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仗势
与展瑶比试的是紫云峰的一位师兄,比他们早入门九年,加之当初入门的时候就已是二十六七的年纪,如今已是不惑之年。
他为人和善谦逊,踏实诚朴,又十分照顾同门,尽管在修炼上进步缓慢,当一直稳扎稳打,更从不嫉妒旁人。当初,正是因他这一份难得的心性,才被常长老看中,收入紫云峰下。
入门多年,他如今的境界也才是金丹中期。虽慢了一
些,但同门众人也都十分尊重他。
就连俞岑,关注着沐扶云那边情况的同时,也不忘朝展瑶这边歉然道:“对不住了,不论这场比试结果如何,同为紫云峰弟子,我都打心底里支持师兄。”
展瑶平日话不多,对谁都一副冷冷的面目,但绝非无礼之人,一站上试炼台,就先像对方抱拳行礼。
“请师兄赐教。”
肖彦捧着手中的册子,趁着比试之前,已三言两语将这位师兄的情况同展瑶说过了,此刻站在试炼台的边缘,气定神闲地等着比试开始。
那位师兄赶紧笑着回礼,一边站到红线旁,一边不忘道:“赐教不敢,只请展师妹一会儿千万莫要手下留情。”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虽是师兄,论修为,却比不上展瑶,生怕她像其他好心的弟子们一样,与他比试时,刻意收着,只为给他多留一分面子。
展瑶本也没有这个意思,听他如此说,十分利落地答了个“好”字,待鼓声一响,便直接抽剑朝他攻去。
那一剑甚是刚猛,带出周遭劲风,直朝师兄的面门刺去。
他前一刻还在叮嘱她不要手下留情,眼下自己还未准备好,她的攻势便到眼前,看来的确没有手下留情。
他慌乱地一边往后退,一边作出防御的姿态,将剑挡在面门之前。
短兵相接,他被强劲的力道推得又后退一大截,随即再扭身出招,攻击力便弱了三成,对上展瑶浑厚的灵力,根本无法造成多大的伤害。
这场比试,似乎没有太多悬念。
展瑶从开始就占得先机,步步紧逼,而对手则顾首不顾尾,被打得步步后退,越来越狼狈。
“展瑶的战斗力——”肖彦和负责记录的师兄站在一起,悄悄把手里的册子往上抬了抬,挡住半边脸,有些不敢看,“果然不用担心。”
“是啊。”旁边的师兄叹了口气,点头同意,手里的朱砂笔已经在展瑶的名字边上悬停,随时准备落下。
这时,台上的情况也已见分晓。
对手的剑从高处袭来,被展瑶伸手一挥便轻易挑开,紧接着,她旋身逼近,直接寻着空档,将剑搁在他的颈侧。
“师兄,承让了。”
那名师兄已被她干净利落、环环相扣的剑招打得眼花缭乱,连下巴上蓄着的胡须都变得有些凌乱,看起来十分狼狈,却还不忘露出笑容,冲展瑶摆手:“我技不如人,认输了,该多谢师妹赐教才是。”
天衍虽是个一切靠实力说话的地方,但众人见他如此,非但没有看轻、鄙夷之意,反而十分敬佩他的心胸。
就连看到此情此景的常长老,也缓下声替他开解:“不要紧,一场比试,能从中学到些本事便足了。”
其他人也点头附和,紫云峰的好几位弟子站在台下,冲他招手,对他报以温和的笑意。
四下里的气氛一片祥和,唯有太清峰的几名弟子,面上闪过几分轻蔑之意。
展瑶不在意这些人的反应,只是在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的时候,滞了一瞬。
那里头,有两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已许久没有交集的许莲和周素。
想当初,正是因她出言,方让她们二人被收入太清峰下,如今想来,竟有些注定要渐行渐远的意思。
不过,走神也就这一瞬的工夫,很快,她就收回心神,一心一意等待下一位挑战者上台。
旁边台上的沐扶云似乎因为方才那句无心之言,惹恼了不少弟子,尤其是与蔡毫仕交好的几人,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他们根本不相信沐扶云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连学也不必学,就会隔空对招,不过是她的一种自我吹嘘罢了。
“你别得意!一个才入门一年多的新弟子,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吹牛不打草稿,是要吃亏的!”
太清峰一位陈姓师兄素来与蔡毫仕交好,见不得沐扶云这般“侮辱”人,也不管试炼台下已有别的弟子排了队,直接跳上台去,要与她比试。
“这位——”沐扶云神情淡淡地看他一眼,又侧目看弘盈。
弘盈心领神会,飞快地翻着册子,冲她低语:“陈!”
“——陈师兄,”沐扶云得到回答,又转回去看着陈师兄,“照比试的规矩,理应在台下排队等待。”
陈师兄冷笑一声:“是吗?那我现在就排队。”
说着,他便冲附近好几位太清峰弟子使眼色。
那几人会意,立刻围拢过来,走到排在最前面的一名洞仙峰弟子面前,将他前后左右的路都堵住,用一种“劝你识相”的目光看着他。
是太清峰人常用的作风。
那名弟子愣了愣,面上闪过几分怒意,但权衡一番后,还是往后站了站。
陈师兄得意地冲沐扶云扬了扬下巴:“好了,现在他自愿把位置让给我,那我就是排在第一的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周遭的弟子们虽都有不满,但无人出来反对,就连负责三号台的教习都只袖手旁观,仿佛不愿多管闲事一般。
沐扶云蹙眉看着大家的反应,有一瞬间的疑惑,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太清峰的峰主是秦长老,秦长老素来护短,凡事不论青红皂白,总以自家弟子为先。而他又是掌门真人身边的红人,平日里除了蒋菡秋这个心直口快、分毫不让的人外,其他长老多对他敬而远之,不愿惹事。
这些弟子和教习大约就是顾忌着秦长老,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出头。
偏沐扶云不是这样的性子。
她站在台上,直视着陈师兄,冷冷道:“我看他不是自愿。这一场,我不比。”
陈师兄被她一噎,瞪大眼睛,指着她嚷嚷:“你、你不比,这场可就算你输了!”
沐扶云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算不算输,不是你说了算。”
她的目光转向那位悄悄往旁边挪的教习:“要由教习裁定才行。”
教习张了张口,瞪眼望着两人,一时有点不知道该如何裁定。
沐扶云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也知道陈师兄要怎么驳,在他们要说话之前,紧接着又道:“大家一样,都是天衍的弟子,都有各自的师尊,都需遵守宗门的规矩。”
一句“都有各自的师尊”,一下子将教习点醒。
是了,太清峰有秦长老,泠山泽还有谢寒衣呢。只因谢寒衣从来不插手宗门事务,他这才没能想起来。
谢寒衣的地位,可是排在秦长老之前的。况且,太清峰有那么多弟子,而泠山泽却只沐扶云这一根独苗,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位教习平日也不大喜欢太清峰的做派,此时有了机会,也不含糊,歉然道:“规矩便是规矩,众目睽睽之下,我自不能违背。”
陈师兄没想到结果会如此,只觉面子被人驳了去,有些下不来台,可面对众人的目光,也不能真把事情闹大,只好转头冲沐扶云恶声恶气道:“你给我等着!”
说完,一甩袖,下了试炼台。
方才那位被他挤到后面的洞仙峰弟子,这才能上得台来。
“得罪了。”
沐扶云没理他钦佩和感激的目光,更没给他准备的时间,鼓声一响,就直接出招。
第82章 连胜
洞仙峰的这名弟子与沐扶云境界相当,出招也不算激进,颇有稳扎稳打的架势,是以,一上来的几招,不温不火,二人看起来势均力敌,又都有所保留。
这一场比试,在旁人看来,总是缺了点起伏,不如方才的比试精彩有看头,如此你来我往,似乎只能等哪一个先出现失误,若谁都不出差错,则要等谁先体力不支,扛不住。
他们都以为沐扶
云用的是和方才对付蔡毫仕相似的法子,要这么不温不火地打下去。
但沐扶云清楚,自己并非是这样打算的。
她只是想先借几招看看洞仙峰的独门剑法罢了。
俞岑是洞仙峰的弟子,近来新学了一套剑法,曾让她看过,想让她指出其中有偏差的地方。
她虽凭着自己这两年练剑的经验,找到了几个有待改进的地方,但因没见过其他人使过这套剑法,不好贸然下结论,遂没多言。
今日遇上洞仙峰的弟子,又是俞岑的前辈,自然要好好观察一番。
恰好,他第一招用的便是那套剑法,后面亦断断续续夹杂了好几招。
沐扶云看得分明,知道这名弟子的实力虽比她稍逊一筹,却还是认真地看了他的一招一式,与先前自己的判断一一对上。
直到差不多了,方提气蓄力,使出杀招,却是风伴流云剑的最后一招。
作为天衍的入门剑法,弟子们在外门的时候,就已学会,实在是熟稔于心。
“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大招,居然是这?”
“试炼台上,用如此基础的招数对战,好像有点草率啊。”
“是啊,风伴流云剑,到底是入门用的,不论是攻还是防,到底比不上别的剑法。”
成为内门弟子以后,风伴流云剑因为太过基础,大多弟子都鲜少使用,尤其随着所学剑法的增加,很多人除了比试时偶尔的过渡招式外,都不会再用这套剑法。
沐扶云自不知道,也不会管旁人的想法,在她看来,风伴流云剑能成为所有弟子入门必修的剑法,是有道理的。
这套剑法,若是用好了,威力不输他们后来学过的其他更难更高深的剑法。
譬如她现在用的这最后一招——
剑花一挽,灵力便如流水一般,被搅成一团漩涡,漩涡聚成浪,冲对手袭去。
众人本以为风伴流云剑不会有多大的威力,谁知,那一团如云如浪的剑意,竟带着强大的力道,排山倒海般压过去。
那名洞仙峰的弟子原本也未将这一招看得太过紧要,正要提剑应对,却发现对方的剑意还没沾身,就已经带得周遭的空气快速流动起来,卷着他的四肢也难动弹。
用灵力强行破开桎梏,控制手中的剑,想要劈开沐扶云用剑意搅成的漩涡,却为时已晚。
剑意将他彻底压制住,明明境界相当,他却发现自己的实力竟似完全不值一提。
胜负已见分晓,教习一槌落下,高声道:“泠山泽沐扶云,胜。”
“……这是风伴流云剑?”
