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场
沈教习的话说完,徐钦猗一个没忍住,一手支剑,一手捂着胸口,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梁怀怜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只是没口吐鲜血罢了。
她喘着气站直身子,虽然输了,也落落大方地对徐钦猗抱拳。
“徐师兄技高,我甘拜下风。”
徐钦猗抹了把嘴角,没立即回应,而是先施了个清洁术,将身上的尘土、血迹都清理干净,不那么狼狈的时候,才站直身子,冲梁怀怜抱拳。
“师妹,承让了。”
他说完,将衣袍也整了整,恢复刚上台前,温和翩然,几乎看不出才受了重伤的样子,站回试炼台正中的红线之后。
“不愧是徐家人……”肖彦和大家一起送沐扶云上台的同时,忍不住感慨,“和咱们怀岩一样啊,有风度。”
弘盈瞪他,随即赶紧转头冲沐扶云递眼色:“咱比试可不和对手讲风度,扶云,别手下留情!”
沐扶云点了点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从容走上试炼台,来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侧。
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感觉到了经方才的打斗,已渐趋平静的空气中,出现了细微的灵力波动。
好像又浓郁了一分。
她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波动不大,大多数人自然感觉不到,可是,坐在高处看台上的三位掌门和其他长老,似乎都没有什么反应,也不知是面上维持得太好,还是真的没有察觉。
来不及多想,沈教习已经举起鼓槌,徐钦猗也抱拳冲她说了声“多指教”。
沐扶云收敛心神,稍稍提气,准备好后,单手拔剑,冲徐钦猗和沈教习示意。
试炼台附近渐渐静下来,除了如送自家崽子一般将沐扶云送上台的那些同门,其他人也充满期待。
毕竟,大多数人还不甚了解沐扶云的实力,只知她突然升上了元婴前期,都想好好看看这个仿佛从这一次法会,才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年轻女修,到底实力几何。
顶着“泠山道君唯一亲传弟子”的头衔,让人既羡慕,又期待。
鼓声响起,比试开始。
沐扶云第一时刻便跃起,半点多余招式都不用,直接提剑往徐钦猗胸口右侧三寸的位置刺去。
方才那场动静激烈的比试,她看得比别人都仔细,将他每一个伤处都记住了。
徐钦猗从前没听说过沐扶云,哪怕事先也在天衍弟子中打听过,能得到的消息也寥寥无几。
是以,他完全没料到她一上来就会挑如此刁钻的角度下手。
他为人正直,不论私底下,还是在比试中,都秉持着风度,不愿做任何趁人之危的事,此刻见沐扶云如此,不禁蹙眉,赶紧侧身闪躲应对的同时,尚算平静的眼中闪过几分不赞同。
就连台下观赛的其他无定宗弟子,都忍不住愤愤不平。
“一上来就挑伤处进攻,
未免太不厚道了些。”
“天衍的弟子怎么如此刁钻?像方才梁师妹那般光明正大多好。”
倒是坐在齐元白身边的苍焱,见状不禁朝前欠了欠身子,微眯的眼中浮现出几分兴味。
攻人伤处,是正道修士不屑的做派,他这个魔修却有些欣赏。
天衍的弟子看不得自家师妹被如此议论,尽管也有些不太赞同沐扶云的做法,但还是想要帮她说几句。
“这是比试,凭实力说话,沐师妹只要没有违规,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
“是啊,她本就是后辈,资历尚浅,难道还要向前辈让路吗?”
展瑶、弘盈等人没有说话,仍旧沉得住气,关注着沐扶云的动作。
只见她在剑尖还没刺到方才徐钦猗胸膛所在的位置前,就先收了收,变了脚下的步伐,点在后方的左脚朝右挪开半步,借着这股巧劲,方向一转,剑锋向左下方划去,直接擦着徐钦猗的右侧道袍下去——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标。
灵力铸就的强劲剑意带着猎猎的风,将徐钦猗的道袍撕开一道大大的口子。
他旋身跳起,一边闪,一边执剑劈开她的剑。
衡玉剑与真武剑碰撞,铮铮震颤,发出的动静不比方才梁怀怜挑起的小。
徐钦猗却是眼神一松,原来她并无趁人之危的意思。
接下来,一连多招,沐扶云都是如此,虚晃一枪,再转攻别处,使出的灵力也不似先前的习惯那般刻意收敛,攻击力一点也不小。
徐钦猗从第一招交锋下来,就知晓她出招的套路,可偏偏每次都无法预测她真正瞄准的到底是哪一处,再加上本就受了伤,反应不如平日灵敏,坚持了两刻,便开始显出疲态。
“扶云根本没有伤徐钦猗的伤处,”弘盈大声道,“她每次都避开了。”
肖彦接收到她的眼神,赶紧跟上,煞有介事道:“后辈已如此自觉,若再退让,身为前辈,即便赢了比试,也不光彩吧!”
无定宗的弟子们闻言,也觉他们方才的议论有些冲动,不约而同闭了嘴。
而方才还饶有兴味的苍焱,却失望地朝后,靠回了隐囊之上。
台上,沐扶云咬紧牙关,身上也陆陆续续挂了彩,却一丝一毫也不敢分神,连连逼近,在感觉到气海已空了近半时,便意识到该结束这场比试了。
久拖不宜,接下来,她还要和宋星河比试呢。
只是,徐钦猗实力不俗,意志力亦顽强,哪怕受伤、气海不足,也一直坚持抵挡,绝不认输。
这时候,该出其不意了。
沐扶云瞄准二人再次于空中短兵相接的时候,匀出一股灵力,从剑尖释放出去。
一簇蓝色火苗骤然出现在徐钦猗的眼前,顺着他的剑身稳定燃烧,不论周遭空气如何卷动,都未受半分影响。
徐钦猗忍不住瞪大眼睛,一边飞快地收剑,一边试图用清洁术灭掉那团灵火。
灵火很快灭了,带来的滚烫的灼烧感,却已经烙在剑身上。银色的剑身变得通红,剑意也被削弱了大半。
趁他愣神之际,沐扶云迅速执剑接近。
徐钦猗瞳孔一缩,强迫自己回神,右手上提,握剑挡在自己的面前,作出防御的姿态。
可预料之中的攻击没有到来。
临近的时候,沐扶云忽然松手,衡玉剑就这样脱离掌控,直接绕过他身前的防御,从后方寻隙插过来,一把抵在他的后心口。
“徐道友,承让了。”
在徐钦猗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沐扶云轻盈地落地,站直身子,勾勾手指,收剑回鞘,冲他抱拳道。
徐钦猗还保持着方才的姿态,闻言试着动了动胳膊,因持续地打斗而被忽视的疼痛一点点回来,压得他有些无法动弹。
“你……”他神色复杂,看看自己手中逐渐恢复银色的真武剑,“会炼器?”
他打听到的消息中,的确有提到,沐扶云在天衍内选时,用灵火出其不意地赢了比她境界更高的对手。
没有亲眼所见,更未亲身经历,他们几个同门商议时,一致认为,她也许对灵力的控制比大多数同辈弟子更擅长一些,但说到底,只是因为出其不意而已,实际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可方才,他分明感觉到了,那灵火的威力,不比剑意小。
“算不上,”沐扶云摇头,不想让别人知晓自己器修的身份,“只是平日闲来无事,靠生灵火来试验自己的控制力罢了。”
她说着,抹了把额上混着血污的汗珠,转头去看沈教习。
沈教习好不容易不用再躲避到处乱飞的碎石,如梦初醒,高声宣布结果。
“本场,天衍宗,沐扶云,胜。”
“下一场,天衍宗沐扶云,对天衍宗宋星河。”
四周的天衍弟子们还没来得及欢呼,就迅速陷入对下一场比试的纠结中。
都是同门,虽然宋星河一直是佼佼者,有不少人看好,但沐扶云如今也风头正盛,潜力无限,自然让人不知该如何抉择。
“有意思,这个沐扶云,从前一名不文,进了天衍,就这般突飞猛进,可见齐掌门对她并未藏私。”
从方才起,就一直没有开口的苍焱,忽然似笑非笑地说。
齐元白瞥他一眼,没有回应。秦长老倒是想替掌门发声,但对上魔域之主,一时间,竟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唯有直来直往的蒋菡秋不买账:“她是天衍弟子,掌门师兄为何要藏私?我们天衍素来讲究公平,对弟子们同样爱护,同样保护,魔君应当有所体会才对。”
她在警告苍焱,别再像上次那样,闹出什么事来。
苍焱扬起的嘴角沉了沉,不快地看着蒋菡秋,本想反驳,但忍了忍,到底没有理会。
“是吗。”他干巴巴道,“那本尊倒要看看,接下来这位掌门亲传弟子,和谢寒衣的亲传弟子,能打出什么结果来。”
第102章 二场
底下的台上,沐扶云咳了两声,趁着间隙,赶紧调息运气,想要让空了一半的气海显得不那么空虚。
另一边,宋星河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上,肃着脸走上台来。
不少天衍弟子聚拢在附近,零星有几个人没忍住,喊了两声“宋师兄”,表达自己的支持。
就连沈教习,从他上来之后,就一直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并不催促,只是等着他示意一切就绪,才敢提鼓槌宣布比试开始。
宋星河也不急,不知是不是有意给沐扶云喘息的机会,上台之后,先慢条斯理地检查自己的佩剑,上上下下,先打量两遍,再抽出丝帕仔细擦拭。
“不愧是浮日峰的师兄,常年占据积分榜前列,如今对上同门后辈,也算有些风度。”
“是啊,前些年,宋师兄还有些年轻气盛,如今,年岁渐长,不知是不是受大师兄的影响,好似越发沉稳了。”
宋星河不知他们的议论,更无暇顾及,只是趁着比试开始前的这片刻时间,悄悄给沐扶云传音。
“你还好吗?”
