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小丫鬟后靠美食发家》 1、第一章 “芝姐儿——!” 林芝半昏半醒间,是被一阵陌生女人的哭嚎声吵醒的。 “芝姐儿,芝姐儿!你这狠心的孩子啊——” “你快睁眼瞧瞧娘啊……” “没了你,你让我们俩以后还怎么活啊——” 那声音离得极近,几乎像是要钻进林芝的脑壳里。她想抬手捂住耳朵,方才发现身体沉沉的,完全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耳畔又多了一个陌生的男声:“别胡说,芝姐儿福大命大,定然不会有事的。” 在呜呜咽咽的哭声中,林芝的意识渐渐清醒。随着她掌控身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起喉部的疼痛,声带发不出半点声音,唾液混着血沫在口腔里打转,剧烈的疼痛让林芝眼前一黑,几欲晕厥过去。 她是怎么了? 林芝努力回忆,忽然意识到她应该死了? 林芝清楚记得,自己前一晚在全国观众面前赢下厨王争霸赛,堂堂正正打败昔日敌手,没曾想当晚便遭遇袭击,身上被连刺数刀。 就在这时,身侧的男女声激动起来:“胡大夫,胡大夫,您来了?麻烦您,麻烦您赶紧看看芝姐儿!” “胡大夫,求求您。”伴随着一道噗通声,女人哭喊着:“一定要救救芝姐儿!我就只有她一个孩子啊……” “娘子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随着另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林芝能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人抬起,手指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片刻以后,那双手又抬起她的下巴。尽管对方动作轻柔,林芝也依然能感受到阵阵刺痛。 林芝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挣扎半响,勉强掀开眼皮,正对上数道或惊或喜的目光。 “芝姐儿?芝姐儿醒了!”从刚刚便缭绕在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捏着汗巾子抹泪的妇人欣喜若狂,扑到床铺上,颤着手触碰林芝的脸颊。 “好好……太好了!”一旁的男人语无伦次,半响才伸手扯住身侧的老人:“胡大夫,您快看看!” 夫妇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中间夹着白发郎中微粗的应和声。 林芝费力地抬起头,眼前一亮,终是看清了面前的三人:扑在自己身上的陌生妇人瞧着形容憔悴,额头一块青紫,双眼更是肿如核桃,见着她抬眸看来又是一声哭喊:“芝姐儿——” 林芝一怔,视线划过妇人的面容。面前的妇人梳着垂肩髻,发髻上斜插一根如意云纹金簪,瞧着甚是富贵。 不过那簪子富贵,妇人穿着的衣物却是平平,外面罩着的褙子为葱白色,只在边缘处绣了一些简单的花纹,内里衣衫与罗裙都是沉香色。 林芝目光划过妇人,又猛地收回来。她呆呆地看着妇人半响,旋即又看向其余二人,最后将四周环顾一圈。 她,这是,穿越了? 几乎思绪浮现的刹那,随着剧烈的头痛,无数陌生记忆涌入林芝的脑海中。 她时而是刚刚夺得厨王称号的厨师林芝,时而是知州府里三姑娘的陪嫁丫鬟林芝。 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不断交错,碰撞,生生刻入林芝的大脑。 她,穿越了。 林芝吃痛扶着脑袋,双眼发直,定定地望向抹着眼泪的妇人——也就是记忆里的林母,挣扎着挤出一道声音:“……娘?” “芝姐儿?你别吓娘——你认不得娘了?”林母被林芝的反应唬到,瞧着女儿面色惨白的模样,又急得落下泪来,伸手直拽那名白发郎中:“胡大夫,胡大夫,你快给芝姐儿瞧瞧。” 胡大夫拨开林母的手,镇定地上前。他又是把脉又是查看林芝的反应,终是得出结论来:“姐儿悬梁时间略长,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不过也正因其悬梁时间过长,所以伤及咽喉经脉,致使气血先虚,上扰清空,险些阴阳皆脱。” 阴阳皆脱可不是什么好词! 胡大夫的话音刚落,林母顿时惊得止住哭泣,两眼圆睁。 过了片刻,她嚎地一声再次扑在林芝身上。林母一手搂着林芝,一手重重拍着自个儿的大腿,口中痛呼:“我的儿——我可怜的芝姐儿啊——” “娇娘,冷静些。”林父同样面露痛意,只是他更理智些,竭力拉着自家娘子:“人胡大夫说的是险些,咱们家芝姐儿好好着,好好着。” 他双手拉着自家娘子,而后又转身看向郎中:“胡大夫,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夫人放心。”白发郎中也察觉是自己说过了头,忙抚着胡须解释道:“姐儿吉人天相,保住了性命,只不过……” “只不过?”夫妇面露惊恐。 “因气血不足,瘀血内阻之故,姐儿可能丢失了一部分记忆,更严重可能性情都会发生变化。” 胡大夫想着芝姐儿刚刚的反应,先给夫妇二人提个醒。 林芝闻言,悄然松了一口气。 她上辈子无父无母,在孤儿院待到十六岁后离开。幸运的是她很快得到师傅收留并教导厨艺,方才有了后来的日子。 可师傅再是慈和,与前身和父母间的表现却也区别甚大。要她立刻效仿前身来应对面前的夫妇,林芝想想便别扭得很。 胡大夫的话,恰好给了她改变的机会。 与此同时,夫妇两人亦是面面相觑,只是想到女儿是悬梁自尽,能保住性命亦好,丢掉记忆什么的也无所谓了。 “要是能把那事儿给忘了……” “……”林父听到林母的嘀咕,伸出胳膊肘撞了她一下。 林母表情微变,连忙偷偷瞥了林芝一眼,见林芝面色懵懂才长舒了一口气,赶忙开口问道:“芝姐儿,你喉咙疼不疼?肚子饿不饿?娘把米汤拿来……” “胡大夫,还要麻烦您为我家姐儿开一副方子。”林父则亲热地拉住大夫往外走。 待胡大夫开好药方,他先付了看病钱,而后再从袖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钱袋,径直塞进胡大夫手里。 胡大夫怔了一怔,反手将钱袋又塞回林父的手里:“林郎与我是什么关系?何必这般客气!你放心吧,我晓得其中窍穴。” 胡大夫常到官宦人家看病——不过他不是给郎君、娘子和哥儿姐儿看病,而是专门给婢仆看病的,自是清楚大户人家面上瞧着风光,内里龃龉重重,日子各有各的难处。 为了争抢主家身边人的位置,那是拼了命的。同样稍有不慎出个差错,又或是得了病,说不得就得被挤兑到角落里。 更何况—— 林郎的女儿是悬梁自尽! 眨眼间,胡大夫脑海里已经闪过数个看过的剧本。要不是他刚刚把脉时没摸着喜脉,不然那剧本的数量估计还得再翻三番。 胡大夫想到这里,往下道:“若是有人问起你家姐儿的情况,我定然会往轻里说,便说芝姐儿是不小心勒到脖子,断不会说是……” 胡大夫话尚未说完,却见面前的林父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若是有人问起,还请胡大夫说得越严重越好。” “唉?” “还请胡大夫帮忙。”林父拱了拱手,再次把荷包塞进胡大夫的手里。 “这——”胡大夫捏了捏那薄薄的钱袋,顿时知道里头乃是交子。交子最少也得一贯钱一张,对于胡大夫这般无甚名头的大夫来说属实是不少的钱了。 他当即点点头,应承下来。 直至胡大夫的身影转过街角再也瞧不见,林父才满脸忧色地收回目光,转身往最近的药铺而去。 不多时,他便提着一包药材匆匆回府。才迈进自家屋门,林父正见妻子端着托盘往内间去,托盘里盛着一碗熬得细腻绵密的米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二章 林父快走几步上前,赶在娘子前头撩起了帘子。待林母进了屋,他才随后跟上,又抢步到林芝床边,按住欲要起身的她。 最后,林父在床榻上支起一张小几:“别动,你好好休息着。” 林母将托盘搁在小几上,跟着劝说:“你爹说得对,芝姐儿你且躺着。” 说着,她舀起一勺米汤,吹了又吹,待热气散得差不多了,才递到女儿面前:“来,张嘴,啊——” 莫说上辈子,便是原主五岁以后也不曾有过这般待遇。林芝脸颊飞红,怪不好意思的,忍着痛哑声道:“不,不用,我,自己……” “害什么臊?”林母不由分说,将汤匙往她唇边送去:“乖乖,啊——” 林芝左右支绌,只得张口由着母亲将米汤喂入。这米汤吹得半温半凉,入口正合时宜。 随着林芝吞咽的动作,米汤顺着食道而下,熨帖了隐隐作痛的嗓子,落进空乏的胃里。 明明米汤并不炙热滚烫,林芝却觉得一股暖流自心底漫开,直直涌向四肢百骸。 林母见林芝不再推拒,只乖乖张口,一口一口喝着米汤,悬着的心方才放下大半,就连紧绷的筋骨也松快了一些。 待林芝喝完米汤,小鸡啄米似地半眯着眼打瞌睡,林母方才蹑手蹑脚地退到门外,想让女儿好好休息休息。 她一边烧了炉子熬汤药,一边与林父念叨着:“我与灶房使了钱,请王厨子帮我熬着鱼汤,回头你再往市场上去一趟,买些梨子,再买只老母鸡来,好给芝姐儿补补身子……” 林父耐心听着,时不时应一声,只是眉心依旧紧蹙不展。 林母的声音渐渐变轻,终而止住,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抽泣声。 林父伸出手,默默揽住娘子。 林母倚靠在他的怀里,泪水直往下落:“你说……咱们芝姐儿怎会遇见这等事?” “咱们家做了一辈子的忠仆,一门心思就为了老太太,为了郎君,怎就落得这般地步?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就这么,就这么……” “就这么把芝姐儿送给路边闲汉,她这是想要芝姐儿的命啊……” “芝姐儿一贯来只说人好话,从未说过三姑娘一句不好的,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她受了多少委屈……” 眼瞅着娘子的声音愈来愈响,林父赶忙捂住她的嘴:“娇娘,你小声点。” 只是林母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宛如烙铁印在手背上一般,阵阵刺疼直钻进胸口。 林父与林母在外窃窃私语,却不晓得林芝乃是假寐。她眼睛虽是闭着,却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 林芝阖目细细回想原身记忆,首先原身外貌名字都与自己全然相同。其次,其祖上数代皆为家生子,不过不是席知州本家所出,而是老太太赵氏陪嫁过来的奴仆。 她所穿越的朝代,风俗礼制与北宋相仿。本朝圣人仁厚,自开国起便禁止民籍世袭为奴,一应改为雇佣,世人唤作人力女使。 是以唯有累世高门,方能留存自开国便有的家生仆婢。便是席知州这般的门第,家生仆户也不过寥寥几十,人丁数量尚不及人力女使的十之一二。 偏生原身一家皆为家生子,身家性命都攥在主家手里。 林芝之父名为林森,自幼服侍席知州,从跑腿小厮熬成了府里的三管事。其母名为苏娇娘,本是老太太乳姐之女,自小习学女红,老太太内里衣裳多出自她的手,还是这两年因眼睛渐渐差了,方才渐渐退居幕后,主要负责描红制样,教习徒弟的活计。 原身得母亲苏娇娘的悉心教导,女红手艺自然不俗,打小就被选去大姑娘屋里伺候。 是的,前身起初是在大姑娘针线房里做事,而后才被知州夫人李氏挑中,转而进了三姑娘屋子伺候。 前身是个安时处顺的性子,到三姑娘房中,她也依旧尽心竭力,从未出过差错。 林芝反复思忖,觉得主仆之间若生嫌隙,唯有一事可疑。在三姑娘婚事定下以后,知州夫人李氏曾将原身唤到跟前说话,话里话外叮嘱她日后要尽心服侍姐儿姑爷。 原身对做通房侍妾甚的虽无感觉,但也并不抗拒,只道主家吩咐便从,也从未因这事改变态度。 但这件事情,诸人都心知肚明。 林芝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无比,要知道三姑娘前一日还与原身共赏布料纹样,说是要裁制新衣,如今却突然发难,还这般作践人,实在寻不出缘由。 原身同样也想不通,她绝望之余,平生头回生出违逆主命的心思来,最后用一根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 林芝口中生涩,半响不知作何反应是好。可她来不及为前身悲伤片刻,又不得不开始思考自身面临的问题。 虽说三姑娘要如此对待前身的理由尚不清楚,但自己若是再回三姑娘身边做事,无疑是回到火炕。 今日她能将自己送给街边闲汉,那明日也能将自己配给最底层的小厮仆役,也有可能将自己卖进那等不见天日的地方。 光是想想,林芝便心生寒意。 若是她落到那般地步,这对疼爱独女的夫妇又会如何?林芝自诩自己占了原身的身子,那就应当代替她孝敬父母,她想到这里,愈发心情沉重。 恰好此刻,林芝再次听到外面的对话。林森正拉着苏娇娘,细细说着这事,最后他的双手落在娘子肩膀上,微微用力:“娇娘,你记住。” “你在我面前说说也罢了。” “到外头,千万不能说一句三姑娘的不是。” 宋娇娘抿着嘴,不作声。 林森不得不加重声音:“娇娘,我这般说亦是为了我们一家……咱们家是家生子,没主家的允许一辈子都是!” “若是你心怀怨怼,流露出来,恐怕会让郎君娘子没了愧疚,反而心生忌惮。” “到那时,咱们家——”林森说到这里,难免哽咽。 往日他因家生子出身,而备受郎君信重,觉得自家比雇佣来的女使人力要来得体面。 可如今,林森却想若是自家亦是雇佣来的那该有多好,女儿不会因主人家的一句话而绝望自尽,自己也不用惶恐不安,恐家破人亡。 虽然林森未往下说,但宋娇娘已是听出其中意思。她下意识抓紧了夫君的衣袖,面上满是不可置信:“怎么会?三姑娘都做出这般事儿来了,府里难不成还要……” 就在此刻,屋里传来一阵嘶哑的呼唤声:“爹……娘……” 即便林芝的声音虚弱低沉,正在对话的两人也是立刻听见了动静。他们赶忙止住对话,撩起帘子进了屋,焦急地看向榻上的林芝:“芝姐儿,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林芝摇摇头,顾不上先前想要借失忆隐瞒身份的事儿,先将泛着甜腥味的唾液咽下肚里,旋即强忍着阵阵刺痛道:“娘,您和爹,都是为了我好。” “可三姑娘,三姑娘,亦是郎君与娘子的孩子,是,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女……” “芝姐儿?”宋娇娘先是惊喜,看女儿的反应想来神志清楚,并无失忆等风险。 可欢喜仅仅维持一瞬。 随着宋娇娘听清楚女儿的话语,她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一股子寒意从骨头缝里冒了出来。 “娇娘,芝姐儿说的对。” “……”宋娇娘跌坐在榻边,止不住的淌泪,一语不发。 她身为母亲,想为孩子讨个公道,却是忘了三姑娘亦是郎君娘子的掌上明珠。 半响,宋娇娘用力拭去面上泪水,咬牙道:“你们说得对……” “你想通了就好。”林森松了一口气,刚说到一半,宋娇娘便打断他的话语:“咱们得走,咱们得走。” 林芝面露惊讶,林森陡然一怔。 宋娇娘此刻已彻底冷静下来了,她抬眸看向父女两个,又重复一遍:“咱们得走,得想个法子赶紧脱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三章 先头林芝想到三姑娘的事情后,便有了这般打算,原来还想徐徐图之,没曾想宋娇娘反应比自己更快,竟是当机立断,立刻提出这般想法。 林森怔了一怔:“……脱身?” 宋娇娘拿着汗巾子抹了抹泪,没顾得与林森说话,而是起身走到屋门口,将两道门都合上,方才回到内间。 她双手用力拍在自个儿的脸上,声音又脆又响,直教林芝与林森瞪圆了眼:“刚刚是我糊涂,一心只觉得芝姐儿受了委屈,想着要给芝姐儿讨个公道。”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郎君说的不错,咱们全家三家生子,有恁的资格说不好的?” “说不得明日屋里便有传闻起来说芝姐儿犯了错,说咱们两个仗势欺人,冠上几个罪名便发卖出去。” “咱们一家说不得卖去不同的地儿,说不得便家破人亡了。” 知州府风光无限,仆佣婆妇穿金戴银,外人瞧见都要高看一眼。 可内里的踩高捧低,宋娇娘再是清楚不过。她几十年来也见过几回,前一日还是娘子跟前得意的人物,后一日便被掌了脸,打了板子,打发去了乡下庄子配人。 再出现在跟前时,做小伏低,畏畏缩缩,宛如寻常村妇,哪里还有当年意气风发时的模样。 这般的还算运气好的,有些走了以后便没了下文,不知是死了还是拉到别处卖了。 宋娇娘一番话,直说到林森与林芝的心坎里。林森瞥了一眼女儿,想拉着宋娇娘到外头说,可宋娇娘却是摇摇头,搂着林芝道:“芝姐儿生死走了一遭,亦是有些明白了。” “咱们一家人,都得豁出去!” “你想想。”宋娇娘念叨着,“与你一道当跑腿小厮的赵肥,现在去哪里了?” “他犯了错,收了钱,才被……” “你难道没收过旁人的孝敬?