“怎么和我学的不太一样?”
众人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一直没说话的徐怀岩道:“其实,还在外门的时候,教习们曾说过,风伴流云剑看似容易,但真正要参透其中的巧妙之处,却有些难度。”
这话,是教习们在外门弟子刚开始学剑时对所有弟子说的。
当时,他们初入宗门,也曾被这话唬到过几分,可随着时日渐久,便鲜少再有人记得了,此刻徐怀岩忽然提及,不禁引得许多弟子的深思。
这边的情况,被看台上的洞仙峰常长老尽收眼底,听徐怀岩如此说,他亦传音过来。
“怀岩说得不错,这套剑法,远比你们所想要高深许多,其在善用之人手中,便能显出更多威力,你们这些孩子,日后还有得钻研呢。”
众人听到长老的声音,连忙低头拱手,声称受教。
“下一位。”
沐扶云行完礼后,半点不休息,直接请下一个挑战者上台,同时,用密语传音给俞岑传话,简要地点了点他那套剑法中的几处瑕疵,并托他一会儿给方才输了比试的那位洞仙峰弟子也一并提一提。
这样的话,她不便当场说出来,亦不好事后到对方面前再多话,还是由俞岑代劳为好。
站在台下的俞岑原本还和大家一起,期待地等待下一场比试,骤然听见沐扶云的传音,连忙从芥子袋中摸索出纸笔,匆匆记下来,引得附近的人侧目不已。
接下来,一连几场比试,沐扶云都胜得无甚波澜。
用的都是稳扎稳打,再寻对手有瑕之处,不论是与她境界相当的金丹前期,还是比她略高一些的金丹中期,都能一击毙之。
耗时虽长了些,但对灵力的损耗却小,再加上她昨晚服了几样同窗们送的固气补元的天材地宝,此刻仍觉丹田气海有六七分充盈。
“已经九场了,就剩下最后一个了!”弘盈作为她的参谋,看着旁边石碑上漂亮的战绩,仿佛都是自己打下的一般,表现得比她还兴奋,“扶云,你现下还好吧?”
尽管高兴,她也没忘记关心一下沐扶云,毕竟先前的试炼和比试,时不时就能见到她突然虚弱下来的样子。
“无妨,还能再胜一场。”
沐扶云话音落下,二号台上的展瑶一声喝,将剑架在对手颈前,结束了最后一场比试。
她非沐扶云那样稳扎稳打的风格,一上试炼台,就要全力以赴,不论对手境界实力高低,亦不管后面还有几场,都毫不保留。
因此,一连十场比试下来,她已精疲力尽,身上更是受了好几处伤,整个人都摇晃不定。
在教习高喊结果的时候,她的口中甚至吐出一股鲜血,落在被挟在身前的对手肩上。
饶是如此,她也等到教习的话说完,方放开双手,收回佩剑。
冲对手拱手一礼后,也不顾肖彦的担心,让出试炼台,就要看旁边沐扶云的情况。
肖彦见她走路都晃,赶紧上前扶着她。
三号台的第十名挑战者,正是先前被沐扶云赶下台去的太清峰陈师兄陈忝。
陈忝显然憋着一口恶气,上台来的时候,面色阴沉,显然来者不善。
趁着间隙,弘盈赶紧重新翻出陈师兄的资料,在沐扶云的耳边念叨。
“他是金丹后期,还是马上就要结婴的那种,可比方才那几个难缠多了!平日——哎,和蔡师兄一样,惯会用令人生厌的手段,对了,他的剑——”
弘盈要提醒她最后一句,却被陈忝不耐烦的催促打败了。
“还愣着干什么?这一次,你总没借口再推脱了吧?还不快点开始!”
他的剑已出鞘,站在红线之后,一双阴鸷的眼牢牢盯着沐扶云,逼她迎战。
沐扶云自不能停下再听弘盈的话,冷冷睨他一眼,上前两步,站回红线边,拔剑静等。
教习朗声宣布,鼓槌已举起,陈忝还不忘见缝插针地激一激她。
“一会儿可别求饶!”
沐扶云面无表情,像对蔡毫仕一样,完全不理会他的挑衅。
鼓声响,二人同时自台上跃起。
和蔡毫仕一样,陈忝的剑,指向的方向亦是她右侧的领口处。
道袍宽松,既令修士们行动方便自如,亦讲究修道风骨,若被剑划过,便要当场衣不蔽体、形容狼狈了。
沐扶云眉心动了动,对太清峰弟子们的这种手段感到不屑。
不过,陈忝的境界她高出整整两阶,又是今日的第一场比试,气海丹田皆是满的,对上已损耗三四成的她,自有绝大的优势。
电光火石之间,她转了手腕,腰身下弯,欲避开朝向胸口的剑尖,同时执剑前探,往陈忝的双腿划去。
陈忝冷笑一声,顺势上跃,一个翻身,自沐扶云的上方越过,同时,剑锋也转了方向,从沐扶云的后背掠过,恰在腰间划过一道。
剑尖的力道控制得极好,只划开了道袍和里衣,却未伤及皮肉。
顿时,道袍翻开,连带着里衣也裂开口子,露出腰间一段莹白肌肤。
第83章 胜负
陈忝的得意,自然不是毫无由来的。
在太清峰诸多弟子中,他算是近十年这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境界升得不算太快,但实力在同侪中,却是上乘,深受秦长老的喜爱。
再加上他出身陈家,虽比不上展家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在修仙界,也算是人丁繁盛的一大家族了,是以大多数人对他都有几分尊重。
只是,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也使得他在其他各峰的弟子中,名声一直不大好。
此刻,这一剑划破女修腰间衣物,一下引起众人的不满。
“哎呀,他这是做什么!”
“众目睽睽,说不是有意的,我都不信。”
“他们平日就常用这种手段,但用在男修身上也就罢了,如今对刚入内门没多久的师妹,都这般下作!”
众人的话音或高或低,皆是对陈忝此举的不满,唯有太清峰有几名弟子露出或得意,或看好戏的神情。
台上的陈忝一看自己第一招就得手,趁着二人在半空中交错而过,冲沐扶云得意地扬眉。
“还当你有多厉害,原来不过如此。一副空架子罢了,还不如给大家好好欣赏一番。”
他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冒犯和亵渎,尽管声音不大,但在场皆是五感敏锐的修士,自然都听得分明。
“什么啊,仗势欺人!”
“仗着自己是即将结婴的金丹后期,也知道沐扶云还只是金丹前期,能赢金丹中期已是极限,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能有什么办法?只求金丹期的师兄师姐们还有更厉害的,到下一轮好好收拾他!”
聚在展瑶身边的同窗们,一个个紧张不已。与其他人不同,也不知是不是与沐扶云相处得久了,总觉得她有几分与众不同,哪怕单看境界,几乎没有赢的可能,也仍旧抱着几分希望。
“扶云,快啊,快反击!”弘盈捧着册子站在台边,一边咬着指甲,一边恨得脚尖在地上碾动。
可是,台上的沐扶云并未让他们如愿。
她面无表情地瞥一眼陈忝,目光闪了闪,剑招上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仍和先前一样,以稳为主。
不过,方才屡试不爽的路数,在陈忝这里,确实不大行得通。
陈忝气海充盈,剑意凌厉,招式亦灵活多变,每每近身出剑,又在沐扶云或侧身闪躲,或提剑抵挡时,顺势转向,从她身上的道袍上划过去。
来来往往几个回合下来,她的道袍又添了七八道口子,里衣亦有好几处破损,除了后腰,左肩、右腿、右臂上,也都露出了小片的肌肤。
好好一件道袍,变得破损褴褛,片片碎布随风而舞,看得旁人心惊的同时,越发对她怜悯不已。
“哎,没眼看,没眼看!”
“还是快些结束吧,我都不忍心了。”
“这么年轻的新弟子,内选第一日就遭这样的搓磨。”
“只盼她日后别留下阴影才好。”
就连扶着展瑶的肖彦,都忍不住嘴角垮下,喃喃道:“还不反击吗……”
陈忝更是觉得势在必得,又一剑过来,扭转之后,竟直指沐扶云的胸口。
“啊!”
人群中,不少弟子惊呼出声,甚至有人提议要唤看台上的长老们前来主持公道。
原本因不必比试而与长老们一道留在看台上的楚烨,也察觉到这里的情况,顾不得身边人的攀谈,悄悄退后两步,自高处御剑而下,落在人群之后的一片高地,一手搭在剑上,随时准备登上试炼台,把沐扶云带走。
另一边,还在对面试炼台上比试的宋星河亦是动作迟滞,一不留神,就被对面的落霞峰女弟子一剑伤了胳膊,却顾不上回神,只是扭头看着对面三号台上的沐扶云。
他这一走神,反倒让那落霞峰的女弟子一招愣在当场。
她们落霞峰的弟子素来行事光明磊落,赢也要赢得光明正大。
她一愣,就随着宋星河的目光一道往沐扶云的方向看去。
一时间,不少原本没有注意那边动静的人,纷纷朝那边看去。
陈忝的剑锋已到近前,离开沐扶云胸前的衣襟只余不到半寸的距离,他的脸上已克制不住地露出了得胜的笑容。
离得近的不少人,更是忍不住掩面,不想再往下看。
只有沐扶云,仍是和一开始一样,不闪不避地面对着已至面前的剑锋,垂下的眼眸中,终于闪过一丝不耐烦。
“还有完没完。”
她低低吐出这几个字,随即伸手一挥,也没动剑,便在胸前的衣襟处以灵力形成了个方寸大小的透明护盾。
护盾上没用多少灵力,支持不了多久,只挡了那么一下。
就这一下,沐扶云便左脚脚尖点地,带着身子朝旁一让,让过了这一剑。
“呼!”
试炼台下传来不少人的呼气声,可还没等他们彻底松一口气,陈忝已经调整好招式,卷土重来。
因离得近,这次的攻势来得更加迅猛。
“方才不过是侥幸,别以为这次还能躲过去!”