沐扶云没忙着调息,没理会他,他也没觉得不快,只是好似有些犹豫,顿了片刻,又传了一句话过去。
“你想赢吗?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沐扶云骤然睁眼,隔着大半个试炼台的距离,冷漠地盯着他。
“闭嘴。”
她只传来这两个字,简短有力,态度明确,打断了他接下去的话。
宋星河表情一滞,心中掠过一阵羞愧,赶忙收回视线。
很快,沐扶云调整好体内气息,深吸一口气,握着剑站到红线之旁。
宋星河转头冲沈教习示意,很快,鼓槌落下,元婴期第三场比试开始。
不知是不是刚才那句“闭嘴”,让宋星河受了些刺激,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会有在这样的比试场上,弄虚作假、主动退让的念头,他从一开始,就使出了大半的力气,招招都攻势凌厉,想要抢占先机。
这倒称了沐扶云的心。
气海空了一半,即使还能出大招,也经不住方才面对徐钦猗那般消耗。相比之下,她更熟悉被动应对的过招,就像应对谢寒衣的冰剑。
她几乎形成了一种完全不需要思考的本能反应,但凡有招攻来,身体就能不假思索地出招抵挡。
宋星河再厉害,也只是同辈中的师兄,完全无法与谢寒衣相比,哪怕冰剑里只是多了谢寒衣随手分出一丝的神识,也还是比宋星河的剑术略胜一筹。
是以,两人连过十多招,沐扶云都堪堪接住了。
起初,众人未发现其中端倪,只觉她接得有些应付,应当是已经力竭,
只能勉强被宋星河牵着鼻子走。
可每每当大家以为,她下一招必然要接不住的时候,她偏又能用一个平平无奇的招式补起身前的空隙,不让宋星河趁虚而入。
就那么几套天衍上下人人都会的剑法,被她如织网一般,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宋星河的攻击统统抵挡在外。
平平无奇,却滴水不漏。
“风伴流云剑,鸣泉剑,烈火焚日剑……她到底练了多少遍,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这、这已经不只是烂熟于心了吧?简直就是把几套剑法都刻到骨头里去了啊……”
大多数弟子都是勤奋刻苦的,每日不论是上课还是自己修炼,都不曾松懈,但能做到沐扶云这般浑然一体状态的,几乎没有。
“这才是天衍弟子该有的样子。”蒋菡秋忍不住笑着赞了一句。
她平日与弟子们亲近,对落霞峰的弟子更是掏心掏肺,但内里对弟子们的要求亦十分严格,能如此夸赞,可见是真心认可其实力。
太虚门的鸿蒙真人亦捋着胡须点头:“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难怪泠山道君愿收其为徒。”
便是梁道珩,一向护短,不论收了几个心爱的弟子,都觉得自家宝贝疙瘩怀怜才是天下第一,此刻却忍不住在心里给沐扶云比了个大拇指。
一边暗自赞叹,一边又有点心虚地看着一旁才服了两枚固元丹,全神贯注调息恢复的梁怀怜,见她始终心无旁骛,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苍焱将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挑了挑眉,难得没有打心底里不赞同。
就像上次见到蒋菡秋的剑法和斗志时一样,他不得不承认,沐扶云的确是个难得的苗子。
他侧目看一眼脸色发白,似乎受着内伤折磨,十分不适的齐元白,心中暗忖,当年,这老儿究竟为何会漏掉——不对,是直接否定这么个苗子?
不过,这也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
他这次来,可不是为了替沐扶云打抱不平的。在他眼里,除了沐扶月,什么都不重要。
这样的场合,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群乳臭未干的“正道”修士,畏首畏尾地几场比试,毫无看点。以往,他绝不会浪费时间,亲自赶来参加。
但不久前,他收到沐扶月递来的话。
她说,自她陨落后,天衍与魔域之间的关系,似乎比从前淡了许多,她身为天衍弟子,始终心系宗门,这两年里,什么也不能做,思来想去,便只有请他能在法会上露面,替天衍在平一平外界的猜测。
他便是再不情愿,也无法拒绝她的请求,遂放下素日的高傲,主动给齐元白来信,方有了今日这一出。
如今,此行目的已达到,想必待这一场结束,再看一场,他便要觉得无趣了,到那时,便是看看月儿好了。
如此想着,他收回视线,重新落到底下的试炼台上。
又是十余招过去,沐扶云依旧滴水不漏地抵挡着。
宋星河暗暗吃惊,知晓她进步神速,和亲身感受到她令人吃惊的实力,完全是两回事。
一种无法言说的紧迫感和羞愧感涌上心头,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幸好,他能感觉到,沐扶云的气海已将见底,是时候使出杀招,结束这场拉锯战了。
若是回到两年前,他恐怕完全无法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要靠着境界上的优势带来的更充足的灵力,才能赢下沐扶云。
“该结束了!”
不知不觉中,他生出几分对自己的怨气,忍不住大喝一声,猛然发力,借着自己那柄与衡玉剑旗鼓相当的白虹剑,任性地强行加入灵力,劈开沐扶云织成的防御网。
沐扶云早料到他要改变进攻的节奏,迅速反应过来,改变招式,单脚后点支撑,朝后弯腰,由着剑意擦着上半身,从上方过去,同时扭转身子,顺着执剑的右手朝宋星河腰侧攻去,试图逼他不得不收敛攻势,转为防御。
可这时候,宋星河那股子别扭劲也被激起来,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受伤,甚至连招式都不在乎了,直接从上方劈剑下来。
“铮”一声,银光一闪,打得沐扶云的剑偏了角度,在他的左腿外侧划破一道五六寸长的口子,顿时渗出鲜血。
若不是沐扶云气海见底,疲惫不堪,只怕这一剑,能伤得他动作迟缓不少。
宋星河咬紧牙关,趁她单手撑地,打算重新跃起身时,直接抵剑压近,挡在她的喉咙前半寸处。
“我输了。”
沐扶云说得十分从容,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脖颈一侧混着血污的汗水,直接以两指夹住他的剑挪开。
“本场,天衍宗,宋星河,胜。”
“下一场,天衍宗宋星河,对太虚门梁怀怜。”
沈教习的声音传来,宋星河站在一旁,嘴唇微微蠕动,心里一阵苦涩的羞愧。
他赢了,却一点都不高兴。
方才,他竟然还想要给沐扶云放水。以她的实力,根本不需要。
“对不住。”他僵着身子,冲她抱拳,并没有用大多数人会用的“承让”。
沐扶云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疲惫地一个眼神也不想给他,只淡淡丢下一句“师兄谦虚”,就直接下台。
台下,徐怀岩、弘盈等人早已准备好了打坐用的榻、补充灵力的高阶固元丹等补给,眼巴巴等着她。
沐扶云连道谢都说不出来,只能以眼神向他们示意。
周遭灵气充足,她试图分辨是否又比先前浓郁了一些,却因为疲惫,很快就向灵气妥协。
闭目调息前的那一瞬,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人烟稀疏的竹林小径边,一个不太陌生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据说今日才结束闭关受罚的陈忝。只这么一瞥,她都能察觉到他表情中的怨恨和阴冷。
想到先前许莲的话,沐扶云不禁给自己提了提神。
今日这样的场合,除了天衍,各大宗门的人都在。
沐扶月要动手了吗?
第103章 三场
梁怀怜用的仍是方才面对徐钦猗时的方式,毫无保留,毫不收敛,完全看不出方才已经过一场酣战,身上留下了不少伤。
她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将整个试炼场震得惊天动地。
不过才升上元婴的修士,浑身的劲就像使不完似的。
若换做旁人,只怕会让众人觉得是不自量力,或是缺乏章法和策略。
可她是梁怀怜啊,这么风风火火,毫无保留,只会让人惊叹,被她那种张扬的气势感染。
人啊,尤其是初入仙途的年轻人,就该像她这般肆意挥洒,方不枉这一腔热血啊。
底下有不少弟子被这种氛围吸引,忍不住更加全神贯注,身临其境般替二人担心。
梁道珩更是激动得坐不住,干脆从座上站起来,行到看台的边缘,双手紧握在圆润宽阔的身前,仿佛在用意念给自家宝贝女儿鼓劲。
眼看宋星河被消耗的灵力越来越多,也陷入疲战状态,二人之间,已经接近最后决胜的阶段。
梁道珩越来越紧张,心悬在嗓子眼,冲旁边的弟子们挥手示意。
那些穿着红衣,打扮得靓丽耀眼的弟子们立刻接收到掌门的意思,迅速站成整齐的队伍,手里是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小巧金锣。
他们站的位置高一些,大多沉浸在比试中的天衍弟子尚未察觉,只有深知自家掌门和自家师妹往日作风的无定宗和太虚门弟子捕捉到了。
展炀面无表情的脸上,眉峰一抖,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几步,退到其他同门身后。
成昱和辞意远则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随即迅速移开视线,一个望天,一个望地,看似若无其事,实则悄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幸好掌门要给其他弟子准备这些的时候,他们无一例外都严词拒绝了。
场上的梁怀怜正全身心投入,无暇旁顾,用一招借力打力的基本招式挡开宋星河的主动进攻后,立刻转换身形,使出无定宗的著名剑法无邪剑中最具攻击性的“福祸相依”一招。
就在这时,看台上传来一阵整齐的金锣响声。
铮铮铮——
震天动地的锣鼓声中,弟子们中气十足、惊心动魄的喊声从高处传来。
“怀怜怀怜,突破极限!”
“怀怜怀怜,勇登山巅!”
众人都惊呆了,齐刷刷抬头,就看到那个令人震惊的队伍里,一张张兴奋的,喊得面红耳赤的年轻脸庞。
就连躲在竹林里,打算伺机而动的陈忝都被吓了一跳,差点从树丛后跌出来。
“梁掌门真是——”蒋菡秋看得目瞪口呆,不禁
摇着头感叹,“别具一格。”
底下正出剑的梁怀怜太阳穴一跳,额边青筋爆出,突突直跳,本就用了十分力的剑意,顿时被刺激出了十二分力。
“丢、脸!”
她一声怒吼,干脆闭着眼甩出自己的剑。
宋星河原本早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剑已经顺着“福祸相依”招式的方向挡了出去,没料梁怀怜直接甩了剑出来。
那剑没瞄准他,而是擦着他右侧道袍过去,恰好将他右边衣袖的一角钉在试炼台台面上。
猝不及防之下,宋星河动作有一瞬受限,随即将剑换到左手,继续出招,右手则用力一挣,撕破那一角衣袖,重得自由。
也就是这一瞬的滞后,给了梁怀怜机会。
实则她已到了极限,但本能驱使下,想也没想,赤手空拳插进空出来的那个缺口,直接压进宋星河的面前,伸手遏住他的脖颈。
她急喘着气,眼里已经生出无数红血丝,却一点不肯退让。
“你,输了!”
宋星河还沉浸在震惊中,面对她的咄咄逼人,愣了片刻,才冷静下来。
“认输。”
他咬紧牙关,说完这句话,努力克制住心中那股从方才面对沐扶云的时候,就一直没有消失过的羞愧感,站直身子,冲她抱拳致意。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宋星河本不该输的。
但他被打乱了方寸,心态不稳,又遇上梁怀怜这样什么都不顾的对手,这才败了一场。
沈教习落下鼓槌,宣布结果。
“本场,太虚门,梁怀怜,胜。”
“下一场,太虚门梁怀怜,对天衍宗沐扶云。”
在连续的比试下,几名弟子都已经精疲力尽,迄今为止,都是一胜一负的战绩,接下来的两场比试,便是决出结果的关键。
观赛弟子们的情绪已经被顶到了高处,正热烈地讨论着可能的结果,上方助阵的无定宗弟子更加情绪饱满。
“怀怜怀怜向前冲,无定弟子紧相随!”