待我们一家被发卖掉,旁人口中,你,我,还有芝姐儿也是犯了错!”宋娇娘柳眉倒竖,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就这么一说,你怎么还急起来了?”林森见状,赶忙打断娘子的话:“我自是有这个心思的,就方才我还与胡大夫交代了,凡是有人问起便说芝姐儿病得厉害。” 林芝眼前一亮:“爹,厉害。” 宋娇娘闻言亦是面色转好,不过她还是先看了林芝一眼,又起身到外间拿了纸笔回来。她将几样东西都搁在几子上,念叨道:“你也不嫌嗓子痛,若是有想说的便写下来,知道了没?” 林芝乖乖点了点头,却是没打算手写,前身自是写了一手好字,可她却是未曾尝试过,尚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 宋娇娘叮嘱完女儿,才继续与林森说话:“你原本是想怎么办?” “我原想着芝姐儿丢了记忆,待三姑娘出嫁以后这事便过去了。”林森坦然答道。 他身为家生子,并未想着立刻要脱身离开,直到宋娇娘说出口来,林森方才发现原来自己与娘子想得一样。 宋娇娘闻言,顿时莞尔。 不过林森话锋一转,话语里透出些许担忧来:“只是咱们离开知州府以后,一家子要怎么活?”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有手有脚的,即便再给人雇佣当仆婢,总能撑过去的。” 林森哑然:“……也是。” 林芝手里把玩着笔,同时听着两人的对话。她听到这里,眯了眯眼,心中升起一个想法:“爹,娘,我,我有一个办法。” “我的儿,我都与你说了,你有想说的便写字——”宋娇娘娇嗔一句,抬眸看向林芝时却是一愣,只见林芝抓着毛笔,摆弄片刻,蘸着墨汁歪歪斜斜写字。 宋娇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森顺势看去,同样变了脸色。 夫妇二人相视一眼,顿时心里发沉,莫非女儿虽然未曾失忆,却留下了旁的后遗症? 宋娇娘定睛看去,果然那字丑得不堪入目不说,更是这里多一笔那边少一笔,乍一看还以为是启蒙开智,初学乍练者写出来的。 宋娇娘屏住呼吸,又望向女儿,只见林芝写得认真,仿佛完全没看出自己写的字哪里奇怪一般。 她心里紧张,手上用力抓住林森,直揪得林森龇牙咧嘴。 可他同样心里不安,耐着性子等林芝写完,愣是连气音都不敢发出一下。 林芝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二人,略略松了一口气,而后她举起纸张,兴冲冲地给两人看:“这个。” 宋娇娘与林森勉强按捺下心中思绪,抬眸看向林芝手里举着的纸张,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看起来都极为艰难。 “苦……肉……计?” “对,我,要,装作,傻了。”林芝握紧拳头,掷地有声道。 宋娇娘与林森盯着三个大字,又缓缓将视线挪向林芝,半响又转而看向大字。 来来回回,反复数次。 到最后,夫妇二人相视一眼,疯狂用眼神交流。 这孩子是装的,还是真病了? 其他不说,就这字拿出去,保证人人都能认为她傻了! 林芝不用看,都知道林森与宋娇娘在打什么眼色官司。 她脸颊泛红,心里暗道她穿越前从未练过毛笔字,提笔时便虽有着前身练习写字的记忆,但写下去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 故而林芝索性将错就错,写出这副歪歪扭扭的字来。她若无其事,甚至又把写着三个大字的纸张仔细看了一遍,面露满意:“怎,么,了?” 宋娇娘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用力,死死扭住林森的胳膊。 林森疼得直冒冷汗,面对女儿疑惑的眼神时他还勉强撑起嘴角:“没什么,没什么。” 顿了顿,他补充道:“苦肉计好,苦肉计好。” 宋娇娘也赶紧跟着点头,连连附和:“好好好,就按你说的做。” “……我,还,什么都,没说。” “娘都认识你十几年了,哪能不晓得你想什么?娘晓得的,后头你负责演戏,娘和你爹负责赔礼道歉加诉苦。” 宋娇娘满口应下,随即便拉着林森嘀嘀咕咕,说着后头的打算。 林芝瞧在眼里,竖耳倾听两者对话片刻以后也渐渐放下心来。 从原身记忆中,她清楚得知,林森与宋娇娘都是有本事的人,个顶个的能干,在知州府里也颇有地位,故而宋娇娘与林森刚开始都尚且抱有期望。 同样,他们清醒得也很快。 这也是,能在大户人家里混到一定地位的,各个都是人精。 --- 正当林芝一家细细商量之际,胡大夫也回到医馆。他刚拿出钥匙开了房门,眼角余光便发现两道黑影闪过,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推进屋里,跌跌撞撞几步才站稳身子。 再来是大门落锁的声音。 胡大夫被惊出一声冷汗,下意识开口叱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胡大夫。” “……”胡大夫闻声看去,只见室内上首坐着一个头戴无脚幞头,穿着一身宝蓝色缎子衣裳的男人。 胡大夫面上的惊恐褪去大半,惊疑不定道:“黄?黄管事?” 黄管事淡淡一笑,起身拱手道:“事出突然,冒犯到胡大夫,还请胡大夫见谅。” 胡大夫唯唯诺诺地应了声,僵在原地,连手都不知道摆哪里好。 若是有不知情的人瞧见,得以为这屋子是黄管事的,而不是胡大夫的。 黄管事又笑了笑,不轻不重地斥责那两名青衣小厮:“我让你们请胡大夫进来,怎这般粗鲁,倒是教胡大夫受了惊吓,还不赶紧给胡大夫道歉!” 两名青衣小厮闻言,干脆利落地给了自己两耳刮子,又磕头认错,惊得胡大夫连连摆手,赶忙让出半个身量来。 瞧着胡大夫战战兢兢的架势,黄管事眼里才闪过满意。他和气地吩咐胡大夫落座,又教人把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钱袋搁在胡大夫手边的边几上。 “胡大夫无需紧张,我这回过来,不过是奉郎君之命来问几句话罢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四章 “你是说那婢子可能失忆了?甚至傻了?” “是。”先前在胡大夫跟前一派人上人架势的黄管事,此刻正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回答着跟前人的问题:“回禀郎君,小的仔细盘问过那名胡姓郎中,林芝虽是及时被宋妈妈与林管事两人救下,但悬梁时间过长,以至于气血瘀阻,清窍失荣,脑脉痹阻。” 坐在上首的乃是一男一女,男人蓄着胡须,容貌清隽,正是知州府的主人:席知州。 他一手抚着胡须,一手轻轻敲击着几案,并未给予黄管事回应。 黄管事见状,又往下说道:“据胡大夫所说,林芝刚刚苏醒时,甚至认不得宋妈妈,半响才会喊人。” 席知州方才信了一二分,他缓缓反问道:“你觉得这名胡郎中说的,有几分可信?” 黄管事恭敬道:“回郎君的话,小的想来是有三四分可信的……那胡郎中不过是街头巷子里的寻常大夫,哪里敢隐瞒。” 席知州不置可否:“就是他过于寻常普通,说不得查不出什么东西胡说八道一番亦有可能。” 黄管事讷讷应是,不敢接话。 席知州沉吟片刻,吩咐道:“你且让人盯着林森一家,瞧瞧那婢子是真傻了还是装疯卖傻,另外再寻个机会让别的大夫给她瞧瞧。” 黄管事得了话,赶忙退下去办,最后只隐约听见席知州与身侧妇人抱怨:“你刚刚可曾问了三姐儿,她为何要做这种事!?” 暂且不说三姑娘已定下婚事,离出嫁已不足百日,亲家那边定然会关注自家的一举一动。 更何况,席知州来太平州做官已有两年有余,自诩政绩斐然的他正动用手里人脉,打算三年一过便调任至上州为官。 如今,正是调任评定的重要关头,家里任何一点不好的风声都可能造成影响。 偏偏自家女儿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将贴身婢女当街赠送与闲汉的丑事来。 高门大户最是要脸,别说折辱打骂,更是要将身边亲近者装扮得满身罗绮,翠羽明珰来彰显自家的富贵仁善。 尤其席知州这般正值壮年,有意向上打拼之人更是万分珍惜自己的羽毛,万万不愿在这等细枝末节的事上落下把柄。 当消息传到衙门时,席知州的脑袋便是嗡的一声,只觉得一团火直直烧到脸上,看都不敢看周遭同僚面上神色,直直狂奔回家中。 即便如此,也是迟了一步。 席知州还没来得及盘问女儿,便得知那名婢子在家悬梁自尽之事。 席知州越想越是恼火,对着妇人也没了往日的好脸色:“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竟是做出这般愚蠢至极的事儿来!” “我不要求她与大姐儿和二姐儿那般聪慧,给她挑了门楣低一些的人家,只想她好好过日子便是。” “她倒好,还未出嫁便闹出这般事儿来!苛待身边的贴身婢女,你知不知道消息传来衙门里多少人盯着我看?” “再说她刚刚定下亲事,这事儿传开你要亲家如何看待她?” “你到底教了她一些什么东西?” “早知道如此……三姐儿也应该让娘带着教养才是!” 知州娘子李氏闻言顿时面色雪白,险些落下泪来,她咬住唇瓣,眼底闪过一抹怨色。 李氏乃是继室,嫁入席家已有十几年时间。想当初,刚嫁进来时她也想当个好母亲的,可婆婆防着她跟防贼似的,直把两个姐儿带去她那边抚养,平日也不让她与大哥儿亲近。 待她诞下薇姐儿,亦想送到老太太这里,也好与老太太和两位姐儿亲近,老太太又说精力有限,让她自行照顾便是。 李氏有意向官人诉苦,可说了两句反遭了埋怨,还认为是她不知轻重,不晓得老太太的体贴。 故而,李氏再也没提这些。 没想到,到如今这些事倒成了她的不是。 李氏心里苦,面上还要小心翼翼地替女儿解释:“官人,薇姐儿虽不及两位姐姐聪慧,但也是乖巧孝顺的孩子,屋里上下就没有人说她不是的。” “要我说,怕是薇姐儿性情柔顺,由着下头的丫头爬到她头顶作威作福,方才闹得薇姐儿起了恼火,一时冲动才做出这般事儿。” 李氏三言两语,便把过错全推到林芝身上。她偷偷瞥了一眼席知州神色,见他神色冷淡,又接着往下说道:“往日薇姐儿曾与我抱怨两句,说屋里有婢子手脚不干净,还与外人有书信来往……” “我当时还不以为然,可现在想来……”顿了顿,李氏又道:“不如教人去搜一搜屋子箱笼,说不得有甚问题。” 这事儿一出,李氏便教手下人搜了林芝的箱笼,没寻到差处,索性教人往里塞了不少值钱的玩意。 她想着,到时一搜一个准,把消息散开以后再说薇姐儿冲动,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没曾想李氏话音落下,席知州却是没有接话。 屋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李氏坐立不安,席知州才冷声道:“蠢妇,别做一些多余的事儿!” 李氏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就连席知州何时起身走了都不知道,只拿着帕子掩着脸抽泣。 再说席知州出了门,铁青着脸往母亲那去了。待走进老太太院子,他的眉眼顿时一松,席家老太太赵氏的院子位处知州府最深处,这里绿树成荫,婢女婆子皆是安静无声,动作利落又轻盈,比旁处都要规矩得多。 席知州想,不是李氏管得不好,到底是出身不同。无论是自家母亲管家时,亦或是吴氏在世时,自家的仆婢都是这般安静且干练的。 可惜吴氏早逝,母亲年纪渐长,又接连照顾两个姐儿,精力不足,加之李氏多有抱怨,便逐渐把家里事都交到李氏手里,由她管家,以至于家里也愈发乱了。 席知州脑海里飞速闪过思绪,原本舒展的眉心又紧紧锁在一起,脚步声都沉重了一些。 屋里的老太太听着脚步声,捻着佛珠的手指一顿,睁开双眼:“都这个岁数了,还是心不静。” 席知州刚进门就得了批评,面上讪讪:“……娘,儿子错了。” 老太太不接席知州的话茬,直接说到正事上:“三姐儿平日里瞧着性子不错,怎突然闹出这等事?你可曾使人盘问过她身边伺候的乳母婢子?” “儿子遣人问了。” “吕妈妈说三姐儿前一日还好好的,就是夜里像是做梦魇着了,还惊醒过来,打早上起便不愿让那名婢子伺候了。” 事情一出,席知州便遣人立马将三姑娘身边的人过问一遍,没得到任何线索不说,还得知李氏使人往林芝箱笼里塞东西的事。 他没教人拿走,只想留着后手。 没曾想李氏却是这般迫不及待,满脑子只有三姑娘的前途,压根没把大姑娘的声名放在心上。 从大姑娘身边出来的婢女,又是偷东西,又是私会外男,这般的事儿传出去……大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他们席家的家风要不要了?席家其余女儿的亲事还要不要定了? 莫说女儿那边难交代,怕是族里都得发信来申斥。 老太太知道李氏蠢,却没想到她这般蠢,一时气极反笑。老太太摇了摇头,叹道:“……倒是我的错,原想着出身低些,也好待大姐儿二姐儿与大哥儿好些,没曾想眼界这般低。” 当年郎君早逝,留下府里一个烂摊子。即便老太太乃是伯府出身的姐儿,也过过一段颇为艰难的日子。 好歹儿子争气,考上进士以后便被时任大理寺卿的吴官人家瞧上,娶了吴家大姑娘为妻。 加之夫妻相合,感情顺遂,吴家大姑娘又是体贴人,不过两三年便是凑成了一个好字,教老太太好生欢喜。 遗憾的是吴氏去的早,那时席知州官职不高,她挑挑拣拣最后选了李氏,只想对方能操持好家事,照顾好儿女。 只可惜吴氏太优秀,李氏无论是眼见才艺乃至性情都远远不及…… 老太太收回心思,捻着佛珠,终是替李氏说了一句话:“虽然是愚蠢了些,但好歹也是慈母心肠。” 不等席知州反驳,老太太话锋一变:“就是三姐儿都快出嫁的年纪,怎么连如何处置婢女都不晓得?往后到了别人家里,也是被人欺上瞒下的主。” “虽说李氏教她捏着人,出嫁以后好开脸帮衬自己,但她自己不乐意,李氏还能去亲家那逼她?” 老太太只觉得可笑,出嫁以后自己当家做主,有甚不好做的?到时直接配个小厮,不就了结了这桩事?难不成李氏还能插手到女婿房中事? “连个家生子都捏不住。” “往后,她还怎么捏着姑爷跟前的人?” 老太太对着席知州语重心长道:“现在其他的事儿不重要,最重要的便是要把三姐儿的性子掰回来,她这般愚蠢,自己不受亲家待见也罢,恐还连累她姐姐妹妹。” “实在掰不回来,便要选几个严厉些的妈妈。” 顿了顿,老太太又道:“咱们结的是亲家,可不是仇家。” 席知州暗道自己糊涂,赶忙接话道:“那往后便让三姐儿先住娘这边?也好教她抄写佛经,收收心思,顺带也请蔡妈妈教导教导吕妈妈等人。” 老太太点了点头:“甚好。” 最后,席知州才提及林芝的事儿来:“据说那婢子救下来时,已有些时间,说是连爹娘都要半天都能认出来……” 老太太转着佛珠,神色淡淡的,并不放在心上:“主子赏她一场好婚事,她非但不顺应,还胆敢违逆主命,活着也该打上几十杖子送去乡下配人。” 席知州也深以为然,嘴上附和着:“娘说的是。若是在屋里发的话,也就使人打发去乡下便是,现在事情闹开,人又傻了,反而让儿子怪烦难的。” 到底是府里的家生子,爹娘又是得力的,要是随随便便发卖掉,别说外面这么多眼睛盯着,府里还有恁多人看着。 可要席知州将人继续放在身边,他也不愿意。席知州为官多年,没少见主家虐待仆婢,以至于被毒害乃至刺杀身亡的。 即便没这般胆量,这埋下了怨恨,往后暗中使绊子又怎么办? 席知州光想想,便是心烦。 “既然傻了,便先养着吧。”老太太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叮嘱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便是赶紧将外头的流言蜚语压下去,切勿让事情传开。” “是,儿子省得。”席知州闻言,赶忙应了声,想来母亲想法与自己一般,待事情压下去以后,想怎么处理便能怎么处理。 席知州把林芝之事丢到脑后,暗自思忖着该如何解决这个棘手问题,眉心紧锁,半响又暗暗生了恼意:说到底还是李氏糊涂,教不好孩子,让三姐儿都快嫁人的岁数,还不懂如何管教婢女,就连安放罪名,背着人做事都不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五章 暂不提席知州与母亲细细商量如何压下风声之事,又是如何操办的,那边林芝一家细细研究一番,当晚便开始了演戏。 一家人先是做了机关,用绳子牵着一堆锅碗瓢盆,只待人睡到翻身拉扯,便能将东西稀里哗啦,叮叮咣咣全砸在地上。 这般来来回回弄个三五次,直到隔壁人家屋里的烛火亮了又灭,灭了又凉,看来已是逼到极限,林芝与宋娇娘才止住动作。 接下来的部分,则交给熬了一宿未睡的林森。 黄管事心里揣着郎君交代的事儿,远远见着林森过来,便脸上挂起担忧之色,准备上前问上几句。 只不过他还未来得及放话,先被林森的脸给震慑了! 那黑眼圈浓得呦! 黄管事忘了原本想说的话,脱口而出:“森哥儿,你,你,你,你怎成这般模样了?” 林森长得白净,很有书生气质,故而席知州爱将他带在跟前做事,平日里也是打扮得光鲜亮眼,哪有像是今日这般乱糟糟的。 黄管事再仔细看,更是头皮发麻,赶忙把人往外推:“我的好兄弟,你怎连鞋子都穿错了?赶紧去换一换吧。” 林森打了个哈欠,勉强打起精神。