陈忝觉得方才一定是自己疏忽,没用足力道,遂这次朝剑意中注入更多灵力,即便再遇上那灵力聚成的护盾,也不会有半分迟滞。
“是吗。”沐扶云冷冷睨他,“可我根本没打算躲啊。”
她说着,再次在手心里聚起一团浓郁的灵力。
这一次,却不是要聚成护盾,而是燃起了一簇灵火。
“她在做什么?”
“要用灵火烧陈忝?可这有什么用?”
“是啊,灵火要烧,也得片刻工夫,剑意却一下就穿——”
这人的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停住了,目瞪口呆地盯着台上的情形。
只见那簇灵火,原本是明黄色的,在沐扶云伸手,触到陈忝的剑尖时,一下变成浅蓝与金黄交织。
那火苗像是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猛然蹿升上去,熊熊燃烧着,飞快地将陈忝的剑,从剑尖至剑身,再至剑柄前半寸,完全包裹进去。
陈忝:“?”
他惊讶地瞪着自己突然“起火”的剑,用力挥了挥,发现火势不但没小,反而变大了,遂立刻僵住,不敢再挥。
“你做什么!”
沐扶云没理他,只是望着他剑上燃烧的火苗,待那金蓝相接处闪现出橘红的色泽时,方扬唇一笑,轻声道:“好了。”
右手一挥,剑上的灵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忝瞪大眼睛,若不是剑身上还是热烫烫的,他都要怀疑,方才的一切根本都是他的错觉。
“哼,你以为,耍这种花样,就能躲过去吗?”他轻蔑地嗤笑,“我告诉你,没门!”
说着,重新挥剑袭来。
这一次,沐扶云没有再像先前一样或躲或受,而是抽剑而起,积蓄力量,同时朝他刺去,看样子,是要与他正面相碰。
尽管有方才的那一段插曲,众人仍旧觉得这一碰,毫无悬念。
金丹前期和金丹后期,差着整整两阶呢,哪是那么轻易可以跨越的?
“不自量力!”
陈忝神色阴冷,再度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可很快,他的笑容就僵住了。
属于他的佩剑,原本使得游刃有余,仿佛人剑合一,此刻,内里却像是被什么阻滞,灌进去的灵力,再不能像从前一样,顺畅地化为剑意。
灵力成了一团乱麻,便如锋利的刀刃忽然被磨钝了一般,失去了大半威力。
反观沐扶云,因这是今日的最后一场比试,不必再担心灵力流逝,这一击,几乎将剩下的所有灵力统统用上。
铮——
一声脆响,接着是持久不散的金属震颤声。
有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自空中划过,落进数十丈外的草丛间。
是陈忝佩剑的剑身。
留在他手里的,只剩一个断了大半截的残剑。
反观沐扶云,手中衡玉剑完好无损,在陈忝震惊不已的时候,便利落地挟剑架上他的脖颈。
她身上还穿着破开了好几道口子的道袍,发丝亦有些凌乱,却再没有狼狈之态,整个人都显出一种镇定、深沉又飒爽、强大的气质。
“胜负已定。陈师兄,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第84章 欺人
“她……这是把剑烧软了?”
“可可可、那是陈忝用了多年的佩剑啊!”
陈忝的剑虽非榜上有名的名剑,也是陈家花不小的代价,专门请有名的器修给他打造的,不至于被寻常灵火烧一烧就会如此易断。
陈忝更是呆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旁边的教习举着鼓槌,一槌落下,就要唱出比试结果。
却被陈忝气急败坏地打断。
“我不服!天衍早有门规,比试之中,不得借除剑以外的法器、丹药之便取胜,除了巩固根基、充实气海的丹药外,若假借外力,不论战绩如何,皆以失败记。”
教习刚到嘴边的话陡然收住,有点迟疑地看着沐扶云。
“麻烦陈师兄把话说清楚,我何时用过除剑以外的法器和丹药。”沐扶云昂首站在台上,面色平静地与陈忝对视,等着他的下文。
“方才的火,将我的剑都快熔断了,你敢说你没有假借外力?”陈忝扬了扬手里已然断了半截的剑,瞪大眼睛质问。
其他弟子们脸上也浮现出几分怀疑之色。毕竟,方才那簇灵火,与他们平日里自己生出的小火苗相比,的确威力不小。扪心自问,不论他们有没有金丹期亦或是更高的元婴期修为,都无法生出这样的火苗。
“没有。”沐扶云毫不犹豫地回答。
陈忝摆明了不信,正待开口嘲讽,试炼台上,忽然飘来一团浮云,太清峰秦长老不知何时,已自看台上来到此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沉声道:“区区金丹前期的弟子,也敢口出狂言。”
“师尊!”
陈忝一看自家师尊来了,顿时有种找到依靠的感觉,连腰杆也硬了起来。
其他在场的太清峰弟子亦纷纷昂起头颅。
“我不曾口出狂言。”
沐扶云看着忽然插手的秦长老,不由蹙眉,并非为他口中的质疑不满,而是单纯觉得身为宗门长老,一峰之主,贸然加入弟子们之间的纷争,实在有些自降身份。
秦长老垂眼看着她,面无表情道:“我天衍乃剑宗翘楚,你一剑修,又只是金丹前期修为,剑术尚未学明白,又怎可能懂得这种器修才懂的术法?老夫虽不擅器修之道,这些年来,却识人无数,不至于连这点伎俩都看不出来。”
“就是!”陈忝底气十足,“这场比试,该判你输!”
旁观的其他人则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窃窃私语,演变成了炸开锅似的,沸腾起来。
“真的吗?当着这么多长老和同门的面,当真会如此使诈?”
“这可是闻所未闻啊!咱们天衍何时出过这样的弟子!”
“秦长老可是太清峰峰主,是掌门真人最器重的长老,他的话,难道会有错?”
亦有部分弟子,如展瑶、徐怀岩、弘盈之流,不曾开口议论。
他们都想到了两年前沐扶云刚进外门时的情形。
那时,他们也曾是这些不绝于耳的议论声中的一道。
如今,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已不会再如旁人一般轻易下定论。
越是如此,反而越能体会到那种被无数人质疑的感觉有多么难受。
他们不禁担忧地望向试炼台上的沐扶云,尽管知晓她素来性情平和,从未将别人的话放在心上,还是忍不住觉得心疼。
沐扶云倒是没有太多想法,只是想起另一个曾给她下过类似定论的人。
掌门真人齐元白,也曾在近十几年前,说过她资质平庸,这辈子没有仙缘的话。
就是因为说话的人地位尊崇,旁人便不会,也不能质疑他的话。
这些仙门尊长,当真就是如此草率,如此高高在上的吗?
她心中有片刻恍惚,当初在玉涯山的时候,她从未见过如此情形,后来自己一路进阶,修成大能,亦从未想过对别人的修炼之路置喙。
她仰着头冲秦长老道:“是不是‘这点伎俩’,秦师伯让我一试便知。”
是不是用了有违宗门规矩的法器、丹药或是其他天材地宝,只需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演示一遍即可。
偏偏陈忝跳出来,恶声恶气道:“怎么,你还敢质疑我师尊?”
说着,又转向台边的教习,带着与秦长老如出一辙的居高临下,道:“还不快裁定?”
教习的目光朝秦长老觑了觑,又朝沐扶云投去怜悯,迫不得已地上前一步,缓缓开口:“这……这场比试——”
“仗势欺人。”台下受了伤,一直没开口的展瑶忽然冷冷道。
秦长老一顿,目光落在展瑶的身上,表情未变化,只是眼中现出几分阴霾。
“胡说什么!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陈忝瞪着眼斥责展瑶。
“好了,”秦长老示意陈忝不必激动,却也没把展瑶的话放在眼里,“不懂事的孩子罢了。我一切照宗门规矩行事,自然不用在意旁人的话。”
说着,仍是望着负责教习,尽管目光平和,却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压力。
“怎么能这样!”弘盈暗暗咬牙,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是什么规矩!”
她很想辩驳,却被肖彦一把拉住衣袖。肖彦平日咋咋唬唬,看起来粗枝大叶,关键时刻,却知道替弘盈着想,生怕她一个冲动,得罪了秦长老。
弘盈不同于展瑶,或者说,除了展瑶,没人敢这么说话。
沐扶云道:“即便是长老,也无法保证所说一定是对的。譬如今日,秦师伯的话,便是错的,我没有借助外力。”
不等秦长老和陈忝说话,她紧接着道:“若非要说有人借助外力,坏了宗门比试的规矩,那也不是我,而是其他人。”
“其他人?什么其他人?”
“一场比试两个人,除了她,就只有陈忝一人。”
“难道是陈忝?陈忝用了什么手段?完全没看出来啊。”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听到沐扶云这句话,顿时如炸开了锅一般,疑惑、好奇的眼神在陈忝身上扫来扫去。
陈忝恼羞成怒,一张脸涨得通红发紫,好似气得不轻,眼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心虚。
“你这女娃,如此信口开河,污蔑他人,怎么,谢师弟没教过你,说错话,是要付出代价的?”秦长老波澜不惊道。
沐扶云扯扯嘴角:“秦师伯,质问我之前,不妨先问问陈师兄,到底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秦长老双目一瞥,盯着陈忝看片刻。
他目力极佳,又恰离陈忝不远,几乎一眼就发现了他虚张声势之下的一丝慌张,不禁眯了眯眼。
“女娃娃,我知你不满我当众揭穿你的把戏,如此胡乱攀咬,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还要劝你,莫要将此事闹大。眼下只我一人在此,只管将这场比试作废便是,于你无虞,但若你不依不饶、胡搅蛮缠,恐怕就不会这么容易收场了。”
他这是在告诉众人,她只是恼羞成怒,胡乱攀咬罢了。有长老的身份在,想必无人敢置喙,只会多劝她赶紧服软,莫将事情闹大。
果然,从高台上赶来,已在旁观片刻的楚烨上前劝:“秦师叔息怒,小辈心气浮躁,难免在言语间有不妥之处,眼下,她当已冷静下来,知晓分寸了。”
他说着,转向沐扶云,一边用警告的眼神看着她,一边私下给她传音。
“你还愣着做什么?快给秦长老赔罪,此事就能这样过去了。”
他倒是不再像一两年前那样,对她处处贬低、不屑一顾,言辞之间,的确有对她的担忧。只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她低头认错。
“他是宗门长老,我们身为弟子,理应退让低头,如今有机会各退一步,已是最好的结果。你已胜了九场,不必非得在这一场上究根问底。”
沐扶云自是看不上这等委曲求全、以假代真的做法,正要继续坚持,一抬头,却发现身边好几个平日关系尚可的同窗们,目光中皆隐隐透着劝告之意。
尽管知晓他们并无恶意,但仍然让她感到一阵难受,那种被人从后
面压着低下头颅的难受,似乎不顺台阶下,就是不识好歹。
还真是如展瑶所说,“仗势欺人”。
就在她沉默的时候,胸口处的水晶片忽然凉了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紧接着,远处的天空中,一道雪白身影翩然而来,正是久未在宗门露面的谢寒衣。
“秦师兄,”他双手在背在身后,修长的身影接近秦长老的身边,“不知我这徒儿做错了什么,要这般为难她?”