梁怀怜本已累得直接躺在地上抓紧时间休息,闻声一个挺身跳起来,愤怒地叉腰:“都给我闭嘴,谁再出声,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红衣弟子们顿时噤声,齐齐转头看向掌门真人。
梁道珩捂着心口,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我家宝儿长大了,对爹爹都不亲近了……”
身边德高望重的长老们个个露出微妙的表情,苍焱更是挑眉,用一种十分怀疑的神情看着他。
宋星河还有一场和徐钦猗的比试要准备,一下台,就和其他人一样,来到自己预留的座位坐下,打算趁着间隙运气疗伤,同时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可还未闭眼,余光就捕捉到一个躲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块之后的身影,陈忝。
宋星河浑身一紧,没有再闭眼,亦没有刻意移动视线,仍用余光捕捉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一个人站在石块之后,离试炼台不算太远,前方一两丈处,就是聚集在一起观看比试的其他弟子。
而他的目光,就落在正从展瑶身边走出来,往试炼台上去的沐扶云身上,垂在身侧的手缩在宽大的道袍袖口中,不知在掩饰着什么,仿佛随时要伺机出动。
……
后堂之中,沐扶月正悬在水镜前,面无表情地透过水镜看着试炼台的情况。
这是她苏醒过来以后,第一次亲眼看到沐扶云的实力。
比她预想得更加厉害。
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生来就会让别人嫉妒,她的妹妹沐扶云,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她仰着头,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口有一丛烈火痛苦地焚烧着。
不能再等了。
手边有楚烨早先给她准备的传讯玉牌,如今,随着神魂被修补得越来越完整,她已不再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虚影。
她拾起玉牌,先是给楚烨传去一条讯息,得到回应后,方送出另一条讯息。
……
试炼台上,梁怀怜气海已见底,方才趁间回的力气,也不过十之一二。
可对上沐扶云,还是止不住脸上的兴奋。
“沐扶云,”她笑了声,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就有种飒爽的英气,“终于轮到你了,恰好我们都已比过两场,伤的伤,累的累,公平。一会儿,可别说我欺负你啊。”
不知怎的,沐扶云觉得站在梁怀怜对面的时候,自己原本的平淡和波澜不惊,都被淡化了许多。
“不愧是展瑶从小的对手。”
梁怀怜挑眉:“我当你是在夸我。”
说完,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
鼓声响起,两个已经接近极限的人,拼上最后的力气,开始这一场比试。
沐扶云用的是风伴流云剑,梁怀怜用的是无邪剑,都是各自宗门各套剑法中最简单的剑法,本该平平无奇,没什么激烈紧张可言。
但梁怀怜简直拿出了不要命的劲,因为疼痛,干脆撕了一片长条形的衣袍,紧咬在口中,不让自己有片刻迟滞。
一向习惯有所保留的沐扶云,也拉紧袖口,竭力抽着已见底的气海中稀薄的灵力,高高束起的马尾在风中不时甩动,偶尔甩至脸颊边,有一两丝黏在唇边,看起来既狼狈,又动人心魄。
一直在高处静静看着台上情况的楚烨,一颗心也已跳到了嗓子眼。
他的芥子袋里,还有好几种功效不同的固元丹,都是给沐扶云准备的。
一日之内连比三场,对手都是元婴弟子,沐扶云又一向体质特殊,还不知会不会有意外。
眼下,她明明已经勉强,却还是尽力应对,让他赞许的同时,亦不免更加担心。
可就在这时,他腰间的通讯玉牌便有了动静。
这时候,大家都在试炼场上,会给他传讯的,应当只有一人。
他低头看了看,犹豫一瞬,又看看台上的暂时无事的沐扶云,片刻后,还是悄然退开,朝着后堂的方向赶去。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沐扶云与梁怀怜之间的比试,也已到了关键时刻。
这时候,不论谁,只要有一丝分神,就会彻底输掉。
沐扶云大口喘着气,拼命凝神,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已经干涸的气海下,丹田处有热浪涌动,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打开着,吸纳着天地之间充裕的灵气。
好像是境界变动的迹象!
她牙关一紧,顾不上比试,赶紧退到红线后,盘腿坐下,当场闭眼运气:“抱歉,暂停片刻!”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停在红线后摇摇欲坠的梁怀怜。
“怎么回事?!”
“她、她怎么不比了?”
“比试还能暂停?!”
就在这时,晴朗的天边,有浓云聚集,翻滚着朝浮日峰这边涌来。
“快看!”弘盈大喊一声,引得所有人抬头,呆滞地看着天空中的异象。
当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转移的时候,一直站在暗处的陈忝往旁边挪了几步,露出半边身影,原本掩在袖中的手也伸了出来。
银针、符纸,已经悄然对准台上打坐的那道背影。
“沐扶云,你的得意该到头了!”
他自言自语着,捏着符纸便要扔过去。
殊不知,在自以为隐蔽得极好的时候,早有两道目光,牢牢捕捉到了他。
符纸扔出的那一刻,泛着白虹的长剑就飞了出来,将其半道劫住。
同时,另一边
,一道紧绷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你在做什么!”
第104章 代替
许莲受着伤,无法动用灵力,喝出那一声后,只能由身边陪着的周素御剑过去,拦住陈忝。
白虹剑带着灵力,穿透那张被施了术的符纸,将其钉在陈忝的脚下,与此同时,本已坐下的宋星河也飞快越过人群,挡在陈忝面前。
陈忝没想到自己自以为隐蔽的动作,竟然被不止一个人发现,一时愣住,几枚银针捏在手中,本能地收回袖中。
聚在附近的天衍弟子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原本被台上情况吸引的注意力,总算暂时转到这边。
无数双眼睛看过来,看得陈忝恼怒又慌张,只能强打起气势,瞪眼道:“我自然是在这儿观看比试。倒是你们,挡在我面前做什么?我不过是受了一次惩戒而已,如今已经结束了,难道连法会也不能观看了吗!”
许莲来得慢,这时才走到跟前,闻言拿出自己一贯的趾高气昂、言语尖刻的态度,冷笑一声。
“若只是观看法会,自然可以。但陈师兄你可不只是观看法会,而是出手伤害同门师妹。”
她并未刻意抬高声音,但因周围不少人都注意着这边,是以他们都听到了,立时惊疑不定地低声议论起来。
“太清峰的陈忝?倒像是能做得出来的人。”
“真的吗?是同门啊,不敢相信咱们天衍真有人会这样。”
“要是给太虚门和无定宗的人听到,那可真的丢人哟!”
“今日这么多人都在,怎么可能瞒得住。”
陈忝又气又慌,蛮横地反驳:“你、你还知道我是师兄?有你这样无礼对待师兄的吗!我什么时候伤害同门了,你们别血口喷人!”
宋星河没说话,只拔出自己斜插在地上的白虹剑,当着他的面取下那张已经失效的符纸。
这下,他们都看清楚了,那只是一张普通的解印符纸,平日随手设下不让人打扰的禁制,都能用这类符纸来解,不能说明什么。
陈忝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立即露出阴冷得意的笑:“怎么,这有什么问题吗?”
被人以为会从这三人脸上看到懊恼,谁知许莲面不改色,压低了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两字:“后堂。”
陈忝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与此同时,圆形的试炼台上,沐扶云还坐在红线之后,奋力调息,稳住自己的境界。
天边的浓云卷涌着过来,在她所在之处的上空停住,继续吸裹着周遭的薄雾微云,变得越来越浓厚。
“又要进阶!?”弘盈就站在试炼台旁,距离最近,看得也最真切,忍不住震惊地叫了一声。
“沐扶云又进阶了!”
“她捅了灵脉了吗?这是什么速度!恐怕当初的泠山道君都没这么快吧!”
众人都在为眼前的突变而惊叹错愕。
肖彦站在弘盈的身边,目光呆滞地摇头:“作孽呀,你说是不是上天注定呢?扶云和梁怀怜比试两次,就进阶两次,梁怀怜……很旺咱们扶云啊!”
梁怀怜:“……你以为自己说话声很小吗!”
肖彦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生怕又惹到梁怀怜。
可这时候,她便是有心,也无力了。
方才在场上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此刻半道刹住,像是一口气泄了似的,在红线之后晃了一下,就倒了下去。
后背靠到石面上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沐扶云。
真是……造化弄人!
她闭了闭眼,心中一阵懊恼,她这是有了一双开光过的手吗!比两场,就两次让对手进阶!
就连看台上的梁道珩都悄悄往掌心砸了一拳,以表自己的懊恼。
此时此刻,他和女儿一样怀疑自己,难道那热烈的鼓劲方式,鼓错人了?
只有沐扶云自己知道,这一次,可不一定是境界突破。
这一次,她的气海过于干涸,又是才从金丹期连跨两阶,升至元婴,本就不如其他修炼数年,甚至数十年才突破的人那般稳固。
表面看,天生异象,是要突破的征兆,但她知道,一不小心,才刚筑起的楼台就可能轰然倒塌,以至于前功尽弃。
这时候,她唯有全神贯注,不能有半点分神。
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她,想要看看结果到底如何,却同时又发现后方竹林附近的动静。
“你血口喷人!”陈忝被吓得口不择言,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许莲,掩在袖中的手也赶紧用力,试图将先前没投出去的银针捏碎。
宋星河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一点灵力也未用,全凭蛮力,便迫使他不得不无力地抬起手。
数枚银针落在地上,发出极细微的动静,却让许多人听得分明,更看得分明。
观那几枚银针的粗细长短,显然是医修们用来刺穿修士们的血脉用的,或封印,或解封,总之,不似那张符纸那般平平无奇,简直无可辩驳。
周素皱眉道:“陈师兄,我方才都看见了,你就是朝着沐扶云那儿投过去的,可别狡辩了。”
“是她!”慌张之下,陈忝本能地想要将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是她让我——”
可是,话还没说完,就忽然止住了,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嘴,让他急得满脸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已经越来越多的人注意着这边的情况。
一场比试,忽然出现这么出人意料的变故,让他们根本不知道到底该看台上的进阶,还是台下的对峙。
宋星河站在原地,死死地注视着陈忝,想要听他说出那个名字。
悬在心头的那把刀已经要落下,可耳边却传来齐元白苍老而严肃的声音。
“今日法会,各门各派都在,别在这儿把事情闹大。”
一句话,表明了掌门的态度。
宋星河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愤怒和沉痛,再回身看一眼还在台上的沐扶云,咬着牙冲许莲等人低声吩咐:“去后堂。”
几人遂挟着陈忝,御剑离开试炼场。
众人一看,这头的热闹已没了,不由失望,只得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回沐扶云的身上。
看台上,几位掌门和长老不必说,自然能猜到,是齐元白授意宋星河将人先带走的。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在这样的场合,闹出自家弟子起内讧、故意伤害的事,实在不像话。
从方才就憋屈不已的梁道珩找到了个发泄的机会,忍不住道:“看来,天衍内部,也不似表面那般风平浪静啊。”
鸿蒙真人笑了笑,捋着胡须,既不附和,也不反驳。
齐元白咳嗽两声,淡淡道:“天衍不是小门小派,地方大了,总会有些意外。”
说着,侧目看一眼秦长老。
秦长老知晓惹事的是自己的弟子,便是再护短,此刻也不能在这么多人说什么,只好板着脸垂着眼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蒋菡秋则不理会他们之间的暗潮,只看着底下的沐扶云,见她看来有些虚弱,赶紧朝云霓她们示意,让她们在沐扶云的身边结成个阵型,以防周遭事务打扰她。
她本就关心弟子,再加上先前受了谢寒衣的拜托,自然要担起责任。
梁道珩看这
阵势,眼珠一转,提议:“比试之中,忽然进阶,倒也少见,依老夫看,这场比试想来也暂时进行不下去了,不妨今日先到此为止,余下的比试,明日继续也不迟。”
他这样说,自不是为了沐扶云,而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梁怀怜和自己的弟子徐钦猗,多一日休养,便多一分取胜的机会。
鸿蒙真人站在梁怀怜这一边,自不会反对。
齐元白本有此意,顺势道:“既如此,那便依梁掌门所言。”
很快,消息传下去,观赛的弟子们失望不已,本该散去,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沐扶云的方向。
雷云在她头顶盘旋,云霓等人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圈,盘腿坐下,替她将四下的嘈杂抵挡在外。
只是,这一次,她太过疲累,不能再去溪照阁的消雷石阵中。
只能靠自己熬过去了。
“沐扶云,你给我撑住。”展瑶站在旁边没动,心中默念一遍这句话,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捏紧。
除了她,还有许多人的心都为此而悬。
就在这时,翻涌的浓云被一道刺眼的金光从中劈开,如一把锋利的光刀,紧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雷声,互相裹挟着,朝沐扶云的头顶劈去。
“啊!”
