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周博士嘀咕一句,赶忙改口:“来来来,快入坐,瞧瞧你这黑眼圈,大理寺怎把人累成这样?”
待沈砚与陶应衡坐下,陶应衡便迫不及待地接话:“周博士不知,要不是沈哥说他是要回国子监读书,他那位顶头上司还不肯放人呢。”
大理寺里的小吏,有混日子得过且过的,也有铆着劲想往上冲的。
比如接替陶应策为司直的那位新官人,听说陶应策是被调往杭州府当通判以后,他的工作热情瞬间高涨,恨不得立马做出功绩好被调走,如沈砚这般前任留下的得力干将,他自然不愿放走。
起初这人还以为沈砚和陶应策闹了矛盾,想卖个好拉拢沈砚,等沈砚递了辞职书,他立马改了嘴脸,竟把活儿往沈砚身上堆,往死里用。
“他说沈哥想要辞职也成,得先把囤积的案子处理完才让走。”陶应衡替沈砚抱不平,“可我大兄走的时候,早把手里的案子清干净了!这人倒好,一口气翻出十几桩沉案,非要沈哥处理妥当才放他走。”
周博士皱了皱眉,李博士更是脸色一沉,一掌拍在桌案上:“胡闹!哪有这样当上官的。”
朝廷各部因琐事繁杂,所以都招了不少小吏。这些小吏招收仅需通过部门考核,同时薪资低廉,福利稀少,故而离职亦是简单,只需上交辞职书,并完成手上相应事务即可。
那新到官人虽没明着违背规矩,但这手段着实低劣,教人看不起。
“就是说!最可气的是还不止这些。”陶应衡满脸不忿,越说越气:“沈哥还真把那些活儿都做完了,没成想那人见沈哥动作这么快,竟是还不死心,还想再拉一批案子过来,真真是——简直是把人往死里用!”
周博士也沉了脸,语重心长道:“砚哥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就任凭人这么欺负?你往后做官了也这样?”
李博士深以为然,与其他几人齐齐将目光转向沈砚。没成想就在众人讨论沈砚往日事情的这段时间,他竟是将先前李博士和周博士等人亲手研磨出的茶粉放入罗网,仔细过筛。
沈砚手上动作不停,只笑道:“周师傅误会了,我也在里面挖了坑的。”
“他要是能依照大理寺的规矩,一封封查实卷宗,仔细审核,那能注意到里面的门道,要是不能……”沈砚眯了眯眼,微微一笑:“那可就不好说了。”
众人闻言一愣,交换目光以后李博士沉声问道:“你不会是在卷宗里做了手脚吧?”
沈砚将手里的茶粉归于小碗内,再提起水壶倒了一盏水,旋转着温热杯盏:“李师傅,我哪里是那种人?”
他待的可是大理寺,每一卷宗都连着一条
甚至几条人命,关系着一个乃至几个家庭,更不知有多少如他爹娘那般的人物,正等着大理寺还他们一个清白。
况且往后他是要参与科举,进入仕途的。若是这会儿要是这会儿故意搞砸差事、涉嫌造假,岂不是故意给自己的前程蒙上一层阴影,给自己挖坑?
“那你说说,你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沈砚将热水倒出,舀起一勺茶粉放入其中,顺着茶盏边缘往里斟入热水,同时解释道:“我就是把这一个月处理的案子卷宗归好类,写清楚进度和证据,然后把这些案子对应的底卷搁在一旁罢了。”
“他要是细心,会把这些卷宗重新审一遍再上交,自然能发现我留的门道;要是连审都懒得审,回头二次审查时被上峰查出问题,那也怪不得我吧?”沈砚耸耸肩膀。
新官人能借用离职要求,给让他做完那些事务再行离职,他也能借由大理寺的工作流程,给他制造一些小问题。
对方要是认真,这事顶多显露出沈砚办事周到;要是对方散漫,只会让上峰看清他的敷衍,也能知道以往的功绩该算在谁头上。
李博士眉眼舒展,方才露出笑容。
陶应衡偷偷看了看李博士的脸色,稍稍松了口气,忙开口道:“周博士,是不是好上菜了?”
周博士点点头,抬声让人上菜,笑呵呵道:“来来来,咱们坐下慢慢说。”
李博士哼了一声:“是什么?陶四郎这不都把打算说出来了?”
陶应衡先是一愣,方才回忆起来刚刚他顺口说出沈砚打算回国子监读书的事,顿时表情一僵:“那——”
李博士面无表情:“这种事情……”
他瞥了一眼紧张兮兮的陶应衡,以及笑脸里藏不住心虚的周博士,再看一眼神色平静,行云流水点茶的沈砚,努力板起脸,伸出手指敲了敲桌案:“说正事呢。”
沈砚渐加击拂,直至茶汤细腻,轻云渐生。他动作一顿,笑眯眯道:“师傅拳拳爱徒之心,弟子日日记在心头。”
“呸,就现在知道说好话。”李博士黑着脸,斜眼睨他:“从国子监离开这一年多时间,也未见你登门过。”
“李博士,沈哥登门过”陶应衡下意识接话,说到一半就对上李博士凶狠的目光,缩了缩脖子不敢发出声,只敢悄咪咪嘀咕:不是被你打出去了吗?见一次骂一次,最后除了年节日常送礼甚的,沈哥才没去的。
沈砚将茶汤送至李博士的手边,不提往事,只是笑道:“是我错了。”
李博士恰了一口,又哼了一声:“手法没退步啊?看来你空闲的时候还挺多的。”
顿了顿,他道:“明日跟我去国子监,我与两张测卷教你做一做。若是能跟上也罢,若是跟不上便回学院里读上三年书,再来罢。”
包括沈砚在内,众人大喜。
时至次日,沈砚在国子监丞与诸多博士围观下作出文章,答完卷子,不用说自是轻松通过,重新被纳入其中。
送走沈砚,国子监丞翻看着李博士递送的往昔卷测与履历,叹道:“他原本是太学生吧?成绩还是上舍上等,这回却只能归为广文馆生。”
国子监名下的学子统称为监生,其中包含官宦子弟出身的国子生,亦是百姓口中的蒙荫生。再来便是太学生、广文馆生、武学和律学生。
最后两种乃是有相关专长之手,比如若是沈砚尚在大理寺为吏,后续便可能会被上峰举荐入读成为律学生,通过司法考试成为官员,只是上升途径便会圈在大理寺刑部等关于律学类的衙门,不会主管一地政务,亦或是调往别处,上升空间有限。
其中最优秀的便是太学生,其中又分为外舍生、内舍生和上舍生。其中上舍生行艺与所试之业俱优,为上舍上等,可直接取旨授官;一优一平为中等,可俟殿试;俱平若一优一否为下等,可俟省试。[注1]
也就是说,成绩优异的太学生无需经过科举考试,便能直接获得官职或参加殿试、省试。
而广文馆生数量庞大,通过国子监拿到科举资格,再参加科举考试入仕。
国子监丞几十年来见过多多少少的学子,即便再优秀者,也多的是人败走科举,郁郁多年不得志。
李博士在沈砚跟前黑脸,在外人面前还是很给徒弟面子的:“砚哥儿,亦是能试上一试的。”
国子监丞也是感叹一句,闻言扬了扬眉:“哦?被你这么一说,倒是教我期待起来了。”
只是想要参加秋闱,那也就意味着只剩四个月左右时间。沈砚往后这段时间是起早摸黑,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日日顶着个黑眼圈到林芝记来用饭,教林芝一家瞧着心惊胆战。
“大理寺的差事竟是这么多?”
“往年陶郎在时,也没见他累成这样啊?”林森也是摸不着头脑,暗暗嘀咕莫非沈砚时下的上司是那种狂人?
等陶应衡过来时,一家三口打听了一番,便听到无良上司压榨可怜沈砚的故事,那叫一个义愤填膺。
偏生衡哥儿还要安慰三人,表示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个头啊!
林芝看着沈砚盛饭时还打瞌睡,差点一脑袋栽进饭桶里的景象,暗暗把那无良上司骂了个狗血喷头,同时决定给沈砚改一改食谱,补一补脑。
等到次日沈砚过来时,还没去盛饭,便看到林芝盛了一碗粥到自己面前。
“喏,特意做的,补脑用的。”
“哎……”沈砚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好奇地看向面前的粥米,心里突然一咯噔。
摆在他眼前的是一碗米粥,只是这碗米粥乃是用猪油爆香粳米,再往里加入松子、核桃和莲子等物,再以小火慢熬炖煮而成,起锅前撒蜜饯碎,因其极受先前两位状元兄弟的喜爱,故而被民间称为状元粥。
沈砚心跳如擂:“你知道了?”
林芝还以为沈砚说的是无良上司的事,板着脸重重点头:“我听衡哥儿说了,我帮不上其他忙,只能给你做点好吃的,咱们养精蓄锐,定是能熬过这段时间的!”
沈砚心跳声愈发强烈,就面上也不仅泛起淡淡的红晕:“嗯。”
许是觉得回应太过简短,他又深吸一口气,而后方才磕磕绊绊道:“等我,等我到九月。”
林芝歪了歪头,恍然地应了声。
没等沈砚再说话,她催促道:“快点吃吧,别让菜都凉了。”
除去这道松仁核桃粥以外,林芝还准备了菰笋炒虾仁、葱油鸡块和荷叶蒸鳜鱼,一桌子的菜品皆是生津益胃、补益精髓,安神补脑的。
沈砚止住还想说的话语,想着直接说出来太不尊重,也太没有准备了。他暗暗放下心思,目光落在面前的粥上,米浆泛着温润的暖白色,最上层飘着些许油花,映得粥面微微发亮。
浅褐色的松子、深棕色的核桃、雪白的莲子和浅黄色的蜜饯碎错落其间,沉沉浮浮,米香、甜香和坚果的油香氤氲而起,教沈砚禁不住咽了一下唾沫。
他舀起一勺送入口中,醇厚丰腴的香气瞬间充盈口腔。酥脆油润的松子与核桃,粉糯间带着一抹淡苦的莲子,还有最后那一抹蜜饯带来的甜意。
再来是菰笋炒虾仁、葱油鸡块和荷叶蒸鳜鱼,每一道皆是清爽怡人,教人胃口打开。
沈砚埋头进食,将一碗米粥横扫一空还不满足,又吃了一碗饭才放下碗筷。他看着空荡荡的盘子,感受着略撑得慌的肚子,这才窘迫起来,想开口说话又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打了个哈欠。
“你先休息会,再走吧。”林芝忍俊不禁,这米粥升糖速度快,加之沈砚胃口大开,吃得多,瞌睡也正常。
林芝蹑手蹑脚出了门,留沈砚在屋里打个盹。她寻到林森和宋娇娘道:“我问过砚哥儿了,他应当有了主意,说是再熬两个月,过了九月就好了。”
夫妇俩同时松了口气:“那就好。”
第112章
等到晚间,林芝自己也盛了一碗粥喝。铺里的学徒大妞路过,笑着打趣道:“师傅,您今日怎做了状元粥?是打算为了秋闱生意做准备吗?”
“状元粥?”林芝眼里带着些疑惑。
“您不晓得?”大妞吃惊,上前将两位状元郎喜好此粥,世人便将此粥唤作状元粥的典故告诉林芝:“时下每逢秋闱前,凡是家里有举子的,又或是国子监和各地书院,都会做这个吃,图个好彩头呢。”
林芝才知道还有这说法,顿时若有所思。眼下读书科举是世人最看重的事,沾着这茬的行当大多能赚钱。
她当天就找林森和宋娇娘商量,打算在铺里添一道状元糕,像端午粽子那样做成
礼盒卖,又补充道:“上回端午礼盒送扇子和香囊,这回不如送书袋、笔袋,更合举子的用度。”
“这主意不错,不过状元糕是什么?”
“我亦是听人说的,说是江南一带的小吃,跟桂花米糕差不多。”
林芝答道:“秋闱时正是桂花盛放之时,江南一带的人便吃这桂花米糕,讨个广寒高甲,蟾宫折桂的口彩。”
“竟然还有这般说法。”
“我亦是戚娘子来信以后,对杭州府有些好奇,又打听了些许才晓得的。”林芝笑着,又说了这状元糕的做法,大体便是将甘草水与糯米混合均匀,再研磨成粉、随后与粳米粉和桂花粉搅拌均匀,混合成轻捏成团,轻滚不散,一捏就碎的状态,再进行过筛,并倒入模具,洒上桂花粉,蒸制即可。
只要定制不同的模具,再将桂花糖浆与红豆沙混合,并充作内馅,便能将模样做得更精细。
“听起来好像就是市井卖的米糕?”