明明方才飞来的速度极快,急停在秦长老面前,却一点也不显狼狈,浑身上下,衣袍齐整,飘然若仙。
“师尊!”沐扶云站在试炼台上,高兴地冲谢寒衣拱手行礼,“秦师伯方才笃定我在比试中用了不该用的外力和手段,要我放弃这一次比试的结果。”
“那你可有违反宗门规矩?”谢寒衣虽停在秦长老身旁不远处,目光她一直落在沐扶云这儿。
“弟子不敢欺瞒:没有。”
“好,”谢寒衣面无表情地转向秦长老,“她说没有,我信她。”
“哼,我竟不知道,谢师弟原来是个护短之人。”秦长老对上谢寒衣,自不敢再如先前那样咄咄逼人,却始终不忘冷嘲热讽。
沐扶云的嘴角忍不住悄悄上扬。
展瑶说秦长老和陈忝“仗势欺人”,如今,她沐扶云可倚仗的势也来了,能不能也“欺一欺”人呢?
一向不喜当恶人的她,小心翼翼收好自己的佩剑。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突然跳至陈忝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生出一团灵火。
火苗摇曳,恰咬上他衣袍的一角,很快便蔓延开来。
第85章 维护
“啊啊!”陈忝吓了一跳,连忙扑腾着胳膊,试图将身上的火扑灭,“你做什么!”
可任他用手扑还是施清泉术,都扑不灭那浅蓝色的火苗。
沐扶云靠着掌心里一线灵力的牵引,精准地控制着火苗的走势,既避开了清泉,又只烧着道袍,全未触及底下的身体发肤,不过片刻时间,就将陈忝身上的衣物烧了个精光,只剩下一条难以蔽体的亵裤还挂在腰间。
“哈哈哈哈!”
人群中,不知是谁,扑哧笑了一声,很快就如投石入水,荡起一圈圈波纹,引得周围的众人纷纷笑起来。
笑声从最初的窃笑,慢慢变成哄堂大笑。
陈忝脸色涨得通红,那团红很快从脸颊往下蔓延,直将整个身子都覆盖住,再加上他光裸着大半个身子,忍不住双臂环住,微微弯腰,躲避旁人眼光的样子,看起来像只煮熟了的虾,滑稽可笑。
“沐扶云,你欺人太甚,别以为有泠山道君在,就能保你无虞,你休想!”
他气急败坏的话,引来周遭好几个人的白眼。
展瑶最直接,虽然因为受伤,脸色已白得像纸,却还是抓起一颗高阶固元丹,一边塞进口中,一边嘲讽道:“是,你也别以为有秦长老在,就能保你无虞。”
秦长老听到这话,忍不住蹙眉,悄悄瞪一眼陈忝。
“谢师弟,你这个小弟子,似乎缺些管教啊,怎能如此当众戏弄同门师兄?照天衍的规矩,可是要进惩戒堂领罚思过的。”
若是方才,沐扶云只一个人在,对秦长老的话,自然心如止水,可如今,有谢寒衣在,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小心眼起来了,总不愿意让别人欺负,哪怕是逞口舌之快也不行。
“秦师伯误会了,我不是在戏弄陈师兄,而是在向大家证明,方才的灵火,就是我自己生出来的。我的火,不但能将陈师兄的剑熔断,还能将陈师兄的衣物都烧尽,却不损他肌肤半分。”
她昂着头,高声向秦长老解释。
“秦长老不修丹道,亦不曾研习过炼器,才会觉得此事太难,非一个金丹期修士能做到的。可实则这并非什么难事,弟子不才,根基薄弱,比不上其他同门的丹田充盈、灵力浑厚,唯有一点,自觉也算有几分天赋,便是对灵力的控制。”
其他人经她这一提醒,忽然想起了先前的情形。
第一个被她打败的蔡毫仕愣了愣,也顾不上先前对沐扶云的厌恶和不满,喃喃道:“哦,难怪她会隔空对招。”
众人皆耳聪目明,听见了他的话,纷纷赞同。
那些有幸受过谢寒衣那次指点的弟子们,更是频频点头。
“当初谢师叔授课时,就曾说过,若学会控制收束,哪怕不够强大,也能做到强者能做到的事。”
“看来,沐扶云果然得了泠山道君的真传。”
“扶云根基薄弱,但擅控制收束,便能越级,战胜境界更高的对手。”
“泠山道君不愧为天下第一剑,见解、修为,皆非旁人可比拟。”
甚至有专程赶来观战的外门弟子中,都有一人高声喊:“沐师姐很厉害,我们经她的指点,剑术都大有长进!”
一时间,有不少人都交口赞叹谢寒衣与沐扶云这对师徒,引得秦长老一直云淡风轻的表情都有些绷不住了。
“秦师兄,若还觉此事难以服众,不妨请掌门师兄亲自前来,以宗门的规矩,再度核验一番。”谢寒衣对上秦长老的目光,淡淡道,“只是,我竟不知,多年修炼,师兄境界已至合体,怎会连我徒儿究竟有没有用非常手段,都看不出来?”
平淡的语气,问出的却是如此尖锐的话语。偏偏谢寒衣面目清冷,看起来与平日并无两样,由他说出来,半点没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秦长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师徒二人,一个说他只会剑术,不通旁道,一个说他空有修为,却无眼力,一唱一和,倒是配合无间。
“师弟说笑了,不愧是你教出来的弟子,行事与你如出一辙。”他皮笑肉不笑地想要将方才的事糊弄过去,“罢了,既然师弟坚持,此事并未违反规矩,那我不再追究就是了。”
说着,冲陈忝嫌恶地瞪一眼,挥手道:“还愣着做什么?要赢满十场,方能通过,你一场未胜,还不快去别处对战!”
陈忝知晓师尊是在给他机会脱身,赶紧唯唯诺诺应一声,转身就要下台。
教习亦看了看两位长老,重新宣布沐扶云为本场胜者。
赢满十场,她也已完成了今日的比试。
可她并不想让陈忝离开。
原本被熔断斩落的残剑剑身落在地上,被沐扶云拾起,在手中细细观察。
“咦,这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她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轻轻一句,以为热闹已散的众人没有留意,只有还关心沐扶云的几位同窗听到了。
“什么东西?”肖彦好奇地凑上去,看到了剑身里的东西,也跟着“咦”一声。
那是一根细细的,墨绿色的剑芯,看不见首尾,但瞧这走势,应当是贯穿了剑身首尾的。
怪就怪在这儿,寻常的剑,内里总有一根剑芯,让修士用剑时,将灵力灌注其中,形成剑意。宗门发的剑,剑芯是用普通黄铜所制,而名家所制之剑,则以更名贵的材料加入其中。
但陈忝的这把剑,却有两剑芯,一根是金制的,另一根,便是这墨绿色的,看起来是某种草植的根茎。
“这是——”徐怀岩是洞仙峰弟子,识得一些灵植,很快便有了猜测,“千乌藤?千乌藤只是寻常草药,常作辅料用在丹药中,实际并无太多用处啊。”
沐扶云摇摇头:“你再看看,不是千乌藤。”
徐怀岩蹙眉,看了半晌,也没认出来,却是谢寒衣道了声“是赤乌藤,有毒,少量不易察觉,只会致人迟缓,过量可致人昏迷。”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平如止水,却足够让许多人听见。
“竟然有毒!”
“剑身之中,用这等草植做甚?!”
“这才是真正的违规吧!”
“难怪与他比试的那些师兄师姐,总是会一不小心就慢了一步,被他抢到先机!”
“我原来还以为是陈师兄剑术高超,才屡战屡胜!”
“方才沐扶云说的,是这个意思啊!”
陈忝才从一位弟子身上抢了件道袍披在身上,还未待离开,就被揭穿了秘密,一时脸色惨白,僵硬地扭头看向秦长老,盼着他能再度出手帮自己一把。
可是,没等秦长老有机会开口,谢寒衣已经先发话了。
“比试中用毒,坏了宗门比试的规矩,此事,便交由惩戒堂按照规矩处置吧。”
说着,转头望向秦长老。
“如此,也免了秦师兄自己处置时,太过心痛难过。秦师兄素来最顾全大局,定会从重责罚。如此,既能减轻些弟子所受的处罚,亦能让秦师兄少些心痛难过。不知师兄意下如何?”
人人都知他在说反话,人人心中都在叫好。
秦长老恨极了谢寒衣,偏此时不能发作,只能忍着气,狠狠瞪一眼陈忝,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师不曾教出过你这等手脚不干净的孽徒来!你自去惩戒堂领罚!”
说罢,还嫌不解气,一掀手掌,打出一道劲风,将陈忝掀翻在地。
陈忝本就只披了件道袍,被这一掀,更加衣袍凌乱,难以蔽体,灰头土脸的模样如过街老鼠一般,连滚带爬地离开试炼场。
一场闹剧,在众人的高声议论中收场。
弘盈等人赶紧上来问:“扶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在剑里动手脚了?”