他定睛看了一眼自己的鞋,面上讪讪然的:“是我糊涂,糊涂,我赶紧回去换。” 一来黄管事与林森熟络,二来他也有意亲近,好打听打听林芝的病情,故而亲自扶着林森往下人院里走,同时提点道:“森哥儿往日也是体面人,怎今日这般糊涂?尽管你女儿昨日出了事,可咱们当奴仆的自是要以郎君娘子跟前的事务为重……” 黄管事自诩前辈,说得头头是道,没曾想林森越听越是气恼,这黄管事家里一子三女,各自都有了前程,自是轻描淡写,不想自家唯有林芝一个女儿,他们夫妇当时拼尽全力也要保住女儿。 林森面上摆出愁色,打断黄管事的话:“黄兄说的事儿,我亦是晓得的,可昨日芝姐儿醒来以后便好是浑浑噩噩,一会儿认得她娘,一会儿又认不得,到夜里更是闹腾得起劲,整个夜里我和娇娘一刻都没能睡成。” “这不我早上刚给娇娘请了假,方才赶来上值的。” 黄管事愣了愣,忽地想起早上听小厮抱怨昨天夜里下人院闹腾得紧,害得众人都没好睡。 合着竟是林家人闹出的声音! 黄管事暗自思索,半是安慰半是提议:“我听说你昨日请的是方回巷的胡郎中?那郎中不过是给贩夫走卒之流看病的,哪懂什么大的病况。” “我听你描述,你家芝姐儿恐病症厉害,不如寻好些的大夫看看。” 林森闻言,顿时有了计较。昨日夜里一家三口商议时,便猜测府里不会这般轻易相信芝姐儿有病的事,还细细商量要如何应付过去。 他本以为郎主会由着芝姐儿养上三两日,再寻摸教人查看,没曾想郎主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没有耐心。 林森最后那点的犹豫也化作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面露迟疑,半响才摇摇头:“我倒是想,可是我哪认得什么好大夫……” 黄管事笑道:“你这是灯下黑,府里常请的邵大夫不就是咱们太平州出了名的名医?” 林森惊了一跳,连连摆手:“邵大夫?那可是为老夫人和郎君查探身子的人物,哪是芝姐儿能用的?” 黄管事笑了笑:“你糊涂啊,邵大夫虽好,但也不是太平州的行首。光是城内就不知有多少大夫虎视眈眈盯着他手里这份活计,他巴不得能来帮咱们看看,好教咱们美言几句。” “其他人不说,但凡平日我有个风吹脑热,都是请邵大夫来瞧上一眼的。” “我瞧着不如……”黄管事瞧林森心动,赶紧接话往下说道。只是刚开了口,耳畔便响起咚咚咚的声响,而后又是一声带着哭腔的哀叹:“芝姐儿——” 黄管事止住话语,往前看去。 林森正脑内活动,准备措辞对应,见状也下意识往前看去。 只见林家小院门口,正围着不少准备去府里上工的仆婢。他们视线方向一致,每人面上都带着震惊。 “那是芝姐儿吧?” “芝姐儿这是……傻了?” “昨儿个的事情是真的?” 黄管事心里一咯噔,赶忙抓紧脚步走上前去查看。他奋力推开人群,登时见着里面一蹲一立的二人。 立着的那人正是林森家的宋娇娘,她同样眼底带着青黑,面色蜡黄,平日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只随意扎了一把,歪歪斜斜地搭在肩膀上。 而蹲着的,自然是林芝! 等等?蹲着地上扒拉泥巴的人是……芝姐儿!? 黄管事瞪大了双眼,难掩震惊地看向林芝,惊得膝盖一软,险些来了一个踉跄! 旁人见着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宋娇娘双手捧着心口,面色发白,整个人瞧着都要晕过去了:“芝姐儿,快,快,快停手!” 宋娇娘这般模样还真不是演技,实乃因为林芝正在挖泥巴! 挖泥巴! 她在挖泥巴! 她用她那娇嫩的手指挖泥巴! 宋娇娘从她的母亲那学了一手上等女红技艺,自是尽数教授给自家女儿。 林芝先在大姑娘针线房里伺候,后头又被调到三姑娘屋里伺候,那双手从未操持过重物,每日更要用香膏按摩,故而没有一处茧子,保养得极为细腻。 一双明眸,一双巧手。 这两样说是绣娘的命也不为过。 宋娇娘便是年轻时用得狠了,三十岁不到便看不清近处,只能退居二线。故而她教导女儿时,更是反复叮嘱女儿要少用眼,日日保养双手。 没想到……没想到…… 饶是宋娇娘知道得骗过府里,定然不是一桩容易事,可没想到女儿竟是有这等魄力,上来就毁了自己一双手! 宋娇娘回想昨日,她与芝姐儿商量甚多,却从未提过这茬事儿。饶是知道身为绣娘的女儿如此糟蹋双手,更能让人觉得女儿是傻的,也依然让她心痛无比。 林芝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宋娇娘,心里暗暗道歉。虽然她知道原身擅长女红,但她昨日尝试写毛笔字时便发现她身体有记忆,可大脑与身体的配合度有问题,想要直接达成前身的水平是不可能的,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调整。 更重要的还有林芝上辈子擅长的是厨艺,要她坐在绣架前一坐就是数个时辰,还不如让她去切一百根萝卜来得轻松愉快。 她正好借着这事,慢慢画出自己与前身的区别来,往后出了府亦能想想如何扎根立足。 当然,待离开知州府,全家人安定下来以后她也会捡起前身的手艺,安抚爹娘同时,多学一门技术总归是件好事。 林芝一边发散思绪,一边蹲在地上挖泥土,任由着指甲缝隙渐渐被黑灰色的泥土所覆盖。 显然,她的行为大获成功。 黄管事呆呆看上半响,忍不住拿着巾子擦汗,他再是清楚不过那细腻的手指,养得恰到好处的指甲对绣娘的重要性。 少了这些,说是身为绣娘的价值折了一半都不为过。 这,这林芝是真傻了啊! 黄管事不住地拿着帕子抹汗,就连对林森说的话里都多了三分真心:“森哥儿听我一句劝,赶紧请邵大夫为芝姐儿瞧瞧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六章 “你是说林芝在屋外头挖泥巴?把手都弄坏了?”老太太赵氏看向婢女青黛,问道。 青黛点头:“可不是,奴婢亲眼见着的,那两寸长的指甲都裂开来了,可怜宋妈妈一边哭,一边拿剪子给她剪指甲,林芝还不晓得好,闹着不肯剪呢。” 老太太不免叹气:“可怜见的。” 正为老太太锤肩的婢女桑白见状,心中微动。她曾跟着宋娇娘学过女红,亦与林芝关系不错,有心想为两人说两句好话。 不过她也晓得老太太昨日与郎君的对话,知道老太太对林芝悬梁自尽一事心有芥蒂,故而并未直愣愣地帮忙说话,而是顺着老太太的话叹道:“亦是慈母心肠,想那时三姐儿婚事定下,宋妈妈也喜了好些日子。” 青黛点点头,又道:“听住在林家隔壁的下人说,林芝闹了一晚上,以至于林管家与宋妈妈也是一夜没好睡,人憔悴得厉害。” 提起宋妈妈,就是老太太也面露怜悯。她对不守规矩的林芝不太满意,但对宋妈妈还是很满意的。 对方是自己乳姐的女儿,打小在跟前长大,规矩又守礼,无论是对自己,亦或是对着郎君娘子都是再是忠心不过的。 老太太想到这里,点点头:“可怜天下父母心,瞧瞧你们郎主都几岁的人了,我还不是日日担忧着。” 顿了顿,老太太开口吩咐:“你们两个等会儿去趟宋妈妈那,给宋妈妈送两支上等的人参去,再与宋妈妈说一句,教她暂且在家好好照看林芝,不必急着回来做事。” 桑白和青黛齐齐应了声,退下去办了,不多时两人便拿着东西来到林家门口。 宋娇娘得知此事,捧着用红布罩着的两支人参,对着两人千恩万谢。 紧接着她又从袖里掏出两个荷包来,分别塞在桑白和青黛手里:“这些日子我不在屋里,恐针线房的丫鬟没得章程,做不好事儿,还望桑白姑娘,青黛姑娘帮忙看顾一眼。” 桑白笑道:“宋妈妈放心,老夫人刚刚还吩咐我,让我交代您安心照顾林芝,待林芝好些再回屋里伺候。” 青黛想来宋妈妈大体是担心自己照顾久了,回院子会丢了针线房管事妈妈的差事,忙跟着附和:“宋妈妈的手艺是府里独一份的,老夫人哪舍得您,您就放心照顾林芝妹妹吧。” 宋娇娘平日自得这事,没少拿这事儿炫耀。可现在起了出去的心思,便觉得不好了,暗暗埋怨自己过去出挑,她笑了笑:“到底眼睛不好了,做得没过去细致,也是老夫人体谅,才教我一直能在这位置上。” 三人说了几句,屋里又升起叮叮咣咣的声响。桑白见宋娇娘面露愁色,忍不住悄声问道:“林芝妹妹的病况如何?” 宋娇娘摇了摇头,面露难色,只身后叮叮咣咣的声响愈发大了。她赶忙道了声歉,又赶紧掀帘进了屋里。 青黛赶忙伸长脖子瞧了一眼,登时吓了一跳,原是林芝发髻散乱,衣服皱得与梅干菜似的,最重要的是她腿上还绑着绸布带,另一端连接在床尾上。 正当她震惊之时,恰好林芝猛地抬头看来。她双目空洞,形容古怪,看着她便咧开笑容,身体纵然向前一扑,又被那绸布带拉着,嘴巴一扁便要哭出来。 青黛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几乎同时门帘骤然下落,将宋娇娘与林芝的身影笼罩在其中。 不多时,宋妈妈又出来了。 桑白和青黛见状也不多问,只道宋妈妈照顾女儿之余也要照看好自己,而后便转身离去。 目送两人远去以后,宋娇娘方才再次转身回了屋。她合拢了门,赶紧上前想把系在林芝腿上的绸布条拿下来:“好了好了,赶紧取下来……” “娘,别摘。”林芝抬手止住宋娇娘的动作,“演戏,演全套。” “万一,待会,还有人。” “是是是。”宋娇娘停住动作,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林芝双手上,眼眶又一次泛红:“娘晓得演戏得演全套……可你下手也太狠了,瞧瞧你的指甲。” “您就说,成功没?” “……”宋娇娘当然晓得成功,可就不想夸女儿,故而虎着脸坐着一声不吭。 林芝挽着她的胳膊,晃了晃,见宋娇娘还没有反应便用手指擦过宋娇娘的胳膊,哎呀一声唤。 宋娇娘顿时破了功,赶忙捧着林芝包裹得如粽子般的手:“怎么这么不当心,受伤了还不好好呆着……疼不疼?” 直抬眸对上林芝的脸儿,她才反应过来。宋娇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捏了捏林芝的脸颊:“瞧你那样!” 说罢,宋娇娘也没了气性,搂着女儿叹气:“只望一切顺利。” “还有,那边呢?” “我注意着呢。”宋娇娘晓得女儿在问什么,与她说道:“早上过来看热闹的仆婢里,便有在许小娘跟前伺候的。” 宋娇娘说的那位许小娘,便是席知州的二房,她是先头娘子的陪嫁,二姑娘与四姑娘都是她所出。 虽然二姑娘已然出嫁,但四姑娘与三姑娘岁数相仿,正是议亲的年岁。若说府里最担心这事后续的人,想来她定然是其中之一。 正当母女俩说话时,外头响起阵阵敲门声:“宋妈妈在吗?” 宋娇娘出去开门,林芝则整了整衣衫,半歪着身子靠在榻上,一双眼儿直勾勾地瞅着外头。 宋娇娘一开门,心中便乐了,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母女二人提到的许小娘——身边的婢女芍药。 芍药手里拿着托盘,上面也摆着两盒子药,另外还有一碟子五红糕,一碟子烧鹅肉,另外还有两包药草与两贯钱。 “宋妈妈,我家娘子听说芝姐儿得了病,特意教我送了点东西来,还说您要是缺钱的话便来寻娘子。” “多谢芍药姑娘,还劳烦姑娘跑这一趟。”宋娇娘双目含泪,又赶紧塞了个荷包给她:“劳许小娘惦记,还请芍药姑娘帮忙带句话,就说待芝姐儿身体好些,奴婢便带着芝姐儿来给小娘磕头。” 芍药见宋娇娘亦是大方,也是心中欢喜。她没忘记许小娘的吩咐,便开口细细询问林芝的病情,又稍稍打听来龙去脉,瞧了瞧林芝模样,方才回报去了。 宋娇娘端着东西进了屋,将两道吃食搁在几子上,唤林芝尝尝:“那李氏真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人许小娘还送些东西过来,她倒好,连个屁都不放一个。” 林芝笑了笑,捡起一枚五红糕,轻轻咬了一口。 眼前这五红糕,乃是用红豆、红枣、红糖、枸杞与红曲米研磨成粉,再加以粘米粉,糯米粉蒸制而成,香甜可口,又有益气补血之功效。 在后世常见不过的糕点,目前因着糖价不菲,多要三五百文一斤,故而并非寻常百姓能用。 林芝眯着眼睛,享受着舌尖融化开的甜美香气。她发现这具身体的味蕾比她原本更强,光一口下去,脑海里便涌现出用的各种食材乃至数量。 这天赋,可非同寻常! 林芝咽下五红糕,慢吞吞道:“没,罚,就不错了。” 宋娇娘撇撇嘴,捡起筷子夹起一块烧鹅来:“亏她还是知州娘子,竟是这般刻薄,连装都懒得装……还没人许小娘来得知事。” 倒是晚间林森回来不久,席知州与李氏分别遣人来送了一回东西。 林森已是一日一夜没睡了,连与人说话都在打瞌睡。半响他送走人,方才进来与母女俩说道:“说是郎主晚上去了许小娘那,听许小娘说赏了咱们东西,便顺口问娘子赏了何物……” 结果,李氏压根没赏东西。 那边席知州责备李氏的话语,与宋娇娘出奇的相似:“人许小娘都晓得送点东西,瞧瞧那婢子的情况。” “你倒好,竟是这般刻薄,连拿钱堵嘴都不会!” “妾身是忘记了……” “你是真忘记还是假忘记?莫非以为不闻不问,这事儿就能过去了?满屋子所有眼睛都盯着你看。” 席知州说罢,眼刀扫向一旁立着不作声的三女席诗薇:“我已让人给你收拾箱笼,今日起你便搬到你祖母院里,好好学学规矩,不要再给席家丢脸。” 三姑娘涨红了脸,张了张嘴,讷讷道:“爹,我是,我是真梦到了。” 李氏也附和着:“官人,薇姐儿得上天庇佑,才得以这般的提示梦……” 席知州摇摇头,甚至连口都懒得开。他站起身来,只想去许小娘那休憩一番,念念昔日旧人。 “爹!”三姑娘急得眼红,泪水滴答滴答直往下落。 席知州脚步一顿,抬了抬下巴道:“既然你说你梦到未来事,那你说说往后我会去哪里?” 三姑娘支支吾吾半响,才小声道:“会去……江州为通判。” 江州与太平州区域相仿,而通判却是要比知州低上一等,亦是说席知州此后非但没有晋升,还遭到贬职。 席知州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连附和的李氏都僵住了笑脸,满眼的震惊:“怎么会!?” 李氏清楚知道官人费了多少心力和银钱在这回的考评上,一心一意想要返回京城。 她这回也不敢赞同女儿了,赶忙拉着女儿的手,叱道:“哪有这等事儿,你莫要胡说八道。” 席知州恼火一瞬,随即便升起好奇心来,问道:“可知道是为何?” 三姑娘沉默半响,摇了摇头,低着头讷讷道:“我那时刚刚出嫁,并不晓得各中原因。” 席知州见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又问了几句朝堂之事,见她又是面露茫然顿时拂袖离开,只觉得三姐儿已然学坏,只知道用各种假话来胡说八道,博取同情。 待席知州走远,李氏也念叨起来:“怎么会呢?你爹今年的政名可好了,哪会有什么……” 李氏越说越轻,越说越心虚,有什么问题,眼前便有一个大问题。 她沉默半响,吞吞吐吐道:“梦里的你也做了这事?” 莫非是事儿闹得太大,以至于牵连到官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七章 三姑娘气了个仰倒,没曾想自己愿意将重生的事儿与娘亲分享,娘亲非但不认可,而且还认定是她胡说八道。 三姑娘一个没忍住,又说出另外一桩事来:“待我出嫁不久大姐姐便去了,你让爹去信问问,大姐姐如今应当已得了病!” 李氏吃了一惊,急得捂住三姑娘的嘴:“我的小祖宗,你可别乱说话了!” “都说了,是我梦到的。” “你骗骗你爹就是,怎还骗到娘头上了?你说,是屋里谁告诉你大姐姐生病了的?” “娘知道?” “娘与你爹早两个月便晓得了。”李氏没好气道,“你可千万别在你爹跟前说那等不吉利的话,你爹要是发火少了你压箱底的银钱,你往后哭都来不及。” 三姑娘没得到李氏信任,反而被李氏埋怨了许久。她心中不舒服,憋得一肚子气回到自个儿屋里,可刚进门就被板着脸的几名妈妈‘送’到祖母院里。 三姑娘敢在李氏跟前说话,却是不敢对老太太不敬的,乖顺地听从老太太的吩咐到佛堂里捡佛豆,直到夜深才得已离开。 待洗漱完毕,三姑娘已是心神俱疲。她斜倚在榻上,睁着双眼辗转反侧,心里想着上辈子的事儿:再过三月,便是她与未来夫婿的大喜之日。 她的未婚夫婿相貌平平,又寡言少语,日日只知道埋头读书,并非三姑娘的梦中良人,故而很长一段时间两人感情平平。 幸运的是郎君文运亨通,次年便考中进士,授职为永丰县令。 而三姑娘也同样幸运,接连诞下一子一女。比较起早逝的长姐,家里抬了三房养娘的二姐,以及被爹送去当继室的四妹,三姑娘自觉自己福运双全,只盼夫婿官途顺利,好让自己也在姐妹之间扬眉吐气。 没想到夫婿生性木讷,不通世故,官场周旋屡屡失当,头一个三年未得迁调,又过三年竟是直接被遍为芜湖县主薄,官职不升反降。 眼见二姐四妹日子稳当富贵,三姑娘也日渐心生怨怼,没少催促他与上官交好,也好让官职动上一动。 为了这事,夫妇俩数起龃龉,最后闹得婆母介入,直接将身边的婢女给了夫婿。 三姑娘见状,也只好将林芝抬作养娘,想让两人争斗,亦好让自己拢回夫婿。 又是担忧夫婿前程,又是烦心后院纷争,三姑娘竟是没注意自己怀了孕。待小产以后,她恶露不尽,最后丢了性命。 没曾想她死后并未消失,而是跟随在旁看着,发现她的夫婿并未续弦,而将管家权交给了林芝。 令她惊愕的是,数年后郎君竟违律将林芝扶为正室,更是遣散其余养娘,专宠林芝一人。 更让三姑娘茫然的是这般违律之事,竟是无人上诉,而她遗下的儿女,更视林芝为生母,早把她忘到九霄云外。 