“这东西好吃不好吃,差得太远了。”林森跟着点点头,与母女俩说起尚在太平州时的事儿,原本与他一起在席郎君跟前伺候的小厮,贪图方便和银钱,没去席郎君常吃的铺子买米糕,而是就近买了一家。
结果可想而知——
林森唏嘘:“就为了五文钱,挨了十个板子,被撵出院子,到咱们走时还是个在灶房挑水的。”
“因为米糕给人一种很容易做的感觉?”林芝想了想,笑道:“其实这米糕看起来很是容易,里面却藏着许多细节。”
林芝随口提起:“比如糯米和粳米在研磨成粉以前,先需要用清水浸泡。”
在杭州定胜糕的制作中,这一道工序被称之为还水。
“若是水量过多,米粒发粘,口感变差;若是水量过多,米粒未得充分吸收水分,则会干噎掉渣。”
林芝耸耸肩膀,暗暗想着,光是这一步骤,便需要经验丰富的师傅观察糯米和粳米的状况,仔细把控研磨处理的时机,否则味道便会天差地别。
顿了顿,她才继续往下说:“还有后续制作中,粳米粉和糯米粉的比例又是一大难题,不同比例糕点的口感会出现明显差异,糯米粉占比越高,口感也是越发弹牙黏腻,而粳米粉占比越高,糕点亦会愈发蓬松暄软。”
“甚至不同地区,湿度也完全不同,糯米粉和粳米粉的比例也要调整。”
林芝稍稍说明一二,方才笑道:“等我先定上一二模具,做上一二样品,爹娘再尝尝看。”
她在纸上写写画画,不多时便有了想要的模样,送到木匠铺里,再请他们打造出来。
等模具送来,已是半个月后。
林芝先把模具洗干净晾干,才开始准备糯米和粳米。
因着两种米的吸水量不同,故而林芝将两者分开清洗,并分别倒入两个筐内,随即往里注入清水。
这个时候,她的速度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时不时还要停下揉捏米粒,来确定糯米与粳米的状态。
等确定粳米糯米的状态达到要求,林芝便沥干多余水分,并将其立刻送到后院。
这时就不得不庆幸自家已有了足够的空间养驴乃至安放石磨。方便在第一时间处理好两种米粉。
两种米粉分开研磨,研磨好也不能立刻使用,需要再放置三个时辰以上方能使用。
到了次日,林芝才继续动手。
粳米粉和糯米粉常见的比例是三比七或四比六,具体得看粉的状态调整。
林芝将适量的糯米粉和粳米粉混合在一起,往里倒入甘草水与石蜜,用双手将两种米粉翻拌进去,温柔地调和均匀。
她的动作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将米粉抱成大小不一的粉团。这里的力道相当讲究,用力过猛会将面团打死,面团发硬发粘,用力过轻面团又会不够粘合均匀,蒸制后容易松散变形。
揉搓到案板上没有多余的水和石蜜,便可将大小不一的面团放在网板上过筛,筛出细腻的粉粒,这才完成糕粉的制作。
剩下的步骤,便与市井诸人做的差不多。林芝用筛板盛出一部分米糕,左右轻轻摇摆,让粉粒均匀洒在模具之中,待累积到三分之一处,放入提前做好的桂花蜜豆馅,再晃着筛粉把馅盖住,最后用刮板刮去多余的粉,倒扣模具,生糕胚就成型了。
随即热锅上汽,把生糕胚放进蒸锅,蒸半盏茶的功夫就好。
林芝把一碟刚蒸好的米糕端到桌上,招呼林森、宋娇娘和学徒帮厨过来:“都尝尝,看看味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改?”
“是米糕!”
“师傅忙了两日,就是做这个?”学徒和帮厨凑上前来,满眼好奇。
林芝处理糯米和粳米时,并未瞒着诸人,故而他们这两日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想到林芝做的是市井常见的米糕。
不同于其余人的疑惑,宋娇娘早已迫不及待,拿起一块就往嘴里送:“你做的时候,我就去灶房转了好几圈,这米香味浓得哦,勾得我馋虫都出来了。”
刚刚出炉的米糕色泽鲜亮,入口软弹细嫩,嘴巴一抿,米糕便在舌尖融化,甜味满满散开,顺着喉腔涌入肚里。
米糕的内馅用的是桂花糖浆炖煮而成的蜜豆馅而非豆沙馅,保留了红豆的颗粒感,让口感丰富的同时,也让香味更加纯粹厚重。
宋娇娘本就觉得女儿做的米糕会好吃,但任止不住露出惊讶之色:“都是米糕,怎么差这么多?吃了芝姐儿你做的,谁还吃得下街上的?”
几乎同时,旁边的学徒芳姐儿也吐出几乎一样的感叹:“哇,吃过师傅做的,哪里还能吃得下市井那些个。”
刚刚还觉得米糕很常见的大妞捧着脸,连连点头:“就是说啊,完全不一样!”
“可不是嘛!太不一样了!”
“明明是常见的米糕,居然能有这般的区别。”其他学徒也跟着附和,要说罕见少有的菜品,味道新奇独特不稀奇,可把这么常见的米糕做得这么好,就实在让人震惊不已。
林芝原本是想问问意见,得到的却是一箩筐的夸赞。她哭笑不得,转头又从灶房里端来另一道:“这是配比不一样的米糕,你们尝尝哪个配比好?”
众人又吃了一遍,纠结不已。
为了到底是第一盘好吃,还是第二盘好吃,众人吵吵闹闹,很快比分就到3:3打平。
包括林芝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未投票的宋娇娘身上,劝说声那叫一个此起彼伏。
正当宋娇娘游移不定时,身后传来沈砚的疑问声:“外面就听到你们的吵闹声了,这是在做什么?”
“砚哥儿你来得正好。”宋娇娘瞧着他,仿佛看到了救世主,一张脸都放光了。她赶忙将人拉了进来,教他也尝尝看:“你说这状元糕,是哪个味儿最好吃?”
“状元糕?”沈砚不禁想起数日前吃的状元粥,嘴角都往上翘了翘。他捡起一块尝了一口,暄软蓬松,而另一种则更软糯香甜:“嗯……”
“砚哥儿,哪个更好吃?”
“沈郎君,您说哪个更好吃?”
待沈砚吞下第一口,宋娇娘等人便异口同声地发问。
沈砚刚刚还在暗暗窃喜,此刻表情一僵,默默地又咬了一口,再咬了一口。他各
吃两块,很快给出一个非常中庸的答案:“我觉得都挺好吃的。”
期盼答案半响的人哎呀一声,懒得理沈砚,继续去争论到底哪一种。
林芝想了想,又回灶房里,不多时又端出两盘子来:“这里面有先前两种,也有我做的第三种,你们按着味道,按最喜欢的排名。”
一番讨论之后,终是定下了状元糕的配比来。提前一月,林芝便把江南传闻传开,教人知道知道这状元糕的名头。
管他是不是噱头,总有愿意相信的食客。尤其是沈砚和陶应衡先后定了数十盒分赠给同窗友人,这些同窗友人又分给他们的同窗友人以后,汴京城里的百姓也渐渐相信,远在江南真有这般的传闻。
来自江南的学生:“?”
其中有人不禁心生困惑:“我怎么不知道?你听说过吗?”
“我也没听……”
“江南那么大,说不得不是你们那边的。”路过的沈砚见状,没等他说完便插话道。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样听起来就怪有道理的呢!
该名学子恍然大悟,而旁的江南学子听到这般的回应,再看身侧其余人的反应,亦是渐渐相信。
却不成想,他们的表现也成了内里的一环,越来越多其余地方的人看到江南学子的反应,那是笃定非常:“就是这个缘故!”
暗暗调整舆论的沈砚踱步而过,心中暗道:待他夺得状元之名,这状元糕自然是名归实至!
第113章
沈砚暗暗发力之时,林芝记铺里,正忙着打包吃食的宋娇娘一抬眼,却见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说熟悉,那人正是此前元宵节宴上见过一面的桑白;说陌生,桑白此刻的模样与那时相差甚远。
上回元宵节宴见着时,桑白还是一身华服,头顶簪饰更是珠光宝气,晔晔照人,比寻常官宦人家的娘子还要富贵。
可这才过了几个月,桑白绾得齐整的鬓边只斜插着一支银簪子,细细一看已是磨得发暗,连衣物也是半旧的。
要知道豪门世家里的男仆婢女,皆是主家颜面的活招牌。尤其是像桑白这等服侍在娘子身侧的大丫鬟的举止乃至穿着,都能表现出主家的根基、体面与气度。
前后不过几个月的巨大落差,让宋娇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
直当她暗暗感叹这人与桑白模样肖似时,她与另一名仆妇竟是走进铺里,开口便要两匣子状元糕。
等她抬眼对上宋娇娘目光时,那一闪而过的慌张才教宋娇娘肯定:眼前之人正是桑白。
“桑白姑娘,你与这位娘子认识?”另一名仆妇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好奇问道。
“不……”桑白下意识摇头。
“我们是老乡,原先还在一地处过呢。”宋娇娘打断桑白的话语,大大方方地回答。
自打元宵节宴以后,她便想通了,过去的事情没必要纠结,总揪着不放反倒是妨碍自己继续向前走。
“原来是这样,那可真是巧!”
“可不是嘛,汴京城这么大,想见一面不容易。自打太平州分开,这都一年没见了。”宋娇娘神色自然,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包好状元糕递过去:“你们买这果子,可是家里有郎君要参与科举?”
“是啊。”仆妇点点头,“咱们府上的二郎君要参加秋闱,这不咱们来讨个好彩头。”
“祝您府上二郎君金榜题名!”宋娇娘说罢吉利话,目送两人离开,望着桑白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铺里几名伙计见状,纷纷凑上来说话。听宋娇娘说那人是往昔旧识,如今瞧着像是落了难,当即有个机灵的拍着胸脯说去打听打听。
伙计刚走,铺子也迎来午休时间。
忙碌了一上午的林芝从灶房出来,伸了个懒腰,坐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林森也抱出一大摞账册,坐在案前细细核对。如今铺子生意愈发好了,他又招揽了一批负责进货的伙计管事,对账务也愈发仔细谨慎,好在到目前为止,招来的伙计管事都是老老实实的,做事勤勉。
宋娇娘端出一盘子水果,盘里摆得满满当当,从东盐产的冬枣,到蒲江产的猕猴桃,再到西辽来的香梨,南诏来的石榴,都是各地的鲜货。
“江管事怎又拿来这么多?”
“可不是嘛,我让他拿回去些,他说府上没几个人,砚哥儿忙起来倒头就睡,摆着也是浪费,不如送铺里来,说不定砚哥儿还能多吃点。”宋娇娘抱怨着。
她和林芝说的江管事,是沈砚府上的人,这几个月常送些瓜果蔬菜来,说是自家庄子产的。
林森又不傻,肯定不信的,其他不说,沈家的庄子能开在西辽南诏?你咋不说你家有三万铁骑呐?他原想回绝,可江管事每次都丢下东西就跑,沈砚更无赖,一提让他拿回去,就掰扯自己在铺里白吃白喝的花销,林森也没辙。
他拿起一颗石榴,就着小碗慢慢剥。
宋娇娘抓了把剥好的石榴往嘴里送,忍不住开口道:“你们猜我刚刚见到谁了?”
“谁?”林森问道。
“莫非是花娘子?”林芝想了想,给了个猜测。
她常听余娘子和宋娇娘提及花娘子,只是花娘子后来脑子清醒了,许是觉得没脸见人,连还钱都托人送,余娘子也是从旁人那打听消息,再过来和宋娇娘唠。
“不是不是。”宋娇娘连连摇头,“是桑白!”
林森和林芝顿时没了兴致,还齐齐打了个哈欠。林芝揉了揉眼:“这几日太累了。”
“等秋闱开始,咱们关店好好歇几日怎么样?”林森安抚女儿,同时也跟着畅想起来:“到时候咱们去瓦子看看表演,或者乘车去温场泡汤,那边听说亦有各种表演与美食。”
见父女两人对自己的话题没兴趣,宋娇娘便不乐意了,赶忙往下说道:“桑白穿着一身旧衣,连头顶的簪子都是旧的!”