沐扶云先是点头,又是摇头:“起初也没多想,但他割开我衣物的那几剑,让我有些异样的感觉。我素来体弱,对这些毒物十分敏感,再加上开战前,弘盈着重提过他的剑,我这才起了疑心。”
是弘盈那句未完的“他的剑”,让她心生警惕。
“原来如此,那时我方要说,他剑法不算凌厉,却十分刁钻,总是会莫名让对手跟不上,只是碍于时间紧迫,遂没能说完,幸好你仔细,没被他得逞!”弘盈拍着胸口道。
俞岑看见一旁一直没走,也没说话,只是默默站在沐扶云身后不远处,看着她被大家围在中间的谢寒衣,悄悄冲大家使眼色。
大家心领神会,又说了两句“恭喜”,便一同扶着展瑶,先离开了试炼场,去为她疗伤。
留下沐扶云一个人回到谢寒衣的身边,想要恢复成平日里对师尊敬重的样子,却在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丝亲昵。
“师尊每次都来得这样及时。”她仰着头,冲他笑得灿烂,身上被划破的道袍,早在方才,就已被谢寒衣施术修补好了,唯有发丝还是凌乱的。
额头边垂落的发丝随风舞动,让她整张脸显得灵动不已,与方才的面无表情、平静无波形成鲜明对比。
“为师是在该来的时候来。”谢寒衣的脸上也忍不住隐现一丝淡淡的笑,修长的指尖抬起,轻柔地捻起她颊边一缕发丝,替她别在耳后。
指尖无意中自她脸颊上擦过,触感若有似无,稍纵即逝,却让她神色一怔,莫名感到颊边的肌肤微微发热。
“我、是弟子惭愧,总是让师尊无法放心,时不时劳动师尊……”
她心中莫名跟着翻滚起来,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就这么囫囵地开口。
好在,谢寒衣没再做什么,只是微笑道:“这本也是我应当为你做的。平日我对你教导甚少,总也要尽一尽师尊的责任。我知你比试绝不会输,实力亦有长足的进步。只是有些事,不是眼下的你能处理的。旁人有师尊撑腰,我的徒儿自然也要有。”
今日的比试,他虽未过问,方才在泠山泽却一直自水镜中看着这儿的情况。
比试的输赢,他信她能做到,也不会是受人欺负,所以,才等比试结束,见她被为难时,才珊珊赶来。
沐扶云笑了:“我就知道,师尊是明白我的。”
师徒二人相对而笑,虽还在试炼场附近,周遭却莫名生出一种独有的氛围,将他们与其他人隔绝开来。
不远处,一直默默看着的楚烨神情僵了僵,慢慢低下头,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何种滋味。
他方才明知她不肯,还是不假思索地劝她服软,只因他知道秦长老不宜得罪。
而谢寒衣,却可以直接与秦长老抗衡……
如今,她已有人护着了啊。
他咬了咬牙,扭开视线,望向对面的试炼台。
重新投入比试的宋星河不知在想什么,一个恍神,就被那名落霞峰的女修一剑划破胳膊,留下一道七八寸长的伤口。
看来,心情复杂的,不止他一人啊……
第86章 蛊惑
这一日,整个天衍上千名弟子都聚集在浮日峰。
而整个浮日峰,又数试炼场最为热闹,其他地方仍旧安宁静谧,甚至比以往更加杳无人烟。
后堂附近,原本时常过来洒扫的小道童们,都一个也不见了。浮日峰是掌门齐元白居处,齐元白素日待底下的孩子们十分宽和,他们也不怕,一早天不亮,就将手里的活做完了,成群结队跑去试炼场附近看热闹。
此刻,空无一人的长廊尽头,后堂的门虚掩着,挡住大半明媚的日光,只半掌宽的一束透过门缝铺到灰黑的地砖上。
那束光旁数寸远的地方,蜷缩着一个道袍凌乱、腰带散开,满面愤怒的狼狈身影。
正是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了颜面,应当已被秦长老斥去惩戒堂领罚的陈忝。
“沐扶云……”
他咬牙切齿地缓缓吐出这三个字,双目低垂,满含着恶毒,瞪着角落里一片最浓的阴影,仿佛能淬出毒来一般。
原本就十分清净的后堂,莫名就染上了一层森森的阴气,无数盏或明或黯的莲灯,好似一缕缕魂魄,将空荡荡的屋子上空飘荡。
“沐扶云”,这三个字往四下里散开,产生一阵阵低沉模糊的回声,如同某种暗号。
角落里,一盏莹莹亮着的莲灯灯芯轻轻颤了颤,噗呲吐出一口青烟,袅袅升腾上去,在陈忝没有察觉的时候,朝他飘来。
“可是太清峰的陈师弟?”
一道有些熟悉的温柔嗓音自身后传来,在空荡荡的屋里回响,听得他浑身一震,背后汗毛倒竖。
“什么人!”
他颤着身子,僵在原地,不敢回头一探究竟。
“是我呀,陈师弟,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浮日峰的沐扶月呀。”
陈忝吓得牙齿打颤,呆了许久,忽然想起这熟悉声音的主人,忍不住短促地惨叫一声。
“沐、沐、沐师姐,你不是已经……”他双手抱着脑袋,声音发颤,“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以后再也不敢得罪沐扶云了!”
他说着,蜷缩的身子朝前扑去,双膝着地,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就这么扭过身去,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连连磕头。
那一团青烟涌动着,已然幻化成沐扶月的样子。
她唇边露出温和无害的微笑,垂着眼望着陈忝,柔声道:“陈师弟,你怕什么?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是我要替妹妹向你说一声‘对不住’才是。”
‘不不不——’陈忝下意识连连摇头,待反应过来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忍不住疑惑地抬起头。
眼前的人影虚虚实实,变幻不定,最后定格成他记忆中的
模样。
那是曾经的掌门真人最器重的弟子,也是宗门里极受大家欢迎的人,同辈之中,不论男女,大多都与她亲近、交好,甚至仰望她。
而他也曾是诸多仰望过她的弟子之一。
实力出众,又美丽温柔、善解人意的师姐,谁会不喜欢呢?
“师姐……”
陈忝的眼神有一瞬间不真实的恍惚。
就在这一瞬间,那团青烟聚成的人形晃了晃,在半空中悄然散出一丝,飘忽萦绕着,一转眼,就像个半透明的罩子似的,罩进了他的眼中。
原本只是有些恍惚的双目,顿时像蒙了层灰白的阴影,令整个人都失了神。
“想报仇吗?”
温柔的女声充满蛊惑。
“我……想……”
……
后堂附近,空空荡荡、悄无人烟的树影长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整齐的道袍,腰间佩剑完好,剑鞘上的扣亦是紧紧的,全无动过的样子,一看便知并未参加今日的比试。
那是被其他师兄师姐使唤来寻找陈忝踪迹的许莲。
太清峰今年没有再收新弟子,她和周素二人就是最小的弟子,平日要听师兄师姐们支使的事一点也不少。
从前,因展瑶出身好,实力强,他们看在她们二人与她走得近的份上,尚且收敛,如今,展瑶已与她们划清界限,旁人看得分明,自然也没什么顾忌了。
算不上欺压,但如今日这样的情形,其他师兄师姐要留在试炼场上看剩下的比试,便让她们两个出来寻找本该已经去了惩戒堂,如今却不知所踪的陈忝。
她走得脚步轻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概是远远的就察觉到了后堂中有动静,便出于本能地放轻脚步,刻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和动静,慢慢来到虚掩着的门外。
刻意避开敞开的那半掌宽的口子,站在半边门板之后,静静听着里面的声音。
有人在说话。
那声音有一丝耳熟。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一动不动地继续站在外面,直到听见了一个已经不该出现的名字。
……
试炼场上,眼看事情解决,风波平息,谢寒衣没有逗留太久,很快便回了泠山泽。
尽管沐扶云心中莫名有些想与他多待一会儿的念头,但想到他近来越发频繁地留在洞府中,以及有时有些发白的脸色,她也知应当让他快些回去。
想必,他近来已到了修炼的瓶颈处,需尽力保持心如止水,不受外物干扰,方能熬过这段日子。
今日的比试,他本也不该来的。
临目送他离开的时候,她竟莫名感到不舍。晚些时候回泠山泽,定还和大多数时候一样,没机会见到他。
“师尊。”
她情不自禁又唤了一声,令谢寒衣正要腾空而起的身影顿了下,转过身来看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可其实沐扶云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她看似坦荡,从不遮掩,但对于内心真正敏感细腻的情绪,却习惯了埋藏与忽视。
譬如现下,她将人叫住,却又羞于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不舍。
“没什么,”她摆摆手,冲他露出微笑,“就是想告诉师尊,我会努力的,绝不给师尊丢脸。”
谢寒衣愣了愣,没想到她要说的就是这话,随即无奈地摇头,眼角漾起两道笑痕:“不论你做什么,都不会给我丢脸,只管安心修炼便好,若有别的事,我总还会像今日这般出现的。”
沐扶云心里松了松,悄悄呼出一口气,用力地点头,直望着他腾空而出,飞快地远离,直到身影消失在天边,方重新收回视线。
她的比试虽结束了,别人的却还没有。她须得留下,多观察旁人的实力和风格。
只是,她没有继续留在金丹期这一侧的试炼台,而是先去了另一侧的元婴期试炼台。
其中一块台上,宋星河正与落霞峰的女修打得如火如荼。
好不容易在方才被划伤那一剑后,慢慢收回心神,全力对决,把劣势扭转过来,一转眼,就瞥见站在台边的人群里观战的沐扶云。
宋星河的动作又有一瞬间迟滞,顿时又被对手抓到机会。
一道剑意迎面袭来,他不得不以剑为盾,暂时抵挡一番,握在剑柄上的手被剑意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因对手用的灵力强大,连人带剑被震得往后跳开了一大截。
“宋星河!”那名女修显然被他三五不时的走神惹怒了,也不出招了,直接在原地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执剑指着他,恨声道,“你能不能认真一点,能不能放尊重一点!”