弟子们都惊呆了,有的人甚至不忍地以手捂住双眼,不敢看那情形。
就连沐扶云的意识也有一瞬间的模糊。
她以为,自己太累了,徘徊在极限边缘的身体,恐怕凶多吉少。
谁知,除了最初直击心口的麻木和疼痛外,意料之中的崩溃没有到来。
一下,两下,都是如此。
难道有人找到了挡雷的法器?
她忍不住睁眼,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道微弱的,洁白的雾气,正从胸前升起,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是那块掩在道袍底下的水晶片,替她受了痛苦。
第105章 对峙
“师尊啊……”
沐扶云捂住胸口,忍不住喃喃出声。
她以为这块水晶片,只是能让谢寒衣随时知晓她是否有威胁,知晓她身处何地,却不想,原来在危急时刻,竟还会替她抵挡。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脑海里一片混沌恍惚,好像和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开了。
是展瑶的传音将她的心思拉了回来。
“他们去了后堂。”
她立刻明白过来,展瑶说的是陈忝他们。
最后一道雷劫下来的时候,沐扶云感觉到胸前的水晶片抖了抖,好似痛苦的蜷缩,随即一阵麻木的疼痛从心口周围蔓延开来。
她捂住胸口,从道袍底下抽出系着的红绳,连着水晶片,落在她的掌心里。
原本的晶莹剔透、光泽动人消失了,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盖住,又像是被粗糙的石块磨损了表面,黯然失色。
里面的那一缕神识,被天雷打得消散殆尽了。
沐扶云虚弱得瘫软在试炼台上,双眼朝上,望着天空中还未消散的滚滚浓云,心中忽然感到空落落的。
这时候,周遭好似有低沉的声音响起,接着,是一阵一阵远近不一的嘈杂议论声和惊叹声。
“沐师妹!”不知什么时候,云霓洪亮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再次把她从失神中拉回来,“你气海枯竭,快把这个服下!”
说着,不等她反应,就先塞了两枚普通固元丹到她口中。
怕她才刚经受雷劫,经脉脆弱,又没有足够的灵力护体,不敢用高阶丹药,便只服普通固元丹。
“这是疗伤符,”见她吞下丹药,云霓又啪一巴掌往她身后贴了一张方才由一名师妹从医修那里拿来的符纸,“你突然进阶,方才掌门真人已说了,今日的比试,暂且停在这儿,大家都歇一日,明日再比,恐怕,还要商议你的情况呢。”
她历了雷劫,显然又是连连进阶,一步跨进了化神境。
“沐师妹,你实在是太厉害了!”云霓把她搀起来,说得眉飞色舞,两眼放光,“师姐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进阶如此迅速的人!我看,你真是承了你师父的衣钵,下一个天下第一剑,就是你了吧!”
沐扶云勉强坐起身,想对她笑笑,才一张口,就一波鲜血吐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她的前襟处,再加上先前被剑意、碎石等割出的一道道口子,看起来狼狈又惨烈。
“别动,我再给你输些灵力,让你回回神,”云霓坐到她身后,伸手贴上她的后背,想克制住自己的兴奋,却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着继续念叨。
“元婴期的比试,你自然不能再参加了,我看,他们八成会像先前那样,让你继续参加化神期的比试。”
化神期,已几乎是大多数修士一辈子能修炼到的极限了,哪怕是那些“有天赋”的修士,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少则十余年,多则数十年,如楚烨,幼年踏入仙途至今,也已有二十余年,方达到如此境界。
“你这两次进阶,可都是当着那么多宗门的面,值得咱们天衍吹他几十年了!”
云霓性情开朗,一开口就有些收不住,还是对面的梁怀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她被一名同门搀着,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往腹中咽血,一边吊着一口气吼,“她不嫌吵,我还嫌吵呢!”
云霓一愣,意识到自己的确兴奋过头了,赶紧闭嘴。
可下一刻,天边就传来一道颤颤发抖的呼声。
“我的乖乖,怀怜,宝儿,快让爹看看你的伤势!”
梁道珩在七八名无定宗弟子的簇拥下,从看台上御剑下来,他们的后面,还跟着方才替梁怀怜呐喊鼓劲的那些红衣弟子,再后面,才是被挤到边缘的太虚门弟子。
声势浩大的队伍就这样聚到试炼台上,将梁怀怜团团围住,看得云霓等人目瞪口呆。
梁怀怜:“……看来我不该醒着。”
说完,两眼一翻,当真昏了过去。
“宝儿!”梁道珩一声惊呼,整个人扑上去,略显宽厚的身子看起来能把身量修长的梁怀怜压断气。
“师尊,带师妹回去疗伤要紧。”展炀淡定地伸手扶住他,像是早就习惯了似的,指挥身边的同门将晕倒的梁怀怜带走。
离开前,还不忘对云霓的方向淡淡点头,以表歉意。
这时,沐扶云也终于缓过这口气。
云霓收回手,绕到她面前,将她搀起来:“要再请医修来瞧瞧吗,还是送你回泠山泽?”
沐扶云摇摇头,视线越过人群,和站在竹林边的展瑶遥遥相对。
“晚些时候,我自己回去便好,多谢云师姐,也请师姐先替我向蒋师伯道一声谢。待法会结束,我定亲自往落霞峰拜谢。”
云霓见状,猜她与展瑶还有别的事,便没再多管,点头答应下来,又嘱咐两句,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剩下沐扶云一人,慢慢走下试炼台,来到展瑶的面前。
“我带你去。”知道她眼下虚弱,定不能再御剑,展瑶说完,便直接带着她往后堂赶去。
……
与此同时,后堂之中,陈忝在好几双眼睛的紧盯之下,试图将所有责任都推到沐扶月的身上。
与许莲、周素二人第一次见到沐扶月这副样子的震惊不同,楚烨和宋星河二人的心中,实在情绪复杂到不知如何言语。
“……我、我是一时鬼迷心窍!”陈忝欺软怕硬,见连宗门大师兄都在这儿,早已腿软,只差当场下跪,“当时躲在这儿,也不知怎么,像被下了蛊似的,就、就答应了……全是她——沐师姐,是她指使我!”
宋星河木头似的僵在原地,低头死死瞪着地上灰色的大块方砖,一言不发。
楚烨亦表情僵硬,却到底还有几分理智在。
“月儿,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他望向沐扶月,艰难地开口发问。
沐扶月张了张口,一张清丽的脸庞在看到陈忝的那一刻,就已经显出柔弱无辜的神情。
眼见楚烨发问,她正要用一贯的口吻摇头否认,可余光瞥见许莲微微扬起的唇角中透出的嘲讽和厌恶,忽而一顿,转了语气。
“师兄,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吗?”
就这么片刻,她的神情从先前的柔若无辜,悄然变为伤心失望。
楚烨嘴唇微微蠕动,原本冰冷而尖锐的眼神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一丝软化。
“月儿,我……”他的嗓音比方才更干涩,“只要你说‘没有’,我什么时候不相信你?”
沐扶月难过地摇摇头,像是十分受伤的样子:“不,不一样,我知道,这一次,即使我说不是我,你也不会相信。”
楚烨不说话,一旁的许莲已经忍不住了。
她平日最讨厌惺惺作态的人,当初讨厌沐扶云,除了觉得她半途进入天字
班,亦有对她那种自在的、独来独往的态度的看不惯,此刻见到沐扶月,自然也看不下去。
她进天衍时间虽不短,早听说过沐扶月的名声,但因那时身在外门,没有真正接触过,本就没那么根深蒂固的好印象,早就在那次不小心听到她和陈忝之间的对话时,破碎了。
“管他怎么看你做什么?现在说的是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怎么,我都亲耳听到了,还要不承认吗?要不要我把那日你们二人的话复述一遍?”
