议要唤看台上的长老们前来主持公道。 原本因不必比试而与长老们一道留在看台上的楚烨,也察觉到这里的情况,顾不得身边人的攀谈,悄悄退后两步,自高处御剑而下,落在人群之后的一片高地,一手搭在剑上,随时准备登上试炼台,把沐扶云带走。 另一边,还在对面试炼台上比试的宋星河亦是动作迟滞,一不留神,就被对面的落霞峰女弟子一剑伤了胳膊,却顾不上回神,只是扭头看着对面三号台上的沐扶云。 他这一走神,反倒让那落霞峰的女弟子一招愣在当场。 她们落霞峰的弟子素来行事光明磊落,赢也要赢得光明正大。 她一愣,就随着宋星河的目光一道往沐扶云的方向看去。 一时间,不少原本没有注意那边动静的人,纷纷朝那边看去。 陈忝的剑锋已到近前,离开沐扶云胸前的衣襟只余不到半寸的距离,他的脸上已克制不住地露出了得胜的笑容。 离得近的不少人,更是忍不住掩面,不想再往下看。 只有沐扶云,仍是和一开始一样,不闪不避地面对着已至面前的剑锋,垂下的眼眸中,终于闪过一丝不耐烦。 “还有完没完。” 她低低吐出这几个字,随即伸手一挥,也没动剑,便在胸前的衣襟处以灵力形成了个方寸大小的透明护盾。 护盾上没用多少灵力,支持不了多久,只挡了那么一下。 就这一下,沐扶云便左脚脚尖点地,带着身子朝旁一让,让过了这一剑。 “呼!” 试炼台下传来不少人的呼气声,可还没等他们彻底松一口气,陈忝已经调整好招式,卷土重来。 因离得近,这次的攻势来得更加迅猛。 “方才不过是侥幸,别以为这次还能躲过去!” 陈忝觉得方才一定是自己疏忽,没用足力道,遂这次朝剑意中注入更多灵力,即便再遇上那灵力聚成的护盾,也不会有半分迟滞。 “是吗。”沐扶云冷冷睨他,“可我根本没打算躲啊。” 她说着,再次在手心里聚起一团浓郁的灵力。 这一次,却不是要聚成护盾,而是燃起了一簇灵火。 “她在做什么?” “要用灵火烧陈忝?可这有什么用?” “是啊,灵火要烧,也得片刻工夫,剑意却一下就穿——” 这人的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停住了,目瞪口呆地盯着台上的情形。 只见那簇灵火,原本是明黄色的,在沐扶云伸手,触到陈忝的剑尖时,一下变成浅蓝与金黄交织。 那火苗像是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猛然蹿升上去,熊熊燃烧着,飞快地将陈忝的剑,从剑尖至剑身,再至剑柄前半寸,完全包裹进去。 陈忝:“?” 他惊讶地瞪着自己突然“起火”的剑,用力挥了挥,发现火势不但没小,反而变大了,遂立刻僵住,不敢再挥。 “你做什么!” 沐扶云没理他,只是望着他剑上燃烧的火苗,待那金蓝相接处闪现出橘红的色泽时,方扬唇一笑,轻声道:“好了。” 右手一挥,剑上的灵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忝瞪大眼睛,若不是剑身上还是热烫烫的,他都要怀疑,方才的一切根本都是他的错觉。 “哼,你以为,耍这种花样,就能躲过去吗?”他轻蔑地嗤笑,“我告诉你,没门!” 说着,重新挥剑袭来。 这一次,沐扶云没有再像先前一样或躲或受,而是抽剑而起,积蓄力量,同时朝他刺去,看样子,是要与他正面相碰。 尽管有方才的那一段插曲,众人仍旧觉得这一碰,毫无悬念。 金丹前期和金丹后期,差着整整两阶呢,哪是那么轻易可以跨越的? “不自量力!” 陈忝神色阴冷,再度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可很快,他的笑容就僵住了。 属于他的佩剑,原本使得游刃有余,仿佛人剑合一,此刻,内里却像是被什么阻滞,灌进去的灵力,再不能像从前一样,顺畅地化为剑意。 灵力成了一团乱麻,便如锋利的刀刃忽然被磨钝了一般,失去了大半威力。 反观沐扶云,因这是今日的最后一场比试,不必再担心灵力流逝,这一击,几乎将剩下的所有灵力统统用上。 铮—— 一声脆响,接着是持久不散的金属震颤声。 有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自空中划过,落进数十丈外的草丛间。 是陈忝佩剑的剑身。 留在他手里的,只剩一个断了大半截的残剑。 反观沐扶云,手中衡玉剑完好无损,在陈忝震惊不已的时候,便利落地挟剑架上他的脖颈。 她身上还穿着破开了好几道口子的道袍,发丝亦有些凌乱,却再没有狼狈之态,整个人都显出一种镇定、深沉又飒爽、强大的气质。 “胜负已定。陈师兄,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第84章 欺人 “她……这是把剑烧软了?” “可可可、那是陈忝用了多年的佩剑啊!” 陈忝的剑虽非榜上有名的名剑,也是陈家花不小的代价,专门请有名的器修给他打造的,不至于被寻常灵火烧一烧就会如此易断。 陈忝更是呆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旁边的教习举着鼓槌,一槌落下,就要唱出比试结果。 却被陈忝气急败坏地打断。 “我不服!天衍早有门规,比试之中,不得借除剑以外的法器、丹药之便取胜,除了巩固根基、充实气海的丹药外,若假借外力,不论战绩如何,皆以失败记。” 教习刚到嘴边的话陡然收住,有点迟疑地看着沐扶云。 “麻烦陈师兄把话说清楚,我何时用过除剑以外的法器和丹药。”沐扶云昂首站在台上,面色平静地与陈忝对视,等着他的下文。 “方才的火,将我的剑都快熔断了,你敢说你没有假借外力?”陈忝扬了扬手里已然断了半截的剑,瞪大眼睛质问。 其他弟子们脸上也浮现出几分怀疑之色。毕竟,方才那簇灵火,与他们平日里自己生出的小火苗相比,的确威力不小。扪心自问,不论他们有没有金丹期亦或是更高的元婴期修为,都无法生出这样的火苗。 “没有。”沐扶云毫不犹豫地回答。 陈忝摆明了不信,正待开口嘲讽,试炼台上,忽然飘来一团浮云,太清峰秦长老不知何时,已自看台上来到此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沉声道:“区区金丹前期的弟子,也敢口出狂言。” “师尊!” 陈忝一看自家师尊来了,顿时有种找到依靠的感觉,连腰杆也硬了起来。 其他在场的太清峰弟子亦纷纷昂起头颅。 “我不曾口出狂言。” 沐扶云看着忽然插手的秦长老,不由蹙眉,并非为他口中的质疑不满,而是单纯觉得身为宗门长老,一峰之主,贸然加入弟子们之间的纷争,实在有些自降身份。 秦长老垂眼看着她,面无表情道:“我天衍乃剑宗翘楚,你一剑修,又只是金丹前期修为,剑术尚未学明白,又怎可能懂得这种器修才懂的术法?老夫虽不擅器修之道,这些年来,却识人无数,不至于连这点伎俩都看不出来。” “就是!”陈忝底气十足,“这场比试,该判你输!” 旁观的其他人则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窃窃私语,演变成了炸开锅似的,沸腾起来。 “真的吗?当着这么多长老和同门的面,当真会如此使诈?” “这可是闻所未闻啊!咱们天衍何时出过这样的弟子!” “秦长老可是太清峰峰主,是掌门真人最器重的长老,他的话,难道会有错?” 亦有部分弟子,如展瑶、徐怀岩、弘盈之流,不曾开口议论。 他们都想到了两年前沐扶云刚进外门时的情形。 那时,他们也曾是这些不绝于耳的议论声中的一道。 如今,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已不会再如旁人一般轻易下定论。 越是如此,反而越能体会到那种被无数人质疑的感觉有多么难受。 他们不禁担忧地望向试炼台上的沐扶云,尽管知晓她素来性情平和,从未将别人的话放在心上,还是忍不住觉得心疼。 沐扶云倒是没有太多想法,只是想起另一个曾给她下过类似定论的人。 掌门真人齐元白,也曾在近十几年前,说过她资质平庸,这辈子没有仙缘的话。 就是因为说话的人地位尊崇,旁人便不会,也不能质疑他的话。 这些仙门尊长,当真就是如此草率,如此高高在上的吗? 她心中有片刻恍惚,当初在玉涯山的时候,她从未见过如此情形,后来自己一路进阶,修成大能,亦从未想过对别人的修炼之路置喙。 她仰着头冲秦长老道:“是不是‘这点伎俩’,秦师伯让我一试便知。” 是不是用了有违宗门规矩的法器、丹药或是其他天材地宝,只需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演示一遍即可。 偏偏陈忝跳出来,恶声恶气道:“怎么,你还敢质疑我师尊?” 说着,又转向台边的教习,带着与秦长老如出一辙的居高临下,道:“还不快裁定?” 教习的目光朝秦长老觑了觑,又朝沐扶云投去怜悯,迫不得已地上前一步,缓缓开口:“这……这场比试——” “仗势欺人。”台下受了伤,一直没开口的展瑶忽然冷冷道。 秦长老一顿,目光落在展瑶的身上,表情未变化,只是眼中现出几分阴霾。 “胡说什么!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陈忝瞪着眼斥责展瑶。 “好了,”秦长老示意陈忝不必激动,却也没把展瑶的话放在眼里,“不懂事的孩子罢了。我一切照宗门规矩行事,自然不用在意旁人的话。” 说着,仍是望着负责教习,尽管目光平和,却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压力。 “怎么能这样!”弘盈暗暗咬牙,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是什么规矩!” 她很想辩驳,却被肖彦一把拉住衣袖。肖彦平日咋咋唬唬,看起来粗枝大叶,关键时刻,却知道替弘盈着想,生怕她一个冲动,得罪了秦长老。 弘盈不同于展瑶,或者说,除了展瑶,没人敢这么说话。 沐扶云道:“即便是长老,也无法保证所说一定是对的。譬如今日,秦师伯的话,便是错的,我没有借助外力。” 不等秦长老和陈忝说话,她紧接着道:“若非要说有人借助外力,坏了宗门比试的规矩,那也不是我,而是其他人。” “其他人?什么其他人?” “一场比试两个人,除了她,就只有陈忝一人。” “难道是陈忝?陈忝用了什么手段?完全没看出来啊。”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听到沐扶云这句话,顿时如炸开了锅一般,疑惑、好奇的眼神在陈忝身上扫来扫去。 陈忝恼羞成怒,一张脸涨得通红发紫,好似气得不轻,眼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心虚。 “你这女娃,如此信口开河,污蔑他人,怎么,谢师弟没教过你,说错话,是要付出代价的?”秦长老波澜不惊道。 沐扶云扯扯嘴角:“秦师伯,质问我之前,不妨先问问陈师兄,到底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秦长老双目一瞥,盯着陈忝看片刻。 他目力极佳,又恰离陈忝不远,几乎一眼就发现了他虚张声势之下的一丝慌张,不禁眯了眯眼。 “女娃娃,我知你不满我当众揭穿你的把戏,如此胡乱攀咬,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还要劝你,莫要将此事闹大。眼下只我一人在此,只管将这场比试作废便是,于你无虞,但若你不依不饶、胡搅蛮缠,恐怕就不会这么容易收场了。” 他这是在告诉众人,她只是恼羞成怒,胡乱攀咬罢了。有长老的身份在,想必无人敢置喙,只会多劝她赶紧服软,莫将事情闹大。 果然,从高台上赶来,已在旁观片刻的楚烨上前劝:“秦师叔息怒,小辈心气浮躁,难免在言语间有不妥之处,眼下,她当已冷静下来,知晓分寸了。” 他说着,转向沐扶云,一边用警告的眼神看着她,一边私下给她传音。 “你还愣着做什么?快给秦长老赔罪,此事就能这样过去了。” 他倒是不再像一两年前那样,对她处处贬低、不屑一顾,言辞之间,的确有对她的担忧。只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她低头认错。 “他是宗门长老,我们身为弟子,理应退让低头,如今有机会各退一步,已是最好的结果。你已胜了九场,不必非得在这一场上究根问底。” 沐扶云自是看不上这等委曲求全、以假代真的做法,正要继续坚持,一抬头,却发现身边好几个平日关系尚可的同窗们,目光中皆隐隐透着劝告之意。 尽管知晓他们并无恶意,但仍然让她感到一阵难受,那种被人从后 面压着低下头颅的难受,似乎不顺台阶下,就是不识好歹。 还真是如展瑶所说,“仗势欺人”。 就在她沉默的时候,胸口处的水晶片忽然凉了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紧接着,远处的天空中,一道雪白身影翩然而来,正是久未在宗门露面的谢寒衣。 “秦师兄,”他双手在背在身后,修长的身影接近秦长老的身边,“不知我这徒儿做错了什么,要这般为难她?” 明明方才飞来的速度极快,急停在秦长老面前,却一点也不显狼狈,浑身上下,衣袍齐整,飘然若仙。 “师尊!”沐扶云站在试炼台上,高兴地冲谢寒衣拱手行礼,“秦师伯方才笃定我在比试中用了不该用的外力和手段,要我放弃这一次比试的结果。” “那你可有违反宗门规矩?”谢寒衣虽停在秦长老身旁不远处,目光她一直落在沐扶云这儿。 “弟子不敢欺瞒:没有。” “好,”谢寒衣面无表情地转向秦长老,“她说没有,我信她。” “哼,我竟不知道,谢师弟原来是个护短之人。”秦长老对上谢寒衣,自不敢再如先前那样咄咄逼人,却始终不忘冷嘲热讽。 沐扶云的嘴角忍不住悄悄上扬。 展瑶说秦长老和陈忝“仗势欺人”,如今,她沐扶云可倚仗的势也来了,能不能也“欺一欺”人呢? 一向不喜当恶人的她,小心翼翼收好自己的佩剑。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突然跳至陈忝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生出一团灵火。 火苗摇曳,恰咬上他衣袍的一角,很快便蔓延开来。 第85章 维护 “啊啊!”陈忝吓了一跳,连忙扑腾着胳膊,试图将身上的火扑灭,“你做什么!” 可任他用手扑还是施清泉术,都扑不灭那浅蓝色的火苗。 沐扶云靠着掌心里一线灵力的牵引,精准地控制着火苗的走势,既避开了清泉,又只烧着道袍,全未触及底下的身体发肤,不过片刻时间,就将陈忝身上的衣物烧了个精光,只剩下一条难以蔽体的亵裤还挂在腰间。 “哈哈哈哈!” 人群中,不知是谁,扑哧笑了一声,很快就如投石入水,荡起一圈圈波纹,引得周围的众人纷纷笑起来。 笑声从最初的窃笑,慢慢变成哄堂大笑。 陈忝脸色涨得通红,那团红很快从脸颊往下蔓延,直将整个身子都覆盖住,再加上他光裸着大半个身子,忍不住双臂环住,微微弯腰,躲避旁人眼光的样子,看起来像只煮熟了的虾,滑稽可笑。 “沐扶云,你欺人太甚,别以为有泠山道君在,就能保你无虞,你休想!” 他气急败坏的话,引来周遭好几个人的白眼。 展瑶最直接,虽然因为受伤,脸色已白得像纸,却还是抓起一颗高阶固元丹,一边塞进口中,一边嘲讽道:“是,你也别以为有秦长老在,就能保你无虞。” 秦长老听到这话,忍不住蹙眉,悄悄瞪一眼陈忝。 “谢师弟,你这个小弟子,似乎缺些管教啊,怎能如此当众戏弄同门师兄?照天衍的规矩,可是要进惩戒堂领罚思过的。” 若是方才,沐扶云只一个人在,对秦长老的话,自然心如止水,可如今,有谢寒衣在,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小心眼起来了,总不愿意让别人欺负,哪怕是逞口舌之快也不行。 “秦师伯误会了,我不是在戏弄陈师兄,而是在向大家证明,方才的灵火,就是我自己生出来的。我的火,不但能将陈师兄的剑熔断,还能将陈师兄的衣物都烧尽,却不损他肌肤半分。” 她昂着头,高声向秦长老解释。 “秦长老不修丹道,亦不曾研习过炼器,才会觉得此事太难,非一个金丹期修士能做到的。可实则这并非什么难事,弟子不才,根基薄弱,比不上其他同门的丹田充盈、灵力浑厚,唯有一点,自觉也算有几分天赋,便是对灵力的控制。” 其他人经她这一提醒,忽然想起了先前的情形。 第一个被她打败的蔡毫仕愣了愣,也顾不上先前对沐扶云的厌恶和不满,喃喃道:“哦,难怪她会隔空对招。” 众人皆耳聪目明,听见了他的话,纷纷赞同。 那些有幸受过谢寒衣那次指点的弟子们,更是频频点头。 “当初谢师叔授课时,就曾说过,若学会控制收束,哪怕不够强大,也能做到强者能做到的事。” “看来,沐扶云果然得了泠山道君的真传。” “扶云根基薄弱,但擅控制收束,便能越级,战胜境界更高的对手。” “泠山道君不愧为天下第一剑,见解、修为,皆非旁人可比拟。” 甚至有专程赶来观战的外门弟子中,都有一人高声喊:“沐师姐很厉害,我们经她的指点,剑术都大有长进!” 一时间,有不少人都交口赞叹谢寒衣与沐扶云这对师徒,引得秦长老一直云淡风轻的表情都有些绷不住了。 “秦师兄,若还觉此事难以服众,不妨请掌门师兄亲自前来,以宗门的规矩,再度核验一番。”谢寒衣对上秦长老的目光,淡淡道,“只是,我竟不知,多年修炼,师兄境界已至合体,怎会连我徒儿究竟有没有用非常手段,都看不出来?” 平淡的语气,问出的却是如此尖锐的话语。偏偏谢寒衣面目清冷,看起来与平日并无两样,由他说出来,半点没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秦长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师徒二人,一个说他只会剑术,不通旁道,一个说他空有修为,却无眼力,一唱一和,倒是配合无间。 “师弟说笑了,不愧是你教出来的弟子,行事与你如出一辙。”他皮笑肉不笑地想要将方才的事糊弄过去,“罢了,既然师弟坚持,此事并未违反规矩,那我不再追究就是了。” 说着,冲陈忝嫌恶地瞪一眼,挥手道:“还愣着做什么?要赢满十场,方能通过,你一场未胜,还不快去别处对战!” 陈忝知晓师尊是在给他机会脱身,赶紧唯唯诺诺应一声,转身就要下台。 教习亦看了看两位长老,重新宣布沐扶云为本场胜者。 赢满十场,她也已完成了今日的比试。 可她并不想让陈忝离开。 原本被熔断斩落的残剑剑身落在地上,被沐扶云拾起,在手中细细观察。 “咦,这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她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轻轻一句,以为热闹已散的众人没有留意,只有还关心沐扶云的几位同窗听到了。 “什么东西?”肖彦好奇地凑上去,看到了剑身里的东西,也跟着“咦”一声。 那是一根细细的,墨绿色的剑芯,看不见首尾,但瞧这走势,应当是贯穿了剑身首尾的。 怪就怪在这儿,寻常的剑,内里总有一根剑芯,让修士用剑时,将灵力灌注其中,形成剑意。宗门发的剑,剑芯是用普通黄铜所制,而名家所制之剑,则以更名贵的材料加入其中。 但陈忝的这把剑,却有两剑芯,一根是金制的,另一根,便是这墨绿色的,看起来是某种草植的根茎。 “这是——”徐怀岩是洞仙峰弟子,识得一些灵植,很快便有了猜测,“千乌藤?千乌藤只是寻常草药,常作辅料用在丹药中,实际并无太多用处啊。” 沐扶云摇摇头:“你再看看,不是千乌藤。” 徐怀岩蹙眉,看了半晌,也没认出来,却是谢寒衣道了声“是赤乌藤,有毒,少量不易察觉,只会致人迟缓,过量可致人昏迷。”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平如止水,却足够让许多人听见。 “竟然有毒!” “剑身之中,用这等草植做甚?!” “这才是真正的违规吧!” “难怪与他比试的那些师兄师姐,总是会一不小心就慢了一步,被他抢到先机!” “我原来还以为是陈师兄剑术高超,才屡战屡胜!” “方才沐扶云说的,是这个意思啊!” 陈忝才从一位弟子身上抢了件道袍披在身上,还未待离开,就被揭穿了秘密,一时脸色惨白,僵硬地扭头看向秦长老,盼着他能再度出手帮自己一把。 可是,没等秦长老有机会开口,谢寒衣已经先发话了。 “比试中用毒,坏了宗门比试的规矩,此事,便交由惩戒堂按照规矩处置吧。” 说着,转头望向秦长老。 “如此,也免了秦师兄自己处置时,太过心痛难过。秦师兄素来最顾全大局,定会从重责罚。如此,既能减轻些弟子所受的处罚,亦能让秦师兄少些心痛难过。不知师兄意下如何?” 人人都知他在说反话,人人心中都在叫好。 秦长老恨极了谢寒衣,偏此时不能发作,只能忍着气,狠狠瞪一眼陈忝,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师不曾教出过你这等手脚不干净的孽徒来!你自去惩戒堂领罚!” 说罢,还嫌不解气,一掀手掌,打出一道劲风,将陈忝掀翻在地。 陈忝本就只披了件道袍,被这一掀,更加衣袍凌乱,难以蔽体,灰头土脸的模样如过街老鼠一般,连滚带爬地离开试炼场。 一场闹剧,在众人的高声议论中收场。 弘盈等人赶紧上来问:“扶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在剑里动手脚了?” 沐扶云先是点头,又是摇头:“起初也没多想,但他割开我衣物的那几剑,让我有些异样的感觉。我素来体弱,对这些毒物十分敏感,再加上开战前,弘盈着重提过他的剑,我这才起了疑心。” 是弘盈那句未完的“他的剑”,让她心生警惕。 “原来如此,那时我方要说,他剑法不算凌厉,却十分刁钻,总是会莫名让对手跟不上,只是碍于时间紧迫,遂没能说完,幸好你仔细,没被他得逞!”弘盈拍着胸口道。 俞岑看见一旁一直没走,也没说话,只是默默站在沐扶云身后不远处,看着她被大家围在中间的谢寒衣,悄悄冲大家使眼色。 大家心领神会,又说了两句“恭喜”,便一同扶着展瑶,先离开了试炼场,去为她疗伤。 留下沐扶云一个人回到谢寒衣的身边,想要恢复成平日里对师尊敬重的样子,却在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丝亲昵。 “师尊每次都来得这样及时。”她仰着头,冲他笑得灿烂,身上被划破的道袍,早在方才,就已被谢寒衣施术修补好了,唯有发丝还是凌乱的。 额头边垂落的发丝随风舞动,让她整张脸显得灵动不已,与方才的面无表情、平静无波形成鲜明对比。 “为师是在该来的时候来。”谢寒衣的脸上也忍不住隐现一丝淡淡的笑,修长的指尖抬起,轻柔地捻起她颊边一缕发丝,替她别在耳后。 指尖无意中自她脸颊上擦过,触感若有似无,稍纵即逝,却让她神色一怔,莫名感到颊边的肌肤微微发热。 “我、是弟子惭愧,总是让师尊无法放心,时不时劳动师尊……” 她心中莫名跟着翻滚起来,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就这么囫囵地开口。 好在,谢寒衣没再做什么,只是微笑道:“这本也是我应当为你做的。平日我对你教导甚少,总也要尽一尽师尊的责任。我知你比试绝不会输,实力亦有长足的进步。只是有些事,不是眼下的你能处理的。旁人有师尊撑腰,我的徒儿自然也要有。” 今日的比试,他虽未过问,方才在泠山泽却一直自水镜中看着这儿的情况。 比试的输赢,他信她能做到,也不会是受人欺负,所以,才等比试结束,见她被为难时,才珊珊赶来。 沐扶云笑了:“我就知道,师尊是明白我的。” 师徒二人相对而笑,虽还在试炼场附近,周遭却莫名生出一种独有的氛围,将他们与其他人隔绝开来。 不远处,一直默默看着的楚烨神情僵了僵,慢慢低下头,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何种滋味。 他方才明知她不肯,还是不假思索地劝她服软,只因他知道秦长老不宜得罪。 而谢寒衣,却可以直接与秦长老抗衡…… 如今,她已有人护着了啊。 他咬了咬牙,扭开视线,望向对面的试炼台。 重新投入比试的宋星河不知在想什么,一个恍神,就被那名落霞峰的女修一剑划破胳膊,留下一道七八寸长的伤口。 看来,心情复杂的,不止他一人啊…… 第86章 蛊惑 这一日,整个天衍上千名弟子都聚集在浮日峰。 而整个浮日峰,又数试炼场最为热闹,其他地方仍旧安宁静谧,甚至比以往更加杳无人烟。 后堂附近,原本时常过来洒扫的小道童们,都一个也不见了。浮日峰是掌门齐元白居处,齐元白素日待底下的孩子们十分宽和,他们也不怕,一早天不亮,就将手里的活做完了,成群结队跑去试炼场附近看热闹。 此刻,空无一人的长廊尽头,后堂的门虚掩着,挡住大半明媚的日光,只半掌宽的一束透过门缝铺到灰黑的地砖上。 那束光旁数寸远的地方,蜷缩着一个道袍凌乱、腰带散开,满面愤怒的狼狈身影。 正是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了颜面,应当已被秦长老斥去惩戒堂领罚的陈忝。 “沐扶云……” 他咬牙切齿地缓缓吐出这三个字,双目低垂,满含着恶毒,瞪着角落里一片最浓的阴影,仿佛能淬出毒来一般。 原本就十分清净的后堂,莫名就染上了一层森森的阴气,无数盏或明或黯的莲灯,好似一缕缕魂魄,将空荡荡的屋子上空飘荡。 “沐扶云”,这三个字往四下里散开,产生一阵阵低沉模糊的回声,如同某种暗号。 角落里,一盏莹莹亮着的莲灯灯芯轻轻颤了颤,噗呲吐出一口青烟,袅袅升腾上去,在陈忝没有察觉的时候,朝他飘来。 “可是太清峰的陈师弟?” 一道有些熟悉的温柔嗓音自身后传来,在空荡荡的屋里回响,听得他浑身一震,背后汗毛倒竖。 “什么人!” 他颤着身子,僵在原地,不敢回头一探究竟。 “是我呀,陈师弟,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浮日峰的沐扶月呀。” 陈忝吓得牙齿打颤,呆了许久,忽然想起这熟悉声音的主人,忍不住短促地惨叫一声。 “沐、沐、沐师姐,你不是已经……”他双手抱着脑袋,声音发颤,“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以后再也不敢得罪沐扶云了!” 他说着,蜷缩的身子朝前扑去,双膝着地,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就这么扭过身去,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连连磕头。 那一团青烟涌动着,已然幻化成沐扶月的样子。 她唇边露出温和无害的微笑,垂着眼望着陈忝,柔声道:“陈师弟,你怕什么?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是我要替妹妹向你说一声‘对不住’才是。” ‘不不不——’陈忝下意识连连摇头,待反应过来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忍不住疑惑地抬起头。 眼前的人影虚虚实实,变幻不定,最后定格成他记忆中的 模样。 那是曾经的掌门真人最器重的弟子,也是宗门里极受大家欢迎的人,同辈之中,不论男女,大多都与她亲近、交好,甚至仰望她。 而他也曾是诸多仰望过她的弟子之一。 实力出众,又美丽温柔、善解人意的师姐,谁会不喜欢呢? “师姐……” 陈忝的眼神有一瞬间不真实的恍惚。 就在这一瞬间,那团青烟聚成的人形晃了晃,在半空中悄然散出一丝,飘忽萦绕着,一转眼,就像个半透明的罩子似的,罩进了他的眼中。 原本只是有些恍惚的双目,顿时像蒙了层灰白的阴影,令整个人都失了神。 “想报仇吗?” 温柔的女声充满蛊惑。 “我……想……” …… 后堂附近,空空荡荡、悄无人烟的树影长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整齐的道袍,腰间佩剑完好,剑鞘上的扣亦是紧紧的,全无动过的样子,一看便知并未参加今日的比试。 那是被其他师兄师姐使唤来寻找陈忝踪迹的许莲。 太清峰今年没有再收新弟子,她和周素二人就是最小的弟子,平日要听师兄师姐们支使的事一点也不少。 从前,因展瑶出身好,实力强,他们看在她们二人与她走得近的份上,尚且收敛,如今,展瑶已与她们划清界限,旁人看得分明,自然也没什么顾忌了。 算不上欺压,但如今日这样的情形,其他师兄师姐要留在试炼场上看剩下的比试,便让她们两个出来寻找本该已经去了惩戒堂,如今却不知所踪的陈忝。 她走得脚步轻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概是远远的就察觉到了后堂中有动静,便出于本能地放轻脚步,刻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和动静,慢慢来到虚掩着的门外。 刻意避开敞开的那半掌宽的口子,站在半边门板之后,静静听着里面的声音。 有人在说话。 那声音有一丝耳熟。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一动不动地继续站在外面,直到听见了一个已经不该出现的名字。 …… 试炼场上,眼看事情解决,风波平息,谢寒衣没有逗留太久,很快便回了泠山泽。 尽管沐扶云心中莫名有些想与他多待一会儿的念头,但想到他近来越发频繁地留在洞府中,以及有时有些发白的脸色,她也知应当让他快些回去。 想必,他近来已到了修炼的瓶颈处,需尽力保持心如止水,不受外物干扰,方能熬过这段日子。 今日的比试,他本也不该来的。 临目送他离开的时候,她竟莫名感到不舍。晚些时候回泠山泽,定还和大多数时候一样,没机会见到他。 “师尊。” 她情不自禁又唤了一声,令谢寒衣正要腾空而起的身影顿了下,转过身来看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可其实沐扶云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她看似坦荡,从不遮掩,但对于内心真正敏感细腻的情绪,却习惯了埋藏与忽视。 譬如现下,她将人叫住,却又羞于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不舍。 “没什么,”她摆摆手,冲他露出微笑,“就是想告诉师尊,我会努力的,绝不给师尊丢脸。” 谢寒衣愣了愣,没想到她要说的就是这话,随即无奈地摇头,眼角漾起两道笑痕:“不论你做什么,都不会给我丢脸,只管安心修炼便好,若有别的事,我总还会像今日这般出现的。” 沐扶云心里松了松,悄悄呼出一口气,用力地点头,直望着他腾空而出,飞快地远离,直到身影消失在天边,方重新收回视线。 她的比试虽结束了,别人的却还没有。她须得留下,多观察旁人的实力和风格。 只是,她没有继续留在金丹期这一侧的试炼台,而是先去了另一侧的元婴期试炼台。 其中一块台上,宋星河正与落霞峰的女修打得如火如荼。 好不容易在方才被划伤那一剑后,慢慢收回心神,全力对决,把劣势扭转过来,一转眼,就瞥见站在台边的人群里观战的沐扶云。 宋星河的动作又有一瞬间迟滞,顿时又被对手抓到机会。 一道剑意迎面袭来,他不得不以剑为盾,暂时抵挡一番,握在剑柄上的手被剑意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因对手用的灵力强大,连人带剑被震得往后跳开了一大截。 “宋星河!”那名女修显然被他三五不时的走神惹怒了,也不出招了,直接在原地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执剑指着他,恨声道,“你能不能认真一点,能不能放尊重一点!” 不少人也都感觉到宋星河的心不在焉,纷纷疑惑地看着他。 宋星河几乎不敢侧过头去看底下的人,只靠着余光,就已感受到沐扶云的视线。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既羞恼又后悔,只得咬咬牙,说了声“抱歉”,努力收拢心神,重新提剑上去。 第87章 道歉 也就这么片刻,宋星河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招式陡然凌厉起来,用的灵力也大大增多。 原本看起来实力相去不远的局势,顿时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对面的女修没想到宋星河会突然发力,被打得有些措手不及,连连后退,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搞什么鬼”。 他的剑意指向刁钻,要么是贴着她的头顶过去,要么擦着她的左肩过去——差一点就要对上心口命门。 “宋师兄现在才发力啊。” “不愧是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元婴中期能有不输元婴后期,甚至是化神前期修士的实力。” 众人纷纷赞叹,唯有沐扶云看了片刻,非但没对其实力有太多感触,反而觉得他看起来有些过于张扬、激进。 她不禁微微蹙眉,宋星河的剑法可圈可点,往日虽也易被她的言语激怒,但出剑时,应当不至于这般莽撞,难道就因为方才那名女修生气向他喊了句话? 若真是如此,也太过小肚鸡肠了。这个宋星河,简直比想象中的还要不成熟。 她摇了摇头,看清楚他剑法中的优势,心中有数后,便转身离开,朝旁边的试炼台走去,继续看其他人的比试。 趁着这个时候,她拿出玉牌,给徐怀岩发去消息,询问展瑶的情况。 本想直接问展瑶,可料想以展瑶的脾性,若当真伤得严重,恐怕也只会不痛不痒地回一句“死不了”,思来想去,还是先问问别人为好。 等待回应的时候,台上的宋星河已然察觉到她方才的摇头和离开。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本就已经过分凌厉的剑招,越发没了分寸,颇有些恼羞成怒、发泄情绪的意味。 对面的女修与他境界相当,剑法和反应却略输一筹,抵挡了片刻后,终是败下阵来。 她心中不满极了,别人也许看不出来,她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宋星河方才的心不在焉,这也太不尊重人了! 可没办法,在对手心不在焉的情况下,她还是输了,只能叹一声技不如人。 身为落霞峰的女修,她也秉持着从师尊蒋菡秋那里学来的磊落做派,道一声“甘拜下风”,再郑重地说一句“盼师兄下次交锋能多几分认真”。 胜了一场,宋星河越发心不在焉,听她这样说,愣了一下,方道了一声“抱歉”。 原本态度尚算诚恳,那女修撇撇嘴,只觉心气顺了些,正要再自谦一句,却见宋星河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陡然难看起来。 她又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想再说什么,不顾方才受的伤,昂首跳下试炼台。 另一边,沐扶云看过另外两名师兄的比试,继续挪步,往下一个场地行去。 “你是从哪里学的那一手控制灵力、控制灵火的本事?” 一道不高不低,意味不明的熟悉嗓音忽然出现在耳畔。 她脚步一顿,转头就看到不知何时靠近的楚烨。 “谢师叔剑法超绝,堪称天下第一,却从未听说过他也会炼丹、炼器之道。” “与你何干?”沐扶云还记着方才被秦长老为难的时候,他劝她低头认错的事,眼下比平日更不待见他,连看也不想多看一眼,直接转开视线,“我便 是自学成才又怎样?总不至于连这也算旁门左道,是给沐扶月丢脸吧。” 楚烨默了默。 其实,他特意过来,并不是想质问她什么,只是一开口,还是习惯性地带点怀疑的口吻,说出的话,更是与先前所想大相径庭。 “对不起。” 就在沐扶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打算离他远些的时候,他忽然开口,竟是说出了这三个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诧异地转头,上下打量着楚烨,好似在思考他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术,“楚大师兄竟然会向我道歉,这是为了什么?” 楚烨望着她好不作假的惊讶之色,哪怕听到了其中的讽刺之意,也不觉得刺耳。 两年时间,他对她的厌恶早已随着日积月累的眼见耳听,消失得差不多了。而自窥破养魂术的秘密后,他的心中,更多了几分隐秘的愧疚和不舍。 厌恶消失了,愧疚和不舍开始与日俱增。 尤其方才,他见她被陈忝和秦长老欺负,本意是想帮她解围。本没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何不妥,可看到谢寒衣的处置后,方觉自己想得到底太过简单,也并非真正于她有益。 “方才,在秦长老面前,我劝你低头,”他垂下眼睑,无法直视她漆黑明亮的眼眸,“是我考虑不周。” 沐扶云还是第一次发现,楚烨原来也是一个会认错的人,顿时心情大好。 不过,心情好,不代表她会原谅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与过去的事相比,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实在没什么用。 “的确是你考虑不周。”沐扶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过,大师兄有大师兄的难处,我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如师尊一般,实力强大,分得清青红皂白,亦不畏人言。” 楚烨神色滞了滞,听得出她话里的讽刺,亦觉不快。 可与过去的不快不同,今日,每多一分不快,心底的羞愧便也多一分,多得他连发怒反驳都做不到。 “我不替自己辩解。”他收紧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明日又是半月之期,我在溪照阁等你。” “知道,我的事,我自然记得比谁都清楚,用不着旁人提醒。” 沐扶云不耐地摆摆手,不与他多言,转头按照自己的计划,继续看其他人的比试。 二人这一段短暂交谈的情形,一点不差地落在了宋星河的眼中。 他张了张口,也想直接下台,问问沐扶云的情况,奈何他的比试还未完,必须留在台上迎接下一个挑战者,只好就这么远远的看着。 就在要收回视线的时候,不经意的一瞥,却发现,人群中,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隐在竹林边,正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悄悄盯着沐扶云。 他眼神一顿,很快认了出来,那是许莲,是在西沙极地差点害了沐扶云,最后却由展瑶背了黑锅的人。 她又想做什么? 宋星河暗暗留了个心眼。 接下来的三场比试,他总算恢复了平日的状态,连战连胜,十分顺利。 结束的那一刻,他跳下试炼台,草草回应了众人的恭喜后,便独自离开,径直去了人少些的地方,召来山溟居的小道童云生,吩咐了几句。 也不知他到底说了什么,云生圆满可爱的小脸庞上浮现不情不愿的为难之色,却还是撅着嘴乖乖点头,转身跑开了。 而他自己,则马不停蹄地找到已经要离开试炼场,去探望展瑶的沐扶云。 “你做什么?”沐扶云被他拉住衣袖,直接拽到竹林中,颇有些不满,这对师兄弟,平日看来关系也没那么亲厚,却总是这般一同来扰她的好心情。 “我有话对你说。”宋星河拉着她进了竹林深处方站定,却并未松开抓着她衣袖的手。 “怎么,你也要向我道歉?”沐扶云啪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将他的手打开。 宋星河讪讪地收回手,却还是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关键:“方才,大师兄向你道歉了?” “是啊。” “那你……原谅他了?” “你在说什么?”沐扶云莫名其妙地抬眼觑他,冷冷道,“这世上可没有道歉就一定要原谅的道理。” 宋星河的呼吸滞了滞,抿紧唇瓣,一时也分不清心里到底是庆幸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 “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劳烦快些,我没工夫耽误。” 对上沐扶云左右看看,随时打算离开的样子,宋星河眼光黯淡。 “方才我看见了许莲,她一直躲在暗处看着你,也不知要做什么。”他说出自己看到的情形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 其实什么证据也没有,不过是在人群里多看了她几眼罢了,他没道理就断定许莲一定居心叵测。 可话已出口,不能收回,他只好又添两句:“她先前对你怀抱积怨,也许这次并没有别的盘算,但还是小心为妙。” 沐扶云看着他,虽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很是看不上,但听他这一次的提醒,却并未嗤之以鼻。 尽管以她对许莲的了解,觉得自上次的事以后,许莲那样的性子,应当不会再对她做什么了,但多一个心眼,总比毫无防备要好。 她点头,丢下一句“知道了”,便御剑离开,留下宋星河一个人在原地出神。 第88章 封印 展瑶的伤势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经医修治疗后,已好了大半,虽无法立刻恢复到十成,但应对后面的比试,应当不会有太大问题。 徐怀岩在传来的讯息中说得十分清楚。 沐扶云想亲眼去看看,但还没调转方向,展瑶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不用来看我,浪费时间。” 隔着一块小小的玉牌,沐扶云都能想象出展瑶那副倔强的“嘴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定是不肯让她看到自己受伤后狼狈的模样的。 也罢,不去便不去。 她回了句“那你好好休养”,便还是朝泠山泽的方向去了。 这一整日,金丹期修士百余人,最终在规定时间里胜满十场的,一共八人,除沐扶云和展瑶两个还在金丹前期以外,其余六人,有三人是中期,三人是后期。 如此形势,对沐扶云和展瑶来说,十分不利。 第二日,内选暂歇,弟子们可休息一日。 沐扶云照常早起练剑,和十几个同窗们把几个胜出的对手一个一个分析好,直至傍晚,才与大家告别,独自前往溪照阁。 溪照阁中,楚烨早已经等候多时。 沐扶云未说时间,他也没有急着催问。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像最开始那样,高高在上、毫无耐心,而是一点一点放低自己的姿态。 她来的时候,他甚至下意识从打坐的榻上站起来迎上去。 不过,只走出去一步,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殷切,遂缓下脚步,调整好表情,淡声道:“你来了。” 谁知沐扶云比他更冷淡,只一点头,便径直到榻上坐下,背对着他解开外袍,道:“开始吧。” 她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显然就是把他当作工具使用。 楚烨抿了抿唇,直到如今,才真的确定,当初她提出要拿血为条件交换的时候,的确是没有一点别的心思,只是要借着他和宋星河助益修炼而已。 他不再说什么,无言地坐下,运转体内气息,伸手替她疏通。 这一次,又是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如今宗门内选,楚烨并未参加比试,体内灵力充裕。可这一个时辰下来,他也觉气海空空,浑身发虚,仿佛比和实力相当的对手大战一场都要吃力。 照这样下去,随着她境界的升高,总有一日,他会再没法帮她。 眼下既还能,他咬咬牙,便也过去了。 就在运气即将满一个小周天的时候,他正要收回探入她经脉中的灵 力,却忽然发现,从前一直驳杂的经脉,似乎因浊气驳杂的清理,变得明晰许多。 好像被即将拨云见日似的,让他能短暂地感受到底下被掩盖的经脉根基。 是不是如曾经旁人以为的那般薄弱,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看到的,绝非在寻常人身上能看到的。 直到撤回灵力,结束今日的疏通,他仍旧没有回过神来。 沐扶云理了理衣袍,察觉到他的异样,转头问:“你怎么了?难道我的经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的脸色微微泛红,显是才经受了纯火灵力炙烤后的症状。 这段日子一直服魔域圣草,她体内的合欢宗密法已减轻了大半,如今,几乎不会再有从前那样燥热难耐到神志不清、无法自控的程度,每回只要多忍一忍,便能捱过去。 楚烨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顿了顿,方道:“你……幼时可曾遇过什么事?” 沐扶云皱眉,不知他什么意思,想了想,摇头:“幼时的事,我早已记不清楚了。据我所知,并没有什么遇过什么特别的事。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穿进这具身体的时候,并不知晓这一个沐扶云的过往,她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于那本书。 书中对过往的描述十分简短,左不过是父母偏心,更关心性格讨喜的姐姐沐扶月,而时常忽视她这个闷葫芦妹妹,并未提及其他。 楚烨沉吟片刻,慢慢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方才探入你的经脉,窥见一眼驳杂之下的丹田根基——你的体内,好似被人下过一道封印,封住了修仙的根基,这才使你显得资质平庸,根基薄弱。想必,当初掌门师尊也是因此,才误以为你与仙门无缘。” 沐扶云听罢,也愣住了。 “此话当真?” “这样的事,我不会看错,更不会妄言。”楚烨说得十分笃定,“这道封印到底有什么用,我不敢肯定,但它的确存在于你的丹田根基之中,千真万确。” 他不知那封印到底是做什么的,沐扶云却能猜到几分。 想来,她每次觉得灵力流逝枯竭过快的缘故,就在于此了。 在西沙极地的时候,师尊就同她说过,她丹田中的驳杂,似有人为的痕迹。 再加上那时,她要解体内的合欢宗密法的时候,解忧的那番暗示,越发让她觉得,这一道封印,恐怕不止这么简单。 “我知道了。”她沉沉道一声,眼神也变得凌厉,“想来,过去发生过一些我不知晓的事情。” 楚烨张了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她忽然眉头一皱,脸色快速泛红,神情亦古怪起来,连忙问:“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感到不适?” 沐扶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一边匆忙起身,一边撂下一句:“我好似又要进阶了。” 说着,就要直接自院中御剑离开。 才拿出剑,她就又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去,刺破指尖,灌了点鲜血进瓷瓶里,塞进楚烨的手中,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楚烨望着她急匆匆远去的背影,心情更加复杂了。 这样的进阶速度,就是当年的泠山道君,也不一定比得上吧! 回去的路上,沐扶云几乎将御剑的速度提到最快,完全没有工夫关注路上遇到的其他人惊异的目光。 唯有在临近泠山泽外那片密林的时候,在浮日峰的一处僻静小径边,看到个模糊的身影。 待飞过去一段距离,已到了密林之中,她才反应过来,那个身影,似乎是昨日宋星河才向她提过的许莲。 这么晚了,许莲不回太清峰,还留在浮日峰做什么? 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很快,她的心思便又转到即将到来的破境上。 一到泠山泽,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只匆匆在谢寒衣的屋外行了个礼,便回到自己的洞府中,闭关打坐,运气调息,等待破境之时的到来。 这一夜,泠山泽的上空,再度金云笼罩,形成一片异象。 而与之相隔不远的落霞峰的上空,亦有相似的今夜笼罩其上。 “云霓师姐的消息来了,是展瑶师妹!” “哎呀,展师妹昨日才受了伤,今日就要破境,可马虎不得!” “是啊,太过虚弱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 “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兴许还能帮上些忙。” 天空中,数个落霞峰女修结队御剑,一同往回赶去。 众人听了她们的话,自然知晓了落霞峰的破境之人是谁。 “厉害啊,入内门才一年多,就连连进阶!” “不愧是展家这一辈的佼佼者。” “听说,当年还没来天衍的时候,展瑶在展家这一辈里,虽是最厉害的那一个,却比不上梁家的那一个。” “你说的可是如今拜在太虚门鸿蒙真人座下的梁怀怜?” “正是她,听说,当初,她的资质与实力,始终压了展瑶一头,让展家人气得不轻。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展瑶如今进益如此迅速,想来已不输她了。” 众人议论展家和梁家旧事的时候,有人忽然“诶”一声,问:“另一个进阶的是谁?” “看那方向,不在任何一峰,难道……是泠山泽?” 没有雷劫,那便只有沐扶云。 “这也……太快了吧?” “这一届的弟子,真是个个翘楚啊。” 第89章 情绪 一晚上,有两名弟子同时进阶,这两名弟子还都是入门不久的弟子,再加上正值法会前的内选,此事一下引起许多弟子的关注。 而沐扶云和展瑶二人,也各自注意到了,根据金光笼罩的方向,不约而同猜到了对方。 沐扶云拿出玉牌,给展瑶发去消息。 “是你吧?” 几乎是同时,她也收到了展瑶发来的问候。 “是你。” 如此笃定的语气,显是比她还要不委婉。 展瑶受着伤,身子定比平日薄弱,突然要破境,总有些风险,如今能传消息过来,可见已顺利进阶。 既已知晓,倒也不必再回复了。 在内选最终比试前面进阶,于她们二人,可谓大有助益。 原本,她二人悟性极佳,剑法稳中亦有巧思,实力不俗,但在境界上总比不上其余几位师兄师姐,如今同时进了一阶,便算能与他们几人旗鼓相当了。 再加上她们入门时间尚短,与师兄师姐们比试的机会极少,不曾真正在众人面前展示过如今的实力,对于对手们而言,充满了未知。 而她们有徐怀岩、弘盈等人在,提前替她们将每一位对手的风格、长处、短处,都分析透彻,定好了对决时的要领,越发胸有成竹。 果然,到得比试这日,一连串的车轮战下来,两人最终成了金丹期弟子中的第二、第三名,得到了参加法会的资格。 一时间,整个宗门上下都沸腾起来。 三大宗门之间的法会,早已办过数十次,至今数百年时间,鲜少出现两个新弟子一同闯进金丹期修士前三甲的情形。 若说展瑶从小声明在外,还未来天衍时,就已是大家眼中的天才,那沐扶云,便当真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短短两年时间,有许多人都已快忘了,当初她半途进入外门天字班的时候,曾经受到过多少白眼和恶意的揣测。 而如今,经此次内选,她被宗门上下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他们都盼着她能在接下来的法会中,一展风姿。 “太好了!”弘盈激动地跳到沐扶云身后,双手撑到她肩膀上,兴高采烈道,“扶云,你们二人真是给我们这一届的弟子长脸了!” 她太过喜悦,一时没拿捏住分寸,双手撑的地方,恰压到沐扶云的伤处,引得她忍不住皱起脸,“咝”一声痛呼出来。 旁边的展瑶也捂着胸口咳了两声。 “哎呀,对不住!”弘盈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挪开,连连道歉。 一旁的徐怀岩和俞岑想得远,已经开始拿出各自的玉牌,不知在看些什么。 肖彦闲不住,一扭头凑到俞岑身边,对着他的玉牌念出了声:“‘无定宗比试尚未结束?’” “我入天衍之前,曾在游历途中结识过一位无定宗门下的传讯修士。法会上,展瑶和扶云要比的,是无定宗和太虚门的人,我便想着事先打听打听情况。”俞岑不好意思地收起玉牌,道,“只是,还未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来。” 沐扶云冲他笑笑:“你有此用心,我已是感激不尽。” 展瑶没笑,更没表情,却也略 一点头,道:“感激。” 肖彦看完左边,又朝右边徐怀岩手中玉牌看去:“‘太虚门金丹期前三名:梁怀怜、成昱、平茂修……’” 听到“梁怀怜”三个字,沐扶云愣了愣,总觉有些耳熟,顿了片刻方想起来。 “我记得梁怀怜似乎是无定宗掌门梁道珩独女,怎么如今成了太虚门的弟子?” 她依稀记得刚到天衍的时候,曾听说楚烨受掌门齐元白之命,代表宗门前往无定宗,为的便是要给梁怀怜庆祝十八岁生辰。 “她呀,从小就是天之骄女,生在无定宗,开蒙早,进阶快,一路顺风顺水的,所有人都以为她以后便要留在无定宗了,谁知,她偏不按常理出牌,在该拜师的时候,一个人去了太虚门,拜在了鸿蒙真人座下为徒。” 徐怀岩知晓沐扶云非修仙世家出身,平日又一心修炼,对这些事知之甚少,遂耐心解释两句。 “说起来,她幼时似乎也曾在展家就学过两年,阿瑶,你与她应当也相熟吧?”肖彦若有所思道。 展瑶只面无表情道:“认得。” 肖彦:“……” 众人:“……”倒也在意料之中。 就展瑶这样的性子,能说一句“认得”,已不错了。看来,她的确从小就是这般少言寡语。 “好了,内选已经结束,咱们也别在这儿耽误时间,快让阿瑶和扶云回去休养疗伤吧。”俞岑清了清嗓子,打破大家的沉默。 众人回神,纷纷点头,道别之后,各自往自己的居处去了。 沐扶云没有直接自人群中御剑,而是一个人朝着不远处的空地行去,打算到那儿再御剑离开。 才行到竹林边,一转眼,她就看见个匆匆离开的背影一闪而过。 是许莲。 短短几日,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发现许莲躲在暗处观察自己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许莲看自己时的神情有些古怪,好似第一次见她,亦或是才发现了什么从前不知晓的东西一般。 她开口唤了一声,想将许莲唤住,可许莲却像没听见似的,半点不停留,一下就消失在竹影之间。 这时,森森摇曳的竹竿之间,另一个矮墩墩的小身影蹦蹦跳跳走出来,欢喜地跑到沐扶云的面前,仰头冲她甜笑。 “又是你。” 沐扶云弯下腰,伸手点点小道童云生的鼻尖,顺手摸出一小包拿油纸包住的莲子糖递过去。 时至今日,她还保留着最初与谢寒衣相识时,给他做莲子糖的习惯。云生这孩子憨厚,也爱吃糖,便时常也能从她这里分到些。 得了糖,云生欢喜得咧嘴直笑,打开纸包,先往口中塞了一颗,甜得眉眼弯弯,可爱极了。 他收好油纸包,又从口袋里掏出宋星河让他送来的疗伤符,直接贴在沐扶云的身上。 一股带着舒缓疗愈的温和力量自符纸所贴之处蔓延开来,顿时减轻了沐扶云身上两成的痛楚。 “多谢。” 她也不推辞,知晓宋星河方才在比试中也受了伤,因是元婴修士,比试更加激烈,是以伤得比她更重,有这疗伤符,也是理所应当。 云生也丝毫没有要替宋星河说好话的意思,又冲她甜笑一下,就蹦蹦跳跳走了。 胜了比试,夺得金丹期弟子前三甲之一,沐扶云的心中并没有太多喜悦,直到离开喧嚣的人群,重回到泠山泽的地界,方渐渐感觉到一种埋在心底的欢快。 她想将今日的结果告诉谢寒衣。 而就在寒雾萦绕的湖边,谢寒衣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站在巨石上,待她临近时,也恰转过身来。 笼罩在他周身的寒冷霜雾,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双手拨开到两边,悄然消弭了大半。 “师尊!”沐扶云自剑上跳下,像个活泼的小丫头,朝他跑了几步。 跑得急了,竟有要直冲向他的架势。 她自觉有些过头,正要收住前行的势头,却忽然发现,神色淡然的谢寒衣,已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悬在身前,做出要接住她的样子。 她愣了愣,一时忘了停下,就这么朝前扑到他的身前。 那两只修长的手落在她的腰间,恰到好处地扶住她的身形,止住她前冲的力道。 “当心。” 谢寒衣淡淡开口,嗓音还有数日不曾说话留下的沙哑之声,听得沐扶云心中软了软。 “徒儿失礼,请师尊见谅。” 她感到心火窜了一下,脸上亦有些热,赶忙低头,站稳后便退了出来。 垂下的眼眸自他腰间一扫而过,恰好看见悬在腰带边的那座小灯台。 她送的小物件,他还随身带着呢。 这下,那种异样的,带点喜悦和欢快的情绪越发按捺不住了。 第90章 往事 沐扶云咧嘴笑了起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眸晶莹闪烁,欢快道:“师尊是知晓我今日通过了内选,特意在这儿等我的吗?” 她不过随口一说,尽管内心深处的确抱着一丝期盼,却不敢真的这么想。 不过,谢寒衣淡淡笑了笑,竟然点头道:“我是在等你。扶云,恭喜你通过宗门内选。” 说话的时候,他收回方才伸出来扶住她腰身的双手,轻轻垂到身侧,看起来自然无比,毫无异样。 可不知为何,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手掌触碰到她腰间衣物的时候,猛地快了快,又在她快速离去的时候,骤然空下来。 这种感觉,虽然陌生,却并非第一次出现。 他好像,十分喜欢,甚至有点期盼她的靠近。 独来独往大半辈子,从师尊仙去后,他便再没和任何人亲近过,如今,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竟就这样习惯了师徒之间的关系——这种师徒关系,平日相安无事,各自修炼,在他看来,却比他当初还是天衍弟子时,与自己的师尊之间更加亲近。 看着沐扶云听到他的话后,骤然明亮弯起的眼睛,面色也跟着更加温和。 大约是因为他孤寡惯了,膝下又只这一个徒儿的缘故吧,的确要更宝贝些。 “都是师尊教导得好!”沐扶云欢喜地冲谢寒衣直笑,如同一个撒娇的小丫头,哪还有平日的沉稳淡然。 “亦是你自己努力修炼的缘故。”谢寒衣弯了弯嘴角,顺势再度抬手,鼓励似的拍拍她的肩膀。 本该放下了,眼神一转,恰见她颊边一缕发丝落下来,在寒冷的风与雾中飘来荡去,给那张颜色明媚的脸庞平添一分纯真。 他的指尖顿了顿,随即轻轻勾起那一缕发丝,温柔地替她别在耳后。 “为师在此等你,除了要对你说一句‘恭喜’,也还有话要对你说。” 谢寒衣收回手,冰冷的指尖从她的耳垂边不经意地划过。 他将手收在背后,指尖那针眼大的地方,像被赤红的烙铁烫过一般,悄然变热。 沐扶云亦觉耳畔一烫,脖子僵了僵,差点直接朝后缩去。 她赶忙掐了掐掩在袖口中的手,强自镇定,绷住自己的脸色,抬头肃然道:“师尊要说什么,徒儿洗耳恭听。” “你入门后的这些比试,为师虽不曾亲临,却几乎次次都会在洞府中以离娄术旁观一二,勉强尽一尽为人师长应尽的职责。” 他时常闭关,不便离开,不像其他长老们参与宗门日常事务便罢了,连徒儿的比试都不看,心中始终觉得亏欠。 沐扶云自然从不因此有怨言,反而听他如此说了,越发高兴。 “难怪师尊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原来一直都关心着我。” “你是为师唯一的徒儿,将来,为师亦不打算再收别的弟子了,对你,再怎么关心,都不为过。”谢寒衣话音淡淡,说出的话却让沐扶云惊讶不已,“只是,自明日起,为师当真要闭关,期间,非事关生死之事,皆不理会,你接下来参加法会,为师亦不能再如先前那般时时留意着你了。” 沐扶云一时不知该为他这般平静地说出以后再不会收徒,只会有她一个的话感到窝心,还是为他接下来即将真正闭关的事感到担忧。 她张了张口,理顺话中的次序。 “师尊是天下第一剑修,修为之高,世间少有人能企及,整个天衍,上至掌门真人,下至普通弟子,都觉师尊该多收几个资质上佳的徒儿才好。世事难料,将来时日还久,兴许就能遇上更合心意的好苗子,何必眼下就说这样的话。” “我本无意收徒,得了你,已是意料之外。这样的意料之外,一辈子有一次就够了。”谢寒衣摇了摇头,平静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你希望我再收一两个徒儿,日后与你作伴吗?” 偌大的泠山泽,除了他,便只有一个她,若她觉得孤单,他倒的确可以考虑给她再寻个伴。 沐扶云想的不是这些。 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总有一日,完成了来此历练一世的任务,便会离开。 她不想那时的他,重新回到过去孑然一身,避居一隅的状态。 可她真的想见他再收别的徒儿吗? 人非圣贤,磊落如她,亦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私心。 在这个世界里得到过的第一份完整的善意和信任,就来自于谢寒衣,她不想再与别人分享。 “不。” 她选择忠于自己的心意,坦诚地回答。 谢寒衣笑了,轻轻点头:“既然如此,我更不会再收徒了。” “好。” “这一次的法会设在天衍,不必长途劳顿,比试事宜,也皆由宗门操办,必会将一切都安排妥帖,不必你们这些要参加比试的弟子操心,你可放心。若当真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为师不在,你便去寻蒋师伯,她为人直率真诚,不偏不倚,亦有侠义心肠,对弟子们最是关心,定会竭尽全力帮你。” 这便是谢寒衣今日最想同她说的话。 “徒儿明白。”沐扶云自然知晓蒋菡秋的为人,亦对她感激、敬佩不已,但她更关心的,还是谢寒衣。 “师尊,徒儿斗胆,能否多问一句,这一次闭关,与先前为何有所不同?可是师尊即将破境,不能受外物干扰?”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面上浮起一层担忧,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师尊,可会有危险?” 她知道谢寒衣的身上也藏着秘密,在多年前的长庚之战中,也留下来些旧伤。 如他这样的大能,若要进阶,常会提前许久就在洞府中闭关,全神贯注,不能懈怠,有的,甚至要设下禁制无数,请数名悟大道以上境界的修士护法左右。 谢寒衣这般郑重其事地交代,很难让她不多想。 虽知这是他的私事,也许涉及过往秘辛,她还是逾矩地问了出来。 