这话一出,父女俩才露出惊讶神色。林芝回想了一下:“元宵节宴上,咱们不是还遇见过桑白吗?我记得她那时穿得挺好的?这不过半年罢了……”
正说着,往那边打听去的伙计也回来了,他说道:“那两位娘子回了帽儿胡同,听那边街坊说,是刚搬过去的。”
顿了顿,伙计才小心翼翼补充:“小的还听说那户原是伯府人家,刚搬来时人多到两院子都塞不下,连着几日都有牙人登门,带了好些人走呢。”
“不会吧?是出什么事了?”林森倒吸了一口凉气,满眼的不可置信。
“还不止呢。”宋娇娘塞给伙计两个香梨,让他去后院休息,才接着说:“与桑白一道来的仆妇说她家府上二郎亦要参加今年的秋闱,特意来买糕点讨个彩头!”
“秋闱?”林芝一愣。
“梁二郎君?”林森也是震惊不已,席家大姐儿和四姐儿的夫婿乃是伯府的郎君,作为伯府子嗣,虽不像长兄那般得以继承家业,但凭借伯府地位,大姐儿嫁人时便已进了国子监读书。
算下来,这都有五六年光景了。
林森不可思议:“这,这些年来梁二郎都没进入仕途?还有他不是监生吗?怎又要参加科举了。”
“只怕是一直没通过铨试,又看不上荫补的官职!”宋娇娘猜测道,这并不是是什么稀奇事,他们听食客八卦时便听到不少起。
普通百姓趋之如骛的官职,在那些富家子弟眼里却是能挑挑拣拣,随心选择的存在,只教人听着心情复杂。
“现在伯府出了事……”
“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连宅子都搬出去了,莫非是连爵位都没了?”
一家三口正七嘴八舌议论着,琢磨着要不要再去街上打听,沈砚推门走了进来。三双眼睛瞬间亮了,沈砚被看得一阵发寒,听到他们的疑问,倒松了口气:他现在离开大理
寺了,若是问起别的案子内情,他还真不清楚,偏生梁伯府的案子,他还真知道一些内情。
“梁老官人被罢了官,连爵位也被免了,如今一家人皆是庶民了。”沈砚先回答了关于伯府的事情,随即又说起梁二郎,表情有些古怪:“他是真的没通过铨试,但保留了国子监的学籍,时下需要通过科举入仕。”
林森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半响才憋出一句话来:“铨试没通过的人,能通过科举?”
沈砚笑了笑,不予评价。
宋娇娘白他一眼,不免唏嘘:“就是可惜四姐儿了。凭着知州之女的身份,不做继室亦能寻一门相当不错的亲事,而如今却是日子艰难,连陪嫁的桑白穿戴亦是这般寒酸,恐怕是卖了不少的嫁妆。”
林森和宋娇娘又为四姐儿和桑白叹了几声,另一边陪着夫君赴京赶考的三姐儿席诗薇,正抬起手撩起帘子,目瞪口呆地望着被贴了封条的伯府大门,半响才回过神,满眼的不可置信:“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自己重生以前,四妹所在的梁伯府还稳稳当当呢!怎么,怎么自己重生以后梁伯府先垮了?
“娘子,咱们先遣人去问问罢。”跟着出来的郭官人满脸愁色,心里暗叹自家娘子的不靠谱。
出发前,他便说要先与连襟联系一番,偏生娘子说已给妹妹去了书信,让他们直接来汴京即可。
现在瞧瞧,偌大的府邸竟是封了!
郭官人腹诽片刻,又担忧起后头的住宿:“还是先寻个客店住下?明日再寻人打听打听?”
三姐儿已是六神无主,闻言赶忙点点头:“官人说的是,咱们先寻地方落脚吧。”
可秋闱将近,汴京的客店早已是供不应求。一行人连着询问数家客店都没有空房,只好将要求越降越低,最后寻到一家狭小破旧的客店。
这客店房间更是小得可怜,摆下床铺桌椅以后,连放置箱笼的位置都没有,就这居然还要五百文一晚!
郭官人、三姐儿和仆婢,再算上安置驴车的费用,林林总总一日下来竟是要一千八百文,直教三姐儿肉痛得面色铁青。
“官人,娘子,你们要住几日?”
“十日。”郭官人开口道。
可没等客店老板接话,三姐儿先变了脸色:“十日?咱们先订个两日就好。等寻到四妹妹和妹夫家,咱们就搬到他们那边住,何苦让他们赚这黑心钱。”
客店老板听到三姐儿的话,却只是笑了笑,反正秋闱近在眼前,每日房价只涨不跌,最后没地儿住,发愁的也不是自己。
他和气问道:“那是订三日。”
郭官人板着脸,又道:“十日。”
没等三姐儿再说话,他冷声道:“你四妹妹夫家遭了难,已从伯府里搬出去,恐怕自顾不暇,哪里有精神来应付我们夫妇?”
再者,他也得先让人去打听清楚梁伯府究竟犯了什么事,再做打算。
甚至郭官人都不抱希望,能让圣人恼火至削爵罢官的事儿,他还是远着才是,怎能靠过去。
第114章
三姐儿想起上辈子自己与官人渐渐生隙的事情,终究没再反驳,乖乖应下订了十日房间。
可刚进屋子,她又忍不住皱起眉挑剔抱怨:“这屋子放了箱笼,连落脚的地儿都没……”
“你瞧这被褥,一股子霉味。”
“哎呀,这墙角居然还有虫尸!”
郭官人听她念叨个没完,终是忍不住开口:“去把蜡烛寻出来,我要读书。”
“知道了。”三姐儿应着,可箱笼堆得严实,根本没法找东西。她想了想,让仆役婢女把箱笼搬到隔壁屋,摊在床铺上翻找,半天才捧着蜡烛回来,给郭官人点上,又磨好墨。
等郭官人开始看书,她也拿出针线活,垂首做起来。
郭官人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稍稍松了一口气,沉下心专心读起书来。
夫妇俩心无旁骛,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瞧着其乐融融。可这般和谐的场景仅仅维持半日,随着夜幕降临,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更有阵阵肉香从窗缝里钻进来。
“都什么时辰了,还这般吵闹?”郭官人越听越烦,忍不住将书拍在桌案上,腾地起身推开窗户。他本想大声呵斥几句,可往外一看却傻了眼:“怎会如此?”
三姐儿也起身来看,同样变了脸色,只见下午还空荡荡,十分安静的街道两侧已摆满了夜市摊子,市井上人头攒动,说笑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得闹到什么时候?”三姐儿没等仆役去打听,亲自下楼问客店老板。
“咱们汴京城里没那宵禁,摊子要开到三更呐。”老板笑着答道。
“什么?你,你们怎不早说?”
“娘子也没问啊。”客店老板笑容不变,和气地解释道:“咱们汴京城向来没宵禁的,一贯如此。”
三姐儿又让人去街市上问,回来的人说这夜市确实要摆到三更。
更气人的是,五更天早食铺子又要开门,中间能安静的时间也就一个多时辰。
郭官人得知消息,顿时心生悔意,早知道这地儿旁边便是夜市,说什么也不会住这里。
可钱都付了,大晚上也难寻落脚地。夫妇俩只能捏着鼻子硬扛,在床铺上辗转反侧到次日,双双一早遣人出门,一个让仆妇打听梁伯府人的去向,还有一个让小厮打听附近还有没有别的清净安稳的客店出租。
很快,便有两个消息传到夫妇跟前。好消息是仆妇打听了一会,便寻到了帽儿胡同,还与里面人捎了口信;坏消息是小厮寻觅了一上午,也没能找到附和郭官人要求的客店房间。
夫妇俩实在受不了昨夜的喧嚣,连郭官人都升起投奔连襟的念头。
三姐儿一听,立马就准备去老板那退钱,郭官人却是拦着:“咱们先去四妹妹和妹夫那问问再说,万一他家乱得很,不好落脚,咱们连个下处都没了。”
“可这屋子又小又吵,咱们再找别的地儿住就是,何苦耗在这儿?”三姐儿早就嫌弃这地儿了,闻言赶忙反驳。
“我让人问过了,周遭都没好地儿落脚。”郭官人沉声道。
“那也不能在这儿遭罪!就算是客店租不到,咱们问人租民居还租不到吗?”
三姐儿没听劝,径直去找老板退钱。老板起初不肯,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吵闹不休,最后扣了两日房钱,把剩下的还给了她。
三姐儿这还肉痛,收拾箱笼时还要抱怨郭官人昨日给钱给的大方,白白浪费了两日的银钱。
郭官人皱着眉不语,沉着脸收拾箱笼,带着仆役婢女往帽儿胡同去。
可到了地方一看,梁伯府新搬的院子又小又挤,自家下人都只能挤在柴房打地铺,哪还容得下他们一行人?
四姐儿满脸倦容,讪讪然的:“三姐姐,不是妹妹不想帮忙,只是,只是这情况……”
三姐儿傻了眼,郭官人脸色也不好看,只能又带着人往回走,沿途又寻牙行打听空屋的事儿,想寻个院子短租一月。
牙人们瞧着他们的模样便连连摇头,这时候要短租一月的房子,去哪里找?
折腾了一个白天,夫妇俩最后还是回到最初的客店。
可到了地方一问,老板却笑着摆手:“不好意思,昨儿的房已经订出去了。旁边倒是还有一间,就是价格得翻倍,要一贯钱一晚。”
“什么?昨天还五百文,今天就翻倍了?”三姐儿惊得拔高了声音。
“娘子也知道,秋闱快到了,住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价格自然得涨。”老板一脸坦然,“您要是不要,过会儿说不定还得涨。”
“您要是不乐意,可再出去问问。”
“咱们家算得上最便宜的了,隔壁原本三
百文一晚的屋子,现在直接要一贯钱了。”
“我们早上付了三日的房钱!”
“娘子,您早上那是违约收取的费用,可不是房费……”
这边三姐儿与客店老板为了银钱争吵不休,那边郭官人却是烦了。他感受着脚底板涌上来的酸麻,扫了一眼身后疲惫的仆佣婢女,再看看堆在脚边的箱笼,他们一行人已是精疲力尽,总不能继续耗在路上。
“订,订九日。”
“官人!”三姐儿心疼钱,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郭官人付了钱。
进了屋子,看着依旧堆得满当当的箱笼,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夜市筹备声,三姐儿委屈,郭官人烦心。
这般准备秋闱,哪里容易。
郭官人顶着黑眼圈走进考场,眼角余光瞥到坐在隔壁的年轻人。那人穿着一身没有任何刺绣的素色锦袍,带着防风小帽,正忙忙碌碌将考篮里的东西往外拿,有些眼熟,有些却是不甚眼熟。
坐在郭官人隔壁的正是沈砚,他取出蜡烛和烛台,又将艾粉驱虫香和薄荷驱蚊水取出,傻傻地笑了笑。
这两样东西都是芝姐儿做的呢!
沈砚继续往外整理,越往下面翻,下面的东西也愈发多了,芝姐儿做的下饭酱菜,肉脯果干,另外还有用热水一煮便能化作汤羹的雉饼鸡粉猪油肉燥饼,甚至还有油炸的熟面饼。
沈砚心里美美的,远在铺里的林芝也正与林森夫妇说起这些东西,边说边扼腕不已:“我给砚哥儿做了那些东西以后,发现不但商户们有这个需求,而且来汴京赶考的学子也有啊!在考场里三天三夜呢,学子都想吃点热乎的,而不是干巴饼子。”
“早知道应该与状元糕一起,做个联合套装了,保证能够卖爆!”
林森也甚是可惜:“的确如此,不过不必担心,明年也有机会的。”
林芝遗憾三息,很快便淡定地放下这事:“唔也是,回头我送些去卢娘子那,她外出一趟甚是不容易,这些东西也能让她路途上舒服舒服。”
“我瞧着好。”宋娇娘点点头,“卢娘子时下的日子也好起来了。”
“就是好起来了,才愈发要注意小心呢。”林森摇摇头,细细说着其中问题,胡记香料铺的厂子在岭南一块,需要卢娘子时常去查看,可她夫君早逝,两老年迈,待孩子长成以前的这段时间都得她一人操持。
“好在卢娘子是个坚韧的。”
“可不是嘛,要我的话肯定做不到。”宋娇娘很有自知之明,卢娘子能稳稳把住生意,靠的便是这股子冲劲。别看如今说她酸话的人不少,可能做到的有几个。
“不止是卢娘子要注意,咱们也一样得注意。”林芝笑着提醒,“现在巴巴盯着咱们的铺子可多的是。”
反而是街市上,过了开年那段时间以后街坊的态度又稍稍回旋。用林芝的话来说,便是差距大到赶不上了,嫉妒的人反而变少了。
时下来大理寺前街的人,哪会把林芝记与寻常小铺相提比论,要比较也是与东记饭馆和福荣庄。
不过谢大羊肉馆的前车之鉴摆在眼前,两家铺子掌柜起码面对林芝时,态度好的不得了。
正说着,外面来了人:“林厨在吗?”