几个人再次把目光落在沐扶月的身上。
沐扶月脸色一僵,才设计好的节奏把打乱了,却无法倒回去重来。
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轻声道:“我没有要否认。的确是我,我让陈师弟解开妹妹身上的封印。”
宋星河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低着头不声不响。
楚烨则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继续问:“她身上的封印,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说清楚,上次我可听到了,只要解开这个封印,沐扶云就会实力大减,当众出丑。”趁她开口前,许莲先发制人。
这时,展瑶带着沐扶云,也赶到了后堂,恰好听到这一句。
“阿瑶!”许莲一转头,对上展瑶的视线,就先喊了一声,想上前和她站在一起,但才走出一步,就止住了,怯怯地不敢上前。
展瑶看她一眼,照旧和最近数月一样,没有理会她,可停下脚步伫立的地方,却离她不过半丈。
“我也想听姐姐好好说一说,到底我体内的封印,是怎么回事。”
沐扶云苍白着脸跨进门中,里头的几人立时转头看向她,一双双眼睛,情绪各异。
她却丝毫没有与他们对视,只是直直地注视着沐扶月。
门外,有阴云过后的灿烂阳光,照在她的背后,看得人一阵眩晕。
沐扶月脸色沉木如蜡,默然片刻,方缓缓对上她的视线,唇角扬起一丝不真切的笑。
“我在帮你啊,妹妹。”
“你在胡说什么?”展瑶听得荒唐,皱眉直接回嘴,“别耍花招,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师姐就受你蒙蔽摆布。”
其他人亦不信她这般解释,只是听展瑶这么说,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好像在暗喻某些人。
唯有沐扶云觉得她的话另有含义。
她当然不相信沐扶月真的会出于好心,但她觉得她这么说,总有道理。
“把话说清楚,怎么帮我了。”
沐扶月有点遗憾地笑了笑:“你根骨不全,那道封印只是暂时补了缺,却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会撑不住你体内越来越充盈的气海灵力,轰然倒塌,到那时,你可是连命都要丢了。”
第106章 悬殊
“根骨不全……”
沐扶云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旁边的展瑶、许莲、周素等人已经觉得半点也不能相信。
“沐扶云根骨不全?师姐,你把我们都当傻子吗?她若根骨不全,怎还会进阶这么快?谢师叔又怎会收她为徒?”
沐扶月的神情冷了冷,目光凝向沐扶云:“我骗你们做什么?难道你们以为,当初掌门师尊说的天资平平,只是信口开河?”
众人都愣住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齐元白当初的论断,他们都快忘了,最早,沐扶云出现在天衍的时候,齐元白就说过,她资质平平。
有那么一阵子,众人的心中也有过怀疑,怀疑齐元白说错了——即便是掌门,面对一个籍籍无名的人时,若未仔细深入查探,总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可眼下,他们不禁心生怀疑,难道……当初齐元白并未看走眼?
沐扶云再次想起合欢宗掌门解忧说过的话——解了合欢宗密法,对她不见得是件好事。
若当真如沐扶月所言,她根骨不全,承受不住太多灵力,封印替她补了缺,那合欢宗密法,应当也是替她防止灵力积蓄的。
合欢宗的大多数女修,都被当作炉鼎,大量的灵力在体内流转过后,统统进入别人的气海中。自己留不住灵力,当然就无法进阶。
只有少数合欢宗女修,能真正从双修中得到进益。
一切都对得上。
沐扶云掩在道袍中的手悄然握紧,尽力保持着镇定,问:“你是如何知晓的,当初给我结下这道封印的是谁,与你有什么关系?”
今日,她必要将自己身上的这些秘密弄清楚才能罢休。
与她一样,楚烨、宋星河,乃至展瑶、许莲、周素,都紧紧盯着沐扶月。
只有陈忝还跪在地上,尽力想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却因为害怕而克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在陷入死寂的后堂中,显得十分突兀。
眼见他们要谈论的话,是他这个外人不该知晓的,他变得格外识趣,干脆一掌拍在自己脑袋上,让自己晕了过去。
听到动静,沐扶月低头冷冷地注视他一眼,随即漠然地移开视线。
“你不记得了很正常,那年你才三岁而已。一位年逾百岁的散修大能游历至我们的家乡。因我那时已显露出修炼的天赋,爹娘便将我送去那名大能面前,请其相看根骨天资,顺道也将你带去。就是他,在你的经脉中结下了这道封印。若不信,你们可以去查,当初,应该有不少村民都带着家中小辈去见过那位大能。”
她显然想到了,既然听到了她和陈忝的对话,中间隔了这么久,必然曾暗中查访过当初的情况。
她们沐家从前生活在大陆西端的一个小镇边缘的村落中,虽不是什么闻名天下的地方,但多年来,人口不断,几乎不曾有过大规模的迁徙,哪怕她们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也还有其他村民可以求证。
果然,听完这话,许莲没有反驳,而是想了想,慢慢点头:“二十多年前,的确有一位已至于大乘的大能在那儿出现过,只是不曾透露真实身份。当时也有过一些传言,说沐家这对姐妹,一个是天生剑体,另一个却无缘分仙途,只能当个凡人,令人唏嘘不已……”
如此听来,一切似乎能说得通。
几人都陷入沉思,情绪亦从方才的充满质疑,慢慢沉寂下来。
这段日子以来,他们对沐扶云抱以越来越高的期望,此刻得知她兴许不能再走得更远了,不免感到难过。
只有楚烨皱眉低头,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似乎并没有什么失落的感觉,反而又显出了一丝怀疑。
他是唯一一个真正探查过沐扶云的经脉,也亲眼看到过那道封印的人,那道封印,在他看来,并不是补缺,倒像是在掩盖什么。
同样有怀疑的,还有沐扶云。
不知是不是出于本能,她总觉得,以她上辈子修炼至巅峰的经验来看,她虽根骨不全,却不该是别人说的“天资平庸”,否则怎么可能进阶如此顺利?一道封印就能达到如此奇效,岂不是修真界人人都想要如此了?
再加上先前在西沙极地时,谢寒衣说的是,她身上的不寻常,有“人为”的痕迹在,指的是她的经脉不畅。
“可有说清楚,到底是哪个天生剑体,又是哪个生来平凡?”思索片刻后,她转向许莲,慢慢开口。
“好像……”许莲仔细回忆查到的一切,迟疑片刻后,笃定地摇头,“没有!只说了这对姐妹,未说到底是哪一个,问了六户人家,皆是如此!”
众人都愣了一下,忽然像被点出了另一条路似的,齐刷刷看向沐扶月。
沐扶月脸色一僵,哪怕还没完全幻化成寻常人的实体,也能看出那一瞬间的苍白。
“这还用说吗?天生剑体,自然是我!”
她说话的时候,声调极高,像是要强调自己的身份一般,可听在别人耳中,却变成了心虚。
……
试炼台附近,大多数人都已离开,剩下部分仍要准备比试的人留下,在各处练剑。
看台上的几位掌门、长老则在各自弟子们的簇拥下离开。
秦长老心里还想着自己弟子闯下的祸事,趁着其他长老都忙着接待住在自己峰头的那些宾客,赶紧到齐元白的面前表态。
“掌门师兄,这一次,实在是我那弟子不像话,他平日被我惯坏了,竟然当着这么多宗门的面,让咱们天衍出丑,我这便去将他带回来,严惩不贷!还有我——我这个师父亦有责任,请掌门一并责罚。”
齐元白冷冷看他一眼,显然对方才差点闹大的动静心有不满:“罢了,念你这些年来,对我,对天衍也算尽心尽力,你只管长个教训,惩罚就免了吧。但你那个徒儿,是留不得了。我们天衍是天下三大宗门之一,没道理这样屡教不改的弟子,还要容忍。”
“掌门说得是,我定将他逐出宗门。”秦长老松了口气,赶紧打包票。
“好了,回去吧,别怠慢了太清峰的客人。那弟子眼下有星河在,他虽年轻气盛了些,但也知道分寸,自知晓怎么处置,你就别操心了。”
秦长老不敢违抗,也不急着找陈忝回去教训了,当即往太清峰赶去。
看台上剩下的人已寥寥无几,就连远道而来的苍焱,也在看到沐扶云被人带走后,便离开了。
临走前,他向齐元白说了一声“在贵派随意看看”,也不知到底去了哪里。
不过,天衍占地虽广,但大部分地方,都没什么秘密,那些不能入的禁地,入泠山泽,都设下了道道复杂的禁制,不必担心有人会乱闯。
即便是苍焱这样的魔修大能,要强行闯入,也会引起很大的动静。
齐元白看一眼他先前离开的方向,并未让人去寻,而是带着身边的两个小道回归藏殿去了。
而后堂之外数十丈处的一棵松树下,满身漆黑的苍焱,正双手背在身后,听着后堂中的对话。
也不知为何,本该被禁制封住的对话声,竟就这么一字不漏地传了出来,让他听得清清楚楚。
听上去,沐扶月似乎曾对沐扶云做过什么手脚。
哪怕他本也不是什么好人,也知晓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姐姐对妹妹该有的态度。
但月儿是不是好人,他本就不在乎。他只在乎她救过他,而他要保护她。
在她受到伤害的时候,他要挺身而出。而现在,似乎已经差不多了。
……
“你到底做了什么,说清楚。”自进屋后,一直沉默的宋星河,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嗓音嘶哑得有些不像话。
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他的白虹剑。
剑锋出鞘,慢慢指向沐扶月的方向,森寒的光泽映出她惊愕恐惧的眼神。
“小师弟,你……你要伤害我?”
“我只想知道真相,师姐,这么多年,我从没怀疑过你,现在,我只想知道真相,仅此而已。我不知道,你的话,到底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沐扶月急促地冷笑一声,整个身子僵住,本就不那么清晰的轮廓顿时更模糊了。大约是被宋星河亮起的剑锋刺激到,她脸上的温柔面具终于一点点褪干净,剩下的只有冷漠和扭曲。
“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那个平庸的人,的确是我。”
宋星河手里的剑抖了抖,几乎就要拿不住似的落下来,到底被他拼命握住了,仍旧悬在半空中指向她。
“爹娘送我们去给那位大能探查根骨,我本以为自己会是修仙的材料,或者,至少,比妹妹好,谁知,大能却说,妹妹才是天生剑体,而我,生来平庸,哪怕修炼百年,也不见得能突破金丹境。我不甘心,凭什么!平时一声不吭的沐扶云,凭什么就是那个天选之子,而我却要被迫接受平庸无能的自己!这不公平!”
“所以,你就对自己的妹妹下手?”展瑶眉头紧皱,显然很不屑,“你是怎么做到的?那位大能凭什么帮你?”
“说来也是天助我也,”沐扶月的神色颇有些得意,“那位大能,是位魔修,平日最爱钻研这些偏门术法,那时,他才学会了移经换脉的密术,正愁无处尝试,便遇到了我。我恳求他,让我得到像妹妹那样的天生剑体,他答应了,把妹妹的部分经脉,换到我的体内,又给妹妹结下那道封印,让她变成了根骨不全的那一个……”
她说着,目光落到沐扶云的身上,略带遗憾道:“对不起,妹妹,我抢了你的东西。可现在你发现,已经晚了——”
她微微俯下身,凑近沐扶云,微笑着低声道:“因为,很快,连你现在这具残破的身体,都要变成我的了。”
第107章 错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展瑶、许莲等人立刻警觉起来,惊疑不定地瞪着她,展瑶更是干脆,直接像宋星河一样拔剑指向沐扶月。
“不说清楚,我立刻斩了你地莲灯!”