毕竟,像上次从西沙极地回来时那样的情况,她再也不想遇到了。 谢寒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沐扶云心中开始忐忑,以为他因此不悦,正要开口认错的时候,才得到了他的回应。 “并非破境,”他缓缓摇头,轻声道,“至我如今的境况,恐怕不会再进阶了。你是我唯一的徒儿,让你知晓一二也无妨。你应当听说过长庚之战吧?” 沐扶云点头:“我听其他弟子提起过,亦在藏书阁的典籍中读到过只言片语,那场大战,乃是仙域各大宗派联手,为对付为祸世间的魔头昆涉阳所发起的,师尊便是在这一战中,扬名天下。” “天下第一剑”的名号,便来自于此。 但谢寒衣对此并无太多情绪,只是眼中闪过几分回想过往的辽远。 “昆涉阳之所以为修士和凡人们痛恨,并非因为他出身魔域,是个不折不扣的魔修,而是因为他为了修炼得道,妄图破坏大陆灵脉,将整个灵脉之中的力量据为己有。你可知,破坏灵脉,意味着什么?” “灵脉于整个大陆而言,便如骨架之于凡人、灵根之于修士,一旦被破坏,便要天崩地裂,小则令大陆陷入生灵涂炭的境地,大则毁天灭地,万物消逝。”沐扶云道。 “不错,所以,人人都要想方设法护住灵脉。斩杀昆涉阳,只是阻止了他继续破坏灵脉,对已受到的损伤,仍得想尽办法弥补。” 沐扶云很快想起了在西沙极地时,灵脉异动,引起地动时的情形。 “所以,师尊身上的旧疾,与灵脉有关?” “不错,”谢寒衣点头,轻声道,“当初斩杀他时,他身上的密法恰有一部分弹射至我的体内,如今,我便镇着整个天衍山底下的灵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变化 沐扶云想象不出,一个人要如何镇住整个宗门的灵脉,也知道这样的隐秘,谢寒衣定不会告诉她。 在玉涯山的时候,她也曾炼制过几样稀世法器,修补过一些上古宝物,其中有不少,都被当世大能们用来镇邪驱祟,也不知谢寒衣是否也是如此。 但不论他用的什么法子,既要镇住灵脉,便得常年留守,不得离开。 “所以,师尊才总是要留在泠山泽,留在宗门……上次因我的事,师尊亲自赶去西极沙地……” 原来并非是因为在西沙极地遇到了意外,才使他身陷危机,情况紧急,而是从他离开宗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危及性命。 难怪当时掌门齐元白会对她说出那样的话。 “师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想到上次他浑身极冷极热、昏迷不醒的样子,都只是因为听说她被苍焱劫走了,她又是感动,又是愧悔,满腔酸楚的情绪堵在胸口,一股股涌上来,引得双眼发红。 偏又天生倔强,既知是自己的原故,便越发不想让自己显得过分软弱,只尽力抿紧双唇,维持表情。 这副模样,莫名有些惹人怜爱。 谢寒衣看得心软不已,忍不住叹一口气,伸手轻轻在她憋得有些红的鼻尖上点了点。 “你没错,不用事事都道歉,我收你为徒,可不是为了让你受委屈的。” 她的鼻尖滑腻腻的,带点湿意,指尖扫过时的触感好得出奇,鼻息间温热的呼吸自指腹悄然萦绕上来,绕过指节,滑过掌心,钻上手腕,好似一种无形的牵引,引得他不舍得离开,遂顺着脸颊朝旁边拂去,于耳畔流连,顺着鬓角的发丝一下一下轻抚。 沐扶云抬着泛红的眼,湿漉漉看着他,百感交集的同时,心生难掩的依赖和不舍。 如今她知道了,他当初的一剑成名,看似风光无限,从此成为天下所有人仰望、艳羡、惊叹的目光,实则却是将自己与整个天衍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难怪从那以后,他都一个人留在泠山泽。 不是不想离开,而是不能离开。 他本来可以不管她的,像从前一样,继续过独来独往的生活便好,却偏偏被她破坏了。 “师尊,你不必对我这么好的,我、我受之有愧。”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来到这里之后,除了谢寒衣,再没人对她这么好过。他越是对她毫无保留的好,她就越是觉得自己配不上。 从前的一切,都是她靠着自己的本事争来的,站在高山之巅,亦不觉心虚,只有谢寒衣,是在她被所有人误解、鄙视的时候,向她伸出援手,选择完全相信她 的人。 她一直不曾习惯,也不知除了要让自己变得更强之外,要如何面对这么真挚的好意。 谢寒衣看着她低下头,情绪低落下去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覆在她颊边的手掌动了动,细细摩挲着。 原本一直是冰冷的手掌,不知何时变得灼热起来,覆在她的肌肤上,仿佛能将四周萦绕的寒冷的白雾驱散。 因常年握剑,他的指腹、掌缘处皆有薄茧,随着摩挲的动作,带起她脖颈后一片细细的颗粒。 “莫要妄自菲薄。在师尊的眼里,只看得到徒儿千万般的好。” 沐扶云听得心尖乱颤,一直克制着的情绪有要溃堤的迹象,一时没忍住,就这么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腰身,将脸颊埋在他的怀中。 有那小灯台在,他的衣袍未结霜雪,虽透着冷意,却是干燥的,闻起来带着清冽干净的气息,让人心神舒爽的同时,也忍不住沉溺其中。 沐扶云想起了在西沙极地的那个晚上。 她身上的合欢宗密法发作,没有寒潭,无法缓解,只有依靠在师尊的怀里,由着师尊替她运气调息,缓解痛苦。 那时,她神志模糊,记不清依偎在他怀中的感觉。现在,她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好了,越发像个孩子了。” 谢寒衣像安慰孩子似的,伸出双臂顺势环住她的身子,无奈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再自然不过的话语,再自然不过的动作,起初,并无异样。 片刻后,二人不约而同开始感到不对劲。 隔着衣物触碰的地方开始发麻、发热,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渐渐紧绷起来。 这不是师徒之间该有的氛围。 二人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不早了,为师该入洞府了。” 是谢寒衣率先打破沉默,放开了覆在她后腰上的手。 “先前整个大陆多处灵脉异动,引得天衍灵脉亦不稳固,加之法会即将到来,届时,除了三大宗门的弟子外,其他大小门派弟子、散修亦会齐聚天衍,灵力波动,不容半点差池。” 沐扶云虽不舍,却明白自己不该再这样下去,忙退开些,站到一旁,恭敬道:“徒儿明白,不敢耽误师尊闭关,只求接下来的时日里,师尊一切安好。” 谢寒衣点头,没再说什么,在她的目送下,转身进了洞府。 那道惯常会为她敞开一半的门,就这样在她面前缓缓阖上,不留半点缝隙。 最后留下的,是与往日并无二致的,师徒间平和的氛围。 可是,沐扶云的心中,已经清楚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变得不一样。 …… 接下来的几天,全天衍上下都期待着法会的到来。 身为人人仰望的仙门之一,天衍上下众人皆兴奋不已。 除却一小部分如展瑶、沐扶云这般要参赛的弟子,其他弟子也没有松懈,练剑练得越发如火如荼。 不为别的,只因照往届的经验,除了正式比试之外,三大宗门的长老们也会临时让手下的弟子们在试炼台上切磋一二。 到底是受世人仰望的仙门,天衍上至掌门、长老,下至普通弟子,多少都有几分矜持与骄傲,自不容许自己在面对其他宗门的对手时,丢自家的脸。 练剑、比试之余,各峰弟子们受长老们的要求,亦忙着修整各处的景致、屋舍。 不同于无定宗的恢弘豪奢、太虚门的占地广阔,天衍素来以古朴简洁著称。说好听些,是适合修士们苦修,凝练道心,但在有的人眼里,便是实力弱的代表。 天衍弟子们自不会如此妄自菲薄,但每隔十几年才会在自家宗门举办的法会,也不能露怯。 全宗门,只有沐扶云一个,不用操任何心——泠山泽不会对任何人开放。 她心无旁骛,起早贪黑地练剑,看似将全副精力皆放在即将到来的法会之上,与往日没有太多不同。 只是,每晚回去,经过谢寒衣的屋外时,再见不到敞开的门与微亮的灯,让她时常感到心中一阵空落落的。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这么依赖他了啊。 日子过得极快,转眼,便到法会正式开始前两天。 这两日,各宗派的修士们陆续自各地来到天衍,每日自清早天不亮起,到夜里月上中天时,都能在山脚下见到结队而来的修士们,来来往往,不曾停息。 而这其中,不曾有太虚门和无定宗的人。 与别的门派不同,这两大宗门不但最后抵达,还得要天衍大半弟子都在山脚下的山门处迎接等候。 “我听云霓师姐说,无定宗掌门梁道珩素来喜奢华富贵之风,每每携门下弟子集体出行,皆要出动那艘堪称‘天下第一’的飞舟‘云追月’。”山脚下,弘盈和沐扶云等人站在一起,低声说着这几日听来的八卦,“那‘云追月’,每行一里,就要烧去上千枚上品灵石呢!” “我滴乖乖,这可比吞金兽还厉害!”肖彦拍着胸口附和弘盈的话,“是御剑不够香吗?非要如此折腾。” 话音落下,一望无际的碧空中,一艘巨大的,金碧辉煌的飞舟忽然拨开高处云雾,出现在众人眼前。 第92章 冤家 在天衍,掌门所居的归藏殿便是最宏伟气派的建筑。 可比起眼前的这一艘巨大的飞舟,却堪称“简陋”。 只见这一艘飞舟,宽逾数百丈,高比九级浮屠,由大块厚重完整的古木木材拼接而成,雕以流云缠龙纹饰,鎏金镶玉,点缀宝石无数,乍一看去,整艘飞舟仿佛一条庞大气派,即将直冲云霄,翱游天际的巨龙一般。 “这是……无定宗的‘云追月’?”赵越跃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徐怀岩手里拿着本不知哪儿搜罗来的图册,对着看了几眼,确定道:“没错,就是这个。” 大约是因为实在占地太广,无处停留,巨大的飞舟就这么半悬在山野之间,因离得近了,船身上镶嵌的各色宝石,在灿烂的春日阳光下熠熠生辉,闪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好容易适应了耀目的光线,才发现甲板上高高筑起的船舱,原来也别有洞天。 只见一间间或大或小的仓房,如一座座大小的山水园林一般,高低错落,嵌在船上,每一处的景致,皆有不同的特色,叠山理水,栽植花木,匾额碑石,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与船上的这些精致景致相比,天衍山上趋于自然原貌的景致,竟也显得粗犷了不少。 肖彦捧着心口,满脸羡慕地抬头望着别人家的飞舟:“我收回刚才的话,御剑一点都不香,咱们天衍有没有这样的飞舟?我一定要努力进阶,等下次法会的时候,跟着掌门真人和师尊一同乘上飞舟去太虚门。” 徐怀岩又对着手里的册子飞快地翻了一遍,遗憾地摇头:“咱们天衍素来崇尚简朴,虽有飞舟,却是战时所用,平日出行,或御剑,或用传送阵,以往的法会,也仅是用个更大的传送阵。” 肖彦:“……” 正当众人失望的时候,飞舟上,最高处的一扇门从里缓缓打开,乘舟而来的无定宗弟子们纷纷站成两队,从高处依次排列下来,形成一条长长的通道,直至甲板上的出口处。 如此阵势,自然是为了迎接无定宗掌门梁道珩。 只见那扇敞开的门里,一道略显宽厚的身影出现在众 人眼前。 他身批玄色道袍,衣袖、袍脚都以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头顶一方金镶玉发冠,腰间除了佩剑,悬了好几块硕大的玉佩,压住腰下衣袍,不随风飞舞。 就连那据说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的九莲剑,剑柄和剑鞘上,都镀了金,镶满各色璀璨的宝石,看起来比旁人的剑都要沉重许多。 身上戴了这样多沉重的金玉宝石,就连体型都比别的修士都沉些,却仍旧举重若轻,步下生风。 这便是传说中的无定宗掌门梁道珩了。 他的身边,还跟着几名年轻弟子,想来应当是这次要参加法会的部分弟子。其中一个一身灰袍,面色严肃的年轻男修,站得离梁道珩最近,也与整个无定宗张扬绚丽的风格最不相符。 已经许久未在宗门露面的齐元白,为了迎接无定宗和太虚门众人,也亲自出现,见梁道珩先至,便携着几位宗门长老一起迎上去。 “齐掌门,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梁道珩不但身形宽厚,嗓音也格外洪亮,一开口便带出一种高昂的气氛,与他奢华气派、震撼人心的飞舟十分相衬。 “老朽特意给贵宗带了点见面礼。”他挥了挥手,顿时有几名弟子抬着两口巨大的木箱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 满箱光芒四射的上品灵石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还真是……财大气粗啊。”肖彦张了张自方才起就一直没有完全合上的嘴,艰难地吐出这一句,“不愧是坐拥三大矿脉的宗门,连送礼,都是直接送灵石。” 无定宗之所以能经得起梁道珩这般挥霍,正是因其拥有三条专产灵石的矿脉,全天下的灵石,有八成都出自这三条矿脉。 众人都露出羡慕的眼神,只有沐扶云没多留意这些,反而多看了梁道珩身后那名灰袍男修几眼。 “这一位……怎么好似有些眼熟?” 其余人闻言,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知为何,皆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明明没见过啊。”齐满挠了挠后脑勺,疑惑道。 “掌门师尊,还是将飞舟先收起来吧,一会儿被怀怜师妹看见,又要责怪师尊了。”那名男修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向梁道珩建议,显然对这样铺张的情景有些排斥。 “她敢,我是她亲爹,这是在给她长脸呢,她还能不领情不成?”梁道珩吹胡子瞪眼,很不以为然,“展炀,你别又危言耸听。” “展炀”二字,一下吸引了沐扶云等人的注意。 十几个人齐刷刷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展瑶。 “真像啊。” “祖传……面瘫?” 展瑶的表情抖了抖,随即迅速维持住冷冰冰的样子,淡定地点头:“没错,他是我本家一位堂兄,比我早两年入门拜师。” “果然,猜对了。” 就在他们互相调侃玩笑的时候,碧空中再度出现一群聚在一起的黑影。 只见近百名身穿黑袍的修士正骑着一只只长颈白鹤,自天边翩翩而来。 “是太虚门的人!”这次,不用徐怀岩翻册子,肖彦就认出来了,“太虚门所在之地,多雨湿润,草木茂盛,常见奇珍异兽、奇花异草,骑鹤而来,必是太虚门!” 那近百名修士因皆披黑袍,头戴发冠,让人一眼看过去,有些分不清楚。 不过,为首那个,漆黑|道袍上,绣着一朵红云,十分耀眼,便是太虚门掌门鸿蒙真人。 他身边跟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女修,生得虽与梁道珩有两分神似,却并无其宽厚的福相,而是明艳动人,眼波含情,顾盼之间,若秋水粼粼,显然就是他的独女,后来拜到鸿蒙真人座下的梁怀怜。 她原本正与身边两名弟子说着话,眼光忽然瞥见底下还悬在半空中的飞舟,和一身金玉宝石,恨不能闪瞎旁人眼睛的梁道珩,登时冷了脸色,也顾不上再同旁人说话,独自一人催促白鹤加快速度,第一个落在飞舟旁。 “真是太丢脸了。”她背对着飞舟,显然一眼也不想多看,语气里尽是嫌弃,“赶紧收起来,否则别说你是我爹。” 梁道珩神色一僵,对上女儿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忽然讪讪:“有你这么和亲爹说话的吗?我我我、我这是排场,是气派,到底是掌门,总不能太过普通吧?” 梁怀怜翻了个白眼,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干脆地转身,去了也已落地的鸿蒙真人身后,和太虚门众人站在一处。 梁道珩委委屈屈看着自家女儿进了别家队伍,又无能为力,只好又羡又恨地上前,与鸿蒙真人寒暄。 展炀凉凉丢过去一句:“师尊,我说得没错。” 梁道珩猛地转头瞪他:“你给我闭嘴,还不带着他们把飞舟收起来!” 展炀面无表情地指挥无定宗的弟子们,沿着飞舟四下几处设下阵法结界,随着他一声令下,众人一齐启动阵法。 巨大的飞舟就这样凭空消失在大家的眼前。 原本有些拥挤的空间顿时变得宽松广阔起来,聚集在附近的弟子们下意识朝四下散开了些,乌泱泱的人头也变得清晰起来。 站在鸿蒙真人身后的梁怀怜忽然扭头,朝着天衍弟子们中张望过去,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一边一点点扫视,一边问展炀:“阿炀师兄,展瑶呢,可曾见过她了?” 早在半月前,沐扶云就从弟子们的议论中猜到,这个梁怀怜,大约是展瑶从小的冤家对头,两人你追我赶、互相较劲多年,这次相见,想必又是一番争锋相对。 展瑶亦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出去一步,声音不高不低道:“我在这儿。” 梁怀怜猛地扭头,目光直直向她射过来,上下打量一番,那双秋波荡漾的眼眸含着的不再是若有似无的情意,而是跃跃欲试的挑衅。 展瑶就这么坦然站着,任由她打量,半点反应也没有。 “两年没见,你倒还是老样子,真是无趣。”梁怀怜瞥了瞥嘴,似嘲似嗔道,“先前我生辰那日,本还以为能见到你代表天衍来给我贺寿呢,没想到来的是别人。也对,你只是个新入门的小弟子,还没有代表宗门的资格。” 这话挑衅意味十足,听得弘盈等人直皱眉。 可梁怀怜还没说完。 她忽然话锋一转,落在展瑶身上的目光朝旁扫去,在看见沐扶云的时候,猛地顿住。 “我听说,你在天衍,遇到了比你厉害的对手,可要让我好好见识见识。” 第93章 盘问 一时间,弘盈、肖彦等人面面相觑,先看看展瑶,见她紧抿着唇,看不出太多反应,便又齐刷刷转向沐扶云。 沐扶云淡定地站在原地,对着梁怀怜打量一番,没有说话。 梁怀怜说完方才那句,刻意停顿了片刻,等着她们接话,可等来等去,这两个人像两根木头似的,毫无反应,她愣了愣,眨巴着眼睛,问沐扶云:“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沐扶云:“不想。” 梁怀怜:“……”这是踢上又一块铁板了。 “我在说你呢!我要见识见识你的本事!你是沐扶云没错吧?” 她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对着沐扶云又是一番打量。 “红丝带束发,长得美,像个没用的花瓶——没错啊,应该就是你啊……” 一阵谁都听得见的自言自语,听得众人神色莫名。 展瑶默默转开了脸。 “外面传得那么神,刚才还以为是像蒋师叔和云霓师姐那样实力与头脑并存的女修,”肖彦捂着嘴,悄悄和弘盈咬耳朵,“没想到是……这种设定?” 弘盈忍不住暗自点头。 谁知这话被梁怀怜听见了,登时惹得她怒目而视:“哪种设定?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想说我没头脑?” 肖彦呆站在原地,愕然望着她,不知该不该点头。 气氛有些尴尬,不远处,齐元白和天衍的长老们还在与无定宗、太虚门的众人寒暄,这边的弟子们却已经先一步对上了。 和梁怀怜站在一起的展炀像是没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僵硬一般,冲堂妹展瑶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堂妹近来可好?” 展瑶也严肃地回应:“劳堂兄问,我一切都好。” 本家兄妹,看起来一点也不亲近,倒是那种严肃的态度,如出一辙。 旁边的梁怀怜和肖彦还在大眼瞪小眼,弘盈左右看看,不知怎么打破僵局。 沐扶云忽然开口:“鸿蒙真人方才唤你。” 梁怀怜一愣,随即被转移注意力,头也不回地回到了鸿蒙真人的身边。 “师尊,您方才叫我?” 她态度恭敬,全 然没有面对自己亲爹时的不耐烦和嫌弃,引得她的亲爹梁道珩一脸忧愁和嫉妒。 仙风道骨的鸿蒙真人素来慈祥,见到这个关门女弟子,更加眉开眼笑,拍拍她的肩,捋着胡须道:“你与同辈们玩得好好的,为师叫你做甚?” 梁怀怜猛然回头,死死瞪着沐扶云,仿仿佛要用眼神在她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好了,师妹,咱们先歇会儿吧!” 辞意远和成昱两个对视一眼,忍着眼底的笑意,一左一右地拉住梁怀怜,不让她再有工夫向沐扶云挑衅。 这才是真正的,被所有人都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女啊。 沐扶云不禁在心中感叹一声。 梁怀怜像一团火焰,又像一汪清泉,热烈而清澈,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因为她是被所有人偏爱的那一个,任何时候都能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渴望。 这大概就是沐扶月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东西吧。 有那么一瞬间,沐扶云忽然有些理解沐扶月的渴望。因为她也羡慕梁怀怜能随心所欲的状态。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她从来不活在别人的看法中,况且,现在有谢寒衣在。 谢寒衣信任她,待她好,胜过从前和现在的所有人。她不贪心,这便够了。 不一会儿,掌门之间的寒暄告一段落,在几名弟子的带领下,安排无定宗和太虚门众人,以及其他从各地赶来的大小宗派弟子、散修们,分往各峰屋舍暂居。 无人住在泠山泽,沐扶云自然也不必帮忙接待任何人。 眼看原本站在一起的同窗们陆续离开,回到各自峰头的队伍里帮忙,她慢慢退后,打算到人少的地方御剑回去,再对着水中的冰剑练上一个时辰。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扫过经过的一条狭小山路的尽头,正瞧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是宋星河和许莲。 只见宋星河一手攥住许莲的手腕,居高临下地压低声音,同她说着什么,而许莲则奋力扭着手腕朝后缩,可因实力悬殊,怎么也挣脱不开,只好愤愤抬头,反驳了什么。 沐扶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想起不久前,宋星河对她的提醒,猜想二人争执了的事,与她有关。 大约是不想让太多人发现,宋星河已经拽着许莲在小路尽头转了个弯,绕至旁边的阴影处。 沐扶云正犹豫着是否要跟上去,腰间便传来一阵拉扯的力道。 低头一看,白白胖胖的一只小手正拉着她的腰带,云生仰着头,另一只小手指指方才二人消失的方向。 “是宋星河让你来找我?”沐扶云一边问,一边习惯性地掏出随身的莲子糖,塞一颗进他的嘴里。 云生的小圆脸笑开了花,连连点头以示肯定。 沐扶云不再犹豫,顺着他指的方向,沿着小路前行,方向一转,就见到了宋星河和许莲。 “……与你无关,就算你是师兄,是前辈,也管不着!”许莲恼怒地甩着手道。 宋星河见沐扶云已经来了,顺势松开手,使恰好用了把力气的许莲猝不及防朝旁边跌了一下。 “的确与我无关,”宋星河朝沐扶云走了两步,站在她右前方两步的地方,和她一起面向许莲,“现在与之有关的人来了,她总有资格管吧?” 许莲稳住身子,一抬头就看到沐扶云,脸色又是狼狈又是僵硬。 不必再问,沐扶云就明白了,方才定是宋星河在质问许莲到底打算做什么。 “说吧,”她面无表情地对上许莲阴沉而复杂的目光,“你一直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别告诉我你良心发现,在保护我。” 许莲本来就僵硬的神情变得更古怪了。 她沉默了好半晌,面对沐扶云和宋星河两个人的目光,实在无处可避。 “哼,你别自作多情。” 宋星河听不得她这般无礼的态度,上前一步,周身释放出强劲的灵力,朝她压迫过去。 “那你为何要让人去查她的事?以为这些没人知晓吗?” 许莲咬着牙,又是一阵沉默。 沐扶云皱了皱眉,看着她的反应,不知为何,直觉告诉自己,她虽曾害过自己,但这一次,不见得会重蹈覆辙。 “你可是知道了些什么?”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许莲一怔,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移开视线,好半晌,方缓缓开口。 “沐师姐,她没有真的陨落,对不对?你们把她藏起来了,对不对?” 这个“沐师姐”自然是指沐扶月。 沐扶月的事,目下整个宗门除了楚烨、宋星河和沐扶云外,无人知晓。 这让宋星河一下子紧张起来:“别妄想胡言乱语糊弄过去。” 要知道,为了保护沐扶月,他和楚烨都在后堂和莲灯多设了好几道禁制,只要她不出来,平日有人进出后堂,亦不会轻易发现她的存在。 “你也别骗我,我亲耳听到她说话——”她忽然看向沐扶云,嘴角擒着有些幸灾乐祸的笑,说出的话却是充满别的暗示,“沐扶云,你可要小心些,她对你,可是半点没有顾及姊妹情分。” “休要挑拨离间!”宋星河一听她诋毁沐扶月的话,立刻如炸了锅似的,“师姐不是那样的人!她若不顾及姊妹情分,怎会还惦记着亲妹妹,遇难前都还不忘嘱咐大师兄将亲妹妹带回天衍!” “这些与我无关。”许莲冷冷道,“我只知道,那日我寻陈忝师兄的时候,在后堂亲耳听到她吩咐陈忝师兄,要他在法会上趁机解开沐扶云体内的封印,以让她体内灵力散去,实力大减。宋师兄若不信,大可走着瞧。” “一派胡言!”宋星河气得呼吸急促,怎么也不愿相信她的话,可不知为何,心里又隐隐有种感觉在暗示他,也许事实果真如此。 “什么封印,什么陈忝,且不说师姐从前与那个陈忝毫无交集,便是封印——沐扶云的体内,哪来什么封印?” 沐扶云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体内的确有一道封印。” 宋星河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你若不信,大可问一问楚烨。”沐扶云面无表情说着,心里却在想,体内那道来历不明的封印,果然和沐扶月有关。 只是,这道封印既不是在合欢宗的那四年,更不是在天衍的这两年里才有的,而在那之前,她们二人都应当年纪尚小,还是半大的孩子,不曾踏上仙途,自不可能是沐扶月所为。 既然如此,始作俑者到底是谁,沐扶月又是怎么知晓的呢? 第94章 赛前 “你——她——不,不会的!” 宋星河愣了好半晌,仿佛无法消化方才听到的话一般,摇着头,不愿相信。 “就算封印是真的,也不能证明你说的就是实话!”他用怀疑的眼神牢牢盯着许莲,三两步上前,重新拽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着剑,一副准备带着她御剑离开的样子。 “怎么,你要去找沐扶月和陈忝对峙?”沐扶云看着他冲动的样子,忍不住摇摇头。 在她心里本就与幼稚、冲动联系在一起的宋星河的形象上,又被画上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是真是假,我不信你心里没有任何察觉。” 宋星河脚步一顿,不肯回头看她,只是倔强地侧过脸,垂眼看着身旁一株千年古木遒劲错综的根部,压抑道:“我要听她亲口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在联手诬陷她。” 许莲原本不情不愿地挣扎,闻言动作也缓了缓,扭头看向沐扶云,眼神里竟多了一丝怜悯。 “那你又怎知她说的就是真话?”沐扶云上前两步,拦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对上他想要逃避的眼神,“陈忝目下仍在惩戒堂受罚,即便他在,若他和沐扶月二人同时矢口否认,你又要如何?” 宋星河抿紧薄唇,没有反驳,其实心里已经隐隐有预感,若现在就去当面对质,很可能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他要相信吗?要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无条件地相信自己一直想要亲近的师姐吗? 良久的沉默后,他避开沐扶云的视线,慢慢松开攥住许莲的手。 “那你说,怎么办,怎样才能知晓这件事的真假。” 沐扶云仍旧面无表情,还没说话,总算得到自由的许莲已经忍不住了。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冷笑道:“这还用问?当然是等。” …… 自各宗派弟子抵达后,整个天衍上下越发热闹非凡。 离正式法会开始还有五天时间,负责安排比试的沈教习已提早将比试顺序确定好,用玉牌发给所有人,同时在宗门内的各块石碑上,也已写明。 剑修之间的比试,自然境界越高越精彩,是以,比试的顺序,便按境界高低,从金丹期修士的比试开始,逐渐升级。 等待法会正式开始的时候,弟子们占据了浮日峰的试炼台,尤其是不参加法会的弟子们,更是先一步开始了互相之间的切磋。 这是历届法会留下的惯例,素来为各宗门默许。这些弟子平日除了出任务,真正能得到历练的机会不多,更有不少小门派,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有机会和三大宗门的修士们切磋一番。 而那些过了内选要参赛的弟子,为了保存实力,养精蓄锐,大多选择独自练剑,或只与同门简单比试,不与其他宗门弟子比试。 这样的惯例,素来为大家默认,偏偏有人特立独行,要打破这个惯例。 梁怀怜一手叉腰,一手如拿刀似的,握着剑架在自己的肩上,百无聊赖地站在其中一块试炼台的中央,望着面前一排已经被打趴在地上的修士。 这些修士有三大宗门的,也有其他小门派的,总共七八个人,皆是筑基、金丹境的,方才见盛名在外的梁怀怜竟然会站上试炼台,想也没想,将排着队打算来碰碰运气。 便是被暴打一场,也值啊! 谁知,这梁怀怜年岁不大,口气不小,直接让他们一起上。 本以为,她再怎么强,也只是个没太多实战经验的年轻女修,经不住这么多人一起上,他们还担心一时没拿捏住分寸,伤了她,预备着要手下留情。 很快就被打脸了。 试炼台上的梁怀怜,一点没有她平日含情脉脉、娇娆动人的样子,一剑抽出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力大无穷,破坏力极强。 “女侠,梁女侠,我们认输,认输,您手下留情!” “打不过,真打不过,认输了!” 趴在地上的几人一个个蔫巴着,连连告饶。 梁怀怜扛着剑,“切”一声,抬头朝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似的:“没劲,没一个能打的。” 众人:“……” “能打的有,在法会上就能遇上了。”肖彦原本站在旁边看热闹,见状也目瞪口呆,一听她这么说,下意识就答了。 梁怀怜一转头,对上他呆滞的眼神,眯了眯眼,露出危险的神情:“你看起来有点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肖彦一僵,看着七倒八歪的修士们,咽了咽口水,不敢回答。 弘盈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扯了扯,冲梁怀怜笑着打哈哈:“见过见过,不光他,我们也都见过,昨日在山下,全天衍的人都在呢!” “是吗?”梁怀怜扛着剑,有点不相信,转身走近两步,怀疑地打量着他们二人,“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 肖彦和弘盈并肩站着,双手背在身后,看起来听话极了,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一定是你记错了。” 梁怀怜的战斗力,他们两个刚才可是见识够了,以他们如今的实力,只怕两三招就要被打趴下了。 身为修道者,固然要有不畏强者、勇攀高峰的精神和决心,但量力而行也不失为有自知之明的明智之举。这样的对手,还是留给展瑶和沐扶云他们挑战吧。 梁怀怜捋了把额边的碎发,正盯着他们二人苦思冥想,显然还没有打消疑虑。 成昱和辞意远两个恰好找了过来。 “师妹,差不多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欺负人呢。” “是啊,方才师尊还问起你呢,让我们两个好好看着你,别惹事。” 实则鸿蒙真人对这个女弟子当亲女儿一般疼爱得很,每每交代他们的,都是要好好护着小师妹。 他老人家不知这个徒儿在外面的破坏力,成昱和辞意远却是知道的,自然不会如实转达。 梁怀怜顿时横眉,不满地看着两个师兄:“胡说,师尊才不会这么说呢,别总骗我!”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 另一边,展炀已经带着几个同门过来,在梁怀怜没有察觉的时候,将试炼台上那几名修士搀扶起来,给他们送上疗伤的丹药和符纸,默默善后。 “你呢,展师兄,是不是我爹让你来的?”梁怀怜一扭头看见她,便气势汹汹地问。 展炀掀了掀眼皮:“师尊是好意。” 肖彦和弘盈见梁怀怜被转移了注意力,暗自松了口气,趁机悄悄后退。 “师妹,几日后你还要比试,眼下何必和别人纠缠?还是养精蓄锐为好。”成昱劝道。 辞意远也道:“是啊,这里毕竟是天衍,不是太虚门,也不是无定宗。” 身为无定宗掌门独女,太虚门掌门亲传弟子,梁怀怜从来都是横着走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醒她要收敛些。 “我没惹事,比比剑而已,怕什么?”梁怀怜不以为然,重新抬头朝四处张望,“我真正想比的人还没出现呢,我不走,你们谁也别管我。” 成昱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想同谁比?” 肖彦和弘盈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不好的预感,赶紧拿出玉牌,飞快地各自给展瑶和沐扶云二人传送讯息。 “那还用问?当然是展瑶,还有昨天那个沐扶云!”梁怀怜说着,原地跳了一下,好像在送泛筋骨似的,顺手一个剑花挽出去,剑意锋利,削平了台下一块凸出的石块。 “千万别来试炼台!” 最后一个字写好,刚刚传送出去,天边就前后出现两道身影。 “来了!”梁怀怜昂着头,兴奋道。 第95章 雷云 成昱和辞意远二人对视一眼,暗道一声“糟了”,赶忙要拦住梁怀怜。 可梁怀怜动作敏捷,形随心动,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握着剑腾空跃起,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小牛犊似的,朝着御剑而来的二人直接刺去。 “小师妹!”成昱和辞意远赶紧追上去,眼看已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暗暗祈祷展瑶和沐扶云二人的实力足以让她们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也能抵御住梁怀怜的突袭。 这可是别人的地界,法会还没开始就先对上,总是不大好看。 沐扶云和展瑶两个一前一后,都是按照平日来试炼台附近练剑的时间来的,并未因为各大宗门齐聚有任何变化,却没料到还未落地,就要迎来对手的突袭。 不过,她们两个表现得波澜不惊,没露出半点惊慌之色,亦没有要出手抵挡的意思。 因为,展炀已经先一步挡在她们面前,熟门熟路地提剑一挡,手腕上施了个巧劲,将梁怀怜的剑挡了过去。 “你拦着我做什么!”梁怀怜突袭受阻,气急败坏地质问,“我要和她们两个打一 场!” “梁怀怜,你急什么?”展瑶不明白为何法会还未开始,她就这样急不可耐地要和她们比试,“法会上光明正大地比一场不行吗?” 梁怀怜也是太虚门金丹期弟子中的前三甲之一,照法会的规则,总有机会对上的。 “法会上可不行,你们两个,恐怕没机会和我比了。” “为什么?”展瑶皱眉问。 梁怀怜夸张地笑了一声,得意地挺起胸脯,仿佛就是在等她问出这一句,高昂着头颅,漂亮利落的下颚线在阳光的映衬下格外吸引目光。 可是,还没等她回答,展炀抢在她的前面,忽然插话:“因为她进阶了,在快到天衍的时候,破境成了元婴前期修士。” 元婴期修士,自然不能再参加金丹期的比试。 众人都惊住了,要知道,梁怀怜也只比展瑶年长不到一岁而已,展瑶在同辈之中,如此迅速就进阶到金丹中期,已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数十年难见一个,这梁怀怜竟比她更快! 数年前,两人还未拜入师门的时候,就一直有传闻,说这二人虽都天赋异禀,极富潜力,但梁怀怜时常能隐隐压展瑶一头。 如今,众人似乎有点明白了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头”。 展瑶进阶神速,梁怀怜就要比她更快一点。 “啊!我生气了!”梁怀怜被抢了话,心气更加不顺了,“师兄你凭什么抢我的台词!都没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众人:“……” 老天毕竟是公平的,在实力上压人一头,就必要在别的地方短上一“头”。 展炀没有理她,身为梁道珩手下大弟子,他一向是无定宗的一股清流,再加上如今已至化神境,自然不能像师妹一样咋咋唬唬。 展瑶和沐扶云听说她进阶的消息,虽有些惊讶,但也还算镇定,只是先后道了一句“恭喜”,算是表达礼貌,看不出半点真诚。 梁怀怜更加生气了,总觉得自己精心策划的惊艳四座被打乱了,怎么都无法接受,干脆站在展炀的身后,剑尖从他肩膀上方穿过去,直指展瑶和沐扶云。 “你们,有没有胆子接我的招?” 展瑶漠然地看着她,正想说一句“无聊”,梁怀怜已经自认为很有排面地说出了下一句话。 “——两个人一起上。” 两个金丹中期而已,对于她这个半路上已经受过雷劫,顺利跨入元婴行列的天才女修而言,应当不在话下。 “你们天衍可是个好地方,灵脉稳定,灵气充足,没准在这儿多待几日,多打几场,还能助我再升一阶呢。” 把进阶说得这样轻松的人,也只有梁怀怜了。 部分天衍弟子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自家地界上,看到这样嚣张的人,偏偏对她来说,进阶就是如此轻而易举、顺风顺水。 他们这些望尘莫及的人,只能将目光转向沐扶云和展瑶两个在他们看来,也已是进阶神速的人。 沐扶云习惯了对大多数事置身事外,面对旁人的挑衅、嘲讽,也从来波澜不惊。 但方才,听梁怀怜提到天衍的灵脉、灵气,莫名就想到了谢寒衣。 她的目光凝了凝,转头和展瑶对视,从她眼中也看到了一种叫做“不服”的情绪。 两人没有犹豫,几乎同时站上试炼台,与以往的相对而立不同,这一次,她们并肩站在一起,面向梁怀怜的方向。 “没什么不敢的。” “那我们就两个人一起上。” 梁怀怜一愣,没想到方才冲动之下的挑衅得到了回应,整个人精神一振,提剑上前,在原地小步跳动两下,迅速做出蓄势待发的状态。 “堂兄,烦请你替我们做一回裁判。” 展炀点头,自觉站到平日由教习和宗门师兄师姐占据的试炼台一角,朝两边看了看,见双方都已准备好了,举起包着红绸的鼓槌,对着鼓面一槌落下。 比试开始,梁怀怜一脚点地,猛地窜上前来,剑意锋利,朝对面二人刺去。 她本就张扬,从不收敛自己强劲的力道,再有元婴前期实力的加持,攻击力比方才面对那七八名弟子时,更强了几分。 沐扶云和展瑶从未在比试中打过配合,便是真正在试炼场上当对手,也不曾有过,可大约是因为相处的时间久了,两人又都是善于观察、天赋极佳的女修,站在一起,什么也不必说,就已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面对对手的来袭,两人同时脚尖点地,朝两边躲开。 强大的剑意几乎擦着她们的身子过去,擦得身上的灰色道袍阵阵发热,仿佛下一刻就要在阳光下燃烧起来。 她们来不及施清泉术,在半空中对视一眼,趁落回地面前,迅速转换位置,变作一前一后,将梁怀怜夹在中间。 作为从小的冤家,展瑶更了解梁怀怜,自然站在前面,正面与她对上,沐扶云则落在后面,寻找机会。 展瑶使天衍剑,梁怀怜用太虚剑,一个稳中有狠,一个张扬强劲,因后面有人牵制,分走了梁怀怜的注意力,所以两人之间的对决,竟显出几分势均力敌的状态。 沐扶云的攻击力不比展瑶持久,躲在梁怀怜的身后,时不时在她要向展瑶下狠手的时候,突然接近,趁她回身应对时,再迅速躲开。 几个来回下来,梁怀怜渐渐失了耐心,恼怒地跳至半空中,改单手握剑变作双手握剑,调动八成灵力,凌空霹下一道狭长剑意。 那一道剑意恰以展瑶和沐扶云所站的那条直线为基准,逼得她们不得不收住手上的招式,赶紧想办法退开。 但到底只是金丹期,离元婴差了一大截,即使退开,也还是被波及到了。 圆形的试炼台中央被劈出一道巨大的裂痕,炸出无数碎石,朝四面飞去,强大的灵力令沐扶云浑身震动,先是觉得皮肉发麻,待堪堪在试炼台边沿稳住身形,便开始感到阵阵隐痛从皮肉间产生,朝四肢百骸传开。 与此同时,丹田气海中,亦如被外力撞击震荡的湖面一般,翻腾起阵阵波涛,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中冒尖。 她来不及捂住心口,抬头看向对面同样有些招架不住的展瑶。 自然没有退意。 两人心领神会,同时效仿梁怀怜方才的做法,调动体内绝大部分灵力,凝聚成一招剑意,向梁怀怜攻去。 梁怀怜才使过杀招,这时正是突袭的最好机会。 不知为何,两人不约而同用了风伴流云剑的第三十六招,一模一样的招式打出去,让旁观者们疑心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 疼痛愈演愈烈,从皮肉深入到筋骨中,好像有无数个灵火炼成的铜锤在捶打一般,令沐扶云感觉到自己的经脉像个漏斗一般,正迅速流失力量。 “休想赢我!”梁怀怜的好胜心从来不会熄灭,见对手用上这种赌博式的方法,想要一击制胜,越发燃起斗志。 她早把师兄们交代的“保存实力”、“养精蓄锐”的话抛到脑后,再次提气,像方才一样,尽全力抵挡。 三道剑意在试炼台上空交会,发出巨大的动静,对冲之下,虽抵消了不少,但仍有强大的后坐力,朝四面八方铺开。 沐扶云被那股力量打得朝后飞出去数十丈,几乎要从台上跌下去,幸好及时拿剑柄卡在一道裂缝间,才勉强留在台上。 她痛得站不起来,单膝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另一边的展瑶躺在地上,情况一点也不比她好。 就连梁怀怜自己,都用手捂了捂心口,似乎也受了伤。 还没人被打下来,剑也没架到脖子上,更没人认输。 比试还未结束。 沐扶云急喘了口气,握着剑的手骨节分明,苍白不已,忍着疼痛支撑着身体,勉力站起来。 “还、还要比?” “她们就不怕伤得太重,参加不了法会?” 底下有人看得胆战心惊,忍不住议论。 一直旁观的成昱和辞意远见状,不想她们再比,向展炀使了个眼色,就要上前劝阻。 远处的天边,闻讯从归藏殿赶来的楚烨和宋星河见到此处情况,也欲上前打断。 就在这时,浮日峰上空,原本澄澈碧蓝、一望无云的明净天空中,忽然涌现起一团团浓黑的乌云,迅速遮蔽了温暖的阳光。 春日的明媚被驱散,天地间晦暗不明,阴冷如冬日。 “什么情况?有人要进阶了?” “没有金光,倒像是——有雷电聚集!” “是雷劫!” “元婴以上,方有雷劫!” “难道——” 第96章 还债 试炼台周围的弟子们本 来就因方才激烈的打斗而悬着一颗心,眼下看到滚滚雷云,更是议论声越来越大。 “是谁要进阶?” “难不成还是梁怀怜?她进阶之神速,一向让人望尘莫及。” “可她前几日才成了元婴修士,再要有雷劫,当是升化神了,再天才,也不至于这么快吧……” “那是展瑶?或者沐扶云?她们两个这两年进阶也比大家都快。” 所有人都抬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滚滚浓云的走势。 只见那一团压着天幕的黑云,原本是聚在一起的,片刻翻滚卷动之后,逐渐分散开,变成两团浓云。 云层间,隐约有电光,随着云层的缓慢挪动,不时闪烁。 片刻后,两团云慢慢停止漂浮移动,悬在沐扶云和展瑶二人的头顶。 “果然!”人群中,有人惊叹出声。 “这、这是连升两级了吗!”有人想起了她们两个如今的境界都还只是金丹中期,若一下升至元婴,便是连升两阶。 “先前连升两阶的是沐扶云,如今展瑶也要如此了吗?” “这两年的新弟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强啊!” 成昱和辞意远两人见状,停下了想要上前的脚步,这是天衍的事,轮不到他们插手。 梁怀怜则呆愣在原地,抬头望着天空中的异象,许久无法回神:“什么情况……” 只有几名天衍弟子反应了过来,她们二人还才受了伤,体内灵力也消耗了不少,此刻受雷劫,痛苦难当不说,还有可能熬不过去,修为尽毁。 楚烨和宋星河几乎同时道一声“不好”,也顾不上别的,径直上了试炼台,落在沐扶云的身边。 “你怎么样?”宋星河扶住她一边胳膊,伸手在她唇角擦了把,将流淌下来的血擦净,可下一刻,便又有一缕溢出来。 “雷劫要来了,不能再留在这儿!”楚烨抬头看一眼雷云,快速道,“去我那儿!” “对,大师兄的溪照阁中有消雷石阵,能消去雷劫的部分威力!”宋星河也反应过来,立刻就要带她往山上飞去。 沐扶云惜命,自然不会推辞,但她看得分明,雷云两团,除了她,展瑶也要进阶了。 “等一下,”她勉强站在原地没动,抬手指了指试炼台另一边的展瑶,“还有她呢。” 展瑶也已凭着意志力站起来,但因疼痛难忍,不得不微微佝偻着腰,一手支着佩剑,另一手撑在发颤的膝上,勉强稳住。 弘盈等人绕到她那一边,正焦急地观察她的情况,却因下意识里对规矩的敬畏,暂时没有直接跳上台来。 这让展瑶身边显得空空荡荡,仿佛无人肯伸出援手似的。 许莲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身边皆是太清峰弟子。 太清峰弟子们议论纷纷,有人担心,亦有人趁机幸灾乐祸片刻。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眼里心里,全是站在台上摇摇欲坠的展瑶。 她知道,展瑶从小到大受过多少伤,从来没有得到过一次来自亲人的关心和宽慰。 “阿瑶……”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悄然紧握,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台去,哪怕是替她挡一道雷劫,也心甘情愿。 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她,展瑶定不会领她这份情。 就在她的脚步迈出去的那一刻,原本在试炼台上充当裁判的展炀默默上前,搀扶起展瑶,面无表情地冲楚烨道:“带路吧。” 楚烨不敢耽误,赶紧御剑在前面带路。 展瑶被扶着跟上,冷风从面前呼啸而过,灌入她的胸口,激得她倒抽一口气,忍不住压抑地咳了几声。 好容易压制住了,方抬起头,看一眼身旁的展炀,随即移开视线,轻声道:“多谢。” 虽是本家堂兄妹,两人平日却几乎没有交集。尤其展瑶拜在天衍门下,在展家人看来,是个叛逆、不守规矩的孩子,哪怕再有天赋,都始终达不到他们眼里的“完美”。 展炀皱了皱眉,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侧目看到她明明已经十分狼狈,却仍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庞,最终只道了声“不必”。 一行几人,很快来到楚烨的溪照阁,身后还跟着陆续反应过来的试炼台附近的众人。 与之同来的,还有天空中的两团浓云。 楚烨远远的已先把溪照阁附近的禁制撤去,一面启动石阵,一面让宋星河和展炀将两人送入石阵的阵眼中。 “石阵还缺一角!”宋星河想起上一次替楚烨挡雷劫的事,看一眼阵眼处和展瑶一起艰难地盘腿坐下,闭目调息的沐扶云。 上次替楚烨补阵挡雷劫的时候,他还不大情愿,而这一次,看到沐扶云,他竟一点也没有犹豫,就想要像上次一样,充当补阵的一块灵石。 这一次,显然不能用“为了师姐”当借口来掩饰了。 另一边的楚烨也有这样的念头,两人只消一眼对视,就各自看穿了对方心中所想。 “要补。”他言简意赅地答一句,赶紧拿出随身携带的固元丹,分别塞进沐扶云和展瑶的口中,让二人服下。 “缺的是哪一块?” 人群里不知是谁,忽然扬声发问。 黑云压进,遮蔽了大半光线,楚烨根本来不及思考,就答:“震离中位!” 他说着,与宋星河一起,在沐扶云和展瑶两人身边竖起一道简单的禁制,就要往石阵缺的那一块奔去。 可还没等他们赶到,就发现,震离中位上缺的那一处,已站了一个身影,直挺挺的,有些清瘦,看来并不健壮,却也没有任何惧怕的意思。 “我来。” 是许莲,她低着头,表情隐在晦暗的天色里,半点也看不清楚。 两人的脚步顿了顿,几乎同时皱起眉头。 “别冲动,今日二人进阶,雷劫威力加倍,你不过筑基,根本承受不住!” “快走,别呆在那儿!雷要劈下来了!” 他们两个一边飞快靠近,一边大吼着让许莲赶紧让开。 但许莲就那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是我该做的,欠了债,要还。”她的声音极轻,轻到哪怕是耳力极佳的修士们,在这样纷乱的情形下,也不见得能留意到。 云层中的电光越来越亮,仿佛在积蓄着力量,到此时终于已积蓄成两道强劲的,滋滋作响的天雷,骤然划破天空,穿透云层,朝着石阵猛力劈下来。 “啊!” 旁观的人群惊叫成一片。 千钧一发之际,石阵中心突然甩过来两样东西。 一件银甲衣,一顶金刚罩,两件防御法器,准确地落在许莲的身上。 与此同时,天雷轰然劈下,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震得四下为之颤抖,令众人站立不稳,左摇右晃之际,不得不互相搀扶着,方不至跌倒。 好不容易暂且稳住,他们赶忙朝石阵的方向看去。 石阵中心,展瑶和沐扶云两个背靠着背,双目紧闭,正努力运气调息,尽管脸色苍白如纸,头顶亦有些焦黑的痕迹,但显然已安然度过了进阶的雷劫。 而原本站在阵中补全石阵的许莲,已被那两道雷劈得倒在了一旁。 她头顶焦黑,脸上亦染了层脏污,身上的道袍更是被劈得破损不堪,袖口一角更是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阿莲!”周素惊叫一声,从人群里挤过去,扑到许莲的面前查看她的情况。 方才罩在她身上的银甲衣和金刚罩都已被劈碎成几瓣,七零八落地散在四下。 到底是上好的法器,尽管平日多用来防修士的攻击,但关键时刻,还是替她挡住了天雷的三成伤害,再加上整个石阵剩下灵石的抵挡,总算让她留下了一条命。 “谢天谢地!”周素一边落泪,一边长舒一口气,胡乱翻着自己的芥子袋,掏出一瓶固元丹往她口中塞。 石阵中心,闭着眼的展瑶一直勉强支撑的身子像是卸下了最后一丝力气,晃了晃,软倒在地。 第97章 隐瞒 宗门医修方才已接到了弟子们的报信,几人带着手下的弟子和道童匆匆赶来浮日 峰。 云霓御剑在前,为其在前开路。 “来来来,都让开,别挡路!” 众人抬头见势,纷纷让开,给他们腾出一条道来。 临近的时候,几名医修先甩出几张特制的疗伤符,准确地贴在三个人的身上。 其中两人没多想,就先来到沐扶云和展瑶的身边,替她们二人检查、医治。 楚烨和宋星河始终守在一旁,紧紧盯着医修们的动作。 “是否要借外力帮她——帮她们调息?毕竟是伤重之际受的雷劫,又是连升两阶,只怕气海干涸,经脉紊乱。”趁检查得差不多的间隙,楚烨问。 宋星河亦不甘落后,赶紧道:“我可以,我、我和大师兄都可以!” 他们心里想的,自然都是沐扶云,但碍于众人都在,展瑶亦是他们的师妹,总不好偏私。 两名医修对视一眼,站在一起低声交谈几句,快速弄清楚二人的情况,这才点了点头。 “这倒不必了,她们二人虽受着伤,骤然遭雷劫,升上元婴境,但气海却并未枯竭,依我们方才的查看,应当还有五成以上。”其中一名医修道,“只需静养两日,莫摘疗伤符,多服巩固境界的丹药便可。” “五成以上?”徐怀岩惊讶不已,回想着比试时的情形,有些不敢相信,“可在试炼台上,她们两个使出的剑招,怎么看,都用了大半灵力,再加上方才抵挡雷劫——” “是啊,就算有消雷石阵,她们也要消耗不少灵力才能撑下来,气海怎会还有五成以上?”俞岑也觉得不对劲。 周围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两名医修对视一眼,另一个解释道:“方才探过,的确还有五成以上。不过,依我看,气海中充盈的那股灵力,应当不全是她们原本蓄积在体内的,倒像是临近干涸之后,重新补充吸纳进去的。” “可方才情况紧急,并没有人给她们两个输灵力啊……”弘盈疑惑道。 众人纷纷看向石阵中心,还昏迷着的沐扶云和展瑶二人,疑惑不已。 楚烨和宋星河则比旁人更担忧些。 他们都知道沐扶云的体质有些特殊,也不知这样突然连升两阶,再受雷劫,会不会留下什么别的隐患。 就在众人都不解的时候,一路跟来,始终晕头转向,没机会开口的梁怀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这有什么不对的?你们天衍灵气如此充足,我还没到,只是靠近,便能吸纳到,以至于进了一阶,如今她们能补充干涸的气海,难道不是易如反掌?”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颇为不快。 今日,她本打算当着所有人的面压上展瑶和沐扶云二人一头的,谁知,比试没能胜便罢了,竟一下将人打得破境了! 还是连升两阶! 这可比她风光多了! “进阶而已,人人都会!”梁怀怜忍不住愤愤,引来周围人的侧目。 若换做其他人,大概会有嫉妒的嫌疑,但说这话的是梁怀怜,旁人顶多觉得她是气急败坏罢了。 “师妹,不必生气,”成昱上前,拍了拍她的肩,“既然她们也到元婴了,之后,不就能在法会上光明正大比一场了吗?” 梁怀怜一愣,转念一想,竟觉很有道理,立刻扬眉瞪着医修:“那你们赶紧把她们治好,法会上,我要看到完好无损的人。” 两名医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知是不是被她那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震慑到了,竟也没反驳,就那么乖乖地点头答应了。 只有肖彦还在想她刚才的话,忍不住左右看看,寻求同伴们的看法:“咱们天衍灵气比别处浓郁吗?我怎么没感觉到?” 其他人也无法回答,大多都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有那么两三个人觉得近来宗门附近的灵气好似的确比过去浓郁了那么些许。 梁怀怜听得目瞪口呆,看这些人的眼神越发奇怪:“你们当真感觉不到?明明如此清楚!难怪你们占了如此优势,一个个仍旧进阶这么慢。” 众人:“……” 这大概就是天赋的差异吧。 传闻中,那些天赋异禀的人,骨骼清奇,能体察到更多常人察觉不到的细微之处,亦会比常人更易抓住这些变化带来的机会。 楚烨和宋星河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了然和猜测。 他们比不上梁怀怜这般即使头脑简单,也能靠着天赋轻轻松进阶的天选之才,但好歹一直以来也是个中翘楚,经她这样一提醒,仔细回想,也隐隐察觉到了宗门这段时间的变化。 灵气的变化,似乎是从数月之前开始的。一点点的细微变化,慢慢堆积,让人不易察觉,尤其是本就身在宗门内的人,哪怕是无形中可以从中受益的天赋者,也不见得能反应过来这种变化。 灵力的稀薄与浓郁,与灵脉息息相关。山海天地,一直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悄然变动,连带着灵脉也有所改变,并不罕见。 楚烨和宋星河并未深究,只是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 就在大家议论不休的时候,一直守在许莲身边的周素忍不住带着哭腔道:“你们、你们来看看阿莲啊,她明明伤得更重……” 太清峰的弟子一向人缘不好,再加上许莲这段时间以来和展瑶之间的决裂,越发让人对她疏远。 不过,大多数弟子不知内情,也并非冷漠无情之人,方才只是情急之下,没有顾虑太多,此刻听周素这样说,不由心生愧疚,赶紧过去关心情况。 只见守在那边的医修一边给许莲处理身上被天雷劈出来的伤口,一边摇头道:“渡劫的没事,没渡劫的倒是一身伤,都是什么事哟!” “喂,她不会有事吧?”梁怀怜关心完那边,又来关心这边。 她自然认识许莲,尽管从前多有不喜,但今日的事,她是打心底里佩服的。 “幸好有这两样法器的庇护,否则,真要性命垂危了。”医修叹息道,“如今这般,应当还会再昏迷数日,待醒来后,修养半月,方能痊愈。” 两样法器,银甲衣是沐扶云扔出来的,金刚罩是展瑶扔出来的。 “那就好。”梁怀怜仍旧扛着剑,见已没事,顿觉无聊。她没兴趣插手其他宗门的事务,遂跟着成昱和辞意远二人离开。 太清峰的人在医修的指导下,将许莲带回去医治,云霓也将展瑶带往落霞峰,展炀身为堂兄,虽非同门,犹豫一瞬,也跟了上去。 唯有沐扶云一个,无处可去。 泠山泽是宗门禁地,未经许可,不得进出,他们自然也无法将她送回去。 弘盈想了想,提议上归藏殿求掌门真人给谢寒衣递消息,却被楚烨拦住了。 “让她留在此处吧。”楚烨道,“泠山泽不便医修出入,况且,听掌门师尊说,近来谢师叔在洞府中闭关,想来也无法照顾旁人。” 如此,弘盈等人没再多言,纷纷离去,让仍旧处在昏迷中的沐扶云留在这儿好好休养。 不一会儿,原本拥挤熙攘的溪照阁顿时冷清下来。 宋星河一言不发地将不省人事的沐扶云从石阵正中打横抱起,小心避过她身上的疗伤符,将她送入屋中的榻上。 他就那么呆呆地坐在榻边,垂眼看着双目紧闭的沐扶云,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一点点萎靡下来,直到后背佝偻到不能再弯的程度。 “我不想让她受伤。” 他的脑袋耷拉着,也没看楚烨,只是沉沉说出这句话,嗓音出奇地沙哑干涩,好像含了一口沙一般。 楚烨没有回答。 他知道宋星河是什么意思。连看她受伤都不想,更何况将来可能的要看她失去性命,彻底消失在世上? 不过短短两三年的时间,许多事都不一样了。 如果当初就知道今日的一切,他们还会在莲灯前许下那样的誓言吗? 先前,他们二人一直心照不宣地隐瞒着关于养魂术地一切,没在沐扶云面前透露过一个字。 若那时还仅仅是出于犹豫和矛盾,那这一次,便是下定决心了。 “别告诉她。” 良久,楚烨低喃出声。 “养魂术,只要不告诉她,她就不算违背誓言。” 当初许下的誓言,只说要她竭尽全力帮沐扶月重回世间。若她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沐扶月复活,那就不算违背誓言。 至于其他的,就让他们再想别的办法,能拖一时是一时,总会有办法的…… 第98章 警告 沐扶云留在溪照阁又昏迷了大半个时辰。 昏迷之际,她的神智时而清晰,时而糊涂,好似水上的一根浮木,高高低低,恍恍惚惚。 她能感受到经脉周围萦绕的 灵气,能断断续续听见身边的动静,却始终被蒙在一层水雾之下,与一切隔绝开来。 是胸口那枚小小的水晶片,用一阵阵穿透肌肤的冰冷将她从沉沉的昏睡中唤醒。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能从中感受到一种情绪。 熟悉冰冷的,但又带着温情,透着担忧和关心,是属于谢寒衣的。 他分出的这一小缕神魂,正替他关心着她。 沐扶云感到心口震了震,被注入一股力量,随即传遍四肢百骸,推着她苏醒过来。 “你醒了!” 耳边传来熟悉而急促的呼声,她皱了皱眉,一睁眼,就看到宋星河那张满是紧张的脸。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这就给医修传讯!” 沐扶云昏迷的时候,就总觉得耳边能听见他那聒噪的声音,此刻一清醒,又是如此,不由皱眉,下意识脱口而出:“吵死了。” 宋星河表情一僵,有些没反应过来。 若是平日,他定已火冒三丈。但眼下,望着她仍旧苍白不已的脸庞,他生生吞下那股火气,干巴巴地“哦”一声,没再说什么,自觉地退到一旁,只是眼睛仍旧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沐扶云扶了扶额,待眼前那一阵晕眩感过去,方环顾四周,认出此处乃是溪照阁,偏偏楚烨不在,遂问:“楚烨呢?” 宋星河张了张口,几乎就要质问她为何一醒来就只关心大师兄,可一对上她透着不耐烦的目光,又生怕她因此觉得自己太不成熟,还是憋住了,简短地回答:“大师兄去了归藏殿,与掌门师尊和沈教习等人商议法会的安排。” 两名前阵子才升至金丹期的弟子,在法会开始前几日,又一举升上元婴,一下就打乱了既定的比试安排,自然要商议一番。 说到这儿,宋星河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你如今已至元婴境,若还能参加法会,不出意外的话,就要与我对上了。” 这种感觉有些难以言喻,从前一直被自己看轻,修为远在自己之下的人,不过短短两三年,就已赶上了一大截,照这个速度下去,她很快就能超过他了。 沐扶云却愣了愣,经他提醒,方反应过来,自己进阶了。 不过一场比试,如此轻而易举,倒是与从前在玉涯山上时的顺利有些像了。 她回想着在试炼台上经历的情形,忽然意识到,在天雷落下的那一瞬,山间的灵气似乎也跟着暴涨,待雷劫的威力过去,又悄然回落大半。 灵气源自灵脉,灵脉又牵连着谢寒衣。 她猛地起身,不顾身上还未完全消失的疼痛,便朝屋门行去。 “你去哪儿?”宋星河赶紧问。 “回泠山泽。” “可你还没恢复!” “不用你管!” 沐扶云说着,头也不回地跨出屋门,御剑离开。 …… 泠山泽的洞府外,四季不变的冰雪寒雾照旧染白了天地。 紧闭的洞府未留一线缝隙,似乎要将一切人和事拒之门外。 沐扶云站在那道门外,只踌躇了一瞬,便上前一步,伸手按在门扉上,微微施力。 门是石材所制,沉重不已,却被她轻易退开了。 