而起初官途不顺的夫婿,沉淀以后竟是一举向上,几番过后为刑部员外郎,更是为林芝争得诰命。 区区家生婢子,一朝成了诰命夫人,就连自家姐妹见着她也是好生客气。 三姑娘看到最后,已是怒不可遏,扑上前去想要撕烂林芝的脸。 意想不到的是她穿过了林芝的身体,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穿回了年轻时。 三姑娘承认自己是一时冲动,可她再也受不了林芝假惺惺地凑在自己身边,看着她那张脸,自己都犯恶心! 她闭了闭眼,想着自己只是一时受累,待到后面爹娘就会明白自己的用意。 …… 主子们屋里发生的事,暂时传不到林芝一家的耳中。 因着诸位主子的赏赐,故而林芝一家今日的餐食可谓是丰盛非常! 桌上摆着一碟子烧鹅、一碗白煮羊肉、一碗山家三脆、一盅炖鸡汤,再来还有半碟子五红糕,一碟子茯苓山药糕。 光是嗅着扑面而来的香气,三人的肚子便咕咕直叫。 林森恐隔壁听到笑闹声,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今儿个咱们家的菜,也真够丰盛的。” “可不是么。”宋娇娘心领神会,点了点头:“过年都不一定有这般丰盛的菜。” “快吃吧。” “别忘了踢下面的铜盆子。” “我晓得的。” 三人说着话,又赶忙抬起筷子夹菜。林芝刚捡起木筷,两双筷子一前一后落在自己碗里,待离开时自己碗里便多了一块烧鹅,一块羊肉。 “愣着做啥,快吃。” “……嗯。”林芝眨巴眨巴眼,夹起烧鹅往嘴里送。 林芝不得不说,虽说早上那道五红糕口味一般,但这道烧鹅的味道那是做得真好。 那鹅皮透着光,晶莹剔透的,上面的油脂已彻底烤干,即便放凉了,咬下去也是酥脆酥脆的。 至于鹅肉更是汁水丰腴,香味浓郁,一口下去满嘴都是鹅肉的鲜香。 白煮羊肉吃的便是原汁原味,羊肉半点腥膻味都没,配上特制的酱汁尤为鲜美。 林芝细细品着滋味,脑海里勾勒出酱料原有的模样,手指轻轻颤动,只恨不得能立马进灶房里实验一二。 说起来,自己好些日子都没碰过菜刀了…… 旁边的林森和宋娇娘不晓得女儿的心思,见着这么多好菜,赶忙从屋里翻出一壶酒来小酌,吃得那叫一个尽心。 吃罢,一家三口又开始细细复盘今日的进度,除去一些细节外,对彼此的演技都甚是满意。 “我看黄管事的态度,想来郎主是想让邵大夫瞧瞧芝姐儿的情况。” 要说林森现在最担忧的,还是这件事儿,若是邵大夫看出个好歹,那要如何? 林芝却很懂,慢慢开口与林森解释:“大夫看病,用的乃是四诊之法。” 所谓四诊,便是望闻问切,即郎中需要经过自行观察,听声嗅味,问其症状,知其根源,最后再经过触按脉象,根据四诊结果得到答案来。 宋娇娘似懂非懂,茫然地看向林森。林森倒是知道,不过还有些紧张:“这样……能瞒过去吗?” 林芝慢吞吞道:“我的伤势,尚未痊愈,加之操心少眠,想来,脉象定是不太好。” “况且,我面上疯疯癫癫的。” 林芝说了一长段话语,接过宋娇娘递来的清水,抿了一口润润嗓子,方才继续往下道:“邵大夫,非行首,却也是聪明人。” 林森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我的确听人说过,不少郎中讲述病情爱往重里说,使用药方则爱用轻的。” 宋娇娘戳戳他的胳膊:“就是……能瞒过去?” 林森笑道:“要是邵大夫,说芝姐儿没得病,那郎主定然会唤其余郎中给芝姐儿瞧瞧。” “巴望能拿到咱们府里这块好肉的大夫可不少,到时和他打起对台戏,邵大夫没得好,反惹一身骚。” “故而邵大夫即便有怀疑,恐也会说些似是似非得话语。” 宋娇娘闻言,长舒了一口气。 正如林芝与林森猜测的那般,应邀前来的邵郎中细细观察双眼放空,状若无人,自顾自玩耍的林芝半响,而后又把脉查问,最后得出林芝心脾两虚,瘀血内停,脑络不通。 “邵大夫您看看,芝姐儿这病还有没有治愈的可能?”黄管事赶在林森跟前,急忙问道。 “……”邵郎中沉默半响,先是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倒是教在场几人都着急起来。 半响,邵郎中长叹一声:“这位小娘子髓海亦受震悸,病根深种,能保眼下神清体稳已属万幸。” “我这边可用几个方子,调整三载或能有半分起色,可要是想求神识清明如初……” 邵郎中欲言又止,终是摇摇头:“怕是非一两年可成。” 黄管事瞧出邵郎中有话没说,待出门以后又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荷包,笑道:“邵郎中可有什么不好说的话?” 黄管事眯着眼,心中狐疑,莫非林芝那婢子的病有猫腻? 邵郎中看了一眼身后,放低声音叹道:“老实与黄管事说罢,那婢子的病想要养好,需要戒忧思、慎劳作,能缓图渐进,养上三五年,待气血养足、脑窍复充,或有转机。” 黄管事和林森齐齐一怔。 邵郎中叹气:“若是府里的小娘子,那自是慢慢养着便是,可这做奴婢的……我想着,就不说了。” 黄管事登时哑然,让一个奴婢养上三五年载的病?旁人家碰到这等事,恐怕是直接把人打发出去了。 黄管事送走邵郎中,又宽慰林森好生照顾林芝,赶忙前去回话了。 那边林森目送两人离去,回屋里与母女俩嘀咕:“真真是……我怎么觉得邵郎中的态度有些奇怪?” 宋娇娘顿时提心吊胆:“莫非,莫非是发现了?” 林森摇摇头:“不是。”,他将邵郎中那番话告诉母女二人,方才往下道:“……我就是觉得邵郎中会不会太体贴了点?就,就像是在给咱们家寻出去的借口?” 林芝与宋娇娘面面相觑,半响宋娇娘摇了摇头:“咱们与他素不相逢的,又无甚交情,邵郎中何苦给咱们寻借口?” 林森亦想不通,他搔了搔脑瓜,暂且把这事放到一边,提起另外一件事来:“今日我上值时想起一桩事来。” “芝姐儿。” “嗯?”林芝歪了歪头。 “三姑娘将你赏了人。”林森面色严肃,缓缓说出问题来:“也就是说……原则上你与这人已定下了亲事。” 宋娇娘陡然色变,林芝也是一怔。 林森瞧着母女俩的神色,心情愈发沉重,仔细询问道:“你可知这人是谁?又在哪里做事?若是咱们想要离开知州府,并远离太平州的话,恐怕还要与这人打打交道才是。” 林芝搜刮脑中记忆,只记得原身当时情绪激动,并未看清楚对方的具体面容,只知是个头发散乱,遮住大半张脸,衣襟敞开,隐约能见着壮硕肌肉的闲汉。 至于名字…… 林芝努力想了想,迟疑道:“那人,那人叫沈严?沈宴?沈衍?大体便是这个名字罢。” “有何特征,是哪里人?” “身材,很魁梧,尤其胸肌特别大……”林芝下意识回答。 林森:“……” 宋娇娘啐道:“芝姐儿,正经点。” 林芝顶着无辜的眼儿看去,怪无奈的,毕竟除去愤怒以外,前身记得的便只有那胸肌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八章 邵郎中离开知州府后,先是回了医馆,待到晚间他才换了一身衣衫往别处而去。 邵郎中七拐八绕,很快便走进了名为卖鱼巷的一条小胡同。 这地儿名副其实,便是周遭百姓卖鱼之地,日日卖鱼杀鱼的,故而街道两侧皆是散发着鱼腥气,蝇虫飞舞。 邵郎中抬手挥退四周的虫豸,小心翼翼踩着干净的地方往里走,同时腹诽着这地儿的脏污,也不知道他们那些汴京来的贵人,怎能住下去的,反正换做自己,是肯定熬不下去的。 邵郎中边想边走,很快来到目的地。他踱步上前,用铜环敲了敲门,不多时大门打开一条缝隙,见着邵郎中才敞开来。 邵郎中进了屋,便见两名郎君立于堂内。左侧郎君相貌英俊,文雅洒脱,一身劲装瞧着极为干练,而右侧的郎君不似常人般将头发梳理得极为整齐,而是任由微卷蓬松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 他的肩膀宽阔,身材高大魁梧,若林芝此刻在场,定能认出这便是原身记忆里的那个闲汉。 邵郎中给屋里二人行礼:“陶郎,沈郎。” “邵大夫来了,请坐。”英俊郎君摆手示意,又唤妇人送茶:“屋里无甚好茶,邵大夫将就着喝一喝。” “陶郎客气了。”邵大夫受宠若惊,忙从妇人手里接过茶水来。 他刚抿了一口,便听陶郎询问道:“你可见着那位姑娘,那位姑娘情况如何?家里人如何?” 邵郎中赶忙将茶盏搁在一旁,恭声回答道:“回禀陶郎,那位姑娘的情况……不太好。” 他将今日所见与对话尽数禀报与两位郎君,顿了顿又道:“瞧黄管事的意思,是要去回禀知州大人的。” 陶郎敛起笑意,若有所思,而后细致盘问片刻,末了才让人送上荷包后,又教人送邵郎中出门。 再来,他与沈郎道:“砚弟,看来……” 话还没说完,门口便传来阵阵骚动。紧接着一门穿着大红绸袍的少年郎君如蝴蝶般飞了进来,兴奋道:“砚哥,砚哥!听说你路上被人塞了一个美娇娘?人在哪里?让兄弟我见一见——嗷!” 刚才还潇洒非常的陶郎面无表情,伸手揪住来者的耳朵,咬紧牙根道:“我不是说了?咱们这回出来都是镖师,镖师,你这装束算什么?” “我那是被送的货物主人……嗷嗷嗷嗷我错了,哥,哥!”少年郎抬头,面容竟是与陶郎有七八分相似。 “应策,你便饶了衡哥儿吧。” “哼。”陶应策方才松了手,教衡哥儿长舒了一口气。 他赶忙转到沈砚,冲着兄长吐吐舌头,而后发问道:“砚哥,这是真的假的?我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赶回来了?太平州的知州这么厉害的吗?连你的伪装都看出来了?要知道我头回见到你的时候,差点想直接抓一把铜板给你¥#@&*……” 衡哥儿的嘴巴开了,就没有停下,中间不带歇的,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 还未等沈砚和陶应策止住他的话语,衡哥儿笑容收敛,凉飕飕道:“莫非是席知州……也涉及此案?” 沈砚沉吟片刻,终是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件事……应当只是一个巧合。” “?????” “那位送人的席家三姑娘,已定下婚事,不日便要出嫁。”沈砚蹙着眉,缓缓将此事说道而来:“而她送给我的……” 说到这里,沈砚还觉得别扭。他沉默一瞬,方才往下说道:“我们调查了一番,那名婢女乃是席家三姑娘的陪嫁丫鬟。” “把陪嫁丫鬟给送了?那不是更加古怪,不会是对婚事不满意,恰好想要……”衡哥儿眼珠子一转,便有了猜测。 “那倒也不会。”沈砚摇摇头,“据说这名陪嫁丫鬟想不通,回府以后便直接悬梁自尽。” “如今虽被救了下来,但却是丢了心智,宛如幼儿。” “……”衡哥儿张了张嘴,半响吐出一句话来:“倒是一个没福气的……嗷!” 沈砚冷着脸收回手。 陶应策瞥了一眼龇牙咧嘴的弟弟,嗤道:“活该,让你嘴贱。” 他收回目光,看向沈砚:“既然此事与我们的案子并无关联,那我们也差不多该准备回汴京了。” 沈砚皱了皱眉:“暂留上几日罢。” 陶应策怔了怔:“嗯?” 沈砚沉声道:“席家三姑娘应当对这名贴身丫鬟有怨,故而将她当众送人。” “若是我直接离开,恐怕席家在风波之后,寻不到我亦会另外寻人将此女发嫁。” “邵郎中说这名姑娘如今伤了脑袋,智若幼儿,若再被送与他人,恐是命运坎坷。” 顿了顿,沈砚往下道:“我想打探一番那姑娘的情况,将人接出来送到庄子上使人照顾。若是能治好,亦算是一件功德事,若是治不好,也能教对方有口饭吃。” 陶应策哑然:“你这……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何苦做这一茬?” 沈砚眸色微沉,沉默半响后轻声道:“凭良心做事罢。” 陶应策见状,忽想起沈砚一家的往事来。他不再劝说,而是垂眸估计了一番回汴京的时间:“我们最多还能停留半月功夫。” 沈砚点了点头,将这事记下。 衡哥儿见状,好奇道:“哪用得着这么长时间?便上门要了人,直接走人不就得了?” 陶应策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提着人便往外走。不多时,屋内的沈砚便听见他的训斥声:“咱们是查案,查案!哪能这般轻易泄露身份……你还顶嘴?砚哥儿的事,他自有主张,现在你给我赶紧去换身衣服,若是出了差错……” 沈砚哑然失笑,想了想又换上那日穿的衣裳,随意扒拉两下头发,便上街打听情况去了。 刚到街上不久,他便被人认了出来:“嘿——这不是沈小哥么?天上掉个美娇娘的感觉如何?” “嗬,就是那天的幸运儿?” “那可是知州府里的大丫鬟呢!” “且不说相貌身段,便是嫁妆都能带来不少吧?” “那肯定的!” “想想平日出门的几个婆子,穿得比一般小富人家都好呢。” 随着说话声,数道或是好奇,或是欣羡的视线投向沈砚。在场百姓多未见过那日说的大丫鬟,可多多少少见过知州府里的仆妇婆子,那各个瞧着遍身绮罗好生富贵。 至于姐儿身边的大丫鬟,那怕是比外面小富人家的娘子更气派! “说不得能有三五十贯呢!” “岂止……应当有百来贯!” “可真好运啊……那天我怎么不在?” “没啥好运吧……我听说那姐儿不乐意悬梁自尽,现在虽然人救下来,但已变成了一个傻子!”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家舅姥爷的孙子的表嫂子的弟妹的叔父便是在知州府上打杂的。” 饶是席知州遣人把事儿压下去,可这世道人人都爱八卦,尤其是上面官人相公的八卦,那更是教百姓津津乐道。 别说压下去,倒是传得有鼻子有眼,或真或假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城。 羡慕好奇的目光中,又多了几道幸灾乐祸的。 沈砚目光淡然,行若无事,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周遭的视线。他面上笑容憨厚,抬手搔了搔后脑勺:“我就孤家寡人一个,连聘礼都出不起,哪能求姑娘家带嫁妆的。” 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有份亲事便满意了。 周遭百姓瞧他穿着与体型,若有所思,眼前这闲汉身材高大,即便外面的衫子包裹得严实,也能看出他身上的肌肉线条。 这般的男丁,即便不认识几个字,去码头又或是商铺里做活也能赚到不少钱。 几人露出暧昧的笑容,还有人暗地扼腕,瞧着脾气还不错,又对嫁妆无甚要求,说不得是个良配呢。 席知州府的人也混在其中,打听一番后便回去禀报。 而林森也从友人那得知消息,略略松了一口气,悄悄与宋娇娘讨论起来。 宋娇娘听罢,喃喃道:“要是个好的……也不错,就怕是装腔作势的。” 时下愈发重嫁妆,就是知州府里的仆婢定亲事,索要的银钱都比宋娇娘年轻时多了好几番。 宋娇娘跟在老太太身边,还听来往的妇人八卦,说是哪里的小官人家给女儿的嫁妆单子写得丰厚,等夫家把人娶进门才发现嫁妆与单子不符,竟是生生将人给蹉跎死。 又说哪里的小户人家连生三女,生到第四女时直接将婴儿溺死。 可见不止平民百姓,就是官宦富户也渐渐被拉扯进攀比的漩涡,被巨额的嫁妆压得喘不过气。 就这等时候,天上掉下个对嫁妆无兴趣的好男儿?还恰好被三姑娘指给自家女儿? 宋娇娘不相信有这般好事。 林森拍了拍宋娇娘的手背:“怕甚。”,他压低声音道:“顶多就是三碗发霉米饭的事。” 宋娇娘目光闪了闪,没有发话,显然是默认了林森的打算。 只是想归这么想,到底话题有些沉闷,故而她转身出门去寻女儿:“芝姐儿……咦?” 刚刚还坐门口捻柳条的林芝,竟是没了踪迹。 隔壁婶子见着她,道:“宋妈妈,芝姐儿刚刚往灶房去了。” 宋娇娘跺了跺脚:“怎又去那边了?” 这几日,林芝已去了好几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九章 “苋菜折好了没?” “来了来了。”几乎掌勺娘子的话音刚落,厨婢便将手里的竹篮递送上前。 “胡姐,去把蒸笼里的糕点翻个面。”另一处灶台上,正忙于处理手上糕点的厨娘头也不抬地吩咐着。 …… 林芝立在灶房门口,饶有兴趣地往里张望。灶房里的人进进出出,也有人嫌她堵着门,可抬眸一看是林芝顿时不作声了。 “哎,你是谁家的——” “走走走,别管她。”另外一人赶忙拉着先头那人离开,“你跟个傻子计较什么。” “就是她啊……” “就是她。” 灶房里的仆佣已是见怪不怪,只议论两句便继续工作,无视了林芝的存在。 林芝见四下无人留言,索性随着人流往灶房里去。她在灶间来回踱步,兴致勃勃地围观众人忙活。 忙忙碌碌的仆佣间,多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说有多显眼便有多显眼。 正当有人看不下去,想要开口呵斥时林芝故作好奇地捡起一根豆荚,学着旁人模样剥开,将豆子轻巧地丢进木盆里。 本欲呵斥的仆妇见状,顿时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前拦着她做事。 “痴傻又不碍着干活,她愿意做就由她做呗。”剥豆荚的婆子正愁人手不够,赶忙拦住欲上前驱赶的仆妇,嘟嚷着:“又不是躺在床上下不了地,能搭把手是一把,难不成还真当她是屋里的姐儿,只等着人伺候?” “周婆子,你说什么胡话呢?还不赶紧把她轰出去。”厨娘听到这边的动静,抬眸睨了一眼林芝,打断婆子的话:“让个痴儿做事,你们也不怕她碰到热水滚油?到时候伤了她的皮子,林管事和宋妈妈把你们的皮也给扒了。” “……是。”周婆子讪讪应下,赶忙上前拽住林芝,连哄带赶地将人推出灶房。 