不少人也都感觉到宋星河的心不在焉,纷纷疑惑地看着他。
宋星河几乎不敢侧过头去看底下的人,只靠着余光,就已感受到沐扶云的视线。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既羞恼又后悔,只得咬咬牙,说了声“抱歉”,努力收拢心神,重新提剑上去。
第87章 道歉
也就这么片刻,宋星河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招式陡然凌厉起来,用的灵力也大大增多。
原本看起来实力相去不远的局势,顿时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对面的女修没想到宋星河会突然发力,被打得有些措手不及,连连后退,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搞什么鬼”。
他的剑意指向刁钻,要么是贴着她的头顶过去,要么擦着她的左肩过去——差一点就要对上心口命门。
“宋师兄现在才发力啊。”
“不愧是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元婴中期能有不输元婴后期,甚至是化神前期修士的实力。”
众人纷纷赞叹,唯有沐扶云看了片刻,非但没对其实力有太多感触,反而觉得他看起来有些过于张扬、激进。
她不禁微微蹙眉,宋星河的剑法可圈可点,往日虽也易被她的言语激怒,但出剑时,应当不至于这般莽撞,难道就因为方才那名女修生气向他喊了句话?
若真是如此,也太过小肚鸡肠了。这个宋星河,简直比想象中的还要不成熟。
她摇了摇头,看清楚他剑法中的优势,心中有数后,便转身离开,朝旁边的试炼台走去,继续看其他人的比试。
趁着这个时候,她拿出玉牌,给徐怀岩发去消息,询问展瑶的情况。
本想直接问展瑶,可料想以展瑶的脾性,若当真伤得严重,恐怕也只会不痛不痒地回一句“死不了”,思来想去,还是先问问别人为好。
等待回应的时候,台上的宋星河已然察觉到她方才的摇头和离开。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本就已经过分凌厉的剑招,越发没了分寸,颇有些恼羞成怒、发泄情绪的意味。
对面的女修与他境界相当,剑法和反应却略输一筹,抵挡了片刻后,终是败下阵来。
她心中不满极了,别人也许看不出来,她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宋星河方才的心不在焉,这也太不尊重人了!
可没办法,在对手心不在焉的情况下,她还是输了,只能叹一声技不如人。
身为落霞峰的女修,她也秉持着从师尊蒋菡秋那里学来的磊落做派,道一声“甘拜下风”,再郑重地说一句“盼师兄下次交锋能多几分认真”。
胜了一场,宋星河越发心不在焉,听她这样说,愣了一下,方道了一声“抱歉”。
原本态度尚算诚恳,那女修撇撇嘴,只觉心气顺了些,正要再自谦一句,却见宋星河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陡然难看起来。
她又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想再说什么,不顾方才受的伤,昂首跳下试炼台。
另一边,沐扶云看过另外两名师兄的比试,继续挪步,往下一个场地行去。
“你是从哪里学的那一手控制灵力、控制灵火的本事?”
一道不高不低,意味不明的熟悉嗓音忽然出现在耳畔。
她脚步一顿,转头就看到不知何时靠近的楚烨。
“谢师叔剑法超绝,堪称天下第一,却从未听说过他也会炼丹、炼器之道。”
“与你何干?”沐扶云还记着方才被秦长老为难的时候,他劝她低头认错的事,眼下比平日更不待见他,连看也不想多看一眼,直接转开视线,“我便
是自学成才又怎样?总不至于连这也算旁门左道,是给沐扶月丢脸吧。”
楚烨默了默。
其实,他特意过来,并不是想质问她什么,只是一开口,还是习惯性地带点怀疑的口吻,说出的话,更是与先前所想大相径庭。
“对不起。”
就在沐扶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打算离他远些的时候,他忽然开口,竟是说出了这三个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诧异地转头,上下打量着楚烨,好似在思考他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术,“楚大师兄竟然会向我道歉,这是为了什么?”
楚烨望着她好不作假的惊讶之色,哪怕听到了其中的讽刺之意,也不觉得刺耳。
两年时间,他对她的厌恶早已随着日积月累的眼见耳听,消失得差不多了。而自窥破养魂术的秘密后,他的心中,更多了几分隐秘的愧疚和不舍。
厌恶消失了,愧疚和不舍开始与日俱增。
尤其方才,他见她被陈忝和秦长老欺负,本意是想帮她解围。本没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何不妥,可看到谢寒衣的处置后,方觉自己想得到底太过简单,也并非真正于她有益。
“方才,在秦长老面前,我劝你低头,”他垂下眼睑,无法直视她漆黑明亮的眼眸,“是我考虑不周。”
沐扶云还是第一次发现,楚烨原来也是一个会认错的人,顿时心情大好。
不过,心情好,不代表她会原谅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与过去的事相比,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实在没什么用。
“的确是你考虑不周。”沐扶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过,大师兄有大师兄的难处,我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如师尊一般,实力强大,分得清青红皂白,亦不畏人言。”
楚烨神色滞了滞,听得出她话里的讽刺,亦觉不快。
可与过去的不快不同,今日,每多一分不快,心底的羞愧便也多一分,多得他连发怒反驳都做不到。
“我不替自己辩解。”他收紧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明日又是半月之期,我在溪照阁等你。”
“知道,我的事,我自然记得比谁都清楚,用不着旁人提醒。”
沐扶云不耐地摆摆手,不与他多言,转头按照自己的计划,继续看其他人的比试。
二人这一段短暂交谈的情形,一点不差地落在了宋星河的眼中。
他张了张口,也想直接下台,问问沐扶云的情况,奈何他的比试还未完,必须留在台上迎接下一个挑战者,只好就这么远远的看着。
就在要收回视线的时候,不经意的一瞥,却发现,人群中,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隐在竹林边,正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悄悄盯着沐扶云。
他眼神一顿,很快认了出来,那是许莲,是在西沙极地差点害了沐扶云,最后却由展瑶背了黑锅的人。
她又想做什么?
宋星河暗暗留了个心眼。
接下来的三场比试,他总算恢复了平日的状态,连战连胜,十分顺利。
结束的那一刻,他跳下试炼台,草草回应了众人的恭喜后,便独自离开,径直去了人少些的地方,召来山溟居的小道童云生,吩咐了几句。
也不知他到底说了什么,云生圆满可爱的小脸庞上浮现不情不愿的为难之色,却还是撅着嘴乖乖点头,转身跑开了。
而他自己,则马不停蹄地找到已经要离开试炼场,去探望展瑶的沐扶云。
“你做什么?”沐扶云被他拉住衣袖,直接拽到竹林中,颇有些不满,这对师兄弟,平日看来关系也没那么亲厚,却总是这般一同来扰她的好心情。
“我有话对你说。”宋星河拉着她进了竹林深处方站定,却并未松开抓着她衣袖的手。
“怎么,你也要向我道歉?”沐扶云啪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将他的手打开。
宋星河讪讪地收回手,却还是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关键:“方才,大师兄向你道歉了?”
“是啊。”
“那你……原谅他了?”
“你在说什么?”沐扶云莫名其妙地抬眼觑他,冷冷道,“这世上可没有道歉就一定要原谅的道理。”
宋星河的呼吸滞了滞,抿紧唇瓣,一时也分不清心里到底是庆幸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
“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劳烦快些,我没工夫耽误。”
对上沐扶云左右看看,随时打算离开的样子,宋星河眼光黯淡。
“方才我看见了许莲,她一直躲在暗处看着你,也不知要做什么。”他说出自己看到的情形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
其实什么证据也没有,不过是在人群里多看了她几眼罢了,他没道理就断定许莲一定居心叵测。
可话已出口,不能收回,他只好又添两句:“她先前对你怀抱积怨,也许这次并没有别的盘算,但还是小心为妙。”
沐扶云看着他,虽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很是看不上,但听他这一次的提醒,却并未嗤之以鼻。
尽管以她对许莲的了解,觉得自上次的事以后,许莲那样的性子,应当不会再对她做什么了,但多一个心眼,总比毫无防备要好。
她点头,丢下一句“知道了”,便御剑离开,留下宋星河一个人在原地出神。
第88章 封印
展瑶的伤势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经医修治疗后,已好了大半,虽无法立刻恢复到十成,但应对后面的比试,应当不会有太大问题。
徐怀岩在传来的讯息中说得十分清楚。
沐扶云想亲眼去看看,但还没调转方向,展瑶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不用来看我,浪费时间。”
隔着一块小小的玉牌,沐扶云都能想象出展瑶那副倔强的“嘴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定是不肯让她看到自己受伤后狼狈的模样的。
也罢,不去便不去。
她回了句“那你好好休养”,便还是朝泠山泽的方向去了。
这一整日,金丹期修士百余人,最终在规定时间里胜满十场的,一共八人,除沐扶云和展瑶两个还在金丹前期以外,其余六人,有三人是中期,三人是后期。
如此形势,对沐扶云和展瑶来说,十分不利。
第二日,内选暂歇,弟子们可休息一日。
沐扶云照常早起练剑,和十几个同窗们把几个胜出的对手一个一个分析好,直至傍晚,才与大家告别,独自前往溪照阁。
溪照阁中,楚烨早已经等候多时。
沐扶云未说时间,他也没有急着催问。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像最开始那样,高高在上、毫无耐心,而是一点一点放低自己的姿态。
她来的时候,他甚至下意识从打坐的榻上站起来迎上去。
不过,只走出去一步,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殷切,遂缓下脚步,调整好表情,淡声道:“你来了。”
谁知沐扶云比他更冷淡,只一点头,便径直到榻上坐下,背对着他解开外袍,道:“开始吧。”
她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显然就是把他当作工具使用。
楚烨抿了抿唇,直到如今,才真的确定,当初她提出要拿血为条件交换的时候,的确是没有一点别的心思,只是要借着他和宋星河助益修炼而已。
他不再说什么,无言地坐下,运转体内气息,伸手替她疏通。
这一次,又是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如今宗门内选,楚烨并未参加比试,体内灵力充裕。可这一个时辰下来,他也觉气海空空,浑身发虚,仿佛比和实力相当的对手大战一场都要吃力。
照这样下去,随着她境界的升高,总有一日,他会再没法帮她。
眼下既还能,他咬咬牙,便也过去了。
就在运气即将满一个小周天的时候,他正要收回探入她经脉中的灵
力,却忽然发现,从前一直驳杂的经脉,似乎因浊气驳杂的清理,变得明晰许多。
好像被即将拨云见日似的,让他能短暂地感受到底下被掩盖的经脉根基。
是不是如曾经旁人以为的那般薄弱,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看到的,绝非在寻常人身上能看到的。
直到撤回灵力,结束今日的疏通,他仍旧没有回过神来。
沐扶云理了理衣袍,察觉到他的异样,转头问:“你怎么了?难道我的经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的脸色微微泛红,显是才经受了纯火灵力炙烤后的症状。
这段日子一直服魔域圣草,她体内的合欢宗密法已减轻了大半,如今,几乎不会再有从前那样燥热难耐到神志不清、无法自控的程度,每回只要多忍一忍,便能捱过去。
楚烨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顿了顿,方道:“你……幼时可曾遇过什么事?”