不多时,便有伙计来报:“林厨,好味斋的魏厨来了。”
林芝挑了挑眉,起身迎了出去。
她走到前厅,见着魏厨半弯着腰,正凝神看着柜台里放着的雉羹饼:“魏厨。”
魏厨直起身来,淡定地回首笑道:“林厨,这雉羹饼怎么没与状元糕一起销售?”
“前面没想到,后头朋友说要出门三日,抱怨吃不好以后我才捣鼓出来的。”林芝笑道,对魏厨知道这雉羹饼一事并不惊讶,这物并非自己原创,而是自古以来便有的,据说军队里也将这物充作物资,以防不时之需。
“原来如此。”
“你寻我可有什么事?”林芝问道,自元宵节宴以后魏厨便时常登门,有邀请自己去参加节日活动的,有登门讨论各种新式香料的使用方法的,两人倒也熟稔,她也懒得说客套话,直接开口询问。
“我是想问问,林厨对今年副行首选拔之事,可有什么想法?”魏厨坦然道。
林芝回想了下:“我记得副行首乃是官府先选出名单,再由行会成员投票定的?我乃是新人,即便能被官府选中,也很难通过后面这条的。”
魏厨一怔,旋即哑然失笑:“林厨对自己的位置……这是一点都不了解!这么说吧,若不是您家铺子是您自己开的,估摸上门挖人的便能踏破您家的门槛,多的是酒楼饭馆愿以主厨之位以待。”
更何况,饮食行内占大头的可是普通的脚店食肆,像是林芝这般以脚店出身,力压诸多名门世家者,说是英雄都不为过。
第115章
在魏厨看来,要是林芝愿意拉票,说不得能一呼百应。
也正是因为选举将近,林芝到现在都无所表态,他才有心上门打听打听她的意思,没成想林芝竟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号召力。
林芝听得这话,顿时一愣,她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
魏厨见她这模样,知道她需要时间琢磨,便说:“你先考虑着,过几日我再来问你的意思。”
林芝点头应下,等魏厨走后,立马找林森和宋娇娘商量这事。
“副行首啊……”宋娇娘光是听着,脸蛋便泛起一缕红晕。她之前便听余娘子说过副行首的选拔机制,也就是说魏厨能有把握寻上门,说明自家八九不离十,能被列入全汴京的前五十名!
汴京城上下的饮食铺子总共有多少?恐怕上千家都不止,林芝记不过一年变成了尖尖上的百分之二。
林森也兴奋不已:“机会都摆在咱们面前了,咱们可不能错过!”
“可是这副行首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每个行会都大差不差?”林森往日为绸缎庄掌柜时,也常与当地行会行首联系:“主要是帮着行首协调各家铺子的事务,衣料行的话会比拼织布手艺,女红手法和速度,向官府举荐人才,偶尔还得组织行内的交流活动,以及组织一些城内的活动来扩大知名度……”
“我想饮食行要负责的事务应当也差不多。”林森洋洋洒洒说了不少,最后总结道:“倒不是什么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反而能多认识些同行,互通消息。”
“先试试呗。”眼见女儿还在思考,宋娇娘扯了扯林芝的袖子:“你看咱们这铺子,从一开始的小摊子做到现在,不也没人想到吗?再说了,就算选不上,也不亏啥,至少让行里人知道咱们林芝记的分量。”
“你娘说得对。”
“还有,今年咱们家是名声最盛的时候,到了后面说不得还没这个机会呢!”
林芝听着爹娘的话,心里渐渐有了主意。毕竟人有机会能捏住权利的时候就得捏住,就如同大户人家里的管事般,上面的位置都是有定数的,你错过眼前这次机会,下回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上桌了。
伺候两日,林芝先后拜访了崔厨娘和尤厨娘,大概了解了一番选拔流程与副行首应尽的责任与义务,终是下定决心。
与此同时,考场内满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随着两日一夜过去,最后这一日一夜考的不止是学问,更是耐力。
眼见天色渐晚,郭官人拿出蜡烛点上,扬声唤差役要了一壶热水,倒进盛着炒面的碗里,用筷子搅成面糊。
炒面与林芝所做的雉羹饼类似,都是泡开以后的面糊汤,只是不同人家做的味道差异很大。
郭官人仅在恁小的客店落脚,仆佣也没什么控制制作,那炒面也是寡淡得很,并没什么滋味。
随后他又从考箱里取出笼饼,只是放了两日的笼饼已干得发硬,咬一口得梗着脖子往下咽,嗓子都磨得发疼。
没法子,他只能把饼泡进面糊里软一软再吃,可泡过之后味道更怪,只能皱着眉,憋着气往下咽,同时心里忍不住想起刚进考场那日吃的鱼片羹。
那鱼片羹乃是客店周遭的一家食铺做的,鲫鱼切得薄而均匀,鱼刺更被挑得干干净净,吃起来香甜软滑,甚是美味。
倒不是三姐儿小气,不肯给郭官人准备肉菜,实在是九月金桂天,白日高温,夜里又着实冻人,肉饼等菜肴容易变质。
眼看年年都有因吃坏肚子而被送出去的考生,三姐儿和郭官人都不敢冒险,故而郭官人的箱笼里便只放些干粮、酱菜、腌肉以及炒面,唯有头日能吃上新鲜肉菜。
这会儿回想起来,那鱼片羹的香味还在鼻尖绕。可想着想着,
他忽然愣住了,鼻子竟是闻到了一股猪肉味。
郭官人哭笑不得,只当自己是考糊涂了,竟把鱼片羹记成了猪肉味。他摇摇头,一边啃着干馒头,一边翻卷子。
可刚过片刻,他猛地抬头:“不对!”
郭官人起初以为是幻觉,可他抽了抽鼻子,那股撩人的香味竟真的钻进鼻腔,只激得他喉结颤动,食欲迸发。
周遭亦有人闻到了这股子香味,尤其是坐在沈砚对面的学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砚。
沈砚从考箱里拿出陶碗,将被查验官兵掰开的油炸面饼子放进去,然后往里放上猪油肉燥饼,再将差役送来的热水倒入其中,最后只要盖上盖子,焖上片刻。
结结实实的猪油肉燥饼碰到热水便悄然泛起油花,随着时间变化渐渐散开,一股子香味从陶锅的缝隙处直往外钻。
好香好香好香——
坐在对面的人抓耳搔腮,要不是还记得时下是秋闱现场,他已恨不得能站起身来,亲眼瞧瞧沈砚到底在做什么吃的。
至于坐在沈砚隔壁间的郭官人,一张脸更是扭曲作一团,光能闻到却看不到隔壁的动作,加之对面几人频频侧目或是伸长脖子看的架势,更多猜想和疑问都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而出。
隔壁——到底在做什么?
隔壁的沈砚正揣着手,等着吃饭。
沈砚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坐着,浑然不觉周遭人的视线。他暗暗计算着时间,待时间一到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掀碗盖。
当厚实的陶盖被掀开的一刹那,原本只能通过缝隙偷偷溜出来的咸香味道瞬间炸开,以万夫莫敌之势横扫整座考场。
顿时,惊到的就不止对面那些考生,就连监考的考官都嗅到了味道,装作巡视考场的模样,循着香味一路来到沈砚跟前。
沈砚旁若无人,正一筷子一筷子捞着索饼,哧溜哧溜嗦进口中。
这汤饼看着简单,雪白的索饼上洒着切得细碎的肉燥,配着青绿的葱花,红润的汤汁正冒着热气,霸道的香味正肆无忌惮地散开。
考官没忍住,也咽了一口唾沫。
坐在旁边的郭官人眼瞅着考官双眼发直的样,急得都快搔墙了。
至于沈砚,还没发现来人呢。
他吃完了索饼还意犹未尽,在考官的注视下双手端起陶碗,咕咚咕咚将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整个陶碗就像洗过一般干干净净。
考官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动作,喉结滚动。眼见沈砚抬头看来,他赶忙背着手离开,走远几步才悄声询问:“这人带进来时,东西都没有味道?”
事实上科举考场内禁止携带气味浓烈,会影响其余考生的吃食——不过这条规定只要求检查时不能携带鲜肉等易腐败的食物,并不包括熟米炒面可以熬煮成汤羹的食材,简单来说正常食物的香味不受限制。
“回官人的话,小的刚刚查了检查单子,该学子带来的东西并无异常。”差役细细回想一番,旋即回答道:“要说唯一奇怪的还是他放进陶碗里的面饼。”
因着那面饼长得圆滚滚的一块,不像是挂面,给他的记忆很是深刻,故而差役还记得清清楚楚:“那面饼竟是用热水泡了一泡便熟了,连炉子都不用生呢。”
考官点了点头,亦是暗暗称奇。不过时下正值秋闱,不是询问这些的时候,故而他抬步离开。
只是回到落脚处,考官沉默半响,随即侧身吩咐小吏:“与灶房说一声,今日本官晚食想吃汤饼。”
小吏赶忙应了声。
考官能吃汤饼解解馋,可考场的学子们就惨了。到最后一日时,所有人睡不好吃不舒服,都已是精疲力尽,要是大家都如此也就罢了,偏偏有人还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吃食——还不止一顿!
待考试时间结束,差役收走卷子,众人涌出门外时各个脸上都是杀气四溢,直引得在门口张望等候的百姓们满脸懵圈。
“那人真真是可恶——”
“到底是谁,我后半场做梦都在想着吃食!”
“我觉得要强烈抗议……”
“抗议啥啊?不如寻到那人,问问是从哪里得来的,下回也好用。”
“喂喂喂,别说丧气话!咱们肯定能高中的!”
众人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出来的郭官人却是真知道是何人。他眼角余光不断瞥向身前的沈砚,张了张口,欲要结交一二,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直至看他上了一辆马车,郭官人方才遗憾地收回目光,往不远处的驴车行去。
“官人。”三姐儿撩起帘子,迎着郭官人坐上车。待人坐稳,她殷切地望向郭官人:“你考的如何?”
顿了顿,她面上带上三分得意,更是压低声音道:“我压的题准不准?”
上辈子郭官人也过了秋闱,虽没进前三,却也列前十,最后授了永丰县令。
这官场起步虽是不低,但比留在汴京城的前几名到底差了些。
故而这回三姐儿提前把考题告诉郭官人,一来想让他的排名再往前些,亦好留在汴京城里,免去穷乡僻地的困苦,二来想让郭官人觉得她是贤内助,往后能高看她几分,待她好些。
郭官人先是一怔,随即面露疑色,而后更是涨红了脸:“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等会?莫非你上当受骗,听信旁人买卷子了?你被骗了多少钱?是何人这般胡说八道的?”
“不,不是。”三姐儿心虚了一下,又梗着脖子道:“你就说准不准吧。”
郭官人见她反应,更是气得浑身颤抖,沉声道:“糊涂!糊涂!你跟我说的题目,与考试所考的毫无关系!”
第116章
“怎么可能?”三姐儿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杏眼圆睁,声音都变了调:“怎么可能!”
“糊涂!自作主张的蠢货!”郭官人见她这模样,气得浑身发颤。
他还记得二人尚在驴车里,更晓得这件事的严重性,故而郭官人极力压住嗓门,咬牙说明这事的严重性:“科举乃是国家抡才大典,岂能容得你这般胡来?你知不知道,要是让人知道你私底下购买考题,别说我注定与科举无缘,甚至岳父都会被你连累。”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我原以为你只是性子急些,没成想竟这般糊涂,连这等关乎身家性命的事都敢乱来!”
三姐儿被他吼得缩了缩肩膀,却还嘴硬:“我哪有乱来?我只是……只是想帮帮你。再说了,又没人知道这事,你,你犯得着这么凶吗?”