一阵吱嘎响声后,门被推开两拳宽的空隙,一道光线从那段空隙中投射进去,恰打在内室正中的石榻上。 一道清冷的身影笔直地盘坐其上,正是谢寒衣。 他双目紧闭,面容平淡,显然正入定,并未被外界的动静打扰,洁白的道袍平整地铺开,衣角旁,就是她的那盏小灯台,蓝色水珠熠熠生辉。 看起来并无异常。 沐扶云在门口呆了片刻,才稍稍松了口气。 应该只是她多虑了吧。 她摸了摸胸口的水晶片,踟蹰片刻,将石门又推开了些,缓步走入内室,停在榻边,端详着毫无反应的谢寒衣。 他整个人如玉雕一般,一动不动,身上透着寒意,却让她觉得如玉一般温润。 “师尊……” 她轻唤一声,忍不住伸手,触上他的衣襟,替他一点一点将道袍理了理。 水晶片好似感应到了什么,又冷了几分,向她传达着某种平和的情绪。 沐扶云深吸一口气,不知怎的,眼眶有点发酸。 她突然很希望法会快些结束,这样,师尊就不必这般一动不动了。 到这时候,她才明白过来,方才能毫无阻碍地走进谢寒衣的洞府,并非是他没有设下禁制。 修士闭关,素来是最为紧要的事,受不得外界的任何打扰,即便泠山泽是宗门禁地,也没道理半点防备也没有。 他不是没设禁制结界,相反,现在她放开五感和灵识,轻易就能感受到洞府之外一道道复杂的禁制。 只是对她不起作用罢了——她身上带着他的一缕神识,不但是对她的关心,亦是对她的信任啊。 …… 归藏殿中,三大宗门的掌门正就到底如何安排忽然进阶的那两名弟子进行商议。 “我不同意!”梁道珩想也没想就先表态,“每个宗门,每个境界只能有三名弟子,不能再多,历年法会皆是如此,没道理你们天衍就能破例。” 鸿蒙真人不似梁道珩这般直白,却也捋着胡子表明了自己的意见。 “毕竟不曾有先例,况且,这两名弟子也是刚刚才升上元婴,想必与那些经过一番比试,才跻身前三的弟子还有些差距,再参加法会,恐怕不太合乎常理。” 面对另外两大宗门的反对,齐元白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先看了一圈身边的几位天衍掌门。 秦长老素来愿意为掌门“身先士卒”,第一个站出来反驳:“怎么不合常理?她们二人能连升两阶,便是实力的最好证明,可比有些只升了一阶,就要在法会前先挑事的人好多了。” 这一番夹枪带棒,顿时让梁道珩横眉怒目,伸手指着他:“你你你、休要冷嘲热讽!我儿那是天赋,你这老儿,不会是嫉妒她如此年轻,就已是元婴修士了吧!” 就连鸿蒙真人都有些不悦:“秦长老还请慎言。” 常长老忽然插话:“听闻小梁道友是在来天衍的路上进阶的,她原本也该是金丹期的弟子,不知如今为何又能作为元婴期弟子参加法会?” 鸿蒙真人平和道:“怀怜实力不俗,还是金丹前期时,就能打败金丹后期的师兄,进阶到元婴的那一日,便当场打败了三名元婴弟子中的一个,那名弟子宽容大度,亦输得心服口服,让出了名额。如此,我太虚门应当不曾坏了规矩吧?” 蒋菡秋左右看看,直率如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表达自己的看法,而是取出玉牌,给自己的大弟子云霓传去一条讯息。 片刻后,陷入僵持的大殿外,传来一道高昂的嗓音。 “凭什么不让她们参加!我还要和她们比试呢!” 紧接着,就是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闯入殿中。 梁怀怜气势汹汹瞪一眼亲爹梁道珩:“爹,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女儿如愿!” 说着,不等梁道珩解释,又扭头看向鸿蒙真人,态度一下软和许多。 “师尊,您就通融一番,好不好?” 梁道珩一向最宠女儿,有了梁怀怜的搅局,便是没面子,也不再坚持。鸿蒙真人亦抵不过小徒儿的恳求,算是妥协了。 一番商议就这样草草结束,梁道珩不肯久留,赶紧督促着女 儿回去好好休养,其他人亦纷纷散去。 唯有楚烨一个留在最后。 “烨儿,”齐元白咳了两声,旧伤复发之下,为了法会悉心调养后,才好了几日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不已,“可还有事?” 楚烨站定,先垂首行礼,方道:“先前在试炼台上,小梁道友曾提到,天衍的灵气比别处更浓郁。弟子不才,经她提醒,方意识到,近来,宗门内的灵气,似乎的确有些变化。弟子心中担忧,这才来向师尊禀报。” 齐元白闻言,摆摆手,温声道:“无妨,想必这几年,也到了灵脉波动的时候,不足为奇,况且,有你谢师叔在,不必担心。” 楚烨点头,没有告退,而是又犹豫一瞬,问出了真正想问的问题:“弟子近来翻阅先前从西沙极地偶然得来的典籍,其中提到了养魂术——弟子先前曾向师尊求教过的,此术实在有违人伦,以命换命……难道,一定要牺牲一个无辜之人,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齐元白忽然掀起眼皮,微微眯着眼,仔细地打量他。 “若还有别的路,又有谁会选择用此禁术呢?” 他压低声音,用难得的警告语气沉声道:“烨儿,不论你到底在想什么,为师都劝你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楚烨紧抿的唇微微蠕动,喉咙干涩不已,面对师尊的目光,到底没敢说出真相,更不敢再问下去,唯有点头答应。 第99章 法会 后堂,一盏盏莲灯明明灭灭。 沐扶月独自漂浮在半空中,目光从一盏盏莲灯上掠过,一向温柔和善的脸庞像被糊上了一层蜡,变得冷漠而僵硬。 若让从前与她亲近的众人见到她此刻的模样,定要惊讶于她人前人后的变化竟如此判若两人。 被困在这里的感觉糟糕极了。 尽管楚烨和宋星河时常来看她,陪她说话,苍焱亦同她保持着联系,不时递话过来,但是这些对她而言,不够。 她不甘心就窝在这小小的地方,不见天日,不甘心接受旁人施舍一般祈求着他们的关心和爱护,日子太过压抑,让她时常感到自己快承受不住了。 尤其是在知道沐扶云在天衍风生水起的时候。 “还要多久……” 她悬在堂中,喃喃低语。 微风习来,楚烨和宋星河设在外的禁制被轻易打开,一道清瘦的身影缓步入内,在正中的空地站定。 “你没有多久了。” 那人沉沉开口,语气平直,让人听不出喜怒。 沐扶月身形一震,随即转过身去,冲那人行礼。 “可是时机已到?” 那人点头,轻声道:“只差一步,该你了。” 沐扶月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后堂之外,渐渐沉下的夕阳,和被夕阳染得晕红的天际,眼里闪过异样的神采。 “我明白了。” …… 一连几日,沐扶云都留在泠山泽休养生息,一边使用丹药和符纸疗伤,一边每日打坐运气,巩固境界。 尽管这两年经楚烨纯火灵力的疏通淬炼,她的经脉不复从前那般滞涩,但根基仍旧比大多数人薄弱,短时间里连续进阶,须得小心些。 这几日里,她没有出泠山泽,也没有练剑,只偶尔用玉牌与徐怀岩、展瑶等人传一两回讯息。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展瑶的情况和自己差不多,梁怀怜也并无大碍,唯有许莲的伤势严重些,好在有医修的精心照料,也恢复得不错。 她安了心,没再过问。 五日后,法会如期而至。 沐扶云终于走出洞府,走出泠山泽,独自一人御剑,朝着浮日峰的试炼场飞去。 一路上,收到不少注视的目光。 本宗门弟子们早知晓她这两年的飞速进步,过了第一日的惊讶,反应过来后,到如今,除了高兴和期待,还有几分担心。 担心她才升元婴,就要应对三大宗门中,经过一场场比试,才脱颖而出的对手,恐怕会吃亏。 而其他宗门的弟子,除了太虚门和无定宗的弟子有些防备之外,皆以好奇居多。 毕竟,在这两年的年轻修士中,最受人瞩目的,一直是梁怀怜。 她身为与太虚门、无定宗都关系匪浅的天赋型女修,因作风张扬,从不收敛,一向是外人口中的谈资。 比之稍逊的,是展瑶。 至于沐扶云这个名字,大多数人是听也没听说过的。 法会第一日是金丹期的比试。 按照往届惯例,第一场比试开始前,各宗门各境界参加法会的弟子们被一一请上试炼台的正中。 沐扶云和展瑶原本在金丹期弟子中的位置换上了宗门内选的第三、第四名。 那二人兴奋极了,没想到能如此走运,趁着上台之前,赶紧到她们两人面前道了谢,其中一个甚至双手握着,在胸前紧了紧,做出一副鼓劲的样子。 “你们两个,可是宗门今后的希望,好好努力,一定可以的!” 这人是紫云峰的弟子,比她们两人入宗门还要早那么三四年,如今用这种好像是鼓励后辈,又像是期待前辈,听得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微不可查地扬了扬眉,有点不知该如何回应。 幸好宋星河及时出现。 “别愣着了,快过来啊!”身为天衍元婴期弟子的内选第一,宋星河自觉要照顾好沐扶云,同时顺带关照展瑶——尽管这二人的行事作风,在大多数人眼里,比他沉稳多了。 “你急什么!”云霓素来和他不对盘,看不得他急躁的样子,直接挡在他前面,转身冲两个师妹笑得和颜悦色,“来,咱们元婴期弟子要站在那边,先过去吧,一会儿该上台去了。” “这就来。” “明白了。” 面对宋星河的催促面无表情的沐扶云和展瑶,在对上云霓的叮嘱时,同时变得服服帖帖,很自然地跟在她的身后,站到了前面的队伍中。 宋星河目瞪口呆地看着云霓得意的笑脸,总觉得她在趁机报复自己在内选时的那一招险胜。 很快,按照境界由低至高的顺序,金丹期弟子已尽数站上试炼台,由着来自四面八方,各门各派弟子们打量。 接下来,便是元婴弟子。 最先上台的是无定宗弟子,再是太虚门弟子,最后才是天衍。 梁怀怜走在前面,上去之前,还不忘猛地回过头来,示威似的瞪一眼沐扶云和展瑶,用眼神告诉她们“走着瞧”。 下一刻,不等回应,就昂首挺胸走上台。 她实力强大,容貌亦耀眼,性格更是张扬,从小便声名与争议并存,一踏上试炼台,四下便涌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尽管其中夹杂着少许质疑的声音,但很快,就被梁道珩安排的“排面”压下去了。 “梁师姐是最厉害的!” 无定宗和太虚门的看台正中,几名身披红衣、头扎发带的年轻弟子挺直身板,晃动着腰间金灿灿格外吸引人眼球的贵重饰品,双手张着掩在口边,高声喊出这句话。 梁怀怜原本自信的步伐猛地一滑,一边用杀人的目光刮向自己的亲爹,一边赶紧跑到同门师兄身后躲起来。 那样子,称得上仓皇逃窜。 很快便是天衍的弟子。 前三甲分别是宋星河 、云霓,和洞仙峰的师兄顾天巡,三人上台时,迎来天衍众人格外热烈的欢呼声——毕竟,云霓和顾天巡都是各自师尊座下如今的大弟子,宋星河则是掌门真人的得意弟子之一。 接下来,方是沐扶云和展瑶二人。 展瑶名字在前,冲沐扶云略一点头后,便面无表情地跨上台,站到顾天巡的身边,冲四下看台上激动的众人一抱拳,算是打过招呼。 最后一个,才是沐扶云。 只见主持法会的沈教习清了清嗓子,方开口:“元婴期最后一名弟子,天衍宗泠山道君谢寒衣座下唯一一位亲传弟子——” “沐扶云”三个字还没出口,天空中忽然出现一道玄色的身影,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着掌门齐元白所在的那一处看台而来。 “什么人!竟敢擅闯天衍!”护卫在看台四周的弟子们见状,立刻戒备起来。 同时心中亦觉奇怪,宗门内外素来布满禁制,若有人擅闯,不该这般连警报都未有,便轻易进了内门。 那道身影却不为所动,丝毫没有被弟子们的阵势吓到,一面靠近,一面沉声道:“你们正道仙界如此重要的集会,本尊怎可错过?” 众人愣了愣,再见他身上那件宽大的玄色衣袍上,在阳光下不时闪出金色光泽的精致繁复的暗纹,还有掩饰在兜帽下的那张苍白、阴柔的脸庞,不由猜出到他的身份。 “是魔君?” “魔君怎会来此?” “是啊,咱们正道的法会,从前从没见魔域的人出现过。” “从前魔君与沐师姐交好,自沐师姐陨落后,可是很久没来过天衍了。” “上次在西沙极地,他劫走了沐扶云……” 不知是谁,忽然提起这一茬,顿时让四周都静了下来。 众人纷纷看向才踏上试炼台边缘,还未站到展瑶身边的沐扶云身上。 展瑶自然记得那一次的事,一只手下意识搭在剑柄上,悄悄朝沐扶云的方向挪了两步。 宋星河更是直接朝前站了一步,时刻关注着沐扶云的动向。 不远处的楚烨倒是十分冷静,不似他们那般紧张。 沐扶云这段日子一直服苍焱命人送来的魔域圣草,相安无事这么久,苍焱没道理突然发难。 恐怕,他这次来,另有缘故。 果然,在众人猜疑不定、心神不宁的时候,齐元白咳了两声,在两名小道童的搀扶下,从座上起身,伸手冲众人压了压。 “不必惊讶,魔君是老夫请来的贵客,只是先前未得魔君回音,不知何时抵达,方未能事先告知诸位——”说着,他冲梁道珩和鸿蒙真人的方向抱拳示意,“请二位掌门见谅。” 竟是他请来的。 鸿蒙真人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梁道珩则有些语气不明。 “无妨,早闻天衍因一名女弟子之故,同魔君和魔域关系匪浅,果然不假。” 这话听在众人耳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更多的,倒是提醒了他们,传闻中,如今站在试炼台上的这一位沐姓新弟子,正是梁道珩口中那名女弟子的亲妹妹。 当年的天衍掌门亲传弟子沐扶月,从进外门起,就已有名声,那时,她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丫头罢了。 何以这么有名的姐姐,却从来没人听说过这个妹妹呢? 沐扶云,就像是个横空出世的人一般。 看台上,苍焱轻松落下,身后不远处,跟着数百名同样身披黑袍的魔修部众,徘徊在试炼台附近,像个包围圈一般,将四下围在其中。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他扯了扯嘴角,话虽如此说,行止间却没有丝毫愧意,不等旁人落座,便先在齐元白身边临时搭起的座上坐下。 “还等什么,别因为我耽误时间,诸位,继续吧。” 说着,他的视线转开,定定看向台上的沐扶云。 第100章 等待 沐扶云站在台边,隔着长长的距离,对上苍焱的目光。 拜修士非凡的目力所赐,已是元婴的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阴柔面目上似笑非笑,让人琢磨不透的神情。 真的是齐元白请来的吗? 她皱了皱眉,总觉得不大对劲。 外人也许不清楚,她却多少知道,齐元白和苍焱之间,并无多少私交,从来都只是因为沐扶月的存在,才在外人面前显得天衍与魔域关系紧密。 此事,应当与沐扶月有关。联想到她和陈忝之间的密谋,沐扶云不禁猜想,苍焱兴许是请来给她那个姐姐当靠山的,毕竟,近来的楚烨和宋星河二人,都不大靠得住了。 她忍不住朝人群中看去。 远处属于太清峰弟子的看台上,许莲尽管受着伤,还是在周素的搀扶下,坐在靠前排的座上,正朝她这边看过来。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不知为何,经数日前挡雷劫后,沐扶云心中对许莲有了一种微妙的改观。 那日,许莲替她挡了雷劫,受了伤,某种程度上看,新仇旧怨,也算是扯平了。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对视,两人心照不宣,达成某种默契,又迅速转开视线。 “怎么不继续了?”台上迟迟没有动静,苍焱慢慢开口,望向仍旧呆若木鸡,还未回神的沈教习,“可是本尊来得太过突然,打乱了法会的进展?” 沈教习一僵,赶紧摇头说“怎会”,随即清清嗓子,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话继续。 “元婴弟子,天衍宗泠山道君谢寒衣座下唯一一位亲传弟子,沐扶云!” 沐扶云亦继续脚步,行至展瑶的身边。 展瑶侧目瞥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给她传音。 “这里是天衍。” 只一句话,五个字。 沐扶云直了直腰,没有看她,也给她传音。 “多谢。” 元婴弟子之后,便是化神以上的几名弟子。 这一辈里,化神以上的弟子尚少,再剔除因种种原因、顾虑不参加法会的,这次上台的连比试的名额都占不满,是以,很快便结束了。 众人从试炼台上下来,回到为他们准备的最近的看台上观赛。 比试从金丹期开始,各境界的九人,分三组,每组都有三大宗门弟子各一人,一日赛一组。 沐扶云耐心地等在一旁,和众人一道观看台上的比试。 作为这一届法会的第一组比试,金丹期弟子们开始时,剑招虽然不算太有杀伤力,亦有些收敛,但很快,三名弟子就找到了比试的状态,战况逐渐激烈,将整个试炼台的气氛都变得热烈起来。 最后,第一组金丹期弟子的比试,以太虚门和无定宗的两名弟子晋级,天衍弟子淘汰为结果收场。 天衍的这名弟子恰好就是紫云峰的那位师兄。 他既懊恼于自己没有抓住机会,第一轮就因一招之差被淘汰了,又为接下来天衍的战况操心。 一下台,也顾不上复盘自己的比试,先绕到沐扶云这边,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 “沐师妹,抱歉,没能给你开个好头。你好好比,别被我的失误影响到。” 按照元婴弟子先前抽签的结果,今日第一组要比试的天衍弟子,就是沐扶云和宋星河。 太虚门和无定宗弟子则是梁怀怜和徐钦猗。 沐扶云左右看了看,见梁怀怜已经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一手扶剑,一手握拳,在原地小跳着,不时仰着脖颈扭动一下,无定宗的徐钦猗则站在一旁仔细地擦拭自己的佩剑。 “那把‘真武剑’,也是出自名家之手,”徐怀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不过,比起你的衡玉剑,应当还是逊色一些。” 不知何时,徐怀岩、弘盈、肖彦等人已经从看台上下来,悄悄来到沐扶云和展瑶的身边。 沐扶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便对那位紫云峰的师兄道:“师兄放心,我无法保证会赢,但一定竭尽全力。” 那位师兄似乎是个十分热血激昂之人,见状面庞通红,胸口起伏,用力地冲她握拳点头,又拍拍展瑶的肩膀,方下去休息。 “怀岩,你怎知他用的是真武剑?”弘盈心细,很快发现问题。 几个人纷纷看向徐怀岩。 他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道:“算起来,他也是我的远房堂兄,只不过,他是本家直系子弟,我是旁支子弟,平日往来甚少。” 众人这才发现,他们两个果然都姓徐。 “难怪你方才说不急着打听这个徐钦猗的情况!”肖彦恍然大悟,转头就冲沐扶云和展瑶两个人招招手,示意她们靠近一些,“时间匆忙,我们来不及收集太多消 息,只是粗略打听了一番元婴期这些弟子的情况。” 因沐扶云要先比,徐怀岩便先着重说了说徐钦猗的特点。 “堂兄在本家这一辈里,素以性情稳重、心智成熟著称,剑法路数亦是如此,沐师妹,你对上他的时候,恐怕得改改路数——短时间里,要找到他的弱点,恐怕不易。” “不妨试试用一用灵火!”赵跃越给她出主意,“不管有没有攻击力,至少出其不意了!” 沐扶云是临时进阶的选手,除了近来在天衍得到了几分关注外,从前一直默默无闻,对大多数对手来说,十分陌生。 “有道理。”俞岑表示赞同。 说完徐钦猗,元婴期的第一场比试也已经开始了,梁怀怜和徐钦猗打头阵,因梁怀怜张扬的性子,哪怕她的境界才到元婴前期,也丝毫不收敛自己的攻击性,是以一上来,就把战况拉得十分激烈。 几人又把剩下的太虚门、无定宗的弟子一个个分析了一遍。 沐扶云一边听,一边仔细观察着场上的情况。 比试采取车轮战,四人之中,战果最差者将被淘汰。下面两场,便分别是她和徐钦猗、宋星河的比试,她的确得事先看看对手的情况。 如徐怀岩所说,徐钦猗的招式稳扎稳打,滴水不漏,与她先前在天衍见到的金丹以下,尚能寻出漏洞、缺点的弟子完全不一样。 这样的对手,应当与谢寒衣留在湖中陪她练剑的冰剑如今的水准不相上下。 她的心思沉了下来,拿出从前还在玉涯山时,越难越想挑战攻克的态度出来,准备迎接接下来的对手。 台上的比试进行得如火如荼,梁怀怜毫不吝惜灵力,连连使出大招,那架势,倒和她亲爹不要钱似的撒灵石时的样子如出一辙。 整个试炼台因为梁怀怜的不知疲倦,不住震动,台面上的石块更是不时被剑意打得开裂、飞溅,引得近处做裁判的沈教习不得不随时留意。 为了保持天衍教习的风度,他也不能躲,只能不断用灵力挡开迎面砸来的碎石。 看台上的弟子们更是沸腾不已。 “不愧是梁怀怜!” “这种打法,一般人可招架不住。” “她好像根本不在乎境界的差距,徐钦猗可是元婴中期,比她高了一阶呢!” “徐钦猗也够厉害的,梁怀怜这么步步紧逼,他还能沉得住气。” 沐扶云耳边飘过这一句,忍不住跟着点头。 她看出来了,徐钦猗之所以一直收着,没有和梁怀怜硬碰硬,除了出于与她惯用的持久战相似的风格外,也是为了紧接着与她的比试积蓄力量。 每一名参赛的弟子,都要经历一次连比两场的情况。 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梁怀怜消耗徐钦猗越多灵力,她的胜算便越大。 “梁怀怜会输。”展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照旧冷冷清清,带着点凌厉,“但下一场,你会赢。” 沐扶云挑眉,侧目对上她毫无表情的侧颜。 展瑶变了,若是从前,她定会用惯常的,毫不留情的警告语气,让她掂量清楚自己的水准,别在比试上掉链子。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相信我的实力了?”沐扶云忍不住问了出来。 展瑶脸色一沉,看也不看她,转身就走。 又过了两刻,梁怀怜被徐钦猗拖得渐渐不支,眼看已经无法再维持占上风的局面,干脆孤注一掷,使出最后一个狠招,直刺徐钦猗要害。 徐钦猗本就一退再退,知道自己没法再闪躲,只得一咬牙,迎了上去。 他的灵力尚且充沛,只是不惯于用凌厉的杀招,对上梁怀怜丝毫未减、一往无前的气势,并未显出压倒性的优势。 两道强劲的剑意在试炼台上风碰撞,发出巨大的动静,两人皆被反弹力波及,胸口几乎同时一痛。 徐钦猗明白这是决胜时刻,连忙忍住喉间泛上来的腥甜,艰难地闯过眼前还未消散的剑意形成的压迫圈,奋力朝梁怀怜攻去。 梁怀怜自然不甘落后,但到底晚了一步,徐钦猗的剑到了眼前,轻易挑开她的防御,悬在她的脖颈处。 “本场,无定宗,徐钦猗,胜。” “下一场,无定宗徐钦猗,对天衍宗沐扶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一场 沈教习的话说完,徐钦猗一个没忍住,一手支剑,一手捂着胸口,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梁怀怜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只是没口吐鲜血罢了。 她喘着气站直身子,虽然输了,也落落大方地对徐钦猗抱拳。 “徐师兄技高,我甘拜下风。” 徐钦猗抹了把嘴角,没立即回应,而是先施了个清洁术,将身上的尘土、血迹都清理干净,不那么狼狈的时候,才站直身子,冲梁怀怜抱拳。 “师妹,承让了。” 他说完,将衣袍也整了整,恢复刚上台前,温和翩然,几乎看不出才受了重伤的样子,站回试炼台正中的红线之后。 “不愧是徐家人……”肖彦和大家一起送沐扶云上台的同时,忍不住感慨,“和咱们怀岩一样啊,有风度。” 弘盈瞪他,随即赶紧转头冲沐扶云递眼色:“咱比试可不和对手讲风度,扶云,别手下留情!” 沐扶云点了点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从容走上试炼台,来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侧。 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感觉到了经方才的打斗,已渐趋平静的空气中,出现了细微的灵力波动。 好像又浓郁了一分。 她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波动不大,大多数人自然感觉不到,可是,坐在高处看台上的三位掌门和其他长老,似乎都没有什么反应,也不知是面上维持得太好,还是真的没有察觉。 来不及多想,沈教习已经举起鼓槌,徐钦猗也抱拳冲她说了声“多指教”。 沐扶云收敛心神,稍稍提气,准备好后,单手拔剑,冲徐钦猗和沈教习示意。 试炼台附近渐渐静下来,除了如送自家崽子一般将沐扶云送上台的那些同门,其他人也充满期待。 毕竟,大多数人还不甚了解沐扶云的实力,只知她突然升上了元婴前期,都想好好看看这个仿佛从这一次法会,才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年轻女修,到底实力几何。 顶着“泠山道君唯一亲传弟子”的头衔,让人既羡慕,又期待。 鼓声响起,比试开始。 沐扶云第一时刻便跃起,半点多余招式都不用,直接提剑往徐钦猗胸口右侧三寸的位置刺去。 方才那场动静激烈的比试,她看得比别人都仔细,将他每一个伤处都记住了。 徐钦猗从前没听说过沐扶云,哪怕事先也在天衍弟子中打听过,能得到的消息也寥寥无几。 是以,他完全没料到她一上来就会挑如此刁钻的角度下手。 他为人正直,不论私底下,还是在比试中,都秉持着风度,不愿做任何趁人之危的事,此刻见沐扶云如此,不禁蹙眉,赶紧侧身闪躲应对的同时,尚算平静的眼中闪过几分不赞同。 就连台下观赛的其他无定宗弟子,都忍不住愤愤不平。 “一上来就挑伤处进攻, 未免太不厚道了些。” “天衍的弟子怎么如此刁钻?像方才梁师妹那般光明正大多好。” 倒是坐在齐元白身边的苍焱,见状不禁朝前欠了欠身子,微眯的眼中浮现出几分兴味。 攻人伤处,是正道修士不屑的做派,他这个魔修却有些欣赏。 天衍的弟子看不得自家师妹被如此议论,尽管也有些不太赞同沐扶云的做法,但还是想要帮她说几句。 “这是比试,凭实力说话,沐师妹只要没有违规,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 “是啊,她本就是后辈,资历尚浅,难道还要向前辈让路吗?” 展瑶、弘盈等人没有说话,仍旧沉得住气,关注着沐扶云的动作。 只见她在剑尖还没刺到方才徐钦猗胸膛所在的位置前,就先收了收,变了脚下的步伐,点在后方的左脚朝右挪开半步,借着这股巧劲,方向一转,剑锋向左下方划去,直接擦着徐钦猗的右侧道袍下去——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标。 灵力铸就的强劲剑意带着猎猎的风,将徐钦猗的道袍撕开一道大大的口子。 他旋身跳起,一边闪,一边执剑劈开她的剑。 衡玉剑与真武剑碰撞,铮铮震颤,发出的动静不比方才梁怀怜挑起的小。 徐钦猗却是眼神一松,原来她并无趁人之危的意思。 接下来,一连多招,沐扶云都是如此,虚晃一枪,再转攻别处,使出的灵力也不似先前的习惯那般刻意收敛,攻击力一点也不小。 徐钦猗从第一招交锋下来,就知晓她出招的套路,可偏偏每次都无法预测她真正瞄准的到底是哪一处,再加上本就受了伤,反应不如平日灵敏,坚持了两刻,便开始显出疲态。 “扶云根本没有伤徐钦猗的伤处,”弘盈大声道,“她每次都避开了。” 肖彦接收到她的眼神,赶紧跟上,煞有介事道:“后辈已如此自觉,若再退让,身为前辈,即便赢了比试,也不光彩吧!” 无定宗的弟子们闻言,也觉他们方才的议论有些冲动,不约而同闭了嘴。 而方才还饶有兴味的苍焱,却失望地朝后,靠回了隐囊之上。 台上,沐扶云咬紧牙关,身上也陆陆续续挂了彩,却一丝一毫也不敢分神,连连逼近,在感觉到气海已空了近半时,便意识到该结束这场比试了。 久拖不宜,接下来,她还要和宋星河比试呢。 只是,徐钦猗实力不俗,意志力亦顽强,哪怕受伤、气海不足,也一直坚持抵挡,绝不认输。 这时候,该出其不意了。 沐扶云瞄准二人再次于空中短兵相接的时候,匀出一股灵力,从剑尖释放出去。 一簇蓝色火苗骤然出现在徐钦猗的眼前,顺着他的剑身稳定燃烧,不论周遭空气如何卷动,都未受半分影响。 徐钦猗忍不住瞪大眼睛,一边飞快地收剑,一边试图用清洁术灭掉那团灵火。 灵火很快灭了,带来的滚烫的灼烧感,却已经烙在剑身上。银色的剑身变得通红,剑意也被削弱了大半。 趁他愣神之际,沐扶云迅速执剑接近。 徐钦猗瞳孔一缩,强迫自己回神,右手上提,握剑挡在自己的面前,作出防御的姿态。 可预料之中的攻击没有到来。 临近的时候,沐扶云忽然松手,衡玉剑就这样脱离掌控,直接绕过他身前的防御,从后方寻隙插过来,一把抵在他的后心口。 “徐道友,承让了。” 在徐钦猗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沐扶云轻盈地落地,站直身子,勾勾手指,收剑回鞘,冲他抱拳道。 徐钦猗还保持着方才的姿态,闻言试着动了动胳膊,因持续地打斗而被忽视的疼痛一点点回来,压得他有些无法动弹。 “你……”他神色复杂,看看自己手中逐渐恢复银色的真武剑,“会炼器?” 他打听到的消息中,的确有提到,沐扶云在天衍内选时,用灵火出其不意地赢了比她境界更高的对手。 没有亲眼所见,更未亲身经历,他们几个同门商议时,一致认为,她也许对灵力的控制比大多数同辈弟子更擅长一些,但说到底,只是因为出其不意而已,实际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可方才,他分明感觉到了,那灵火的威力,不比剑意小。 “算不上,”沐扶云摇头,不想让别人知晓自己器修的身份,“只是平日闲来无事,靠生灵火来试验自己的控制力罢了。” 她说着,抹了把额上混着血污的汗珠,转头去看沈教习。 沈教习好不容易不用再躲避到处乱飞的碎石,如梦初醒,高声宣布结果。 “本场,天衍宗,沐扶云,胜。” “下一场,天衍宗沐扶云,对天衍宗宋星河。” 四周的天衍弟子们还没来得及欢呼,就迅速陷入对下一场比试的纠结中。 都是同门,虽然宋星河一直是佼佼者,有不少人看好,但沐扶云如今也风头正盛,潜力无限,自然让人不知该如何抉择。 “有意思,这个沐扶云,从前一名不文,进了天衍,就这般突飞猛进,可见齐掌门对她并未藏私。” 从方才起,就一直没有开口的苍焱,忽然似笑非笑地说。 齐元白瞥他一眼,没有回应。秦长老倒是想替掌门发声,但对上魔域之主,一时间,竟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唯有直来直往的蒋菡秋不买账:“她是天衍弟子,掌门师兄为何要藏私?我们天衍素来讲究公平,对弟子们同样爱护,同样保护,魔君应当有所体会才对。” 她在警告苍焱,别再像上次那样,闹出什么事来。 苍焱扬起的嘴角沉了沉,不快地看着蒋菡秋,本想反驳,但忍了忍,到底没有理会。 “是吗。”他干巴巴道,“那本尊倒要看看,接下来这位掌门亲传弟子,和谢寒衣的亲传弟子,能打出什么结果来。” 第102章 二场 底下的台上,沐扶云咳了两声,趁着间隙,赶紧调息运气,想要让空了一半的气海显得不那么空虚。 另一边,宋星河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上,肃着脸走上台来。 不少天衍弟子聚拢在附近,零星有几个人没忍住,喊了两声“宋师兄”,表达自己的支持。 就连沈教习,从他上来之后,就一直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并不催促,只是等着他示意一切就绪,才敢提鼓槌宣布比试开始。 宋星河也不急,不知是不是有意给沐扶云喘息的机会,上台之后,先慢条斯理地检查自己的佩剑,上上下下,先打量两遍,再抽出丝帕仔细擦拭。 “不愧是浮日峰的师兄,常年占据积分榜前列,如今对上同门后辈,也算有些风度。” “是啊,前些年,宋师兄还有些年轻气盛,如今,年岁渐长,不知是不是受大师兄的影响,好似越发沉稳了。” 宋星河不知他们的议论,更无暇顾及,只是趁着比试开始前的这片刻时间,悄悄给沐扶云传音。 “你还好吗?” 沐扶云没忙着调息,没理会他,他也没觉得不快,只是好似有些犹豫,顿了片刻,又传了一句话过去。 “你想赢吗?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沐扶云骤然睁眼,隔着大半个试炼台的距离,冷漠地盯着他。 “闭嘴。” 她只传来这两个字,简短有力,态度明确,打断了他接下去的话。 宋星河表情一滞,心中掠过一阵羞愧,赶忙收回视线。 很快,沐扶云调整好体内气息,深吸一口气,握着剑站到红线之旁。 宋星河转头冲沈教习示意,很快,鼓槌落下,元婴期第三场比试开始。 不知是不是刚才那句“闭嘴”,让宋星河受了些刺激,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会有在这样的比试场上,弄虚作假、主动退让的念头,他从一开始,就使出了大半的力气,招招都攻势凌厉,想要抢占先机。 这倒称了沐扶云的心。 气海空了一半,即使还能出大招,也经不住方才面对徐钦猗那般消耗。相比之下,她更熟悉被动应对的过招,就像应对谢寒衣的冰剑。 她几乎形成了一种完全不需要思考的本能反应,但凡有招攻来,身体就能不假思索地出招抵挡。 宋星河再厉害,也只是同辈中的师兄,完全无法与谢寒衣相比,哪怕冰剑里只是多了谢寒衣随手分出一丝的神识,也还是比宋星河的剑术略胜一筹。 是以,两人连过十多招,沐扶云都堪堪接住了。 起初,众人未发现其中端倪,只觉她接得有些应付,应当是已经力竭, 只能勉强被宋星河牵着鼻子走。 可每每当大家以为,她下一招必然要接不住的时候,她偏又能用一个平平无奇的招式补起身前的空隙,不让宋星河趁虚而入。 就那么几套天衍上下人人都会的剑法,被她如织网一般,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宋星河的攻击统统抵挡在外。 平平无奇,却滴水不漏。 “风伴流云剑,鸣泉剑,烈火焚日剑……她到底练了多少遍,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这、这已经不只是烂熟于心了吧?简直就是把几套剑法都刻到骨头里去了啊……” 大多数弟子都是勤奋刻苦的,每日不论是上课还是自己修炼,都不曾松懈,但能做到沐扶云这般浑然一体状态的,几乎没有。 “这才是天衍弟子该有的样子。”蒋菡秋忍不住笑着赞了一句。 她平日与弟子们亲近,对落霞峰的弟子更是掏心掏肺,但内里对弟子们的要求亦十分严格,能如此夸赞,可见是真心认可其实力。 太虚门的鸿蒙真人亦捋着胡须点头:“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难怪泠山道君愿收其为徒。” 便是梁道珩,一向护短,不论收了几个心爱的弟子,都觉得自家宝贝疙瘩怀怜才是天下第一,此刻却忍不住在心里给沐扶云比了个大拇指。 一边暗自赞叹,一边又有点心虚地看着一旁才服了两枚固元丹,全神贯注调息恢复的梁怀怜,见她始终心无旁骛,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苍焱将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挑了挑眉,难得没有打心底里不赞同。 就像上次见到蒋菡秋的剑法和斗志时一样,他不得不承认,沐扶云的确是个难得的苗子。 他侧目看一眼脸色发白,似乎受着内伤折磨,十分不适的齐元白,心中暗忖,当年,这老儿究竟为何会漏掉——不对,是直接否定这么个苗子? 不过,这也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 他这次来,可不是为了替沐扶云打抱不平的。在他眼里,除了沐扶月,什么都不重要。 这样的场合,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群乳臭未干的“正道”修士,畏首畏尾地几场比试,毫无看点。以往,他绝不会浪费时间,亲自赶来参加。 但不久前,他收到沐扶月递来的话。 她说,自她陨落后,天衍与魔域之间的关系,似乎比从前淡了许多,她身为天衍弟子,始终心系宗门,这两年里,什么也不能做,思来想去,便只有请他能在法会上露面,替天衍在平一平外界的猜测。 他便是再不情愿,也无法拒绝她的请求,遂放下素日的高傲,主动给齐元白来信,方有了今日这一出。 如今,此行目的已达到,想必待这一场结束,再看一场,他便要觉得无趣了,到那时,便是看看月儿好了。 如此想着,他收回视线,重新落到底下的试炼台上。 又是十余招过去,沐扶云依旧滴水不漏地抵挡着。 宋星河暗暗吃惊,知晓她进步神速,和亲身感受到她令人吃惊的实力,完全是两回事。 一种无法言说的紧迫感和羞愧感涌上心头,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幸好,他能感觉到,沐扶云的气海已将见底,是时候使出杀招,结束这场拉锯战了。 若是回到两年前,他恐怕完全无法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要靠着境界上的优势带来的更充足的灵力,才能赢下沐扶云。 “该结束了!” 不知不觉中,他生出几分对自己的怨气,忍不住大喝一声,猛然发力,借着自己那柄与衡玉剑旗鼓相当的白虹剑,任性地强行加入灵力,劈开沐扶云织成的防御网。 沐扶云早料到他要改变进攻的节奏,迅速反应过来,改变招式,单脚后点支撑,朝后弯腰,由着剑意擦着上半身,从上方过去,同时扭转身子,顺着执剑的右手朝宋星河腰侧攻去,试图逼他不得不收敛攻势,转为防御。 可这时候,宋星河那股子别扭劲也被激起来,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受伤,甚至连招式都不在乎了,直接从上方劈剑下来。 “铮”一声,银光一闪,打得沐扶云的剑偏了角度,在他的左腿外侧划破一道五六寸长的口子,顿时渗出鲜血。 若不是沐扶云气海见底,疲惫不堪,只怕这一剑,能伤得他动作迟缓不少。 宋星河咬紧牙关,趁她单手撑地,打算重新跃起身时,直接抵剑压近,挡在她的喉咙前半寸处。 “我输了。” 沐扶云说得十分从容,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脖颈一侧混着血污的汗水,直接以两指夹住他的剑挪开。 “本场,天衍宗,宋星河,胜。” “下一场,天衍宗宋星河,对太虚门梁怀怜。” 沈教习的声音传来,宋星河站在一旁,嘴唇微微蠕动,心里一阵苦涩的羞愧。 他赢了,却一点都不高兴。 方才,他竟然还想要给沐扶云放水。以她的实力,根本不需要。 “对不住。”他僵着身子,冲她抱拳,并没有用大多数人会用的“承让”。 沐扶云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疲惫地一个眼神也不想给他,只淡淡丢下一句“师兄谦虚”,就直接下台。 台下,徐怀岩、弘盈等人早已准备好了打坐用的榻、补充灵力的高阶固元丹等补给,眼巴巴等着她。 沐扶云连道谢都说不出来,只能以眼神向他们示意。 周遭灵气充足,她试图分辨是否又比先前浓郁了一些,却因为疲惫,很快就向灵气妥协。 闭目调息前的那一瞬,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人烟稀疏的竹林小径边,一个不太陌生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据说今日才结束闭关受罚的陈忝。只这么一瞥,她都能察觉到他表情中的怨恨和阴冷。 想到先前许莲的话,沐扶云不禁给自己提了提神。 今日这样的场合,除了天衍,各大宗门的人都在。 沐扶月要动手了吗? 第103章 三场 梁怀怜用的仍是方才面对徐钦猗时的方式,毫无保留,毫不收敛,完全看不出方才已经过一场酣战,身上留下了不少伤。 她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将整个试炼场震得惊天动地。 不过才升上元婴的修士,浑身的劲就像使不完似的。 若换做旁人,只怕会让众人觉得是不自量力,或是缺乏章法和策略。 可她是梁怀怜啊,这么风风火火,毫无保留,只会让人惊叹,被她那种张扬的气势感染。 人啊,尤其是初入仙途的年轻人,就该像她这般肆意挥洒,方不枉这一腔热血啊。 底下有不少弟子被这种氛围吸引,忍不住更加全神贯注,身临其境般替二人担心。 梁道珩更是激动得坐不住,干脆从座上站起来,行到看台的边缘,双手紧握在圆润宽阔的身前,仿佛在用意念给自家宝贝女儿鼓劲。 眼看宋星河被消耗的灵力越来越多,也陷入疲战状态,二人之间,已经接近最后决胜的阶段。 梁道珩越来越紧张,心悬在嗓子眼,冲旁边的弟子们挥手示意。 那些穿着红衣,打扮得靓丽耀眼的弟子们立刻接收到掌门的意思,迅速站成整齐的队伍,手里是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小巧金锣。 他们站的位置高一些,大多沉浸在比试中的天衍弟子尚未察觉,只有深知自家掌门和自家师妹往日作风的无定宗和太虚门弟子捕捉到了。 展炀面无表情的脸上,眉峰一抖,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几步,退到其他同门身后。 成昱和辞意远则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随即迅速移开视线,一个望天,一个望地,看似若无其事,实则悄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幸好掌门要给其他弟子准备这些的时候,他们无一例外都严词拒绝了。 场上的梁怀怜正全身心投入,无暇旁顾,用一招借力打力的基本招式挡开宋星河的主动进攻后,立刻转换身形,使出无定宗的著名剑法无邪剑中最具攻击性的“福祸相依”一招。 就在这时,看台上传来一阵整齐的金锣响声。 铮铮铮—— 震天动地的锣鼓声中,弟子们中气十足、惊心动魄的喊声从高处传来。 “怀怜怀怜,突破极限!” “怀怜怀怜,勇登山巅!” 众人都惊呆了,齐刷刷抬头,就看到那个令人震惊的队伍里,一张张兴奋的,喊得面红耳赤的年轻脸庞。 就连躲在竹林里,打算伺机而动的陈忝都被吓了一跳,差点从树丛后跌出来。 “梁掌门真是——”蒋菡秋看得目瞪口呆,不禁 摇着头感叹,“别具一格。” 底下正出剑的梁怀怜太阳穴一跳,额边青筋爆出,突突直跳,本就用了十分力的剑意,顿时被刺激出了十二分力。 “丢、脸!” 她一声怒吼,干脆闭着眼甩出自己的剑。 宋星河原本早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剑已经顺着“福祸相依”招式的方向挡了出去,没料梁怀怜直接甩了剑出来。 那剑没瞄准他,而是擦着他右侧道袍过去,恰好将他右边衣袖的一角钉在试炼台台面上。 猝不及防之下,宋星河动作有一瞬受限,随即将剑换到左手,继续出招,右手则用力一挣,撕破那一角衣袖,重得自由。 也就是这一瞬的滞后,给了梁怀怜机会。 实则她已到了极限,但本能驱使下,想也没想,赤手空拳插进空出来的那个缺口,直接压进宋星河的面前,伸手遏住他的脖颈。 她急喘着气,眼里已经生出无数红血丝,却一点不肯退让。 “你,输了!” 宋星河还沉浸在震惊中,面对她的咄咄逼人,愣了片刻,才冷静下来。 “认输。” 他咬紧牙关,说完这句话,努力克制住心中那股从方才面对沐扶云的时候,就一直没有消失过的羞愧感,站直身子,冲她抱拳致意。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宋星河本不该输的。 但他被打乱了方寸,心态不稳,又遇上梁怀怜这样什么都不顾的对手,这才败了一场。 沈教习落下鼓槌,宣布结果。 “本场,太虚门,梁怀怜,胜。” “下一场,太虚门梁怀怜,对天衍宗沐扶云。” 在连续的比试下,几名弟子都已经精疲力尽,迄今为止,都是一胜一负的战绩,接下来的两场比试,便是决出结果的关键。 观赛弟子们的情绪已经被顶到了高处,正热烈地讨论着可能的结果,上方助阵的无定宗弟子更加情绪饱满。 “怀怜怀怜向前冲,无定弟子紧相随!” 梁怀怜本已累得直接躺在地上抓紧时间休息,闻声一个挺身跳起来,愤怒地叉腰:“都给我闭嘴,谁再出声,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红衣弟子们顿时噤声,齐齐转头看向掌门真人。 梁道珩捂着心口,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我家宝儿长大了,对爹爹都不亲近了……” 身边德高望重的长老们个个露出微妙的表情,苍焱更是挑眉,用一种十分怀疑的神情看着他。 宋星河还有一场和徐钦猗的比试要准备,一下台,就和其他人一样,来到自己预留的座位坐下,打算趁着间隙运气疗伤,同时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可还未闭眼,余光就捕捉到一个躲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块之后的身影,陈忝。 宋星河浑身一紧,没有再闭眼,亦没有刻意移动视线,仍用余光捕捉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一个人站在石块之后,离试炼台不算太远,前方一两丈处,就是聚集在一起观看比试的其他弟子。 而他的目光,就落在正从展瑶身边走出来,往试炼台上去的沐扶云身上,垂在身侧的手缩在宽大的道袍袖口中,不知在掩饰着什么,仿佛随时要伺机出动。 …… 后堂之中,沐扶月正悬在水镜前,面无表情地透过水镜看着试炼台的情况。 这是她苏醒过来以后,第一次亲眼看到沐扶云的实力。 比她预想得更加厉害。 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生来就会让别人嫉妒,她的妹妹沐扶云,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她仰着头,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口有一丛烈火痛苦地焚烧着。 不能再等了。 手边有楚烨早先给她准备的传讯玉牌,如今,随着神魂被修补得越来越完整,她已不再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虚影。 她拾起玉牌,先是给楚烨传去一条讯息,得到回应后,方送出另一条讯息。 …… 试炼台上,梁怀怜气海已见底,方才趁间回的力气,也不过十之一二。 可对上沐扶云,还是止不住脸上的兴奋。 “沐扶云,”她笑了声,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就有种飒爽的英气,“终于轮到你了,恰好我们都已比过两场,伤的伤,累的累,公平。一会儿,可别说我欺负你啊。” 不知怎的,沐扶云觉得站在梁怀怜对面的时候,自己原本的平淡和波澜不惊,都被淡化了许多。 “不愧是展瑶从小的对手。” 梁怀怜挑眉:“我当你是在夸我。” 说完,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 鼓声响起,两个已经接近极限的人,拼上最后的力气,开始这一场比试。 沐扶云用的是风伴流云剑,梁怀怜用的是无邪剑,都是各自宗门各套剑法中最简单的剑法,本该平平无奇,没什么激烈紧张可言。 但梁怀怜简直拿出了不要命的劲,因为疼痛,干脆撕了一片长条形的衣袍,紧咬在口中,不让自己有片刻迟滞。 一向习惯有所保留的沐扶云,也拉紧袖口,竭力抽着已见底的气海中稀薄的灵力,高高束起的马尾在风中不时甩动,偶尔甩至脸颊边,有一两丝黏在唇边,看起来既狼狈,又动人心魄。 一直在高处静静看着台上情况的楚烨,一颗心也已跳到了嗓子眼。 他的芥子袋里,还有好几种功效不同的固元丹,都是给沐扶云准备的。 一日之内连比三场,对手都是元婴弟子,沐扶云又一向体质特殊,还不知会不会有意外。 眼下,她明明已经勉强,却还是尽力应对,让他赞许的同时,亦不免更加担心。 可就在这时,他腰间的通讯玉牌便有了动静。 这时候,大家都在试炼场上,会给他传讯的,应当只有一人。 他低头看了看,犹豫一瞬,又看看台上的暂时无事的沐扶云,片刻后,还是悄然退开,朝着后堂的方向赶去。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沐扶云与梁怀怜之间的比试,也已到了关键时刻。 这时候,不论谁,只要有一丝分神,就会彻底输掉。 沐扶云大口喘着气,拼命凝神,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已经干涸的气海下,丹田处有热浪涌动,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打开着,吸纳着天地之间充裕的灵气。 好像是境界变动的迹象! 她牙关一紧,顾不上比试,赶紧退到红线后,盘腿坐下,当场闭眼运气:“抱歉,暂停片刻!”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停在红线后摇摇欲坠的梁怀怜。 “怎么回事?!” “她、她怎么不比了?” “比试还能暂停?!” 就在这时,晴朗的天边,有浓云聚集,翻滚着朝浮日峰这边涌来。 “快看!”弘盈大喊一声,引得所有人抬头,呆滞地看着天空中的异象。 当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转移的时候,一直站在暗处的陈忝往旁边挪了几步,露出半边身影,原本掩在袖中的手也伸了出来。 银针、符纸,已经悄然对准台上打坐的那道背影。 “沐扶云,你的得意该到头了!” 他自言自语着,捏着符纸便要扔过去。 殊不知,在自以为隐蔽得极好的时候,早有两道目光,牢牢捕捉到了他。 符纸扔出的那一刻,泛着白虹的长剑就飞了出来,将其半道劫住。 同时,另一边 ,一道紧绷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你在做什么!” 第104章 代替 许莲受着伤,无法动用灵力,喝出那一声后,只能由身边陪着的周素御剑过去,拦住陈忝。 白虹剑带着灵力,穿透那张被施了术的符纸,将其钉在陈忝的脚下,与此同时,本已坐下的宋星河也飞快越过人群,挡在陈忝面前。 陈忝没想到自己自以为隐蔽的动作,竟然被不止一个人发现,一时愣住,几枚银针捏在手中,本能地收回袖中。 聚在附近的天衍弟子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原本被台上情况吸引的注意力,总算暂时转到这边。 无数双眼睛看过来,看得陈忝恼怒又慌张,只能强打起气势,瞪眼道:“我自然是在这儿观看比试。倒是你们,挡在我面前做什么?我不过是受了一次惩戒而已,如今已经结束了,难道连法会也不能观看了吗!” 许莲来得慢,这时才走到跟前,闻言拿出自己一贯的趾高气昂、言语尖刻的态度,冷笑一声。 “若只是观看法会,自然可以。但陈师兄你可不只是观看法会,而是出手伤害同门师妹。” 她并未刻意抬高声音,但因周围不少人都注意着这边,是以他们都听到了,立时惊疑不定地低声议论起来。 “太清峰的陈忝?倒像是能做得出来的人。” “真的吗?是同门啊,不敢相信咱们天衍真有人会这样。” “要是给太虚门和无定宗的人听到,那可真的丢人哟!” “今日这么多人都在,怎么可能瞒得住。” 陈忝又气又慌,蛮横地反驳:“你、你还知道我是师兄?有你这样无礼对待师兄的吗!我什么时候伤害同门了,你们别血口喷人!” 宋星河没说话,只拔出自己斜插在地上的白虹剑,当着他的面取下那张已经失效的符纸。 这下,他们都看清楚了,那只是一张普通的解印符纸,平日随手设下不让人打扰的禁制,都能用这类符纸来解,不能说明什么。 陈忝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立即露出阴冷得意的笑:“怎么,这有什么问题吗?” 被人以为会从这三人脸上看到懊恼,谁知许莲面不改色,压低了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两字:“后堂。” 陈忝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与此同时,圆形的试炼台上,沐扶云还坐在红线之后,奋力调息,稳住自己的境界。 天边的浓云卷涌着过来,在她所在之处的上空停住,继续吸裹着周遭的薄雾微云,变得越来越浓厚。 “又要进阶!?”弘盈就站在试炼台旁,距离最近,看得也最真切,忍不住震惊地叫了一声。 “沐扶云又进阶了!” “她捅了灵脉了吗?这是什么速度!恐怕当初的泠山道君都没这么快吧!” 众人都在为眼前的突变而惊叹错愕。 肖彦站在弘盈的身边,目光呆滞地摇头:“作孽呀,你说是不是上天注定呢?扶云和梁怀怜比试两次,就进阶两次,梁怀怜……很旺咱们扶云啊!” 梁怀怜:“……你以为自己说话声很小吗!” 肖彦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生怕又惹到梁怀怜。 可这时候,她便是有心,也无力了。 方才在场上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此刻半道刹住,像是一口气泄了似的,在红线之后晃了一下,就倒了下去。 后背靠到石面上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沐扶云。 真是……造化弄人! 她闭了闭眼,心中一阵懊恼,她这是有了一双开光过的手吗!比两场,就两次让对手进阶! 就连看台上的梁道珩都悄悄往掌心砸了一拳,以表自己的懊恼。 此时此刻,他和女儿一样怀疑自己,难道那热烈的鼓劲方式,鼓错人了? 只有沐扶云自己知道,这一次,可不一定是境界突破。 这一次,她的气海过于干涸,又是才从金丹期连跨两阶,升至元婴,本就不如其他修炼数年,甚至数十年才突破的人那般稳固。 表面看,天生异象,是要突破的征兆,但她知道,一不小心,才刚筑起的楼台就可能轰然倒塌,以至于前功尽弃。 这时候,她唯有全神贯注,不能有半点分神。 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她,想要看看结果到底如何,却同时又发现后方竹林附近的动静。 “你血口喷人!”陈忝被吓得口不择言,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许莲,掩在袖中的手也赶紧用力,试图将先前没投出去的银针捏碎。 宋星河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一点灵力也未用,全凭蛮力,便迫使他不得不无力地抬起手。 数枚银针落在地上,发出极细微的动静,却让许多人听得分明,更看得分明。 观那几枚银针的粗细长短,显然是医修们用来刺穿修士们的血脉用的,或封印,或解封,总之,不似那张符纸那般平平无奇,简直无可辩驳。 周素皱眉道:“陈师兄,我方才都看见了,你就是朝着沐扶云那儿投过去的,可别狡辩了。” “是她!”慌张之下,陈忝本能地想要将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是她让我——” 可是,话还没说完,就忽然止住了,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嘴,让他急得满脸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已经越来越多的人注意着这边的情况。 一场比试,忽然出现这么出人意料的变故,让他们根本不知道到底该看台上的进阶,还是台下的对峙。 宋星河站在原地,死死地注视着陈忝,想要听他说出那个名字。 悬在心头的那把刀已经要落下,可耳边却传来齐元白苍老而严肃的声音。 “今日法会,各门各派都在,别在这儿把事情闹大。” 一句话,表明了掌门的态度。 宋星河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愤怒和沉痛,再回身看一眼还在台上的沐扶云,咬着牙冲许莲等人低声吩咐:“去后堂。” 几人遂挟着陈忝,御剑离开试炼场。 众人一看,这头的热闹已没了,不由失望,只得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回沐扶云的身上。 看台上,几位掌门和长老不必说,自然能猜到,是齐元白授意宋星河将人先带走的。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在这样的场合,闹出自家弟子起内讧、故意伤害的事,实在不像话。 从方才就憋屈不已的梁道珩找到了个发泄的机会,忍不住道:“看来,天衍内部,也不似表面那般风平浪静啊。” 鸿蒙真人笑了笑,捋着胡须,既不附和,也不反驳。 齐元白咳嗽两声,淡淡道:“天衍不是小门小派,地方大了,总会有些意外。” 说着,侧目看一眼秦长老。 秦长老知晓惹事的是自己的弟子,便是再护短,此刻也不能在这么多人说什么,只好板着脸垂着眼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蒋菡秋则不理会他们之间的暗潮,只看着底下的沐扶云,见她看来有些虚弱,赶紧朝云霓她们示意,让她们在沐扶云的身边结成个阵型,以防周遭事务打扰她。 她本就关心弟子,再加上先前受了谢寒衣的拜托,自然要担起责任。 梁道珩看这 阵势,眼珠一转,提议:“比试之中,忽然进阶,倒也少见,依老夫看,这场比试想来也暂时进行不下去了,不妨今日先到此为止,余下的比试,明日继续也不迟。” 他这样说,自不是为了沐扶云,而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梁怀怜和自己的弟子徐钦猗,多一日休养,便多一分取胜的机会。 鸿蒙真人站在梁怀怜这一边,自不会反对。 齐元白本有此意,顺势道:“既如此,那便依梁掌门所言。” 很快,消息传下去,观赛的弟子们失望不已,本该散去,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沐扶云的方向。 雷云在她头顶盘旋,云霓等人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圈,盘腿坐下,替她将四下的嘈杂抵挡在外。 只是,这一次,她太过疲累,不能再去溪照阁的消雷石阵中。 只能靠自己熬过去了。 “沐扶云,你给我撑住。”展瑶站在旁边没动,心中默念一遍这句话,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捏紧。 除了她,还有许多人的心都为此而悬。 就在这时,翻涌的浓云被一道刺眼的金光从中劈开,如一把锋利的光刀,紧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雷声,互相裹挟着,朝沐扶云的头顶劈去。 “啊!” 弟子们都惊呆了,有的人甚至不忍地以手捂住双眼,不敢看那情形。 就连沐扶云的意识也有一瞬间的模糊。 她以为,自己太累了,徘徊在极限边缘的身体,恐怕凶多吉少。 谁知,除了最初直击心口的麻木和疼痛外,意料之中的崩溃没有到来。 一下,两下,都是如此。 难道有人找到了挡雷的法器? 她忍不住睁眼,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道微弱的,洁白的雾气,正从胸前升起,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是那块掩在道袍底下的水晶片,替她受了痛苦。 第105章 对峙 “师尊啊……” 沐扶云捂住胸口,忍不住喃喃出声。 她以为这块水晶片,只是能让谢寒衣随时知晓她是否有威胁,知晓她身处何地,却不想,原来在危急时刻,竟还会替她抵挡。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脑海里一片混沌恍惚,好像和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开了。 是展瑶的传音将她的心思拉了回来。 “他们去了后堂。” 她立刻明白过来,展瑶说的是陈忝他们。 最后一道雷劫下来的时候,沐扶云感觉到胸前的水晶片抖了抖,好似痛苦的蜷缩,随即一阵麻木的疼痛从心口周围蔓延开来。 她捂住胸口,从道袍底下抽出系着的红绳,连着水晶片,落在她的掌心里。 原本的晶莹剔透、光泽动人消失了,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盖住,又像是被粗糙的石块磨损了表面,黯然失色。 里面的那一缕神识,被天雷打得消散殆尽了。 沐扶云虚弱得瘫软在试炼台上,双眼朝上,望着天空中还未消散的滚滚浓云,心中忽然感到空落落的。 这时候,周遭好似有低沉的声音响起,接着,是一阵一阵远近不一的嘈杂议论声和惊叹声。 “沐师妹!”不知什么时候,云霓洪亮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再次把她从失神中拉回来,“你气海枯竭,快把这个服下!” 说着,不等她反应,就先塞了两枚普通固元丹到她口中。 怕她才刚经受雷劫,经脉脆弱,又没有足够的灵力护体,不敢用高阶丹药,便只服普通固元丹。 “这是疗伤符,”见她吞下丹药,云霓又啪一巴掌往她身后贴了一张方才由一名师妹从医修那里拿来的符纸,“你突然进阶,方才掌门真人已说了,今日的比试,暂且停在这儿,大家都歇一日,明日再比,恐怕,还要商议你的情况呢。” 她历了雷劫,显然又是连连进阶,一步跨进了化神境。 “沐师妹,你实在是太厉害了!”云霓把她搀起来,说得眉飞色舞,两眼放光,“师姐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进阶如此迅速的人!我看,你真是承了你师父的衣钵,下一个天下第一剑,就是你了吧!” 沐扶云勉强坐起身,想对她笑笑,才一张口,就一波鲜血吐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她的前襟处,再加上先前被剑意、碎石等割出的一道道口子,看起来狼狈又惨烈。 “别动,我再给你输些灵力,让你回回神,”云霓坐到她身后,伸手贴上她的后背,想克制住自己的兴奋,却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着继续念叨。 “元婴期的比试,你自然不能再参加了,我看,他们八成会像先前那样,让你继续参加化神期的比试。” 