沐扶云皱眉,不知他什么意思,想了想,摇头:“幼时的事,我早已记不清楚了。据我所知,并没有什么遇过什么特别的事。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穿进这具身体的时候,并不知晓这一个沐扶云的过往,她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于那本书。
书中对过往的描述十分简短,左不过是父母偏心,更关心性格讨喜的姐姐沐扶月,而时常忽视她这个闷葫芦妹妹,并未提及其他。
楚烨沉吟片刻,慢慢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方才探入你的经脉,窥见一眼驳杂之下的丹田根基——你的体内,好似被人下过一道封印,封住了修仙的根基,这才使你显得资质平庸,根基薄弱。想必,当初掌门师尊也是因此,才误以为你与仙门无缘。”
沐扶云听罢,也愣住了。
“此话当真?”
“这样的事,我不会看错,更不会妄言。”楚烨说得十分笃定,“这道封印到底有什么用,我不敢肯定,但它的确存在于你的丹田根基之中,千真万确。”
他不知那封印到底是做什么的,沐扶云却能猜到几分。
想来,她每次觉得灵力流逝枯竭过快的缘故,就在于此了。
在西沙极地的时候,师尊就同她说过,她丹田中的驳杂,似有人为的痕迹。
再加上那时,她要解体内的合欢宗密法的时候,解忧的那番暗示,越发让她觉得,这一道封印,恐怕不止这么简单。
“我知道了。”她沉沉道一声,眼神也变得凌厉,“想来,过去发生过一些我不知晓的事情。”
楚烨张了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她忽然眉头一皱,脸色快速泛红,神情亦古怪起来,连忙问:“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感到不适?”
沐扶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一边匆忙起身,一边撂下一句:“我好似又要进阶了。”
说着,就要直接自院中御剑离开。
才拿出剑,她就又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去,刺破指尖,灌了点鲜血进瓷瓶里,塞进楚烨的手中,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楚烨望着她急匆匆远去的背影,心情更加复杂了。
这样的进阶速度,就是当年的泠山道君,也不一定比得上吧!
回去的路上,沐扶云几乎将御剑的速度提到最快,完全没有工夫关注路上遇到的其他人惊异的目光。
唯有在临近泠山泽外那片密林的时候,在浮日峰的一处僻静小径边,看到个模糊的身影。
待飞过去一段距离,已到了密林之中,她才反应过来,那个身影,似乎是昨日宋星河才向她提过的许莲。
这么晚了,许莲不回太清峰,还留在浮日峰做什么?
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很快,她的心思便又转到即将到来的破境上。
一到泠山泽,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只匆匆在谢寒衣的屋外行了个礼,便回到自己的洞府中,闭关打坐,运气调息,等待破境之时的到来。
这一夜,泠山泽的上空,再度金云笼罩,形成一片异象。
而与之相隔不远的落霞峰的上空,亦有相似的今夜笼罩其上。
“云霓师姐的消息来了,是展瑶师妹!”
“哎呀,展师妹昨日才受了伤,今日就要破境,可马虎不得!”
“是啊,太过虚弱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
“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兴许还能帮上些忙。”
天空中,数个落霞峰女修结队御剑,一同往回赶去。
众人听了她们的话,自然知晓了落霞峰的破境之人是谁。
“厉害啊,入内门才一年多,就连连进阶!”
“不愧是展家这一辈的佼佼者。”
“听说,当年还没来天衍的时候,展瑶在展家这一辈里,虽是最厉害的那一个,却比不上梁家的那一个。”
“你说的可是如今拜在太虚门鸿蒙真人座下的梁怀怜?”
“正是她,听说,当初,她的资质与实力,始终压了展瑶一头,让展家人气得不轻。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展瑶如今进益如此迅速,想来已不输她了。”
众人议论展家和梁家旧事的时候,有人忽然“诶”一声,问:“另一个进阶的是谁?”
“看那方向,不在任何一峰,难道……是泠山泽?”
没有雷劫,那便只有沐扶云。
“这也……太快了吧?”
“这一届的弟子,真是个个翘楚啊。”
第89章 情绪
一晚上,有两名弟子同时进阶,这两名弟子还都是入门不久的弟子,再加上正值法会前的内选,此事一下引起许多弟子的关注。
而沐扶云和展瑶二人,也各自注意到了,根据金光笼罩的方向,不约而同猜到了对方。
沐扶云拿出玉牌,给展瑶发去消息。
“是你吧?”
几乎是同时,她也收到了展瑶发来的问候。
“是你。”
如此笃定的语气,显是比她还要不委婉。
展瑶受着伤,身子定比平日薄弱,突然要破境,总有些风险,如今能传消息过来,可见已顺利进阶。
既已知晓,倒也不必再回复了。
在内选最终比试前面进阶,于她们二人,可谓大有助益。
原本,她二人悟性极佳,剑法稳中亦有巧思,实力不俗,但在境界上总比不上其余几位师兄师姐,如今同时进了一阶,便算能与他们几人旗鼓相当了。
再加上她们入门时间尚短,与师兄师姐们比试的机会极少,不曾真正在众人面前展示过如今的实力,对于对手们而言,充满了未知。
而她们有徐怀岩、弘盈等人在,提前替她们将每一位对手的风格、长处、短处,都分析透彻,定好了对决时的要领,越发胸有成竹。
果然,到得比试这日,一连串的车轮战下来,两人最终成了金丹期弟子中的第二、第三名,得到了参加法会的资格。
一时间,整个宗门上下都沸腾起来。
三大宗门之间的法会,早已办过数十次,至今数百年时间,鲜少出现两个新弟子一同闯进金丹期修士前三甲的情形。
若说展瑶从小声明在外,还未来天衍时,就已是大家眼中的天才,那沐扶云,便当真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短短两年时间,有许多人都已快忘了,当初她半途进入外门天字班的时候,曾经受到过多少白眼和恶意的揣测。
而如今,经此次内选,她被宗门上下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他们都盼着她能在接下来的法会中,一展风姿。
“太好了!”弘盈激动地跳到沐扶云身后,双手撑到她肩膀上,兴高采烈道,“扶云,你们二人真是给我们这一届的弟子长脸了!”
她太过喜悦,一时没拿捏住分寸,双手撑的地方,恰压到沐扶云的伤处,引得她忍不住皱起脸,“咝”一声痛呼出来。
旁边的展瑶也捂着胸口咳了两声。
“哎呀,对不住!”弘盈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挪开,连连道歉。
一旁的徐怀岩和俞岑想得远,已经开始拿出各自的玉牌,不知在看些什么。
肖彦闲不住,一扭头凑到俞岑身边,对着他的玉牌念出了声:“‘无定宗比试尚未结束?’”
“我入天衍之前,曾在游历途中结识过一位无定宗门下的传讯修士。法会上,展瑶和扶云要比的,是无定宗和太虚门的人,我便想着事先打听打听情况。”俞岑不好意思地收起玉牌,道,“只是,还未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来。”
沐扶云冲他笑笑:“你有此用心,我已是感激不尽。”
展瑶没笑,更没表情,却也略
一点头,道:“感激。”
肖彦看完左边,又朝右边徐怀岩手中玉牌看去:“‘太虚门金丹期前三名:梁怀怜、成昱、平茂修……’”
听到“梁怀怜”三个字,沐扶云愣了愣,总觉有些耳熟,顿了片刻方想起来。
“我记得梁怀怜似乎是无定宗掌门梁道珩独女,怎么如今成了太虚门的弟子?”