“犯不着?”郭官人冷笑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科举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不用你瞎操心。”
说罢,他便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任凭三姐儿再怎么旁敲侧击,或是小声抱怨,都只当没听见,半点不肯再搭话。
车厢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咕噜声,沉闷得让人心里发慌。
三姐儿看着郭官人冷硬的侧脸,心里又委屈又着急,僵坐在位置上,实在不明白这一切为何会如此。
明明上辈子这时候,郭官人对她还很是体贴,直到贬官以后两人才渐行渐远的。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怎么这辈子过得比上辈子更难了?四妹妹家落了势,考题改了样,连郎君都对自己这么冷淡,自从到了汴京,三姐儿只觉得身边没一件顺心事。
三姐儿咬着唇,手指无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小腹,忽然眼睛一亮:她记得上辈子自己便是在前往永丰县就职途中发现怀孕三个月,算了算,大体如今应当已怀上长女。
等放榜前一日说出自己怀孕,等到放榜下来,岂不是能凑个双喜临门?
三姐儿心里的憋屈散了大半,回到客店便唤来心腹丫鬟陈香,使她去寻个大夫来,只说自己有些头痛脑热,别声张。
陈香口头应下,转头
便把这事交给下面的婢女,下面的婢女又扭头把这事儿转交给小厮安顺。
安顺还以为娘子得了病,赶紧赶慢禀报到郭官人跟前。
郭官人一听,只当三姐儿是不服气,不听劝,故意耍脾气给自己看,火气更盛:“这等脾性,居然还是知州出身的官家姐儿!人说娶妻娶贤,我倒像是娶了个祸害!”
安顺本想劝他去看看娘子,见他这么恼火,赶紧讪讪退下,不敢再多说。
旁边的小厮安福却眼珠一转,等屋里只剩两人时,凑上前压低声音,说起自己在太平州时听过的流言。
郭官人大惊失色:“此事当真?”
安福跪在地上:“小的哪敢骗郎主?”
“下面的人犯了错,在自家里处置便是,竟是闹得满城沸沸扬扬。”郭官人黑了脸,心里又恨又气,他抬腿踢了安福一脚:“糊涂东西!你怎么不早说?”
“当时两家已定了亲,小的姐姐又在郎主书房里伺候,我也不敢说娘子闲话,才一直藏着。”安福赶忙解释。
郭官人想想亦有理,可任然不敢置信:“将贴身的大丫鬟当街送人……这,这哪里是官家娘子的做派?不是,就是寻常人家也做不出这等糟践人的事啊!”
“可不是嘛。”安福给郭官人磕了个头,说得可怜巴巴的:“小的日日胆战心惊,恐姐姐也被娘子打发出去嫁人,故而,故而……”
郭官人听着,倒是信了三分,可依然有些疑惑,席氏嫁入自家以后虽是颇有些妒心,但也没将院里的人打发走。
“可曾知道席家如何处理的?”
“听说那位姐儿一家都赎身离开,跟着那男丁离了太平州,后头就没了下文。”
郭官人坐在椅上,沉吟半响,到底是没将三姐儿偷买考题的事写上去,只提笔写下书信说自己在妹夫家听到些许风言风语,还请母亲帮忙打听太平州之事,再劳烦母亲送两位身边人过来管束三姐。
待写完以后,他便教安福去递铺,花钱使人将信捎带回家里。
且不提郭官人夫妇各有心思,家宅不宁,那边沈砚高高兴兴地乘车归家,梳洗干净后便倒头大睡,直到次日才精神饱满地往林芝记去。
刚到铺门口,就见里面或站或坐挤满了人,宋娇娘和余娘子在门口迎客,时不时跟人寒暄两句。
若不是没挂红绸没摆喜宴,热闹得简直像是办喜事。
沈砚一颗心瞬间提起来,也顾不上身后的江管事,慌慌张张凑上前,刚到门口就被宋娇娘和余娘子瞧见。
“砚哥儿回来了?”
“沈郎君好久不见。”
“宋婶,余娘子。”沈砚先打了招呼,方才往前面望去:“今日这是……出什么事了?”
余娘子掩着嘴笑:“沈郎君这几日没过来,还不晓得咱们林芝记发生的大喜事吧?”
沈砚僵着身体:“喜,喜事?”
余娘子就爱逗弄年轻人,挤挤眼:“沈郎君猜猜,是什么大喜事?”
沈砚僵在原地,张了张嘴。
江管事见状赶忙接话道:“郎主,今年官府已送来祝信,林芝记位列前五十名哪。”
“江管事真是的,再让我逗逗嘛。”
“前五十?”沈砚微微一怔,腾地回转身嘀咕道:“你怎么不早说,礼物——”
江管事指了指身后:“礼物已经都放在车里,送到后院里了。”
沈砚方才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好奇道:“里面的人都是来贺喜的?”
“那倒不是。”余娘子笑呵呵的,“好些是听闻芝姐儿要参加副行首的选拔,特意过来打声招呼,说说话的。”
沈砚闻言,顿时眼前一亮:“我不过几日没来,芝姐儿就要成为副行首了?”
林芝刚出门,便听到沈砚惊呼声,顿时哭笑不得:“你别听余娘子胡说,只是官府的名单刚下来,还没投票呢。”
“林厨放心,我肯定投您!”跟着林芝出来的几个掌柜立马接话。
“说的是!咱们肯定投您!”
“咱们脚店向来没多少话语权,你要是能当上,也能为咱们争点好处!”
这些掌柜多是上回新人新年会乙会场的选手,之前林芝拿了魁首,他们也跟着扬眉吐气。如今听说林芝要参选副行首,更是第一时间联合起来,拉着其他脚店的掌柜支持。
要晓得几十上百年来,就没脚店出身的人能当上副行首,以往的副行首都是大酒楼的主厨或掌柜,脚店厨子去了也只是陪衬。
他们组织的活动与新人新年会如出一辙,脚店食肆的厨子即便得到邀请,也是在旁陪衬。
现在有机会打破惯例,可谓是众志成城,乍一看众人干劲比林芝都要强。
林芝被说得脸颊微红,点点头:“我会尽力的。”
沈砚瞧着她认真的模样,也暗暗给自己鼓劲:芝姐儿这么努力,自己也不能拖了后腿。
等送走大半客人,林芝招呼沈砚与江管事进屋里来坐。她不好意思地说了实话:“其实我原先没打算参选,是魏厨来提醒我,我才动了心思,没成想大家竟然都这么激动,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原本她只是想试试看,时下因着诸人话语回想起甲乙会场的不公,倒是真正生出斗志来。
“芝姐儿太低估自己了。”别人不晓得,曾担任胥吏的沈砚却是清楚得很,笑道:“行首虽归于商人,并非官吏,更无权利,但其乃是官府与寻常商户间的桥梁,事实上拥有不亚于‘胥吏’的权利,影响力不亚于不少本地官吏。”
“更何况汴京城的饮食行能往宫中举荐人才,亦能参与各种节日宴席,甚至取材进贡上都有发表意见的资格。”
“最重要的还是知名度。”沈砚想了想,说道:“新人新年会的余韵不过一年左右,明年开春便会有新的新人出现,即便如芝姐儿这般拥有几十乃至百年不见的奇才,后续也很容易被淹没,有这能登上副行首的机会,势必得争上一争才是。”
宋娇娘点点头,又看向林芝:“我记得那日魏厨也是这么说的吧?”
林芝点了点头。
沈砚扬起眉梢:“话说魏厨是——”
“是好味斋的主厨。”林芝解释道,“新人新年会时,他亦拿了前五。”
“哦~是芝姐儿的手下败将。”
“咳咳。”林芝想笑,又咳嗽一声。
“放心。”沈砚笑道,“我当着他的面肯定不会说的。”
林芝捂着嘴,又偷笑了一下。
宋娇娘表情也古怪得很,朝着沈砚身后拱了拱手。
沈砚这才发现不对,回首正见一名皮笑肉不笑的男子看着自己,俨然此人便是林芝说的魏厨。
沈砚自上而下打量魏厨:身高没自己高,自己一胜;身材没自己好,自己二胜;年纪没自己轻,自己三胜。
他下巴微微扬起,甚是得意。
魏厨哪看不出他的心思,脸色微沉,也上下扫了沈砚一圈,没找出能压过对方的地方,心里更堵,却还是笑着问林芝:“林厨,这位是?我怎么没在新人新年会上见过?”
“这位是沈郎君,他并非厨人而是我家的朋友,时下在大理寺任职。”林芝居中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刚刚提到的魏厨。”
两人对着笑了笑,脸上都没半点
真心,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看得林芝都打了个寒颤。
第117章
眼见屋里多了个魏厨,沈砚顿时挪不动脚,竖耳倾听两人对话,生怕漏了半句。
魏厨也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故意绕开副行首选拔之事,话锋一转:“说起来这段时间你家的状元糕卖的不错啊。”
“恰逢时运。”林芝笑道。
“那你可知汴京城里还有一道状元汤饼?”魏厨朗声笑道。
“状元汤饼?我还是头回听说。”林芝的确是头回听说,一时面露好奇:“是哪家铺子做的?”
“并非铺子售卖。”魏厨言笑晏晏,细细与林芝介绍:“这汤饼的来源,与现任光禄寺少卿的丘官人有关。”
眼见林芝面露茫然,显然并不认得这位丘官人,魏厨往下介绍道:“这位丘官人乃是顶顶大名的人物,他与他的父亲皆是状元,乃是前无古人的一对父子双状元。”
林芝前面听说兄弟双状元,如今又听说父子双状元,不由地啧啧称奇。
魏厨又道:“据说丘官人年幼时,家中还没发迹,日子紧巴,只有他父亲月考得第一时,才会带他与娘亲一道去街头吃碗汤饼庆祝。”
“那汤饼味道极鲜,丘官人吃完还特意问老板为何这般特别,老板说这是聚了整头猪的精华做的。”
“后来他父亲高中入仕,再想找那家铺子,却发现铺子早关了,老板也没了,直到他父亲过世,都没再尝到那味道。”
“因没人知道那汤饼原本叫什么,只晓得丘家父子偏爱,汴京的铺子便都叫它状元汤饼。”
“每年秋闱前后,丘官人家都会找人去府里做这汤饼,想寻回当年的味道。”
林芝听着这仿佛应该被记录在百X百科上的起源故事,忍不住问道:“丘官人家里是不是有经营汤饼铺子?”
魏厨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还真没有,就是这个描述嘛,的确叫人惊奇。”
“这么多年,就没人做出来?”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一晃过去数年了,竟是无人做出丘官人记忆里的味道。”
魏厨双手环抱胸前,摇摇头:“据说还有人为了讨好丘官人,特意前往其祖籍之地,研究当地索饼的做法,再行登门造访,照样亦是失败告终。”
“这倒稀奇。”林芝啧了两声,心里也好奇起那汤饼到底是什么滋味。
“林厨若是有兴趣,明日不如同我一起去丘府看看?”魏厨发出邀约。
“明日?”
“昨日秋闱刚刚结束,这两日正是丘官人一年一度邀人去府里做汤饼的时候。”
“可我没有受到邀请?”
“无需邀请,直接进去即可。”魏厨笑道,“不少人都会过去凑热闹呢。”
“行,那我也去看看。”林芝闻言,欣然应允。几乎她点头的下一息,魏厨便抬眸瞥向沈砚,眼里的挑衅藏都藏不住。
沈砚呵呵一声笑,没有半点犹豫地开口:“那我也去。”
魏厨脸色一僵:“你去做什么?”
沈砚笑容温和:“我对这状元汤饼也感兴趣啊。再说魏厨您刚不是说了无需邀请,谁都能去看一看的吗?难不成您是骗我们的?”
魏厨憋屈:“你自然能去。”
沈砚瞧着他黑脸的样,只觉得通体舒畅,美美地补上一句:“那明日我就到芝姐儿铺子里等你。”
说到‘芝姐儿’三个字时,他还特意加重了语气,谁让魏厨到现在还只能唤‘林厨’和‘林娘子’呢!