化神期,已几乎是大多数修士一辈子能修炼到的极限了,哪怕是那些“有天赋”的修士,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少则十余年,多则数十年,如楚烨,幼年踏入仙途至今,也已有二十余年,方达到如此境界。 “你这两次进阶,可都是当着那么多宗门的面,值得咱们天衍吹他几十年了!” 云霓性情开朗,一开口就有些收不住,还是对面的梁怀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她被一名同门搀着,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往腹中咽血,一边吊着一口气吼,“她不嫌吵,我还嫌吵呢!” 云霓一愣,意识到自己的确兴奋过头了,赶紧闭嘴。 可下一刻,天边就传来一道颤颤发抖的呼声。 “我的乖乖,怀怜,宝儿,快让爹看看你的伤势!” 梁道珩在七八名无定宗弟子的簇拥下,从看台上御剑下来,他们的后面,还跟着方才替梁怀怜呐喊鼓劲的那些红衣弟子,再后面,才是被挤到边缘的太虚门弟子。 声势浩大的队伍就这样聚到试炼台上,将梁怀怜团团围住,看得云霓等人目瞪口呆。 梁怀怜:“……看来我不该醒着。” 说完,两眼一翻,当真昏了过去。 “宝儿!”梁道珩一声惊呼,整个人扑上去,略显宽厚的身子看起来能把身量修长的梁怀怜压断气。 “师尊,带师妹回去疗伤要紧。”展炀淡定地伸手扶住他,像是早就习惯了似的,指挥身边的同门将晕倒的梁怀怜带走。 离开前,还不忘对云霓的方向淡淡点头,以表歉意。 这时,沐扶云也终于缓过这口气。 云霓收回手,绕到她面前,将她搀起来:“要再请医修来瞧瞧吗,还是送你回泠山泽?” 沐扶云摇摇头,视线越过人群,和站在竹林边的展瑶遥遥相对。 “晚些时候,我自己回去便好,多谢云师姐,也请师姐先替我向蒋师伯道一声谢。待法会结束,我定亲自往落霞峰拜谢。” 云霓见状,猜她与展瑶还有别的事,便没再多管,点头答应下来,又嘱咐两句,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剩下沐扶云一人,慢慢走下试炼台,来到展瑶的面前。 “我带你去。”知道她眼下虚弱,定不能再御剑,展瑶说完,便直接带着她往后堂赶去。 …… 与此同时,后堂之中,陈忝在好几双眼睛的紧盯之下,试图将所有责任都推到沐扶月的身上。 与许莲、周素二人第一次见到沐扶月这副样子的震惊不同,楚烨和宋星河二人的心中,实在情绪复杂到不知如何言语。 “……我、我是一时鬼迷心窍!”陈忝欺软怕硬,见连宗门大师兄都在这儿,早已腿软,只差当场下跪,“当时躲在这儿,也不知怎么,像被下了蛊似的,就、就答应了……全是她——沐师姐,是她指使我!” 宋星河木头似的僵在原地,低头死死瞪着地上灰色的大块方砖,一言不发。 楚烨亦表情僵硬,却到底还有几分理智在。 “月儿,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他望向沐扶月,艰难地开口发问。 沐扶月张了张口,一张清丽的脸庞在看到陈忝的那一刻,就已经显出柔弱无辜的神情。 眼见楚烨发问,她正要用一贯的口吻摇头否认,可余光瞥见许莲微微扬起的唇角中透出的嘲讽和厌恶,忽而一顿,转了语气。 “师兄,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吗?” 就这么片刻,她的神情从先前的柔若无辜,悄然变为伤心失望。 楚烨嘴唇微微蠕动,原本冰冷而尖锐的眼神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一丝软化。 “月儿,我……”他的嗓音比方才更干涩,“只要你说‘没有’,我什么时候不相信你?” 沐扶月难过地摇摇头,像是十分受伤的样子:“不,不一样,我知道,这一次,即使我说不是我,你也不会相信。” 楚烨不说话,一旁的许莲已经忍不住了。 她平日最讨厌惺惺作态的人,当初讨厌沐扶云,除了觉得她半途进入天字 班,亦有对她那种自在的、独来独往的态度的看不惯,此刻见到沐扶月,自然也看不下去。 她进天衍时间虽不短,早听说过沐扶月的名声,但因那时身在外门,没有真正接触过,本就没那么根深蒂固的好印象,早就在那次不小心听到她和陈忝之间的对话时,破碎了。 “管他怎么看你做什么?现在说的是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怎么,我都亲耳听到了,还要不承认吗?要不要我把那日你们二人的话复述一遍?” 几个人再次把目光落在沐扶月的身上。 沐扶月脸色一僵,才设计好的节奏把打乱了,却无法倒回去重来。 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轻声道:“我没有要否认。的确是我,我让陈师弟解开妹妹身上的封印。” 宋星河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低着头不声不响。 楚烨则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继续问:“她身上的封印,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说清楚,上次我可听到了,只要解开这个封印,沐扶云就会实力大减,当众出丑。”趁她开口前,许莲先发制人。 这时,展瑶带着沐扶云,也赶到了后堂,恰好听到这一句。 “阿瑶!”许莲一转头,对上展瑶的视线,就先喊了一声,想上前和她站在一起,但才走出一步,就止住了,怯怯地不敢上前。 展瑶看她一眼,照旧和最近数月一样,没有理会她,可停下脚步伫立的地方,却离她不过半丈。 “我也想听姐姐好好说一说,到底我体内的封印,是怎么回事。” 沐扶云苍白着脸跨进门中,里头的几人立时转头看向她,一双双眼睛,情绪各异。 她却丝毫没有与他们对视,只是直直地注视着沐扶月。 门外,有阴云过后的灿烂阳光,照在她的背后,看得人一阵眩晕。 沐扶月脸色沉木如蜡,默然片刻,方缓缓对上她的视线,唇角扬起一丝不真切的笑。 “我在帮你啊,妹妹。” “你在胡说什么?”展瑶听得荒唐,皱眉直接回嘴,“别耍花招,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师姐就受你蒙蔽摆布。” 其他人亦不信她这般解释,只是听展瑶这么说,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好像在暗喻某些人。 唯有沐扶云觉得她的话另有含义。 她当然不相信沐扶月真的会出于好心,但她觉得她这么说,总有道理。 “把话说清楚,怎么帮我了。” 沐扶月有点遗憾地笑了笑:“你根骨不全,那道封印只是暂时补了缺,却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会撑不住你体内越来越充盈的气海灵力,轰然倒塌,到那时,你可是连命都要丢了。” 第106章 悬殊 “根骨不全……” 沐扶云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旁边的展瑶、许莲、周素等人已经觉得半点也不能相信。 “沐扶云根骨不全?师姐,你把我们都当傻子吗?她若根骨不全,怎还会进阶这么快?谢师叔又怎会收她为徒?” 沐扶月的神情冷了冷,目光凝向沐扶云:“我骗你们做什么?难道你们以为,当初掌门师尊说的天资平平,只是信口开河?” 众人都愣住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齐元白当初的论断,他们都快忘了,最早,沐扶云出现在天衍的时候,齐元白就说过,她资质平平。 有那么一阵子,众人的心中也有过怀疑,怀疑齐元白说错了——即便是掌门,面对一个籍籍无名的人时,若未仔细深入查探,总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可眼下,他们不禁心生怀疑,难道……当初齐元白并未看走眼? 沐扶云再次想起合欢宗掌门解忧说过的话——解了合欢宗密法,对她不见得是件好事。 若当真如沐扶月所言,她根骨不全,承受不住太多灵力,封印替她补了缺,那合欢宗密法,应当也是替她防止灵力积蓄的。 合欢宗的大多数女修,都被当作炉鼎,大量的灵力在体内流转过后,统统进入别人的气海中。自己留不住灵力,当然就无法进阶。 只有少数合欢宗女修,能真正从双修中得到进益。 一切都对得上。 沐扶云掩在道袍中的手悄然握紧,尽力保持着镇定,问:“你是如何知晓的,当初给我结下这道封印的是谁,与你有什么关系?” 今日,她必要将自己身上的这些秘密弄清楚才能罢休。 与她一样,楚烨、宋星河,乃至展瑶、许莲、周素,都紧紧盯着沐扶月。 只有陈忝还跪在地上,尽力想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却因为害怕而克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在陷入死寂的后堂中,显得十分突兀。 眼见他们要谈论的话,是他这个外人不该知晓的,他变得格外识趣,干脆一掌拍在自己脑袋上,让自己晕了过去。 听到动静,沐扶月低头冷冷地注视他一眼,随即漠然地移开视线。 “你不记得了很正常,那年你才三岁而已。一位年逾百岁的散修大能游历至我们的家乡。因我那时已显露出修炼的天赋,爹娘便将我送去那名大能面前,请其相看根骨天资,顺道也将你带去。就是他,在你的经脉中结下了这道封印。若不信,你们可以去查,当初,应该有不少村民都带着家中小辈去见过那位大能。” 她显然想到了,既然听到了她和陈忝的对话,中间隔了这么久,必然曾暗中查访过当初的情况。 她们沐家从前生活在大陆西端的一个小镇边缘的村落中,虽不是什么闻名天下的地方,但多年来,人口不断,几乎不曾有过大规模的迁徙,哪怕她们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也还有其他村民可以求证。 果然,听完这话,许莲没有反驳,而是想了想,慢慢点头:“二十多年前,的确有一位已至于大乘的大能在那儿出现过,只是不曾透露真实身份。当时也有过一些传言,说沐家这对姐妹,一个是天生剑体,另一个却无缘分仙途,只能当个凡人,令人唏嘘不已……” 如此听来,一切似乎能说得通。 几人都陷入沉思,情绪亦从方才的充满质疑,慢慢沉寂下来。 这段日子以来,他们对沐扶云抱以越来越高的期望,此刻得知她兴许不能再走得更远了,不免感到难过。 只有楚烨皱眉低头,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似乎并没有什么失落的感觉,反而又显出了一丝怀疑。 他是唯一一个真正探查过沐扶云的经脉,也亲眼看到过那道封印的人,那道封印,在他看来,并不是补缺,倒像是在掩盖什么。 同样有怀疑的,还有沐扶云。 不知是不是出于本能,她总觉得,以她上辈子修炼至巅峰的经验来看,她虽根骨不全,却不该是别人说的“天资平庸”,否则怎么可能进阶如此顺利?一道封印就能达到如此奇效,岂不是修真界人人都想要如此了? 再加上先前在西沙极地时,谢寒衣说的是,她身上的不寻常,有“人为”的痕迹在,指的是她的经脉不畅。 “可有说清楚,到底是哪个天生剑体,又是哪个生来平凡?”思索片刻后,她转向许莲,慢慢开口。 “好像……”许莲仔细回忆查到的一切,迟疑片刻后,笃定地摇头,“没有!只说了这对姐妹,未说到底是哪一个,问了六户人家,皆是如此!” 众人都愣了一下,忽然像被点出了另一条路似的,齐刷刷看向沐扶月。 沐扶月脸色一僵,哪怕还没完全幻化成寻常人的实体,也能看出那一瞬间的苍白。 “这还用说吗?天生剑体,自然是我!” 她说话的时候,声调极高,像是要强调自己的身份一般,可听在别人耳中,却变成了心虚。 …… 试炼台附近,大多数人都已离开,剩下部分仍要准备比试的人留下,在各处练剑。 看台上的几位掌门、长老则在各自弟子们的簇拥下离开。 秦长老心里还想着自己弟子闯下的祸事,趁着其他长老都忙着接待住在自己峰头的那些宾客,赶紧到齐元白的面前表态。 “掌门师兄,这一次,实在是我那弟子不像话,他平日被我惯坏了,竟然当着这么多宗门的面,让咱们天衍出丑,我这便去将他带回来,严惩不贷!还有我——我这个师父亦有责任,请掌门一并责罚。” 齐元白冷冷看他一眼,显然对方才差点闹大的动静心有不满:“罢了,念你这些年来,对我,对天衍也算尽心尽力,你只管长个教训,惩罚就免了吧。但你那个徒儿,是留不得了。我们天衍是天下三大宗门之一,没道理这样屡教不改的弟子,还要容忍。” “掌门说得是,我定将他逐出宗门。”秦长老松了口气,赶紧打包票。 “好了,回去吧,别怠慢了太清峰的客人。那弟子眼下有星河在,他虽年轻气盛了些,但也知道分寸,自知晓怎么处置,你就别操心了。” 秦长老不敢违抗,也不急着找陈忝回去教训了,当即往太清峰赶去。 看台上剩下的人已寥寥无几,就连远道而来的苍焱,也在看到沐扶云被人带走后,便离开了。 临走前,他向齐元白说了一声“在贵派随意看看”,也不知到底去了哪里。 不过,天衍占地虽广,但大部分地方,都没什么秘密,那些不能入的禁地,入泠山泽,都设下了道道复杂的禁制,不必担心有人会乱闯。 即便是苍焱这样的魔修大能,要强行闯入,也会引起很大的动静。 齐元白看一眼他先前离开的方向,并未让人去寻,而是带着身边的两个小道回归藏殿去了。 而后堂之外数十丈处的一棵松树下,满身漆黑的苍焱,正双手背在身后,听着后堂中的对话。 也不知为何,本该被禁制封住的对话声,竟就这么一字不漏地传了出来,让他听得清清楚楚。 听上去,沐扶月似乎曾对沐扶云做过什么手脚。 哪怕他本也不是什么好人,也知晓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姐姐对妹妹该有的态度。 但月儿是不是好人,他本就不在乎。他只在乎她救过他,而他要保护她。 在她受到伤害的时候,他要挺身而出。而现在,似乎已经差不多了。 …… “你到底做了什么,说清楚。”自进屋后,一直沉默的宋星河,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嗓音嘶哑得有些不像话。 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他的白虹剑。 剑锋出鞘,慢慢指向沐扶月的方向,森寒的光泽映出她惊愕恐惧的眼神。 “小师弟,你……你要伤害我?” “我只想知道真相,师姐,这么多年,我从没怀疑过你,现在,我只想知道真相,仅此而已。我不知道,你的话,到底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沐扶月急促地冷笑一声,整个身子僵住,本就不那么清晰的轮廓顿时更模糊了。大约是被宋星河亮起的剑锋刺激到,她脸上的温柔面具终于一点点褪干净,剩下的只有冷漠和扭曲。 “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那个平庸的人,的确是我。” 宋星河手里的剑抖了抖,几乎就要拿不住似的落下来,到底被他拼命握住了,仍旧悬在半空中指向她。 “爹娘送我们去给那位大能探查根骨,我本以为自己会是修仙的材料,或者,至少,比妹妹好,谁知,大能却说,妹妹才是天生剑体,而我,生来平庸,哪怕修炼百年,也不见得能突破金丹境。我不甘心,凭什么!平时一声不吭的沐扶云,凭什么就是那个天选之子,而我却要被迫接受平庸无能的自己!这不公平!” “所以,你就对自己的妹妹下手?”展瑶眉头紧皱,显然很不屑,“你是怎么做到的?那位大能凭什么帮你?” “说来也是天助我也,”沐扶月的神色颇有些得意,“那位大能,是位魔修,平日最爱钻研这些偏门术法,那时,他才学会了移经换脉的密术,正愁无处尝试,便遇到了我。我恳求他,让我得到像妹妹那样的天生剑体,他答应了,把妹妹的部分经脉,换到我的体内,又给妹妹结下那道封印,让她变成了根骨不全的那一个……” 她说着,目光落到沐扶云的身上,略带遗憾道:“对不起,妹妹,我抢了你的东西。可现在你发现,已经晚了——” 她微微俯下身,凑近沐扶云,微笑着低声道:“因为,很快,连你现在这具残破的身体,都要变成我的了。” 第107章 错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展瑶、许莲等人立刻警觉起来,惊疑不定地瞪着她,展瑶更是干脆,直接像宋星河一样拔剑指向沐扶月。 “不说清楚,我立刻斩了你地莲灯!” 莲灯是魂魄托身暂存之处,一旦被毁,神魂无处依托,之前供养得再好,也躲不过灰飞烟灭得下场。 来不及多想,沐扶月本能地感到害怕,赶紧后退,想要避开她的剑锋,可周素也反应过来,迅速拔剑,站到她的身后,封住她的退路。 “你们!”她有些慌乱,前后顾盼,最后将希望放在楚烨和宋星河二人的身上。 可他们两个,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甚至宋星河的剑,到现在都没有放下。 沐扶月的瞳孔缩了缩,心开始下沉。 就在她绞尽脑汁想着到底要如何脱身的时候,紧闭的屋门被一道强劲的力量从外面推开,一道漆黑的身影逆光而立,挡住了大片阳光。 是苍焱。 “阿辰大哥!”沐扶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身边的浮木一般,仓促地喊他,来不及说别的,眼眶里就蓄满了泪水。 苍焱看了她一眼,带着几分淡定安抚的意味,随后慢慢跨入后堂,行至她的面前,将她护在身后,自己转而面对着这一双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好了,都闹够了吧,你们该出去了。” 到底是魔域之主,只一句话,就显出迫人的气势,随后略一抬手,更是压得宋星河、展瑶和周素手中的剑低了下去。 “魔君,”楚烨深吸一口气,蹙眉看着他,想要让他清醒一些,“她犯了大错,当受到惩罚,她——真实的她,可能并非我们从前那么多年里以为的样子。” 自沐扶月能化成形以来,这个猜测就一直隐在心头,只是出于多年的情谊,一直故意忽视,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如今,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让他骤然清醒过来,才发现这么多年,一直都被她无辜善良的外表蒙骗了。 原以为苍焱也是如此,听说之后,态度也会有所转变,可谁知,他面色平静,无动于衷。 “那又如何?” 几人皆是一愣,随机慢慢反应过来。那是魔君啊,本就不似他们这些“正道”修士般,事事追求仁义道德。 果然,只听他接着道:“她是‘好’是‘坏’,与我无关。我不信你们仙门那一套,我只知晓知恩图报这一条。” 沐扶月停在他身后,听他如此说,原本僵硬紧绷的脸色终于松了松,好似终于找到了安全之处,重复微笑:“阿辰大哥,多谢你。” 其他人定定看着这两人,皱眉不止。 他们都忘了,苍焱和其他人不一样,并非被沐扶月假装温柔善良的面具蒙骗,而是的的确确受过她的恩惠。 只有许莲站在原地仔细想了想,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仔细翻阅起来。 “怎么,还有何事?”展瑶见她动作,开口问道。 许莲一震,动作也停了停,抬头看她一眼,目光中情绪复杂,有愧疚,还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可也不过转瞬,便又低下头去,重新翻看手中的册子。 “我让家中派人去查了沐家姊妹的旧事,这里面便是查来的结果。先前我翻看过几遍,并未感到不妥,可今日……” 今日,她发现,这位师姐,可能比她想象的有更多秘密。 沐扶月好不容易暂时放下来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她烦躁地叹了口气,来到苍焱的身边,仰头望着他,轻声道:“阿辰大哥,我累了,让他们都出去,好不好?” 苍焱毫不犹豫,甚至连话也不愿说,抬手就要将他们全都挥出去。 可就在这时,许莲忽然高声道:“魔君,你就没怀疑过吗?” 苍焱的手一顿,停在半空中,面无表情地侧头望向她,没有说话。 “阿辰大哥!”沐扶月越来越紧张,再度开口催促。 苍焱还未开口,沐扶云便说:“急什么,让她说完又何妨?” “我本也没怀疑过,可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就能毁了自己亲妹妹的经脉根骨,转移到自己的身上的人,为何会那么好心地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许莲这一番话出来,才真正触及了苍焱最在乎的东西。 沐扶月已有些受不了了,惊恐地瞪着她,拼命摇头:“你别说了!阿辰大哥,你快把她赶出去!” 这样的态度,已经显露了端倪。 苍焱没动,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向许莲。 “传闻中,沐师姐是在从家乡出发,赶赴天衍求学问道的路上救下魔君的,我没算错,那年,沐师姐应当是十二岁。可我家中派出的人,找到当年那个镇子上的一位医修。那医修说,是个不满十岁,瘦弱内向的小丫头,请他去医治一位满身血污、不省人事的年轻修士,他见那小丫头付不出灵石,而那年轻修士身上又是半人半魔的血脉,伤得极重,即便花费极高的代价,也不见得能救回来,他便拒绝了,只告诉那小丫头,此人生而为魔,不该救。那小丫头没说什么,在门外跪了两三个时辰,跪得膝盖都烂了,他看不过去,才施舍了一枚高阶固元丹。” “‘瘦弱内向’,‘不满十岁’……”周素很快抓住了重点。 “没错,我本以为,时日久远,是那位医修记错了,但今日想来,恐怕不一定。”许莲道。 “什么不一定,就是他记错了!当初,就是我救下阿辰大哥,一路带着他求医,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也是我,这难道能有假?”沐扶月连连否认,这是她的底线,怎么也不能失守。 “醒来是你,但醒之前是不是你,又有谁知晓?”展瑶冷声道。 许莲又翻了翻手中的册子,指着一处道:“离家时,沐家父母已经亡故,姊妹两个是一同走的,而到天衍的时候,只有你一人。沐扶云去了哪里?” 周素想了想,总觉得有些牵强,望向沐扶云道:“可是,若真是如此,你应该都知晓才对啊,八九岁的年纪,早就应该记事了,没道理要刻意隐瞒,让她借此为倚仗这么多年。” 沐扶云摇头:“有许多往事,我都已不记得了。” “怎么会?”宋星河问。 沐扶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倒是从刚才起,就陷入沉思的苍焱回答了他的问题。 “因为她入过合欢宗,修过合欢宗密术,此术迷人心智,修为浅薄的弟子,过往记忆会变得模糊颠倒。” 如此一来,便无法对峙了。 沐扶月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就被苍焱抢先一步。 “不过,既然能找到医修,想必,也还能找到其他人,总不会个个都记错,多问几个,总能问清楚。” 沐扶月到嘴边的话一下顿住,心中陡然凉了下去。 那时她年纪尚小,还不懂得做任何事,都要滴水不漏,不留下痕迹。待后来真正踏入天衍内门,成为掌门师尊的亲传弟子,一步步成为天衍上下人人都尊敬爱护的女修之后,才想起要解决此事。 她没想过有人会怀疑,毕竟,当时,甚至没人知晓她还有个妹妹。 沐扶云性格孤僻又倔强,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哪怕知晓了当年救下的人,已经声名鹊起,越来越强大,成了魔域之主,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但沐扶月不放心,思来想去,便主动给沐扶云去信,告诉她合欢宗的存在,旁敲侧击地暗示她,即便根骨不佳的女修,也有可能进阶。 以她对妹妹的了解,笃定她定会选择孤注一掷,入合欢宗试一试,后来的结果,也果然如她所料。 她根本没想过会被人怀疑,更不用说去寻找当年那些本就不甚相关的人,只要沐扶云不说,这件事应该永远无人知晓的…… “看来,我猜的八成不错了。”许莲扯着嘴角笑了笑,露出常有的略显刻薄和嘲讽的神情,“连这所谓的‘恩情’,也是从妹妹那里抢来的,这么多年,原来魔君都感激错了人。” 苍焱的身子僵了僵,莫名看了沐扶云一眼,有些陌生,又有些狼狈和不习惯,随即又移开视线,好像不敢面对她似的,片刻后,心中方涌起一阵滞后的愧疚感。 “沐扶月,”他转而将复杂的情绪统统化为愤怒,对上沐扶月那张已经失了方寸的脸,“这十几年里,你一直都在骗我。” 眼下,最后一根浮木,也生生从怀里抽走了。 沐扶月慌乱不已,对着屋里一双双不善的眼睛,只觉无处遁形,甚至脸反驳、否认都放弃了,直接默认了许莲的猜测。 “怎么,你们一个个,现在都巴不得我根本没有活下来,而是早就灰飞烟灭了,对吗?”她眼眶泛红,狼狈而慌乱的脸庞慢慢扭曲,化成怨恨和仇恨,“从前待我那么好,一转眼,就翻了脸,以前说过的话,都是骗我的吗?那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这怎能相提并论!”宋星河握紧双拳,满心沉痛,压抑道,“我待师姐你,一直是真心的,直到刚才,都不愿意相信,而师姐你、你却……” “是你欺骗在先,”楚烨也闭着眼摇头道,“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要做那种——险恶之事!” 苍焱完全不在乎到底谁先犯错,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愤怒极了,这种愤怒,应当要有一个罪魁祸首来承受。 十几年感激之情错付,这简直比遭受背叛更让他无法忍受。 而那个罪魁祸首,毫无疑问是沐扶月。 “你该死。” 他咬紧牙关,抬起一只手,便要挥出一掌,朝她打去。 只是一缕慢慢滋养出来的魂魄,相比凡人都脆弱不堪,这一掌过去,必要湮灭。 “不,你不能!” “住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凄厉尖锐,自然是沐扶月,而一道,冷漠镇定,没什么情绪,竟是沐扶云。 苍焱的动作顿住,堪堪收手,莫名地望着沐扶云。 其他几人也齐刷刷转头看她,展瑶更是有些怒其不争:“沐扶云,这可不是当烂好人的时候!” 沐扶云冲她们三个笑笑,转向另外三人时,即刻恢复成面无表情的冷漠态度。 “我不是烂好人,只是,沐扶月的确不能死,”她淡淡地说,眼神中闪现出古怪的嘲讽,“二位师兄,当初,就是在这里,滴血盟誓,你们难道都忘了?” 他们三个曾在这里发誓,为沐扶月的归来,竭尽所能,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楚烨和宋星河几乎同时感到后背一阵冰寒。 第108章 指责 他们当然没有忘记。 随着时间的流逝,当时共同盟誓时的笃定和意气,早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方才若不是被迟来的真相冲昏了头脑,他们又怎会忘了此事? 如今,便是悔不当初,也已来不及了。 那时的他们如何倔强,如何笃定,只觉得绝不可能有后悔的一日。及至后来,看清了沐扶云的为人,渐渐心软,再到今日,骤然得知,自己一心维护的那个人,原来如那高山密林之间的海子一般,看似清浅无害,色彩斑斓,实则深不见底。 他们两个久久回不过神来。 就连苍焱,也难得感到一阵无力。 他也是知道他们盟誓之事的,当时听说,除了怀疑沐扶云目的不纯,稍稍惊讶片刻,便没再多想。 岂知,会有今日。 他猛地攥紧拳头,本要打向沐扶月的那一掌半途改了方向,朝着旁边空荡荡未置莲灯的供台长案打去。 檀木所制的案台被强劲的灵力劈出一道长长的裂缝,砰地一声,断成两截,倒在地上,成了一堆残骸。 后堂中的这些陈设,虽不如魔宫中的那般显而易见地华贵奢侈,却也多是用的百年,甚至千年古木,有些甚至已修出一丝器灵,就这样被劈得七零八落,实在是暴殄天物。 可眼下,众人根本没有心情考虑这些。 许莲一脸错愕复杂地来回看着楚烨和宋 星河二人,只觉得这两位师兄,从前光辉正直的形象,就这么轰然倒塌了。 “二位师兄,没想到你们竟是这样的人,”她边说边摇头冷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沐扶云才是害得她姐姐不幸陨落在秘境中的罪魁祸首呢。” 展瑶更是直接,接着她的话,义正言辞道:“就算她是罪魁祸首,难道你们就能随意决定她的性命吗?况且,当初在秘境中没护好沐扶月的,是二位师兄,真要算起来,也该是你们二位为此付出代价才对。” 周素看了老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到此时,终于忍不住嘀咕:“说到底,和沐师姐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样虚伪自私……” 逃过一劫的沐扶月慢慢从惊恐中恢复过来,闻言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都一样,谁也不比谁高尚。” 楚烨和宋星河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嘲讽、指责,一个字也无法反驳,只能低着头,一字一句分明地听着。 明明没人出手,他们却觉得好似被人打了脸似的,两颊火辣辣,抬不起头来。 苍焱未被这般奚落,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沉默片刻,脑袋里飞快地回忆着事情的前后经过,慢慢问出了许久之前,就一直没能得到真正答案的问题。 “你早就知道用自己鲜血供养的结果会怎样,为何还要这么做?” 鲜血供养的结果,就是待沐扶月的神魂圆融之时,沐扶云便要献出自己的肉身,成为承载姐姐魂魄的容器,而真正的她自己,却要灰飞烟灭。 展瑶她们不懂这是何意,楚烨和宋星河却明白,猛然抬头,震惊不已地瞪着她。 就连沐扶月都忍不住诧异地看过来,她也一直以为沐扶云并不知道所谓的养魂术到底是什么,这才会如此草率地许下誓言,谁知,事情好像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以为呢?”沐扶云高昂着头颅,冲他笑了笑,真假难辨道,“为了让你们后悔,为了感受报复的快乐?” 三人沉着脸,没有说话。 尽管知道这不是真的,但他们的心里,还是莫名有那么一丝可耻的期待。 “当然不可能,”下一刻,沐扶云就收起笑容,冷漠地断了他们的那点妄想,“我没那么无聊,人生苦短,身为修士,哪怕再寿数再长,也有走到尽头的那一日,根本不该浪费在不重要的人和事上。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至于你们——” 她目光转了转,从三个人身上一一划过,明明身子十分虚弱,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气势却没有半点削弱,看他们的眼神,好似在打量大千世界中随处可见的草木一般。 “——不值得费神。” 三人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从头至脚都凉透了。 沐扶云说完,不再理会他们,而是看向沐扶月,面无表情冲她道:“姐姐,你就安心待在这儿好了,这些人,你想要就只管拿去。” 接着,无视沐扶月扭曲的面容,转向展瑶三人:“多谢你们今日帮忙。” 没说别的,更没许诺日后要如何回报。同门这么久,这次又经历了这样的事,实在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展瑶便罢了,早在不知不觉中,与沐扶云的关系近了许多。许莲和周素对她的看法也彻底改变了。 从前,她们因为觉得她和沐扶月是亲姐妹,必然得到楚烨和宋星河的格外照顾,尽管后来一直没有找到证据,但这个印象始终存在,不曾改变。 直到今日,她们才知晓楚烨和宋星河二人,光风霁月的外表下,是一颗自私又懦弱的心,而沐扶云才是那个从头到尾都无辜受害的人。 本该满心怜悯的,但沐扶云却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自怜自艾的态度,甚至在这条处处阻碍的路上,走到现在,连连进阶,成为新一辈弟子中,最快突破化神境的人,反而让她们不得不服。 许莲张了张口,好似想说什么,但对上她干净,没有一点多余情绪的眼神,不由一顿,接着,便像释怀了似的,慢慢出了一口气。 几名女修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错而过,再不似过去那般剑拔弩张。 “要不要把你送回泠山泽?”展瑶问。 沐扶云虚弱,来的时候,就是由她御剑带来的,回去自然也还不能独自御剑。 沐扶云摇头:“多谢,不过不必,我想自己在外面走走。” 说着,冲她们抱拳致意,转身率先踏出后堂的大门。 正是初春时节,门外日光明媚,山林之间,处处弥漫着清新中带着微寒的空气,深深吸一口,沁入心脾,令人畅快通达。 沐扶云觉得心情好极了,像是一直压在心底的石头被挪开了一般。 “傻孩子,你看到了吗?‘忍辱负重’是没用的。若你还有下辈子,一定要记得,活着,从来都是为了自己啊。”她站在山道边的石阶上,远眺山下辽阔风光,低低地说。 这是对那个已经消失,不知还在不在世间的那个沐扶云说的。 若说不小心来到这个小世界,有什么让她从开始就一直放在心上的,就只有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了。 今日这般,于她,也算是真相大白,有个交代了。 没能真正惩罚沐扶月,但日后,即便沐扶月的养魂术真的成了,“复活”过来,日子也不会好过。 如今,她才真的是完完全全为自己而活了。 沿着石阶一路下行,四下草木虽未至茂盛葱郁,却已抽枝发芽、嫩尖待放,颇有种处处生机的新气象。 她走得慢,一步一步,没用灵力,也没用省力符,而是像个普通的凡人一样,脚踏实地地感受着身体的疲累。 一路上,偶有结伴经过的同门弟子,见到她时,未像从前那样,或不识得,擦身而过,或浅浅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一次,每遇同门,必特意停下,站在道边,冲她致意。 “沐师妹,你可真是不简单!” “沐师妹,好样的,这么快就破至化神!” “太给我们天衍长脸了!” “我赌你能拿下这一届法会的魁首!” “以前是我小看了你,对不住!” “咱们下一辈里闻名天下的剑修,从此要有你一个了!” “多多休养,千万别勉强,免得落下顽疾。” “谢师叔正闭关,不一定能顾到你,缺什么,一定告诉我们,我们尽全力帮你!” 一字字,一句句,充满来自同门的关怀和友善。 她试着不像平日一般习惯性面无表情地应对,而是一一笑着应声。好不容易走回泠山泽的时候,连脸都有些酸了。 她摸摸自己的脸颊,穿过密林,来到洞府之外,放轻手脚,正打算趁着这时,悄悄看一眼师尊。 可是,才探身到窗边,透过那道半掌宽的空隙朝里看的时候,却发现,本该坐着一道身影的榻上空空荡荡。 她一愣,随即心头一跳,赶紧绕至于门边,推门朝里看去:“师尊?” “为师在这儿。” 略显疲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沐扶云猛然转身,见他好好地立在不远处,这才松了口气。 第109章 异样 待人走近了,沐扶云才发现,谢寒衣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异样。 与平日一样,有种被冰雪浸透后泛起的冷白,但除此之外,这层苍白的面皮底下,还隐隐泛着异样的红晕,不大突兀,却能让人感觉到底下渗透出的热度。 “师尊,您怎么出来了?” 说好在法会期间会一直闭关,这时候却忽然出现在洞府之外,让沐扶云在那一丝放松之后,很快又紧张担忧起来。 谢寒衣摇了摇头,道了声“没事”,站定在她面前,先将她上下打量一遍,随即抬手,将一枚丹药递给她:“才破了境,该巩固一番。” 沐扶云毫不犹豫地接过,直接送入口中。 是专用 来巩固境界的上品丹药,一服下去,便能感受到一阵清凉渗透入五脏六腑,如一只无形的手,将原本的毛躁和躁动一点点抚平。 “师尊知道我破境了,”她笑了笑,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眸,羞愧又感激,“对不起,那枚水晶片……” 她从衣襟中拉出那枚水晶片,刚从颈上取下,水晶片就在她的手心里发出一声细微却清脆的裂响,紧接着,便似散了神一般,陡然化成一堆细细的粉末,晶莹剔透,却了无生气。 “啊,都碎了……” 沐扶云知晓那是受过雷劫之后的余力,尽管在情理之中,却还是有些失落。 谢寒衣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可不知是不是牵到了内伤,又飞快地皱了皱眉,迅速隐去。 “无妨,本就是给你当最后一层盔甲用的。” 他说着,转身带她进了私库,随手取一片水晶,搁在掌心中,另一手食指轻点着,就要重新分出一丝神识,注入其中。 沐扶云想也没想,就伸出手,轻轻握住他修长的食指。 微凉的触感被她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很快也热了起来。 似乎不像先前那般冰冷透骨。 沐扶云皱了皱眉,想起天衍灵气的微弱波动,那种异样的感觉并未消失。 她抬起头,与谢寒衣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师尊,真的没事吗?” 谢寒衣顿了顿,望着她包裹着自己指尖的那只手,轻轻抽出指尖,又在她下意识感到失落和无措的时候,反客为主,掰开她的五指,让她掌心朝上,将那水晶片放上去,继续注入了一丝神识。 “的确有些变故,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他淡淡地说着,又将她的五指握拢:“收好。” 沐扶云见已拿到手中,没再犹豫,将其重新挂回颈间,本不想寻根究底,但到底关心,还是随着心意追问了一句:“师尊,是灵脉有异动吗?” 谢寒衣倒也没有完全隐瞒的意思,只是习惯于将大多事情都放在心里,总是下意识地少言寡语,被问了,便道:“我守天衍灵脉,东端自然无碍,不过,今日,别处似乎有些异动,传至此处,仅有余力,扰了我的入定闭关,好在没大碍,稍加休养便好,不过,此事还需禀报掌门师兄,由他派人前往。” 他说得不算太严重,但沐扶云细细一想,便察出其中不对。 别处的异动,大约是指谢寒衣无法清晰感知到具体位置的动静,显然并非近处。远处异动,传至此处,尚有余力,可见其动静之大。 “我这两回进阶,亦是受周遭灵气变化之益,说来,倒是有违本该循序渐进,步步稳健的修炼之道。”她闻言,又是感叹,又是忧虑。 修炼之人,或多或少都有过一步登仙的念头,但沐扶云却从来没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般与众不同的心智,才让她的修炼走得比别人都要顺利。自然,再顺利,也不曾像现在这般,短时间内连连破境,甚至一破便是两阶,如此速度,世所罕见。 不过,她的担忧,更多的却是为了谢寒衣。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总像过客一样,她一直对与自己有关的事不那么在乎,反而是谢寒衣,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谢寒衣笑了,眼神温和,轻声道:“你能这样想,为师很是欣慰。” 他入道多年,不论是从典籍中,还是在现实里,都见过不少急功近利、贪图速度的修士,从原本的天资出众,到后来的骤然崩塌,尽管也曾引起极大的轰动,但在漫长的岁月里,不过烟尘一般,很快便消失不见,不再被提及。 能有这般心性,已是十分不易。 不知不觉中,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安慰,好似找到了多年不见的知己,志趣相投,不必说太多,已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 “进阶太快,的确不是好事,”他说着,自然地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举止之间,更多了几分亲昵的感觉,“你天资不错,悟性亦好,早晚能成器,这一点,我从没怀疑过。” 沐扶云眨巴着眼望着他,那种不舍的情绪再度蔓延。 初来这个世界时,她一心放在修炼上,只想早日进阶,总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的一切人和事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十分不真实,仿佛只是个旁观者。 这如过客一般满不在乎的心态,一直到与谢寒衣成为师徒之后,便悄然改变了。 离开了谢寒衣,这世上还有谁,能待她这般好? 尽管现在已经感受到越来越多来自众多同门的好意,但是她始终忘不了,最初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帮助,来自谢寒衣。 “师尊——” 她轻轻唤一声,才出口,眼眶蓦地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忙垂下眼眸,掩饰住这一瞬间的失态。 谢寒衣被她那带着点鼻音的嗓音唤得心口酸软,下意识更放柔嗓音,摸摸她的脑袋,问:“怎么了?” 想到她今日还参加了法会,又猜:“可是在外受人欺负了?” 这话是拿他一贯的清冷语调说的,却莫名有种下一刻就要直接去浮日峰为她讨回公道的架势。 沐扶云忍不住笑出来,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差点被挤出来,赶紧摇头:“没有,自我做了师尊的徒儿,早没人敢欺负我了。我只是觉得有师尊在真好。” 玉涯山上很多年无人在背后守护的感觉,已然被弥补了。 人大约就是如此,自诩洒脱的她,有一日也会贪恋他人的温柔。 可偏偏已没了回头路,就是再依恋谢寒衣,她也不得不继续朝着离开的道路前行。 “那便好。为师只是有时会担心你罢了。” 谢寒衣何尝不觉得她的到来,让毫无人气的泠山泽变得有了让他喜爱的温度?只是平日多闭关,自然觉得有所亏欠。 沐扶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也许是因为终于将心底的一块石头挪开了,心底的情绪也变得丰富激涌起来,忍不住大着胆子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抱住谢寒衣的腰身,将脸埋进他的胸口。 深吸一口气,满心满眼皆是他身上纯净的风雪气息。 还有底下隐约的热度。好似比先前更甚了些。 沐扶云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些异样,却因不舍离开他的怀抱,没有松手。 谢寒衣也感觉到了这种异样,但望着埋在胸口的脑袋,到底没舍得无情地直接推开,而是一手搭在她的肩背上,一手轻抚她的发顶:“傻徒儿。” 这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 那嗓音沙哑干燥,像含了滚烫的热沙似的,磨得人脊背发麻,而那股被压在寒冰之下的热,正像喷涌的岩浆似的,从洁白的道袍底下迅速散发出来。 “师尊?” 沐扶云慢慢抬起头,诧异地望过去。 第110章 惊变 远处的后堂中,展瑶、周素和许莲三人自沐扶云离开后,便也直接走了。 她们再不似过去那般,对两位浮日峰的前辈师兄尊敬有礼,一个个高昂着头颅,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过。 而楚烨和宋星河二人,自知犯了无法弥补的错,不配为天衍弟子们的榜样,皆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开。 余下沐扶月还在后堂中,从方才的惊变中缓过气来,开始有些后悔。 “大师兄,我……” 她望着楚烨,张了张口,对上他好不松动的神情,话音收住,再转向旁边的宋星河。 宋星河眼神闪烁,面目僵硬,狼狈地扭过头去,不愿面对她。 到底是曾经真心相待十几年的人,怒极恨极,不知该如何发泄,却还是没法一下子彻底狠下心来。 他有太多的情绪需要慢慢消解,唯一能确定的是,从此后,再不会对沐扶月心软。 沐扶月得不到他的反应,又去看苍焱。 和他们不同,苍焱本就没有太多普通人的感情,唯一的执念,就是要 报答当初的救命恩人。 如今,从前以为的救命恩人,陡然变成了伤害过他真正救命恩人的人,他的转变没有丝毫迟疑。 “若不是她起了誓,我定立刻杀了你。”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便化作一团黑雾,飞快地蹿了出去,消失在门外。 楚烨和宋星河二人也半点不想久留,前后跨出屋门,御剑离开。 留下沐扶月一人还在屋中,盯着他们三人离开的地方,脸色逐渐扭曲,再度浮现出方才被揭穿真面目之后的歇斯底里。 “靠不住,果然都靠不住。”她阴着脸摇头,喃喃自语,“幸好,我还没那么蠢,没有将希望都寄托在你们的身上……” 很快,一道黑影通过传送阵,凭空出现在后堂之中,兜帽底下的眼睛平淡无奇。 “万事俱备,你很快就能回来了。” …… 泠山泽的洞府外,两道身影仍旧依偎在一起。 谢寒衣皱眉,感到一直被压在寒冷外壳底下的热量,被一种无线的力量吸引着,不断冲击着那层坚硬的外壳。 他觉得自己该放开怀中的人了,可一低头,对上她充满担忧的目光,心跳就莫名失了规律,甚至原本轻轻搭在她肩上的手,也不受控制地下移,微微用力,将她压得更近。 不该这样的。 他告诉自己要松手,可越是如此,身体便越不受控制,反而越收越紧。 “我……” 异常的感觉让谢寒衣无所适从,张口想为自己解释,可是只出口了这一个字,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脑海里一片混沌,像灌进了云雾似的,什么也看不清晰。 “对不起。”他只能道歉,眉头紧锁着,脸色越来越红,额上也渗出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恰落在沐扶云的指尖处。 沐扶云抬着头,担忧地望着他,忍不住伸手扶住他的脸颊。 “师尊是不是很难受?” 瞧这情形,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大约是灵脉的异动,让他体内的灵力受到波及,就像上次在西沙极地时那般,骤然发作。 可是,她还没意识到,这一次的发作,比上次更突然,也来得更猛烈,甚至还藏着连他自己也没料到的冲动。 谢寒衣眼神迷离,好似完全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困惑地垂眸看着她。 温柔地贴在脸颊边的手心,像一块才从泠山泽中取出的冰块,熨帖了他的心绪。 “云儿……”他哑着嗓音轻唤一声,一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修长的指节在她细嫩的肌肤上摩挲,带起一层细细的战栗。 沐扶云听到他这样唤自己,不禁心口一颤,好像被触到了某根神经,整个身子都软了一半。 谢寒衣那样清冷的人,从来纤尘不染,与这世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此刻忽然这般语气缱绻地唤她,实在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师尊,”她咬了咬唇,压住心底的情愫,轻声问他,“可还认得出我是谁?” “嗯?” 谢寒衣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他的眼神再度浮现出困惑,愣了好半晌,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像纯净无暇的少年郎一般。 “我自然知道,你是扶云。”说着,脸颊在她掌心间蹭了两下,贴在她后背的手又压紧了些。 “是我。”沐扶云应声,掌心被那阵摩擦激起星星点点的火花,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两人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越靠越近,直至毫无缝隙。道袍紧贴,在二人的动作间衣带摩挲,簌簌作响。 谢寒衣觉得难受极了,像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痛苦不堪,只有怀里单薄的身躯能让他感到几分慰藉。 本能地,他低下头,埋进她的颈边,深深呼吸,唇瓣在不经意间,触碰到她颈边的肌肤,在她瑟缩颤抖时,又飞快地离开。 若即若离,忽远忽近。 沐扶云被这种感觉折磨得有些受不了,微眯着眼,仰头轻叹一声,引得他头昏脑热,忍不住张口,在眼前那截泛红的肌肤上轻轻咬了一口。 “啊!” 她惊呼一声,几乎没站稳,就跌在他的胸膛间。 终年寒冷的泠山泽,也像被点了把火,变得炎热难耐起来。 唯有那片看似平静的湖泊上,仍有挥不去的寒意,在冷风的裹挟下,如浪潮一般,冲破热意思,侵袭而来。 突如其来的寒冷,让脑袋已经一片浆糊的沐扶云短暂地清醒过来。 她看着谢寒衣混沌的眼神,陡然想起去岁自西沙极地回来时的情形。 那时的他,脸色惨白,不省人事,了无生气的样子,让她怎么也忘不了。 难道她还想再见到他变成那样吗? 齐元白的话再次在耳边回响。 “若不是因为你。” 若不是因为她,谢寒衣不会如此。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一颗心像被泡进水泽中,冰凉不已。 “师尊!快醒醒!” 他是服过莲花冷霜丸的,在上次亲眼目睹之前,早不知服过多少次,一旦发作起来,必比上次更难捱。 她赶紧用力推他,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本以为一时难以推开,谁知,他对她完全没有设防,刚一用力,便松了手,踉跄着后退两步,委屈地看着她。 “徒儿,你讨厌我了?” 沐扶云心一软,摇头:“怎么会?在这个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师尊了。” 谢寒衣闻言笑了:“我也一样。” 说完,身子晃了晃,支撑不住似的,往一旁倒去。 沐扶云赶紧上前将他扶住,手心里的胳膊,即便隔着道袍,也能感觉到滚滚而来的热浪。 想着上次的情形,她立刻学着齐元白的法子,将他搀至水边,让他在那盈满灵气的冰冷湖水中盘坐下,随即从芥子袋中找出玉牌,给齐元白传去讯息。 尽管她一直对齐元白有些说不清的排斥,但眼下,恐怕只有他能救谢寒衣了。 …… 通往泠山泽的那片密林外,楚烨和宋星河二人不约而同地徘徊不前。 此刻,他们很想见到沐扶云,有太多话埋在心里,想要对她说。可他们不知通往泠山泽的道路到底在哪儿,行至密林外,就无法再前进一步。 就在这时,原本平静安宁的天衍山脉之下,传来一阵轰响,如暴雨前的闷雷,声声连绵,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穿破泥土,直冲天际。 紧接着,脚下的土地,便震动摇晃起来,一下接着一下,晃得山林颤动,群鸟惊起。 “怎么回事?” “地动了吗?” “天衍山脉一向稳固,有那么多先贤大能的术法镇着,从没有过地动啊!” 一时间,弟子们纷纷惊跳而起,飞快地聚到一处,猜测不断。 楚烨和宋星河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涌起不祥的预感。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一张传讯符纸便自山头飞跃而过,带着阿莘惊恐的声音,迅速扩散开来。 “西端灵脉封印被揭,芜北镇危在旦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提醒 不似先前的玉牌传讯那般,讯息只传至浮日峰归藏殿和任务堂两个地方,这一次,显然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直接用了传讯符纸。 巨大的话音回荡在山谷间 ,引得弟子们面面相觑,陷入一片死寂。 芜北镇,那是天衍守护的区域中最靠西北的一角,也是新弟子们去岁才做过任务,由师兄师姐们一同前去援助的地方。 “怎么会?上次咱们走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其中一名弟子望着天边传完讯息后,就自行焚毁,化为灰烬的符纸,有些不敢相信。 地动才刚刚过去,摇晃的山林尚未恢复,众人还没缓过神来,便听到这样的消息,只觉头晕目眩。 渐渐的,有人开始想到上次在西沙极地时的情形。 “那里也有过一次地动,当时,正是灵脉附近镇压的魔物逃出来作祟。” “难道,和这一次的事也有关联?” “快去禀报掌门真人!” 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反应过来,大喊一声,众人顿时回神,赶紧朝着归藏殿涌去。 身为宗门师兄,楚烨和宋星河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不论心中装着多少自己的事,都必须立刻放下,带着一众师弟师妹来到归藏殿外。 本在殿中暂歇的齐元白也已听闻外面的动静,在无数双充满担忧、疑惑和紧张的眼睛注视下,从殿门之中缓步走出。 与之同出的,还有无定宗和太虚门的二位掌门。 聚集到外面的弟子们顿时安静下来,眼巴巴望着三位并排而立,神色肃穆的掌门,只盼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不一样的消息,哪怕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也好。 毕竟,灵脉是整个大陆的根基所在,无数前辈们耗尽心血,斩杀、镇压邪魔,便是要护住灵脉的稳固。甚至数十年前的那场长庚之战,最初导致仙魔对立,势同水火的原因,便是那魔头昆涉阳妄图掀翻灵脉,汲取其中庞大的、源源不断的灵力,危及到整个大陆的安定。 “掌门真人,芜北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灵脉真的被揭开了封印吗?” 齐元白沉着脸,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点头。 “消息属实,芜北镇危在旦夕,急需支援,身为掌门,本尊义不容辞,即刻便亲自带领弟子们前往支援。” 他说着,挥手将楚烨和宋星河唤到身边。 二人本以为自己要随师父一同前往,谁知,齐元白转身便交代:“你二人替为师留守天衍。” 不等他们回应,便又点了太清峰等几峰的长老、弟子们随行。 楚烨是浮日峰大弟子,一向被当掌门接班人一样培养,凡掌门外出,大都要跟在左右,这次被指明留下,本想说些什么,但一侧目,看到齐元白肃穆神情下有点虚浮苍白的底色,又将话咽了下去。 师尊虽是掌门,却早在旁人未意识到的时候,一点点虚弱下去。这一次,想必也是预感到了此去的危险。 果然,齐元白很快给他传音:“烨儿,你身为我的大弟子,须得坐镇浮日峰,一旦有意外,你与留守的长老,当替为师主持大局。” 楚烨登时感到肩上一沉,不疑有他,郑重点头答应下来。 就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山林再度摇晃一阵。频繁的地动,意味着西沙极地的灵脉正被强大的外力冲击着,以至于整片大陆都跟着震颤不已,时间拖得越久,事情就越严重。 众人皆知耽误不得,在掌门和各峰长老的命令下,迅速集结完毕,于浮日峰上出发,启用平时鲜少使用的大型传送阵,将众人送往大陆的西北端。 陡生变故,法会自然无法再进行下去,无定宗和太虚门也已接到留守宗门的弟子传来的讯息,告知他们各自宗门内也收到了负责镇守之处的异动消息。 梁道珩和鸿蒙真人半刻不耽搁,和天衍众人匆匆道别,并嘱他们若需帮忙,只管开口后,便即带着弟子们离开天衍地界。 梁怀怜本是跟在梁道珩身边的,眼看梁道珩就要带着无定宗的弟子们登上那艘巨大豪奢的飞舟,赶紧从虚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自觉站到成煜和辞意远的身边,进入太虚门的队伍中。 梁道珩一转头,见宝贝女儿又去了别处,立刻停下脚步,一脸哀怨地望过去:“乖乖,你怎忍心让爹爹一个人回去?这让爹爹回去怎么与你娘亲交代?” 梁怀怜浑身一颤,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满脸无语道:“娘亲肯定明白我的痛苦。” 梁道珩的表情更加受伤了,幸好,梁怀怜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一丝安慰。 “放心,我知道自己姓什么,不说这次没事,就是真的哪天出了事,命在旦夕,我定留下遗言,死后要把我的残魂断魄带回无定宗。” 她还没恢复,脸色苍白如纸,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么潇洒恣意。 “哎,不愧是梁怀怜,怎么都让人讨厌不起来。” 梁道珩更是又感动又心酸,才想捂着心口让她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下一刻,便听她道:“毕竟,这脸,我活着的时候可丢不起,死了才没得丢。” 说完,不等梁道珩涨红着脸扯起嗓子怒吼,就拉上成煜和辞意远两人跑开了。 临走的时候,不忘隔空向展瑶挥手:“下次再找你切磋,还有那个姓沐的——我会很快追上她的!” 其他来自小宗派的修士们,大多选择赶紧离开,回各自宗门守着,亦有些权衡过后,选择留在天衍,以求大宗门的庇护。 原本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天衍山,不过片刻,就空了大半,余下的弟子们或跟随自己的师兄师姐回去,或捧着玉牌向外面的熟人交流消息,个个行色匆匆。 就在所有人都从浮日峰离开,往各个方向行去的时候,有一道身影,却从别处逆流而来。 “掌门真人可在?”一道清冷中带着焦急的女声在半空中响起,“我有急事求见掌门真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泠山泽没等到齐元白的回音,只好亲自赶来浮日峰寻人的沐扶云。 她本还伤着,只有方才服了谢寒衣给的那枚丹药后,稍稍恢复了些体力,此刻御剑从泠山泽赶来,已是耗尽气力,提气说完话,便精疲力竭,再支撑不住,直接从剑身上跌落了下来。 “扶云!”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接着,便是几道身影从不同的地方同时跃起来,朝着那般掠去。 楚烨离得最近,抢先一步来到近前,一伸手揽住她的后腰,阻挡住她下落的趋势,随后顺势将她托住,慢慢落到地上。 这时,宋星河、展瑶等人也赶了上来。 不等其他人反应,展瑶已经低喝了一声:“你放开她。” 她如今对楚烨等人的厌恶之心正盛,一点也不想见他靠近沐扶云。 楚烨也不恼,等沐扶云站稳后,十分自觉地松开双手,后退半步。 “扶云,你怎么来了?”展瑶径直走过宋星河,又挡在楚烨和沐扶云之间,面向沐扶云,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沐扶云的心思全在谢寒衣的身上,根本顾不得别的,一稳住身子,就赶紧昂首朝还在斜上方的归藏殿张望。 “师尊体内灵力紊乱,恐有走火入魔的可能,处境危险,我要请掌门真人亲自去看看!” 一听谢寒衣情况不好,几人脸色都是一变。 那么多人都去了芜北镇一带,宗门内正空虚,谢寒衣 虽不露面,却一直像定海神针一般镇着整个天衍宗,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掌门师尊刚刚带人离开宗门,此刻必是寻不到了。”楚烨回答,“宗门内有蒋师叔在,我与宋师弟亦会协理各项事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告诉我们,我们定竭尽全力。” “不错,西北灵脉异动,芜北镇告急,师尊方才已亲自赶去。”已经许久没有开口的宋星河,终于也缓缓开口了,“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与我。” 他们两个还处在从后堂出来的震惊和愧疚中,尽管仍旧无颜面对沐扶云,却还是不约而同地拿出了与从前面对沐扶月时,有些相似的温和耐心的态度,盼着用这种法子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和愧疚感。 可沐扶云哪有心思想这些,一听说齐元白已离开宗门,心便凉了大半。 “你们有什么用?”她难得感到急躁,因面对的是楚烨和宋星河,也不掩饰自己的焦急和埋怨,“师尊那般修为,你们根本没法帮到他!” 说着,咬咬牙,提一口气,强撑着打算重新御剑,往落霞峰去寻蒋菡秋。 齐元白不在,能找的只有蒋菡秋。尽管以她的了解,蒋菡秋对谢寒衣的情况知之甚少,但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就在这时,一名小道童捧着一只四四方方的大黑匣子过来,交到沐扶云的手中。 “这是魔君留下的。” 沐扶云打开一看,里面有好几株魔域圣草,比从前给的多了数倍,显然也是苍焱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 她并不觉得意外,对苍焱那点可怜的愧疚也毫无兴趣,随手将木匣收入芥子袋中,留着事情过去后再服。 可还没等指尖从芥子袋上挪开,她的脑中便闪过一道白光。 魔域圣草,是用来解开她身上的合欢宗密法的,服了这么久,密法已解开大半,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小。 可那天生的炉鼎体质却并未改变太多,对于寻常修士而言,她始终是个可供流转、炼化灵力的天然工具…… “那我这就替你给蒋师叔传讯——” 不等楚烨的话音落下,沐扶云便转身折回。 