可她一转身,林芝又趁机溜了进去。如此三番四次,周婆子累得满头大汗,瞧见赶来的宋娇娘,仿佛瞧见了救星:“宋妈妈,你可算来了!” “对不住周妈妈,平白给你添乱。” 宋娇娘先给婆子道歉,而后又唤着执意要往灶房里钻的林芝:“芝姐儿,芝姐儿,快到娘这里来。” 奈何林芝充耳不闻,只顾埋头往里钻。宋娇娘顶着众人的视线,面带苦笑,三步并两步上前,拽住女儿往回走。 就这林芝还是不情不愿的,立在原地掉眼泪:“进去,进去——” “好姐儿,回去吃糖糕。” “糖糕?” 眼见宋娇娘用吃食哄着林芝离开,灶房里的人也不免议论起来:“好端端的姐儿,就成了这等模样。” “以前多机灵的一姐儿,现在就成这样了……可怜宋妈妈咯。” “我听说宋妈妈这几日都没睡。” “我瞧着也是,那黑眼圈……” “别说宋妈妈和林管事,就是住他们家隔壁的钱婶子家都没得睡呢!” 那边回到屋里,林芝好奇地摸上宋娇娘的眼底。宋娇娘来不及躲,哎呀一声惊呼:“哎呀,你这丫头。” 林芝瞧着指腹上沾着的黑灰,顿时哭笑不得:“娘——您哪学来的这招?” “你爹说的。”宋娇娘笑道,“刚刚那些人的反应瞧见没?看我一眼都得愣上片刻。” “喏。”宋娇娘又努努嘴,示意林芝往桌上看。她为了演得真实,可下了一番功夫,特意偷偷吃了上火的点心,逼得嘴里唇上都出了燎泡,再配上那黑漆漆的眼圈,就连隔壁再小气不过的婶子都送了一双绸布鞋和两串铜子过来:“那是钱婶子送的。” 林芝稍一回想,登时乐了。 林森在里头便听到母女俩的窃笑声,撩起帘子教她们进来:“到屋里去,到屋里去,你们两个可别放松警惕。” 林芝赶忙收敛表情,认认真真地点点头。 “说起来,你去灶房做甚。” “要说咱们府里最是热闹八卦之地,定然是大灶房。” 林芝一来是去瞅瞅时下餐食的做法,了解了解府里用的各种器皿的样式与使用方法,二来也是清楚灶房处最是人来人往,里面不但有忙着做活的各种婆子,而且还有按批次过来取餐食的,用餐食的仆婢,能够把消息传得更开。 她要把她傻了的信息传开,深入众人脑子里才是。 宋娇娘想了想,果然是这么回事,她点点头不再管女儿动向,而是说起另外一桩事:“你爹寻了相熟的小厮,去外面采购东西时顺道打听了一番。” 林芝慢吞吞地挪进去,坐在林森跟前听他念叨:“上回我与你娘说道以后,并不放心,又请人帮忙打听了一下。” “那哥儿姓沈,名砚,就是砚台的砚字。他并非是太平州本地人,而是跟着商队从汴京来的,是个押运人。” 所谓押运人,顾名思义便是看守运送货物之人。 当下官家营生通常由递铺押纲等机构负责,而民间尚未有专门负责此事的铺子,寻常商贩或是普通百姓需要运送货物,通常会通过牙行聘请闲汉充当押送人。 牙行聘人亦是用的官府契约,同时为降低风险,在押送人的选择上也是谨慎非常,以免砸了自家招牌。 故而,能被牙行聘请的闲汉多是风评良好,或有家人画押或是家里愿意拿钱担保的。 听到林森说沈砚乃是押运人,宋娇娘的担忧肉眼可见的少了不少。 林森继续往下说:“可惜他来太平州时日不多,故而品行看不太出来,但听与其喝酒的人说他出手大方,性格豁达,瞧着脾气不错。” 宋娇娘对此不置可否,在外面装大方,对家里人刻薄的不再少数,短短时间着实看不出太多。 不过林森下一句话,登时让宋娇娘睁大双眼:“据说其是个孤儿来着。” “竟是孤儿?” “没错。” 宋娇娘眉眼舒展,心情颇好,前头已然说过成为押运人的要求,而他既然没有家人为其担保,便说明此人要么品行良好,颇得牙行信任,要么便是家境良好,有足够的抵押品。 说不得,还真是良配! 宋娇娘欢喜得很,连连拍着胸口:“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不过林森却没有宋娇娘那般乐观,而是摇摇头:“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难保在给自己脸上贴金。” “况且咱们既没有人脉,也没时间,不好使人去汴京实地打听,都是道听途说,具体如何还要后头才晓得。” 林森瞥了一眼林芝,咽下未说完的话语。府里有府里的困扰,外面有外面的困扰,他打听情况时,正巧听到身边人八卦,说是一道喝酒的某人欠了债,转头便将妻子典卖还债。 这等事儿,直教他心慌慌。 林森本想出了府邸后先在太平州安顿下来,可思来想去又觉得女儿疯傻毕竟是装的,留在本地风险太大,可又担心走远了去,人生地不熟遭人欺骗。 他望着母女两人,强行将心里的不安压下,先表示会请人继续调查,而后谆谆叮嘱二人后头要继续扮演:“咱们过上几日,再去郎主处自请出府。” 宋娇娘点点头:“我晓得的,你等着吧,府里很快便有人忍不住的。” 府里与官场也没区别,总共就那么点位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保准有人动心思。 接下来数日,知州府里关于林芝的传闻愈发多了。她不但把养的指甲弄掰了,而且还学会爬树掏鸟窝,还学野猫上蹿下跳抓老鼠,更把宋妈妈压箱底的绸布料拎出来披在身上当斗篷。 此外,她还对灶房事物尤为感兴趣,隔三差五便要进灶房里帮(玩)忙(耍),而后再被一路喊着名字寻摸过来的宋妈妈和林管事领回去。 更让人唏嘘的便是林管事与宋妈妈,两人被芝姐儿闹得精疲力尽,不得不轮番请假在家照顾女儿,眼见着手上的管事差事都要保不住了。 有人心生同情,也有人借机生事,比如灶房里的周婆子拿便宜点心哄骗林芝身上的值钱首饰,又比如有人到老太太和郎主跟前得脸的仆婢前说话,想要趁此机会,一举拿下林森与宋妈妈的位置。 “我还以为,还要几日呢。”宋娇娘打着扇子,躲屋里与林森说着话。 “这事儿多亏芝姐儿,芝姐儿演得忒好了。”林森盘腿坐在榻上,满脸骄傲地夸赞女儿,若非林芝演得入木三分,把府里人都给瞒过去,恐怕时间还得再往后拖。 思及此处,林森抱怨道:“不过,周婆子也太过了!” 宋娇娘闻言,深以为然:“以往芝姐儿也没少打赏她,她家困难时咱们也送了不少东西呢。” “哪晓得竟是这般不要脸的东西,骗了芝姐儿手里的东西不说,还想教唆芝姐儿从家里偷东西。” 借着林芝傻了,周婆子用麻糖楂条乃至葱油煎豆腐之类的贱物,哄骗林芝拿了自己的耳坠戒指。 待这两日林芝手上没有了,她还不死心,竟是偷偷怂恿林芝从家里偷东西。 还好芝姐儿是假傻,要是真傻不知道会如何呢。 “死婆子是仗着咱们没空去寻麻烦,故意找事呢!不行不行,我可咽不下这口气,明天……” 宋娇娘越说越气,恨得牙根直痒痒,倒是林芝不紧不慢,伸手拦住气呼呼的宋娇娘:“娘,别生气了。您放心,周婆子吃进去多少,回头就得吐出来多少,我保证她一个子儿都甭想多拿。” 宋娇娘听到这里,又担心起女儿来:“周婆子是个臭不要脸的,你可别跟人硬杠上,知道没?咱们家里不差钱,那点子东西就当是喂狗……” “我知道的,娘就放心吧。”林芝听着宋娇娘关怀的话语,眉眼弯弯,笑得温和,心里却是狠狠记了一笔。 家里人手上不缺银钱,不代表这钱能白白打水漂,尤其是让周婆子这般的白眼狼拿去。 林芝担心宋娇娘再继续嘀咕这事,赶忙转移话题:“话说爹,是不是该去提一提那事了?” 林森深吸一口气:“是啊。” 他与宋娇娘的手紧紧相握,彼此的掌心都有些湿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十章 “不可能!” 面对跪在跟前,泣声自请离府,想要前往汴京为女求医的宋娇娘,老太太脱口而出。 或许是觉得自己回答的速度过快,口吻过于坚决,老太太沉默一瞬,赶忙放缓口吻:“莫非是府里的议论教你伤了心?放心罢,在我这没人能顶了你的位置,你好生照看林芝便是。” “再说汴京那地,你们人生地不熟的,要如何落脚?寻那大夫郎中又得多少钱?你们要如何生计?” 宋娇娘可以感受到老太太正在审视自己,她的话看似担忧,看似疑惑,实则是一个个陷阱。若是宋娇娘表示自家早已准备,那便是犯了大忌。 宋娇娘肚里骂人,面上还要摆出又是感激涕零,又是伤心欲绝的表情,一张脸又哭又笑的,瞧着分外扭曲:“奴婢哪不知道老太太仁厚体贴,更是舍不得离您而去。” 宋娇娘抹着泪,装作自己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完全不顾其他事:“可芝姐儿目前的情况,身边实在走不开人。” 她抽了抽鼻子,只是哭:“奴婢只要稍稍不注意,芝姐儿便跑得无影无踪……” 老太太也听人说过林芝疯傻得厉害,日日往外跑的事:“我晓得你忙活不过来,可越是如此,你越该呆在府里才是。” “咱们府里都是你们夫妇熟悉的人,你们没得注意时他们也能搭把手。” “到了外头,哪有这般好事?” “到时候你与林管事,一人得留家里看林芝,另一人得养家糊口赚看病钱,这日子得多苦?”老太太瞧着宋娇娘,暗叹奴婢便是奴婢,这把岁数也不懂事,这到了外头哪是如此容易的。 “可是,可是……”宋娇娘双手捂着脸,心里暗骂老太太不要脸,若不是三姑娘这般坑害芝姐儿,有怎会有这些事情,现在说的像是她们一家犯错在先似的。 宋娇娘捂着哭哭泣:“邵郎中说了若是能好好养着,说不得过个三五年还能养好的。” “奴婢,奴婢也想试一试。” “奴婢便只有芝姐儿一个孩子,能试上一试。” “你这丫头,怎这般倔强。”老太太看着宋娇娘执迷不悟的模样,心里也有些烦了,便吩咐桑白送宋妈妈回去:“你先回去好好想想罢。” 桑白扶着宋娇娘往外走,听着她碎碎念着芝姐儿过去的懂事听话,望着宋妈妈头顶多出来的白发,回想半月前宋妈妈张扬骄傲的模样,心里是止不住的叹息,只盼着宋妈妈能早日想通,想起她得维持住自己在老太太跟前的地位。 殊不知宋娇娘心里正在给她刚刚的表现打分:满分十分,也不能骄傲,就给自己打九点五分吧! 两人各有心思,慢慢往林家行去。只是走到半途,两人便碰见了满头大汗的胡姐:“宋妈妈!原来您在这里,快快快,芝姐儿又跑到灶房去了!” 胡姐先跑到林家,没见着人又跑到旁处寻人,此刻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 “这丫头,怎又乱跑?胡姐,谢谢你又来给我报信。”宋妈妈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桑白,止不住地念叨着:“都说了她多少回了,灶房危险,不能去灶房……” 她焦躁得厉害,一开口便絮叨个没完没了,到最后还是桑白打住话语,提示宋妈妈先去灶房寻人。 宋娇娘方才醒过神,连连应声,而后撩起裙子便往灶房跑去。 桑白与胡姐也紧随其后。 三人刚刚进灶房院子,却没见着林芝的身影,胡姐哎的一声:“我刚刚给芝姐儿一个饼子,教她在外头吃着的……” “那丫头,肯定又进灶房了!”宋娇娘赶忙抬步往里走,很快便看到了林芝的身影,只见她一手捏着胡姐给的葱油饼,另一手则被周婆子拽着,跌跌撞撞往里走。 林芝没注意到宋娇娘等人的到来,正蹙眉听着周婆子抱怨胡姐:“贱蹄子又跑出去偷懒,吴娘子就是太心善,像这等外头雇来的,就得从早做到晚才对得起府里出的银钱……” 林芝闻言,暗暗撇了撇嘴,这周婆子的话就跟后世一些打工人般,见着旁人拿的工资高,非但不想着提升工资,而且还共情起公司老板,甚至把自己当老板,嫌弃起其余人来。 在周婆子乃至大多数家生子的眼里,似乎如胡姐那般从外头雇佣来的才是低人一等的,拿捏欺负都是常事。 眼前的周婆子便是如此,她素来喜欢偷懒摸闲,虽为家生子,但拿的不过是粗使仆妇的份例,按理说与那胡姐地位相当。 偏生她借着自己是家生子,资历老,日日将好脾气的胡姐支使得团团转不说,又是借着自己痴傻,没少在自己身上占便宜。 林芝思绪刚刚落下,身体又猛地往前一扑:“痛……痛。” 周婆子完全不在意林芝的反应,她观察林芝已有几日,笃定她是真的傻了,别说用力拽拉半点没有顾忌,更是随手抢过饼子丢到角落:“那东西有甚好吃的,周妈妈待会儿给你吃更好的东西。” 林芝:“……”我的饼!!! 在周婆子看来,即便是抢了林芝手里的东西,只要再塞个别的进去就能教她转移注意力。 借此,周婆子从她手里骗了几样东西,还顺带得了个免费的帮手。 现在,也是如此。 周婆子把林芝拽到角落里,指着跟前一大盆东西道:“来来来,芝姐儿试试这个。” 林芝定睛一看,暗骂一声这婆子不做人,摆在跟前的那一大盆东西,不是别的,竟然全是山药。 这山药外皮富含粘液,极易引发过敏,皮肤接触后容易出现瘙痒,严重者还会起红疹,更不用说那粘液容易教人手滑,寻常人处理都得小心翼翼,更何况自己这么一个‘傻妞’。 换个真傻了的姐儿来,胡乱搔抓挖破手挖破脸都有可能。 周婆子见她没反应,双手用力将林芝按在板凳上,随意捡起三根山药塞在她手里:“来,来,把上面的皮削掉。” “去掉外面的皮,里面就露出白肉来,这物蒸制以后可好吃了。” 周婆子示范了一遍,随即便将小刀也塞进她的手里,最后还不忘哄一句:“等弄好了,周妈妈做给你吃,这东西老好吃了。” 立在门口的宋娇娘起初并未看清周婆子要女儿做什么,可光看周婆子粗暴随意的动作,便知道她这些日子没少这般对待芝姐儿。 宋娇娘气得胸膛起伏,只觉得一股怒意在胸口翻腾。她大步往前走去,而跟在后头的桑白同样也将这一幕纳入眼中,不由地皱了皱眉。 就在此刻,她听到胡姐的咕哝声:“周妈妈怎又拉芝姐儿来干活……” 桑白蹙起眉心:“她总是这样?” 胡姐方才注意到桑白,见她穿着打扮不俗,顿时惊了一惊:“……是,是!” “你与我说说。” “……好。”胡姐被周婆子欺压已久,见状自是半点没为她说好话的意思,赶忙将周婆子的行径尽数说出口。她怕桑白不信,还补充道:“姐姐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其他人,周妈妈不是头回了。” 与此同时,林芝终于注意到宋娇娘,而后又看到正与胡姐说话的桑白。 林芝眯了眯眼,原本她想等爹娘提出出府后再挑个时机闹开来,可是如今周婆子先带着恶意,也休怪自己拿她当幌子了。 她故作懵懂的摆弄起手里的山药,笨手笨脚的用小刀去剁。 “让你削皮,不是让你切成段!”周婆子见状,赶忙阻止道。 林芝不理她,继续剁山药。 周婆子赶忙伸出手去拦,没曾想小刀从她手边划过,瞬间拉出一道血口子。 登时,周婆子捂着手背尖叫起来:“你这死丫头!” 林芝甚至没给周婆子一个视线,兴致盎然地拿着小刀捣鼓山药——与其说是削皮,不如说是在给山药刮泥。 山药泥四溅而开,其中不少恰好落在周婆子的伤口与裸露处,顿时教周婆子又痒又痛,她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你这傻货,还不赶紧给我停下来!” “周婆子,你说什么?!”宋娇娘听到周婆子的话语,当即便揪住她的衣领:“狗娘养的死婆子,敢背着我欺负我家女儿?” 待灶房的人注意到动静时,这边已是乱作一团。 再说回老太太,老太太正捧着茶水,蹙眉瞧着三姑娘抄写的佛经:“薇姐儿的性子,还是太躁了。” 明明字练得不算差,偏生越写到后头越是糟糕,半点定性都没,闹得这看似写得多,能拿出手的却是少得可怜。 老太太看得直叹气,不免认同起儿子的话,觉得三姑娘像极了赵氏。她与苗妈妈抱怨道:“瞧瞧,小门小户出来的到底是不行,进来时便对我这婆母不敬,如今还把姑娘性子都养歪了。” 苗妈妈本是老太太的陪房,年事已高,早几年便回家荣养了。如今为了教导三姑娘,老太太方才将她唤了回来。 苗妈妈脸上揣着笑,和声道:“老夫人多虑了,要奴婢说三姑娘冰雪聪明,只是性子稍稍要强了些,不愿在是非面前含糊半分。” “待老夫人您教导一二,三姑娘定然能改头换面,大有长进的。” “你说的好听哦……”正当老太太与苗妈妈抱怨时,外面的响动传进屋子里。她蹙了蹙眉,遣人出去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青黛出去问了一圈,回来时神色古怪,支支吾吾的。 架不住老太太催促,她方才说道:“回老夫人的话,外头说芝姐儿在灶房里伤了人,正闹得厉害。” “伤了人!?”老太太晓得林芝是傻了,却是没听人说过她竟是疯疯癫癫到伤人的程度,登时头皮发麻,怒道:“怎会伤到人的?宋妈妈和林管事怎么管的人!” 她全然忘了,就刚才她还与宋娇娘说教让她宽心,在府里有是的人搭把手帮忙照看。 正巧桑白从外面回来,见状赶忙解释:“回禀老夫人,这事儿怪不得芝姐儿,是灶房的周婆子闹出来的事。她非要林芝帮忙处理食材,结果林芝痴傻,拿着刀反而把她弄伤了。” 老太太听得稀里糊涂:“林芝?灶房?她不是病了么,怎么去灶房做事了。” 桑白同样瞧不起周婆子的所作所为,与老太太解释道:“回老夫人的话,听灶房仆婢说,那周婆子见林芝傻了,便时常使唤林芝做事不说,还拿糕点哄骗林芝,从她那拿了好几样首饰……” 老太太听着,脸色渐渐阴沉。 一旁的青黛也是震惊非常:“灶房的周婆子?上两回她家里出事,宋妈妈还拿钱给她救急呢!怎能这般没良心?” 老太太的脸色黑如锅底,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先前说的话,只觉得几个大耳光子凌空打在自己脸上,疼得厉害。 她气急:“府里怎有这等下作的人?可是外头雇来的?教人打发回家里去。” 桑白面露尴尬:“老夫人……周婆子是,是家生的。” 老太太彻底无语了,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吩咐道:“遣人去她屋里搜一搜,若是有林芝丫头的东西,便教宋妈妈拿回去。” 顿了顿,老太太又补充道:“还有,周婆子家里还有哪些人?