魏厨听得更气了,磨磨蹭蹭待了会儿,终是没别的话说,只能起身告辞。
刚走到门口,魏厨念念不舍地往回看,却刚好见沈砚大喇喇坐在椅子上,一边挑衅地看着自己,一边故意掐着嗓子问宋娇娘:“宋婶,今日晚食吃什么呀?”,气得他差点没憋住一口血。
等上了自家驴车,魏厨立马吩咐小厮:“去街上打听打听那沈砚的来头,越详细越好。”
待到晚间,小厮就把打听来的消息禀报给魏厨:“听大理寺前街上的街坊说,这位沈官人乃是衙内出身,颇有家资。”
魏厨听到这里,微微皱眉。
小厮见状,赶忙往下说道:“只是沈官人的父亲早亡,许是铨试未通过之故,没靠着荫庇做官,反而进了大理寺当胥吏。至于他怎么和林厨认识的,没人说得清,只知道林厨一家搬来汴京时,两家人就走得近。”
魏厨听到这里,刚刚紧锁的眉心骤然舒展,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是个胥吏。”
他自小在汴京长大,见多了落魄的官宦后人。有的说先父曾是三品官,有的说祖上曾当过丞相,可自己没本事,读书不行,经商也不行,偏还爱摆官宦架子,最后耗空家底。
聪明点的回家置办田地,供养后人,以盼再有后人出人头地,至于那些愚笨的或是挥霍一空,又或是被人诈骗干净,到最后只能日日酗酒,拿着祖上的故事吹嘘。
顿了顿,魏厨又道:“虽说他铨试没过,倒也算有几分韧性,能放下身段去当胥吏,比那些守着祖荫啃老的强些。”
他可认识不少阶级跌落,穷困到要问人借三五贯钱过年的官宦后人,说到商户胥吏还满眼的看不起。
魏厨欣赏归欣赏,却不觉得沈砚比自己有竞争力,像林厨这般有本事的女厨,自然应当与自己在一起,强强联手,在汴京城打出一番天下才是,而不是嫁给一个无甚前途的胥吏。
想到这里,魏厨心态放平。
等到次日前往丘府的途中,沈砚便发现魏厨对他的态度不像昨日那般咄咄逼人,显得甚是客气。??????
怎么说呢,沈砚更不爽了:)
面对不爽的沈砚,魏厨爽了。
至于被夹在中间的林芝,她完全没注意两人的眼神官司,心思全落在那碗状元汤饼上。
昨日魏厨走后,林芝特意问了余娘子,果然余娘子也知道这事。她告诉林芝,这位丘官人为寻回记忆里的‘状元汤饼’,不仅四处找人尝试,而且还悬赏百贯,故而每年秋闱以后,都有不少人前去挑战。
正想着,外面的喧闹声忽然传了进来。林芝撩起帘子往外看,只见路尽头堵满了车马,连丘府的大门都被遮得看不见,忍不住嘀咕:“人怎这么多?”
一旁的魏厨也吃了一惊,皱起眉来:“是我失算了,来的恐怕不只是厨子,还有不少想结交丘官人的商户。”
“结交丘官人……啊。”林芝想起昨日魏厨说的话,“对了,丘官人如今是光禄寺少卿吧。”
要知道光禄寺少卿官居从四品,而光禄寺下辖太官、珍羞、良酝、掌醢四署,掌管膳羞割烹、造油酰胾乃至百品之料。
也就是说,宫廷进出各种货物都需要经过光禄寺,可见地位非比寻常。说白了,若是光禄寺指定哪家皇商,那家皇商定然能够发财。
天下商户正差没地方巴结讨好,这不一个个的皆是盯上了丘官人这条路子。
说话间,驴车已没法再往前挪。
三人索性下车步行,刚靠近丘府门口,就见门房正拦着一群人,脸色难看地喊:“我家郎主说了,除了厨子,其他人一律不让进!”
魏厨和林芝面面相觑,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上前。他们一个是好味斋的主厨,一个是林芝记的主厨,自是没被拦着,说明身份后就被人放了进去,至于沈砚则跟在林芝身后,成了小跟班。
三人走到里面,方才知道门房脸色难看,焦头烂额的原因,只见前院里乌泱泱的站着近百人,挤得满满当当。
林芝扯了扯嘴角,喃喃道:“这要是一人做一碗汤饼,丘官人不被撑死,也能被汤饼给直接淹死。”
魏厨被逗笑了,左右环顾一圈后忽然抬手指向远处一人:“喏,那位便是丘官人。”
林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身穿天青色绸衫,脚蹬官鞋的男子站在台阶上,对方看着四十来岁,模样器宇轩昂,只是脸色黑沉沉的,像是憋着气。
丘官人正盯着院里的人发愁,他想寻到幼年时的味道,可眼下这阵仗,难不成要让他连着一两个月天天吃汤饼?
想让旁人帮忙试味,又拿不准该托付给谁。耳边满是众人自荐的声音,他心里越发烦躁,都快有把人全轰出去的冲动了。
“丘官人。”魏厨领着林芝和沈砚上前,拱手问好:“我是——”
还未等魏厨说罢,丘官人便认出他来:“你是好味斋的魏厨,上回我刚去你家铺子用过饭。”
“正是。”魏厨又介绍了一番身后人,“这位是林芝记的林厨,还有沈郎,我们是听闻您这里又开始选择‘状元汤饼’,特意过来看热闹的,没成想……”
“嗐,别提了,这事儿真是一言难尽。”丘官人郁闷地回答道,而后朝着林芝拱拱手:“您便是林芝记的林厨?久仰大名。”
林芝记出品的几道果子让光禄寺甚是长脸,不过丘官人尝是尝过,却是头回见到林芝,不仅感叹道:“没想到林厨竟是这般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
“丘官人谬赞了。”林芝笑着回礼,目光落在丘官人紧锁的眉心上:“瞧您一直皱着眉,可是有什么难办的事?”
丘官人先是一怔,随即眼前一亮,往前走了两步:“本官还真有些事儿,想要拜托两位。”
林芝和魏厨齐齐一怔,随即听丘官人说道:“今日来的人实在太多,本官本想把人都打发走,可又怕我要找的厨子恰好在里头,实在左右为难。”
说着,他对着两人深深一揖:“还望两位能助我一臂之力。”
林芝和魏厨赶紧侧身避开,却也同时明白了丘官人是想请他们帮忙筛选厨子。
两人本就是来凑热闹的,见状便应了下来:“丘官人客气了,这点忙我们当然能帮的。”
丘官人大喜过望,满眼期待地看着二人。正式开始以前,林芝还有些问题得询问一二:“想问问丘官人,您吃过的那道‘状元汤饼’,可有什么独到之处?”
丘官人苦笑:“其实那也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也记不大清模样,只记得那位老伯说他做的汤饼之所以便是将猪肉之精华聚集与一身,而那索饼吃起来又脆又香,猪肉鲜嫩,猪杂醇厚……”
“脆?”这个出乎意料的词语教林芝和魏厨同时面色微变,普通人描述索饼,会说索饼有弹力,却很少会用脆来形容。
丘官人回想了一下,给出肯定的答案:“就是脆。”
第118章
林芝与魏厨齐齐陷入沉思中,各有各的想法。
他们未将猜测说出口,只转身先观察起院内众人,按丘官人所说这里有一部分是自行登门的厨子,还有一部分是有举荐人带来的厨子。
眼下人太多,光凭嘴说根本辨不出谁真谁假,得用些实在法子筛选。
林芝皱了皱眉,很快便有了发现。她压低声音,侧首与魏厨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有几个人,瞧着就不像是厨子?”
魏厨点点头,轻声回答道:“丘官人觉得诸人辛苦,故而年年都会给些赏钱与登门者,想来其中还有不少浑水摸鱼者。”
两人悄声商量两句,很快便与丘官人说了想法。丘官人当即点头,先让府里仆佣去后院牵来四头生猪,又吩咐人搬来十几张长桌,摆在院子中央。
准备妥当后,魏厨先上前一步,扬声道:“诸位安静!丘官人寻的是能做出状元汤饼的厨子,不是来凑热闹的。现在麻烦登门举荐的请站到左边,登门下厨或是受人举荐的厨子站到右边!”
话音落下,院里的人赶忙左右分开。魏厨请登门举荐者到旁边落座休息,而林芝则趁机在人群里走了一圈,将那些站到厨子队伍里的人仔细观察一遍。
“你、你、你,还有你们三个。”林芝干脆利落地点出混在厨子队伍里的几人:“你们可以离开了。”
“什么?”
“我还没有做呢!”
“你确定你是厨子吗?”林芝抬眸看向其中抗议的闲汉,“瞧瞧你的袖子领口,上面还留有油渍。”
“还有你。”林芝又看向另外一人,轻笑道:“为了来丘官人府走一遭,还挑了绸制的衣裳?你可知道这衣衫可碰不得油污?”
穿着绸衫的闲汉环顾四周,发现其余人多是穿着短打居多的棉布衣衫,顿时脸涨得通红。
剩余人不敢反驳,灰溜溜地走出队伍,红着脸挪到了左边那队。
这一轮下来,厨子队伍就少了七八个浑水摸鱼的。再来林芝又询问在场可有人会杀猪,有说会的,亦有说不会的。
林芝挑了八人上来,教他们两两负责宰杀。等取出猪血猪杂等物,她又转身看向剩余人:“状元汤饼据说是聚整猪精华所制,处理猪杂最见功底。现在麻烦各位,每人取一份猪杂,就按你们平日做汤饼的法子处理,半个时辰后我们来看。”
话音刚落,剩下的厨子纷纷上前取猪杂。有人拿起猪肠,先仔细翻出内壁的油脂,用粗盐反复揉搓去味,动作麻利;有人处理猪肝,手指灵活地剔除筋膜,刀刃起落间把猪肝切得厚薄均匀。
有动作干练果断的,也有人慌了神,手里拿着猪心,半天不知道从哪下刀。
更有人洗猪肠时只随便冲了冲,连内壁的粘液都没刮干净,更别说去味了。
林芝和魏厨挨桌检查,但凡动作生涩、处理得乱七八糟的,直接让人站到左边。
被指出的人里还有不死心的,大声嚷嚷起来:“我在铺里又不是做杂活的!我专做索饼,猪杂不过是汤饼的配料,处理不来也正常!”
这回都不用林芝出马了,旁边一个刚杀完猪、满手沾着猪油的厨子就嗤笑出声:“连猪杂的腥膻味都处理不好,怎好意思说能做这状元汤饼的?”
“你!”嚷嚷的人涨红了脸,半响才憋出话来:“做好的猪杂往上一倒不就可以了……”
林芝上前一步,打断这人的话语,说道:“你可知丘官人是何时尝到这状元汤饼的?”
“当然知道,是丘官人年幼时尝到过的。”那人梗着脖子回答,满脸莫名其妙。
“答得对,可惜没抓到重点。”林芝笑了笑,声音清亮,不疾不徐往下说:“丘官人说过,当年家境不丰,只有父亲月考得第一才舍得吃外食。”
“那又怎样?”
“以其当年的家境,选择的必然是市井脚店。”对于贫苦的,还需要出资供养丘官人父亲读书的农户来说,每一文钱都需要苛着使用,定然是不可能一月便去大铺里吃一回的。
“脚店里多是一家人忙活,厨子哪有不处理猪杂的?”
“再者,大型的酒楼饭馆里能用各种香料去除猪肉的腥膻味,可脚店为了省成本,只能靠前期仔细处理,哪敢偷懒?你若是真琢磨过丘官人的话,又怎会连猪杂都处理不来?”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人手上:“我瞧你手上老茧的位置,想来你的确是厨人,还是在面粉铺里做生面的手艺人。”
那人听林芝把自己老底都掀开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再也待不住,低着头匆匆挤出了人群。
此后,再无人抗议。
等筛选完,原本近百人的队伍,只剩不到三十人,连最初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丘官人站在台阶上看着,脸上的愁容终于散了些,对着林芝和魏厨拱手道:“多亏二位,不然我还得在这群人里瞎忙活。”
“我们也是尽力而为。”
“丘官人客气,我们只是尽力而为。”林芝回礼道,“剩下的,便请他们动手做汤饼吧。”
随着院里诸人开始忙活,林芝则坐到一旁,静静注视着下面人的动作。她的思绪还在丘官人刚刚说的那个‘脆’字上,猜测或许丘官人吃到的不是汤饼,而是别的东西?
林芝刚想到这,魏厨便凑过来低声说:“你说会不会是肚丝?”