第112章 水草 回到泠山泽的时候,谢寒衣正双目紧闭,像个婴孩似的,佝偻着身子,蜷缩在冰冷的水中。 水面恰到他的腰线处,在微风的吹拂下,有细微的上下波动,将他的衣衫染得湿透了大半,看起来有种单薄孱弱的感觉。 沐扶云远远地看见他,下意识想靠近,可才走出一步,就又收住了。 她听见他低垂着脑袋,喃喃地低语:“冷霜丸,给我……” 那是上一次齐元白就给他用过的法子。 沐扶云顿了顿,转头去了私库,却不是取冷霜丸。 尽管冷霜丸能稍稍压制些,但她一点也不想让他下次发作再受更大的痛苦,遂行至那一格格摆着无数天材地宝的高柜前,凭着多年修炼的经验,挑出几样不相冲相克,又生效快的灵丹妙药,迅速服下,待感受到其中一两样已经开始生效的时候,便赶紧回到湖边。 大约听到了动静,谢寒衣的身子虽仍然蜷缩着,眼睛却颤了颤,慢慢睁开了。 “冷霜丸,拿来了吗?” 他的嗓音比方才更干涩了,带着浓浓的压抑和痛苦,好似已经踩在崩溃的边缘,稍有不慎,就要走火入魔。 沐扶云没有回答,而是摸了摸砰砰直跳的心口,深吸一口气,在他的注视下,一步步踏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不,你回去!” 谢寒衣摇头,迷离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聚拢。 这一方湖泊,正是山溟居里那方千年寒潭的源头,不但寒冷刺骨,可灭六丁神火,更有纯净浓郁的灵力聚集其中。 如果说,山溟居的寒潭已经会让寻常修士有些承受不住,这一片看似平静的湖泊,承载的是整个天衍的灵脉,带来的压迫更是寒潭的百倍、千倍,一旦心生贪念,没克制住,稍稍吸纳其中一星半点的灵气,就会走火入魔,直至经脉承受不住,自爆而亡。 “你不能过来!” 沐扶云没有回答,也没有退缩,仍是一步一步,坚定地踏在水中。 湖水冰凉,渗过道袍,贴上肌肤,像一根根尖针一般,刺得她疼痛不已,仿佛双腿都已不是自己的了。 而她并未有丝毫停滞,紧紧地守住脉门,心无旁骛,一口气行至谢寒衣的身边。 “师尊,我没关系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全部身心都在谢寒衣的身上,最开始的压迫过后,沐扶云竟然渐渐地感到轻松起来,疼痛仍在,却不再受到水中浓郁灵气的干扰,体内所有经脉,都有了自行抵挡干扰的能力。 “你看,我好好的。” 她在水中与他面对面坐下,轻轻握住他紧紧攥着的拳头,用温柔的力道抚摸着,待他的五指慢慢放松下来,她的指尖又悄然溜进他的手心里,与他贴在一起,引着他感受自己经脉之间的平和与稳固。 谢寒衣仍旧恍惚着,模糊之间,感觉到她的平静,知晓她并未受到湖中灵力的引诱和压迫,朦胧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是放心和宽慰。 “好,那就好。” 因头脑一阵阵发热发晕,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干燥模糊。本要将手收回,可不知为什么,手心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完全没有挪开的力气。 眼前好像有个如梦似幻的影子,引着他释放出自己经脉中的灵力,往迷雾的深处探寻而去。 …… 千里之外的芜北镇,数百名天衍弟子在传送阵的一次次开启下,一批批来到这里。 眼前的情景让他们震惊不已。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打斗,亦没有担心中的血流成河、伤者无数,整个芜北镇,都处在一种异常的黑暗和寂静中。 已是傍晚,整个镇子里却没点一盏灯,更没一声脚步声,好像空无一人似的,了无生气。 “怎么回事?人都去哪儿了?”太清峰一位弟子轻声发问。 众人望着眼前黑洞洞仿佛空了的芜北镇,不由纷纷屏息,一边张目四顾,寻找着蛛丝马迹,一边感到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漫漫黄沙中,干燥的夜风呼啸而过,带着迷雾一般的沙尘扑面而来。 弟子们纷纷抬起手臂,以衣袖遮住脸,抵挡风沙的侵袭。 眼前能看见的景象变得更加模糊了。 在风沙的作用下,弟子们不由自主地后退、靠拢,试图背对着背,聚拢成圈。 也不知是谁,后退之时,一脚踩进黄沙中,却未感受到意料中的平滑和下陷,而是触到了个凹凸不平的东西,让他一下没能站稳,赶紧调整下脚步,低头看去。 这一看,便让他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叫一声。 其他人闻声皆朝这边看过来:“出什么事了?” 那人只是摇头,瞪大双眼,低头看着地上,一手指着才被踩过的地方,好似还是不敢相信一般,喃喃道:“你们看——” 在他的脚下,有个长条形的,棕褐色的东西,被半掩在黄沙之中,风沙自其表面扫过,不留痕迹,逐渐露出其本来面目—— 那是一个人,一个被风干过后的人的形状! 紧接着,不光是他,身边接二连三地传来弟子们的惊呼。 “这里也有!” “有一具干尸!” “这儿有两个!” “这是什么情况!” 越来越多的干尸出现,他们这才发现,似乎越靠近芜北镇,干尸便越多。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许多人的心中浮现:“难道……这些都是芜北镇的百姓……” “可他们……不久前还都活着,方才,阿莘传来的消息,也并未提到……” “是啊,这么短的时间,哪怕是干旱少雨的沙漠,也没法晒成这样的、的干尸啊……” 其中一个弟子沉默片刻,忽然开口,提 出了更可怕的猜测:“有没有可能这不是晒出来的——” 说着,他抬手指指西边某个遥远的方向。 漆黑的天际,一线淡淡的银蓝色与橙红交织的光芒时隐时现,那是被埋在地底下的灵脉的光芒。 强大的灵力从灵脉中渗透出来,一旦没了地表的遮盖,周遭灵力过于充裕的时候,修士们的经脉便会在不知不觉中打开,凭着对实力渴望的本能,拼命汲取灵力。 大多数人无法自控,在自以为汲取力量的时候,其实反而是在被灵脉吸取自己体内的灵力。 若不及时停止,紧闭经脉,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力量枯竭、浑身干裂而亡。 有灵力境界护体的修士们尚且如此,芜北镇的这些凡人就更不必说了。 众人无言地望着远方那如鬼魅一般的光芒,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周遭灵气的蔓延,不由浑身一凛,来不及为这些无辜的百姓感到悲伤,赶紧屏息凝神,先将经脉紧闭上,以免自己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封印被揭得那么彻底,必是人为的,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他们魔域出了叛徒?” “上次在西沙极地作祟的魔物,似乎就是从过去的封印之下逃出来的——” “过去的封印……” “能从那么多前辈大能联手结下的封印中逃出来?” “难道是大魔头昆涉阳!” “可他不是已经被泠山道君一手斩杀了吗?” “道君斩其肉身,裂其神魂,但总还有些残魂断魄,散逸在封印之下,蛰伏这么多年,再掀风浪,也非完全超出意料……” 就在这时,又一阵地动山摇从远方传来,令弟子们纷纷从沙地上跳起,御剑飞在半空中,以减少地动带来的冲击感。 “掌门真人他们应该就在灵脉附近,咱们得赶紧过去才行!” 有人大喊一声,带着同门御剑而行,逆着地动的方向,迎面而上,迅速赶往那道光芒所在的荒漠之地。 …… 半个时辰后,西极的那阵地动,终于传至天衍。 冲击在传递之中被削弱许多,不似在西极那般巨大,却也让人一阵头晕目眩。 谢寒衣就被震得昏沉不已,仿佛置身幻境。 那是一处掩在迷雾之后的桃花源。 芳草萋萋,落英缤纷,嫩绿浅粉,交织起来,令人眼前一片迷离。 这么多年,他积压了太多无处释放和发泄的滚烫力量,似乎终于找到了暂时安放之处。 湖水在地动之中震荡起层层波浪,原来冰冷刺痛的感觉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温柔的抚触,抚平了他血液的滚烫沸腾,也抚平了他眉宇间的纠结褶皱。 他忍不住将承载了数十年的,有着灵脉重压下的强大灵力,从经脉之中汩汩地送出,让自己早已疲惫不堪的躯体得到片刻放松 “师尊……” 有人在耳边柔声呼唤,似春夜细雨的叹息,似夏日晚风的呢喃。 他低声回应,仿佛从头到脚都沉入了水中似的,飘飘荡荡,一张口,吐出一串串气泡,明明有声音震动,却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在浪潮高低起伏的冰冷湖泊中,掌心相连,道袍交织,互相依偎着,像两棵水草,生在冰天雪地里,宛如奇迹。 第113章 沙陷 芜北镇外,灵脉封印被揭处,天衍弟子们正在齐元白的亲自指挥下,和成百上千个数不清的魔物缠斗。 那些浓雾组成的漆黑的人形魔物,在他们的面前飞快穿梭着,像一道道魅影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弟子们手持佩剑,调动起全部心神,专注地应对,一剑剑迎击他们的攻击—— 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纠缠更为贴切。 那些浓雾魅影飞得极快,像故意挑动他们的怒火,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一般,不停靠近、乱舞,一旦他们引剑刺来,就飞快逃窜。 魔物轻飘飘的,可以聚成浓黑的影子,也能骤然散进空气里,让人怎么也抓不住,即使有小半弟子手中有除魔袋,在这种追赶不及的情形中,收效甚微。 魔物在四下游移时,会在修士们无法察觉的时候,一点一点侵蚀他们的心智,若不慎,要不了两个时辰,就会完全附在他们的身上,操控他们的一切行止。 幸好,在弟子们的身后,还有掌门齐元白和几位天衍长老在。 几人御剑至更高处,俯瞰底下形势后,互相对视一眼,便已达成默契。 只听齐元白一声“列阵”,几人迅速分开,按照剑阵的方位,在底下弟子们的上方排布开来,一面为弟子们暂时撑起一道防线,一面朝西北方向推进。 就在那里,一片荒芜的沙地上,黄沙在风中旋转飞舞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流沙漩涡的中心向下凹陷,如一个阵眼中心一般,在漫天飞沙的包裹下,一个由更浓烈漆黑的身影。 那是个披着长长斗篷,低头看不清神情的人,不必思索,就能让人自然联想到魔修——并非如今在苍焱统领下,与仙人二界相安无事的魔域中的魔修,而是多年之前,在整个大陆掀起腥风血雨的魔修。 他盘腿坐在漩涡中心,不论飞沙如何舞动,风声如何呼啸,始终不动如山,仿佛与这边混乱的场景毫无关联,但只要稍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以他为中心,周遭有无数细小的,由灵力牵引的细丝。 那些细丝比头发丝更细小多了,缠绕在半空中,遥遥地控制着远处数不清的魔物。 年轻的弟子们未经历过多年前的那场大战,齐元白和几位长老却都对其印象深刻。 不必多看,仅是从那个微微有些佝偻的影子和漆黑的底色上,他们就能认出来,在漩涡中心操控着这场混乱的,就是当年为祸三界,差点掀翻西极灵脉的大魔头昆涉阳。 “还真是他!”常长老低语,听来有些意外,却算不上震惊。 能在西极掀起这么大的动静,同时控制这么多魔物的,恐怕也只有昆涉阳了。 上一次,西极任务出意外时,蒋菡秋带人支援,便是昆涉阳残魂作祟。只是,和上次那点成不了大气候的残魂相比,这一次的魂魄,显然更完整,实力更强。 “没想到仅仅是残魂,也有这么强大的实力。”沈长老沉声道。 几人保持着天衍剑法独有的阵型,匀速前行,随着距离的缩短,众人终于看清了,他所在的那个漩涡中心之下,正有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出。 “已经掀了灵脉!难怪有用不尽的力量!” “怎会如此?当年大战之后,有数十位大能倾尽全部修为,在大陆各处设下了数不清的封印,他是如何在逃出来的同时,还能越过重重阻碍,找到灵脉的?!” 如此情形,就连长老们都无法从容面对,谁也不想见到多年前的惨烈情形重演。 “不好,这样下去,只怕要引起西北方大陆凹陷,以至整个大陆塌陷——他又在故技重施,想要拉着整个大陆一起毁灭吗!” “不行,掌门师兄,咱们应当赶紧向太虚门和无定宗发信,请他们也赶紧带人前来支援!” 说完,常长老已经给跟随而来的自己的大弟子传音,命其将消息送出去。 就连一向紧跟齐元白的秦长老也紧张起来:“是啊,不光他们,咱们还得传讯让谢寒衣过来,这世上,恐怕只有他才能压得住昆涉阳!” 当年的长庚之战,尽管有无数大能共同参与,但谁都知道,最后关键的那一剑,是谢寒衣刺出的。 那场大战,损失了许多实力超群的大能,他们或陨落,譬如上任天衍掌门,齐元白的父亲齐归元,或从此销声匿迹,再未在众人视线中出现过,如今还在的,只有谢寒衣一人。 秦长老说着,已经拿出玉牌,飞快地往宗门内传去讯息。 可还没等他的玉牌收起来,前方形成漩涡的流沙便往下陷了一大截,仿佛底下支撑着黄沙的地壳被抽干了似的。 这种下陷自漩涡开始,往四方蔓延,目之所及处,整片土地,都在下沉。 “来不及了,”齐元白四下扫视一番,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果决,“必须现在就出手。” “可是,谢师弟不在……”常长老素来行事稳妥,有时亦有些保守,在没有绝大胜算的情况下,不敢贸然出手。 其他人亦有些担心,就连秦长老都没在第一时间附和他的话。 齐元白顿了顿,没有看他们,只是紧紧盯着漩涡中心,正贪婪地汲取着灵脉中的力量的昆涉阳,语速缓慢,却异常坚定道:“我来。” 几人都愣住了,没 料到他会如此决定。但他们没时间争论,那个黑色的,由浓雾聚成的影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清晰、实在。 他的肉身早在长庚之战中,就已烟消云散,但实力强大到一定程度时,即便没有肉身,也非常人能敌。 而现在,在他仍专注于积蓄力量的时候,正是最有可能打败他的时候。 “天衍大阵,列阵!” 不等几人反应,齐元白已经先一步朝着那个方向继续推进。 他一人御剑行在前面,其他人自然不能放任他一人涉险,只好赶紧形成天衍大阵的阵型,跟上去,替他看住左右与后侧。 越是接近,几人越是能感受到汹涌而来的灵力,既有压迫感,又让人忍不住心生动摇,想要不管其他,就地坐下,汲取其中的力量。 与之并存的,还有那一丝丝被用来控制其他魔物的细线,正阻碍着他们的前行。 秦长老想也没想,就挥剑斩向自己这一侧的细线,其他几位长老也纷纷挥剑。 本以为那些细线会被直接斩断,帮后方正与棘手的魔物纠缠的弟子们减轻压力,谁知,昆涉阳不知如何做到的,那些牵引用的细线柔韧异常,不论剑意多么锋利强劲,都只是轻飘飘地挪开,未受到丝毫影响。 几位修为不俗的长老,仿佛空有实力,却不知该往何处使劲。 幸好,这般挥剑,还是给齐元白清出了一条道路。 他行在最前面,从御剑的状态改为执剑出招的状态,飞快地朝着昆涉阳袭去。 到底是曾经震惊三界的大魔头,未等他靠近,已先在漩涡的边缘筑起一层看似单薄,实则坚固的透明防护,能将大多攻击抵挡在外。 齐元白身为天衍宗仅次于谢寒衣的修士,尽管没有被完全抵挡在外,但是剑身也只堪堪攻入透明防护一尺。 剑尖只在漩涡外缘刺了几下,离正中的昆涉阳还有相当的距离,而齐元白自己,却被反坐力冲击得退后了小半步。 “掌门!” 秦长老大喊一声,赶紧上前,以另一只未握剑的手在背后托了一把,随后与几人一道,按天衍大阵的节奏,同时出招,往透明防护攻去。 有方才齐元白的那一下攻击,防护有了一丝松动,此时长老们合力攻击,很快将有了将其打破的趋势。 与此同时,后方的弟子们也在齐元白传音之后,陆续学着长老们的样子,结成大小阵法,辅以除魔袋,应对混乱的攻击。 天衍阵法经过了成百上千年的锤炼,俨然十分有效,不过片刻,就让弟子们暂时稳住了阵脚。 而漩涡的四周,阵法将其围在其中,步步逼近,眼看方才已经有了突破,可还没等他们一鼓作气将防护击碎,昆涉阳的影子便又实了一分。 随手一挥,地面便又往下沉了一寸。 更多灵力从地底下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引得众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们一边极力克制住吸纳的冲动,一边调动全部心神,应对眼前的情况。 就连几位长老的动作,都有一瞬间的迟缓。 只有齐元白,从头至尾,没有一点分心,只专注地盯着漩涡正中的身影,眼看情况越来越危险,不远处的弟子们,有几个修为低一些的,小腿已经埋入流沙之中,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满是灵力、不断下陷的黄沙淹没。 齐元白眼神一沉,未与众人商量,便提剑在腕上划了一道,鲜血顿时被抹在了剑刃之上,银与白,形成鲜明对比。 几位长老眼神一沉,很快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以血洗剑,便是快速将自己全副力量都投入剑中,如此,剑意之强劲达到顶峰,而肉身却会如纸般脆弱。 他这是赌上自己的命了。 “掌门!”常长老唤了一声,见状也赶紧发力,和其他人一起,将才刚有所松动的防护凿开了一个缺口。 齐元白就从那里飞身而入,一剑刺向正中的昆涉阳。 第114章 枯竭 齐元白的剑术,与同境界的修士相比,算不上太高超。 当年,他父亲齐归元还在时,就常有人议论,若他非亲生骨肉,他只怕根本没有机会成为天衍掌门的亲传弟子。 后来,掌门传位,谢寒衣全无半点争夺的意思,齐元白的继任顺利得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又有人议论,若不是谢寒衣与世无争,他也根本成不了天衍掌门。 这么多年来,这样的声音从未停止过。 人人都觉得,天衍之所以在齐归元故去后,仍能位列三大宗门之一不倒,是因为有谢寒衣的存在。 在外人眼里,泠山道君谢寒衣才是真正能代表天衍的存在。 就连天衍内部,尽管对掌门尊敬如常,但这种尊敬,与对真正的剑修大能不太一样。 但这一次,在长老、弟子们亲眼看着他赌上自己的性命,闯过那层透明防护,顶着巨大的灵力压迫直攻向昆涉阳的残魂的时候,忽然对他肃然起敬。 不论修为与实力如何,身为掌门,他尽到了应尽的职责。 “掌门师兄!” 常长老大喊一声,猛然发力,试图将自己剩下的灵力传递给齐元白。 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 尽管有残破的防护在,近半灵力都被抵挡在外,但剩下那一半,给了齐元白坚实的支撑。 在剑尖靠近的时候,中心那道专心致志吸取力量,一动不动的黑影,终于猛然跃起。 与远处那些乱舞的魔物相比,这个身影显得笨重多了,但跃起的速度,却比它们都快,快得众人都有些看不清楚。 好在齐元白离得极近,又一直全神贯注,立刻捕捉到他的动向,几乎同时出手。 在透明防防护层中,两道动作极快的身影针锋相对。 众人看得心惊肉跳,本以为要经过一番难解难分的缠斗,但因齐元白一直酝酿着全部的力量,没有一点要拖延时间的意思,所以,不过不过片刻,两边就几乎同时使出了绝招。 剑锋中有强烈的银光迸发出来,而昆涉阳那残魂的四周,则溢出浓黑的魔气。 银色与黑色在夜空中迎面碰撞,形成强烈刺眼的光芒,逼得众人不得不抬手挡了挡眼睛。 紧随那道刺眼光芒的,是天地之间一阵剧烈的震颤。 又一次地动让众人头晕眼花,遮住视线的同时,不得不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不被地面的摇晃和黄沙的飞舞裹挟。 好不容易等这一阵地动过去,四周那道强光似乎也暗了下去,众人好不容成稳住身形,这才慢慢放下挡在眼前的衣袖。 一切都在恢复。 不停蹿升作乱的魔物消失了,连带着控制它们的细线也消失了,就连漩涡中心,那两道交战的身影也消失了。 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只有飞舞在半空中,还没来得及落回地面的流沙,仍在如雨点雪花一般纷扬落下,在呼啸的西风中沙沙作响。 “什么情况?怎么不见了?” “掌门师兄去哪儿了?” 几位长老快速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同时,从远处的缠斗中解脱出来,匆匆赶来的弟子们也立刻开始在漩涡内外的范围里找寻起来。 待一阵西风过去,飞沙降下大半,终于有一名弟子大喊一声。 “在这儿!”他后退两步,弯腰在沙地上半跪下,没用法术,而是直接用手开始清理黄沙,“是掌门真人!” 顿时,所有人都往这个方向奔来。 数不清的黄沙被好几双手拨开,露出已被半掩在其中,昏迷不醒的齐元白。 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手里还握着自己的佩剑,浑身上下未见一点伤口,整个人却显得虚弱无比,仿佛被人夺去了大半生气。 在他的身边,就是方才昆涉阳所在的漩涡中心,那个有一丈宽的黑色洞口已经缩小成碗口大小,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再不像方才那样魔气四溢,只有几 丝微弱的黑色烟雾从其中飘出,迅速消散在空气里。 地面仍时不时有震动,显然底下的灵脉仍有动静,但与方才相比,已显得平静了许多,显然正在一点点恢复。 “谢天谢地,”秦长老谨慎地伸出手压在地上,先以灵力往下探了探,这才长舒一口气,“掌门师兄做到了——除掉了昆涉阳的残魂!” 其他人闻言,也大大松了口气,好几名修为稍低的弟子干脆直接躺到在沙地里。 “不愧是掌门真人……” “幸好这次有掌门亲自前来,否则,咱们还不知会如何。” “事情应当已经解决了吧?” “咱们是不是赶紧回传送阵那儿去,好让掌门真人回去休养?” “是啊,还不知掌门真人的情况如何呢。” 几位长老也没耽误,确定四下再无魔物后,便要带着齐元白回传送阵附近。 可是,还没等他们走出太远,地面深处就传来一阵由弱渐强的摇晃,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内里开始粉碎,连带着底下支撑着整个地面的岩石都碎开了,在挤压之下,塌陷下去,再也托不住平坦的地面。 从那个漩涡开始,地面再次像先前那样,一点点陷落下去,陷落的高度,甚至比方才更大,有数丈之高。 “不好,赶紧御剑!”常长老反应更快,立刻道,“此处灵脉已经枯竭崩塌,大家小心!” “魔头是除了,可灵脉却救不回来了,若任由其崩塌,照样要把整个大陆拖下水!”秦长老急得额头冒汗,甚至有些顾不上照看齐元白。 “要护持住这里,须得立刻列阵结印!”沈长老也亲身经历过当年的长庚之战,多少知晓要如何把这一段已枯竭的灵脉与别处隔绝开来。 “可、可咱们方才已将灵力都输给了掌门师兄,能御剑已是万幸,哪还有余力结封印!”秦长老已然乱了方寸,显然在责怪常长老方才自作主张,只恨自己方才为何要跟着逞能。 常长老抿唇不语,对他此时的态度并不赞同,但碍于情况紧急,也不欲与他起争执。 就在众人不知要如何是好的时候,不远处的黑暗中,有熟悉的身影迅速赶来。 “此处交我善后,诸位还是赶紧回去,守住自己的地方吧。” 来者正是才从天衍赶回来不久的苍焱。 他冷着脸,带着从魔域赶来的几名得力手下,二话不说,便开始列阵,准备结下封印。 常长老脸色一凝,望着苍焱的动作,目光中有感激和敬佩。 “魔君仗义相助,我天衍上下,定铭记在心!” 其他人也纷纷向他抱拳行礼。 换做常人,定因此动容。但苍焱并无他们正道中人的道义观念,再加上他才从天衍回来,得知那些真相后,心情正复杂得无以复加,闻言只是冷笑,讥讽道:“不敢,我不过是让大家死得晚些罢了。这些封印,顶多支撑一个月,一个月后,枯竭的灵脉照样继续崩塌,然后蔓延至整个大陆。那时,我可管不了了。” 天衍弟子们尚不那么明白他的意思,长老们却很快反应过来,个个变了脸色。 他们不再久留,深深看一眼苍焱,待他结下第一处封印后,便匆匆离开。 阻止灵脉崩塌的封印,不止一道,如当年的长庚之战,谢寒衣一剑杀死昆涉阳后,由齐归元结下封印,后来,再陆续由其他人补上,这才守住了西极这么多年。 如今,这世间,除了谢寒衣,恐怕再无人知晓当年齐归元的封印到底是如何结下的了。 第115章 醒来 天边熹光朦胧,沿着漫长的、微有起伏的地平线,如一块扎染的丝绸一般,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抬起。 终年被冰雪覆盖的泠山泽仍旧寒冷,却在这层微弱的光线下,显出别样的温柔。 湖水中,那两道如水草纠缠的身影仍旧重叠在一起,好像被那熹光唤醒,微微动了一下。 如梦似幻的感觉持续了一整个夜晚,终于在这时候变得清晰起来。 眼前的世外桃源消失了,熟悉的泠山泽回来了。 谢寒衣睁开眼,愣了好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怀中那具温热柔软的身体,是自己的徒儿。 “不!”他下意识推了沐扶云一把,想要让她赶紧离开这片冰冷的湖泊,“你不该在这里!” “嗯?”沐扶云从他怀中被推醒,睁开迷蒙的双眼,发懵地抬眼看向他,“师尊?” 短暂的惊讶过后,昨日发生的一切顿时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就在这片湖泊中,他无法承受灵脉异动带来的经脉贲张阻滞,浑身的力量和气血沸腾得无处发泄,本是让沐扶云去私库取冷霜丸的,可是……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他记得,她的确进了洞府,但回来时,却没带来冷霜丸,而是直接踏入湖中,与他相对而坐,他们就那样,掌心相连,拥抱在一起…… 那是修士之间的神魂交融,不必如凡人那般,却能获得比凡人之间更加亲密和愉悦的感受。 最重要的是,修士之间,常能通过这种途径,炼化体内本不属于自己的灵力,以达到巩固境界、提升修为的目的,这便是常人口中的“双修”。 谢寒衣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会与自己的徒儿做了这样的事…… 一种让人羞于面对的愧疚和懊悔自心中涌起,他甚至有些不敢看沐扶云的眼睛。 自长大成人以来,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不知所措。 只是,事后逃避从来不是他的处世方式,更何况,比起自己的愧疚和后悔,他更关心沐扶云的状况。 “你……还好吗?” 他清了清嗓子,一手扶着她,从湖泊中起身,尽力让自己保持镇定,问。 因他一直随身带着她亲手做的灯台,两人身上皆未被湖水沾湿,走出湖泊,回到岸边时,仍是干燥的,只是经一夜的摩挲,鬓发凌乱,衣衫散开。 他不敢直视沐扶云,沐扶云也不敢抬头看他。 这时候完全冷静下来,能感觉到湖水的冷,此刻已经到了岸边,又发现自己的衣衫散着,露出颈下的大片肌肤,赶紧转过身去,整理好自己的衣襟。 “我没事,毕竟曾在合欢宗待过几年,体质特殊,师尊不必担心。” 谢寒衣的脸有些红,听她这样说,总还是不放心,毕竟自己的修为很高,体内积聚的,更是来自整个灵脉的冲击力量,靠着莲花冷霜丸压抑了那么久,骤然发作出来,自己的经脉完好无损已很难得,还不知对她有没有受伤。 他紧绷着表情,伸手搭在她的腕间,探了探她的脉象,见果然平稳,并无异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候,他突然感到捏在手指间的那段肌肤格外柔软细腻,像丝绸一般,有种别样的触感,让他舍不得用力的同时,开始有种指尖发烫的错觉。 相触的肌肤不足方寸,却让两人都浑身紧绷起来。 “没事就好。” 谢寒衣赶紧收回手,微微转过身去,以侧身对着她,沉声道。 沐扶云悄悄抬头,看着他仿佛有些冷漠,还有些生气的侧影,心有点沉,难得 感到一阵不知所措的自责。 “对不起,师尊,昨日的事,是我自作主张,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见师尊那么难过……” 她不知道谢寒衣到底为什么生气,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自作主张让他失望。 修士与凡人不同,大多对所谓“肉身贞洁”并无太多执念,但对于神魂、灵府等真正属于修士自己的东西,却被看得很重。 许多修士,尤以大能居多,都不喜被他人随意踏入自己的领地。 哪怕她和谢寒衣是师徒,也不该跨越这条界线。 更何况,这本是道侣之间才会有的亲密程度。 身为徒弟,如此行事,便是僭越。 昨日一见他神志不清、难以忍受的样子,她就乱了方寸,根本没想那么多,就凭着本能行事了。 此刻想来,心中亦有愧意。 谢寒衣听到她语气中的沮丧和失落,心中一阵针刺似的疼痛,不禁转过身去,克制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肩上,放柔语气,道:“不该是你说对不起,应该是我,身为师长,我竟然——” 后面的话,他有些说不出口,懊悔之意溢于言表。 “对不起,扶云,此事不怪你,都是为师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皆有些无法面对一切。 昨日开始的地动尚未完全停止,仍时不时有震动从脚下传来,只是与昨日的剧烈相比,显得十分轻微。 谢寒衣虽经过了昨晚的疏解,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但灵脉的动荡没有结束,很快又在他的体内积聚起一部分无处安放的力量。 沐扶云觑见他有微妙变化的神情,自觉低头,轻声道:“师尊尚未恢复,还是先回洞府好好休养吧。” 她说着,转身想要离开。 谢寒衣没来由的心中紧了紧,有些不想看到她的离开,下意识开口唤住她。 “你后悔吗?” 沐扶云的脚步顿住,在原地停了停,没有回头,轻声答:“不后悔。” 她有愧疚,有自责,有失落,就是没有后悔。师尊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她会像爱惜自己一样爱惜他。 只是不知道谢寒衣会不会从此远离她。 “师尊,你呢?” 她仍旧没回头,就这么静静站着,等待他的回答。 谢寒衣沉默了片刻,好似在挣扎犹豫,好半晌,才缓缓道:“我有一些后悔。” 沐扶云呆了一下,垂下眼,轻轻“哦”一声,什么也没说。 “我后悔自己没有控制住自己,唐突了你。”谢寒衣上前一步,停在离她仅半步之遥的地方,晨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恰好照出他的身影,完完全全将她笼罩其中,“但我也不是个称职的师父,除了后悔,还有可耻的欢喜。对不起。” 这是他的心里话,是面对她明亮的眼睛时,决计说不出来的话,幸好她问出来时,并未直接回头逼视他。 他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徒儿,除了怜爱、欣赏之外,是否还有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这么多年独处的日子,让他已经忘记了寻常人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 只是,不论如何,他都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看到她远离自己。 …… 山脚下,传送阵所在之处,常长老等人带着齐元白匆匆赶回来。 蒋菡秋带着众弟子守在归藏殿外,一见他们御剑回来,纷纷迎上去查看情况。 “掌门师兄这是怎么了?”见到脸色难看、昏迷不醒的齐元白,蒋菡秋吓了一跳。 “灵脉底下,被镇压的魔头昆涉阳残魂逃逸,为祸一方,掌门为除去那魔头,赌上性命,与之相搏,这才成功,只是自己也受了冲击,急需回来疗伤。”常长老脸色凝重道。 一听到“昆涉阳”、“赌上性命”这些字眼,众人就忍不住紧张起来,随行归来的弟子们赶忙七嘴八舌将当时的情况告诉大家。 除了担心掌门,大家亦担心西极沙地已然枯竭崩塌的那段灵脉。 “已经去信太虚门和无定宗,让他们护住自己的灵脉,最好多下几到封印,稳住地势。”秦长老脸色阴沉道,“可是,西极沙地的灵脉,只有魔君出手显然不够,必得由谢师弟亲自前往。” 他说着,抬头看向诸位长老:“你们可有人知晓,如何进入泠山泽?” “泠山泽乃禁地,除了掌门师兄和谢师弟他们师徒二人外,旁人不得准许,皆不得进入。”蒋菡秋蹙眉道,“况且,谢师弟近来闭关,不可随意打扰。何不由我们先一同前往,再往灵脉之下结几道封印?哪怕再多拖延一段时间,等掌门师兄醒来,再做定夺也不迟啊。” 秦长老看一眼仍旧昏迷的齐元白,毫不犹豫地拒绝:“怎么能拿这样的事冒险?你不必多说,什么禁地,什么闭关,不过都是借口,今日,便是强闯,我也要进去!” 第116章 无礼 说完,他就转身要向通往泠山泽的那片密林行去。 虽不知到底要如何进去,但同门这么多年,长老们多少知道大致的位置。 常长老面上闪过一丝不赞同,但因才将昏迷的掌门交给医修搀进殿中,又一向性情随和,鲜少与人正面冲突,并未出言阻止。 泠山泽也算是天衍禁地,想必没有那么容易被人闯入。 蒋菡秋显然不这么想。 她半点没有犹豫,直接赶上去拦在他面前:“不行。” 秦长老去路被阻,脚步一顿,面色阴沉,道:“怎么,师妹要阻止我,弃天衍,乃至整个大陆于不顾吗?” 蒋菡秋皱眉:“何必说得这么绝?西极的情况方才也说清楚了,的确棘手,但尚能撑一段时间,不该这时就去打扰谢师弟。” 秦长老冷哼一声:“何为打扰?他身为天衍的一份子,这么多年来受宗门上下的尊重,难道在危机关头,不该挺身而出,做些什么吗?” 大多数弟子平日与长老们的接触并不多,不知其为人到底如何,乍听秦长老如此说,一时竟也有些赞同。 毕竟,谢寒衣一直以来都深居简出,顶着“天下第一剑”的盛名,却从未在他们这些弟子们面前展现过真正的实力和剑法,就连其他长老都会给弟子们授的课,他也只有过一次,便是去岁给这些新弟子们指点的一回。 没有真正感受过第一剑的威力,也不曾从中受益,学到一星半点,自然觉得秦长老的话有几分道理。 倒是其他长老们,与秦长老相处多年,十分清楚他的为人,闻言便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纷纷皱眉,不敢苟同。 “你们几个——”秦长老还在想法子进入泠山泽,转头看见展瑶、徐怀岩等人,伸手指了指,“平日和沐扶云走得近,可曾去过泠山泽?” 徐怀岩犹豫一瞬,有些不愿回答。 他们当然去过泠山泽,也大致知晓要怎么进入,但如蒋菡秋所言,他也觉得不该去打扰正在闭关的谢寒衣,只是碍于秦长老的身份,不好直接反驳。 展瑶比他更直接,对上秦长老阴沉的视线,面无表情道:“去过,但请恕弟子无礼,不会带秦长老前去。” 秦长老没想到自己会被一名弟子如此直白的当众拒绝,一时表情一僵,本就僵硬的眼神更有些恼羞成怒,盯着展瑶咬牙道:“不愧是落霞峰的弟子,如此不知好歹。展瑶,别仗着自己出身世家,就不把宗门长老放在眼里,事关重大,由不得你肆意妄为。” 他说完,眼神一转,落到肖彦身上:“到底是怎么进去的,你说。” 肖彦一僵,不敢面对弘盈充满威胁的眼神,有些不知所措。 蒋菡秋忍无可忍,怒道:“为难这些孩子做什么?想进去,先过我这一关!” 说着,便拔出佩剑,一副随时与他打一场的架势。 在诸位长老中,蒋菡秋到底年轻,修为不算特别高,但论战斗力,几乎没人比得上蒋菡秋。 秦长老才从西极回来,灵力尚未恢复多少,必然不好与蒋菡秋硬碰硬。 他眼珠转了转,飞快地在四下扫视一圈,落到才从归藏殿中安置好齐元白后出来的楚烨和宋星河二人身上。 这二人都是齐元白的弟子,齐元白眼下还未醒来,形势不明,他们应当会站在他这一边。 正盘算着如何让这二人替他挡一挡蒋菡秋,那边的宋星河已经先开口了。 “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想要借机泄私愤。哪有在旁人闭关之时,就去硬闯的道理?有这个工夫,不如去多结几道封印,说不定反而能撑得更久。” 这话说得比展瑶更直接,听得秦长 老脑袋嗡地一声,震惊地瞪着他。 不止如此,楚烨也在旁帮腔,用他一贯的大师兄的温和嗓音,道:“弟子不才,还请秦长老高抬贵手,先将私下的恩怨抛开,待事情过去,再行了结。” 其他弟子听着两位师兄的话,也慢慢反应过来。太清峰在其他峰弟子间,一向不受欢迎,自然是因为长老为人如此。 很快,四周传来一些谨慎的劝说声。 “秦长老,还是再等等吧。” “医修还在归藏殿呢,此事恐怕得等掌门示下……” 其他几位长老则不再询问秦长老的意思,直接聚在一处,道:“咱们休整片刻,恢复灵力,一会儿若有需要,再结几道封印。” 剩下秦长老一人,站在密林外不远处,面对着众人的目光,看起来格格不入。 只有部分太清峰的弟子,愤愤不平地站在他这一边,替他与其他弟子们争论。 他僵了片刻,有些恼羞成怒似的,拔剑朝着密林便劈了下去。 “谢寒衣,你休想躲在里头不出来。” 剑意自锋利的刃口打出去,将茂密的树丛劈出一道三五丈长的深坑来。 本就时不时轻微摇晃一下的地面,越发震动不已,让泠山泽里的二人都感受到了外面的异常。 沐扶云望着湖面的晃动,有些不确定道:“这是……有人在外面打斗?” 谢寒衣皱眉,略抬一抬手,湖面上便升起一面巨大的水镜。 镜中映出密林附近的画面,众位长老和弟子们聚集着,秦长老站在最前,面对着被剑意砍出来的深坑,沉声道:“谢寒衣,掌门为了守护宗门和整个大陆的安危,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如今身负重伤,昏迷不醒,你难道还要闭关不出吗!” 旁边的蒋菡秋忍无可忍,不再克制,直接向他出剑:“少废话,当初谢师弟一剑救下所有人的时候,你在哪里?如今这般冠冕堂皇,又是做给谁看的!” 两人就这样在密林之外打了起来,又带出一阵不小的动静。 眼看自己的师尊与别的长老打斗起来,太清峰的弟子们纷纷跳出来,个个气势汹汹,大有要帮秦长老撑场面的意思。很快,落霞峰的弟子们也不甘落后,在云霓的带领下,和太清峰弟子相对而立,连带着其他各峰的弟子,也零星站到他们这一边。 一时间,浮日峰上下,气氛剑拔弩张,似乎随时要有更大的冲突。 沐扶云从秦长老的话中猜测,齐元白大约在西极沙地受了伤,此刻昏迷不醒,才轮得到他在此叫嚣。 她站在谢寒衣这一边,自然不满秦长老的言行。 “师尊还在休养中,秦长老怎能这般无礼!” 谢寒衣原本眼神有些冷,听她开口便是为自己感到不满,不由心中一松,轻笑一声。 沐扶云侧目去看他,视线与他相撞,随即移开。 经这一打断,二人之间原本不知所措的气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谁也没有开口再说什么,但是二人都感觉到了。 她在关心他,替他抱不平,正如他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一样,她也同样不允许其他人对他无礼。 谢寒衣心中宽慰,伸手拍拍她的肩,虽还受着赖在灵脉的冲击,面上却是微笑的,摇头道:“没关系,为师去去就来。” 他知道秦长老对自己不满久矣,今日不出,恐怕他当真会留在外面不走了。 沐扶云想也没想,赶紧跟了上去。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离开泠山泽,出现在众人面前。有人高声喊:“泠山道君出来了!” 很快,众人都停下动作,往这边看来。 蒋菡秋顾不上和秦长老打下去,直接撂下对方,任由对方残存的剑意在自己的胳膊上割出一道血痕,来到谢寒衣面前,上下打量道:“谢师弟,你怎么出关了?可还好?” 说着,又转向沐扶云:“还有你,伤势如何了?” 不等他们回答,那边的秦长老已经冷笑起来:“还用得着问?他们不都好好的出来了!依我看,谢寒衣就是不愿承担责任罢了。” 肖彦等人本是不想谢寒衣闭关被打扰,如今看他安然无恙地出来,悄悄松了口气,不再担心。 而楚烨和宋星河的目光则复杂多了。他们本以为谢寒衣情况不好,定然无法出来,毕竟,先前沐扶云曾在归藏殿外求援,谁知,如今两人就这样出现了。 他们不禁想起沐扶云从归藏殿离开时的情形。 那时,她脸色苍白不已,表情间更是有一种难以忽视的焦急。有小道童捧着魔域圣草给她,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赶回了泠山泽……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测,不约而同地暗自握紧双拳。 第117章 答应 “秦长老如此咄咄逼人,实在不像个宗门长老。若是掌门真人在此,秦长老也敢如此叫嚣吗?” 沐扶云素来不参与争执,哪怕旁人当面嘲讽她,她也不会有太多反应,因为。 可是,当听到有人用这样不怀好意的话语攻击谢寒衣的时候,她却觉得无法忍受。 她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想也不想,就脱口与人针锋相对,对方甚至是宗门中的师长。 众人都被她不同寻常的反应惊了惊,但也知晓身为谢寒衣唯一的亲传弟子,维护师尊本也是应该的,瞬间的惊讶过去后,便没人再留意。 只有站在她身后的谢寒衣,察觉到她的不满,侧目看了她一眼。 因站得近,他宽大洁白的袖口在风中微微拂动时,恰好覆在她的衣袖上。 微不可查间,沐扶云感到袖边的手背上,被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好像一股沁凉的清泉从心间淌过,暂时缓解了她心中的情绪。 “我与徒儿尚可,多谢师姐。” 谢寒衣先答了蒋菡秋方才的话,向她道了谢,才转向虎视眈眈的秦长老。 “不知秦师兄如此言之凿凿,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秦长老刚要开口,就被一直保持克制的常长老抢先一步。 常长老就是再不愿惹事,也终究不愿看着谢寒衣就这样被秦长老步步紧逼,生怕秦长老又借机夸大事情的紧急程度,索性自己把详情说了出来。 秦长老的脸色不太好,但众目睽睽之下,只好暂时闭口不言。 常长老并非前掌门齐归元的亲传弟子,因此与谢寒衣并不熟悉,也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性子,说完情况后,不忘补一句:“谢师弟若有心帮忙,不妨再等一等,等掌门情况平稳,醒来之后,再做定夺不迟。况且,当年,太虚门和无定宗的二位掌门也曾参与过长庚之战,虽没有如师弟你一般,直接出剑斩杀了昆涉阳,但兴许也能帮上些忙。” “是啊,”蒋菡秋也点头表示赞同,“大不了,我现在就和几位留守宗门的师兄去一趟西极,帮魔君多加几道封印,总能多撑几日。” “哼,就凭你们的实力,只怕都比不上谢师弟的随手一剑法吧。”秦长老冷冷地说,声音有些低,却让大多数人都听见了。 其他人,长老也好,弟子也好,纷纷望着谢寒衣,等待他的回应。 沐扶云站在他的身边,忍不住悄悄朝他的方向又挪了几寸,肩膀侧了侧,半掩在他的胳膊之后,颇有些悄然表达要与他站在一起的意思。 谢寒衣没有看她,只是靠近她的那半边胳膊朝旁松了松。 他的目光没有太多起伏,直直地对上秦长老的挑衅。 “诸位说得都有道理,谢某先谢过几位师兄师姐的关心,如秦师兄所言,身为宗门长老之一,我几乎没为天衍做过什么事。” 出乎大家意料,谢寒衣不但没有反驳,反而就这么顺着秦长老的话说了下去。 他平日不常出现,众人都觉他当少言寡语、惜字如金,见他并未与众人太过生分疏离,下意识就对他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而那句“没为天衍做过什么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又像是在提醒大家,当年的长庚之战。 如果没有谢寒衣的一剑,如今的天衍,怎么能稳住三大宗门之一的地位不倒呢? “不是这样的,”徐怀岩高声道,“谢师叔为天衍做的事,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更多!” 话音落下,就得到许多反应过来的弟子们附和。 秦长老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猜测谢寒衣如此说,便是要险他于不义,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听谢寒衣又继续说了下去。 “不敢 ,当初的功劳,也并非都是我的。况且,我深受师尊的恩惠,于师尊并肩而战,本就在情理之中。”他说着,遥遥朝归藏殿的方向抱了抱拳,那里除了是齐元白如今的住处,也曾是齐归元的住处,“今日的情形,与当初多有相似,尽管师尊已不在,但身为天衍长老,自当竭尽全力,护住一方平安。” 话中转折之意,让所有人都惊了一惊。 “道君这是……要前往西极?” 有弟子不确定地问了一声。 谢寒衣点头。 一时间,四下静了静,随即爆发出一阵议论声。 有人疑惑,有人赞叹;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就连秦长老都有些震惊。他本也没指望谢寒衣真的会答应,只想借机让谢寒衣在宗门内声望大减而已,可如今这般,反倒事与愿违了。 只有沐扶云,听到谢寒衣的回答后,猛地转头望着他。 “师尊?” 别人不知道他的情况,她却是知晓的,他才刚刚从灵脉异动的冲击中稍稍缓过来,如何能再去西极?上次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一点也不愿让他再冒一次险。 谢寒衣没有看她,只是又像方才那样,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划过,以示安抚。 沐扶云出于对他本能的信服,尽管心中仍觉得不妥,但还是暂时按捺下心中的不解,没再说什么。 “不过,并非即刻启程。”趁着另外几位长老要开口之前,谢寒衣又补了一句,“事关苍生,绝不是天衍一家的责任,太虚、无定二宗门,想必亦会有所动作,我将亲自去信,邀此二宗门派人一同前往,一旦得其音信,便即启程。” 他说得清楚,没有一点推脱之意,显然是真的要前往,就连秦长老,也不敢再搅浑水,只恐稍有不慎,引火烧身。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最后,蒋菡秋站出来,沉声道:“如此也好,三大宗门一齐出手,总会胜算更大。” 常长老则道:“咱们天衍自也要多派些人手,护在师弟左右。” 很快,各峰弟子开始争先恐后地向自家长老要求跟随泠山道君一同前往西极。长老们忙着安排后续事宜,无暇多管他事。 谢寒衣没用玉牌,而是用了平日鲜少使用的宗门传讯阵,修书二封,分别发往太虚、无定二大宗门。 待做完这些,沐扶云方找到机会,与谢寒衣一同暂回泠山泽。 要往西极沙地去,自然还要准备些符纸、法器、丹药。 谢寒衣站在私库中,一样一样地挑选着自己收藏多年,却鲜少有机会用到的这些东西,只有在沐扶云出现后,才慢慢有了用武之地。 “师尊,为何要答应他们?”沐扶云到这时,总算将心里的不解问了出来,“明明不能离开宗门的。” 谢寒衣拿起一件防护甲,却没有收进自己的芥子袋中,而是转身罩在沐扶云的身上。 “那是从前,”他伸手替她系好襟前的系带,轻声解释,“眼下灵脉波动不断,我留在宗门也不得安宁,没有太多不同。” 沐扶云默了默,目光从他那并未完全恢复到往日的洁白无瑕的脸上扫过,明白他仍在承受着一阵一阵的痛苦。 “况且,这一次的灵脉被掀,和上次你们在西极的任务陡然生变,在我看来,有些蹊跷,恐怕不是昆涉阳残魂突破封印那么简单。” 诚如秦长老所言,当初的封印,是他亲眼看着齐元白等人结下的,知晓其威力到底如何。 不论多么强大的封印,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减弱,看似在情理之中。但这么多年来,三大宗门每年都会派人在此重新加固,离真正失效的时间,怎么也有近百年,残魂再强大,到底只是从前的昆涉阳的一小部分,成不了太大的气候。 他是亲自与昆涉阳交过手的,自然比旁人更知晓其真正的实力,压在西极的那抹魂魄,不到其十之一二,如何能挣脱那一重重封印,再掀开灵脉呢? 只有一个可能,便是这背后还有另一个真正的幕后主使,还未被发现。 沐扶云先前一心顾着谢寒衣,没心思多想这些,此刻经他提醒,方慢慢回过神来:“师尊是指,这次的事情,背后还有他人作祟?” “不错,”谢寒衣面色严肃,点头轻声道,“此人想必蛰伏已久,精心策划多时。” 只是不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为师此去,也是想借机实地查看一番,兴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谢寒衣说着,又从架子上取下两枚上品增益实力的丹药,替她装进芥子袋中。 “师尊都拿给我做什么?”沐扶云看着他的动作,轻声问,“应当自己多留一些。” 谢寒衣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直身子,继续看着架子上琳琅满目的法宝,摇头微笑:“知道你不愿留在宗门等待,想要同去,自然得多些防护。” 第118章 奔赴 谢寒衣给沐扶云挑了足有七八种防护法器,个个都是关键时刻能保住性命的高阶法宝,几乎将她从头至脚都保护起来了。 如此,他方觉得能放下心来。 “我知你实力不俗,不见得会落入险境,但是周全一些,总是更好。”他想了想,还是多解释了一句。 沐扶云笑了笑,心中原本的担忧随着他的关怀,一点点化成安心的暖意。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再说“谢”字,就这么将他的心意全盘接收,同时不忘回馈自己的好意:“师尊也请带些护身的法器吧。” 清澈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除了先前一直都有的敬意和关切,更有一种她自己也难以解释的缱绻与牵挂,也许早就已经埋藏在心底,只是到这时,他们之间除了师徒关系,还有了更深刻的联系,才让这份别样的牵挂显露出来。 谢寒衣当然也感受到了她的心意,整个人都变得温和柔软起来。 “我不必用这些,寻常招数伤不了我,能伤得了我的,则非法器能挡。”他摇着头,耐心地对她说,“唯有丹药,偶能奏效,我已备下一些。” 沐扶云知晓他说得不错,身为曾经的器修,当然明白要为一位离飞升已不远的大能修士炼出能防御攻击的法器到底有多难,以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修为,兴许能试一试,可是,修至那等境界的修士,通常都如她一样,或飞升或陨落,真正留在世上的,少之又少,她这么问,不过是存了些侥幸罢了。 也不知她的离开,在玉涯山的其他人眼里,到底是陨落了,还是暂时消失了,又或者,只是入定闭关了。 “不过,我还有这个。”谢寒衣顿了顿,嘴角悄悄扬了扬,忽然指指腰间一直挂着的的小灯台,那是她亲手做的。 沐扶云笑了:“这不过是个小玩意,也帮不了师尊什么。” 谢寒衣难得的玩笑话,让她有些不适应,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淡淡的欢喜。 “帮不了,但能让我安心。” 自从师尊齐归元过世后,他自觉在这世间孑然一人,与师兄之间,有熟稔,有责任,有亏欠,唯独少了牵挂和情意,这两样,在沐扶云 这里得到了弥补。 他这一句话说得直白,让两人皆有些不适应。可是,不过片刻,一个眼神对视后,便又恢复如常。 半个时辰后,发往太虚门和无定宗的信便一前一后得到了回应。 鸿蒙真人的传音一如既往地沉稳:“事关灵脉,危及整个大陆,太虚门义不容辞,请天衍先行,老夫这就亲自带领门内弟子,赶往西极沙地。” 至于梁道珩,尽管人未出现,但是只听他的声音语气,就能让人联想起他咬牙切齿直跳脚的模样:“什么大魔头,死了这么多年,还要来祸害大家,等着,我这就带着弟子们上船,亲自过去!” 两位掌门的声音由传讯符放大出来,回荡在整个天衍的上空,使长老、弟子们皆能听得清晰。 嘈杂声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泠山泽的方向。 掌门尚未醒来,天衍上下的主心骨,显然已变成了谢寒衣。 万众瞩目之下,谢寒衣和沐扶云二人并肩从密林中御剑而出,停在众人面前。 “谢师弟,各峰弟子已集结完毕,共九百二十五人,余四百一十人于宗门留守,以防变故。”蒋菡秋站在最前面,朗声道。 她身为先前没有随齐元白前往西极的长老之一,理所当然地担起这一次跟随谢寒衣的职责。至于常长老等已在西极受伤未愈的几人,则留守宗门。 谢寒衣点头,面色沉静地扫视一番归藏殿外这片宽阔平台上满满当当的弟子,扬声道:“出发。” 弟子们闻声,迅速御剑,跟随在他和沐扶云的身后,朝着传送阵的方向飞去。 近千人就这样依次进入阵中,在几位长老的联手推动下,被传送往西极。 而归藏殿中,被医修医治了半晌的齐元白,始终没有醒来。 秦长老站在他的床边,听着一名医修絮絮的答话。 “掌门的元神受损,所幸心脉尚平稳,没有性命之危,多加调养,总能一点点恢复,不会有大碍。” 秦长老听得直拧眉,不满道:“既没有性命之危,怎到现在也没有醒来?天衍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没有掌门出面坐镇,怎么像话!” 医修知晓秦长老素来苛刻,偏总与掌门一条心,颇受器重,虽心中不满,亦不敢反驳,只讷讷地答:“到底受了冲击,再加上掌门本就有旧伤在身,即便用了灵丹妙药,再辅以灵力输入,亦不会在短时间内恢复,总也得多等几个时辰……” 齐元白这两年因进阶时的意外,一直身体虚弱,秦长老也知晓一二,听医修这般说,方冷哼着不再逼问,只将其遣去殿外等候,自己则留了下来。 屋中重复寂静,香炉里烟雾袅袅,萦绕其间,大门被从外面阖上,挡住了山林间的明媚阳光,使这原本宽阔的空间变得压抑、昏暗。 秦长老伫立在榻边的台阶下,望着仍旧双目紧闭的齐元白,轻声道:“掌门师兄,谢寒衣已去了西极,想必还有片刻就要赶至枯竭的灵脉附近了。” …… 千里之外的芜北镇,谢寒衣带着一众弟子,顺着灵脉延伸的方向,御剑往已然枯竭的那一片区域赶去。 远远的,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中,蓝天白云笼罩之下,有一处方圆数里的地方,看起来似乎比别处黯淡一些。 若是细看,就能看出,那里被一道极淡的,时隐时现的光圈笼罩着。光圈中的黄沙,流动的速度似乎也比别处更快一些,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不断流逝。 “是那儿!”云霓性子风风火火,和师尊蒋菡秋一起,行在极靠前的地方,一眼就看到了那片区域。 众人的目光都开始往那边聚焦,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徘徊在那片区域附近的一个个黑色身影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魔域的人,那是——”蒋菡秋张目远眺,看到了其中熟悉的人影,“魔君?” 那边的苍焱也早早发现了他们的靠近,示意身边的手下靠拢,待他们到了近前,冲蒋菡秋等人点头致意后,目光从沐扶云的身上悄然扫过,微微停留后,落在与她并肩而行的谢寒衣身上。 “泠山道君,又见面了。” 他略显阴柔的脸庞闪过几分复杂的神情。 上一次见到泠山道君,是他不明真相,将沐扶云劫至魔域的时候。幸好,那时他并没有真的对沐扶云做什么,也幸好,谢寒衣和蒋菡秋及时赶到了。 他的内心极少见地感到一阵狼狈的庆幸。 谢寒衣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目光又从沐扶云身上扫过,也想起了上次的事,不禁皱了皱面,下意识往沐扶云的身边又挪了一寸,颇有种要护住她的意思。 两人本就站得极近,如此,更是隔着道袍,就能隐隐感受到彼此肩膊的轮廓。 苍焱将二人之间的亲近看在眼里,心中有些怪异的感受,随即移开视线:“我在此处方圆五里处,每隔一丈,下了一道结界,最后以封锁符将其连结,尚能支撑一个时辰。” 他说着,冲那片区域扬了扬衣袖,顿时,上千道隐藏的结界显露出来,被正中一道银色的符收拢着,在日光下闪烁不已。 “这么多,得花多少灵力啊!” 肖彦忍不住惊叹一声,又被弘盈一把拧了胳膊。 “住口!” 苍焱冷漠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看得他浑身一哆嗦,赶紧自己捂住嘴。 不过,众人经他提醒,也终于发现苍焱的脸色的确有些虚弱,只是因他原本就生得苍白阴柔,才不易发觉。 “多谢魔君如此尽心。”蒋菡秋扫一眼这密密麻麻的封锁,难得对苍焱有了一丝改观。 苍焱紧抿着唇,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我也是为了自己。灵脉坍塌,对谁都没好处。” 是啊,对谁都没好处的事,为什么还有人要这么做呢? 沐扶云忍不住在心里胡乱猜想,难道,幕后主使和她一样,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几次“交锋”下来,蒋菡秋也算是知道他的为人了,半点不理会他的冷淡,直接转向谢寒衣:“谢师弟,接下来要我们做什么,只管吩咐。” 谢寒衣点头,朝四下看了看,道:“正式封印之前,要确保万无一失,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在附近仔细搜寻,看是否还有从先前的封印中逃脱,却未被抓到的漏网之鱼。” 天衍的弟子们听得认真,闻言纷纷点头,不等吩咐,就已按照各自的默契,现行安排好了搜寻的方向。 就在他们打算四散开来的时候,天边忽然传来熟悉的,来自无定宗那艘豪华飞舟逆风而来的呼啸声。 “赶紧的,这种事,怎能少了我们无定宗!”梁道珩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我们一定要赶在太虚门那帮人之前赶到!” 他的话音才落,飞舟还未到近前,另一边,太虚门的修士们已在鸿蒙真人的带领下,飞速靠近。 其中,梁怀怜赫然在列。 她伤未痊愈,靠着丹药吊了精神,脸色仍是灰败的,远远的听见自己亲爹那洪亮的嗓音,额角跳了跳,一使劲蹿到最前面,赶在飞舟落地之前,先一步停在小小的沙丘上,仰头道:“你休想!是我先到!” 第119章 探查 梁道珩一看自己的女儿也跟来了,顿时眉目一凝,爱女心切,严肃道:“宝儿,你伤还重,脸色这么难看,怎么能来这里!” 他说着,转向鸿蒙真人和其弟子们,不满道:“我当初同意我家宝儿入你太虚门,你们可是答应过我,要好好护着她的,怎能让她冒险来这儿!” 鸿蒙真人捋了捋胡须,摇着头,一副不太赞同的样子,显然也不同意梁怀怜跟来,只是拗不过她,才不得已同意了。 “啰嗦什么!”梁怀怜不耐烦地摆摆手,“难道你想让别人议论,无定宗掌门的独女,临危退缩,自私自利,毫无担当吗?” 梁道珩一噎,尽管平日常以没头没脑的形象示人,但身为三大宗掌门之一,心中亦不失大义和担当,被女儿这一番抢白,也无法反驳。 “就这么定了!”梁怀怜趁机跳回鸿蒙真人的身边,高声“宣布”,“先来的是太虚门,无定宗最后赶到!” 梁道珩倒吸一口冷气,瞪大眼睛怒道:“乖宝,你坑你爹呢!明明——” 不给他有机会说完,梁怀怜又一阵抢白:“嘘!咱们听天衍的人说正事,别浪费时间。” 梁道珩一口气刚咽下去,就险些提不上来,只能干瞪着眼睛。 父女之间这一番单方面压倒的斗嘴,听起来有些好笑,一下子让原本有些紧张严肃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不少。 肖彦牙酸似的吸了口气,摇着头道:“不愧是一家人!” 就 连展瑶也忍不住道:“梁怀怜变聪明了。” 沐扶云听见她的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展瑶说的该是心里话了,果然一直觉得梁怀怜的脑袋看起来不那么灵光。 谢寒衣站在众人瞩目的地方,离沐扶云不似先前那般近在咫尺,但他的目光却一直不时关注着沐扶云的情况,见她笑了,心下便安。 他遂将方才的安排重又与太虚、无定二宗派的弟子们交代一遍,待两边都安排好,又邀二位掌门和魔君苍焱,四人一道,在这片区域的中央,也就是先前昆涉阳的残魂逃逸的地方,仔细检查。 此处黄沙流动极快,是这整片区域中流动最快的,像个象征时间流逝的沙漏一般,细细的沙粒沿着漩涡的痕迹,顺着一个碗口大的黑洞,飞快地流下去。 “仍在坍塌。”鸿蒙真人低头看了两眼,不必以灵力探入,就已判断出来。 厚厚黄沙的覆盖之下,就是像木炭化为灰烬一般,不断坍塌、消失的灵脉,灵脉消失,沙土没了支撑,自然不断下落。 “时间紧迫,我的封印亦结得仓促,只能保证将这一带暂时与别处隔绝开来,这儿的下陷,暂时不会影响别处。”苍焱站在三人面前,难得没有像从前那样冷漠,将自己在他们赶来之前做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梁道珩亦收起了平日没头没脑的样子,闻言点头道:“不愧是魔域之主,当机立断,如此,已将危险减少了许多。” 苍焱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下意识抬眼,看了看谢寒衣。他也不知怎么,对谢寒衣的一举一动越来越关注,甚至在内心深处,开始隐隐有将自己同他做比较的意思。 “此处紧邻我魔域,若真出事,最先危及的,必然是我魔域,我自要尽全力控制住局面。”他的神思飘了一瞬便迅速收回来,仍旧是冷冷的语调,听来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但接着,还是又补了一句,“接下来的事情,就要摆脱各位前辈了。” 梁道珩和鸿蒙真人听到他这么说,都有些诧异。从前,他们二宗与魔域素来疏远,甚至隐隐有互为仇敌的意思,只因有天衍在中间调和,这些年方能相安无事。 从前,苍焱从来不会正眼瞧他们一眼,更不用说像如今这般态度谦和了。 鸿蒙真人面上的凝重稍散了散,冲他微微一笑,点头道:“本就是分内之事,同处一片大陆,若真出了事,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谢寒衣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一点没有浪费时间,直接站到洞口边缘,微抬起右手,虚虚罩在上方,从中溢出一股灵力,小心地顺着漩涡流动的方向,朝里探去。 