一并教人打发去庄子上,莫要在府里了。” 老太太觉得周婆子过于下作,宋妈妈对她有恩,结果她不感恩,反倒是恩将仇报。 今日骗痴傻姑娘的银钱,明日就敢偷拿府里的东西,到了后日就会为了银钱拿着府里的秘密给旁人,若是不打发掉,恐是会带坏府里其余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十一章 “你说林芝伤了周婆子,祖母没处理林芝,反而教人把周婆子一家打发走了?”三姑娘在屋里用膳,听得这稀奇消息,半信半疑的。 婢女陈香往日便看林芝不顺眼,见状添油加醋道:“可不是嘛,人周婆子对她可好了,奴婢去灶房时常常见着周婆子捡吃食给她呢。” 三姑娘撇嘴:“果真是个白……” 话还没说完,眼角余光便见帘子轻动,而后苗妈妈掀帘而入。 三姑娘下意识止住声音。 不同于刚刚在老太太跟前时的温和,此时的苗妈妈面色严肃,目光凌厉,一双冷目扫过,登时让陈香面色惨白,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不单陈香惊惧,便是三姑娘见了人亦有些发怵,干声唤道:“苗妈妈。” 苗妈妈先给三姑娘请安,而后才沉声道:“姑娘若是这般听信身边人的话,日后到了婆家恐要受人欺瞒。” 陈香闻言,面无血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苗妈妈又道:“那周婆子屋里搜出好些物件,原是个惯偷。如今老太太念其是家生子,才未送官究治,只赏了板子,打发去乡下庄子,已是留了体面。” “至于林芝……”苗妈妈语气微顿,神情颇为复杂。她与林芝的外祖母原有旧交,昔日也曾见过林芝几回,不想那孩子命运多舛,竟落得如此境地。 顿了顿,她才接着往下道:“邵大夫为她看过,她是真的痴傻了。今日宋妈妈为这事还求到老太太跟前,想要自请出府照顾林芝。” 三姑娘闻言,眼前一亮,面上险些露出笑意来。她念及苗妈妈在跟前,强自按捺住激动得心情,故作叹惋道:“竟有此事?宋妈妈真真是慈母心肠。” 苗妈妈将三姑娘的神色尽收眼底,暗自摇头。想那大姑娘端庄娴雅,二姑娘蕙质兰心,四姑娘亦是静雅温婉,偏生三姑娘的性子与诸姐妹迥异。 只是主仆有别,纵然老太太抱怨三姑娘品行不佳,又命她好生教导三姑娘,她也只能斥责讨巧的婢女,略作提点,再多的话却是说不得了。 …… 却说周婆子一家被打发离府,前往乡下庄子时,桑白除将周婆子所偷骗之物归还林家,还多送来三匣子东西,陪笑道:“这是老夫人与三姑娘赏的,说是奖赏芝姐儿擒获惯偷。” 宋娇娘千恩万谢,等人走了方才低声嘀咕:“想来都是老太太赏的,偏要扯上三姑娘。” 府中上下皆知,自林芝患病以来三姑娘既未遣人过来探望赏赐,也未曾使人过问病情。 林森拿胳膊肘轻撞了一下,宋娇娘方止住话头,噘着嘴儿打开三个盒子来看。只见其中一盒里放的是各式糕点和一罐蜜露,一盒里放的是岭南产的米饼、楂条和肉脯,另外一盒子里放的是两匹颜色鲜亮的绸布,另外还有几张交子。 宋娇娘点了点,匣子里共有十张交子,每张十贯钱,足足一百贯。她大吃一惊,不由惊呼:“老太太怎恁的大方?” 林森眉眼舒展,露出笑来:“看来老太太并不像你说的那般坚决,约莫已是同意咱们自请出府的事儿了。” 宋娇娘一怔,林芝反应更快,喜道:“娘,咱们在府里吃喝用不上多少银钱,府里赏赐也多是散钱。” 家生子与雇佣仆婢不同,月钱稀少,多是以各种赏赐为主,例如平日抓一把铜钱,亦或是赏赐各式首饰乃至布料吃食等,还有便是各种年节时的红包,内里多是金银做的福禄珠子。 尤其是交子更是罕见,毕竟交子需要前往固定地方更换为现钱,金额又是数贯,不太适合赏赐仆婢,倒是仆婢们私底下会将攒着的铜钱拿去外边换成交子,便于随身保存。 宋娇娘恍然大悟,又惊又喜还有些疑惑:“先前老太太还执意不许,怎又突然改变主意,莫非其中有诈?” “这还多亏了芝姐儿。”林森含笑望向女儿,“她含混中误伤到周婆子,倒是教老太太生了忌惮。” 往昔林芝装作疯癫,苦的多是林森与宋娇娘,府里其余人皆是冷眼旁观,顶多嘴里说道两句可怜。 直到她伤及周婆子,府里这才如临大敌。尽管周婆子乃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可府里上下却不是这么想的,看着林芝就好比看到有人在柴房里囤了一垛硝石,不知何时会引起火来。 “原来如此。”宋娇娘恍然之余,又重新记起这桩事来,拉着女儿又是一通念叨:“你啊就让那周婆子拉来扯去的,那般的欺负你,平日还总说没事……” 林芝哭笑不得:“娘,我这是在演戏呀。” 宋娇娘知道女儿在演戏,可也忍不住心疼,嘀嘀咕咕念叨着。 林芝岔开话题:“说来今日运气真好,原本我以为还要再忍上几日,待老夫人与郎主都知道咱们家有意出府再行寻机会发作。” “没曾想娘恰好带着桑白姐姐过来,周婆子又直接把机会送上门,两件事竟是撞到一起。” 桑白乃是老太太的心腹,将全过程都纳入眼中,让老太太也难已升起怀疑。 更何况灶房里的所有人都是证人,每个人都能说出周婆子借自己疯傻做的恶事。 林芝想到这里,嘴角微微上扬。 宋娇娘回想周婆子的恶行,觉得这事的确不能怪自家女儿,她不说这事,而是欢喜起来:“好好好,咱们终于是——” 林森竖起手指:“嘘——” 宋娇娘会意,当即捂住嘴,深吸气稳住心思,赶忙叮嘱林芝要谨言慎行,切勿在关键时刻露出马脚,以防生变。 果然,过几日老太太听说林芝病况并未好转,依旧要人片刻不离的看管,甚至宋妈妈还想将她锁在屋里,可她又哭又嚎,兵兵乓乓的声响教路过的人都心生不安。 就连李氏听说林芝砍伤人的消息以后,都开始提心吊胆,唯恐她狂性大发,说不得伤到自己与女儿,赶忙到老太太跟前说话,力劝放林芝一家出府。 那边,许小娘也给席知州捶着肩膀,柔声劝道:“郎主,林管家跟着您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您如今身边缺不得人,可真直接换了林管事,恐怕又冷了旁人的心。” “我原想送他们一家去乡下庄子。” “郎主是明理的人,可下面的人就不一定了。”许小娘心中暗啐了一口,她在府上十几年,这去了庄子上养病的仆婢,就没见着回府里伺候的。 许小娘面上表情不变,叹道:“您瞧瞧周婆子也是送到庄子上去的,先头犯错的也都是送到庄子上去的,妾身恐怕有些人不知事,又在那边胡说八道。” “还不如直接放他们一家出去,也得个好名声。” “而且妾身听说三姑娘指的那人,乃是押运货物的闲汉,倒也不是那种不正经的人物。咱们家多出一份嫁妆,教林芝风风光光嫁出去,跟着走得远远的,说出去也好听。” 说到这里,许小娘先看了看席知州的脸色,而后方才放轻声音:“大姐儿身体不太好……要是家里败了名声,恐怕那边改了主意,不愿让四姐去那边。” 席知州眉心紧锁,心中隐约下了一个决定,淡淡说了许小娘两句便回书房去了。 芍药扶着许小娘进了屋,不多时四姑娘过来,见着疲惫的娘亲便面露焦急:“娘何苦呢?这宋妈妈一家平日与咱们也不亲近,您又是送东西,又是这般帮她说话。” 许小娘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戳了戳女儿的脑门:“我哪是为了她们,还不如为了二姐和你。” “就个奴婢……” “她们往后出府是死是活,自是与我无关。可是这苛待奴婢的事私底下有可以,但露在面上就会影响府里名声。” “你二姐日子本就不算轻松,况且你大姐家里又是那等人家,对这些重视非常……”许小娘打起精神,拉着女儿细细说道,满心满眼都是为了女儿的将来。 李氏觉得继室苦,不愿三姑娘走她的来路,而许小娘却巴不得四姑娘能当继室。大姑娘一万贯的陪嫁,二姑娘却只有三千贯,三姑娘有着李氏的嫁妆,加在一起估摸能有八千贯。 可再看看府里给四姑娘筹备的嫁妆,不但各种物件都要差上不少,加上压箱底的银钱,估摸也只有两千贯上下。 若是为大姑娘的继室,府里为了门面好看也会多放些嫁妆,再者进去便是官娘子,有甚不好的。 …… 正当许小娘拉着女儿,细说苦衷时,席知州在书房里踱步三圈,而后将黄管事唤到跟前,详加询问。 黄管事禀道:“回郎主的话,小人已遣人与其把酒言欢,各方打听过了。据其所跟来的商队同僚说,这名闲汉虽性格直爽,但已没了爹娘,目不识丁,平日花钱也是大手大脚,尤其嗜好请客喝酒。” “这回押运货物,尚未回归汴京,他便将雇金用了七七八八。” 席知州奇道:“这般花销,又无父无母,怎能当上押运人?” 黄管事解释:“郎主不知,这人虽是父母早亡,但家里还留下不少遗产,如今做工便是用汴京城里的三间瓦房为抵押,方才得已与牙行签约的。” 席知州闻言,顿时明白其中缘由,心下颇为满意,思忖这人虽认不得几个字,没了上进的机会,估计一辈子也就是个平头百姓,但那婢子到底已是痴傻,做不来活,也算是上乘的婚事。 起码对方在汴京有三间房子,有落脚之地,加之无父无母,也恰好能够接纳林森两夫妇。 有林森夫妇帮衬着,日子总归难过不到哪里去。 席知州敲定主意:“既然如此,你明日便去寻那闲汉,改日便把聘礼送来,将这事儿定下来罢。” 黄管事听出弦外之音,知道郎主已是同林森一家自请出府之事。 他领命而去,满脸堆笑地赶到林家,撇了一眼坐在炕上傻笑的林芝,拱手与林森夫妇道:“恭喜森哥儿。” “唉?” “郎主遣人去查了查那名闲汉,这不赶紧让我来与森哥儿说说。” 黄管事眯着眼,笑容款款。他隐去那闲汉目不识丁,挥霍无度之事,只说其为汴京人士,父母双亡,家中有房,身材健壮,性格爽朗,朋友颇多:“这般的好男儿,平日里要寻都是难寻,可见芝姐儿是个有福气的,往后也定然能如这回一般逢凶化吉,事事顺利。” 黄管事说得天花乱坠,最后才补上一句:“郎主已同意了这门亲事,待对方送了聘礼,定下婚事,便允你们夫妇跟着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十二章 黄管事话音落下,林森与宋娇娘皆是怔愣。不等黄管事疑惑,林森眼眶渐渐泛红,止不住哽咽:“为难郎主为小人想得这般周道……倒是小人,倒是小人愧对郎主栽培……” 林森与宋娇娘跪在地上,连连哭泣,又说要去郎主跟前磕头谢恩。 黄管事赶忙劝说:“现在都什么时辰了?郎主方才为你们的事操心半日,我出来时才刚刚歇下。” 黄管事这么一说,林森与宋娇娘自是再磕头哀哭几声。 林芝坐在里间榻上,呆呆地看向三人。她两眼放空,双目焦距散开,故而黄管事看到也没放在心上,不晓得林芝看着眼前的戏码,正暗地里撇嘴。 林芝瞧着眼前这幕,心中暗暗庆幸。她早知道身为奴婢,万事由不得自己做主,可见到席知州三言两语便定下自己婚事,连相看机会都不给,更是心悸。 幸好……幸好…… 幸好爹娘都是有定性之人,能断然选择跟着自己离开。 又幸好那位三姑娘鲁莽冲动,给了自己逃跑的机会,否则若是远嫁出去,又被捏着身契,不知赎身要如何艰难。 林芝放空思绪,继续听着三人对话。经过几轮拉扯以后,黄管事渐渐疲惫,林森与宋娇娘见状便送着黄管事出门,塞了一个荷包的同时还提出想见一见那名闲汉,理由也相当简单:“……不然到时岳父不认得女婿,女婿不认得岳父母,也怪尴尬的。” 黄管事也明白这事办得属实仓促,就是府里给仆婢指人,多半也会先暗示一番,教人相看一二,免得教人心生怨怼。 可他也知晓郎主心思,想要尽快将这事处理干净。黄管事捏了捏荷包,再是肉痛也只好塞回到林森手里,笑道:“森哥儿糊涂,这有甚好担心的?待那日你家女婿送聘礼来时,你在旁边瞧上一瞧便是。” 林森心里沉了沉,面上强撑着笑:“说的也是,是我糊涂了。” 待黄管事离开,宋娇娘心情低落:“恐怕这人还有别的毛病呢……” 竟是连相看也不愿意让他们相看,便让人直接送聘礼来。 林森见着宋娇娘郁郁,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赶忙说道:“怕什么?咱们不都想好了。” 宋娇娘方才打起精神,又惦记起女儿,眼角余光瞥了瞥林芝,见她脸色并无异样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上前揽着林芝,暗暗下定决心:“芝姐儿放心,娘与你爹定会教你过上好日子的。” 林芝自知爹娘心中担忧,面上装作懵懂,笑道:“怕什么,即便成了亲亦是能和离的。” 宋娇娘闻言,笑眯眯应了是,心里暗道女儿到底年纪小,尚且可爱得很,只看到表面,不懂这内里问题。 男人天生力气要比女子大,故而家暴者屡见不新,可即便本朝刑统内里有关于离婚事项,提出和离者却是少之又少。 除去女子和离后难已养家糊口,又或是舍不得子女外,还有不少男人多会以家人要挟,甚至不乏虎毒食子之案。 宋娇娘抚着林芝的发辫,满眼温柔,不过自家芝姐儿不用担心,她和她爹就是豁出性命,也会给她铺出一条坦路来。 卖鱼巷的院子里,沈砚连打两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继续听着陶应策说话:“刚刚听那席知州府上管事的意思,是教你直接将聘礼送去?” “啊,没错。” “啧啧。”陶应策啧啧一声,心里不免暗暗吐槽席知州不做人事。 要他说既然这事已闹得沸沸扬扬,还不如做得漂亮些,索性多弄些嫁妆,遣人将那婢子风光嫁出去,倒也让百姓道一声好,说不得还能变成一桩美闻。 可他偏偏这般焦急慌忙,恨不得立刻马上将这包裹甩出去的架势,不免教人看不下去。 “我往日听人说席知州官声不错,可瞧着这番行止可不像是。”陶应策随口说道,而后看向沈砚:“你可想好如何办了?” “按着寻常人家的份例送吧。”沈砚也没想到事情发展如此之快,甚至席知州府都未深入调查,也未见过真人,便赶紧赶慢的定下:“待出了城,到时我再向那位林小娘子的爹娘赔礼道歉。” “说不定人家直接缠上你!”坐在一旁的陶应衡吐出两颗瓜子壳,斜睨了一眼沈砚。 “就你多嘴。” “衡哥儿也是担心我罢。”沈砚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毕竟他又不是真的押运人,待自己完成任务并离开,恐怕与林小娘子家中的交集也告一段落。 更何况,他想起几人打听来的事儿,觉得林家人既然能自请离开席知州府的,应当也是有心之人,说不得对这桩婚事根本没有兴趣。 次日,沈砚便使人请了一位下等媒人来,按着对方所说准备了黄酒一担、大鹅一对、绢帛两匹、另外加一套在成衣铺子买的衫裙和两支鎏银发簪,一并送到席知州府上。 这东西放在外头人家,也不能算少了,可放在席知州府里就显得分外寒酸。 钱婶子几人见着黄管事遣人送进院里的聘礼,不免连连摇头:“上回黄管事女儿出嫁,可是有两套银制的头面。” “别说黄管事了,就是针线房的马妈妈家娶媳妇,给的都还要多呢。” 马妈妈原本还是宋妈妈手下人,人媳妇便是在三姑娘屋里做二等仆妇的。 几人相视一眼,眼里皆是不解,按他们想既然女儿生了病,就更要留在府里疗养,出了外头日子恐怕更加艰难。 不过林家三人见着,却是颇为满意。宋娇娘听到周遭人的闲言碎语,蹙了蹙眉,拉着林芝细细交代:“黄管事前日才与沈郎说了这事,他今日便能准备周全,又特意请媒人登门,可见是将你当正经人家的小娘子来对待,是个尊重人的。” “至于钱婶子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宋娇娘打小就在席家长大,见多识广:“别听他们说的好听,府里成了婚事的,大多便是扯两块布料,取一支银簪子,另外备着酒水吃食的就不错了。” 无论这婚事最后成不成,好歹到目前为止对方是没得差错的。 林芝听出宋娇娘的言下之意,笑着点了点头。 聘礼送到,回礼奉上。 眼瞅着婚事定下,老太太便一家三口的身契交还,另外还教人再送了三十贯过来,充当林芝的压箱钱。 拿到了身契,林森与宋娇娘回屋里便开始打包行李,准备两日后离府,跟着商队出发前往汴京。 举家前往汴京,也是一家人商量过的,并非是为了那沈郎乃是汴京人士,而是林森与宋娇娘便是在汴京长大,对那边的环境更为熟悉。 再者,一家人也想远离席家。 这日夜里,宋娇娘把大大小小的东西搁在床榻上,细细跟父女俩盘算着手里的银钱,除去伺候府里多年攒下的两百来贯银钱外,另外还有上回老太太赏的一百贯、珍珠一匣、上等人参两支、十数匹上好绸缎、金银簪子、手镯、耳坠、项链与戒指近五十样,剩余的药材、衣服和日用品家具便是用十个箱笼都装不下。 一家三口围聚在屋里,整理了大半夜。待到次日,宋娇娘便将其中带不走的家当分别送人,从隔壁钱婶子再到曾有往来的大小仆妇,另外她还挑了一些袄子衫子送给灶房的胡姐。 同样,也有不少人送来鉴别礼,除去常见的绸缎布料,便是各种吃食,其中不乏路上可用的糕饼、咸菜、酱鸭和腌鱼等物。 就连胡姐家里拿不出别的,索性打包了一大袋的蔬菜瓜果与自制的干菜送来。 待到出发那日,林家三人没再与人打招呼,而是一大清早便出了府。 席知州府的后门处,已停着几辆驴车。见着三人从门里出来,沈砚与另外两名汉子赶紧上前,帮着林森将箱笼一个个搬上车。 其实按理说,定亲之后男女二人是不能相见的,实在有事都得请媒人或者长辈出面传递消息。 可林芝家里情况不同,加之双方各有心思,竟是齐齐无视了这条规矩。 林芝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知州府,小门半开着,内里黑沉沉的,恍惚间似乎有几道黑影来回动作。她故作懵懂地拨弄着手指,满眼好奇地看着四人的动作。 “搬,东西?” “爹爹在搬东西,芝姐儿要乖乖的。”