她依稀记得刚到天衍的时候,曾听说楚烨受掌门齐元白之命,代表宗门前往无定宗,为的便是要给梁怀怜庆祝十八岁生辰。
“她呀,从小就是天之骄女,生在无定宗,开蒙早,进阶快,一路顺风顺水的,所有人都以为她以后便要留在无定宗了,谁知,她偏不按常理出牌,在该拜师的时候,一个人去了太虚门,拜在了鸿蒙真人座下为徒。”
徐怀岩知晓沐扶云非修仙世家出身,平日又一心修炼,对这些事知之甚少,遂耐心解释两句。
“说起来,她幼时似乎也曾在展家就学过两年,阿瑶,你与她应当也相熟吧?”肖彦若有所思道。
展瑶只面无表情道:“认得。”
肖彦:“……”
众人:“……”倒也在意料之中。
就展瑶这样的性子,能说一句“认得”,已不错了。看来,她的确从小就是这般少言寡语。
“好了,内选已经结束,咱们也别在这儿耽误时间,快让阿瑶和扶云回去休养疗伤吧。”俞岑清了清嗓子,打破大家的沉默。
众人回神,纷纷点头,道别之后,各自往自己的居处去了。
沐扶云没有直接自人群中御剑,而是一个人朝着不远处的空地行去,打算到那儿再御剑离开。
才行到竹林边,一转眼,她就看见个匆匆离开的背影一闪而过。
是许莲。
短短几日,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发现许莲躲在暗处观察自己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许莲看自己时的神情有些古怪,好似第一次见她,亦或是才发现了什么从前不知晓的东西一般。
她开口唤了一声,想将许莲唤住,可许莲却像没听见似的,半点不停留,一下就消失在竹影之间。
这时,森森摇曳的竹竿之间,另一个矮墩墩的小身影蹦蹦跳跳走出来,欢喜地跑到沐扶云的面前,仰头冲她甜笑。
“又是你。”
沐扶云弯下腰,伸手点点小道童云生的鼻尖,顺手摸出一小包拿油纸包住的莲子糖递过去。
时至今日,她还保留着最初与谢寒衣相识时,给他做莲子糖的习惯。云生这孩子憨厚,也爱吃糖,便时常也能从她这里分到些。
得了糖,云生欢喜得咧嘴直笑,打开纸包,先往口中塞了一颗,甜得眉眼弯弯,可爱极了。
他收好油纸包,又从口袋里掏出宋星河让他送来的疗伤符,直接贴在沐扶云的身上。
一股带着舒缓疗愈的温和力量自符纸所贴之处蔓延开来,顿时减轻了沐扶云身上两成的痛楚。
“多谢。”
她也不推辞,知晓宋星河方才在比试中也受了伤,因是元婴修士,比试更加激烈,是以伤得比她更重,有这疗伤符,也是理所应当。
云生也丝毫没有要替宋星河说好话的意思,又冲她甜笑一下,就蹦蹦跳跳走了。
胜了比试,夺得金丹期弟子前三甲之一,沐扶云的心中并没有太多喜悦,直到离开喧嚣的人群,重回到泠山泽的地界,方渐渐感觉到一种埋在心底的欢快。
她想将今日的结果告诉谢寒衣。
而就在寒雾萦绕的湖边,谢寒衣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站在巨石上,待她临近时,也恰转过身来。
笼罩在他周身的寒冷霜雾,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双手拨开到两边,悄然消弭了大半。
“师尊!”沐扶云自剑上跳下,像个活泼的小丫头,朝他跑了几步。
跑得急了,竟有要直冲向他的架势。
她自觉有些过头,正要收住前行的势头,却忽然发现,神色淡然的谢寒衣,已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悬在身前,做出要接住她的样子。
她愣了愣,一时忘了停下,就这么朝前扑到他的身前。
那两只修长的手落在她的腰间,恰到好处地扶住她的身形,止住她前冲的力道。
“当心。”
谢寒衣淡淡开口,嗓音还有数日不曾说话留下的沙哑之声,听得沐扶云心中软了软。
“徒儿失礼,请师尊见谅。”
她感到心火窜了一下,脸上亦有些热,赶忙低头,站稳后便退了出来。
垂下的眼眸自他腰间一扫而过,恰好看见悬在腰带边的那座小灯台。
她送的小物件,他还随身带着呢。
这下,那种异样的,带点喜悦和欢快的情绪越发按捺不住了。
第90章 往事
沐扶云咧嘴笑了起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眸晶莹闪烁,欢快道:“师尊是知晓我今日通过了内选,特意在这儿等我的吗?”
她不过随口一说,尽管内心深处的确抱着一丝期盼,却不敢真的这么想。
不过,谢寒衣淡淡笑了笑,竟然点头道:“我是在等你。扶云,恭喜你通过宗门内选。”
说话的时候,他收回方才伸出来扶住她腰身的双手,轻轻垂到身侧,看起来自然无比,毫无异样。
可不知为何,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手掌触碰到她腰间衣物的时候,猛地快了快,又在她快速离去的时候,骤然空下来。
这种感觉,虽然陌生,却并非第一次出现。
他好像,十分喜欢,甚至有点期盼她的靠近。
独来独往大半辈子,从师尊仙去后,他便再没和任何人亲近过,如今,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竟就这样习惯了师徒之间的关系——这种师徒关系,平日相安无事,各自修炼,在他看来,却比他当初还是天衍弟子时,与自己的师尊之间更加亲近。
看着沐扶云听到他的话后,骤然明亮弯起的眼睛,面色也跟着更加温和。
大约是因为他孤寡惯了,膝下又只这一个徒儿的缘故吧,的确要更宝贝些。
“都是师尊教导得好!”沐扶云欢喜地冲谢寒衣直笑,如同一个撒娇的小丫头,哪还有平日的沉稳淡然。
“亦是你自己努力修炼的缘故。”谢寒衣弯了弯嘴角,顺势再度抬手,鼓励似的拍拍她的肩膀。
本该放下了,眼神一转,恰见她颊边一缕发丝落下来,在寒冷的风与雾中飘来荡去,给那张颜色明媚的脸庞平添一分纯真。
他的指尖顿了顿,随即轻轻勾起那一缕发丝,温柔地替她别在耳后。
“为师在此等你,除了要对你说一句‘恭喜’,也还有话要对你说。”
谢寒衣收回手,冰冷的指尖从她的耳垂边不经意地划过。
他将手收在背后,指尖那针眼大的地方,像被赤红的烙铁烫过一般,悄然变热。
沐扶云亦觉耳畔一烫,脖子僵了僵,差点直接朝后缩去。
她赶忙掐了掐掩在袖口中的手,强自镇定,绷住自己的脸色,抬头肃然道:“师尊要说什么,徒儿洗耳恭听。”
“你入门后的这些比试,为师虽不曾亲临,却几乎次次都会在洞府中以离娄术旁观一二,勉强尽一尽为人师长应尽的职责。”
他时常闭关,不便离开,不像其他长老们参与宗门日常事务便罢了,连徒儿的比试都不看,心中始终觉得亏欠。
沐扶云自然从不因此有怨言,反而听他如此说了,越发高兴。
“难怪师尊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原来一直都关心着我。”
“你是为师唯一的徒儿,将来,为师亦不打算再收别的弟子了,对你,再怎么关心,都不为过。”谢寒衣话音淡淡,说出的话却让沐扶云惊讶不已,“只是,自明日起,为师当真要闭关,期间,非事关生死之事,皆不理会,你接下来参加法会,为师亦不能再如先前那般时时留意着你了。”
沐扶云一时不知该为他这般平静地说出以后再不会收徒,只会有她一个的话感到窝心,还是为他接下来即将真正闭关的事感到担忧。
她张了张口,理顺话中的次序。
“师尊是天下第一剑修,修为之高,世间少有人能企及,整个天衍,上至掌门真人,下至普通弟子,都觉师尊该多收几个资质上佳的徒儿才好。世事难料,将来时日还久,兴许就能遇上更合心意的好苗子,何必眼下就说这样的话。”
“我本无意收徒,得了你,已是意料之外。这样的意料之外,一辈子有一次就够了。”谢寒衣摇了摇头,平静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你希望我再收一两个徒儿,日后与你作伴吗?”
偌大的泠山泽,除了他,便只有一个她,若她觉得孤单,他倒的确可以考虑给她再寻个伴。
沐扶云想的不是这些。
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总有一日,完成了来此历练一世的任务,便会离开。
她不想那时的他,重新回到过去孑然一身,避居一隅的状态。
可她真的想见他再收别的徒儿吗?
人非圣贤,磊落如她,亦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私心。
在这个世界里得到过的第一份完整的善意和信任,就来自于谢寒衣,她不想再与别人分享。
“不。”
她选择忠于自己的心意,坦诚地回答。
谢寒衣笑了,轻轻点头:“既然如此,我更不会再收徒了。”
“好。”
“这一次的法会设在天衍,不必长途劳顿,比试事宜,也皆由宗门操办,必会将一切都安排妥帖,不必你们这些要参加比试的弟子操心,你可放心。若当真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为师不在,你便去寻蒋师伯,她为人直率真诚,不偏不倚,亦有侠义心肠,对弟子们最是关心,定会竭尽全力帮你。”
这便是谢寒衣今日最想同她说的话。
“徒儿明白。”沐扶云自然知晓蒋菡秋的为人,亦对她感激、敬佩不已,但她更关心的,还是谢寒衣。
“师尊,徒儿斗胆,能否多问一句,这一次闭关,与先前为何有所不同?可是师尊即将破境,不能受外物干扰?”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面上浮起一层担忧,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师尊,可会有危险?”
她知道谢寒衣的身上也藏着秘密,在多年前的长庚之战中,也留下来些旧伤。
如他这样的大能,若要进阶,常会提前许久就在洞府中闭关,全神贯注,不能懈怠,有的,甚至要设下禁制无数,请数名悟大道以上境界的修士护法左右。
谢寒衣这般郑重其事地交代,很难让她不多想。
虽知这是他的私事,也许涉及过往秘辛,她还是逾矩地问了出来。
毕竟,像上次从西沙极地回来时那样的情况,她再也不想遇到了。
谢寒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沐扶云心中开始忐忑,以为他因此不悦,正要开口认错的时候,才得到了他的回应。
“并非破境,”他缓缓摇头,轻声道,“至我如今的境况,恐怕不会再进阶了。你是我唯一的徒儿,让你知晓一二也无妨。你应当听说过长庚之战吧?”
沐扶云点头:“我听其他弟子提起过,亦在藏书阁的典籍中读到过只言片语,那场大战,乃是仙域各大宗派联手,为对付为祸世间的魔头昆涉阳所发起的,师尊便是在这一战中,扬名天下。”
“天下第一剑”的名号,便来自于此。
但谢寒衣对此并无太多情绪,只是眼中闪过几分回想过往的辽远。
“昆涉阳之所以为修士和凡人们痛恨,并非因为他出身魔域,是个不折不扣的魔修,而是因为他为了修炼得道,妄图破坏大陆灵脉,将整个灵脉之中的力量据为己有。你可知,破坏灵脉,意味着什么?”
“灵脉于整个大陆而言,便如骨架之于凡人、灵根之于修士,一旦被破坏,便要天崩地裂,小则令大陆陷入生灵涂炭的境地,大则毁天灭地,万物消逝。”沐扶云道。
“不错,所以,人人都要想方设法护住灵脉。斩杀昆涉阳,只是阻止了他继续破坏灵脉,对已受到的损伤,仍得想尽办法弥补。”
沐扶云很快想起了在西沙极地时,灵脉异动,引起地动时的情形。
“所以,师尊身上的旧疾,与灵脉有关?”
“不错,”谢寒衣点头,轻声道,“当初斩杀他时,他身上的密法恰有一部分弹射至我的体内,如今,我便镇着整个天衍山底下的灵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