他一边说,还一边瞥向沈砚。
自打进了丘府,沈砚就没怎么说话,存在感低得很。魏厨原本还盼着看沈砚讨好丘官人的模样,好让林芝看清他的嘴脸,没成想竟是这般光景,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紧接着,魏厨又往下说道:“若是当年丘官人吃的是猪杂汤,把肚丝当成了索饼,倒也说得通。”
林芝想了想:“的确有可能。毕竟猪肚、猪肠、猪肝和猪心等物只要处理得够好,便能让人吃起来有种脆的感觉。”
尤其是猪肚能处理成细丝,一筷子夹起来时,会不会让年幼时期的丘官人误以为是索饼?又或者说三十多年的时间,足以美化丘官人的记忆,让他改变不少细节。
“不过我觉得没这么简单。”随即,她话锋一转:“现在做猪肚的菜不少,我家有芫爆肚丝,街上还有卤肚丝、凉拌肚丝,油浇肚丝等菜品,丘官人寻了这么多年,
要是真是肚丝,早该找到了。”
魏厨听着也觉得有理,索性直接问丘官人。
果然,丘官人摇头:“年年都有人以为是肚丝,有户人家做的肚丝格外好吃,还听我的建议开了家肚丝拌饼铺。可我确定,当年吃的是索饼,就是口味不一样。”
“您还记得起别的吗?”
“这……”丘官人思考片刻,“我记得是红的。”
“汤是红的……”魏厨眉心紧锁,猪杂汤汤色澄澈清亮,吃的便是原汁原味,若是加了红油酱汁,那真真是味道千变万化,天晓得哪种才是丘官人说的记忆里的味道。
“红的?”林芝突然抬头,声音里带着点吃惊:“您的意思是索饼是红的?”
“这我就不确定了。”丘官人努力回想了下,叹了一口气:“都过去三十多年,实在记不清。”
“索饼是红的?”魏厨眉头紧锁,重复着林芝的话语。半响他抬眸看向林芝,忽地问道:“林厨,您有想法了?”
此话一出,丘官人也投来期待的目光。他之前问过饮食行的行首,可那些人都是名铺出身,擅长做羊肉、鹿肉这些珍味,提到猪杂汤就摇头。
可林芝记出身不同,听说他们刚到汴京时连钱都快花光,是从底层做起来的,说不定真能知道答案。
越是如此,越有可能!
丘官人满眼期待,起身拱手道:“林厨,还望林厨帮我圆梦!”
丘官人起身拱手,语气恳切:“林厨,还望你帮我圆了这个梦!”
“丘官人不必多礼,我也只是猜测,不一定对。”林芝连忙摆手,而后坦然道:“我的确有个想法。”
顿了顿,林芝说道:“丘官人在找的或许是血面。”
丘官人和魏厨同时惊呼:“血面?”
别说丘官人,就是魏厨也是头一回听说。他难掩心中好奇,激动地询问道:“林厨,这血面是何物?”
“便是用猪血和的面。”林芝伸手指向那堆放在盆里,尚未使用的猪血,温声答道。
“用猪血和面?”魏厨觉得自己今日简直变成了牙牙学语的孩童,恨不得林厨说一句,他重复一句。
林芝点了点头,转身又向丘官人说明一件事:“得先与官人说一声,若是要索饼色泽鲜红,那得先蒸后嗮,方才能让其色泽红亮,若是直接煮制,那索饼的颜色是黑的。”
“丘官人,您看——”
“我盼了数年,时下只想见见幼年时吃到的那碗吃食……还请林厨尽管制作!”丘官人没有任何犹豫,回答道。
林芝苦恼道:“不是我不愿意制作,而是我铺里还有事儿,加上这面先蒸后晒需要三四日时间方才能够完成,也不能一直呆在您府里。”
丘官人不觉得这是何难事,直言道:“林厨尽管按您的时间来,到时制作完成,再使人来通报一声,我亲自到您铺里品尝。”
林芝应下这事,不过也没忘了院里制作的人:“咱们先坐下等等,说不得之中亦有味道相仿者。”
遗憾的是,直到最后一名厨人上台来丘官人也没寻到那记忆里的味道,最后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林芝身上。
第119章
林芝和沈砚刚回到铺里,林森和宋娇娘就急忙迎上来,手里还拎着一块沾着红色血迹的抹布:“好端端的,刚刚怎有人送了一大桶猪血来,还有好些猪杂猪肉?你们不是去丘官人家看热闹了吗?”
刚刚几名陌生差役将两缸子猪血、猪杂和猪肉送来时,可把夫妇俩吓了一跳。
尤其是那缸子猪血真真是腥气冲天,弄得搬运的伙计都一惊一乍,不小心洒了一些在外头,教两人还跟在后头收拾残局。
林芝把丘府里的事一五一十说清楚,连林森夫妇都听糊涂了。
两人对视一眼,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用猪血和面做索饼?这做出来能好吃?”
声音大的,林芝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哭笑不得:“爹娘,你们等着瞧就是!”
说罢,她转身进了灶房。林芝先吩咐帮厨们将送来的猪杂处理干净,准备稍后进行卤制,而自己则趁着猪血尚且新鲜时,先把猪血面给做出来。
她先舀了一勺猪血倒进盆里,加了些葱姜水搅匀备用,又取来面粉堆在案板上,中间挖了个窝,倒入少许调好的猪血水。
像寻常揉面那样,双手温柔出力,将面粉和猪血水糅合在一起,直到面团光滑,色泽鲜亮红润为止,再盖上毛巾让面团松弛片刻。
等面团松够了劲,林芝才拿起擀面杖,将面团擀成薄面皮,再反复折叠,最后用大摆刀切成极细的索饼。
沈砚和林森夫妇看着那团玫红色的面团,又惊又疑:“这就好了?”
不怪他们疑惑,到这里为止制作过程都甚是简单,与寻常的面团制作无甚区别,很难想象这索饼能好吃到让丘官人惦记几十年。
林芝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有一些准备工作没做呢。”
三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若是这么简单就完成,倒让他们觉得不踏实。
林芝没注意他们的神色变化,转头问了一句:“你们要不要尝一碗?现在下锅煮也成,就是口感和颜色有点不一样。”
三人瞅着那红通通的索饼,心里都有点犯怵,半天才陆续点头。
虽然刚刚芝姐儿揉面时的冲天血气,然后猪血与面粉混合时摊开的血腥色,教人瞧着甚是膈应,但这到底是芝姐儿做的吃食,应该不会难吃的吧?
“……应该不会难吃吧?”等宋娇娘回过神,方才发现自己竟是说出了口,赶忙抬手捂住嘴。
“不难吃的,娘您不也吃过猪血肠吗?都是血制品,味道也差不多,就是头一回吃可能会有点不习惯。”
林芝一边解释,一边取了一块猪油。她把猪油放掌心里搓化,随即伸手把猪血索饼翻拌均匀,让每根索饼都裹上一层薄薄的油膜,再放进蒸笼,等水沸了上锅蒸,说要蒸两盏茶的功夫。
“这样蒸出来的猪血面是朱红色,待会儿我给你们直接煮的,颜色就要差一点,深褐色甚至有点灰黑。”
林芝说完,也不管蒸笼里的索饼,转身琢磨起配料来。
按丘官人的说法,当年那碗汤饼应该是碗底放些基础的调味,再浇上一勺猪骨浓汤,放入猪血索饼,再在上面码上各色卤猪杂。
可自家今日尝鲜,也不必等那么久的卤猪杂,林芝想了想,索性取了点洗干净的猪杂,先用盐、鸡粉、胡椒粉腌了腌。
紧接着林芝两边一起操作,一边灶台烧着油,准备炒猪杂,而另一边则烧上水,把刚切好的猪血索饼下了锅。
等索饼煮透,捞出来过了凉水沥干,盛在盘里,再舀上一大勺刚炒好的葱香猪杂,一碗猪杂拌饼就成了。
“不是说汤饼吗?”沈砚奇道。
“丘官人用的汤饼,要是我没想错的话所用猪杂是经过卤制的,现在做起来起码也得要个一个时辰。”林芝笑着说道,“咱们自个儿尝尝味,炒个猪杂拿来拌饼也足够了。”
林芝一边吩咐三人把猪杂拌饼端出去用,一边掀开蒸锅盖子,将刚刚蒸制好的猪血索饼取出,放在竹篓里,悬挂于通风处,等待时间让索饼慢慢风干。
忙完这些,林芝洗净双手,撩起灶房门帘走到大厅里,正瞧见着沈砚正在手舞足蹈,与林森夫妇二人描绘着林芝今日的表现:“那人被芝姐儿说得面红耳赤,捂着脸逃似的逃跑,可惜林叔宋婶没见到,那场景别提多好笑了!”
“那位丘官人亦是可怜人。”宋娇娘要感性一些,不免唏嘘丘官人这些年的努力。她一边翻拌着面前的索饼,一边念叨:“为了一碗汤饼,寻了这么多年,中间也不知道给了多少冤枉钱。”
沈砚听见宋娇娘的唏嘘,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才开口道:“宋婶这话也不全对,事实上往前推数年,坊间还有另一种说法。”
听到八卦,林森夫妇顿时睁大双眼:“快说快说。”
就连林芝也忍不住加快步伐,走到三人身边坐下,一边翻拌索饼,一边听着沈砚说起往事:“丘官人与他父亲生前关系其实不算热络,甚至有些淡漠。”
“听说丘官人的父亲本是穷苦书生,全靠其母亲家资方才读完书。只是这人高中状元,便生了花花肠子,据说去世以前已有相好的外室和子嗣,还几次三番想将人迎娶归家,只是在丘官人阻拦下方才没有成功。”
“等丘官人父亲过世,他立刻就使人把那外室与异母弟弟打发去了乡下,那外室还曾前去衙门告状,想要丘官人抚养其弟,没曾想丘官人根本不承认这是自己父亲的孩子。”
沈砚一说,宋娇娘顿时撇嘴:“又是个陈世美。”
“他倒是杀伐果断。”林森点点头,觉得丘官人的操作很是不错。
“的确,不过等他考中状元以后这些事儿就有碍名声了。”沈砚仔细说道,“据说没过多久便传出这碗汤饼的故事来。”
“外头人见了,都夸他是孝子,连带着官声都好了不少,不少同僚都觉得他重情重义。”
“不管是真心还是装的,能坚持这么多年,也比那些连装都懒得装的人强。毕竟这世上,多少人连父母的喜好都记不住,更别说记一碗几十年前的汤饼了。”
顿了顿,林芝又道:“说不定丘官人也惦记着那个时候,那个他父亲尚未发迹,一家人用好不容攒下的银钱,去购买一碗热乎乎的猪杂汤饼,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品尝的日子。”
“芝姐儿说的是。”沈砚眸光沉了一沉,忽地想起自己的事来,只觉得自己或许是听多了旁人的闲言碎语,没有亲自观察,自是无法察觉那一抹藏在深处的真心。
“不聊这些了,快尝尝这猪血索饼到底啥味,待会儿凉了。”林森催促道。
说罢,他率先提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猪血索饼,等不及吹凉,就心急火燎地往嘴里送。
下一息,奇妙的异香瞬间充盈口腔。这猪血索饼入口并无他们预想的腥膻味,只带着淡淡的荤香与麦香,每一根都均匀裹着油和酱汁,软滑爽口,出乎意料的鲜美。
林森咽下一口以后,忍不住赞了一声:“爽快!”
再来他开始品尝上面的炒猪杂,粉肠头脆嫩,猪肝鲜甜,连猪腰也一点腥膻味都没,反倒是越嚼越香。
林芝还往里放了些五花肉片,肥肉里的油脂已完全煸炒到猪杂中,吃起来瘦肉边缘微焦,同时肥而不腻。
每每咀嚼一回,无论是五花肉还是猪杂内都有细微的肉汁溢出,激得几人根本停不下来,片刻功夫一碗猪杂拌饼便见了底。
三人很快吃得肚子溜圆,心满意足地打了饱嗝。就是沈砚有个疑问:“这个索饼,也不脆啊?”
……
过上三日,随着林芝遣人去丘府通报,丘官人也赶到林芝记来。他坐在外面大厅里,没在意旁人投来的好奇视线,只伸长脖子遥望着灶房的方向,盼着林厨能端出那碗自己念了几十年的索饼来。
不多时,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香味涌出铺子。紧接着林芝撩起帘子从灶房里走了出来,将手里那碗索饼送到丘官人面前。
各色卤制猪杂码在红色的索饼之上,汤汁澄澈,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丘官人没作声,夹了一筷子索饼,定定看了好半响才往嘴里送。
入口微烫,用力咬下去索饼是弹牙的脆!