莲灯是魂魄托身暂存之处,一旦被毁,神魂无处依托,之前供养得再好,也躲不过灰飞烟灭得下场。
来不及多想,沐扶月本能地感到害怕,赶紧后退,想要避开她的剑锋,可周素也反应过来,迅速拔剑,站到她的身后,封住她的退路。
“你们!”她有些慌乱,前后顾盼,最后将希望放在楚烨和宋星河二人的身上。
可他们两个,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甚至宋星河的剑,到现在都没有放下。
沐扶月的瞳孔缩了缩,心开始下沉。
就在她绞尽脑汁想着到底要如何脱身的时候,紧闭的屋门被一道强劲的力量从外面推开,一道漆黑的身影逆光而立,挡住了大片阳光。
是苍焱。
“阿辰大哥!”沐扶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身边的浮木一般,仓促地喊他,来不及说别的,眼眶里就蓄满了泪水。
苍焱看了她一眼,带着几分淡定安抚的意味,随后慢慢跨入后堂,行至她的面前,将她护在身后,自己转而面对着这一双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好了,都闹够了吧,你们该出去了。”
到底是魔域之主,只一句话,就显出迫人的气势,随后略一抬手,更是压得宋星河、展瑶和周素手中的剑低了下去。
“魔君,”楚烨深吸一口气,蹙眉看着他,想要让他清醒一些,“她犯了大错,当受到惩罚,她——真实的她,可能并非我们从前那么多年里以为的样子。”
自沐扶月能化成形以来,这个猜测就一直隐在心头,只是出于多年的情谊,一直故意忽视,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如今,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让他骤然清醒过来,才发现这么多年,一直都被她无辜善良的外表蒙骗了。
原以为苍焱也是如此,听说之后,态度也会有所转变,可谁知,他面色平静,无动于衷。
“那又如何?”
几人皆是一愣,随机慢慢反应过来。那是魔君啊,本就不似他们这些“正道”修士般,事事追求仁义道德。
果然,只听他接着道:“她是‘好’是‘坏’,与我无关。我不信你们仙门那一套,我只知晓知恩图报这一条。”
沐扶月停在他身后,听他如此说,原本僵硬紧绷的脸色终于松了松,好似终于找到了安全之处,重复微笑:“阿辰大哥,多谢你。”
其他人定定看着这两人,皱眉不止。
他们都忘了,苍焱和其他人不一样,并非被沐扶月假装温柔善良的面具蒙骗,而是的的确确受过她的恩惠。
只有许莲站在原地仔细想了想,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仔细翻阅起来。
“怎么,还有何事?”展瑶见她动作,开口问道。
许莲一震,动作也停了停,抬头看她一眼,目光中情绪复杂,有愧疚,还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可也不过转瞬,便又低下头去,重新翻看手中的册子。
“我让家中派人去查了沐家姊妹的旧事,这里面便是查来的结果。先前我翻看过几遍,并未感到不妥,可今日……”
今日,她发现,这位师姐,可能比她想象的有更多秘密。
沐扶月好不容易暂时放下来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她烦躁地叹了口气,来到苍焱的身边,仰头望着他,轻声道:“阿辰大哥,我累了,让他们都出去,好不好?”
苍焱毫不犹豫,甚至连话也不愿说,抬手就要将他们全都挥出去。
可就在这时,许莲忽然高声道:“魔君,你就没怀疑过吗?”
苍焱的手一顿,停在半空中,面无表情地侧头望向她,没有说话。
“阿辰大哥!”沐扶月越来越紧张,再度开口催促。
苍焱还未开口,沐扶云便说:“急什么,让她说完又何妨?”
“我本也没怀疑过,可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就能毁了自己亲妹妹的经脉根骨,转移到自己的身上的人,为何会那么好心地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许莲这一番话出来,才真正触及了苍焱最在乎的东西。
沐扶月已有些受不了了,惊恐地瞪着她,拼命摇头:“你别说了!阿辰大哥,你快把她赶出去!”
这样的态度,已经显露了端倪。
苍焱没动,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向许莲。
“传闻中,沐师姐是在从家乡出发,赶赴天衍求学问道的路上救下魔君的,我没算错,那年,沐师姐应当是十二岁。可我家中派出的人,找到当年那个镇子上的一位医修。那医修说,是个不满十岁,瘦弱内向的小丫头,请他去医治一位满身血污、不省人事的年轻修士,他见那小丫头付不出灵石,而那年轻修士身上又是半人半魔的血脉,伤得极重,即便花费极高的代价,也不见得能救回来,他便拒绝了,只告诉那小丫头,此人生而为魔,不该救。那小丫头没说什么,在门外跪了两三个时辰,跪得膝盖都烂了,他看不过去,才施舍了一枚高阶固元丹。”
“‘瘦弱内向’,‘不满十岁’……”周素很快抓住了重点。
“没错,我本以为,时日久远,是那位医修记错了,但今日想来,恐怕不一定。”许莲道。
“什么不一定,就是他记错了!当初,就是我救下阿辰大哥,一路带着他求医,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也是我,这难道能有假?”沐扶月连连否认,这是她的底线,怎么也不能失守。
“醒来是你,但醒之前是不是你,又有谁知晓?”展瑶冷声道。
许莲又翻了翻手中的册子,指着一处道:“离家时,沐家父母已经亡故,姊妹两个是一同走的,而到天衍的时候,只有你一人。沐扶云去了哪里?”
周素想了想,总觉得有些牵强,望向沐扶云道:“可是,若真是如此,你应该都知晓才对啊,八九岁的年纪,早就应该记事了,没道理要刻意隐瞒,让她借此为倚仗这么多年。”
沐扶云摇头:“有许多往事,我都已不记得了。”
“怎么会?”宋星河问。
沐扶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倒是从刚才起,就陷入沉思的苍焱回答了他的问题。
“因为她入过合欢宗,修过合欢宗密术,此术迷人心智,修为浅薄的弟子,过往记忆会变得模糊颠倒。”
如此一来,便无法对峙了。
沐扶月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就被苍焱抢先一步。
“不过,既然能找到医修,想必,也还能找到其他人,总不会个个都记错,多问几个,总能问清楚。”
沐扶月到嘴边的话一下顿住,心中陡然凉了下去。
那时她年纪尚小,还不懂得做任何事,都要滴水不漏,不留下痕迹。待后来真正踏入天衍内门,成为掌门师尊的亲传弟子,一步步成为天衍上下人人都尊敬爱护的女修之后,才想起要解决此事。
她没想过有人会怀疑,毕竟,当时,甚至没人知晓她还有个妹妹。
沐扶云性格孤僻又倔强,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哪怕知晓了当年救下的人,已经声名鹊起,越来越强大,成了魔域之主,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但沐扶月不放心,思来想去,便主动给沐扶云去信,告诉她合欢宗的存在,旁敲侧击地暗示她,即便根骨不佳的女修,也有可能进阶。
以她对妹妹的了解,笃定她定会选择孤注一掷,入合欢宗试一试,后来的结果,也果然如她所料。
她根本没想过会被人怀疑,更不用说去寻找当年那些本就不甚相关的人,只要沐扶云不说,这件事应该永远无人知晓的……
“看来,我猜的八成不错了。”许莲扯着嘴角笑了笑,露出常有的略显刻薄和嘲讽的神情,“连这所谓的‘恩情’,也是从妹妹那里抢来的,这么多年,原来魔君都感激错了人。”
苍焱的身子僵了僵,莫名看了沐扶云一眼,有些陌生,又有些狼狈和不习惯,随即又移开视线,好像不敢面对她似的,片刻后,心中方涌起一阵滞后的愧疚感。
“沐扶月,”他转而将复杂的情绪统统化为愤怒,对上沐扶月那张已经失了方寸的脸,“这十几年里,你一直都在骗我。”
眼下,最后一根浮木,也生生从怀里抽走了。
沐扶月慌乱不已,对着屋里一双双不善的眼睛,只觉无处遁形,甚至脸反驳、否认都放弃了,直接默认了许莲的猜测。
“怎么,你们一个个,现在都巴不得我根本没有活下来,而是早就灰飞烟灭了,对吗?”她眼眶泛红,狼狈而慌乱的脸庞慢慢扭曲,化成怨恨和仇恨,“从前待我那么好,一转眼,就翻了脸,以前说过的话,都是骗我的吗?那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这怎能相提并论!”宋星河握紧双拳,满心沉痛,压抑道,“我待师姐你,一直是真心的,直到刚才,都不愿意相信,而师姐你、你却……”
“是你欺骗在先,”楚烨也闭着眼摇头道,“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要做那种——险恶之事!”
苍焱完全不在乎到底谁先犯错,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愤怒极了,这种愤怒,应当要有一个罪魁祸首来承受。
十几年感激之情错付,这简直比遭受背叛更让他无法忍受。
而那个罪魁祸首,毫无疑问是沐扶月。
“你该死。”
他咬紧牙关,抬起一只手,便要挥出一掌,朝她打去。
只是一缕慢慢滋养出来的魂魄,相比凡人都脆弱不堪,这一掌过去,必要湮灭。
“不,你不能!”
“住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凄厉尖锐,自然是沐扶月,而一道,冷漠镇定,没什么情绪,竟是沐扶云。
苍焱的动作顿住,堪堪收手,莫名地望着沐扶云。
其他几人也齐刷刷转头看她,展瑶更是有些怒其不争:“沐扶云,这可不是当烂好人的时候!”
沐扶云冲她们三个笑笑,转向另外三人时,即刻恢复成面无表情的冷漠态度。
“我不是烂好人,只是,沐扶月的确不能死,”她淡淡地说,眼神中闪现出古怪的嘲讽,“二位师兄,当初,就是在这里,滴血盟誓,你们难道都忘了?”
他们三个曾在这里发誓,为沐扶月的归来,竭尽所能,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楚烨和宋星河几乎同时感到后背一阵冰寒。
第108章 指责
他们当然没有忘记。
随着时间的流逝,当时共同盟誓时的笃定和意气,早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方才若不是被迟来的真相冲昏了头脑,他们又怎会忘了此事?