宋娇娘满脸慈爱,从随身小包里翻出零嘴,送到林芝嘴边:“来,吃酸梅糖。” 林芝张开嘴,一口含在嘴里,乖乖立着继续看人搬东西。 眼看东西搬得差不多,沈砚方才往宋娇娘与林芝这边看了一眼,小声道:“林伯,宋姨,还有,还有林小娘子,该上车了。” 宋娇娘应了一声,赶忙先扶着傻傻的林芝上了车。再然后她与林森也一前一后上了驴车,沈砚坐在车夫身边,往里喊了一声让诸人坐稳,而后吩咐车夫出发。 随着蹄声骤响,驴车缓缓驶离知州府。沈砚眼角余光滑过阴影里的几道人影,又收回视线,平静地望向前方。 车厢里安安静静的。 林森、宋娇娘与林芝皆是屏住呼吸,直到周遭的声音渐渐喧闹,才吐出一口长气。 不过三人尚未放宽心,直到驴车行驶至主路与商队汇合,而后穿过城门并驶出太平州城以后,三人方才露出笑靥。 一家三口相视一眼,皆是心情激荡。他们竖耳倾听着外头的声音,良久又忍不住伸手撩起窗帘,望着外面宽阔的道路,而后看向身后已变成黑点的太平州城,心情无限复杂。 或者说让他们情绪复杂的席府。 随着太平州城彻底从视线中消失,身侧的景色从漫无边际的农田变成江流河道,森林山峦,林森与宋娇娘终是彻底放松下来。 “森哥,咱们出来了。” “嗯,咱们出来了!” 宋娇娘眨巴眨巴眼儿,抽了抽鼻子,忍不住轻声道:“我曾以为,我会和我爹娘一般……在府里终老。” 林森沉默一瞬,轻声道:“是啊。” 在此之前,他也未曾想过自己竟会离开席家。林森下意识抓着宋娇娘的手,轻声呢喃:“也不晓得,以后会如何?” 即便这大半个月以来,他们一家三口费劲心思离开席府,可如今真正离开以后,林森和宋娇娘也不免升出惆怅,还有对未来不定的惶恐来。 林芝听出两者话语间的不安,她转身望向林森和宋娇娘,想了想,也把手放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放轻声音道:“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无论有什么样难关都能过去的。” 林森和宋娇娘先是一愣,而后轻笑起来:“咱们芝姐儿说的是。” 是啊,他们一家还在一起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十三章 路途上的日子很无聊。 起初的新鲜感褪去,渐渐涌上来的便是疲惫。 作为价格最低廉的出行工具,驴车的坐感实在教人不敢恭维。 饶是宋娇娘早有准备,往车厢里铺了褥子,又摆了软垫,那颠簸程度也让头回乘坐的林芝叫苦不迭,连着两日胃里翻江倒海的。 待到第三日,也是今日,林芝的状态才勉强好些,不过那一匣子的酸梅糖也就剩下寥寥几颗。 时下,她正蔫蔫地歪在车厢壁上,撩起帘子一角透透气,顺带打量外面的风景。 如今商队正行驶在官道上,放眼望去两侧皆是层叠的山峦,人烟稀少,除去路过的驿馆外就连个脚店都没见着。 据商队的人说他们先要沿着长江北岸西行至和州,到那边换乘船只渡江至对岸,再顺着水路赶赴庐州,而后从庐州向北,经寿州进入淮南西路,而后还要经陈州、许州,最终抵达汴京,若是全程顺利的话,二十余天便能抵达汴京。 林芝想到这里,又不禁想起宋娇娘与林森口中所说的汴京城,据说九桥门街市上酒楼鳞次栉比,绣旗招展若云,遮天映日,分外张扬,其中更有楼阁巍峨者,足有三层之高。 起初林芝只当寻常,后头才知道那楼下尚有砖石基台,故而单单第一层便能俯瞰皇宫,方才震撼其壮阔模样。 正当林芝心驰神往,浮想翩翩,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到汴京时,恰好听到车外传来细碎话语声。 紧接着,车夫扬声道:“林大伯,头儿说前后并无歇脚的客店脚店,前头的驿馆也说不接待普通百姓,所以咱们得到山脚那边,寻个平坦地儿停下歇息会。” 彼时驿馆主要为接待公差官吏而设,偶有闲暇功夫时,少数驿馆方才会同意接待商人和普通百姓。 显然一行人的运气并不好,最近的驿馆直接拒绝了商队的请求。 林森应了声好,片刻后便见驴车速度渐渐变慢,最终在一块阴凉地停下。 待驴车停稳以后,一家三口便从车里出来,林森舒展身体,旋即打探周遭情况;宋娇娘则整理车厢,将铺垫的褥子拿出来抖一抖,拍一拍,而后挂在驴车边上晒一晒太阳。 而林芝被两人驱赶到一边,选择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甩着两条腿,饶有兴趣地瞧着商队诸人的行动。 但见其中几名汉子将绳索系在四周树木上,再将油布与绳索相缀,一番拉扯收紧以后,便在路边开辟出一方阴凉之地。 林芝目光又转向另一侧,顿时眼前一亮,只见那边几人则搬来大小合适的石块,稍作垒叠,一座临时灶台便初具模样。 这是要在外头做饭? 林芝瞬间来了好奇,要知道前两日因太平州一带客店脚店颇多,一行人皆是在铺子里用饭的,眼前这番景象还是她初次见着。 林芝自石头上一跃而下,兴致勃勃地奔至灶台旁,一双眼里满是好奇,不住打量众人忙碌之态。 “芝姐儿怎么又去看灶子了。”宋娇娘整理好被褥,出来正巧瞅见林芝往炉灶处去,不免诧异:“在府里的时候也这样,有事没事便去灶房。” “这也正常。”林森顺着妻子的视线也看向女儿,眼里含笑:“你忘了?她抓周的时候还抓了一把炒菜勺呢,我那时候还以为她后来会当灶娘呢。” “当灶娘有甚好的,苦得很。”宋娇娘摇摇头,不以为然:“天天烟熏火燎的,好好的皮子没两年就毁了,更不要说那双手,你见过哪个灶房的姐儿手是漂漂亮亮的?” 在府里时,唯有不受主家青眼,又或是无甚门路的家生子才会被拨去灶房学手艺,更多的都学女红梳发化妆等手艺,好在屋里伺候小娘子,再者便是学算术或是养花养草之类的手艺,可以帮衬小娘子料理家事。 “我也就随口说一句,再说了灶娘的手艺也是要打小学起,芝姐儿都有那一手好女红了,怎可能让她再改去学这个。”林森笑着答道。 宋娇娘听罢,方才满意,说到未来去汴京的日子,她也有一肚子的担忧:“去了汴京以后,咱们也不能坐吃山空。” “我瞧着你我便去寻份活计,再教芝姐儿去考考纹绣院,或是绫锦院?就芝姐儿的手艺,说不得能进造作所,那往后她的日子可就不用愁了。” “纹绣院和绫锦院的规矩重了些,我瞧着不如让芝姐儿做了东西,再放到百锦坊之类的连锁铺子里售卖,日子也好轻松一些。”林森想了想,问道。 宋娇娘连连摇头:“不成,咱们太平州那家百锦坊的铺子,寄卖的绣娘连名字都不让登记在上头。” “你就是在里头做个三五年,出来照旧是个无名无分的小绣娘。”宋娇娘细细与林森说出其中问题:“纹绣院和绫锦院的规矩重归重,可能做上三五年,说不得能成为女官!即便不是,从里头出来开铺子的,也是能拿出去说道的。” 林芝不知林森与宋娇娘已开始议论自己的前路,她正专注地看着众人动作。 随着灶台建成,而后汉子上前熟练地引火入灶,再架上铁锅,往里倒入泉水。 就在此刻,一道温柔嗓音传入林芝耳中:“芝姐儿。” 林芝抬眸望去,唤她之人正是谢娘子。这位谢娘子是商队里少有的女性,她身姿修长,眉眼疏朗,发髻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除去一支银簪外再无别物,同样她身上穿着的衣衫也甚是朴素,腰间束带斜插着匕首等物,从寻常闺阁女子大相径庭。 “那炉灶火势正旺,近身危险哦。” 谢娘子牵起林芝,带她远离炉灶,又往林芝手里塞了一颗橘子,柔声道:“来,姐姐给你橘子吃,乖乖在这里吃橘子哦。” 林芝望向手中橘子,想了想,从怀里取出装酸梅糖的匣子,眉眼弯弯地递上前去:“谢姐姐,吃。” “咱们芝姐儿真是好孩子。”谢娘子眼里含笑,大大方方地捡了一颗酸梅糖。 “谢姐又在装大尾巴狼了……” “啧啧啧,何时也能这般怜惜咱们?”旁边的汉子见状,登时三三两两起哄起来。 谢娘子对着林芝笑眯眯,可转头对着闲话的汉子那是凶神恶煞,还捏着拳头挥了挥:“怎么?你们是嫌平日里操练太少,想要添点?还是说今日皮痒,想要尝尝拳头的滋味?” “走走走,咱们再去捡点柴火。” “那边树上似乎结了什么果子,咱们瞧瞧去!” 见谢娘子发威,那几名汉子顿时四散而开。 林芝将眼前一幕纳入眼中,心里忽地回忆起昨日家人夜谈。 与商队同行两日后,林芝一家确定这商队大有问题! 首先,据林森与宋娇娘所说,他们分别与人闲聊时得知商队自永州前往汴京,做的是绸缎生意。 恰好,林森和宋娇娘一个原本打理过席家名下的绸缎庄子,一个曾是首屈一指的绣娘,故而两人凭借多年经验,一眼便瞧出其中端倪。 时下蜀锦、宋锦、缂丝等名品风头正盛,偏偏这商队舍近求远,独往偏僻荒凉、被视作南蛮之地的永州采办布料。 虽说永州细葛布小有名气,但远不及雷州、文登等地的葛布名声大,在汴京亦不算抢手。更蹊跷的是,永州药材才是金字招牌,白花蛇、零陵香皆是抢手货,商队却弃之不顾,着实费解。 再者,林森暗中观察发现商队里的人竟有半数人皆是习武出身,特别是行为举止间更有几分官家军营的架势。 若是官家乃至军营出身,想要成为押运人大可前往递铺押纲,何苦要接受牙行雇佣驱使,做这又苦又累,报酬微薄的营生? 反正两天半时间下来,诸人的疑惑已经积攒了一大堆。 林芝望着谢娘子教训几名汉子的飒爽模样,暗自思忖:虽然如今女子从商、学艺并不少见,但这般武艺高强,还能镇住一众汉子的奇女子当真是凤毛麟角。 这般的人物,想来应当是声名赫赫。可林森无论在外打理铺子时,又或是打听沈砚资料时,竟是从未听过她的存在。 林芝眼皮颤了颤,心底浮出一个念头:难不成,这商队并非表面这般简单,背后或有别的秘密? 正想着,林芝忽见谢娘子一记飞脚,直教那汉子单膝跪地。她收回思绪,目不转睛地看着几人动作,双眼放光,双手拍得啪啪作响,恨不得立刻上前拜师学艺。 还在她尚存着几分理智在,记得自己的情况,勉强按捺住躁动,默默将注意力转到手里的橘子上。 剥开薄厚均匀的外皮,橘子的清香便从中流淌而出。 林芝捡起一瓣,放入口中,正眯着眼品尝酸甜滋味时,忽闻灶前汉子的惨叫声:“你们别闹了——快来救救它啊!” 林芝:? 谢娘子等人闻声,顿时止住动作,呼啦啦地涌上前去:“救什么……这是什么啊?” “噫——这是什么东西?” “怎么和糊糊似的?这东西能吃?” “……我是按方子做的!” “荒唐,哪有方子能做出来这般怪东西。” 林芝先听到对话,而后看着几人宛如调色盘般五颜六色的脸,不免心生好奇。 她往前走了几步,探头望向被几人围在中间的大铁锅,顿时双眼圆睁。 锅内的内容物形容惨淡,白色与灰色交织,黏腻不堪,就连林芝都很难分辨出它们原身是什么。 偏生负责制作的汉子正执着地挥动锅铲,努力翻拌——好似这样努力努力,就能让内容物恢复成食物本样。 老实说,林芝觉得到这地步也没什么需要拯救的了,不如直接盛出丢弃,也好让食材的冤魂早日升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十四章 谢娘子几人尚不知林芝已给吃食下了‘死亡判决书’,仍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商量。 “我看重新再起一锅吧……” “不至于!我觉得再炒炒,炒得松脆些就能当下酒菜了。” “这玩意能当下酒菜?” “拉倒吧……你再说,待会儿炒出来全归你吃。” 提出继续炒制的汉子顿时噤声,半响才眼巴巴地看向谢娘子:“谢姐,您说呢?” “我哪知道?”谢娘子嫌弃地瞥了一眼锅里的东西,选择吃一颗酸梅糖压压惊。 她含着酸酸甜甜的饴糖,含糊不轻地抱怨:“依我看啃啃干粮得了,费这劲做什么?” “好歹得有口热乎的……” “啧,明天到和州渡口有的是你们吃的,忍忍!那胡饼不是挺好吃的吗?” “可是去永州的路上,咱们一口气啃了十多天的饼子,我现在看着饼子都觉得胃里泛酸,嘴里泛苦,难受得要命!” 这话一出,顿时引发诸人共鸣,去永州时诸人没经验,刚开始他们还能叱道带着羊肉丁的胡饼,后来只剩洒了胡麻葱花的。 再后来越是偏僻,他们也吃得越惨,最后就只能啃硬面胡饼——这种胡饼专为旅途所用,火烤而成,既可现吃,也可以串成串挂在驴车马鞍上随身携带。 这种硬面胡饼紧实耐嚼,还带着一股子独特的烟熏麦香,越嚼越香。 虽然味道并不差,但连着吃十几天还没有配菜,任谁都受不了。 “就是!” “而且咱们带的齑菜也用完了,今儿个烧不出东西,咱们就得啃干巴饼子了。” “齑菜也没了?”旁边的汉子惊呼出声,控诉道:“不是吧,怎么在太平州的时候补点?” “你现在嘴皮子厉害,在太平州时也没见你提起补点。” “我又不是管后勤的。” “你这话说的,我们这帮人谁是管后勤的?” 几人面面相觑,嘀嘀咕咕地抱怨着,说是下回出远门定要请一二帮工厨子才是。 “让带着婆娘也好啊。” “谢姐好歹也是女人,怎连汤都不会烧……”其中一名汉子随口抱怨道。 话音刚落,周遭骤然安静,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那汉子,眼神沉痛得很,仿佛在说兄弟走好。 与此同时,一道冷冽犀利的视线落在汉子背上。他僵硬转身,对上谢娘子视线的瞬间冷汗直冒,腿肚子也开始打颤:“谢娘子、谢姐、谢老大……我不是故意的。” “你小子就是有意的。”谢娘子额角青筋直跳,刷地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她冷笑一声:“打架打不过我,读书也读不过我的混账东西也好意思自称是男人?不如老娘我帮你们把□□的二两肉割了,送你们进宫当太监吧?” “我没这个意思——” “呜哇!谢姐,我冤枉啊?我什么都没说啊?都是吕三在说的!”旁边的汉子浑身一激灵,夹着双腿跑出三里地,唯恐也受到牵连。 刹那间,营地里鸡飞狗跳。 唯有提着锅铲的汉子眼里渐渐失去光芒,他顾不得面前的‘食物尸首’,冲着诸人伸出手来:“喂,你们别走啊!快给我出个主意啊——” 正在马车里说话的陶应策和沈砚听着外面隐约的争执声,同时皱眉。 陶应策按了按太阳穴:“这帮家伙,又开始闹了,成天闹闹闹的也不嫌累。” “听起来,像是把又惹谢姐生气了。”沈砚听了听,轻笑一声。 “蠢死了。”陶应策面无表情地吐槽一句,又继续查看手中卷宗。他快速翻阅完,随即将卷宗送到沈砚手里:“你看看驿站送来的消息,说是和州周遭发现了数桩失踪案,其中几名受害者已在河岸周遭被发现,均为成年男性,且均为双手被反剪身后并溺水身亡,怀疑应当是从船只上推下去造成的。” “涉及的作案手法极为相似,怀疑是同一团伙连续作案。” 沈砚接过卷宗,翻看两页便深深皱起眉心:“死者竟然均是成年男性?” 在大多数情况下,行凶者不会向体格健硕的成年男性下手,而是会选择力气较小,体格偏弱的女性、老人和幼童。 “没错。”陶应策拿出另一份卷宗,摊开推到沈砚跟前:“其中五具尸体已被认领,分别是两户人家的主仆,认领人均表示他们是携带家眷出行。” “案发地……都在长江流域周遭?是水寇?” “的确有这个猜想。” “如果是的话,应该在某处便盯上了受害人。” 两人异口同声:“和州渡口!” …… 但说闹哄哄的营地里,林芝走到无人关心的铁锅旁,垂首辨认半响,终于确定锅内的食材原来是小鱼,至于什么品种,已是无法分辨。 她盯着锅中鱼泥,仿佛能看见无数小鱼的灵魂在锅子上方翻滚哀嚎,痛述人类浪费食物……啊不是。 趁着无人注意,林芝提起热水倒入铁锅里。伴随着滋滋声,刹那间锅中一股白雾腾空而起。 紧接着,无论是提着锅铲的汉子,亦或是追跑打闹的谢娘子等人都停住动作,齐齐看向林芝。 “芝姐儿!”谢娘子大急,三步并两步地冲了回来,双手紧张地落在林芝肩膀两侧,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你没伤到吧?” 紧随其后的是林森夫妇,两人确定女儿无恙以后,心中惊讶无比,旁人以为女儿是痴傻,而他们却是清楚知道女儿是装的,那又怎么会跑来捣乱? 故而,夫妇二人将目光投向铁锅,只见随着白雾散去,锅内原本炒得灰白相间的糊状物竟是化作一锅雪白的鱼汤,甚至空气中都弥漫起一股鱼汤的鲜甜香味。 “唉?芝姐儿?你,你往里面加了什么?”谢娘子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铁锅,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仙术。 林芝故作未听懂,倒是林森接下话来:“芝姐儿往里倒的是热水。” “刚刚不是炒成糊糊了吗?” “这里头是爬虎鱼?还是小白条?做鱼汤就得把这鱼炒碎。”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看向负责制作的汉子。那汉子搔搔头,脸涨得通红:“啊?我,我也不认得是什么鱼,就昨晚上从河里捞起来的一网兜。” “我瞧着就那点大小,便想做能下酒的炸鱼干……后来发现油不够,就想做成煎鱼?” “哎?”林森一怔。 “……”林芝险些没撑住自己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那汉子心虚地尬笑几声,而后讪笑道:“其实,其实鱼,鱼汤也挺好的。” “没错没错。” “等会?鲁大头,你前面那糊糊是在做煎鱼?” 鲁大头装作没听见,接着往下道:“还是鱼汤配饼子吃最好了!” “你别转移话题!” “话说这鱼泥怎么倒一碗水就能变成这般鲜美模样?” 