尽管灵脉已经枯竭,但仍会有残存的混乱灵力和魔气在其中搅动,不能掉以轻心。 鸿蒙真人和梁道珩见状,并未与他一样,亲自探查情况,而是分列左右,将其护在中间。他们也明白,此地错综复杂,需时刻警惕。 苍焱则观察着谢寒衣的情况,随时准备将结好的封印揭开一两个。 有了三人的相助,谢寒衣心无旁骛,将所有关注都落在掌心间探出的那股灵力之上。 他有极佳的控制力,灵力顺着洞口下去,在飞速流转、错综复杂的流沙之间,很快找到了方向,沿着微不可查、转瞬即逝的夹缝,一路往地下延伸。 的确如他所料,黄沙之下,有灵脉残留的灵力涌动,一股股灰烬似的,激扬其中,让他探查的速度不得不放得极缓。 因他本就身负整个灵脉,因不时的波动,体内血脉也承受着一波一波的冲击,此刻紧邻这一段坍塌的灵脉,更是感到有灼烧的疼痛从手心传来,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像是将他架在烈火上炙烤一般,难以忍受。 他的脸色从苍白、逐渐到泛红,额角亦渗出细密的汗珠,道袍被沾湿,慢慢贴在身上,看起来颇有些狼狈,但从头至尾,始终保持着淡然的神情。 黄沙之下,范围广阔,他花了整整两炷香的时间,才将这片区域底下的情况探查清楚,好不容易撤离出来,浑身紧绷的弦得到片刻放松,这才长舒一口气。 “谢道君,情况如何?”梁道珩十分大方地将一枚难得的上品固气平心的丹药递给他,问。 谢寒衣摆摆手,示意不必,他的情况,不缺灵力,心境亦稳定,唯需忍耐而已。 “情况与我所料相差不多,有不少散逸的灵力正杂乱地游走,但并无那一股太过强大,到时直加上封印即可。只是,有一点有些奇怪。” 另外三人闻言,纷纷凝神细听。 “除了散乱的灵力,这下面,竟没有一丝残留的魔气,更不用提半点残魂断魄了。” 依照常理,昆涉阳的残魂在此作乱,被齐元白所灭,交锋之间,总还会有零星的碎片残留其中,即便没有,也当有小股魔气。 “也许,先前那缕残魂不够强大,灰飞烟灭后,难留下痕迹。”梁道珩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后,猜测道。 “的确有这种可能,”鸿蒙真人也有此猜想,“当年那场长庚之战规模之大,谢道君定比任何人都清楚,昆涉阳虽强大,到底也敌不过那么多人的围攻,再加上谢道君你那一剑,留下的残魂不会太过强大。”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一处封印起来,以免灵脉的坍塌蔓延到更多地方。” 谢寒衣听着二人的话,没有附和。他总觉得不该如此。 若残魂不够强大,怎能将原本镇压的魔气统统带走,一丝不留?又怎能破开多年前,由齐归元亲自结下,并经无数修士大能一年年加固过的封印? …… 与此同时,和展瑶等人一同在芜北镇附近搜寻残余魔物的沐扶云,也皱起了眉头。 “奇怪,找了这么久,竟然什么也没有。”说话的是肖彦。 他一边御剑,一边看着手中的玉牌,发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大家发来的讯息全是一无所获。 因分心,他控剑没控住,一头朝前蹿出去,一下撞到弘盈的后背。 弘盈沉着脸回头,拧住他的胳膊就是一通教训。 “长没长眼,没看这儿下面都是死尸,你想让我掉下去吗!” 几人的目光同时朝地面看去。漫漫黄沙中,埋了不少已被晒得焦黑脱水的干尸,那些都是被魔物吸干精气的无辜百姓。 都是没怎么经受过外面风雨的年轻弟子,看到这样的情形,总有些异样的不适。他们不敢多看,很快就别开眼睛,抿唇不语。 “找不到也好,兴许是被掌门真人都解决 了,”赵越跃白着脸道,“这样至少意味着后来没再有人受过伤害。” “是啊,希望道君赶快带着大家把封印修复好……”俞岑喃喃道。 众人默然点头,深以为然。 只有沐扶云的眼中闪过一抹困惑。 因谢寒衣先前的那番话,她心中本就有怀疑,此刻见到反常的状况,自然不会像其他弟子那样不深究。 上一次来西极的时候,这里明明有许多魔物出没,照常长老等人的说法,齐元白只是斩杀了昆涉阳的残魂,并未动其他,怎会此刻半点魔物的痕迹也找不到? 她想了想,拿出玉牌,给谢寒衣传去一条讯息。 第120章 结印 “未见任何魔物踪迹,恐怕附近还有魔修在暗中蛰伏、操控。” 讯息发出后,沐扶云便将玉牌收了起来,不动声色地继续跟着大家四下搜寻。 底下半掩埋在沙土之中地一具具干枯发黑地尸体,好像一枚秤砣一般,重重压在心底,让这些年轻的弟子们有些透不过气。 接下来的路上,他们和方才一样,大多数时候沉默无言。 而另一边,谢寒衣收到沐扶云的讯息后,并不觉得惊讶,也同样不动声色地收起玉牌,开始原地调息,平复体内躁动的灵力。 沐扶云的猜测与他不谋而合,这让他既欣慰,又担忧。 不论如何,他得稳住自己的状态,方能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情况。 身边的另外三人虽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因想着接下来还要给这片区域结封印,也不敢松懈,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养精蓄锐的同时,时刻关注着四散开的弟子、下属们传回来的消息。 “目前还没找到其他魔物的痕迹。”鸿蒙真人道。 “我这边也没消息。”梁道珩答。 苍焱面无表情,没有回应他们的话,只是用沉默代表默认。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谢寒衣的身上。 泠山道君,上一次在西极,就是谢寒衣,将沐扶云从他身边带走了。 已忘了自己当时的心情,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庆幸不已,要不是被带走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还会怎样伤害真正的“恩人”。 “谢道君,”苍焱向谢寒衣传音,用一种难得带着敬重的语气,“多谢你。” 没有道明缘由,就这样短短一句,实在有些没头没脑。 谢寒衣皱了皱眉,没有多问,只是淡淡冲他点了点头。 几人正沉默下来,守在附近的弟子高声道:“有人来了!” 大家的目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几道身影御剑而来,走正中,被护卫着的两人靠得很近,其中一个似乎在搀扶着另一个,细细一看,正是本该留守在天衍的秦长老,和先前还在昏迷中的齐元白。 “齐掌门来了。”鸿蒙真人率先开口,冲齐元白点头致意。 “才听说齐掌门为应对魔头残魂,身受重伤,正在昏迷中,想不到此刻便又来了这儿。”梁道珩也难得没有像平日那般不正经。 “是啊,”鸿蒙真人捋了捋胡须,赞叹道,“这么短的时间,就重又赶了过来,着实令人敬佩,不愧是天衍掌门。” 在秦长老的搀扶下,齐元白已然来到近前,苍白着脸色扫视几人,道:“真人谬赞,身为掌门,遇这样的大事,自该亲自过来,怎能留诸位和谢师弟在此面对一切,自己龟缩宗门不出?” 说完,他便有些支持不住的样子,喘着粗气咳嗽起来,一手扶在秦长老的胳膊上,一手握拳挡在口鼻之前,原本苍白如纸的面色因为这一阵咳嗽而涨得通红。 “师兄。”谢寒衣平复□□内流转的灵力,转头看向齐元白,皱了皱眉,显然并不赞同他这时候强撑着赶来,但是素来不喜多言的他,并没有再说什么。 师兄弟多年,二人之间早已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只一个眼神,齐元白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样没有说什么,只伸手摆了摆,便是在说“没事”。 “老道惭愧,拖着病躯前来,实在不能为诸位做什么,只能坐镇后方,给几位护法。” 说是护法,实则也只能是指挥手下的弟子们列阵而已。 “无妨。”谢寒衣言简意赅。 很快,方才四散开来,往各个方向去搜寻魔物踪迹的三大宗门弟子们陆续归来。 大家无一例外,带回的消息都是“未见任何魔物出没”。 三位掌门闻言,具是松了口气。 “如此,情况还算乐观。” “是啊,只要能顺利结下封印,危及便能解除了。” “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开始吧。”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认为应当尽快开始结印,只有谢寒衣没有附和。 “师兄,此事——”他的视线落在齐元白的身上,想要与之商议,稍晚一些,再开始封印。 和展瑶等人一同回来的沐扶云特意绕过人群,站到那片区域外围的地方,想要离他近一些,听到他们说要开始结封印,一颗心也跟着提起来,希望他赶快拒绝。 不知为何,她的心口跳得有些快,总有种说不出是什么的预感,萦绕其间,挥之不去。 只是,没等谢寒衣说完,原本尚算平静的黄沙地下,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摇晃,随之而来的,是呼啸席卷天地的狂风,掀起无数细沙。 “注意防护!”在被剧烈的摇晃和狂风裹挟的前一刻,人群中,三大宗门的好几位长老、师兄师姐先后高喊,提醒大家。 地动和风沙来得猝不及防,连带着整个天地都被遮蔽了,在颠簸晃动中,一切都变成可怖的黑色。 与先前几次断断续续的地动不同,这一次,在波动之中,还有无法忽视的一股股浓郁而凌乱的灵力,压迫着修士们的经脉。 虽离大能还有太过遥远的距离,但能成为三大宗门的哪门弟子,便已经是成千上万修士中的佼佼者。此刻面对混乱的天地和毫无章法的灵力,一个个竟也毫无招架之力,东倒西歪,一时间,场面失控。 沐扶云站在人群的最前沿,和展瑶等人一起,因实力不俗,又素来镇定,本还能稳住,奈何身后的弘盈、肖彦等人已经歪斜得不知方向,不受控地往她们的方向倒来,将她们也撞得站不稳当,陷进流沙之中。 双眼被沙砾遮蔽,沐扶云顾不上挣开不知是谁抓浮木一般抓在她两边胳膊上的手,赶紧释放灵力,要打开自己的灵识,先看清身边的情况,方能从容应对。 不过,才能看清周遭混乱的景象,还未等她开始动作,一股无形的力量已经穿透飞舞的浓厚沙尘,来到她的身边,温柔地将她包裹着。 很快,她的身边就出现了一条真空带,将她和混乱的一切隔绝开来。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她只是顿了一瞬,就下意识控制灵识,向谢寒衣所在的方向看去。 他屹立在流沙乱舞的沙地之上,身板岿然不动,唯有衣袂不时拂动,一双沉静的眼眸仍旧淡然地睁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方向。 果然是师尊在护着自己。 沐扶云感到心中一松,随即放开自己紧绷的神经,任由那股力量将她扶正,让她好好站在狂风卷动的流沙之中。 身边的几人多少也被这股力量影响到,逐渐找到自己的重心,稳住身形,向沐扶云的方向靠拢。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动与狂风渐止,遮天蔽日的沙尘终于被拨开,重归平静。有不少弟子已经半身掩入沙尘之中,剩下半截身子在外,从腰间的剑鞘中艰难地拔出自己的佩剑,奋力往四下劈砍,这才将自己从沉重的沙尘中解脱出来。 “又是一次地动,哎。” “这一回可比先前的更严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咱们还远在宗门,而现在则来到灵脉边缘的缘故。” “不管怎样,每多一次地动,灵脉坍塌得就更多,唯有重新结印,方能完全解除危机。” 守在这片区域附近的魔修给苍焱传回消息,看得他直皱眉:“有一处印已有松动,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话音落下,几人都看向谢寒衣。 齐元白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又咳了两声,方才那阵波动中,幸好有秦长老的搀扶,才能稳住,此刻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更虚弱了。 “师弟,事不宜迟,还是先封印灵脉吧,否则,只怕还会祸及无辜。” 成百上千双眼睛,从上至下,由远及近,全部都落在谢寒衣的身上,那一张张被沙尘染得脏污狼狈的脸庞上,满满的期盼化成一道道无形的压力,催促他不要犹豫。 抵达西极至今,的确没有发生任何意料中的意外。 他紧抿薄唇,平静的眼神从远处的沐扶云身上拂过,最后,在这种充满期盼的殷切气 氛下,缓缓点头。 “既如此,那便开始吧,烦请诸位替我列阵护法。” “自当尽力。”梁道珩一拍胸脯,转头便冲自己带来的那群弟子下达指令,让他们结成无定宗独有的护法大阵,稳住南方位置。 很快,鸿蒙真人和苍焱也分别带领自己的弟子和属下,守住北方、西方两大位置。 余下的东方位,自然由天衍来守。 齐元白冲谢寒衣微微点头,随即让秦长老和蒋菡秋二人分别带着弟子们挪至东方位,就地列阵。 沐扶云也没有例外。因顾及她是谢寒衣的亲传弟子,蒋菡秋特意让她和展瑶等人一起,站在阵法的最前面,以便能最先看清谢寒衣的情况。 她心里沉甸甸的,那种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预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了。 很快,所有人都已就位,在这片急需封印的区域四周,围出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随着阵法的开启,一层层透明的光圈亮起,将四下笼罩,形成一个稳固安全的空间。 谢寒衣站在正中的漩涡处,于众目睽睽下,自腰间拔出情明白霜剑,缓缓注入灵力,以旁人未见过的招式,在飞速流动的黄沙上划下一道道深痕。 每一道痕,都凝聚着无比浑厚的灵力,好似将自己大半的力量都注入其中,慢慢止流动的同时,令他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灰白。 随之而来的,周围的空气里,开始出现纷杂错乱的灵力,或强大,或微弱,横冲直撞,在大家共同筑就的保护圈中来回波动。 “这才是刚开始,谢师叔一定要坚持住!” 肖彦盘腿坐在队伍里,不忘观察情况,压着声音喃喃祈祷。 沐扶云坐在最前方,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谢寒衣,眼看他正肉眼可见地变得虚弱,忍不住用力攥紧双手。 他们一边稳住阵法,一边也要控制自己不被散逸的灵力影响。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人,悄无声息地朝这边靠近。 沐扶云感官敏锐,小心控制着自己这一边的阵法,同时猛地转头,就见一道微弱的黑影,正飞快地朝着弘盈所在的方向飘去。 弘盈低垂眼眸,背脊笔直,仍是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显然并未察觉异样。 “弘盈小心!”沐扶云高唤一声,同时抽出神来,拔剑一挥,甩出一道剑意,朝那边攻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抵挡 黑影反应极快,听到她的声音,立即更加快速度,朝着弘盈的方向直冲而去。 弘盈得到提醒,迅速提剑自原地跳起,扭身就要迎上去,身边的展瑶、肖彦、徐怀岩等也警惕地握紧佩剑,各自站在位置上,随时准备从旁协助。 所有人都以为,黑影的目标是弘盈。 谁知,就在他们觉得胸有成竹,能将其准确拦截下来的时候,黑影骤然转变方向,从原本的直线猛然偏离出去,竟就那样从几人之间的空隙飞快地穿梭过去,一下就进入了他们先前全力围成的包围圈中,直接朝着谢寒衣的方向袭去。 沐扶云没有半点犹豫,提着剑继续朝前,追着那抹黑影飞快前行,企图在其靠近谢寒衣之前就将其截住。 包围圈的正中,谢寒衣聚精会神,仍旧一丝不苟地挥舞着手中的青明白霜剑,继续用灵力汇成剑意,竭力阻止正在不断坍塌的灵脉。 灵力大量输出的时候,不能受一丝一毫的干扰,否则,便有走火入魔、经脉尽毁的危险。 沐扶云不愿让谢寒衣有半点危险,遂不顾同门们的惊呼和劝阻,迎着周遭扑面而来的混乱灵气的阻力,硬是用衡玉剑劈出一条路来。 也不知是不是她近来境界攀升的缘故,即便身子还有些虚弱,也显出了比平日更强大的实力,须臾之间,就已追上那抹黑影。 她不敢掉以轻心,拦在黑影前方数丈之处,为了速度更快,干脆站在原地不动,手心中溢出灵力,控制着衡玉剑悬在半空中,不断与那黑影缠斗。 黑影轻薄如烟,聚散自如,不时在剑意逼近时,迅速散开,再趁剑刃收回时,猛然聚拢,试图缠绕着令其无法动弹。 幸好这股魔气的力量不算十分强大,衡玉剑也非寻常佩剑,而是谢寒衣曾用过的天下名剑之一,其中亦有他多年使用时,不断淬炼而出的内在力量,再加上沐扶云精准的控制,衡玉剑不但没有被缠住,反而在片刻的对峙后,就迅速找到了机会,一道强劲剑意直扫过去,正中黑影的核心。 黑影在半空中一阵无声而剧烈的扭动,随即消散开去。 被击散了。 沐扶云见状,悄然松了口气,以灵力控制着衡玉剑回到身边,稳稳握住。 方才太过专注,浑身紧绷,经脉封闭,不受任何外物的干扰,到这时,她的身子放松了些,方后知后觉地感到周遭空气中的混乱的灵力好似比先前又浓郁了不少。 她皱了皱眉,收剑的手也顿了顿,这样的变化极不寻常。 谢寒衣正在封印这片已如筛子一般漏洞百出、不断崩塌的区域,他方才已经探查过底下的情况,他们三大宗门的弟子们也搜寻过附近一带,并未见魔物,那才被她驱散的这一个,又是从何而来? 还没等她想明白,守在外围的弟子们忽然爆发出一阵大呼“戒备”的示警声。 瞬间,所有人自原地跳起,纷纷拔剑,以防卫的姿态转过身去,齐齐指向四方。 只见原本空空荡荡,未见任何异常的黄沙旷野里,不知怎的,骤然出现了许许多多或浓烈或单薄的黑影,在半空中游荡着,好似要组成一个巨大的罩子,将他们统统笼罩其中。 “哪来的魔物!”肖彦吓了一跳,大喊一声,虽然站在靠里的一圈,也跟着外围的众多弟子们一起挥剑,一道道剑法自众人所列阵法中朝四面八方袭去。 霎时间,剑光纵横交错,闪得人眼前白花花一片。 自各大阵法中凝聚出来的力量,自不容小觑,而半空中游荡的幢幢黑影,看起来虽多,却不算太过强大,这一道道剑意攻去,很快便散了大半。 众人正觉心中暂定,只觉这魔物来得虽蹊跷,好歹算将其抵挡在阵法之外。可没等他们继续维持着,将所有黑影全部击散,脚下被黄沙覆盖的大地忽然抖了抖。 尽管隔着厚厚的一层黄沙与岩石,他们却都能感觉到底下的暗潮涌动,仿佛有巨浪一般的浑厚灵力正一下一下,焦躁地击打着岩壁,使得整个大地都跟着震颤起来。 猝不及防下,有十几名弟子没稳住,脚步踉跄,从阵型中的位置上偏移开来,使得原本稳固、无懈可击的阵法,一下子多了好几个薄弱之处。 那些余下的小半魔物感应到了这种变动,不过一瞬,就从原本不成气候的混乱模样,一下就变得凌厉和迅速起来,在那几个踉跄的弟子还没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循着空隙,钻入透明的阵法罩中。 “小心!”有人大喊一声。 守在阵眼中的蒋菡秋反应极快,立刻握剑朝天空指去,凝聚灵力,挽出一道明亮的剑花,让四下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到。 那是戒备列阵的信号,众人一见,立时绷紧心神,不论方才是否被地动干扰,都以最快的速度站回各自的位置,重新将阵法补全。 然而,到底晚了一步,阵法再强大,也只能抵御外部的威胁,对于已经钻入其中的魔物,众人不得再随意改变位置,几乎算得上束手无策。 “谢道君,小心!”有几个魔物已到了西方位,负责护卫此处的魔修们立刻戒备,同时亦不忘提醒身在阵法中央,最需要被保护的谢寒衣。 所有人都以为,这些魔物的最终目标,定是谢寒衣那处,是以,一个个都全神贯注,一边守着自己的位置,一边尽可能地放开神识,关心着谢寒衣的情况。 但本该 最关心谢寒衣的沐扶云,却一直没有出声。 尽管眼下正是关键时刻,谢寒衣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但身为当世少有的剑修大能,哪怕灵力正大量流失,抽不出神来,光凭他封印时溢出的威势,这些不堪一击的魔物就已经招架不住,又怎能伤害得到他? 沐扶云站在阵法之中,很快想通这一点,暗道一声“不好”,不敢犹豫,不顾阵法,猛地跃出去,开始冲着那一重重魔物一剑一剑砍去。 只是,这些魔物虽不多,却十分分散,她身在阵法之内,又要顾及正在封印的谢寒衣,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你做什么!”秦长老见状,瞪大眼睛,厉声质问,“还不快归位!” 沐扶云没有理会他的质问,仍旧绷紧浑身的弦,尽力向散乱无序的魔物挥去。 弘盈等人见状,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对沐扶云的信赖,下意识想要帮她一起击散阵法之内的魔物,却被沐扶云厉声喝止。 “你们别过来,守住外面!” 眼下,阵法外还有数不清的魔物,他们若来帮忙,则阵法必有漏洞,被拦在外面的魔物定会如方才一样趁虚而入,如此一来,反而更会让众人乱了手脚。 展瑶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站在原地守住自己的位置,同时尽力分出心神来,帮弘盈他们堵住方才那一瞬走神留出的空档,等他们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只剩沐扶云留出的空缺,尚未补好。 眼看游荡在外的魔物们已经逼近,就要趁虚而入,情急之下,展瑶猛逼自己一把,尝试着将从自己的丹田中强行再逼出一股灵力,自掌心之间输出,好填补进沐扶云的那块空处。 她虽已至元婴,素来是同侪中的佼佼者,但天衍阵法的精妙更是经过了数百年锤炼的,每一个位置都是重要一环,缺一不可,让她以一人之力,守住二人之缺,实在强人所难。 况且,强行施压,若一不小心伤及内丹,只恐好容易自筑基夯实的修为将毁于一旦。 不单是她,周围的同门们也替她紧张,一面紧守自己的位置,一面屏息凝神,关注着展瑶的情况,暗暗为她着急。 弘盈站在肖彦身边,一手执剑,一手更是忍不住紧紧掐住肖彦的胳膊。 而肖彦,尽管平日总是一惊一乍,藏不住话,此刻也愣是咬紧牙关,一张脸涨得通红,也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数百双眼睛统统落在展瑶的身上,唯恐她这一处再出事。 “千万千万!”有那么一两名弟子忍不住喃喃出声。 就在这些目光与话音里,展瑶心无旁骛,双眉紧蹙,拧出深深的褶皱,额角更是沁出一层层汗珠。 丹田中圆融的灵力疾速盘桓着,在强大的毅力之下,旋流的中心开始慢慢一分为二,生生填向了另一个空缺。 “成功了!” “我就知道一定能行!” 阵列中,有几名弟子忍不住叫好,又不敢分神,很快便又专注在阵法上。 眼看阵法守住了,包围圈中的沐扶云也利用这一段时间的空隙,暂时将阵法内无序的魔物驱赶至一片更小的区域,打算一剑将其全部解决。 方才那一阵观察下,她已察觉到,这些凭空冒出的魔物,似乎与四周散逸、胡乱冲撞的灵气在相互配合着,幕后操纵的那个人,似乎既能控制魔物,也能掀动灵脉,而这些窜入阵阵法内的魔物,直接目标似乎也不是攻击谢寒衣,而是黄沙地之下的灵脉和封印。 当年的昆涉阳,就曾想掀翻西极的灵脉。可方才明明听说,那抹从封印下逃逸的残魂,已经在掌门的以命相博之下消散了…… 模糊的念头和疑惑从脑海中飞快闪过,却没法细想其中关节,只一剑斩出去,让凝聚的剑意以最精准的角度刺过。 黑雾在剑意下消散大半,眼看已不成气候,还未等众人舒一口气,残余的那几缕出人意料地没有再试图攻击任何人,而是擦着黄沙地汇聚到一起,从沙砾之间飞快地钻了下去,消失在众人眼前。 “不、不见了?” “这是……败退?” “躲进沙子里,也不能再挖地三尺了吧……” 肖彦和弘盈瞪大眼睛,有点发懵。 眼下正是谢寒衣结印的最后关头,而厚厚的黄沙之下,就是不断坍塌、正在被封印的灵脉,而沐扶云又不熟悉地下灵脉的走势,若要立即往黄沙之下寻找那几缕滑溜若泥鳅的魔物,恐会不小心触及不该触碰之处,干扰谢寒衣结印。 “只剩下这么一点儿不成气候的残兵败将,应当伤不到谢师叔了。”徐怀岩猜测道。 “该归位了。”阵眼处的蒋函秋沉声提醒。 沐扶云显然也是这样想的,飞快权衡后,便决定暂时不向下深究,转身朝阵法中属于自己的位置退去——那一边,展瑶已替她撑过了一段时间。 就在这时,脚下的沙地再次震了震。不同于先前几次地动的剧烈,这一次稍显轻微。 众人都未将此放在心上,只有正在交接位置的沐扶云和展瑶二人,同时一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警惕起来。 很快,在周遭本就灵力乱冲的混沌之中,忽然出现一股浓郁、纯净、充满吸引力的灵气。 灵气乃修士修炼、进阶之补给源泉,方才,面对强大而混乱的灵力,众人已是靠着强大的意志,方抵挡住诱惑,树立起坚固的阵法,眼下,弥散在周遭的灵力异常纯净,仿佛被人提炼过一般,甚至不必修士们努力炼化,便已能入经脉中流转运行。 如此巨大的诱惑,实在不是仅仅凭借普通的意志力就能抵挡得住的。在场的皆是经过重重筛选,才跨入天衍内门的弟子,已是修仙界中的万里挑一,在这等诱惑面前,仍旧会变得不由自主。 “小心!” 沐扶云和展瑶几乎同时高呼出声,想要提醒各位同门回神。与此同时,蒋菡秋也似方才一样,手挽剑花,试图以耀眼的光芒稳住众人。 只是,除了楚烨、宋星河、云霓等修为较高的弟子外,大部分弟子都无法抵挡住诱惑,有几个意识尚清醒,无奈身体已经不受控地摆出打坐的姿态,开始贪婪地攫取周遭源源不断的纯净灵力。 人一个接一个矮身坐下,阵法很快便守不住了。包围圈虽还在,实则已溃不成军。天空中出现一个接一个的异象,皆是弟子们在灵力的助力下,轻松破境引来的。 没了阵法的守护,谢寒衣孤军奋战,全无退路。 “师尊!”沐扶云一心都落在他身上,恨不能自己变作那阵法,护他周全。 只是,她本也经脉有损,根基薄弱,近来又连连进阶、受伤,此刻凭借着极强的意志力,尚能保持头脑清醒,可身体已经难受控制,此刻一手握剑,剑尖戳在沙土上,埋进去深深一截,却再支撑不住她全身的重量。 周遭的灵力涌动如泉,裹挟着她,和其他人一样,跌坐在沙地里,开始无法抗拒地汲取周遭的纯净灵力。 她感到自己的神识和□□,似乎正被一把尖利的刀分割着,受损的经脉中血液翻涌,一会儿冰冷难耐,一会儿又如岩浆浇淋。 修为在增长,好容易筑起的灵台,因经脉的脆弱而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轰然崩塌,让一切努力前功尽弃。 但她就是停不下来! 天空中变幻不已,须臾便有云层自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她头顶上空翻涌着,俨然又将有雷劫降下。 可眼下,进阶之人太多,一簇簇的云层分布在各处,让人目不暇接,众人忙于应付,鲜少注意到她的异样。 反倒是不远处的谢寒衣,似有感应一般,飞快地触了下心口,猛然朝她的方向瞥过一眼,再飞快地转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体内灵力翻腾不休的缘故,沐扶云的视线有些模糊,只能勉强看见他冷若冰霜的面庞,却无法对上他的视线。 “不不,别管我……” 她勉强抬手摸到心口那片水晶片,想将其扯下,不愿让谢寒衣通过那一缕神识感知到她的波动,哪怕雷劫就在眼前,她很可能抵挡不住。 这时,一道极细的剑意自谢寒衣的方向飞速袭来,恰打在她的指尖,如针一般,一阵刺痛,令她手上力道一松,没能将水晶片扯下。 也就在同一时刻,因分了神,谢寒衣一向精准的控制力有了一瞬间的松动。灵脉之下,那些魔物立刻见缝插针,钻入他的附近的沙土中,大肆破坏原本的封印。 他浑身一震,动作也跟着一滞,紧接着,在冲击之下,嘴角溢出一缕淡淡的鲜血。 “谢师弟!”蒋菡秋也在尽力 抵抗着外界的侵扰,见谢寒衣模样不对,赶忙拼尽全力靠近,要往他的方向丢法器,企图替他压制在经脉中震荡不已的灵力。 谁知,法器才掷出去不远,就被一道飞速赶来的黑影截住,是苍焱。 “现下不可再以外力干扰谢道君!”他沉着脸挡在蒋菡秋面前,制止道,“道君方才已受魔物影响,伤了自己,若再强行干扰,那些残余的魔物恐更要趁虚而入,破坏他的经脉与灵力运转!” 蒋菡秋动作一滞,觑见他冷然的面庞,惊觉自己的确冲动了,这才定下神来,飞快地思索到底还要做些什么,才能帮上谢寒衣。 为今之计,恐怕只能尽量替谢寒衣减轻后顾之忧了。 她一边吞下几枚丹药,强行封闭起自己的经脉,手上不停地为身边的弟子们护法,一边看向沐扶云的方向——那恐怕是谢寒衣此刻最牵挂的人了。 只是,四下太过混乱,处处是需要帮助的弟子,实在难腾出手来护沐扶云。 “那孩子,看起来也撑不住了啊……” 她咬着牙,抉择之际,忽见几道身影先后往沐扶云的方向去了,竟是楚烨、宋星河,还有——苍焱! 只见他们几人各自停在沐扶云的身边,面向她席地而坐,除了修为最高的苍焱尚还能在周遭急速流转的庞大灵力中保持相当的定力外,楚烨和宋星河二人都已是面色泛白。饶是如此,依然强行稳住,挺直脊背,坐在那片笼罩住沐扶云的雷云之下。 “这是……要替她受雷劫啊。”蒋菡秋见状,喃喃道。 她犹豫一瞬,到底没有再往那边去,而是选择留在原处,守住身边更多的弟子。都是天衍的孩子,身为长老,她须得尽力护住每一个,不论是谁。 很快,夹杂在各种沙石摩挲撞击声中的轰隆雷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出现。 最先承受雷劫的,多是金丹升元婴的弟子们,渐渐的,低阶与高阶弟子们方跟上来。沐扶云的雷劫夹杂其中。 她已实在虚弱,勉强在原地打坐,尽力唤起意志力,方抵御住一些灵力的压迫,减缓了进阶的速度,其他的,便再不能做了。 第一道雷,是苍焱设下的阵法替她挡住了大半威力,落到她身上时,只有轻微的痛感。 几人以为这便算结束了,却见头顶的浓云翻滚片刻,始终盘桓不去,未有消散之意。 “乌云不散,还有进阶之意!”楚烨咬着牙,盯住头顶变幻莫测的云层,本就凝重的表情越发紧绷,这可不是好兆头。 “她受不住的。”宋星河显然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忍着体内灵力的翻腾,迅速封住自己的几处经脉,强行阻断自己进阶的可能性。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难得有一种互相妥协的默契。 他们知道,沐扶云害怕的不只是雷劫,更棘手的,是她被毁去的根骨。为今之计,只有以他人经脉与之相连,替她承受这些精粹灵力的冲击,方能暂时保住她的性命。 苍焱淡漠的眼眸自二人身上扫过,不必询问,已知晓他们的打算,见二人已各自运气,一前一后,两股看不见的灵力自二人掌心中溢出,凌空流过时,带起空气的缓慢波动,将沐扶云笼罩其中。 当那不断波动的气流最终与沐扶云相连时,苍焱眼神一定,立刻警惕起来。 经脉相连,便相当于以他二人的肉身,替她暂时补全了缺损的经脉根骨。 她本就是天生剑体,哪怕先前根骨不全,仍能飞速进阶,眼下灵力流转顺畅,进阶的速度便会加快。 果然,不过几刻,头顶浓云便再度闪现金黄的火花——又一道雷劫正在酝酿中! 苍焱修补好方才被劈得零落的阵法,再次严阵以待。 轰隆一声巨响,夹杂在昏黄天际里此起彼伏的响动中,竟未被淹没,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阵法再次被劈得松散,楚烨和宋星河则一边运气,一边替沐扶云受下穿透阵法后残留的威力。 如此,雷劫断断续续,经久不息。 饶是身为魔君,面对天雷的威力,苍焱也有些受不住。他还分了不少心神在自己的手下处,这本是魔君的职责,此刻面对一道道天雷,已是在强撑。 而阵法之中的楚烨和宋星河,逐渐承受了越来越多天雷的威压。 二人自面色如常变为苍白虚弱,嘴角也渗出血丝,如涓涓细流,在苍白的下颌留下刺目的痕迹。他们的修为在同辈弟子中,已是上乘,但在沐扶云不断上升的境界面前,渐渐显得不堪一提,不得不一面服随身携带的丹药续命,一面祭出各自的法器、宝物稍稍挡上一阵。 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展瑶望着悬于天际,经久不散的雷云,眉头紧蹙,喃喃道:“这样下去,岂不是要直通大乘、渡劫飞升了?这怎么受得住……” 纵观整个修仙界,能至登仙境的修士少之又少,靠他们这么硬撑可不行。 除非,灵脉很快修补好,新的封印重新压制住漫溢的灵气,结束混乱的局面—— 展瑶尽力保持清醒,目光再度移向凌乱的天衍阵法中,已然是孤军奋战的谢寒衣身上。 和多年前长庚之战的一剑斩敌不同,这一次,谢道君没有惊艳整个修仙界的剑法,也没有无数大能冲在他的前面,一切成败,仅系于他一人身上而已。 在为数不多的还能保持灵台清明的人眼里,谢寒衣看起来并未受到太多干扰,剑意挥洒依旧凝练,灵力控制依旧自如,封印也已完成大半,不出意外,再有大半个时辰,便能重新控制住局面。 可是,展瑶心细,注视片刻后,便有了种异样的预感—— “时间……有些不够了。” 大半个时辰,以沐扶云进阶的速度,恐怕支撑不了。谢道君那么在乎她,定然不愿让她出事…… 如她所料,谢寒衣正尽力加快速度。 留在沐扶云身边的那一小片水晶片让他能随时知晓她的状况,方才感知到她想将水晶片摘下时,便已明白她支撑不住,此刻,他看似镇静,毫无波澜,实则比任何人都更担心她的情况。 他知道时间宝贵,每晚一分,她的危险便多一分。可是,照眼下进展,他只恐来不及。 为今之计,只有如壮士解腕、断尾求生——当初在长庚之战中,此地的 灵脉早与他的经脉相连,若直接放弃保住自己的大半经脉,行动起来,便不必再束手束脚。 念头一闪而过,谢寒衣毫不犹豫,甚至连多看一眼沐扶云的情况也不必,直接放开对自己的大半防护,将分出的精力通通放到灵脉之上。 没了桎梏,经脉之中,气息极速流转,常年被寒潭水压制的血气上涌,带着岩浆一般的温度,一遍遍从他体内灼烫而过,烫得他原本洁白如冰雪的肌肤染上一层异样的绯色。 不少修为稍深、天资不错的弟子,不出两刻,就能感受到,周遭原本浓郁得让人无法招架的灵气正在一点点变得平缓。尽管十分缓慢,但这点细微的变化,也足以将少数几人的神智唤回,让他们在不受控的汲取灵力中重新运气,慢慢控制回自己的身体。 “道君控制住局面了!” 片刻后,有率先恢复过来的弟子尽力冲高呼一声,提振众人的士气。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找回神智,尝试摆脱周遭充盈灵气的影响。 他们还没有发现,这一点缓慢的改变,已是谢寒衣用自损换来的。 在煎熬中的沐扶云却察觉到了。 她身体已不大能动弹,五感也不似往日灵敏,眼前蒙了雾一般看不真切,可她就是能感觉到,谢寒衣定伤了自己! “师尊……” 头顶雷云聚拢,火花闪现,俨然有天雷要劈下。围在她身边的三人都已被先前几道雷劈得元气大伤,见她自己已如薄冰般脆弱,仍念着谢寒衣,心中皆有些不是滋味,又恐她心神慌乱之下,自乱阵脚,反使一切功亏一篑,忙想出声提醒。 可是,还未待开口,沐扶云已先一步收敛心神,将所剩的微弱力气,全部集中在运转体内灵气之上。 她从来不是感情用事之人,越是在危急关头,越是不断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师尊如此护她,她绝不能让他的付出白费。 宋星河感到胸口被雷云的威力压得闷痛难忍,不由停下运气,却见沐扶云已恢复凝神的状态,不禁捂着胸口,惊讶的同时,亦有些不是滋味。 沐扶云,从她入天衍以来,总是那么冷静,仿佛已入道百年,心定如磐石,任何事都不会在她内心引起波澜一般——只有谢寒衣,是不同的。 譬如此刻,她难得慌乱片刻,又能如此迅速调整自己,凭借的应当便是对谢寒衣的那一份在乎吧? 宋星河眼神黯了黯,不经意间,对上楚烨与苍焱二人的视线,淡淡一瞥,不约而同移开,继续调息运气。 周遭有越来越多的弟子清醒过来,而沐扶云这处,天雷虽变缓了些,却仍是一道道劈下。 设下的保护圈越来越脆弱,几人越发痛苦难熬,楚烨和宋星河二人俱已眼神灰暗,面色发紫,连抬手都费力,就连苍焱的额角也已缀满汗珠,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如纸。 坐在中间的沐扶云,更是连打坐入定时一贯挺直的脊背都已佝偻了下来,早已低垂着脑袋与双臂,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陷入昏迷。 她快不行了。 已至极限,再多一道雷,便是真要灵台崩溃,经脉爆裂了。 旁人不知,身边这三人,却隐隐能感觉到。 不出片刻,眼看头顶又有雷云翻滚,闪着火花的光芒已在浓云之间跃跃欲试,如吐信子的巨蛇一般,他们三人再度对视一眼,竟都察觉到了绝望。 难道当真没有办法了吗?要像当初在秘境坍塌时,眼睁睁看着沐扶月丧命,却无能为力一样,甚至更加痛苦懊悔吗? 雷云变幻间,无数个念头闪过,终逃不过一个悔与恨。 若果真过不去,便以命相抵吧…… 云层翻涌,雷已酿成,只见一道碗口粗的金光自乌漆漆的浓云间猛地刺出来,直向正中的沐扶云劈去,身边那三人几乎同时,强撑着跃起,抵挡在前,却被雷电蛮横地划开。 巨大的威力将他们震到沙地上,鲜血很快自道袍间滴下,渗入沙土之中。 金灿灿的沙砾在风中飞舞着,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有恢复行动的弟子察觉到不对,想要赶来援助,却一时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锐利可怖的金光飞速刺近,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就在这时,只听一道短促的破空之声,有什么东西由远及近,挡在了沐扶云的头顶。 暴烈的天雷恰击其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嗡鸣声与耀目的白光,众人倒地一片,本能地闭目捂耳,却仍避不开二者相撞的威力。 天地间,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切。 耀目的白与金交织,遮蔽了所有人的感官。 朦胧之中,沐扶云感到一直压迫着她的周遭的浓郁的灵力,正如雨后迷雾一般,被透出云层的阳光照开。 她勉力抬头,望向挡在自己头顶的那片光。 银白的剑刃,玄黑的剑柄,以及覆于其上的细白霜雪颗粒—— 那是青明白霜剑。 第122章 昏迷 师尊的剑,替她挡下了这道致命的天雷。 她呆呆睨着头顶那片被银白色撑起的天,不顾那万丈光芒将眼睛刺得疼痛湿润。 也不知过了多久,剑刃被天雷击出的嗡鸣声渐趋微弱,扬在半空中的金色沙尘如淅沥雨丝一般,落回地面,天地之间的界限重新分明起来。 仿佛大梦初醒,被黄沙半掩住的弟子们,一个个清醒过来,动弹着身子,七倒八歪地爬起身,互相对视,一时有些不大感确定眼下的境况。 “溢出的灵力……都消散了?” “的确没了……” “是不是谢师叔的封印成功了?” “谢师叔呢?” 众人面面相觑,开始四下里寻找谢寒衣的踪影。 不知是谁,指着半空中的一处银白高呼:“是师叔的配剑!” 方才的光芒已消失大半,唯余一层淡淡弧圈,自剑身朝下笼罩着,如保护罩一般,恰将一道打坐得摇摇欲坠的身影护在其中。 “沐师妹!” 徐怀岩站得近些,一下认出沐扶云,赶忙上前查看。 其他恢复过来的弟子搀起身边同伴后,也跟着上前,昏迷在附近的苍焱、楚烨和宋星河三人也被注意到,有不少弟子送上丹药替他们补元气,也有人干脆坐下,试着运气为他们调息、疗伤。 “幸好有谢师叔的剑护着,这天雷,方才一道接一道,任谁也承受不住。”徐怀岩嘀咕着,和沉默的展瑶一起,分别扶住沐扶云两边胳膊,“沐师妹,你还好吗?” 他关切地看过去,却发现她惨白如雪的脸上毫无生气,只一双眼尽力圆睁着,定定地望着青明白霜剑。 他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剑身上的银光仿佛黯淡了,自上而下笼罩过来的弧圈,也几乎看不见了,像是生命力悄然流逝了一般…… 嚓—— 极细的碎裂声自剑身上传来,钻入他的耳中。 只见一道曲折裂纹,自剑柄之下半寸位置起,蜿蜒而去,横亘于整片锋刃之上,起初只有发丝粗细,很快,便如发芽的根苗一般,长出越来越多的分杈,直至那片白刃再承受不住。 又一声脆响,如琉璃碎裂,闻名天下的青明白霜剑,曾经跟着谢寒衣一战成名的青明白霜剑,竟就这样碎裂了! 剑修之剑,便如凡人之发肤,修士修为越高,与剑的羁绊便越紧密,如今,谢寒衣的佩剑就这样碎裂了,那他自己又如何了呢? 徐怀岩心中一凛,赶忙举目四顾,顺着变故之前,记忆中的方向寻去。 原本阵眼所在之处,漩涡似的沙土停止了流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朝中心塌陷的锥形沙坑,最低之处,赫然躺着一道白色身影。 洁白的道袍有大半都落了尘土,方才还异常绯红的脸庞,此刻已血色尽褪,惨白如纸,就那么横卧着,像被埋了半截一般,看起来异常脆弱。 徐怀岩一时呆了呆,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在这时,原本被他半搀扶着,已全身脱力的沐扶云,像忽然被注入了力气一般,猛地挣脱开来,朝着谢寒衣的方向奔去。 她的经脉有缺损滞涩,方才进阶太快,承受不住的纯净灵力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统统流逝,此刻,她无法调动灵力助力,更无法御剑而行,全凭一身拼命挤出的蛮力,如凡人一般奔去。 沙地柔软,一不小心便着力不稳,软倒下去,她毫不停滞,奋力爬起来,继续奔去。 “沐师妹小心!” 有弟子高声提醒,见她跌跌撞撞的样子,后知后觉地想要上前帮忙时,她已奔至近前,双膝触沙,恰扑倒在谢寒衣的身边。 “师尊!” 沐扶云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干哑,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像有刀片在割一般,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双手将他道袍上的黄沙扒开,半伏跪着捧住他毫无生气的脸庞。 “快醒醒!” 待拂开黄沙,她才发现,白衣的覆盖之下,已有鲜血自他双手指尖流淌出来,无声地渗入身下的沙地之中,再看那张苍白的面庞,更觉心惊。 “师叔这是怎么了?”很快,徐怀岩等人也跟了上来,将他们围在中间,见状不由大惊失色。 肖彦试了试运转体内气息,见还能调动,便伸手道:“还是先探探 谢师叔的经脉和气息吧!” 只是,还未碰到谢寒衣的袍角,就被展瑶挡住了:“不可。” 他疑惑地看过去,展瑶却没说话,只是示意他朝旁让一让,她的身后,正站着面色凝重的蒋菡秋。 “不必探了,指尖渗血不断,自是经脉已损,受不住灵力冲击,若再贸然以灵力探入,更不知会损伤几何。”她拧着眉解释一句,弯下腰先在谢寒衣的鼻息间探了探,“呼吸虽弱,好歹还在,只不知神志是否还在。若是神志无法回笼——”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沐扶云却明白了。 旁人不知谢寒衣与灵脉的关系,她却是知道的,此刻经脉之损,定比他们以为的更加严重,如凡人一般,昏迷太深,神志无法回笼,便恐怕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而仙者虽长生,却无不死之身,经脉受损,神志不在,肉身便也会如凡人一样,迅速衰老,直至惨然零落,归入尘土——那便是一条死路! 当务之急,要先将他的神志唤回,方有机会再想办法替他疗伤救治。 “师尊,师尊,快醒醒!”她哑着嗓子,开始不停唤他,“徒儿已撑过来了,眼下一切都好了,只等师尊醒来,师尊,可千万不能留下徒儿一个人……” 她本就喉咙干涩嘶哑得有些发不出声,此刻说着话,一向平静无波的内心,竟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忧虑与恐慌,一下一下揪着,又酸又痛,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越发低下去,甚至带了几分掩饰不住的哽咽。 同门们皆有些沉默。 谢道君平日深居简出,他们几乎未与他相处过,谈不上多么深厚的情谊,但身为天衍的一份子,从来对道君崇敬无比,加之今日,因他之故,方能平息这一切,更是感激不已,见状自都有些悲急情切。 “师叔!” “道君!” 围在四周越来越多的人群里,逐渐传来更多声音,所有人都希望谢寒衣能恢复神智。 就连总是沉默的展瑶,也一道开口了。 不过,与别人不一样,她看了一眼已强撑精神到极限的沐扶云,对着昏迷的谢寒衣说了一句:“道君,再不回神,沐扶云就撑不住了。” 她的声量不高,甚至是刻意压低了几分的,只不过,使了些传音的技巧,在旁人听不真切的时候,将这句话清清楚楚塞入了谢寒衣的耳中。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的缘故,不过须臾,谢寒衣半掩在袖中的指尖,竟然飞快地动了动。 “好像有动静了!”肖彦眼尖,一下捕捉到了细节。 四下一静,沐扶云屏住呼吸,有些发抖的手扶着谢寒衣的面颊,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紧闭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十分费力的掀开一条缝,紧抿的薄唇也微不可查的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你、别、怕……” 只这么三个字,像一缕青烟,钻入沐扶云的耳中,瞬间化为热泪,盈满眼眶。 “只要师尊在,我就不怕。” 她哽咽着,说完这句话,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直强绷着的弦,也在一瞬间松懈下来,在一片惊呼声中,整个人如被抽了骨一般,朝前一软,昏迷了过去。 第123章 真言 再醒来时,已是在天衍山上。 沐扶云动了动眼皮,慢慢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似乎正躺在一见装饰古朴的屋子里时,猛然回神,一下坐起身来。 全身气血涌动,直冲脑海,令她一时间眼前发黑,四肢亦是像被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着一般疼痛无力,片刻才缓过来。 “醒了。” 展瑶的声音出现在耳边,一贯的冷淡,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松一口气。 “这里是掌门真人的归藏殿,泠山泽是宗门禁地,你与谢师叔都昏迷着,我们不便进入,便将你二人安置在掌门真人处。” 沐扶云揉了下额角,一边试着下塌,一边开口要问谢寒衣的情况。 展瑶像她肚里的蛔虫一般,在她开口前,先往她嘴边递了杯茶,趁她没回神,猛给她灌两口,方道:“你元气大伤,又经脉不畅,不宜直接以高阶丹药疗补。虽已辟谷,近来也得多饮医修调配的补气茶,方可慢慢恢复。” 待见沐扶云被迫一气饮下了大半杯,方放下茶杯,解答了她的疑惑:“谢师叔伤得比你重,被掌门真人安置在正殿中疗伤,内门几位长老、医修,还有不少师兄师姐本都在外静候情况,方才怀岩他们已传讯过来,师叔已醒了,掌门师叔遣了大家回去,眼下你去,应当正好。” 沐扶云顿了顿,站直身子,试图调动全身灵力,却又听展瑶道:“别动,你进阶太快,医修封了你几处经脉,近半个月,一点都不可再用灵力。” 说着,在沐扶云之前踏出门外,握着自己的剑,向她示意。 这是要御剑带她去正殿的意思。 “多谢。” 沐扶云也不推辞,道声谢后,便在她的帮助下,很快来到正殿之外。 恰逢几位长老自正殿中出来,见展瑶带着她过来,蒋菡秋冲她点了点头,有些紧绷的脸色缓了缓:“你也醒了,快进去吧,师弟见到你,也会宽慰些。” 沐扶云点头,冲见到她后,面色各异的长老们略一抱拳,算是行礼后,便跨入正殿门内。 大殿中央,以主座为轴,两边列了整齐的坐榻,乃是平日宗门内长老们聚集,商议事务的地方,绕过正厅,才是休憩之所。 还未行至内室,便先听听见齐元白低沉的声音。 “……师徒而已,何必如此?若是担心衣钵不得传承,日后再挑个好苗子便是了。” “不一样的。” 谢寒衣的声音传来,因听起来太过虚弱,落到沐扶云的耳中,显得十分陌生。 “师兄,且不论我收她为徒,并非为传承——你知我本就无意于此,就算她非我亲传弟子,只是天衍一个普通的弟子,我也不会放任不管,眼睁睁看着她有危险。” 屋里沉默了一阵,沐扶云也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片刻后,齐元白咳了两声,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沙哑而虚 弱的声音里有说不清的意味:“究竟不是为了师徒情分——师弟,你只是为了她罢了。” 沉默再度蔓延,还站在正厅中的沐扶云不自觉地悄然攥紧双手,苍白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我也曾被众人轻看,当初,是师尊没有放弃我,才令我不至未入仙门便心灰意冷。”片刻后,谢寒衣再度开口,嗓音比方才更虚弱,语气却是不容忽视的坚定,“师尊也曾教导过我们,求仙问道,非问一人之道,仙者登高仰天,却不能忘脚下土地。” “师兄,你忘了吗?” 他口中的“师尊”,齐归元,亦是齐元白的父亲,他们二人之间的羁绊,当比谢寒衣更深才是。 也不知是不是被提到了痛处,齐元白再度重重地咳了声,随即冷声道:“师弟不必多想,我不过提醒你罢了——” 他说着,目光倏然朝正厅的方向射去,手指一动,以灵力将站在那儿的沐扶云直接带进内室。 “为了这么个经脉半废的孩子,毁了自己的仙途,甚至差点连命也搭上,值得吗?” 他也受了重伤,直到再度前往西极沙地时,才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此刻动用灵力,即便只是一点点,也显得有些吃力,原本挺拔中带着道骨仙风的身躯,此刻支撑不住地微微佝偻着,掩在道袍下的胸口也因呼吸急促而不住地起伏。 “你看看自己,日后就这么平庸地吊着半条命活下去,哪里有半点‘天下第一剑’的样子!” 谢寒衣因受伤太重,身体虚弱,难得没有动用五感和灵力,此刻半卧在榻上,蓦然见到沐扶云,不禁眼神一凛,连说话的语调都冷了几分。 “师兄,你这是做什么?此事与她何干?我既未因私心耽误了封印灵脉,便是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不用再牵扯他人。” 齐元白连连冷笑,原本因虚弱而惨白的脸色,憋出一层异常的紫红:“师弟何必急着辩解?你不想将她牵扯进来,可曾问过她,是否愿意接受你这般的回护?”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话戳中了内心,一向冷静淡漠的谢寒衣,竟然变得有些闪躲,似乎不愿与她对视。 沐扶云顾不得齐元白话中的讽刺与恶意,只是抓住了方才的那句“毁了自己的仙途,甚至差点连命也搭上”。 她知晓,先前在西沙极地时,谢寒衣因那些魔物的干扰,受到了一些影响,为了救她,受了重伤,却不料会伤到这种程度。 “师尊怎么了?什么叫‘毁了仙途’?” 齐元白用来拉扯她的那股灵力已经撤去,一得自由,她便忍不住上前,半跪到榻边,双手伏在榻沿上,仰头望向谢寒衣。 面对她担忧的疑问,谢寒衣垂下眼帘,沉默以对。 得不到回应,沐扶云越发不安,干脆不顾师徒尊卑,掀开谢寒衣搭在榻沿上的道袍袖口,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来,激得她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搭在他的腕侧,欲强行催动灵力,探入他的经脉中。 “你做什么!”谢寒衣察觉她的意图,猛地抽回手,反手一转,制住她的动作,“你才连连进阶,不可擅动灵力!” “那师尊便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出于担心,沐扶云再没了平日的坚持与风度,“否则,我——我也自毁!” 谢寒衣怔了怔,望着她的眼神,从方才的焦急和愤怒,变得黯然无光:“你——哎,说的是什么胡话。” 齐元白听着这师徒二人间你来我往的对话,不禁又是连连冷笑:“我竟不知,才短短时日,你们师徒二人倒有了这么深厚的师徒情谊。既如此,不正该坦诚相见吗?” 他说着,以一种与往日大不相同的,不怀好意的眼神看向沐扶云,缓缓道:“既然师弟不愿说,便让老夫来开这个口吧。” 沐扶云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心中咯噔一下,仍旧搭在榻沿的双手不禁悄悄攥紧。 “这些年来,因西极灵脉下的封印,师弟不但要承受寒潭和灵脉冰火交替的冲击,为了维持封印,还一直刻意压制境界。这次西极之行虽凶险,但于他而言,亦是个摆脱压制的好机会——一旦由他再度封印成功,他便能顺势摆脱灵脉的桎梏,继续自己的修炼仙途。以他的修为,日后登仙,不过早晚的事。可是,为了让你不因进阶太快而经脉爆裂,他强行以自毁的方式加快封印速度。” 他说着,微微佝偻后背,有些可怖而意味不明的眼眸靠近一些,紧紧盯着她,轻声道:“如今,封印已成,他的经脉却因你而毁去大半,难以修复,从此,只怕无法再有大造化了。” 沐扶云愣在了原地。 的确是“自毁仙途”了。 经脉于修士之重要,不言而喻。 这一个小世界的“沐扶云”,就是受此拖累,一生艰难,下场凄惨。而她来到此处后,亦受此困,哪怕有过人天赋,也不敢进阶太快。 他们这样的修士,终其一生,追求的便是扶天下苍生,登仙道顶峰,尽管最后得成大道者寥若晨星,但总算是有人人向往的终点在远方等待着,如这般经脉已毁,再无前路可言,便如凡人被判终身监禁。 凡人肉身脆弱,短短数十年便会身死,而修士,却不知何时才能熬到尽头。 “我这个师弟,当年人人称赞、钦佩的师弟,为一个本就有残损的人,牺牲了自己的仙途啊。” 最后这句话,齐元白几乎是咬着牙,用一种隐含愤恨的语气说出来的。 谢寒衣抿着唇,黯淡的目光转了转,在齐元白身上停留一瞬,随即才落到了沐扶云的身上。 “够了,师兄,且让我们师徒静一静吧。” 齐元白慢慢直起身子,平静下因情绪激动而疾速起伏的胸口,面无表情地扫了二人一眼后,便转身至门边,挥了挥手,召来两名道童,冷淡吩咐道:“送道君回去。” 他口中的“回去”,自然是指回泠山泽。 谢寒衣还半卧在榻上,两名道童快步行至榻边,想要自两边将他搀扶起来。 谢寒衣看着还在身边半伏着的沐扶云,想示意二道童先去搀她,可才挥了挥手,未及开口,却见她低垂着眼,一言不发地先撑着站起来,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出了正厅。 谢寒衣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后也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她三五步的距离跟着,离开了归藏殿。 因二人都不便使用灵力,两名小道童便要请他们往设在归藏殿的传送阵去。 一路上,二人始终保持着一前一后的位置,一言不发。 谢寒衣望着沐扶云瘦削的背影,不知为何,只觉她挺得笔直的脊背透出的倔强,一时竟让他不知所措。 他几度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来,甚至连伸手轻轻拍一下她的脑袋都做不到。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通过传送阵回到泠山泽。 终年萦绕此处的寒气与霜雪仍在,白茫茫一片,可对此刻的谢寒衣来说,却已失去用处——重新封印后,他已不在需要这些来压制体内的气血。 白雾萦绕间,沐扶云深深吸了口气,感受到沉沉的寒意自鼻腔钻入心肺,在整个胸腔蔓延开来,带出一阵针刺刀割一般的疼痛,令她的脑仁跟着突突跳起来。 “师尊,您知晓我当初为何明知自己天资不佳、根基难筑,仍要踏上这条崎岖难行的修行之路吗?” 她背对着谢寒衣,没有回头,他却从她低低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颤意。 他心口跳了跳,缓缓伸手,想要触碰她那早已自高高的马尾散下来,垂在身后的乌黑长发。 还未待回答,又听她接着颤声道:“因为我想摆脱这里的一切,离开这里的一切,再不回来——这是我一直以来坚定不移追寻的目标!” 她说着,朝前走出一步,猛地转过身来,用一种复杂而难掩伤感的目光望着谢寒衣。 “可是,我、我却曾因为师尊,而升起过放弃的念头……” 第124章 后悔 她自来到这个小世界后,一心想的,就是完成历练,熬过那九九八十一道雷劫后,重回自己的世界——对她而言,这才是回到正轨。 可是,她并非没心没肺的人。 谢寒衣为人清冷,却任何时候都记得将她护在身后,他的存在,让她第一次感受到师徒之间的情谊。 修道之人,因青春常驻,时间漫长,近于永生,与凡人相比,总是感情内敛,甚至冷漠一些。 曾经的她,独自求道近百年,早已习惯了孤单。可一旦有人开始关心她,就像漫漫寒夜里的温暖光源。真挚的情意,怎舍得辜负? 有那么些时 候,心中一直坚定的要离开的念头,也曾有过动摇。 她想,若就这样,以泠山道君亲传弟子的身份,一直留在师尊的身边,似乎也不错。身为曾经的天才女修,她知晓谢寒衣修为极深,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 只不过,这小小一步,全靠机缘。 天下修士无数,能修至渡劫期的那寥寥大能中,,鲜少有短短数十年就飞升登仙者,更多的大能,在此境逗留百年,方现飞升之象。 她不知谢寒衣会在此境停留多久,但不论多久,若她能等到他得成大道的那日,再离开这个小世界,便不再有太多遗憾与留恋。 可现在,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而她,却因天道不得不离开。 “没有太多时间了,我——” 我在西极进阶了太多,很快就要临近移魂换体之日。 后面的话哽在喉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能泄露天机,内心的诸多情绪无法向谢寒衣解释,只能生生憋着,令一向从容洒脱的沐扶云看起来有些狼狈。 她憋得眼眶含泪,止不住摇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师尊,不值得啊。” 她终要离开,怎么值得谢寒衣毁了自己的仙途? 谢寒衣望着她盛了泪水的眼睛,想像从前一样宽慰她,告诉她,他不觉得不值。可不知为何,他隐隐能察觉到,她口中的“不值”,与他所想并不一样。 他唇角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竟忽觉词穷,又想抬手轻抚她的鬓发,可指尖颤动,终究没动,眼中的光芒暗了下去。 “罢了,我已给了你太多负担。”他轻叹一声,垂下眼低声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他说着,转身要朝洞府的方向而去。 受着伤,经脉半毁,本就虚弱,加之心绪低落,他原本挺拔如松的背影,一时竟显出几分摇晃的脆弱来。 沐扶云看得心中一颤,盈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她压抑不住心底的酸楚,上前两步,在他离开前,伸出双臂,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腰。 “师尊,对不起。” 她心中懊悔难过,一时没了往日的冷静,难得的感情外溢。 “徒儿并非埋怨师尊,只是心中实在郁结,一时任性……” 谢寒衣被她这样抱着,身子僵了一下,却没有推开她,而是慢慢放松些,抬起右手,轻轻落在她的手背上,一下一下拍着。 心中的愧疚未消,担忧却稍散了些。他想说,能见她将心中的情绪发泄出来,已是宽慰,绝不会怪她。 可是,才一张口,心口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抽痛,好像有一股难以控制的力道,从内里攥住他往外拉扯一般,就连自筑基以来,始终牢固的灵台,都似震了震。 他呼吸一滞,身子也定了定,到嘴边的话就这样生生止住了。 沐扶云察觉到他一刹那的僵硬,松开环住他的双臂,绕至他身侧,抬起朦胧的泪眼,有些紧张地问:“师尊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谢寒衣面色不变,唯唇角轻微地动了动,随即恢复如常,轻声道:“无事,只是有些累了。” 他说着,侧过身,抬手覆在她面颊上,带着薄茧的修长指尖自她眼角拭过,湿润的泪珠碎开,在他指腹间晕开一片。 “在西极,你也受伤不轻,如今不能调动灵力,却该好好调息,方能慢慢恢复。” 沐扶云此刻被他擦了泪,心底竟有一丝羞赧,闻言点头答应:“徒儿明白。师尊也快入洞府修养吧。” 说罢,她退到一边,冲谢寒衣行礼,望着他转身入洞府,直到门略关上,方才转身。 不知为何,谢寒衣方才那一瞬间的异样,让她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 到底是多重的伤,才会让他断了仙途? 她在水边站了站,凝视着水面上缭绕的霜白雾气,面色渐渐沉下来。 芥子袋还在腰间,她无法御剑,便取出才来天衍时常用的省力符纸贴上,离开泠山泽,朝着归藏殿后堂行去。 …… 洞府之中,谢寒衣屏息凝神,待感知到沐扶云已经走开,才敢捂住胸口,有些痛苦地佝偻下去。 他的另一边胳膊撑在一边,才让自己不至于直接栽倒下去。豆大的汗珠自鬓发间滑下,苍白的脸庞很快布满隐忍之色。 先前在归藏殿醒来时,大约躯体还未完全缓过劲来,除了有些虚弱外,并未感到太多不适,到方才回到泠山泽,痛苦才开始显现。 在西极时,他为了重新封印,已将自己体内与灵脉的连接斩断,伤至根本,此刻,不会再因血脉翻腾不断,而需要浸泡在冰冷的水中——便是浸泡了,也无济于事。 