如今,便是悔不当初,也已来不及了。
那时的他们如何倔强,如何笃定,只觉得绝不可能有后悔的一日。及至后来,看清了沐扶云的为人,渐渐心软,再到今日,骤然得知,自己一心维护的那个人,原来如那高山密林之间的海子一般,看似清浅无害,色彩斑斓,实则深不见底。
他们两个久久回不过神来。
就连苍焱,也难得感到一阵无力。
他也是知道他们盟誓之事的,当时听说,除了怀疑沐扶云目的不纯,稍稍惊讶片刻,便没再多想。
岂知,会有今日。
他猛地攥紧拳头,本要打向沐扶月的那一掌半途改了方向,朝着旁边空荡荡未置莲灯的供台长案打去。
檀木所制的案台被强劲的灵力劈出一道长长的裂缝,砰地一声,断成两截,倒在地上,成了一堆残骸。
后堂中的这些陈设,虽不如魔宫中的那般显而易见地华贵奢侈,却也多是用的百年,甚至千年古木,有些甚至已修出一丝器灵,就这样被劈得七零八落,实在是暴殄天物。
可眼下,众人根本没有心情考虑这些。
许莲一脸错愕复杂地来回看着楚烨和宋
星河二人,只觉得这两位师兄,从前光辉正直的形象,就这么轰然倒塌了。
“二位师兄,没想到你们竟是这样的人,”她边说边摇头冷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沐扶云才是害得她姐姐不幸陨落在秘境中的罪魁祸首呢。”
展瑶更是直接,接着她的话,义正言辞道:“就算她是罪魁祸首,难道你们就能随意决定她的性命吗?况且,当初在秘境中没护好沐扶月的,是二位师兄,真要算起来,也该是你们二位为此付出代价才对。”
周素看了老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到此时,终于忍不住嘀咕:“说到底,和沐师姐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样虚伪自私……”
逃过一劫的沐扶月慢慢从惊恐中恢复过来,闻言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都一样,谁也不比谁高尚。”
楚烨和宋星河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嘲讽、指责,一个字也无法反驳,只能低着头,一字一句分明地听着。
明明没人出手,他们却觉得好似被人打了脸似的,两颊火辣辣,抬不起头来。
苍焱未被这般奚落,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沉默片刻,脑袋里飞快地回忆着事情的前后经过,慢慢问出了许久之前,就一直没能得到真正答案的问题。
“你早就知道用自己鲜血供养的结果会怎样,为何还要这么做?”
鲜血供养的结果,就是待沐扶月的神魂圆融之时,沐扶云便要献出自己的肉身,成为承载姐姐魂魄的容器,而真正的她自己,却要灰飞烟灭。
展瑶她们不懂这是何意,楚烨和宋星河却明白,猛然抬头,震惊不已地瞪着她。
就连沐扶月都忍不住诧异地看过来,她也一直以为沐扶云并不知道所谓的养魂术到底是什么,这才会如此草率地许下誓言,谁知,事情好像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以为呢?”沐扶云高昂着头颅,冲他笑了笑,真假难辨道,“为了让你们后悔,为了感受报复的快乐?”
三人沉着脸,没有说话。
尽管知道这不是真的,但他们的心里,还是莫名有那么一丝可耻的期待。
“当然不可能,”下一刻,沐扶云就收起笑容,冷漠地断了他们的那点妄想,“我没那么无聊,人生苦短,身为修士,哪怕再寿数再长,也有走到尽头的那一日,根本不该浪费在不重要的人和事上。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至于你们——”
她目光转了转,从三个人身上一一划过,明明身子十分虚弱,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气势却没有半点削弱,看他们的眼神,好似在打量大千世界中随处可见的草木一般。
“——不值得费神。”
三人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从头至脚都凉透了。
沐扶云说完,不再理会他们,而是看向沐扶月,面无表情冲她道:“姐姐,你就安心待在这儿好了,这些人,你想要就只管拿去。”
接着,无视沐扶月扭曲的面容,转向展瑶三人:“多谢你们今日帮忙。”
没说别的,更没许诺日后要如何回报。同门这么久,这次又经历了这样的事,实在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展瑶便罢了,早在不知不觉中,与沐扶云的关系近了许多。许莲和周素对她的看法也彻底改变了。
从前,她们因为觉得她和沐扶月是亲姐妹,必然得到楚烨和宋星河的格外照顾,尽管后来一直没有找到证据,但这个印象始终存在,不曾改变。
直到今日,她们才知晓楚烨和宋星河二人,光风霁月的外表下,是一颗自私又懦弱的心,而沐扶云才是那个从头到尾都无辜受害的人。
本该满心怜悯的,但沐扶云却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自怜自艾的态度,甚至在这条处处阻碍的路上,走到现在,连连进阶,成为新一辈弟子中,最快突破化神境的人,反而让她们不得不服。
许莲张了张口,好似想说什么,但对上她干净,没有一点多余情绪的眼神,不由一顿,接着,便像释怀了似的,慢慢出了一口气。
几名女修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错而过,再不似过去那般剑拔弩张。
“要不要把你送回泠山泽?”展瑶问。
沐扶云虚弱,来的时候,就是由她御剑带来的,回去自然也还不能独自御剑。
沐扶云摇头:“多谢,不过不必,我想自己在外面走走。”
说着,冲她们抱拳致意,转身率先踏出后堂的大门。
正是初春时节,门外日光明媚,山林之间,处处弥漫着清新中带着微寒的空气,深深吸一口,沁入心脾,令人畅快通达。
沐扶云觉得心情好极了,像是一直压在心底的石头被挪开了一般。
“傻孩子,你看到了吗?‘忍辱负重’是没用的。若你还有下辈子,一定要记得,活着,从来都是为了自己啊。”她站在山道边的石阶上,远眺山下辽阔风光,低低地说。
这是对那个已经消失,不知还在不在世间的那个沐扶云说的。
若说不小心来到这个小世界,有什么让她从开始就一直放在心上的,就只有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了。
今日这般,于她,也算是真相大白,有个交代了。
没能真正惩罚沐扶月,但日后,即便沐扶月的养魂术真的成了,“复活”过来,日子也不会好过。
如今,她才真的是完完全全为自己而活了。
沿着石阶一路下行,四下草木虽未至茂盛葱郁,却已抽枝发芽、嫩尖待放,颇有种处处生机的新气象。
她走得慢,一步一步,没用灵力,也没用省力符,而是像个普通的凡人一样,脚踏实地地感受着身体的疲累。
一路上,偶有结伴经过的同门弟子,见到她时,未像从前那样,或不识得,擦身而过,或浅浅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一次,每遇同门,必特意停下,站在道边,冲她致意。
“沐师妹,你可真是不简单!”
“沐师妹,好样的,这么快就破至化神!”
“太给我们天衍长脸了!”
“我赌你能拿下这一届法会的魁首!”
“以前是我小看了你,对不住!”
“咱们下一辈里闻名天下的剑修,从此要有你一个了!”
“多多休养,千万别勉强,免得落下顽疾。”
“谢师叔正闭关,不一定能顾到你,缺什么,一定告诉我们,我们尽全力帮你!”
一字字,一句句,充满来自同门的关怀和友善。
她试着不像平日一般习惯性面无表情地应对,而是一一笑着应声。好不容易走回泠山泽的时候,连脸都有些酸了。
她摸摸自己的脸颊,穿过密林,来到洞府之外,放轻手脚,正打算趁着这时,悄悄看一眼师尊。
可是,才探身到窗边,透过那道半掌宽的空隙朝里看的时候,却发现,本该坐着一道身影的榻上空空荡荡。
她一愣,随即心头一跳,赶紧绕至于门边,推门朝里看去:“师尊?”
“为师在这儿。”
略显疲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沐扶云猛然转身,见他好好地立在不远处,这才松了口气。
第109章 异样
待人走近了,沐扶云才发现,谢寒衣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异样。
与平日一样,有种被冰雪浸透后泛起的冷白,但除此之外,这层苍白的面皮底下,还隐隐泛着异样的红晕,不大突兀,却能让人感觉到底下渗透出的热度。
“师尊,您怎么出来了?”
说好在法会期间会一直闭关,这时候却忽然出现在洞府之外,让沐扶云在那一丝放松之后,很快又紧张担忧起来。
谢寒衣摇了摇头,道了声“没事”,站定在她面前,先将她上下打量一遍,随即抬手,将一枚丹药递给她:“才破了境,该巩固一番。”
沐扶云毫不犹豫地接过,直接送入口中。
是专用
来巩固境界的上品丹药,一服下去,便能感受到一阵清凉渗透入五脏六腑,如一只无形的手,将原本的毛躁和躁动一点点抚平。
“师尊知道我破境了,”她笑了笑,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眸,羞愧又感激,“对不起,那枚水晶片……”
她从衣襟中拉出那枚水晶片,刚从颈上取下,水晶片就在她的手心里发出一声细微却清脆的裂响,紧接着,便似散了神一般,陡然化成一堆细细的粉末,晶莹剔透,却了无生气。
“啊,都碎了……”
沐扶云知晓那是受过雷劫之后的余力,尽管在情理之中,却还是有些失落。
谢寒衣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可不知是不是牵到了内伤,又飞快地皱了皱眉,迅速隐去。
“无妨,本就是给你当最后一层盔甲用的。”
他说着,转身带她进了私库,随手取一片水晶,搁在掌心中,另一手食指轻点着,就要重新分出一丝神识,注入其中。
沐扶云想也没想,就伸出手,轻轻握住他修长的食指。
微凉的触感被她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很快也热了起来。
似乎不像先前那般冰冷透骨。
沐扶云皱了皱眉,想起天衍灵气的微弱波动,那种异样的感觉并未消失。
她抬起头,与谢寒衣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师尊,真的没事吗?”
谢寒衣顿了顿,望着她包裹着自己指尖的那只手,轻轻抽出指尖,又在她下意识感到失落和无措的时候,反客为主,掰开她的五指,让她掌心朝上,将那水晶片放上去,继续注入了一丝神识。
“的确有些变故,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他淡淡地说着,又将她的五指握拢:“收好。”
沐扶云见已拿到手中,没再犹豫,将其重新挂回颈间,本不想寻根究底,但到底关心,还是随着心意追问了一句:“师尊,是灵脉有异动吗?”
谢寒衣倒也没有完全隐瞒的意思,只是习惯于将大多事情都放在心里,总是下意识地少言寡语,被问了,便道:“我守天衍灵脉,东端自然无碍,不过,今日,别处似乎有些异动,传至此处,仅有余力,扰了我的入定闭关,好在没大碍,稍加休养便好,不过,此事还需禀报掌门师兄,由他派人前往。”
他说得不算太严重,但沐扶云细细一想,便察出其中不对。
别处的异动,大约是指谢寒衣无法清晰感知到具体位置的动静,显然并非近处。远处异动,传至此处,尚有余力,可见其动静之大。
“我这两回进阶,亦是受周遭灵气变化之益,说来,倒是有违本该循序渐进,步步稳健的修炼之道。”她闻言,又是感叹,又是忧虑。
修炼之人,或多或少都有过一步登仙的念头,但沐扶云却从来没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般与众不同的心智,才让她的修炼走得比别人都要顺利。自然,再顺利,也不曾像现在这般,短时间内连连破境,甚至一破便是两阶,如此速度,世所罕见。
不过,她的担忧,更多的却是为了谢寒衣。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总像过客一样,她一直对与自己有关的事不那么在乎,反而是谢寒衣,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谢寒衣笑了,眼神温和,轻声道:“你能这样想,为师很是欣慰。”
他入道多年,不论是从典籍中,还是在现实里,都见过不少急功近利、贪图速度的修士,从原本的天资出众,到后来的骤然崩塌,尽管也曾引起极大的轰动,但在漫长的岁月里,不过烟尘一般,很快便消失不见,不再被提及。
能有这般心性,已是十分不易。
不知不觉中,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安慰,好似找到了多年不见的知己,志趣相投,不必说太多,已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
“进阶太快,的确不是好事,”他说着,自然地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举止之间,更多了几分亲昵的感觉,“你天资不错,悟性亦好,早晚能成器,这一点,我从没怀疑过。”
沐扶云眨巴着眼望着他,那种不舍的情绪再度蔓延。
初来这个世界时,她一心放在修炼上,只想早日进阶,总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的一切人和事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十分不真实,仿佛只是个旁观者。
这如过客一般满不在乎的心态,一直到与谢寒衣成为师徒之后,便悄然改变了。
离开了谢寒衣,这世上还有谁,能待她这般好?