丘官人虎躯一震,骤然色变,他怔怔地咀嚼着,用猪血制作而成的索饼带着独特的荤香,像是一柄小钩子,又像是悬着的鱼钩深入脑海,捕捉到那三十余年前的记忆。
那是寒风凛冽的冬日,女人牵着他的手艰难走在路上。他冻得瑟瑟发抖,饿得饥肠辘辘,每每问起,女人总说快到家了。
可那回家的路,好似走也走不完,等到最后他昏昏沉沉时忽觉得身体一轻,被拥入同样冰冷的怀抱。
过了好久,他才渐渐升起暖意。等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陌生人家中的炕上,屋里弥漫着香甜的气息。
很快,面前的老人注意到他苏醒,又端来热乎乎的汤饼……那是一碗让人吃了就想哭的汤饼。
正想着,泪珠从他的眼眶中落下,直让沈砚和林森夫妇瞪大了眼。
很快,周遭好奇围观的食客也注意到这一幕,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丘官人这是……哭了?”
“难不成林厨做出来了?”
丘官人对周遭的声音置若罔闻,一筷子一筷子吃着猪杂汤饼,吃完了索饼和浇头,又将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第120章
丘官人将空碗放回桌上,又将筷子也整齐放在筷架上,安安静静坐着原地,没说话,也没抬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周遭人瞧着丘官人的反应,细碎的议论声渐渐变响,更有食客忍不住站起来往这边凑,意图看看丘官人的反应。
宋娇娘注意到这点,赶忙领着伙计上前劝说,请诸人都出了门,又把门暂时合上。
半响丘官人才缓过劲,颤着手从怀里拿出帕子,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抹去那隐隐落下的一滴泪。
林芝见状,方才走上前去,温声道:“丘官人,这可是您当年尝过的味道?”
丘官人摇摇头:“不是。”
正当林芝大吃一惊时,他哈哈一笑,方才解释道:“确实是此物,只是乡野粗食并不及林厨做的味道美味,还带着点腥膻味。”
丘官人说到这里,又是鼻头一酸。他不愿再回想往事,只好奇询问道:“林厨师如何想到,用猪肉制作索饼的?”
林芝笑着解释:“那日在府上听您说索饼口感发脆,又是红色,我便想到因冬日乡野之地难已囤积食物,备年货时除去腌菜酱肉外,留下的猪血亦不能浪费,故而很多地方都有将猪血与面粉、米粉乃至猪肉等物混合,或是做成血糕,或是做成猪肉丸子,亦或是做成这猪血索饼方便后续保存的习俗。”
顿了顿,林芝又道:“再者您说当年家境不丰,市井脚店肯定要省成本,用猪血做成的索饼味道特别,同时经过处理的索饼能放置三四个月,亦是降低成本的好法子,故而我想来当年那铺子老板,或许也是这般考虑的。”
当然林芝没说的猜测是,或许丘官人美化了自己的说法与这道猪杂汤饼的来历。
毕竟如同猪血索饼这类属于口味偏重的食材,更多的是出自民居,开店售卖者反而并不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藏匿的秘密,因此林芝没将怀疑说出口。
丘官人的情绪早已平复,听到这里克制又矜持地鼓掌:“不愧是林厨!”
他从随身的钱袋里取出厚厚一摞交子,尽数推到林芝面前:“林厨,非常感谢您的帮助,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林芝只看了一眼,便发现这钱已远远超出悬赏的银钱。
她有些吃惊:“丘官人,这——”是不是多了?
只是话刚说出口,林芝便猛地止住话头,忽然想到一点:这位丘官人乃是现任的光禄寺少卿,按照本朝的规定,他在此位上少则待上一年,多则会待上三年,若是自己成为副行首,往后两者的来往将会增加不少。
丘官人与其说是感谢自己,不如说是——交好自己?
不过三息时间,林芝便笑着收下了银钱:“让丘官人破费了,若是往后您还有什么吃食上的问题想要了解,或者寻我帮忙的,请不要客气。”
丘官人深深看了一眼林芝,笑着应下了。
等丘官人登上马车离开,新进来的顾客难掩兴奋地凑上前八卦,打听打听丘官人的事儿。
等得知林芝真做出丘官人寻觅十余年的吃食后,惊呼声此起彼伏。
很快,这事也传到魏厨那边,而他面前也摆着一碗几乎一模一样的猪杂汤饼。
事实上时下的挂面,南方的碱水
面,很多都会用到先蒸后晒的手法。
在林芝在丘府说用猪血和面与先蒸后晒以后,魏厨回到铺里也试着制作了。
没想到的是,这种方法不仅能让索饼保持鲜艳的色泽,而且口感也比一般的碱水面更筋道,煮熟并放入口中的瞬间,竟真有丘官人所描述的那种‘脆’劲。
魏厨慢慢吃完这碗汤饼,这种猪血索饼味浓而不腥,醇香而不膻,色红而不辣,油厚而不腻,味道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可偏偏在此之前,他从未曾听人提起过这物,想来此物乃是外乡的特产吃食。
魏厨僵坐在原地,半响吐出一口气来,心头闪过一丝不甘。
坐在旁边缝活计的年长妇人听到声音,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担忧地望向他:“朗哥儿,好好的怎突然叹起气来?”
“我在想,林厨明明年纪比我小恁多,见识却很是广阔。”魏厨声音低沉。
“既如此,不如出去走走?”
“我好不容易坐稳了主厨的位置,要是外出游历,起码得三五年时间才能回来。”
魏厨紧锁眉心,他与林厨江厨等人相似又不同,虽然好味斋乃是魏家的私产,但他父亲膝下子嗣众多,他是凭着天赋与拼劲,方才被父亲所看重,攥住这主厨的差事。
要是此刻离开,先前的努力岂不是全白费了?
妇人笑了笑,再次捡起手里的绣屏,一边细细查看,一边问道:“那你觉得家里其他兄弟,会比你强吗?”
“怎么可能。”魏厨想都没想,直接答道。
“那不就得了。”妇人低下头,又做起手里的东西来:“你能拿到手一回,亦能拿到第二回。”
魏厨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摆,半响才起身出门。他还在暗自思考,不晓得跟随在身后的小厮已是急得额头冒汗。
他跟着魏厨好几年,好不容易熬到魏厨成了主厨,自己也跟着沾光,日子渐渐好过起来。要是魏厨走了,他也得跟着一道离开汴京,去外头遭罪。
可留在汴京,没魏厨在的话他也就是个寻常小厮,日子照样难过。
小厮观察着魏厨的神色,走出一段路方才说道:“郎君,您真要到外面去走走?”
魏厨没接话,神色淡淡的。
小厮偷偷观察着魏厨的神色,小声道:“可是好味斋这里可离不开您啊!况且我还听说三郎君准备拜崔厨娘为师学艺呢。”
魏厨脚步顿了顿,又往前走。
小厮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再说,郎君对林厨有意,您要是游历几年,林厨说不定便定下亲事了……”
魏厨脸色变了变,终是停下脚步。小厮觉得自己说话有用,愈发来劲了:“您觉得林厨手艺好,便娶回家里来,林厨知晓的,自然会都告诉郎君您,哪用得着跑外头去折腾自己的身子?”
魏厨目光冷了下来,暗骂没出事还不知道身边人竟已是心大,才过上几日好日子便乐不思蜀,单是不想跟着自己出远门,便怂恿起这起那了。
若是下回拿了银钱,岂不是甚都能做?魏厨没作声,教那小厮还以为说的正中魏厨的心。
直到半夜被人堵了嘴,捆进柴房,次日被送回签订契书的牙行里,小厮方才生起悔意。
可他连求饶的机会也没有,转头就被牙行送到外乡去当仆佣。
暂且不提魏厨的心思,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林芝稳扎稳打筹备选举之事,终是在一个月后得到了结果。
这日,宋娇娘在铺里张罗生意,时不时到门外张望一二,甚是心神不宁。
伙计上前说道:“宋娘子,有人要请林厨登门做席面。”
“好,来了。”宋娇娘赶忙从门口走回柜台旁,热情招呼着登门的仆妇,细细记录下对方人家,以及宴请人数,餐食标准,以供林芝归来后查看。
柜台前除去宋娇娘外,另有仆妇也在忙碌登记其余预定餐食,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正当宋娇娘送走仆妇时,便见一辆熟悉的驴车停在门外,林芝正撩起帘子,一跃而下,大步朝着宋娇娘奔来:“娘!”
难掩欢喜的呼喊声顿时让宋娇娘心跳加速。她快步迎上前去,颤声询问道:“芝姐儿……成了?”
不仅铺里的顾客纷纷停下动作,好奇望来,就连隔壁的余娘子都拉着吴掌柜跑了过来,两双眼睛紧张地看着林芝。
林芝没绕弯子,大大方方地张开双手笑道:“您说呢?”
这模样哪里还用得着猜!
几乎话音落下的瞬间,宋娇娘尖叫出声,兴奋地扑向林芝。
“芝姐儿你太棒了!”
“噢噢噢噢!林厨这是当上副行首了?”顾客们也激动起来。
“我的天,林厨现在才几岁?”
“林厨怕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行首吧!”
余娘子也跟着笑:“可不是嘛!我打听过的,之前最年轻的副行首都二十八了,林厨可比他小多了!”
“我的天!”
“这可真是创了记录!”
众人议论纷纷,离开时还不忘把消息传开。没一会儿,就有不少脚店饭馆掌柜和厨子提着礼物赶来,要当面给林芝道喜。
林森见状,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表示要去铺里订一块牌匾好悬挂与外面,让大伙儿都知道自家芝姐儿成了副行首!
林芝正想劝他不用这么张扬,没成想就在这时沈砚竟是提着一块牌匾走了进来,亲手递到她手里。
林芝愣在原地,半响才轻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沈砚弯了弯眼:“上回你说要参选的时候。”
他笑着补充:“我说过的,芝姐儿你想做肯定能做到。”
林芝捧着牌匾,指尖拂过上面的字样,明明并非官府送来的正式牌匾,却让她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她张了张嘴,半响才轻轻说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迟来的魏厨立在门口,事实上他手里也提着块一模一样的牌匾,瞧见林芝抱着沈砚送的牌匾,还对着沈砚浅笑,脚步顿时顿住,半响才缓缓吐了口气,转身把自己手里的牌匾放回驴车里,再重新走进铺里。
“林厨,恭喜。”魏厨拱手道。
“魏厨。”林芝猛地回过神,赶忙转身迎上前:“这事还得多亏您当初提醒,不然我都不知道有这机会。”
“哪用谢我?就算我不说,也会有人通知你。你能选上,全是你自己的本事!”魏厨朗声笑道。
“大家快进来坐,别站在门口了。”林森和宋娇娘忙着招呼前来恭贺的街坊与熟人,见林芝与魏厨正说着客套话,赶忙喊他们进铺子。
众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客人们陆续走了,魏厨几乎留到最后,方才开口:“事实上今日我来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说。”
沈砚眼里闪过一丝警惕,而后便听魏厨道:“其实再过几日,我便要离开汴京了。”
“唉?”宋娇娘吃了一惊,“魏郎这是要去哪里?”
“莫非有人邀请您去做席面?”林森想了想,有了猜测。
“还是您要去看看哪里的食材?”林芝好奇道。
“我自开始学习厨艺起,便没有离开过汴京。”魏厨坦然道,“与林厨比赛过后,我便觉得我的厨艺
到了瓶颈,想出去走走,看看外头的食材和做菜的手法,开阔开阔自己的眼界。”
听他这么一提,林森也是频频颔首:“好男儿就该多出去闯闯!只是这一去,怕是要三五年功夫罢?”
“估摸是要的。”魏厨答道。
“你不是好味斋的主厨吗?”宋娇娘忍不住追问,“你这一去,铺里的生意可咋办?”
“家里还有其他兄弟,撑得起门面。”魏厨摆摆手,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见他去意已决,众人也不再劝,只反复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凡事以平安为重。
魏厨一一应下,又和林芝聊了几句厨艺上的事,这才起身告辞。
沈砚见状,也跟着告辞。他走出门外,乘上车,驶出不远便遇见了停在路中央的驴车。
不出所料,魏厨站在旁边。
沈砚没有下车,只是撩起窗帘子,平静地看着对方。
没等魏厨开口,他沉声说道:“再过三日,便是今年秋闱的放榜日。”
魏厨听着没头没脑的话语,愣了愣,慢半拍方才回过神来,露出惊讶之色。
直到沈砚乘坐的马车离开,魏厨方才喃喃道:“……不会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