那种从灵台处蔓延开的动荡的疼痛,与寻常大战后元气大伤的痛苦截然不同,而是夹杂着一种拉扯感,好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要将他修行这么多年来固下的根基掀开一般。 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谢寒衣的眼神沉了沉,努力坐直身子,试着专心调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这一阵躁动暂且过去,才敢泄下劲。 芥子袋中还留着已裂成两截的青明白霜剑,原本银亮锋利的绝世好剑,此刻失去了光泽,如废铜烂铁一般,再不见往日气势。 这把剑,乃是当初他的师尊齐归元赠予他的神器宝剑,哪怕是当年那场长庚之战,直面魔头昆涉阳,都不曾对此剑有半分损伤,西极的一道天雷,却直接将其劈成两半。 进阶的雷劫,皆随着境界的上升而威力渐强,能将他的剑劈开的,又该是何境界的雷劫? 谢寒衣望着断裂的宝剑,眼神逐渐凝重。 …… 泠山泽外,通往归藏殿的山道上,沐扶云一步步沿着台阶上行。 上一次如这般徒步攀登,还是刚入外门,不会御剑的时候。 那时的她顶着一身骂名,日日遭人白眼,与整个天衍都显得格格不入。而如今,再没人会为难她。 这也不过是从法会之后的变化,距今不过短短数日,可她却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许久。 山道上,有弟子往来,或并肩交谈,或御剑慢行,大多都是从西极一同回来的,见到沐扶云时,多向她抱拳致意。 也有几名弟子还关心地询问了她与谢寒衣的状况,尽管知晓帮不上忙,还是郑重地叮嘱她,若有需要的地方,一定请不必讳言。 沐扶云一一应下,待上到归藏殿所在处时,已不记得自己到底与多少人说过话。 她拍了拍胸口,深吸一口气,只觉原来与太多人打交道,似乎比独自修炼更加费神。 好容易绕过有弟子往来的正殿,来到后堂,方得一片寂静。 时日不久,供奉在此的莲灯,似乎又有几盏本就已微不可见的熄灭,消散在天地间,不见踪影。 而属于沐扶月的那一盏,长明不灭,仍静静立在角落里。 大约是有所感应,在她踏入堂中的那一刻,灯芯的光亮便颤了颤,升起袅袅烟雾,化作熟悉的人形。 “你还是来了。”沐扶月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亲妹妹,“我还以为你不愿再来了。” 她说着,像才从沉睡的被窝中醒来一般,仰起脑袋,伸展着身体,露出愉悦的笑容:“也对,已立过誓言,你不敢不来。” 沐扶云面不改色,行至莲灯旁,拔出佩剑,在指尖上划开口子,由着鲜血滴入灯芯。 受到血缘至亲的鲜血滋养,沐扶月的元气肉眼可见地又恢复了许多,原本淡如轻烟的魂魄,已不再那么透明,越来越像寻常修士们的完整精魂。 快了。 再几次,神魂便该完整,可行移魂之术了。 沐扶云脑海里闪过谢寒衣的身影,慢慢放下手,眼神晦暗。 没得到回应,沐扶月心有不甘,又移至妹妹身侧,微微弯下腰,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怎么样,就快成了,妹妹,恨我吗?” 沐扶云收回剑,没有回答她,甚至连看也没有看她,只是淡淡道:“你现在连装也懒得装了。” 沐扶月面色一滞,没料她会如此回应,露出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随即又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气势:“哼,随你如何说,反正,事到如今,谁也不敢奈我何。” “不错,既如此,就耐心等着吧。”沐扶云点点头,转身朝外行去。 将要跨出殿门的前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首望着沐扶月,回答她方才的问题:“我不恨你。” 沐扶月愣了愣,眼里满是不信。 “会恨你的那个沐扶云,早就不在了。” 沐扶云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堂。 归藏殿外,天气晴朗,风轻云淡。 楚烨和宋星河二人站在石阶之下,仰头凝视着这边,面色皆是惨白。 像是知晓今日她要来此处,特意来等,却又不敢再进入这个曾被自己视作希望的地方,只能远远看着。 见她出来,两人本就紧绷的身子越发显得僵硬。 楚烨最先反应过来,脚步动了动,问:“你……如今进阶至何处了?” 第125章 噩耗 这是他们如今最关心的事。 对沐扶云来说,她根骨脆弱不堪,即便暂时承受住了进阶的雷劫,日后也随时有气息运转不畅,导致静脉爆裂而亡的可能。 再加上还要以鲜血供养沐扶月,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越来越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星河站在楚烨身侧一丈远的地方,目光掠过她垂在身侧,露在衣袖外那一抹残留着干涸血迹的指尖,禁不住咬了咬牙关,慌忙扭开视线。 楚烨则忍耐着复杂的情绪,直直注视着她的眼睛,想从中找到除了平静与冷漠之外的情绪。 沐扶云毫不躲避,就这样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向他们因为受伤未愈而虚弱疲惫的神色,轻声道:“这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 说罢,她走下台阶,就要从他们身边经过。 宋星河心急,本能地伸手拉住她的衣袖,阻止她离开:“你——” 话音出口,蓦然对上她冷漠的视线,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撒手,无措道:“我、我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帮你……” 沐扶云抚了抚自己的衣袖,面上未见动容之色:“别指望我会感谢你们。” 在西极时,因有他们二人与苍焱出手,她才没被天雷直接劈得魂飞魄散。 但这一切,本也是这三人不分是非,助纣为虐才引起的,她不必为他们此刻的忏悔而心生感激。 “我们没有这个意思,”说话的是楚烨,“只是想知晓你的情况,好让我们有所准备。若那一日真的到来,也许我们仍能想办法,替你抵挡……” “还能想什么办法?”沐扶云仰起下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要像沐扶月那样,再替我的神魂寻一处可供使用的躯壳吗?” 楚烨语塞,不愿承认自己的确有这样的念头。 沐扶云嗤笑一声,摇头:“莫说我在这世上,早已没了其他血亲。即便有,也做不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那你想要我们如何?”宋星河脱口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吗?我做不到!” 沐扶云摇头:“因果循环,你当日所种之因,今日便要承受其果。若仍如当初那般,因无法接受自己犯下的错,就要行旁门左道之事,那还不如不忏悔的好。” 二人一时语塞,再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说得没错,一直以来,他们都因为无法接受自己犯下的错误。别人犯错,可以指责,可以憎恨,可以惩罚,可待落到自己身上,又该如何? 良久,楚烨低着头,攥紧双拳,下定决心一般,哑声道:“你放心,我再不会做任何伤害他人的事。” 沐扶云抿了抿唇,不置可否。教化弟子,本该是为人师的职责。 想到这儿,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齐元白那张因气急而涨得通红的脸,不禁眯了眯眼,问:“掌门真人……伤势如何了?” 楚烨和宋星河都是齐元白的亲传弟子,天赋异禀,极受重视,素来常伴其左右,知晓的定比旁人多。 大约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齐元白的情况,楚烨愣了愣,没来得及回答,倒是宋星河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掌门师尊先前已被重创过一次,即便被及时救回,再往西极时,也未参与太多,可我瞧,还是情况不妙。” “怎会如此?” “掌门师尊素有沉疴,这几年,时常发作,本就艰难,此次又重创,虽看起来尚行动自如,但内里熬油似的,早不如旁的同阶大能们那般了。” “素有沉疴……”沐扶云若有所思,“倒不曾听说过。想来,对于掌门真人这般身份地位,也是一件憾事。” 齐元白身为天衍掌门,本就一直因修为境界不如谢寒衣,而曾被外人诟病,都道他是凭着前任掌门亲生儿子的身份,才得到的掌门之位。 得位之后,若潜心修炼,仍有机会后来居上,堵住旁人的嘴。可他却落下旧伤,进阶愈发艰难,往后,只怕更无法突破了。 沐扶云难得主动问话,宋星河心下宽慰,尽管有些奇怪她为何突然问起掌门师尊的事,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知道的统统告诉她。 “师尊是三年前的一次进阶,受到灵脉波动的影响,差点走火入魔,这才落下病根的,除了我与大师兄,旁人并不知晓。” 一直沉默的楚烨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接着说了一句:“师尊虽不曾多说过,但想来,心中也是有遗憾的。自那以后,就连性情都变了些。” 天衍乃天下三大宗门之一,身为掌门的齐元白,地位非凡,旁人少有接近他的机会,即便是其他各峰的长老,也只有在议事时,才与之接触,是以留意到他变化的人不多。 而他是齐元白座下大弟子,寻常最受器重,常伴其左右,这才有机会留意到。 沐扶云神色一顿,又多问一句:“如何变了?” 楚烨摇摇头,拧眉道:“我也说不清,只是师尊从前宽厚和蔼,自三年前起,有时变得喜怒无常,尽管都很快消了气,但从前,我从未见过师尊如此。” 经他这般提醒,宋星河也反应过来,点头应道:“不错,确有那么几次,师尊似乎变得比从前严苛了一些。” 他忽而想起,当初沐扶云才入外门时,齐元白也曾因为沐扶月的缘故,对她有所责难,生怕她因此心有芥蒂,连忙又解释:“掌门师尊有时虽看起来不假辞色,实则只是对弟子们寄予厚望,希望天衍的弟子个个能成材,平日里,从来都是依着门规行事,不曾薄待过谁。” “随口一问罢了。”沐扶云不置可否,她心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她本也对天衍旧事不甚熟悉,一时半会儿,也没琢磨出什么来。 楚烨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有些迟疑地要说什么,还没开口,山道上,小道童云生飞快地奔上来,小圆脸红扑扑,一面呼哧喘气,一面指了指正殿的方向,双手在空中一通比划,最后两眼一翻,做出个晕倒的模样。 “掌门师尊晕倒了?!”楚烨三两步上前,抓住他的衣袖,紧张地问。 云生闷闷咳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点头,另一边,宋星河的玉牌已亮了—— “太清峰秦长老传讯:掌门师尊不知为何,再度不省人事,召我们师兄弟二人立刻入正殿!” 如此,二人也顾不上其他,冲沐扶云歉然抱拳后,便匆匆往归藏殿正殿绕去。 天衍自有一套上下通信的体系,不过片刻,消息便已经传开,一时间,各峰弟子,凡未受伤修养的,纷纷放下手中事务,前往浮日峰,聚集在归藏殿外,关心齐元白的情况。 楚烨和宋星河因本就在浮日峰,是以到得早些,又是齐元白亲传弟子,很快便得入殿内。 屋里静悄悄,除 了两名道童守在门口,便只有秦长老一人,正盘腿坐在榻上,给昏迷不醒的齐元白运气。 远远的,只能看见齐元白低垂着脑袋,毫无支撑力的样子,若非秦长老以灵力为屏障,只怕他要直直栽倒。 待走近了,方能发现他双唇紧闭,被抿得有些发紫,嘴角一圈亦有虚浮的白,尽管脑袋低垂,整个身体却并不显得柔软,反而有种异样的僵硬。 “师尊!” 楚烨和宋星河见状,俱是一惊,下意识就要冲上前去查看齐元白的情况,却被秦长老的灵力挡了回去。 “不得妄动!”他眉头紧蹙,低声呵斥,“我才为掌门师兄运气,师兄情况不妙,万不可再动!” “那、那该如何是好?”宋星河闻言,心急如焚,“可曾请医修来瞧过?门内那么多珍宝神器,难道没有能用得上的吗?” 秦长老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慢慢收回手,亲自扶着齐元白,令其平躺在榻上,才面色凝重地摇头:“医修本就是以疗愈外伤为主,况且,先前医修早已来瞧过,只说掌门师兄伤在内里,已经拖延了多时,再行医道,也无济于事了。”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越发低来下去:“而今之际,唯有多用些续命的丹药,方能多拖延一段日子。” 楚烨年长一些,平日更得齐元白器重,对他的旧伤知晓更多,隐约明白,这样的伤,一不小心,就会如此,再加上先前才醒来时,的确也听医修说过,是以心中难过的同时,尚能克制住大半情绪。 而一旁的宋星河则直接扑通跪倒在地,双手支撑着,肩膀颤动,呜咽出声。 秦长老冷眼看他,厉声道:“住嘴,此刻可不是你该难过的时候!身为掌门师兄亲传弟子,你该拿出点担当来!” 天衍乃三大宗门之一,掌门恐将陨落,是震惊上下的大事,当务之急,是要在事发之前,稳住局面。 宋星河平日虽易冲动,到底知晓分寸,深吸一口气,冲齐元白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头后,便站起来点头道:“弟子明白。” 秦长老见状,冷哼一声,不再责问他,只指了指齐元白所卧之榻两侧的蒲团,吩咐道:“我已秘密传信其他各峰长老,很快,他们便会赶来,一同商议此事。你们二人,就守在掌门师兄身边。” 二人随即领命。 很快,如他所言,其他各峰的长老闻讯。纷纷赶到归藏殿。 一时间,正堂之中,各位长老按座次就座,一如往日共聚议事一般——属于谢寒衣的坐榻,也没有例外的空着。 第126章 密令 “秦师兄,掌门昏迷,你将我们都召集过来,却独独少了谢师弟,这是什么意思?” 才落座,不待秦长老说什么,蒋菡秋便当众开口,先发制人。 其他人闻言,纷纷一震,赶忙凝神,望向秦长老。 “师妹稍安勿躁,咱们还是先听秦师兄一言,再下定论不迟。”洞仙峰常长老素来脾气软,生怕正事还未商议,二人便先闹起来,连忙劝解一句。 秦长老面色阴沉,他素与蒋菡秋不和,对她的质问显然不满,但到底忍住了,只重重哼一声,道:“谢师弟也受了伤,方才离开归藏殿不久,此刻应当已在泠山泽调息运气,疗伤修养,不便打扰。” 话音刚落,蒋菡秋已是毫不掩饰的一声冷笑。 “明人不说暗话,大伙儿都知晓,此番掌门伤重,为稳宗门内外,我们此刻赶来,最重要的,就是要先商定下任掌门人选。你又素与谢师弟不和,如此行事,未免太小人了一些!” 蒋菡秋为人直白,说话时常不留情面,她所掌落霞峰诸多弟子,在她的潜移默化影响下,也多少是这般性格,是以整个落霞峰,常在不经意间,就得罪了别人,多亏落霞峰素来信奉用实力说话,弟子们个个刻苦勤勉,一心修炼问道,这才能一直在天衍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此刻其他长老们一听她火药味十足的话,纷纷吓了一跳。有几个人少势弱的峰主,本着明哲保身的原则,低眉敛目,缄口不言。 紫云峰韩长老左右观望一番,蹙眉道:“眼下掌门伤势加重,前途未卜,我最希望的,自然是掌门还有机会能好起来,如此,大家便可安心了。可是,若当真有意外,也确须尽快定下一位继任者才好。师妹的话有些过激了,却不无道理。秦师兄,旁的事,谢师弟不愿参与也就罢了,推选继任者,却应该要问一问谢师弟的看法。” 常长老也点头附和:“不错,此话有理。” 众人的目光落在秦长老身上,等待他的反应。以齐元白素来的为人,众人心里多少猜测,他想利用这次混乱,将谢寒衣排除在掌门人选之外,更甚者,很可能要自己争当继任者。 可谁知,秦长老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却说:“请诸位前来,确与继任者之事有关。但,我可不是来询问诸位的看法的。” “你!”蒋菡秋眉头一皱,登时站起来,冷眼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长老缓缓起身,站到厅堂正中间,沉声道:“按天衍门规,唯有在掌门未亲自指定继任人的情况下,方需各峰长老一起推选。今日境况,掌门真人早有预料,已留下了话,我们只需听从便是。” 一语落下,众人都静了一静。 这一回的灾祸来得突然,谁也没料到会发展到今日这样,秦长老却说,齐元白早早指定了继任者。 不过,身为掌门,要操心整个宗门的将来,哪怕事事平顺时,也会忧心将来,早早指定继承之事,也不少见。 在秦长老隐含讥讽地看着蒋菡秋。 蒋菡秋自知暂时是自己冒犯了,脸色虽不好看,却还是抱了抱拳,以示歉意。 “不知掌门真人的密令符,安放在何处,是否可让大伙儿看看?”常长老见气氛稍有缓和,又提了一句。 掌门若要向宗门内外传递密令,常用天衍特制的密令符,如指定继任者这样的事,一旦掌门离世,密令符就成了遗命符。 常长老此话听似并无不妥,却说到了众人心坎上。大伙儿不言明,但对秦长老的话是真是假,不敢轻信,唯有见到真章,方有定论。 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秦长老面上未现任何慌张之色,只顺着常长老的话点头:“自然可以。掌门真人本就嘱咐我,一旦他有危险,定要在他陨落之前,将密令符交出,好免去宗门上下的混乱。” 他说着,冲众人示意,请他们同自己一起进入齐元白所在的内室。 宽敞而古朴的榻上,齐元白一动不动地躺着,以修士们超出常人的敏锐目光看去,都已几乎看不到呼吸时胸膛该有的轻微起伏。 在他的身侧,楚烨和宋星河二人意思不敢松懈地守着,见长老们入内,方往后退了一步,抱拳行礼。 “密令符在此。”秦长老行在最前,捧起齐元白所配天衍剑,抽出剑身,又执起他已无知觉的一只手,以食指指尖在剑刃上轻轻一滑。 深得有些发黑的血液自指尖淌出,秦长老赶忙将剑倒悬,待那血液顺着剑刃淌至剑柄,最终滴入剑柄正中那块已有些黯淡的黑色宝石中。 很快,黑色宝石光泽闪动,显出一丝鲜红,剑身也开始脱离秦长老的控制,悬浮至半空中。 宝石转动,离开剑柄,压在底下的小小的黄色符纸出现在众人眼前,随之而来的,是属于齐元白的声音—— “此为天衍宗第三十二代掌门齐元白之密令:若有一日我有难,宗门掌门之位当交予师弟,泠山道君谢寒衣,一可服众,稳住内外,二全吾父当年遗憾。请诸位师兄弟务必尽一切所能,护好谢师弟安危,助他顺利成为天衍第三十三代掌门。” 听起来不算虚弱,似乎是在此次受伤之前就已准备好的。 密令符乃天衍祖师爷所创,下密令时,不但要主人的鲜血,更要有主人的灵力为识别物,以保证此令是出于主人的意愿而下,数百年来,从未有过差错,是以,众人听罢,无半点质疑,只是一片安静。 秦长老眼含讥讽地看向蒋菡秋:“蒋师妹,如今可还怀疑我,不请谢师弟前来的居心?” 蒋菡秋抿唇,知晓自己方才的的确确是错了,也不狡辩,当即冲秦长老的方向深深一揖:“我向来敢做敢当,方才是我冲动,误会了师兄,请师兄谅解。” 她与秦长老不对付已有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当众向他低头。 秦长老难得畅快,却不能表露太多,只得借机讥笑两声:“真是罕见,原来师妹你也会有要请我谅解的一天。” “咳咳——”常长老清了清嗓子,制止了二人之间可能会发生的争执,“如此也好,谢师 弟此次也受了重伤,想必此刻应当正在修养,你我师兄弟不必打扰他,往后,只管一面守着掌门真人的状况,一面护好谢师弟的安危便可。” 其余众人皆深以为然。 齐元白担任掌门才未满百年,这些年来,天衍一门上下,算得上平静如水,一派和睦,各峰长老,虽有如蒋菡秋和秦长老这般素日不对付的,但因都尚在修行上升期,遂各自专注仙途,不曾有争权夺势之心。 照天衍先前数十代掌门更替的情形来看,腥风血雨、争权夺位的戏码,通常只在掌门已接任数百年之久,各峰长老们修炼之际,实力上已有差距时,才会上演,如今的情形,想来不会出现大碍。 眼看已有了明确的方向,长老们心中的担忧稍有平息,很快回到正厅,商议出接下来的事。 一来,要加强宗门内外守备,各峰将轮流派出得力的弟子,每日巡查宗门上下各处入口;二来,亦要日夜守护掌门,长老们将亲自轮流值守,随时留意齐元白的情况,一有异常,即刻拉响宗门密符,敲响归藏殿上方的大钟。 一切商定,长老们个个面色凝重,匆匆散去,往各自地方赶去。 山林之上的天空,仍是一片湛蓝广阔,阳光明媚,可宗门之内,却渐渐悄无声息的弥漫起一股紧张而伤感的气氛。 沐扶云留在归藏殿旁的石阶上,没有离开,寻了个视野佳的所在,遥遥观望着正殿外的情形。 长老们鱼贯而出,面容肃穆地点出各自的弟子们,不多发一言,便匆匆带着他们暂且离开。有了他们的指令,聚集在归藏殿外的弟子们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几个齐元白自己的嫡系,守在各处。 她一个个看着,没有半分错眼。 所有长老都来了,独缺了谢寒衣。 她不由皱眉,难道他们想瞒着谢寒衣?可是,这么大的事,便是要瞒,也至多只有一两日,这一两日,又能做什么? 她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一低头,看到腰间玉牌上不停闪烁的光,知晓定是门内弟子们正不断传递关于齐元白情况的消息,待取下迅速浏览,很快找到徐怀岩和展瑶私下给她递来的消息。 皆是说目前宗门内一切平稳,各峰的长老们也已下令,由弟子们轮流守备,让她在泠山泽看顾好自己,不必为外事扰乱。 另有蒋菡秋单独给她传来的话:“一切安好,余事我已尽告知你师尊,若你师尊有任何需要的地方,一定告知我,我定全力相帮。” 沐扶云看到这儿,心中定了定,没再逗留,又取出省力符,往泠山泽去了。 另一边,后堂之中,沐扶月扶住门框,遥遥望着立在山巅的正殿,阴沉的眼神渐渐飘乎,嘴唇翕动着,喃喃唤了声:“掌门师尊……” 第127章 师命 泠山泽的洞府中,谢寒衣好不容易运气一个小周天,暂歇之时,便收到蒋菡秋才刚递来的消息。 “掌门师兄于未时一刻左右忽然灵台现崩塌之势,紧接着便力竭昏迷……未时二刻,秦师兄传信……掌门师兄已留下密令符……” 消息很长,几乎将各种重要细节都罗列清楚了,可见,尽管已有密令符在,宗门看似平静,不会生乱,但蒋菡秋仍不能完全放心,想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尽数告知谢寒衣。 谢寒衣看得仔细。 先前几十年里,他一直出尘离世,几不与任何人有往来。掌门齐元白已是这世上唯一能将他从泠山泽唤出来。他虽生性淡漠,但与齐元白,也算得上半个手足,加之对已陨落的师父齐归元的感情,对齐元白自有敬重。 他自然而然地担心齐元白的情况,想要再去信询问状况,但很快,指尖刚触到玉牌,又蓦地顿住了。 消息中的几个重要时刻,似乎恰与他当时的几次血脉不济,相差无几。 他想了想,收起玉牌,看一眼身旁已成废铁的青明白霜剑,默默收起玉牌,起身朝洞府外行去。 恰好,才从归藏殿回来的沐扶云正朝着洞府行来,一见他出定,忙上前来,关切道:“师尊怎么出来了?可是收到了蒋师叔的消息?” 谢寒衣点头,也不知是不是一番调息后,确有成效,入洞府前憔悴虚弱的脸色,此刻看来已好了许多,只是神情凝重,闻言点头:“正是,掌门师兄情况不妙,眼下各峰都已进入戒备状态,我身为宗门长老,理应与其他师兄一样,亲自前往探望。” 沐扶云点头,想起方才在归藏殿与楚烨、宋星河二人的话,想了想,道:“掌门真人这次的病危来得有些突然。方才,我听楚大师兄说,掌门真人本有旧疾,是数年前一次进阶时,受灵脉波动影响,差点走火入魔,这才留下的病根,此事,师尊是否知晓?” 谢寒衣动作没有迟滞,点头道:“掌门师尊同我提过此事,他这两年修炼越发艰难,也与此有关。” 修士进阶,起初的阶段,除了一定的根骨天资外,便看个人努力,而到更高的境界,却还讲究机缘,如齐元白这般,到一定境界,再难突破,也是常事。 他在收沐扶云为徒之前,几乎不出泠山泽,与齐元白之间,也不过是偶以玉牌传信,对旁的事从不在意。 沐扶云接着道:“不错,我听二位师兄说,掌门真人自受伤落下病根后,性情亦有所改变,似乎比从前苛刻了一些。” 听到此处,谢寒衣的神情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但他也只是沉默了一瞬,没有多问,而是转身进了库房,从中间的高架上取下一柄不太起眼的长剑。 此剑外鞘深黑,大约是年代久远,曾被人常年使用,已被磨损,不见光泽,就连剑柄上雕刻的纹样,都被磨去了不少。 沐扶云凭着从前多年的炼器经验,一下子就感觉到了,这柄看似平平无奇的剑,应当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宝剑。 只是比不上断了的青明白霜剑罢了。 “为师先去一趟归藏殿,你便留泠山泽,等着为师回来。”他说着,将那柄宝剑置于腰间,单手扶住,正要离开,又停住脚步,望向沐扶云,“云儿,掌门师兄病危,眼下虽平静,但谁也无法预料,宗门内外是否会有别的变故,为师兴许会在归藏殿逗留,你若有旁的事,可寻你蒋师叔,她是可堪信任之人。” 沐扶云听他这般交代,心中陡升不安,有些警惕地问:“师尊要去做什么?” 谢寒衣定了定神,疏淡冷然的面上慢慢浮现一抹宽慰的笑意,轻声道:“我与掌门师兄师出同门,也算从小一同长大,此刻师兄蒙难,我尚能行动,理当亲自前往探望。” 说着,又收起笑容,扶在剑柄上的手紧了紧,一双幽深的眼睛注视着她。 “况且,我心中尚有些疑问,需要弄清楚。云儿,你也是如此,不是吗?” 沐扶云也不瞒他,垂下眼无声点头。 “我只关心师尊会不会有危险。” 谢寒衣眸光波动间,神情有些软化:“此刻龟缩,不是身为宗门长 老,身为师弟应该做的。我虽不敢以大能修士、圣人君子自居,但也不愿做个偏安自私的小人。” 他说着,神色越发多了一丝亲近:“况且,我还有剑,你瞧。” 沐扶云顺着他的话,将目光移至他腰间的佩剑,忍了忍,到底还是要说实话:“可师尊受伤了。” 受伤了,灵力尚且受限,实力自大不如前。 谢寒衣一时愣住,不料她会这么说,待回过神来,不禁弯了眉眼:“无妨,还有你在。” 短短几个字,又让沐扶云有些恍惚。 先前的很多次,都是谢寒衣护在她的身前,对一向习惯独来独往,什么都靠自己的她,说出“有我在”这样的话,这一次,要换成她了吗? “师尊信我吗?”她仰起脸,仔细看着谢寒衣,一双眼睛亮得出奇。 谢寒衣答得毫不犹豫:“自然信。” 沐扶云垂在身侧的双手紧了紧,后背也莫名更挺直一些,仿佛感到一个无形却沉甸甸的担子落在了肩上。 不过,她并未被他突如其来的依赖迷了心眼,闻言抿唇笑了下,朝前走几步,靠他近些,仰头道:“那师尊便带我一同去。” 谢寒衣不语,仔细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淡了些,转而多了一丝担忧。 “师尊,我只守在外面,不会打扰师尊与掌门真人。”没得到他的同意,她又向前一步,靠他近些,抿住的唇角边有一丝倔强,“方才不是还说信我吗?” 谢寒衣沉默片刻,到底没能抵得住她那不服气的样子,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学会这样不软不硬的招。 “罢了,想去便去吧。”他轻叹一声,无奈地轻抬起手,屈着指节,在她额角的鬓发间轻轻弹了一下,严肃道,“只是,一切都要听为师的话,不可违抗。” 沐扶云得了允许,不假思索地点头:“自然听师尊的话。” 谢寒衣颔首,并未再说什么,只带着她出了洞府,贴上省力符,一同往归藏殿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直到行至半山腰处,眼看归藏殿连绵的屋檐已清晰可见时,忽然停下脚步,自怀中取出一枚丹药,递到她眼前:“上去之前,你得先将这个服下。” 沐扶云没有接,而是凑近一些,就着他手掌心托住的高度,仔细嗅了嗅,辨别其中成分,很快便警惕地后退半步,摇头道:“这是敛息丸,虽能收敛气息,隐藏身形,让旁人无法发现,但也会让我动弹不得。” 如此一来,若真有危险,他这么做,就是要让她什么也做不了。 谢寒衣本也没想瞒着她,料想她也能看出这是什么,叹了口气,轻声道:“说好的,一切要听为师的话,不可违抗。” 说着,难得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直接以拇指与食指捻起丹药,送至她的唇边。 这枚丹药制得极好,拇指甲盖大小,表面光滑不见纹理,棕红色泽中夹着一层淡淡金光,显然药效极佳。轻轻触碰在沐扶云柔软的唇边时,她的目光动了动,唇瓣微启,吸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反驳,那丹药便又向前进了半寸,已抵入唇齿,一不小心,滑至口腔。 “师尊——” 她含含糊糊抗议,伸手要推却,他的手又先一步下移,一把托住她的下颚,朝上抵着,又不时轻抚过喉间,另一手也跟着抬起,轻轻盖在她的发顶,让她张不开嘴。 丹药在口中迅速融化,苦涩的滋味顺着喉管渗下去,刺激得她实在忍不住咽了咽,终是将那丹药吞了下去。 “好了。”谢寒衣清冷的面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自芥子袋中又取出莲子糖,喂入她的口中,“这样就不苦了。” 沐扶云瞪眼瞧他,木已成舟,再没有更多时间逗留,只得压住不满,一转身,径直前行,也不回头,只闷声道:“快走吧。” 一会儿丹药就起效了。 身后静了静,待她走远,已上了十余级石阶,方传来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 贴了省力符,即便不动灵力,无法御剑而行,也很快就到了归藏殿附近。 沐扶云的身影在石阶边消失,谢寒衣在旁站定,静默片刻,什么也没说,独自行至正殿门外,叩响门扉。 从前偶能在归藏殿附近见到的小道童们,如今一个也不见踪影,但正殿的门,却应声开了。 谢寒衣提步入内,绕进栖室。 室内陈设依旧,香炉中烟气袅袅,一片寂静,仿佛并无异样,唯长长的床榻上躺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面色灰白泛青,双唇紧抿成一道细线,看起来毫无生气。 原本守在齐元白榻边的楚烨和宋星河,此刻已被遣了回去,屋里空空荡荡,谢寒衣走近两步,站在榻边,微微垂首,凝视着卧床的齐元白,良久,轻声道:“师兄,你真的要陨落了吗?” 回应他的,是满室寂静。 时近傍晚,窗外日光斜照,透过窗纱照进屋里,形成一道不算耀眼的光幕,恰隔离在二人之间。 谢寒衣又朝前靠近半步,仔细端详着眼前熟悉的面容,不论是面上的纹路,还是发间的灰白,都与多年以前如出一辙。 他的眼神动了动,素来冷淡的面容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还是……其实早就已经陨落了?” 这一次,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却不是出自床榻上的人。 循着声音的来源,谢寒衣猛地转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第128章 父子 “谢师弟这是说的什么话?莫不是忧心过度,神志不清了吧。掌门师兄尚在弥留之际,哪里就陨落了。” 说话的人是秦长老,那张平板中时常带着刻板的脸上,一贯的严肃和挑剔淡了些,与平日不大相同。 谢寒衣平静无波的眼神在看清秦长老的面目时,闪过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师兄应当明白我在说什么。”他淡淡地开口,慢慢打量着眼前的人,一一与内心的某些猜测做比对。 “掌门乃先师归元真人留于世间唯一的血脉,因生时早产,早年道缘尚浅时,入门艰难,但得先师爱重,一直谆谆教导,循循善诱,最后到底跨入仙门。加之其生性坚韧良善,修行之路虽坎坷,却实是走得比大多寻常修士都要远,怎会像如今这般,自私刻薄、毫无大义风度?” 秦长老的神色僵住,原本有些按耐不住的得意之色像被生生打了回去,嘴角的肌肉抖了抖,仿佛被羞辱的人就是自己:“什么大义,什么风度?不过是弱者用来掩饰自己无能的借口而已,要来何用!” 谢寒衣盯着他临近崩塌的面容,眼神遽然冷下来,嘴角也压了下去。 “你也不是秦长老。” 短短几个字,说得十分笃定,与方才对着齐元白时的疑问和猜测截然不同。 秦长老似乎一直忍得十分辛苦,到此刻被他一言点破,终于忍不下去了,紧绷的脸猛然崩塌,仰天大笑起来,整个身子东倒西歪,站也站不住,恨不能直接捧腹,歪倒在地,哪里还有半点修道之人的道骨仙风。 “谢师弟,你莫不是在西极受伤太重,伤得神志不清了吧?我不是秦长老,还能是谁呢?” 谢寒衣掩在垂落衣袖间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朝腰间佩剑移去,却暂时止住了:“一直以来的掌门,早已不是原本的齐元白,如今的秦长老,也不是先前的秦长老。如此,也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也不再掩饰自己先前的推测,沉声道:“如今的秦长老,便是先前的一直假扮掌门的人。” 秦长老笑得够了,慢慢停下,歪斜的身躯重新回正,有些浊气的眼睛里闪着异常而兴奋的光:“你总算是发现了。我能隐藏这么久,还得多亏你这些年来,一直谨遵师命,常年守在泠山泽,不闻外事,若不是你新收的那徒儿,只怕到此刻,你也还未回过神来。” 他说着,仰起脖颈慢慢扭动两下,看起来有些僵硬,垂在身侧的双手十指也跟着虚空地握了握,似乎还不太适应一般,喃喃道:“到底只是一具平平无奇的身体,根骨经脉、血肉关节,虽比先前的好些,却仍是不合意。” 谢寒衣敏锐地捕捉到“先前”二字,一下反应过来,指的是掌门齐元白。 他余光望着躺在床榻上脸色灰青的齐元白,压住内心涌起的一阵阵迟来的复杂痛苦,沉声问出自己最想问的话:“你,到底是谁?” 那人收拢神色,抬起头来,诡异地盯着谢寒衣 ,似笑非笑道:“你我二人,也算是老熟人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认出我来吗?” “是你——”谢寒衣看着他陡然变得熟悉的神态,眼神一凛,突然明白过来,“昆涉阳。” 当年,曾在长庚之战中,被他一剑斩杀,残魂镇于西极沙地灵脉之下的大魔头——昆涉阳。 这些年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死去,就连谢寒衣,也没有过太多怀疑。 毕竟,当年在西极时,昆涉阳的本体肉身早已湮灭于沙尘之间,神魂亦四散,唯余下的那一点精魂,也并非他和师尊齐归元太过谨慎,实在是当时灵脉将倾覆整个大陆,他们不得不立刻封印,眼见仍有残魂在下,也无法再将其完全清除殆尽,只得连同灵脉一起封印住,这才未引起一番惊天震地的大灾。 照理说,昆涉阳既已陨落,即便有一点点残魂,也再不能生出什么事来,只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完全湮灭——就如归藏殿后堂里供奉的那一盏盏莲灯一样,仅是时间长短的区别而已。 上次西极突然传来变故时,他心中已经有所怀疑,若非当时自己亦陷入险境,什么也做不了,也不会等到此时。 “是你,一直附在掌门师兄的肉身之中,如今,又附身在了秦长老的身上。” “秦长老”隐在唇边的笑容露了出来:“没错,就是我。” 谢寒衣心底一惊,面上仍是冷静,又问:“你是怎么从西极逃出来的?” 他的齐归元在世时,亦是问鼎天下的大能,他设下封印,应当不会留下破绽才对。 “秦长老”——实是昆涉阳,这时又看向床榻上的齐元白,扯了扯嘴角:“我可没逃,你与你师尊二人设下的封印,我便是修为再高,那时也已苟延残喘,怎么可你破得了?多亏了他——” 他望着齐元白的眼神中,竟有一丝难掩的怜悯。 “在你们师徒二人到芜北镇上疗伤时,他一个人回到了那里,替我收了尸骨,又给了我一盏莲灯。” 莲灯,是天衍门内之物,可暂存几缕飘忽的神魂,素来为众弟子用来暂表悼念之物,齐元白怎会将此物用在昆涉阳这个臭名昭著的大魔头身上? 谢寒衣只觉不对,一时不信他方才的话。 昆涉阳似乎十分了解他,又似乎极其敏锐,料到他的怀疑,扯了扯嘴角,身子微微向前倾,靠他近些,浑浊的眼睛带着诡异的嘲讽,紧紧盯着眼前这张如霜雪一般沉静俊美的脸庞:“我忘了,齐归元那狡猾的老东西,必是没有告诉你的——” “你,谢寒衣,是我昆涉阳的儿子。” 短短数字,他的嗓音低得不能再低,却如惊天巨雷一般,砸入谢寒衣的耳中。 “齐归元那老家伙,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亲生儿子非但没有继承他的修炼天赋,连那副冷漠的心肠也没继承。当日,齐元白得知此事后,便偷偷替我收尸。” 他说着,忍不住笑,仿佛觉得荒唐无比:“他可当真是好心,生怕你以子弑父,日后要遭天谴,又不敢告诉你真相,才来替你弥补一二。” 始终保持着的镇定,到这一刻,已经维持不住。谢寒衣呆了呆,摇头斩钉截铁地否认:“不可能。”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出身。 进入天衍之前,他只是个出身不详、跟着并无仙缘的凡人养母,在平静山村生活的普通孩童,据养母说,当初是在河边的木盆里捡到奄奄一息的他的,大约是因身体太过孱弱,看来有些先天不足,才被父母抛弃。 那时,凡间正值灾年,处处有人因饥荒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路遇骸骨、庙有弃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后来得以进入天衍,也是机缘巧合。 当时,还是天衍长老的齐归元外出游历至他所在的山村,见他虽生得瘦弱,却身量轻盈,韧性极佳,便给他探了探根骨——虽非绝佳,也算中等之资。 他长于山村,不懂修行之事,只听人说,入了大宗门,日后便能不愁衣食,只管苦心修炼,为了让母亲能衣食无忧,他没多犹豫,便打算投入天衍外门。 只是,时多天灾,还未等他出发,母亲便在一次山洪中不慎去世了。 他本就是被捡来的孤儿,被养母养了十余年,再度孑然一身。 是还未离开的齐归元,见他孤苦无依,干脆收他暂做个身边端茶送水的童子,跟着他一路游历,直到回到天衍,投入外门之下,也算替他解决了这一路的盘缠。 尽管有这一段渊源,齐归元并未对他有格外照顾,这一路自踏入天衍开始,都是他凭着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得来的,这才让他能以毫无家世渊源背景支持的身份,在天衍内外站稳脚跟,受到其他师兄弟的尊重。 也正因如此,他一直对齐归元既感激,又尊敬。他的这位师尊,在他心里一直是个正直良善,堪为在世修士仰望的楷模。 他从没想过,师尊可能也曾经骗过他。 “怎么不可能?”昆涉阳不屑地笑了笑,昂首道,“他若是不知晓,怎会出现在你所在的村落中?难道,你当真以为,是他无意间才游历到那儿的?” 谢寒衣无法肯定。 “他不过是想利用你,好引我出来,将我除掉罢了。”昆涉阳面无表情,“他知晓我的身体总有一日支撑不下去,定会回来寻你这个亲生儿子,毕竟——” 他伸出手,在谢寒衣的肩上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只有亲生的骨肉,相连的血脉,才能成为最好的容器,就像你的那个小徒弟一样。” 提到沐扶云,谢寒衣忽然不再如方才一样冷静自持,一把挥开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枯冷的手,厉声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让她替我先试试这骨肉之间的养魂术罢了。” 昆涉阳阴冷又得意的语调让谢寒衣的心跳陡然加快。 亲生的骨肉,相连的血脉,除了先前陨落的那个沐扶月外,还能有谁?想起徒儿,谢寒衣心口一阵疼痛。 那孩子,这辈子已经过得够苦了。 “你休想!”一直到此时,谢寒衣才终于有了动怒的样子,原本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收紧,拔出腰间佩剑,直指昆涉阳,“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你方才还不见动怒,如今一提到那小徒弟就反应这般大,还真是个称职的师父。”昆涉阳说得阴阳怪气,“可惜了,此事由不得你,那孩子啊,早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谢寒衣手中的剑微微一抖,随即往前半尺,离昆涉阳的这具肉身只余不到三寸的距离:“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她恰好不幸而已。” 第129章 死路 昆涉阳遇到沐家姐妹,只是恰好而已。 那时,他已经彻底占据了齐元白的身体。 可是,作为一缕在大战中残留下的精魂,他的力量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而齐元白的这具身体,更是有自娘胎里带出来的羸弱之相,即便经过后来那么多年的潜心修炼和各类天材地宝的汲取弥补,也始终无法达到令他满意的契合程度。 这种不契合,使他每隔一段日子,就可能出现他们这些正道修士所谓“走火入魔”的可能——在魔修的眼里,只是身体无法控制灵力而已。 为了不让天衍的人看出异样,他便时常闭关,亦或是独自外出游历。 沐家姐妹就是他在游历途中遇到的。 活泼明媚的姐姐,才十岁出头而已,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就已有了普通人没有的野心和渴望,只可惜,天资平凡,一身只比凡人好了几分的根骨,虽能入道,却不会有机会走得更远。 而沉默寡言的妹妹,看起来怯懦胆小,明明样貌与姐姐有八分相似,可那双眼睛除了单纯,便 是黯淡无光。偏偏这样一个无趣的孩子,竟是天生剑体,便是在道门中,也是天赋异禀,万里挑一。 饶是他游荡世间这么多年,见惯人间悲欢、阴差阳错的事,也不禁感叹一声造化弄人。 天赋比不上野心,亦或是野心配不上天赋,落到个人的头上,都是遗憾终生的事,那对姐妹,便像是天道落在人间的一件完美作品,一不小心被分成两半,于是谁也不得完美。 “本该只有我一个人的,”姐姐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时,就是这么说的,“如果爹娘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如果没有妹妹,她的一切都是我的,那就好了。” 他见过那么多人,凡人也好,修道也罢,多以欲望为耻,分明是人人都会有的东西,却个个避如蛇蝎,提也不敢提。 只有这个女孩,明知自己所想有违天理人伦,却还是愿意在他这个“世外高人”面前说出来。 太像他了。 “想要把她的也变成你的吗?”鬼使神差中,他微微弯腰,凑近这个女孩,注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问。 女孩明亮的眼里迸发出渴望到贪婪的光芒。 “我想,真人若能帮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 “我游走世间这么多年,那些不为人知的秘术功法,自然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昆涉阳仿佛格外有耐心,面对着谢寒衣近在咫尺的剑锋,仍旧面不改色,将这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一一道来。 那时的他,灵力不稳,寄居在旁人的身躯中,早料到自己日后要陷入苟延残喘的境地,要尽快给自己谋一条继续活下去的路。而齐元白“正道修士”的身份,又实在行事不便,他恰需要一个听话、能完全受他操控的人,来帮他做些腌臜事。 “我帮她改换根骨经脉,让原本平平无奇的她,有了所谓的‘天生剑体’,让她有机会进入天衍,拜在掌门座下,从一个普通的凡人小丫头,变成修真界弟子们的楷模,让她体会到被无数人仰望、尊重的感觉,这种感觉,一旦拥有过,就很难再接受失去。” 人性使然,几乎无人能抵挡。 谢寒衣冷道:“天道不可违,这般手段得来的‘天赋’,迟早要付出代价!” “没错!改换过来的根骨经脉,自然不会持久,就像我虽占了齐元白的肉身,却无法一直用下去——只有血脉相连的,才是更好的。”昆涉阳贪婪的目光从谢寒衣的身上掠过,“天道不仁,我亦何须义!那孩子的肉身根本承受不住越来越多的灵气,修炼对她而言,是死路一条。她想活下去,想彻底占有她妹妹的身体,便只有替我做事,求着我帮她移魂换体!” “而她的妹妹,你那个好徒儿,早已立下誓言,不论如何,都要帮她姐姐重回世间,除非你就是天道,能逆天而行,否则,谁也救不了她了!” “她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一句话犹如惊天巨雷,轰然砸在谢寒衣的脑海间,砸得他哪怕受了伤身体虚弱也能稳如松柏的脚步开始晃动,连握在手里的剑都颤抖起来。 他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她早已悄然将自己逼入绝路。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不久前——在她拜在你座下的第一年里。” 谢寒衣感到愧悔无比。 他不清楚当时的情形,也许是被迫的,但以她的性子,恐怕更可能是自愿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处境,才会让她走在一条明知最后是死的路上,也心甘情愿? 他只恨那时的自己对她关心太少,哪怕已收了她做徒弟,却没有悉心教导,仍旧如过去的许多年一样,只顾自己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而没有尽到师父的责任,以至于她连自己身在那样艰难的处境下,都没有机会告诉他。 她顶着泠山道君首徒的身份,明明什么都没得到,却会让旁人误会她占尽了最好的资源,平白遭人嫉恨。 “心疼了?”昆涉阳嘲讽的目光落在他颤抖的剑尖上,冷笑道,“为了一个注定活不长的傻孩子,你就这么生生伤了自己的身体,依我看,你比她更傻!你从小与那些所谓的‘正道修士’在一起,倒是学了一身的臭毛病!” 他这么说,自然不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珍惜,而是对于即将属于自己的那具肉身已然遭到破坏的愤怒。 他活了不知多少年,唯一的目标就是长长久久地继续活下去,他早已没了寻常“人”会有的感情,甚至当初留下谢寒衣这个种,都只是突发奇想,要是将来一旦走到绝路,还能给自己一丝转圜的余地。 如今,要用到这条后路。好不容易将压在这具身体上的禁制封印解除了,谢寒衣却偏偏还要自毁,几乎让他过去的努力和部署都白费了。 如此冷酷而漠然 谢寒衣却无瑕思考这些。他现在想的全是沐扶云的事,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脑海中闪过不久前她满目心疼和不忍的样子。 她说没有太多时间了,她说不值得。 如今,他终于懂了她那时的话,她早就想好了赴死的时间啊。 从心底蔓延开的疼痛逐渐唤醒他的身躯,沿着执剑的手,凝成凌厉的剑意,猛然刺向昆涉阳。 咫尺的距离,换作从前的他,只一剑就能让对手毙命。 可眼下,他经脉受损,灵力大减,即便用上全部力量,也只有过去不到一半的威力。 昆涉阳毫不畏惧地站在原地,直到剑尖离他仅有不到半个指节的距离时,才飞快地往旁边避开,那样的速度,和在芜北镇出现的那些数不清的魔物如出一辙。 “以你现在这副残破的身躯,还想伤到我?” 他冷笑一声,一下跃到高处,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慢慢溢出黑气。 谢寒衣不愿同他多说一个字,一剑落空,便迅速调转方向,重新向他攻去。没了强大的灵力和境界支持,他仍有精准有力到无可挑剔的剑法,仍旧可以打得昆涉阳应接不暇,连出招的空隙都没有。 “剑法倒是没白学。” 昆涉阳被逼得开始不耐烦。他的灵力不稳定,刚刚得到的这具身体更是无法与才拼合到一起的精魂配合,不出半刻工夫,已经完全落于下风。 “不过,这些对我都没用!” 言罢,他指间一动,摸出一张泛着一丝黑气的符纸,在谢寒衣下一次攻击来临时,在手心直接捏碎。 噗呲一声,像是有什么在燃烧的东西被忽然浇灭了,那缕极淡的黑气迅速升腾,在符纸化为灰烬之前向谢寒衣的方向撞去。 剑锋在离他的额头仅有毫末之差时,忽然停住了——不但是剑,谢寒衣整个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地不动了。 “你以为,我什么后招都没留,就会来见你了吗?”昆涉阳说着,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略有些生硬地动了动。 他早就有所准备,自然,不是为如今这个实力大减、身体孱弱的谢寒衣,而是为预期中那个挣脱了灵脉禁制,从此获得自由的谢寒衣。 从上一次以齐元白的身份在泠山泽为他运气疗伤,到 这一次回来后给他续命,都在无人察觉的时候,悄悄往灵力中加上了禁制。 “好了,你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接下来,就好好‘休养’吧。” 昆涉阳一步步走近,伸手在谢寒衣的额间轻点。 紧接着,长剑落地,发出脆响,谢寒衣高大的身躯也缓缓向后倒去- 石阶边,沐扶云僵立在一旁,直到敛息丸的药效完全过去,才猛然退开几步跌坐在嶙峋的山石上。 胳膊和手掌从粗糙尖锐的石面上划过,顿时皮开肉绽,流出汩汩的鲜血。 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养成了习惯,看着从划破的衣袖和指间流淌下来的鲜血,她从芥子袋中下意识拿出小瓷瓶,在血液滴落到地上之前先接住。 “秦长老”样貌的昆涉阳早已离开,而谢寒衣就被他留在归藏殿内,原本没有打开的各种复杂禁制,眼下已经全部打开,他完全不用担心任何人能闯进去——这些都是历任天衍掌门设下的,经历数百年的积累,几乎无人能破。 这实在是个多年精心布置的局。 许多话,不必昆涉阳再解释,她已想通了,沐扶月的死,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 因“偷”了她这个妹妹的天赋,沐扶月本就无法长久,早晚有要死的一天,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占有她这个妹妹的身体。 所以,她在秘境中的身死湮灭,根本不是为了救同门,更不是因为楚烨的疏忽,而是她的自导自演——甚至连让楚烨将妹妹从合欢宗带回来,也是早就想好的,至于后来的各种“阴差阳错”,让楚烨发现养魂之术的奥秘,也是她蓄意而为。 而沐扶月做的这些,又恰好能帮昆涉阳。 一直以来,寄居在齐元白身躯中的,都只是他不成气候的残魂。 当年的大战后,他的神魂四分五裂,除了已经彻底湮灭的部分,还有许多被镇在西极沙地的灵脉之下,想必沐扶月先前在秘境中,就曾帮他解除部分禁制——她自然没办法触及最强大的部分,但稍稍松动一些,就能让昆涉阳有机可乘。 此二人,都是为了一己私欲,就想方设法要占据血缘至亲身体的人。 “沐扶云!”满是怒意的女声从上方传来,只见展瑶从山下御剑而来,落在她的身边,一把抓住她流血的胳膊,“你这是在做什么!” 展瑶找出疗伤符和固元丹,一边替她疗伤,一边怒道:“怎么在宗门内也能受伤!你还要不要命!” 她将固元丹强行塞进沐扶云的口中,见其乖乖吞下,这才稍缓了情绪,压低声道:“消息已经传遍了,谢师叔到归藏殿探望掌门真人时,伤情忽然发作,昏迷不醒,此刻已留在归藏殿内休养。” 所以她才会找到这儿来。 “是真的吗?”她皱着眉,嗓音放低一些问。 沐扶云迟钝的目光在听到“谢师叔”这三个字时,终于闪现光亮。 “师尊的确在归藏殿。” “这下可不好了,掌门真人生死未卜,泠山道君也昏迷不醒,咱们天衍岂不是群龙无首了。”展瑶喃喃地说,目光始终落在她正在逐渐愈合的伤口上。 沐扶云没再说什么。 事情好像走入一个死局,不论是她还是谢寒衣,都无力逃脱的死局。 她慢慢站直身子,抬头看向高处古朴连绵的归藏殿,耳边再次浮现出天道的声音。 【灵府破开,元神出窍,受尽雷劫之时,方是回归正道,飞升成仙之时。】 这只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终点即是飞升。那飞升之后,又会如何? 也许,到那时,眼下这些要将人压垮的事,都会变得微不足道。升仙之后,就能将师尊救出来吧? 第130章 信任 沐扶云试着感受体内流转的气息。 她被医修暂时封住经脉,不得随意调动灵力,只能自气息间感受自己的情况。 的确伤得有些重。 只是旁人以为是外伤所致的气海杂乱,身体虚弱,她心里却清楚,是因为进阶过快,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导致的。 她的境界,实则已到了渡劫后期,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 灵力早已够了,只要身上的禁制解开,稍一修炼,便能摸到那最后一道坎。 难的是那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不对! 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为什么掌门真人——不,是昆涉阳,他宁愿掀翻灵脉,也要将师尊身上与灵脉相连的禁制与封印解开? 若他当真只是追求长生,那便不用解开禁制,以谢寒衣的修为,只要不继续修炼进阶,当也能长生下去。 还有,他掀翻灵脉时,似乎也根本没有考虑过一旦灵脉完全坍塌,整个大陆都将消失,到那时,又哪里还有什么长生不老? 除非,他所追求的“长长久久活下去”,根本就是飞升成仙! 所以,他也知晓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气! 而那移魂换体之法…… 沐扶云忽然明白了,得到飞升时,受八十一道雷劫,在原体神魂震颤松动之际,受原体鲜血供养的血亲之魂,可趁机混淆,进而占有那具肉身,跟着那具肉身飞升,从此离开这个小世界。 难怪要受雷劫,她原以为,此法伤天害理,有违天地道法,这才会受到天雷惩罚,原来,是为了进阶飞升! 她的心开始飞快跳动。 要抢在昆涉阳的前面先行进阶,更要提防住沐扶月,不让她完成最后一步,确保自己飞升,这样,兴许才能回来救出师尊。 “沐扶云?”展瑶的声音再次从耳边传来,将沐扶云的思绪拉了回来,“你又在发呆!” 沐扶云眨了眨眼,静静看着她,好似在思索着什么。 展瑶被她看得直皱眉,也不开口说话了,明明面对面站着,也用了密语传音。 “你可不能因为谢师叔的事就一蹶不振!难道你要让师叔醒来,看到你不爱惜自己的样子吗!” 沐扶云仍旧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她,直到将她看得心底发毛,才带着她离开归藏殿,来到落霞峰附近,寻了无人之处,给她传来一句话。 “展瑶,我想走最后一步了。” 展瑶不明所以,看过去时眉头皱得更紧。 她莫名想起在后堂时听到沐扶月的魂魄说过的那句话:“很快,连你这具残破的身体,都要变成我的了。” 还有两位师兄,知道真相后,明明已恨透了沐扶月,却还是不得不忍耐着不出手。 她知道他们之间的滴血盟誓,必须得保护沐扶月,但到底要做什么,却并不知晓。 “你在说什么?”她赶紧传音过去,“沐扶云,把话说清楚。” 沐扶云将移魂换体之法简要地告诉了她。 展瑶震惊地看着她,一贯没什么夸张神情的脸上已经写满不可置信的痛惜。 “你疯了!谢师叔只是暂时昏迷不醒,你怎么能这么早就自暴自弃!” 对展瑶来说,沐扶云的选择,就是自求死路。最初对她的那份怒其不争,忽而又回来了。 “到底有什么苦衷,什么艰难险阻,你说出来,我,还有师尊,还有大家,我们一起想办法不好吗?” 沐扶云定定地看着展瑶。 先前,师尊说过,若有变故,可寻蒋师叔求助,因为蒋师叔是师尊信任之人,可堪托付。 那她呢?来到天衍这么久,除了师尊她有没有信任之人? 展瑶,几乎没有停顿,这个名字就直接跳到她的脑海中。 “展瑶,你信我吗?” 四目相对间,展瑶愣住了,不知怎么,这个问题让她莫名有种被人当场表白后,立刻反过来逼问她心境的尴尬。 然而,事情紧迫,这个并不恰当的荒唐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很快,她就凝神点头。 “当然。” 她们二人,早就从最初的针锋相对、泾渭分明,变成了如今可以并肩协作、互相 信赖的同门伙伴。 “那好,我将事情告诉你。” 她受天道鞭策,要努力飞升的事不能说,但方才师尊和昆涉阳之间的对话却可以告诉她。 不敢直言,她仍旧用了密语传音,事无巨细,将自己所知的一切统统说了出来。 展瑶耐心地听着,越听眉心便皱得越紧,到最后,已然控制不住神情,惊骇道:“所以,一直以来的掌门师尊,根本就是个傀儡?他——那大魔头,现下要夺了谢师叔的肉身?” 沐扶云点头。 “这是个死局啊……”展瑶忽然陷入沉默。 她反应极快,不必沐扶云多番解释,已经明白了。 沐扶云立了誓,不得违抗,否则要丢了性命,而谢寒衣的性命如今又捏在昆涉阳的手中,似乎不论怎么做,都没法救下他们二人。 “你如何确定走了最后一步,就能破这个局?” 沐扶云摇头:“我不能确定,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也必得试一试,总好过就这样等死,不是吗?” 展瑶再度沉默,片刻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重重点头。 “好,我帮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说。” 与展瑶暂别后,沐扶云又用玉牌给楚烨、宋星河,还有苍焱各传了一条讯息,便先回了泠山泽。 与对待展瑶时的耐心和详细不同,对他们三人,她几乎不愿多费口舌,只将自己的需要言简意赅说出,静等他们上门便是。 她只有两日时间,实在不想浪费在对不在意的人解释上。 外头的事,暂都交给展瑶,由展瑶联合蒋菡秋一起解决、处理,这两日,她要做的,就是为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做准备。 身体已残破不堪,破境之时,要维持住灵台不崩塌,就要耗尽她全部心神,那雷劫,哪怕只有一道伤到她,都会功亏一篑。 她需要搜刮出一切能用的天材地宝、珍稀法器,来替自己抵挡才行- 归藏殿中,“秦长老”一脸焦急疲惫地送走十余名医修,直到看着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天边,才重新关上门。 转身的那一瞬,他的面色陡然变得阴戾而扭曲。 到底是才掌控不久的身体,这具身体资质着实一般,用起来十分不顺手。 他在谢寒衣体内下的禁制十分高明,便是天衍门内医术最为精湛的医修,也查探不出来,这才能蒙混过关。 对医修们来说,谢寒衣还是因为大战后经脉亏损、气血上涌而引起的昏迷不醒,等气息平稳后,当能醒来。 他站在榻边,俯视着这具毫无知觉的躯体,慢慢弯下腰,在那修长清瘦的指尖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他如今的破败魂魄,是从各处一点点找来的残魂修补而出的,最后几片更是才自西极沙地的灵脉之下放出,还未受过血亲的鲜血滋养。 汩汩鲜血流淌而出,刺目的殷红,将谢寒衣的手指衬得更加苍白。 秦长老的躯壳迅速软下去,一道灰白的影子自其中立起,在鲜血滴落之前,将其接住。 鲜红的血液,本该直接穿过魂魄落到地上,可不知为何,那灰白的影子竟能变做实体,受那鲜血的滋养。 一抹亮色自鲜血间传递至灰影中,好似枯木逢春一般,重现生机。 昆涉阳发出一声喟叹。 这便是血脉的力量。 他的孩子,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适合成为他的容器。 快了,他就要接近永生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31章 终章(上) 第131章 终章(上) 雾气萦绕的冰冷水泽边,沐扶云忍不住再次在脑中回想与养魂之术的一切。 她没有透彻地钻研过这其中的奥秘,连一本完整的典籍都不曾读过,所知皆来自脑海中的记忆,还有便是楚烨透露的种种,除此之外,便只有根据自己这么多年来修行、炼器和练剑的经历来稍加推测。 距离沐扶月在秘境中肉身消亡,只过去了两三年的光景,于凡人而言,不算太短,但对修道之人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从百日起,她便以自己的鲜血滋养着沐扶月的残魂,直到最近,时机才终于成熟。而昆涉阳是这几日,才终于放出被镇压在西极沙地的残魂碎片,得以与他一直苟活在世的魂魄相融,应当没那么快就能稳定下来吧? 人的肉身肢体断裂,哪怕用上最好的灵药,也要数日工夫才能痊愈,更何况神魂? 想到这儿,她方放下心来,再次确认的确还有时间,这才深吸一口气,转身去了石门后的库房。 她要将能用的天材地宝和各式法器都找出来,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以她一道也受不住的虚弱身躯,不知要消耗多少固本培元的灵药,和挡煞护体的法器,才能保住这条性命,等来真正飞升的那一刻。 最重要的是,大多灵药对她而言无用,大多法器在真正的天雷面前更是作用微小,到最后,在师尊偌大的库房中,也只寻出了九样能稍用来挡一挡雷劫威力的上等法器。 还差得太多。 就在这时,芥子袋中的玉牌闪了闪,是展瑶给她传来的话。 “还有我们在,会尽量给你寻到挡雷劫的法器。” 她口中的“我们”,应该是指各位同门,还有楚烨、宋星河等人。 