尽管现在已经感受到越来越多来自众多同门的好意,但是她始终忘不了,最初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帮助,来自谢寒衣。
“师尊——”
她轻轻唤一声,才出口,眼眶蓦地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忙垂下眼眸,掩饰住这一瞬间的失态。
谢寒衣被她那带着点鼻音的嗓音唤得心口酸软,下意识更放柔嗓音,摸摸她的脑袋,问:“怎么了?”
想到她今日还参加了法会,又猜:“可是在外受人欺负了?”
这话是拿他一贯的清冷语调说的,却莫名有种下一刻就要直接去浮日峰为她讨回公道的架势。
沐扶云忍不住笑出来,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差点被挤出来,赶紧摇头:“没有,自我做了师尊的徒儿,早没人敢欺负我了。我只是觉得有师尊在真好。”
玉涯山上很多年无人在背后守护的感觉,已然被弥补了。
人大约就是如此,自诩洒脱的她,有一日也会贪恋他人的温柔。
可偏偏已没了回头路,就是再依恋谢寒衣,她也不得不继续朝着离开的道路前行。
“那便好。为师只是有时会担心你罢了。”
谢寒衣何尝不觉得她的到来,让毫无人气的泠山泽变得有了让他喜爱的温度?只是平日多闭关,自然觉得有所亏欠。
沐扶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也许是因为终于将心底的一块石头挪开了,心底的情绪也变得丰富激涌起来,忍不住大着胆子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抱住谢寒衣的腰身,将脸埋进他的胸口。
深吸一口气,满心满眼皆是他身上纯净的风雪气息。
还有底下隐约的热度。好似比先前更甚了些。
沐扶云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些异样,却因不舍离开他的怀抱,没有松手。
谢寒衣也感觉到了这种异样,但望着埋在胸口的脑袋,到底没舍得无情地直接推开,而是一手搭在她的肩背上,一手轻抚她的发顶:“傻徒儿。”
这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
那嗓音沙哑干燥,像含了滚烫的热沙似的,磨得人脊背发麻,而那股被压在寒冰之下的热,正像喷涌的岩浆似的,从洁白的道袍底下迅速散发出来。
“师尊?”
沐扶云慢慢抬起头,诧异地望过去。
第110章 惊变
远处的后堂中,展瑶、周素和许莲三人自沐扶云离开后,便也直接走了。
她们再不似过去那般,对两位浮日峰的前辈师兄尊敬有礼,一个个高昂着头颅,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过。
而楚烨和宋星河二人,自知犯了无法弥补的错,不配为天衍弟子们的榜样,皆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开。
余下沐扶月还在后堂中,从方才的惊变中缓过气来,开始有些后悔。
“大师兄,我……”
她望着楚烨,张了张口,对上他好不松动的神情,话音收住,再转向旁边的宋星河。
宋星河眼神闪烁,面目僵硬,狼狈地扭过头去,不愿面对她。
到底是曾经真心相待十几年的人,怒极恨极,不知该如何发泄,却还是没法一下子彻底狠下心来。
他有太多的情绪需要慢慢消解,唯一能确定的是,从此后,再不会对沐扶月心软。
沐扶月得不到他的反应,又去看苍焱。
和他们不同,苍焱本就没有太多普通人的感情,唯一的执念,就是要
报答当初的救命恩人。
如今,从前以为的救命恩人,陡然变成了伤害过他真正救命恩人的人,他的转变没有丝毫迟疑。
“若不是她起了誓,我定立刻杀了你。”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便化作一团黑雾,飞快地蹿了出去,消失在门外。
楚烨和宋星河二人也半点不想久留,前后跨出屋门,御剑离开。
留下沐扶月一人还在屋中,盯着他们三人离开的地方,脸色逐渐扭曲,再度浮现出方才被揭穿真面目之后的歇斯底里。
“靠不住,果然都靠不住。”她阴着脸摇头,喃喃自语,“幸好,我还没那么蠢,没有将希望都寄托在你们的身上……”
很快,一道黑影通过传送阵,凭空出现在后堂之中,兜帽底下的眼睛平淡无奇。
“万事俱备,你很快就能回来了。”
……
泠山泽的洞府外,两道身影仍旧依偎在一起。
谢寒衣皱眉,感到一直被压在寒冷外壳底下的热量,被一种无线的力量吸引着,不断冲击着那层坚硬的外壳。
他觉得自己该放开怀中的人了,可一低头,对上她充满担忧的目光,心跳就莫名失了规律,甚至原本轻轻搭在她肩上的手,也不受控制地下移,微微用力,将她压得更近。
不该这样的。
他告诉自己要松手,可越是如此,身体便越不受控制,反而越收越紧。
“我……”
异常的感觉让谢寒衣无所适从,张口想为自己解释,可是只出口了这一个字,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脑海里一片混沌,像灌进了云雾似的,什么也看不清晰。
“对不起。”他只能道歉,眉头紧锁着,脸色越来越红,额上也渗出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恰落在沐扶云的指尖处。
沐扶云抬着头,担忧地望着他,忍不住伸手扶住他的脸颊。
“师尊是不是很难受?”
瞧这情形,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大约是灵脉的异动,让他体内的灵力受到波及,就像上次在西沙极地时那般,骤然发作。
可是,她还没意识到,这一次的发作,比上次更突然,也来得更猛烈,甚至还藏着连他自己也没料到的冲动。
谢寒衣眼神迷离,好似完全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困惑地垂眸看着她。
温柔地贴在脸颊边的手心,像一块才从泠山泽中取出的冰块,熨帖了他的心绪。
“云儿……”他哑着嗓音轻唤一声,一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修长的指节在她细嫩的肌肤上摩挲,带起一层细细的战栗。
沐扶云听到他这样唤自己,不禁心口一颤,好像被触到了某根神经,整个身子都软了一半。
谢寒衣那样清冷的人,从来纤尘不染,与这世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此刻忽然这般语气缱绻地唤她,实在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师尊,”她咬了咬唇,压住心底的情愫,轻声问他,“可还认得出我是谁?”
“嗯?”
谢寒衣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他的眼神再度浮现出困惑,愣了好半晌,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像纯净无暇的少年郎一般。
“我自然知道,你是扶云。”说着,脸颊在她掌心间蹭了两下,贴在她后背的手又压紧了些。
“是我。”沐扶云应声,掌心被那阵摩擦激起星星点点的火花,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两人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越靠越近,直至毫无缝隙。道袍紧贴,在二人的动作间衣带摩挲,簌簌作响。
谢寒衣觉得难受极了,像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痛苦不堪,只有怀里单薄的身躯能让他感到几分慰藉。
本能地,他低下头,埋进她的颈边,深深呼吸,唇瓣在不经意间,触碰到她颈边的肌肤,在她瑟缩颤抖时,又飞快地离开。
若即若离,忽远忽近。
沐扶云被这种感觉折磨得有些受不了,微眯着眼,仰头轻叹一声,引得他头昏脑热,忍不住张口,在眼前那截泛红的肌肤上轻轻咬了一口。
“啊!”
她惊呼一声,几乎没站稳,就跌在他的胸膛间。
终年寒冷的泠山泽,也像被点了把火,变得炎热难耐起来。
唯有那片看似平静的湖泊上,仍有挥不去的寒意,在冷风的裹挟下,如浪潮一般,冲破热意思,侵袭而来。
突如其来的寒冷,让脑袋已经一片浆糊的沐扶云短暂地清醒过来。
她看着谢寒衣混沌的眼神,陡然想起去岁自西沙极地回来时的情形。
那时的他,脸色惨白,不省人事,了无生气的样子,让她怎么也忘不了。
难道她还想再见到他变成那样吗?
齐元白的话再次在耳边回响。
“若不是因为你。”
若不是因为她,谢寒衣不会如此。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一颗心像被泡进水泽中,冰凉不已。
“师尊!快醒醒!”
他是服过莲花冷霜丸的,在上次亲眼目睹之前,早不知服过多少次,一旦发作起来,必比上次更难捱。
她赶紧用力推他,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本以为一时难以推开,谁知,他对她完全没有设防,刚一用力,便松了手,踉跄着后退两步,委屈地看着她。
“徒儿,你讨厌我了?”
沐扶云心一软,摇头:“怎么会?在这个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师尊了。”
谢寒衣闻言笑了:“我也一样。”
说完,身子晃了晃,支撑不住似的,往一旁倒去。
沐扶云赶紧上前将他扶住,手心里的胳膊,即便隔着道袍,也能感觉到滚滚而来的热浪。
想着上次的情形,她立刻学着齐元白的法子,将他搀至水边,让他在那盈满灵气的冰冷湖水中盘坐下,随即从芥子袋中找出玉牌,给齐元白传去讯息。
尽管她一直对齐元白有些说不清的排斥,但眼下,恐怕只有他能救谢寒衣了。
……
通往泠山泽的那片密林外,楚烨和宋星河二人不约而同地徘徊不前。
此刻,他们很想见到沐扶云,有太多话埋在心里,想要对她说。可他们不知通往泠山泽的道路到底在哪儿,行至密林外,就无法再前进一步。
就在这时,原本平静安宁的天衍山脉之下,传来一阵轰响,如暴雨前的闷雷,声声连绵,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穿破泥土,直冲天际。
紧接着,脚下的土地,便震动摇晃起来,一下接着一下,晃得山林颤动,群鸟惊起。
“怎么回事?”
“地动了吗?”
“天衍山脉一向稳固,有那么多先贤大能的术法镇着,从没有过地动啊!”
一时间,弟子们纷纷惊跳而起,飞快地聚到一处,猜测不断。
楚烨和宋星河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涌起不祥的预感。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一张传讯符纸便自山头飞跃而过,带着阿莘惊恐的声音,迅速扩散开来。
“西端灵脉封印被揭,芜北镇危在旦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