沐扶云定了定神,回了一句话过去:“溪照阁中有消雷石阵。” 那阵法若应用得当,能抵挡住不少雷劫的威力,只是布阵所花费的灵力实在太大,缺损的那块奇石,也还是个大麻烦。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无须强求,一切皆天命。” 接下来,她便在石室中坐下,闭目调息,运转体内之气,须得在最后的大坎到来之前,先调匀气息,然后才能请医修将先前封住的经脉重新解放出来。 …… 按照沐扶云的要求,展瑶将事情告诉了蒋函秋。 一向直来直往的蒋函秋,这次没有立即反应。 身为天衍长老,身为谢寒衣的同门师姐,她感到震惊无比的同时,下意识就想替谢寒衣阻止沐扶云的决定。 那是天衍的弟子,哪怕没有拜在她的座下,她也觉得自己身上担着守护的责任。 但她也相信这些孩子,这段时间的相处与观察,让她明白,不论是沐扶云,还是展瑶,她们都不是草率糊涂的孩子,既然要这般铤而走险,想来自有她们的道理,绝非她一人就能拉回来的。 况且,在谢师弟传出伤情发作,昏迷不醒的消息之前,她就收到了他传来的消息,其中并未言明何事,只托她在他无暇旁顾时照料好沐扶云,也看顾好宗门上下。 如今,果然出事了。 她飞快地思量片刻,作出决定:要想办法救出谢寒衣。 沐扶云的事,照展瑶的说法,已经走到死局,怎么也解不开了,既然如此,还是以谢寒衣为主,那是他的徒弟,至少要让他醒来,知晓这一切,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 绝不能让整个宗门都毁在魔头的手里! 想到“魔头”二字,蒋函秋不禁目光一动。 昆涉阳自是个数百年,甚至数千年不出一个的大魔头,但“魔头”这两个字,却不是只用在他一个人身上,照展瑶的意思,眼下,另一个“魔头”,应当也可快赶到了。 同为魔道修士,苍焱在修为上自 她沉了沉心神,说:“走,咱们也去溪照阁。” …… 九九八十一道雷劫,不但是对修士的考验,也是对宗门的考验——那样强大的破坏力,数道便罢了,这样多的雷劫,只怕能将整个天衍山脉都击穿。 山脉之下,还有源源不断供养着众人的灵脉,从前便罢了,如今刚刚经过西极的变故,宗门之内又有了“秦长老”,或者说昆涉阳这样的大魔头,隐患重重,再经不起任何破坏。 唯有山脉之北的禁渊,一大片黑漆漆的,宛如深坑的地方,恰好避开灵脉的主线,能承受住这样大的破坏。 听闻,天衍自开宗立派以来,也有过两三位大能,离飞升只一线之差,在禁渊中经受雷劫,无奈,他们最后都没能扛住,与飞升之前,便先陨落了。 禁渊中,那些黑漆漆、光秃秃,仿佛被什么东西磨平了,又以精火灼烧过的石面,便是被数不清多少道的雷劫击打出来的。 楚烨和宋星河使出浑身解数,要将溪照阁的石阵挪至禁渊。 那是不知多少代前的大能们留下的了,说是件难以携带的上等法器也不为过,除了阵中石块内充裕的灵力,还有不知多少道禁制在,饶是楚烨已是宗门同辈中的大师兄,宋星河也从来天赋异禀,一路修行没遇到过什么难处,面对这样的石阵,也吃力 不已。 展瑶先回了一趟本家,拿出自己藏在私库中,从小到大都没舍得用过的各式防御法器,再回天衍时,就发现楚烨和宋星河二人几乎筋疲力尽的样子。 她犹豫再三,忽然道:“你们等着,我再去请几位同门们过来帮忙。” “不行,”宋星河立刻下意识阻止,“不能再让其他人卷进来——” 事到如今,祸是他们闯下的,除了自吞苦果,再没有别的办法,既然沐扶云选择在这时候走最后一步,他阻止不了,只能尽量顺她的意行事,但他不想再让更多人牵扯进这件事中。 展瑶停了脚步,回过头来,目光莫名地望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忽而冷笑一声,道:“宋师兄难道还怕让同门们知晓你曾经犯下的错?” 宋星河噎了一下。 虽然展瑶平日说话不多,一旦开口,也从不留情,但对宗门前辈,大抵还是尊重的,方才那模样,不知怎么,就让宋星河想到了沐扶云。 如果是她,应该真的会这样毫不留情地质问吧。 他无力地张了张口,因为过度使用灵力而苍白无比的脸上已经布满汗水。 展瑶说的,似乎也不完全错,事到如今,他仍旧无法完全压制住自己的那点私心。 沉默之中,楚烨咳了一声,咽下一口几乎涌到嗓子眼的腥甜之气,说:“若被他察觉,会不会心生警觉?” 这个“他”,自然是指正潜伏在秦长老肉身中的昆涉阳。 展瑶点头:“本就是他布下的大网,当然瞒不过他。但那又如何?算时机,本来就已经差不多了,我们若什么都不做,反而更让对方心生疑虑。” 这些事,她早就想过了。 楚烨垂下眼睑,片刻后,再抬起时,已变得坚定:“缺的是灵力。” 他们两个在西极也受了伤,替沐扶云补了经脉的缺损,内里虚弱了不少,虽经过医修的诊治,又服了许多高阶固元丹,到底不如先前那般得心应手。 他这样说,便是同意了展瑶的意思。 多带几个人来,才能替他们源源不断续上灵力 宋星河也慢慢站起来。 “我回山溟居一趟,”他哑声道,“取些丹药来。” 都是修真大家族子弟,入门之前,身家便不菲,自然都存了不少难得的灵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拿出。 而如今,就是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刻了。 整个天衍,似乎都被一种压抑而又蠢蠢欲动的忧虑气氛笼罩着。 从溪照阁开始的动静,没有刻意隐藏,自然早已被有心人察觉。 后堂之中,沐扶月自莲灯中现形,虚虚地浮立在“秦长老”的面前。 “师尊,”她斟酌着,没在师尊之前加上“掌门”二字,眼前的人,已换了一具躯壳,再不是从前的掌门,“不知宗门内如今情况如何?弟子十分担心……” 她担心的,自然是自己到底能不能顺利抢到妹妹的肉身。 先前早知自己拜下的“师尊”并非本人,但如今亲眼看到他脱胎换骨,重新夺来一具躯体,仍旧觉得十分震撼。 然而,那苍白的脸色、虚浮的双目,显示着神魂与肉身是那么的不契合,越发让她坚定,血脉相连,方能契合长久。 她灰蒙蒙的眼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迫切渴求。 昆涉阳没有回答她的话,只一挥手,示意她不要再多问。 那种不契合带来的虚弱,让他根本没有耐心向这无知的女娃再解释更多。 在归藏殿中,给谢寒衣下的那道禁制,到底还是损耗了大半的灵力——这姓秦的人虽奸猾狡诈,修的却仍是正道法术,他只稍用了些魔道之术,就似地动山摇一般,当真是脆弱不堪。 此刻,他急需回到归藏殿,闭门入定,运气调息。 “他们已在准备,想来你很快就能如愿。”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那女娃绝不可能熬得过去,到时,魂魄被雷击得抽离、碎裂、湮灭之际,便是沐扶月趁虚而入之际。 “我这几日都要闭关修炼,不得打扰,你安心等着就是。” 他沉声说完,便转身飞快离开,留下沐扶月一人呆立在堂中。 很快,她望着消失在视线中的那道背影,从震惊中醒过神来。 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震颤迅速传遍全身。 多年的等待,终于要实现了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32章 终章(中)【VIP】 第132章 终章(中) 沐扶云不敢耽误太久。 她收到了展瑶传来的讯息,得知昆涉阳已然闭关,这对她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 一旦闭关,便要至少三五日不能出洞府,若她在这期间受雷劫,即便最后出了沐扶月不想看到的意外,也没法立即将昆涉阳唤来搅局,少了这么大一个威胁,他们成功的可能性也会大上许多。 想到这儿,沐扶云再不能等,一晚上不眠不休,调匀气息,又将手边所有能稳固经脉、补气调息的丹药统统都吃了下去。 相通的药性,吃得太多,终归过犹不及,但即便日后要有灵力凝滞等过度作用,那也是几日之后的事了,她暂时不顾了这么多。 天一亮,她就给展瑶传了讯息。 也许是众人之间的某种默契,从昨日,她将外面的一切托付给展瑶之后,其他人便再也没有给她传过讯息,仿佛怕打扰到她似的,外面的所有消息,都由展瑶一个人告诉她。 她很快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行,什么时候开始由你决定,我们随时待命。” 沐扶云决定不再等待。 很快,医修前来,将她身上的禁制解除,临走前,还特意叮嘱她,不要随意动用灵力,否则,随时都可能因为气息紊乱、经脉难以承受而坏了这一身修为。 沐扶云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很快就要违背他的嘱咐,赌上自己的一条命,去搏一个最后的希望。 两刻之后,她在展瑶的带领下,来到禁渊。 那是一个巨大的深渊。 尽管之前在书中看到过关于禁渊的描述,但是真正亲眼看到,还是觉得震撼无比。 沐扶云原本在玉涯山上,也算见多识广,入得这小世界里,亦跟着宗门去过西极那样遥远的地方,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深渊。 不单单是巨大——那大的程度,其实比不上西极沙地那般广袤无垠,一望无边,但是在天衍这样遍地绿茵入织,山峦起伏的地方,让人很难想象,其中竟然还藏了这样一个凹陷下去的地方,最让人瞠目的,是整个禁渊从上到下的黑漆漆的颜色。 那毫无杂质的漆黑,仿佛一层特制的涂漆,镀在深渊内壁的每一寸,在刚刚升起的朝阳中,闪着耀眼的光芒。 沐扶云站在深渊边,低头朝底下看去,那一望无际的漆黑,让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到底哪里才是尽头,又或者,这个深渊根本就是个无底洞,它像个巨大的口,无声地朝天张着,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吞吃进去。 不知为何,她往下看的时候,除了第一眼时,有本能的恐惧和颤栗,很快,就有一种 奇特的感受,好像是来到了某个有点熟悉,却全然变了样的地方,那大大的口子,像某种召唤,无声地吸引着她。 “就是这儿了,”猎猎山风中,展瑶一手执剑,沉声道,“一会儿,咱们动静必定极大,不但宗门内的人瞒不住,恐怕整片大陆都会察觉,所以,我和师尊商量过后,决定干脆给无定宗和太虚门都传了信,请他们一道过来,说你破境在即,请他们前来相助,若到时出事,在大是大非之前,他们应当还是能分辨得清的,若真出事,兴许能帮上忙。” 她说着,解下腰间的芥子袋,抖箩筐似的,将其颠倒过来,对着地上倒出许多东西:“这些都是给你的,楚师兄和宋师兄的,还有我师尊的,还有我的,时间紧急,也来不及搜集更多,你将就着用一用。” 那是数不清的上等法器,和各种天材地宝凝练而成的高级丹药,沐扶云很识货,知道这些东西到底多么珍贵,一晚上能搜罗来这些,应当已经是尽全力的结果了。 “两位师兄去了山下,和我师尊他们一道迎接无定宗和太虚门的人,”展瑶估了估时辰,说,“他们应当还有三刻就会上来,在此之前,你先将这些丹药服下,法器也都戴上。” 沐扶云点头,也不同她客气,道了一声谢,便如填塞一般,将一颗颗装在精致匣子里的丹药直接塞进口中。 她一点也不怀疑这些丹药的用途、好坏,这是展瑶他们的心意,绝不会害她,也是她能抓紧时间,为自己抓住的最后一点希望。 三刻之后,丹药已尽数吞下,各种用来防御的法器,也被沐扶云一一戴在身上,三大宗门的众人,也在这时陆续来到禁渊。 原本空空荡荡,荒芜人迹的地方,忽然增添了许多人气。 然而,人越多,却越显得整个禁渊的深邃和巨大。他们一个个,都是修仙之人,在凡人眼中,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是接近仙门升天的存在,而在禁渊旁边,他们却都像蝼蚁一般,渺小无比。 “想不到天衍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率先御剑而来的梁怀怜宛如一道飘逸云彩,观其身形,较在西极沙地时,俨然又轻盈了许多,可见的确也在那次灵气流泻之际进阶了,“这一层漆黑光亮的东西,都是天雷劈过灵石留下的印记吧?天哪,这需要多少道天雷,才能将这个深坑都劈成这副模样!” 梁道珩带着无定宗的人在后头,还不错眼地关注宝贝女儿的一举一动,闻言赶紧扬声道:“宝儿啊,这是专供修士历最后天劫的地方啊,咱们无定宗也有!” 梁怀怜丝毫不理会他的话,站在高处私下看了一圈,很快找到站在一起的沐扶云和展瑶。 她双手叉腰,居高临下道:“喂,沐扶云,听说你要登仙了?不愧是我看重的对手!不过,你要小心点,登仙飞升,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古往今来,能达这个境界的人,本就屈指可数,其中一大半,还都折在了这最后关头,你可得护好自己,别丢了性命,要是失败了,我还等着跟你再比一场呢!” 她的语气听起来那样轻松,仿佛只是寻常的约着比一场,可众人都知晓,渡劫后期到飞升,一步之差,不成功,便只可能死路一条。 偏偏这样沉重的话,从梁怀怜口中说出来,成了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听得沐扶云反而觉得轻松了一些。 “我知道了,”沐扶云难得冲她笑了下,高声道,“不过,你也得努力才是,否则,我还不知要等多少年,才能等到你破至渡劫呢。” “哼!你别小瞧我!我一定很快追上你!”梁怀怜说着,又转向展瑶,“还有你,展瑶,别想偷懒!好好修炼,不要掉队!” 展瑶撇了撇嘴,面无表情道:“少废话。” 这边说着话,那边楚烨和宋星河安置好他们所引的众人后,便迅速来到沐扶云的身边。 最后一举近在眼前,是生是死,他们都没有别的选择,唯有背水一战。在这样的压力下,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连带着身边的气场也沉闷无比。 在别人看来,他们两个只是担心同门师妹,就像先前在西极沙地那般,毕竟沐扶云是沐扶月的亲妹妹,过去,人人都知晓,楚烨和宋星河与沐扶云关系亲密,且因为沐扶月的陨落,他们两个一直愧疚于心。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此刻内心真正煎熬的,是万一失败,他们便真的酿成了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大错。 楚烨从芥子袋中拿出一盏小小的莲灯,在沐扶云的视线中,轻轻搁在一旁。 那是沐扶月的莲灯。 按照楚烨和宋星河先前立下的誓言,的确得将沐扶月的莲灯带来,否则便是违背了誓言。 沐扶月寄希望的那个养魂之术,就是要趁她遭受雷劫,神魂与□□都经受不住,行将陨落之时,趁虚而入,占有这具身体。 只是这种方式,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可能实现。 一是灵力微弱、修为浅薄之时,初次进阶,遭受天雷,如沐扶云这般,根骨缺损薄弱,很容易出现经受不住的情况;二则是如她现在这般,修为见顶,要受足八十一道天雷的时候,毕竟,古往今来,临近飞升的大能们,多是折在这一道坎上的。 沐扶月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的妹妹竟能在根骨缺损至此的情况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能修炼到如此境界,别说是天衍,就是放眼整片大陆,恐怕也是独一份的。 莲灯静静立在一旁,没有任何反应,教围观的众人以为,那只是一盏还未点燃过的莲灯,楚烨拿过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若沐扶云出了意外,可以尽早收拢她的神识残留,让她的莲灯能亮得久一些。 楚烨向沐扶云递了个沉沉的眼神,示意她,一切都准备好了。 沐扶云看了那莲灯一眼。 她知道沐扶月不敢出来,有这么多双眼睛牢牢盯着,沐扶月必会将自己好好藏起来,等着可以进入的时候,再趁乱避开大部分人的视线过来。 沐扶云很快移开视线,往周遭围观的众人扫过一眼。 就像先前的三大宗门大比一样,众人按照次序,分别围在禁渊周边,无数双眼睛朝着她的方向望过来,让她莫名有些恍惚。 那是一双双充满期待,充满好奇,也充满鼓舞振奋的眼睛,而不再是她刚刚来到这个小世界时,充满质疑、鄙夷和不屑的眼睛,就连魔域的魔修们,也都是带着好奇来的,毕竟,整片大陆,古往今来,能看到修士突破渡劫后期,直逼飞升的,都屈指可数。 没错,魔域也来人了。 沐扶云的目光与苍焱有片刻对视,很快便移开,望向目下代替掌门主持大局的蒋函秋。 天衍不曾提过掌门真人病重恐命不久的消息,众人只以为齐元白正闭关休养,至于谢寒衣,人人都知他在西极损耗极大,无法前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可惜,此番有机会登仙的,就是他的亲传弟子。 师徒之中,徒弟先一步突破至高境界的,古往今来,还是头一遭。 蒋函秋接收到沐扶云的眼神示意,极快地冲她点了点头,随后,便朝向在场众人。 “今日 ,是我天衍内门,泠山道君座下弟子沐扶云跨越渡劫,冲击仙途的日子,诸位友宗道友应当也都知晓,此一关,乃是修道途中最艰难之处,一旦失败,便是当场陨落,万劫不复,且弟子扶云更是才从西极归来,伤势不曾痊愈,原本修道亦短,皆各种机缘巧合,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突破至此,今日这关,其中许多困难,若无旁人相助,必难渡过,诸位道友愿不辞辛劳,赶来天衍,必也是存了一番慷慨相帮的好意。” 蒋函秋的声音十分洪亮,带着一种女修士特有的英气,虽然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担任过天衍主事人的角色,但眼下面对另外两大宗门的修士以及魔域的魔修们,都不曾有半点怯场软弱之意。 “不错,修士有望飞升,不论属于哪宗哪派,都是同道中人,修行至此,不论耗时长短,亦皆是天道因果,吾辈凡俗之子,自当抛开一切,尽力相助。”鸿蒙真人面带微笑地接过蒋函秋的话。 相比之下,梁道珩就显得更俗气、更直白:“不错不错,我也正想看看,飞升成仙到底是什么样子,毕竟修行大半辈子,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还得感谢天衍慷慨,能让我带着弟子们都来长长见识,哈哈哈哈!” 苍焱则淡淡道:“少废话,赶紧开始吧。” 蒋函秋眉峰抖了下,很快恢复肃然,冲三方抱拳:“既如此,我便暂代天衍谢过诸位。事不宜迟,现下,便请扶云列座调息。” 她说完,便也御剑归位。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沐扶云的方向,原本略显嘈杂的说话声也渐渐小了,数不清的人,一大片广阔之地,忽然安静得有些可怕。 “消雷石阵已布好了。”宋星河压低声音提醒沐扶云,同时指了指一片漆黑中,某个泛着深蓝色光泽的不起眼的点位。 沐扶云这才留意到,他和楚烨两个人的脸色看起来都不太好,不完全是虚弱的苍白,而是表面红润,内里虚空的状态,应是为了这个石阵,颇废了许多灵力,后又靠各种高阶丹药强行补回的气血。 她按照宋星河的示意,在那处点位屈腿盘坐,慢慢闭上双眼,摈除周遭一切纷乱与杂念,将意念完全集中于体内萦绕的气息间。 经一晚上的调整,灵气早已捋顺,充盈各处,各处关窍亦已畅然,仿佛稍一震荡,便即满溢而出,突破极限。 万事齐备,她将充于颅顶的那股气息向下一压,随即,体内气息迅速流转,丹田之处,高筑的境界微一摇晃,随即,便立刻有庞大的灵力积蓄而来,形成强烈冲击。 外界一切,仍风景完美,岁月静好,而她的体内,则已成风暴席卷,狂沙乱舞之态。 众人起初都安静地等待着,谁也不敢出声,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沐扶云,打断她的进阶之路。 可到底谁也没亲眼见过渡劫后期跨境的先例,等了一会儿,只见她如入定了一般,再无动静,不由迟疑起来。 “进阶真的有这么容易吗?听说那些大能,都是闭关数月,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进阶,她就这样入定,真能再进?要是一直没突破,我们便也一直跟着等下去吗?” “总不好叫我们等上几年吧……我也不明白,但在西极,沐扶云的确连进了许多阶,那时天雷响了那么久,此起彼伏,大家都数不清,但落到她那儿的的确是最多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到了渡劫后期啊……” 眼看大家渐渐失了刚开始的那份严肃,彼此的疑窦也渐渐被挑起,人群中,忽然有人指着天空大喊。 “看,云卷起来了!”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云层变厚,天空变暗,狂涌的流云之间,隐隐闷雷酝酿,是雷劫出现了! 一时间,所有人屏息凝神,盯着迅速昏暗下来的天空。 层层叠叠的乌云卷在一处,如一团能吞噬天地的的雾气,在阵阵低沉的闷雷声中,光芒聚拢。 周遭的议论声逐渐响起,沐扶云不敢有半点分神,将所有杂音都摒除在外,全副心思都放在经脉间流转的气息与灵力间。 那逐渐成形的一道雷电,在空中略作停留,未等所有人看清楚,那强烈得教人眼冒金星的光芒便如一道骇人的长鞭,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握住,催动灵力,狠狠地抽打下来。 同众人平日偶尔能见到的破境时的雷劫不同,这电光汇成的金鞭比他们料想的都更加强劲,仿佛平日见过的光滑的鞭子,忽然长出无数倒刺,一下抽过去,必能带起一片新鲜血肉。 站得极近的弘盈看得格外分明,那劈头盖脸下来的长鞭将她的脸映得有些惨白,那耀目的光令她眼前一白,有一瞬间什么也看不清,只下意识抓住身畔人的胳膊。 肖彦面孔一红,忙转头看去,刚张开想要说什么,就见弘盈目不转睛盯着不远处的沐扶云,嘴里还喃喃着:“可千万要坚持住……” 肖彦喉间一噎,将刚到嘴边的那句“这才第一道雷”给生生咽了下去,与弘盈一起望过去。 雷已经劈了下来,精准地落在沐扶云的身上。 她打坐调息的姿态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在雷霹到身上的那一刹那,微乎其微地晃动了一下。 到底服了那么多丹药,准备了那么多上乘法器,还有楚烨和宋星河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才挪过来的消雷石阵,第一道雷尽管冲击力不小,却并未带来多少痛苦,只如极细小的针尖,在周身经脉飞快地扎一下,只有细细的、麻麻的感觉,悄然蔓延开来。 沐扶云闭着眼,没有分神关心替她补阵的楚烨和宋星河,只快速调息,等待下一道雷电的降临。 八十一道雷,若同先前进阶那般,起初几道威力当小一些,间隔也长一些,越往后才越难熬过去,她可没工夫关心不相干的人。 可也因如此,她没能发现,一直挂在胸口,隐于道袍之下的那枚水晶片,在光电落到她身上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发出了极微弱的光芒,仿佛某种感应。 与此同时,越过高低起伏的天衍山脉,穿过葱郁青翠的林木,涉过蜿蜒向上的石阶,高处的归藏殿静谧无声,除了远处隐约的闷雷声,连树丛间枝叶摩挲的声响都听不见。 正殿之后,某间极不起眼的屋子里,一直毫无动静地躺在榻上的谢寒衣,在远处闷雷声传来的那一瞬,散发出一道黯淡的光芒。 那是落于他处的一缕神识,默默传递而来的感应。 一下、一下,随着劈下的雷电,黯淡的光芒也在逐渐变亮- 禁渊之中,雷电汇聚、劈下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些。 只是,对于已经在周遭围观了近一个时辰的众人来说,这样的速度,到底还是慢了些。 “照这样下去,恐怕得到天黑以后,才能历完全部雷劫吧!” “不错,咱们尽可以安心些,我瞧此番准备实在充分得很,应当最后能顺利熬过去。” “这就不知道了,这可是飞升成神,也许不会那么简单……” “哎,谁知道呢,这个沐扶云,好像从一开始拜入天衍门下就很不一样,虽然这两年,大约因为灵脉中灵力格外充沛的缘故,涌现出不少天资极佳、进阶极快的年轻修士,可是,像沐扶云这样,起点如此之低的,进阶却比别人更快的,还是独一个,我相信她!” “是啊,当初在三大宗门大比上,她的表现实在太令人惊叹……” 一时间,许多人开始回忆宗门大比的种种情形。如流星一般横空出世的沐扶云,在所有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明明才过去不久,也不知为何,此刻想起来,却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甚至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是注定的,她以那样不凡的姿态进入天衍,便注定要迎来这样不凡的仙途。 就在大多数人的心思都放在沐扶云和那天空中翻腾不停的层云上时,展瑶几人却悄悄分了心神出来,随时关注着旁边那盏毫不起眼的莲灯。 雷一道一道劈下,展瑶清晰地看见,沐扶云身躯的晃动幅度逐渐变大,她面庞间原本还隐现的红润气色,也在一点点剥落。 这是神魂在雷劫累积的威压下,自肉身慢慢剥离的缘故,一旦没熬过去,神魂与肉身彻底脱离,便会被雷电击得迅速湮灭,而肉身失了魂魄,也会很快消散——那便是一名修士彻底灰飞烟灭的过程。 当初,在西极沙地的秘境中,楚烨就是抓住了沐扶月神魂飞散前的一瞬间,收集到一缕断魂残魄,而如今,沐扶月想要抓住的,则是沐扶云的神魂离开肉身,而肉身尚未消散的那一瞬间。 莲灯正悄悄变亮,顶端一缕若有似无的青灰色烟雾飞快地闪了下。 展瑶握着剑的手跟着紧了紧。 她迅速向站在不远处的许莲和周素使了个眼色,得到两人的回应后,便又专心瞧着沐扶云那莲灯的动静。 楚烨和宋星河一直守着消雷石阵,此刻也因接连不断的雷劫,耗去过半灵力,眼看再有不久,气海便要枯竭,急需补给。 “两位师兄恐怕顶不住了……”徐怀岩紧张道。 他心头隐有冲动,想要上前替他们二人,可是他的修为比他们两个相差太多,只怕要抵挡一下都勉强,如此,反倒让沐扶云更受累。 漠然在旁看着的苍焱,终于在这时,悄然动了动手腕,在掌心里拢起一簇灵力,预备着在楚烨和宋星河承受不住时替他们补上空缺。 不过,还没等到要出手的时机,他的耳边却传来蒋函秋的密语。 “烦请魔君移步,去一趟归藏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33章 终章(下)【完】 第133章 终章(下) 蒋函秋没有看向苍焱,一双眼睛只 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禁渊内的情况,同时,一个飞身跃起,运转气息,开始给楚烨和宋星河二人补给灵力。 这是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先一步替他出手了。 苍焱面无表情地收起掌心中的灵力,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又看了眼莲灯的位置,飞快地考量着蒋函秋的话。 其实他同蒋函秋并无多少交集,更没什么交情可言——天衍的其他人,乃至整个修真正道的人,他都没有任何交情,但也不知为何,他对蒋函秋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说不出的信任。 就像昨晚,他接到蒋函秋传来的密信,没有太多犹豫,便决定应邀前来,而眼下,蒋函秋甚至未言明要他去归藏殿做什么,他也下意识做好准备,相信那儿一定有什么东西,他一去便能明白。 大概是因为他知晓沐扶云和谢寒衣都对蒋函秋信赖有加的缘故吧。 而且,蒋函秋此人看起来,实在是个过分板正的人。 没有久等,苍焱不动声色地四下观望一番,以密语吩咐今日随行的几名手下盯着禁渊的动静后,便独自离开人群。 因为沐扶云的缘故,今日天衍内门长老与弟子几乎都去了禁渊附近,所以,这一路上,除了三名小道童之外,再没遇到其他人。 然而,随着离归藏殿越来越近,他竟然隐隐察觉到一丝魔修的气息。 那是绝然不同于那些所谓“正道修士”的气息,他身为魔域之主,对此再熟悉不过,自然一下就能捕捉到。 只是,那人的气息、灵力皆控制得极佳,不但比寻常的魔修更精准,甚至比他这个魔君自己都更好。 苍焱立刻明白了,这一定就是蒋函秋要他来归藏殿的原因,偌大的天衍,掌门真人所在的归藏殿,竟然有一位魔修在! 他一面快速循着那股若隐若现的气息走近,一面凝起全部心神,仔细辨别那股气息的流转。 幸好,那人实力虽强,却似乎因为某种原因,有所顾忌,无法施展所有的力量,只能尽量压制。若是没猜错,这样的状态,应当在闭关之中。 能在浮日峰归藏殿闭关之人,除了天衍掌门齐元白,苍焱再想不到其他人。 难道,所谓正道三大宗门之一的天衍宗,竟然一直被一个“旁门左道”的魔修掌控着? 苍焱越想越觉得荒唐好笑,正欲往那处查探,远远的,却见石阶的角落处,坐了个圆圆脸蛋的小道童,正双手捧着脸颊,手肘搁在膝上,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这边。 等苍焱靠近了,那小道童瞧见他,立刻高兴地站起来,冲他挥动两只短短的胳膊。 苍焱皱眉,在那小道童面前停下,就见其捧起胸口挂着的一块小木牌,示意他看。 “你叫云生?” 小道童连连点头,放下木牌,一手伸到腰间的芥子袋中,掏出一颗莲子糖塞进嘴里,另一手则拉住苍焱的衣袖,扭头就带着他往后殿的某一间屋子去。 那是谢寒衣所在的地方。 …… 沐扶云痛极了。 起初还能镇定地一道道数着落在身上的雷劫,眼下已然过半,却再没法自己数下去。 那雷电落下来,越来越多的威力直接落到她的身上,落在消雷石阵里的则越来越少,到底是天道所降的劫难,不比寻常进阶,能靠外力和旁人抵挡大半,想要飞升,终归要靠自己的毅力与能力撑过去。 疼痛的感觉从心口开始蔓延,迅速传遍全身,最后在手脚的边缘发麻发颤。那被雷电反复击打,打得心口一阵阵紧缩,神魂俱颤,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要将她整个人从中间生生撕裂一般。 她咬紧牙关,额角痛出来的冷汗也无暇顾及,只觉胸口绞紧,一口气闷着,渐有腥甜涌上来,自口齿间溢出。 鲜红的血液附在苍白的下巴上,显得格外醒目。 众人都被她的反应搅得心惊不已,可是,谁也没法上前再做些什么,只能各自替她担心、祈祷。 只有被困在莲灯里的沐扶月,感受到了强烈的诱惑。 她的那一点点残魂断魄,就是靠着沐扶云的鲜血滋养,才逐渐恢复完整的,如今,她那虚无缥缈、无依无靠的魂魄,对新鲜血肉与躯壳的渴望,已到了极致。 小小的莲灯开始震颤起来,光芒在灯芯处明明灭灭,一缕细细的、青灰色的烟雾,到底还是贴着莲灯的边缘,悄悄流淌出来。 大约是为了掩人耳目,她全然不敢以那样脆弱的神魂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是贴着禁渊漆黑的地面,一点点靠近沐扶云的方向,光电之下,云涌雾绕,只要她不显露自己人形的模样,不知情的人很难发现她的存在。 长老们特意从先前的比试台处挪来的石碑上,记着雷劫的数量,此刻,那鲜红的字,已从最初的“一”,便到了如今的“六十七”。 沐扶月感到一切近在咫尺,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 可是,旁人并不想让她如愿。 展瑶将她的动静都一一看在眼里,待她远离莲灯时,向许莲和周素使了个眼色,然后,在众人都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飞身而起,伸手指向禁渊漆黑边缘的某处,扬声道:“快将沐扶月拿下!” “沐扶月”这三个字,实在出人意料。 在旁的众人顿时静下来,纷纷露出茫然的神色,朝她指的方向看去。 “好像……也没看到什么人啊……” “沐师姐不是早就不在人世了,展瑶不会是糊涂了吧……” 有人嘀嘀咕咕议论着,展瑶毫不理会,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不可见的灰影快速移动的方向,同时看准时机,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定身符猛力丢出。 几乎是同一瞬间,许莲和周素二人,一个迅速将沐扶月赖以藏身的莲灯挪走,一个则同展瑶一样,丢出一张价值不菲的显形符。 两张符纸前后相差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分别在同一个地方停住了,好似当真黏到了什么东西一般。 符纸微微亮了下,很快,原本空无一物的漆黑的地面上,慢慢显现出一道青灰色的影子,没有切实的肉身,就那么飘飘忽忽地停在半空。 沐扶月还维持着在西极秘境中最后消散 时的样子,衣裳、装扮,都像被定在那一日一般。 天衍内门自然有许多弟子都记得这张脸,连无定宗、太虚门也有不少弟子曾见过她。 “真的是沐师姐!可是她明明已经身死多时,连神魂都在秘境中消散了,怎么、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是啊,而且,为何展瑶说要将她拿下?” “你们看啊,沐师姐的样子,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曾经的沐扶月,是天衍内门弟子们的楷模,不但天资极佳,修炼刻苦,进阶稳步,待其他弟子们,也从来笑脸相迎,旁人有什么事,她必慷慨相帮,是众人心中活泼善良、却没半点架子的掌门亲传弟子。 可眼下,这个只余青灰神魂显形的沐扶月,即便没有生动清晰的色彩点缀,隔着相当的距离,众人也能瞧见她面色的僵硬和扭曲,那双充满狂热渴望与贪婪的眼睛,此刻圆圆瞪着,怨怒难掩,仿佛什么即将到手的天大好处被人生生打断。 她先是愤恨地盯着展瑶,恨不能将其一剑斩杀,待再瞧见周遭无数双眼睛都落在自己的身上,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完全暴露在他们面前,无处可藏。 展瑶更是毫不留情,直接扬声继续道:“沐扶月,你想趁亲妹妹遭受雷劫、神魂不稳之际,占据她的肉身,如今我便将话说清楚:只要有我展瑶在,你休想得逞!” 说得这样直白,沐扶月原本只想悄悄占据妹妹肉身的计划,似乎已经完全破灭。 眼见围观的众人愣了一瞬,随即就如炸开了锅一般,所有观望,议论不断,沐扶月羞恨难忍,又被定身符定着动弹不得,只能气急败坏道:“这位展家师妹,你莫要信口开河,诬蔑于我!这世上何来这样的法术?我不过是因为当初大师兄在我灰飞烟灭之前,恰好抓住了一抹神识罢了。你身为正道修士,当潜心踏实修炼,莫要钻营旁门左道,妄图走捷径!” 展瑶冷笑一声,先拿眼神示意楚烨和宋星河二人不必担忧,只好好运气调息,全力护好阵法和沐扶云便可,接着,又扬声道:“看来,沐师姐信口雌黄的本事,早就炼得炉火纯青、深入骨髓,到这个时候,明明你我早已将话说破,师姐却还想欺骗在场的其他同门与道友,也不知这些年里,师姐在掌门真人座下,修炼的到底是天衍剑法,还是师姐方才说的‘旁门左道’,否则,什么样的神识,在肉身湮灭这么久之后,能完整长出魂魄,存于世间?” “你——”沐扶月面目狰狞,还想说点什么替自己遮掩。 这似乎成了她早已深入骨髓的习惯,不到万不得已,都要竭尽全力维持自己在大多数人面前的纯洁善良的形象。 不过,那头早已忍耐多时的许莲哪还能容她再说下去,当即取出自己近来一直贴身带着的小册子,朝上头贴了一张符纸。 这小册子,便是记录了她私下查探到的情况的那一本,上一次,他们几人一道在归藏殿的莲灯前对峙时也曾用过。 “沐师姐,既然你不愿坦白,那就只好仍由我代劳,替你把真相告诉大家!” 许莲说着,才贴上的符纸已起了作用,原本只一个“七十四”数字的石碑上,立刻出现了她手中小册子里的内容。 “诸位掌门、长老、前辈,还有道友们,眼前的这位沐扶月师姐,可远不像她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那样无辜,什么天赋异禀,什么天生剑体,统统都是假的,都是她,从自己的亲妹妹那儿偷来的!” …… “我可没办法将他从这儿带走。”苍焱站在谢寒衣昏睡的榻前,仔仔细细探察了一番用在他的状况,缓缓道,“这屋子,还有这座归藏殿,用的全是你们天衍的术法,不知几代掌门的功劳,凭我一人可解不了。” 云生自进屋后,便自乖乖坐到旁边的小矮几上,认真地嚼着莲子糖,莲子表面那层薄薄的糖衣在他的小牙齿间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两条小短腿也悬在半空中,随着莲子糖的声音,来来回回晃动。 听到苍焱的话,云生抬起小圆脸望过去,失望地撅起小嘴巴。 苍焱顿了顿,不知怎么,竟横生出一种被瞧不起的感觉,立刻话锋一转,继续说:“不过,我可以替他解开身上的禁制,让他先醒过来,至于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便全看他自己了,毕竟,他才是泠山道君,是你们天衍自己人。” 刚才查探的时候,苍焱自然感受到了谢寒衣此刻的虚弱,但与此同时,也隐隐察觉到谢寒衣强烈挣扎的意志,仿佛急于摆脱一切束缚,要飞奔向自己最关心、最在乎的人。 至于那人是谁,自不必问。 苍焱想起还在禁渊的沐扶云,脸色迅速变得严肃,没等云生反应,便在榻前坐下,专心致志地调息,运起一股灵力,小心地探向谢寒衣的经脉。 他自然也希望沐扶云能顺利熬过这一关,至于熬过去了会如何,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谢寒衣若能醒来,沐扶云才会更放心。 大约是顾忌着谢寒衣的实力,生怕被其发现,不敢用太复杂的禁制,只是掩藏得深了些,又是一日日、一次次悄悄融进去的,解起来,也要颇费一些工夫。 过了整整两刻,苍焱才收起灵力,坐起身,查看谢寒衣的状态。 坐在小矮几上的小云生也跳下来,哒哒走近,踮着脚尖看过去。 榻上的人有那么片刻,似乎动了动,胸膛的起伏亦大了些,似乎在挣扎着,却始终没有真正醒来。 苍焱皱眉,摇头道:“我瞧谢道君经脉受损严重,恐怕此刻虽极想醒来,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云生两撇眉毛拧起来,双手捧着脸,苦思冥想片刻后,又摸摸自己的小芥子袋,掏出颗圆圆的莲子糖,小心翼翼塞进谢寒衣的口中。 苍焱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笑了声,说:“你以为谢道君同你一样,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儿,为了讨颗糖吃,才不肯醒来?” 云生抿抿唇,没理他,只是睁大眼睛盯着谢寒衣的脸看。 苍焱还想说点什么,可才张口,却忽然见床榻上的人动了动。 谢寒衣原本只是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波动翻涌不断,表面看来,却平静得毫无波澜,此刻,竟有些眉头紧锁的模样,搁在身侧的两只手,也用力攥了起来。 那是身体的主人奋力想要从昏迷中挣脱出来的痕迹。 一颗糖而已,居然让谢寒衣有了反应? 苍焱愣了下,心中一动,问:“这是沐扶云的东西?” 云生咧嘴笑了,重重点头,圆嘭嘭的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这下,苍焱再不多言,立刻重新凝起灵力,小心护持着谢寒衣的经脉,为其助力。 又过了整整一刻,始终像被无形重压压得难以动弹的谢寒衣,终于在又一阵随远处雷声而来的暗光闪过后,猛地睁开眼,盯着屋顶勾了金线的繁复花纹。 寻常修士在这样虚弱的状态下,多少要稍缓一缓,才能彻底恢复神志清醒,可谢寒衣只睁着眼深呼吸一次,不等苍焱说什么,便迅速支撑着没多少气力的身子,从榻上坐起来。 “多谢魔君相助,否则,我还不知要何时才能挣开禁制清醒过来。” 谢寒衣的面色有些苍白,一手扶着榻沿,一手轻轻捂了捂心口,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感应一般。他顿了顿,迅速调整内息,起身向苍焱致谢。 其实现在的他,浑身上下都感到痛苦极了,只是,这么多年来,自与灵脉封印在一起后,时不时的痛苦早已成了常态,经脉长年累月被烈火灼烧、被寒潭冰冻,对痛苦的刺激已趋麻木,此刻强撑着,也没觉得吃力。 苍焱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见状不禁再次感到佩服:“不愧是泠山道君,受伤至此,仍能这么快就醒来。我只是替道君解了体内的禁制,别的忙,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谢寒衣知晓他的意思,点头道:“已是劳烦,屋中禁制皆出天衍内门,我可自解开,只是,恐怕还要请魔君再助力一把,云儿……她恐怕坚持不了太久了。”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又一次抬手抚了抚胸口。 若照常理,他这般情形,应当先打坐调息,待精神恢复些,再解决着屋子里的宗门禁制,可谢寒衣感应到了那一抹藏在水晶片中的神识,知晓沐扶云受的雷劫已到最后关头,她恐怕真的要撑不住了…… 苍焱不知禁渊眼下的情况,但见谢寒衣的模样,料想他自有知晓的途径,便免了口舌再解释,二话不说,凝起灵力,直接送入谢寒衣的体内,供他操控。 …… 禁渊旁的石碑上,石碑上的数字已从七十四又增至七十八。 可绝大多数围观的弟子们,却无暇将心思 放在那鲜红的数字上,而是震惊地望着离沐扶云不远的许莲和沐扶月二人。 不到两刻的工夫,许莲已将先前查到的种种细枝末节的往事,条分缕析地同在场的所有人都说了一遍。 沐扶月自不会承认,许莲和展瑶也没打算要她承认,至于其他涉及的人,从沐扶月到楚烨和宋星河,正全神贯注地应对着雷劫,每到间隙,也得拼了命地快速调息,自也分不出半点心神来参与她们的对峙。 好在,还有展瑶和周素二人,互相作证,证明她们的确曾在归藏殿后殿,亲耳听到沐扶月承认过这一切。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静了下来,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许久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又一道雷猛地劈下,那惊天动地的声响,打破了突如其来的寂静,像点燃了柴火似的,一下引起大家热烈的议论。 “都是假的?连天生剑体都能是假的?真是闻所未闻啊!” “是啊,竟能抢亲妹妹的天资经脉,当时两人都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啊……” “沐师姐……当初那么多人都以她为榜样呢,我记得楚大师兄平日同她最要好,哦还有宋师兄,也从来都与她在一道,如今却说都是被她蒙骗利用了……” “这是真的吗?那么小的孩子,就有那么狠毒的心思,那么深沉的心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场三大宗门的弟子,纷纷将目光小心地瞥向自家掌门、长老。 都是混迹修真界数十年上百年的大能,见过的自然比寻常弟子们多得多,只是,此处到底是天衍地界,说的也是天衍内门事,鸿蒙真人敛了面色,沉默不语,就连一向无所顾忌、有话直说的梁道珩,也默默移开了视线,不予置评。 至于天衍内门的几位长老们,因少了平日挑事的秦长老,气氛倒没有太紧张,只是,都是要脸面的人,多少觉得将这样的事当着三大宗门这么多人的面挑起来,太过冲动。 “展瑶,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快住嘴!”其中一位长老忍不住喝了一声。 弟子中,也隐有声音:“是啊,若这事是真的,也太丢我们天衍的脸面了……” 蒋函秋沉着脸,先给阵法又送了一阵灵力,那消雷石阵经了这么多道天雷连番重击,已然岌岌可危,就要彻底崩裂。 见情况暂时还能撑住,她才分出神来,环视众天衍弟子一圈,面色凝重,高声道:“我天衍素以正道大宗自居,上自掌门、各洞峰长老,下至内、外门弟子,皆当以身作则,维护天下道义,绝不偏私,若我天衍内门当真出了这样心肠歹毒、骇人听闻的恶人,我们自当清理门户,替蒙受冤屈、遭受伤害之人伸张正义,岂能为了区区‘脸面’二字,就想将其瞒下?这岂不是纵容作恶之人!” 一番话下来,天衍弟子们静了静,有几位已面露愧色,而蒋菡秋座下落霞峰的弟子们,更是满脸愤然。 云霓的脸庞涨得通红,一手举起自己的剑,对众人道:“哪有什么脸面?如今扶云师妹也是我天衍内门弟子,你们谁还记得,她当初是如何忍辱负重,顶着那么多质疑与非议,才艰难地踏入天衍山门?我们在乎脸面,那她当初被踩踏过的尊严,又有谁真正在乎过!” 方才那位开口的长老,此刻也后悔不已,面对众目睽睽,到底也不好搪塞过去,只得肃然道:“蒋长老说得不错,是我考虑欠妥。” 至于无定宗和太虚门的弟子们,则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更不知该作何反应。 倒是梁怀怜,左右观望一番,最后目光落到展瑶身上,似笑非笑道:“旁人信不信,我管不着,我是信了,不为别的,就为展瑶你——你虽然素日总与我不对付,但你为人如何,我自问还是知晓一二的,绝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胡言乱语。况且,既然许家能查到这么多往事,我想,谁若不信,自也可以去亲自查证。” 展炀亦言简意赅道:“不错。” 女儿都开口了,梁道珩也只好无条件站在女儿一边:“不错,我信宝儿。” 鸿蒙真人则说:“既然天衍有这般魄力,我们也无话可说,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便是。只是,照方才许小道友的话,当初是有一位游历在外的散修,替这对姊妹行了根骨经脉调换之术,如此残忍的邪术,实不该任其再为祸世间,不知是否已寻到此人?” 此话却是问到了关键,展瑶等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一直没能插上话的沐扶月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本拼尽全力控制住的表情已经扭曲变形,在青灰色的模糊影子里摇晃不已,显得十分稳固。 一双双惊疑的眼睛朝着她看过去,也许是被迫藏于莲灯中太久,乍一出现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哪怕是以这种被揭露真面目的方式,沐扶月竟也莫名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她从前太习惯被全宗门的弟子们仰视了。 “哪里用得着寻?”她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几句话,“不就在我们天衍内门?” “她在说什么?天衍内门?从没听过天衍内门还有什么散修,倒是有早年就一直闭关的大能,也不曾听闻出来过啊……” “看来沐扶月是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其实我记得,早年的确听说过,齐掌门有过多年时间,时常闭关,或是外出游历……” 沐扶月冷笑着,声嘶力竭道:“就是天衍的掌门真人,我的师尊,齐元白!什么正道宗门,什么拯救苍生,不过是你们自欺欺人罢了!” “齐掌门!怎么可能!” “别是她失心疯了,胡乱攀咬!” “可是,好像的确有些道理,她是齐掌门的座下亲传弟子,当初就是齐掌门亲口说,她是天生剑体,既是掌门,修为就算比不过谢道君,也不该连弟子的根骨都错看。” “先前齐掌门不是才在西极沙地受了重伤?听闻已经昏迷不醒,甚至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如此舍己为人、拯救天下苍生的大义之士,怎会是那等走旁门左道,为祸四方的奸邪之人?” “若真是齐掌门,那……天衍这千百年来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声望,恐怕要被毁去大半了吧……” “不是掌门真人!”展瑶高声否认,原本坚定果决的眼里,渐渐流露出一抹难过的神色,“真正的掌门真人,早在许多年前,就遭了难,我们见到的掌门真人,其实一直都是当年那个大魔头——昆涉阳!” 那是一个早该死去的名字,也许是这一连串的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众人再听到此话时,竟然下意识不再怀疑。 就在这时,天空中浓郁的乌云再次快速翻涌、吞吐起来,一道粗如成人胳膊的金色雷电用力劈下。 石碑上鲜红的数字无声地变成了八十。 这是倒数第二道雷劫,以比前七十九道雷都要大的威力,炸响开来,那早就摇摇欲坠的石阵,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一道道裂纹迅速从各块灵石上蔓延开来,最后,条条相通,那坚硬的曾经让所有人以为绝不会碎裂的消雷石阵,终于轰然炸开。 大大小小的石头碎片带着强大的冲击力飞出,让许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一面飞身躲闪,一面以灵力抵挡,这才免于受伤。 至于正中的沐扶云,虽未被飞石击中,却生生受了大半的威力。 她本就已经接近极限,好好一身道袍,胸口处淋淋漓漓滴满了鲜血,有许多已干透了,如今,又是一大口新鲜血液盖上来,将她的脸色衬得越发灰白惨淡。 还剩下最后一道雷,她却连打坐调息的力气也已耗尽,整个人如失了支撑,歪到向一旁,连眼皮也再掀不动。 沐扶云感到自己陷入了某种恍惚的境地。 那一道道雷电形成的长鞭,将她的神识生生从□□中剥离开来,原本难以忽视的剧烈疼痛,似乎一点点消失了,余下的是一种飘忽不定、无所依托的虚幻感,她仿佛成了一抹游魂,模糊的存活于这个小世界里,仅仅被一股极小的力量勉强勾住手指,才没有直接飞离开去。 那是神魂与肉身即将彻底剥离的征兆。 一直等待着这个机会的沐扶月终于再也顾不上其他,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属于亲妹妹的身体,拼尽全力想要靠近,却因被贴了那两张符纸,根本动弹不得。 她气得眼眶青黑,怒而转向楚烨与宋星河二人,尖声命令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别忘了,你们可都是立过誓言,要竭尽所能助我复生,不想死就赶紧替我把这符纸揭开!” “你……休想!”楚烨摇摇晃晃地从碎裂的石阵中站起来,一手握剑,剑尖立于地上,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躯,几乎是用气声喊出了这三个字。 “事到如今,生死 又有什么关系?”宋星河笑了笑,抹一把嘴角的血迹,“自己作下的孽,还得自己承担后果……” 此时此刻,他们二人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 平心而论,他们根本算不上什么正道义士,更加不是什么能随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出世高人,只是从前在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苟活偷生的渴望与日日夜夜的愧疚悔恨之间的矛盾,早已争斗了不知多久,竟变得有些麻木。 而眼前的这番情形,常人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八十一道雷劫登仙之境,如今见到了,即便不是自己,似乎也没什么遗憾了。 就在这时,展瑶飞身而起,挥剑朝楚烨和宋星河的方向砍去。 “展瑶,你做什么!”云霓吓了一跳,却已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强劲的灵力自剑尖袭去,将好不容易才站住的楚烨和宋星河重新击倒在地。 “好了,如今他们二人只怕连动也动不了了,还如何能帮你?”展瑶收剑,转向沐扶月,冷冷道,“这样应当也不算违背誓言吧!” 原来她动的是这个心思,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又渐渐高兴起来:“是啊,只说要尽全力而已,如此正好!” “你!”沐扶月气急败坏地瞪着展瑶,张口想要咒骂,大约又觉得无济于事,竟没再说什么。 天空中,原本稍停歇了片刻的浓厚云层再次加速卷动,将大半天空遮蔽,四下的光线又暗去许多,明明才过了晌午,正当是日头最盛之时,四下黯淡的日光,却像晚霞将尽、夜幕低垂时一般。 最后一道雷,就要落下来了。 间隔的时间竟比先前那十几道雷都要短上许多,连最后让沐扶云重新调息的机会都没有,就算现下立刻服丹药,也来不及等到起效了。 此番历劫结果到底如何,已近在眼前。 人群中,忽然有一道不起眼的灰色身影,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于天空中的雷云时,迅速飞蹿至禁渊正中,自剑鞘中拔出自己的佩剑,朝沐扶月的方向挑去。 此人正是先前便与沐扶云有过节的陈忝。 “竟又是你!”展瑶离得近,反应也最为迅速,提剑便迎了上去,“陈师兄还真是孜孜不倦!” 她入门虽晚,却天资好、进阶快,尤其自西极回来,修为又上一层楼,实力早在陈忝之上,是以应对起来一点也不吃力,不过使了两招,就将陈忝轻松制服。 然而,跌倒在地,被她的剑架在脖子上的陈忝,脸色忽而一变,竟露出一抹阴森的笑意。 展瑶背后一紧,顿时提防起来。 可是,她怎么也没料到,陈忝没有动手,更没用什么私藏的暗器法宝,却从袖口处溢出一股如烟的黑气,先四散开来,绕过她的剑锋,又在她的身后重新凝聚起来,直朝着沐扶月飞去。 “是魔物!”弟子们惊骇道。 黑雾变幻着,轻巧地钻入沐扶月身上的符纸之下,像燃起火焰一般,将其吞噬干净。 没了符纸的束缚,沐扶月立刻得了自由,一面回身冲展瑶得意地笑了下,一面落下去,贴住禁渊漆黑的地面,昏暗的光线下,她那青灰的底色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再难捕捉到她的行踪。 所有人都猜得出来,她一定去了沐扶云的身边,就那样虎视眈眈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等着,只待最后一道雷劈下,斩断魂魄于肉身的那一瞬,便是她鸠占鹊巢、重复鲜活的时机。 就连沐扶云自己,恍惚中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正渐渐不再属于自己。 “这就是血脉的感应吗?”沐扶云张了张口,很想让自己再振作起来,可是这具残损不堪的身躯早已撑到了极限,饶是她一向自负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毅力与专注,使她在修炼之路上从来都走得极顺极快,此刻也已无能为力。 意志再无法操控肉身,也许,真的就要面临灰飞烟灭的境地,就如当初那本书中所描述的,她当真只是为了成为姐姐魂魄的容器而生…… “喂,沐扶云!”耳边隐约传来展瑶有些生硬的呼声,“你醒醒,谢师叔来了!” 师尊? 沐扶云呆了呆,下意识努力睁大眼睛朝四周看,可不论如何用力,都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只在朦胧间,瞧见一抹白色的影子,划破灰蒙蒙的云雾,朝她飞奔而来。 那是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洁白如雪,不染纤尘,与这天地间的浑浊那样格格不入,那干净的衣袍就那样靠近,将她温柔地包裹起来,明明是温暖干燥的,沐扶云却觉得自己好似嗅到了泠山泽终年不化的冰雪气息。 那种清冽洁净的寒意,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是师尊啊。 “别怕,有为师在。”熟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沐扶云掀动眼皮,朝上方看去。 这一次,眼前模糊的景象终于一点点变得清晰,谢寒衣温柔的模样近在咫尺,那双专注凝视着她的眼里,盛满了如水的爱意与歉疚。 “对不起,云儿,从前是为师一直忽视了你的处境,让你受了许多苦,很抱歉,以后不会了,”他轻声说着,紧紧抱住她,手掌抚摸着她的发丝,“不论你做什么,为师都陪你一道。” 沐扶云呆呆看着他的脸庞,嘴皮微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眼眶迅速变红。 “我明白,”谢寒衣仿佛能辨出她的意思,又仿佛已与她心意相通,“你不愿见我赴死,我亦不能见你赴死,咱们师徒两个,横竖死路一条,倒不如今日一起在这儿交代了的好。” 反正,他的修为,在过去那么多年里,也一直被生生压制着,眼下毁去大半,剩下这半死不活的残破之躯,也不过要成为别人的容器而已。 恍惚间,沐扶云似乎听到了周遭弟子们的惊呼。 本该留在浮日峰闭关修整、好好续命的昆涉阳,也已赶到禁渊。 大约是感应到谢寒衣已经摆脱归藏殿的禁制,出现在禁渊,要以身试险的缘故,昆涉阳虽还顶着秦长老的肉身,却再不掩藏自己身为魔修的身份,一路赶来,周身溢出的同正道功法全然不同的黑气,的确与众人在西极看到的魔物一模一样。 “是真的!刚才展瑶说的都是真的!” “这不是我们天衍的长老!秦长老——他、他虽有些独断,可从来修的就是天衍剑法,从没听闻过走火入魔的消息!” 昆涉阳看也不看这些满面惊异、议论不断的弟子们,他的眼里,除了自己,从来容不下其他人,上至修真界各位掌门、长老、大能,下至寻常弟子、凡人小民,都不过如蝼蚁一般,就连亲生儿子,也不过是用来延续寿数、求得永生的工具而已。 “谢寒衣!你当真要为这么个没用的徒儿,彻底葬送自己的一切,真是没用!我告诉你,休想!” 他沉沉的声音飘荡在禁渊的上空,同隐隐作响的闷雷混在一处,震得众人心口巨颤,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一般,不能自已。 那种在西极沙地遇见过的熟悉感顿时涌上来,许多修为稍低的弟子已经承受不住,屈了膝,跪倒在地。 身在云层之下的谢寒衣仿佛未受干扰,仍旧牢牢搂住几近昏迷的沐扶云,同时迎上昆涉阳的视线,以同样的冷静的声线回应他:“我护着她,为她葬送一切,皆是我所求所愿,至于你——昆涉阳,你永远也别想得逞。” 他说完,视线又自众人身上环绕而过,高呼道:“爱徒扶云今日受雷劫,方才仰赖诸位援手,谢某在此谢过!” “谢道君,你此前已两次舍身为人,救了我们所有人,这次,理当换我们来保护你们二位!”梁怀怜朗声道。 蒋函秋更是直接御剑而起,冲四下号召:“昆涉阳行养魂之术,暗中寄附他人之身,为求长生,不但草菅人命、为祸世间,甚至意图掀翻灵脉,颠覆整个三界,此等十恶不赦之徒,绝不能让他得逞!” “不能让他得逞!” “不能让他得逞!” 一时间,众人纷纷响应,御剑而起,挡在昆涉阳的面前,阻止他的靠近。 附于秦长老躯壳中的漆黑神魂脱离出来,如同在西极沙地时一般,一片片碎裂开,变成一团团浓黑的雾气,四散开,穿越人群,再被无数把剑、无数只手阻截、追击。 整个禁渊四周,陷入一片混乱。 这时,酝酿多时的雷电终于成形,如巨龙甩尾,猛力抽击下来。 顿时,尘土激扬,天崩地裂。 山石炸开之声不断,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块被强劲的灵力裹着,向四周飞射出去,巨大而漆黑的禁渊剧烈摇晃,连带着天衍山脉,甚至整片大陆都颤抖不已。 世界好似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沐扶云感到自己成了断线的风筝,无所依托地飞往天空,这里的一切都在飞速远离,灰黑的浓雾渐渐变白,遮蔽住眼前的一切,耳畔的嘈杂也渐趋平静,直到彻底消失。 …… 再次醒来,已经恍如隔世。 映入眼帘的不是泠山泽那被寒气萦绕的洞府,也不是天衍内门任何一处古朴幽静的屋子,周遭华美精致的装饰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沐扶云呆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这里是玉涯山,那个她待了数十年潜心修炼的地方,那个自她进入小世界后,便一心想要回来的地方。 她从床榻上猛地跳起来,对着铜镜仔细端详。 那张脸,那么熟悉,却不知为何,渐渐与在天衍的沐扶云的脸重叠到一起,明明那时,她觉得这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才对。 “我回来了。”她对着镜子里的人轻声说,接着,心口就是一疼,好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一下想起许多事来。 是一片小小的,透明的水晶片,挂在她的心口,悄悄提醒着她过去的一切。 师尊! 她开始四下张望,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这一座洞府,自她入玉涯山来,便空空荡荡,从来只有她一个人,何曾有过师尊的影子?只有那一个,与她相邻的另一座洞府,始终紧闭着,据说,里面住的便是她那未曾谋面的师尊…… 不知为何,她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原本只在洞府徘徊的脚步终于踏了出去,朝着相邻的那座洞府飞奔而去。 从来紧闭的石门已然洞开,简朴整洁的屋子里,一道洁白修长的身影在听到动静后,缓缓转过来。 “云儿,你醒了,”谢寒衣带着微笑的清俊面庞出现在澄净的日光下,温柔的嗓音仿佛一剂清泉,抚平一切起伏的褶皱,“为师已等你许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