林森哈哈一笑,解释道:“把小鱼炒到酥烂,再往里加入热水用大火煮开,就能煮出奶白色鱼汤。” “你们要是怕还有鱼刺,待会儿就把汤过滤一下,往里加点豆腐萝卜,保准鲜得很。” 林森说的头头是道,教谢娘子忍不住面露惊讶。待她注意到宋娇娘面上浮现的恍然,禁不住开口问道:“宋娘子,宋娘子不晓得?” “嗐,我在家里不做饭的。”宋娇娘刚刚也听到谢娘子与汉子们的争论,乐得帮衬着说上几句:“我原是绣娘,日日忙不过来,我家郎君便包揽了家里旁的活计。” 谢娘子听见宋娇娘的话,立刻瞪向那帮汉子:“听见没?就你们几个,让做道菜好像要你们的命似的!” 汉子们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诸人望着翻腾的鱼汤,嗅着香味,倒是升起吃的念头。 林森索性从掌勺的汉子手里拿过锅铲,舀了点汤汁尝了尝,再取适量盐与豆酱等物调味:“好了。” 待林森回首,却见妻女不知何时已挤出人群,正捧着饼子冲他笑。 林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半响才挤开垂涎的汉子们,从包围圈里钻了出来。他斜着眼睨了女儿一眼,抬手敲敲女儿的脑门:“都是你闹出来的事。” 林芝无辜地捂着脑门。 宋娇娘听林森提起这个,也不由好奇,悄声询问:“芝姐儿怎知道的?往那鱼泥里倒热水就能成鱼汤的?” 宋娇娘不通厨艺,即便鲜少做绣活后,也不太下厨,顶多就做个拍黄瓜,蒜炒生菜之类的小菜,要不就是来个胡乱一锅炖。 他们家的饭菜,平日要不是使钱请灶房做的,要不便是外头买的,再不然便是林森做的。 她还是今日才晓得原来只需先将鱼肉双面煎熟又或是炒得酥烂,再往里浇入热水,用大火炖煮片刻,片刻以后便能得到一碗醇厚雪白的鱼汤。 林芝心思微动,自打离开席知州府以后她便开始思考如何坦白,告诉爹娘,自己不打算继续成为绣娘,而是想成为灶娘。 她抿了抿唇,想着要循序渐进,故而只迟疑片刻,缓缓道:“我在灶房里……灶房里看人做过。” “府里也是这般做的?”宋娇娘不疑有他,随口嘀咕了一句。 林森将端来的鱼汤放到驴车上,招呼两人用:“赶紧喝点汤吧,听沈郎说后头就不歇息了,要一口气赶到和州渡口。” “沈郎也出来了?我怎没见着?”宋娇娘抬眸往人群看去,并未在其中搜寻到沈砚来。 “刚刚出来交代了两句,又端着一碗汤回车里了。”林森努努嘴,示意被诸多驴车围在中央的马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十五章 宋娇娘和林森对沈砚的感观怪复杂的,起初两人在得到沈砚的消息以后,对其不抱期待,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待到初次调查结论一出,加之见到他对待婚事的态度,夫妻俩又升起期待,觉得说不定这是老天爷送来的好姻缘。 只是跟随商队出行两天半以后,夫妻俩又发现了问题。 先前调查时,无论林森还是黄管事打探来的沈砚,都只道是个寻常押运人。 可等一家人进了商队便发现调查结果完完全全是错的,沈砚哪是什么普通脚夫,分明是商队主人的心腹亲信,又或是亲朋好友? 今日提到这事,宋娇娘便拉着林森和女儿低语几句,有意寻个时机坦白事由:“我看咱们不如在长江渡口前便把这事儿说了?若是对方无意结亲,咱们便把聘礼退还给他,在渡口分道扬镳。” “对了,来渡口的车马钱也得付给他们,咱们不好平白占人家的便宜。” “娘说的对,不过。”林芝先是同意了宋娇娘的话,而后摇头道:“我觉得这事还是等渡江上岸以后再提。” “唉?可那样岂不是又占了人家便宜?”宋娇娘怪不好意思的,商队不但没有收取车马费,而且连一家三口的吃食都出了。 “不是我想占他们便宜,主要是我担心咱们一家临时寻船,怕是得耗费些时日。”林芝解释道,“不如先打听清楚渡江所需银钱,届时一并结算给商队便是。” 林森亦赞同女儿的想法,他还多了层安全考量:“江上水寇盗贼颇多,咱们又是生面孔,若临时雇船,说不准会被歹人盯上,怕是连进了贼窝都不知晓。” “贼窝!?” “是啊,这江上水寇可不少呢。” “还有水寇?”宋娇娘大吃一惊。 “多的是,那些水寇仗着自己水性好,水路又四通八达,故而连官船都敢上前劫掠。”林森将所知情形告知母女俩,“咱们出门在外,还是得谨慎点,否则万一出了事儿,那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宋娇娘闻言,心中登时生了怕意。她不再提要提前离开的事儿,就连商队抵达和州渡口后,她都没敢出门,还是林森和林芝好说歹说,她才同意出门瞧瞧。 一家三口刚刚走出门,恰好撞见同样推门而出的沈砚。沈砚退后半步,拱了拱手向三人道好,而后方才问道:“林叔,宋姨,你们这是要带林小娘子出门吗?” “嗯,就到周边逛逛。” “渡口这边鱼龙混杂,常有拐子出没,还请三位注意安全,莫要走远了。”沈砚瞧着宋娇娘与林芝换了一身鲜亮衣裳,开口提醒道。 林森点头:“谢谢砚哥儿提醒。” 目送沈砚转身进了商队主家陶郎的屋子以后,宋娇娘也撑不住脸色,抓着林芝的手念叨:“咱们不出门,回屋里去吧。” “……娘。”林芝哭笑不得。 “咱们不走运,就在旁边逛一圈就回来,好不好?”林森瞧着胆小的宋娇娘,眼里含着笑,推着她往前走去:“你前两天不是说想瞧瞧成衣铺和绸缎庄子,看看外头的定价么?” 林森与宋娇娘商量过,准备到汴京开一家成衣铺子,又或是绸缎庄子,好为女儿攒嫁妆。 不过开铺子并不容易,虽然林森有些经验,但那时他毕竟是给席家办事,进出货自有门道,无需事事都亲力亲为。 而自己开铺子,那就不一样了。 故而夫妻俩打算沿途多往铺子走走,打听打听近来的市价,到汴京以后也好有些头绪,不会遭人蒙蔽。 听到正事,宋娇娘也打起精神来,跟着父女俩往外走。 不过几步路,他们便来到热闹的商街上。 和州渡口虽非长江上最重要的渡口之一,但这里依然商船密布,本地商户都在渡口两侧置办门面,方便货物运输。 随着商户的聚集,大量寻觅工作的百姓与摊贩也随之涌入,逐渐便形成了极为热闹的商街。 林芝放眼望去,街道四通八达,全是各种铺子,从租赁车马与船只的,再到卖布料成衣的、香料药材的、锅碗瓢盆乃至各种瓜果蔬菜,零嘴吃食的,可谓是琳琅满目,教人不知从哪里看起才好。 “没想到和州这边的商街,竟是这般繁华。”林森转了一圈,也禁不住感叹起来,无论是和州本地的特产,还是沿着长江流域的其余地区特产,都能在这里寻觅到踪迹。 “咱们先去那家绸缎庄子瞧瞧?” “嗯,刚好隔壁还有两家成衣店,咱们也去看看。” 林芝跟在后头,视线不自觉地被诸多吃食铺子所吸引。 商街两侧除去林立的铺子以外,还有不计其数的摊贩,上面的吃食从本地的炸麻雀与云片糕,芝麻酥饼,再到卖煎红肠、黏豆糕、糟猪头肉、蜜煎山药枣儿、四色兜子、肉饽饦、笋泼肉面、丝鸡冷淘等物的应有尽有。 林芝心痒痒得很,到底是耐下性子陪着爹娘进绸缎庄子。不过她对布料衣物无甚兴趣,看了两眼便溜达到铺子门口,垂涎欲滴地瞅着炙雀儿的摊子。 炙,放在当下便是烤的意思。 所谓炙雀儿,便是将麻雀去毛去内脏,用酱料腌制后用小火烘烤,直至外皮金黄,焦香浓郁,最后再刷上一层酱汁,洒上一把胡麻即可。 林芝嗅着香气,实在忍不住,索性上前排了队,花了几十文钱买了一只炙雀儿。 刚刚从烤架上取下来的炙雀儿外皮金黄,散发着一股焦香味道,撕开酥酥脆脆的外皮,内里肉汁满满,分外鲜美。 林芝吃了一只,尚不满足,故而她又在摊子上买了一只炸雀儿,这回的雀儿又是另一种滋味,每一寸肉都腌制入味,连骨头都炸得松松脆脆,可以吃的一点渣渣都不剩。 她意犹未尽地咽下最后一口,正琢磨要不要再买两只给爹娘尝尝时,耳畔忽地传来一个陌生声音:“小娘子,小娘子。” 林芝转头一看,只见是一名头顶褪色青布,身穿靛青色麻布襦裙,腰上系着一条皂色围裙的老婆子。她大体四五十岁,圆脸,颧骨微凸,笑容瞧着甚是和善。 林芝记得自己人设,故而未说话,只是歪头瞧她,一副懵懂模样。 “你可知道贾家肉铺在哪里?”婆子手里捏着一张纸,似是上头写着字儿。她满脸无奈,把纸递到林芝面前,叹道:“我家哥儿在那做事,说让我去这里寻他,可我不认得字,也看不懂地图,寻觅到现在都没见着……” 老婆子念念叨叨,还未说完便见着面前多了一人,赫然是从铺里出来的宋娇娘。 宋娇娘因着沈砚提及之事,心里正七上八下,在铺子里也频频望向女儿。 当她注意到有婆子与自家女儿搭话,登时如同炸了毛的猫,恶狠狠地冲了出来,朝着婆子横眉竖眼:“你是哪来的婆子,与我家姐儿搭话做甚?” 老婆子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才尴尬道:“我就是问个路……” “问路?”宋娇娘不等婆子说完,便挑起眉梢,撩起袖子,虎视眈眈地盯着婆子:“满大街都是汉子哥儿你不问?那边又是官衙,刚刚还有巡逻过去的官差,你不去问他们,专挑我家独个儿站着的姐儿问?不是骗子便是拐子——” 瞬间,周遭不少视线瞧来。 跟着娘子从铺里出来的林森闻言,顿时脸色黑沉,想也不想便要上前逮住婆子。 那婆子见状,登时宛如一条游鱼般窜进人群里,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反应愈发肯定了宋娇娘的猜测,也教周遭人哗然一片。有人高喊着人拐子,有人高呼报官,还有人试图去拦婆子,只是那人逃窜得迅速,眨眼的功夫便没了踪迹。 宋娇娘啐了一口:“贼东西!” 林森脸色不好,赶忙上前紧紧拉着妻女的手,心里后怕:“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跑出来骗人。” 林芝见周遭人有围聚过来的架势,赶忙拉着爹娘走到一边,待无人注意自己这边,方才笑道:“我压根没打算搭理她。” “咱们这里乃是渡口,街上行人多半是渡口下船的旅客,哪里认得什么路。” “这人口口声声是寻贾家肉铺,既然是寻觅铺子,那只要去那边路口问一问市令官和监市,哪里用得着挨家挨户的询问。” 当下商业繁荣,故而各地集市都有负责管理的市令,以及负责巡逻的监市。他们那边有集市商铺的登记册,想要寻觅商户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 故而婆子一开口,林芝便知道她八成是个拐/骗子,做好这人上前就往铺里去的准备。 顿了顿,她笑道:“其他就和娘说的一样。” 不要说这时代,就是未来监控尚未完善时人拐子照旧猖獗无比,林芝没少听说各种人贩子的手法,像是问路并哄骗善心的女学生带路,直接把人带到贼窝里,又或是寻一僻静处直接让同伙把人塞进面包车带走。 而当下更不用说,就前身记忆里,便有婆妇八卦起好几起事故。 例如谁家老官人牵着半大的孙女去夜市看花灯,结果转个头便弄丢孙女,又比如说谁家小儿被人用果子骗走,等爹娘得到消息赶来已是无影无踪。 三人经过这一茬,再也不敢分开了。用林森的话来说,此地乃是渡口,船来船往,要是被捆了去,堵住嘴与货物一道送进船舱里,那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林芝手里提着几样吃食,跟着爹娘往回走。不过只走了几步,她便嗅到了一股子诱人的香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十六章 林芝鼻子抽动一下,顺着味道寻觅而去,很快她的目光便落在不远处的摊子上。 这摊子小得可怜,小小的推车上只铺着一块麻布,上面摆着几个托盘,内里只放着两样吃食。 林芝拉住林森和宋娇娘,走到糕饼摊子前,好奇打量着推车上摆着的糕饼:一种是裹着一层胡麻的糕饼,她闻到的香味便是这个,另一种则是外皮朴素无华的,瞧着无甚特别的糕饼。 林芝目光上移,落在招牌上,表情愈发古怪:“……胡饼?” 当下凡是添了胡麻的饼子,那都可以叫做胡饼,故而店家一般都会用上内里馅料,亦或是做法作为名称,而不是直白的写着胡饼二字。 光写着胡饼二字不说,每根饼子竟是要价十文钱,也难怪门雀可罗,生意惨淡了。 “恁贵的糕饼?”宋娇娘看了一眼不起眼的糕饼,再瞧瞧上头的名字和价格,诧异道。 “我家用的都是好材料。” “再好的材料也不至于……”宋娇娘皱了皱眉,其实十文钱一块的糕饼,放在铺子里也只是中等偏下的价位。 像是知州府姐儿从外头买的糕点,多的是百文一块,甚至还有数百文,乃至价格更高且需要提前预定的。 可眼前寒酸的摊贩摆出这等价格,不免教人升起疑惑和震惊来。 待疑惑和震惊褪去,宋娇娘眼里便浮起怀疑:莫非是故意骗外来人的吧? 可是宋娇娘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外来人又不是傻的,与其十文买你摊子上的不起眼吃食,不如去中等铺子里买吃食呢。 瞧瞧这门可罗雀的凄惨景象,便显得这招半点都没用。 宋娇娘胡思乱想之际,眼角余光看到准备掏钱的林芝。她顿时杏眼圆睁,看着刚刚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会上当受骗的女儿:“哎哎哎哎哎——” 这不就要上当受骗了嘛! 宋娇娘伸手拦住女儿,嗔怪地瞪她一眼,转而看向那摊主:“老伯,您家点心提不提供试吃?” “这……”摊主犹犹豫豫的,瞧着并不情愿。 当下贩卖吃食的铺子多是让人试吃品尝的,不过小摊就不一定愿意了。 眼见摊主不愿意,宋娇娘也不想出这个钱,还是林芝硬是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钱袋,数出十文钱递给老板,捡了一条胡饼吃。 “十文钱呢!” “就十文钱,芝姐儿想吃就让她吃嘛。”林森拉着宋娇娘,笑道。 话音落下,他便暗道不妙,只见宋娇娘不说女儿,倒是将矛头指向自己:“你啊刚刚又不是没看到那绸缎庄子里布料丝线的价格……现在花钱就大手大脚,往后去了汴京怎么过日子……” “哎?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这边林森和宋娇娘拌嘴,那边林芝捧着胡饼,细细端详,愈发发现这胡饼与其他饼子不同。 说是胡饼,或是应该唤它胡麻酥饼,或者胡麻千层饼? 林芝张开嘴,随着牙齿接触到酥饼,耳边登时奏起如玻璃落地般的清脆声响,满嘴皆是胡麻的香味。 “唔,好吃!”林芝眼前一亮,静下心来细细品尝。 随着牙齿的反复咀嚼,麦香也渐渐涌现,隐藏在其中的还有淡淡的饴糖香气,以及一股似有似无的甜香。 林芝能够确定,这就是胡麻酥饼甜味与众不同的来源,她合上双眼,认真寻找这一缕痕迹的来源。 很快,林芝再次睁开双眼,惊讶中带着一丝笃定地看向摊主:“老伯,您里面还加了柃木蜜?” “小姑娘吃得出蜂蜜的味?” “当然,不同的蜂蜜味道也不一样。”林芝眯着眼儿,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里面的确加了蜂蜜,不过我不晓得那是啥东西的蜂蜜。” 摊主摇摇头,与林芝说出实话:“我就是偶尔上山时采到了蜂蜜,发现味道不错,加到胡饼里让饼子的味道更好了,方才将它拿来做了胡饼,至于你说的柃木蜜,我还真没听过,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 林芝哭笑不得,事实上这柃木蜜稀少珍贵,甚至贵为贡品。 她本想劝摊主采到便卖给杂货铺,那般收益更高,不过看摊主并不清楚蜂蜜来源,还是将话语吞回肚子里。 正所谓怀璧其罪,若是摊主不清楚的情况下寻到杂货铺,极有可能被恶人盯上,又或是被逼着去寻觅柃木蜜。 倒不如如现在这般将错就错,由着摊主当作普通蜂蜜加入糕饼之中。 林芝想罢,便把这事儿抛到脑后,眯着眼睛继续品尝着胡麻酥饼。 “不止是蜂蜜,老伯的手艺也很厉害!”林芝吃得香甜,连脸颊上沾了几颗胡麻都没发现:“要我说,寻常的糕点铺子都没您做的好。” “真,真的?” “真有那么好吃?”宋娇娘止住争吵,狐疑地看向那不起眼的糕点,强烈怀疑女儿是买贵了不敢说,担心自己怪她才这般说的。 “我骗您做什么?”林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顺手将剩下半块塞进宋娇娘的嘴里。她笑眯眯的,看着脸颊鼓鼓囊囊的宋娇娘:“娘,您说呢。” 糕点甫一入口,焦香混着胡麻的香气一同扑上前来,教宋娇娘立马睁大了双眼,止住话语,牙齿不自觉地用力咀嚼。 伴随着蓬松酥脆的口感,谷物烘烤后的麦香与醇厚馥郁的甜蜜接踵而至,每一口都是嗅觉和味觉的享受,仿佛连呼吸间都带着烘烤后的甜香。 “好,好吃唉……” “有这么好吃?”旁边的行人早就注意到母女俩,闻言也忍不住凑了过来。 起初他还怀疑宋娇娘和林芝是托,可细细一打量,不说戴着金簪穿着罗衫的宋娇娘,就是扎着双丫髻的林芝也穿着一袭亮色缎子做的褙子,配上豆青色的罗裙,瞧着便是富贵人家的姐儿。 再看看那摊主穿着的灰麻布衣衫,那食客登时打消了自己的怀疑。 他看着十文钱的价格犹豫了一会,还是从袋里掏出钱来,也买一条尝尝味。 这一口,食客顿时眼前一亮。 林芝捧着芝麻酥饼,吃得眉眼弯弯,心满意足,却不晓得自己好胃口的模样频频引人注意,为摊主招来不少顾客。 接二连三的生意让摊主又惊又喜,他心中一动,赶忙给林芝又夹了另一种饼子,笑道:“小娘子尝尝这个,这里头塞了山楂馅,香得很。” “谢谢老伯。”林芝甜甜一笑,开开心心地接过,咬上一口。 只见那一口下去,蓬松酥脆的外皮便簌簌掉渣,满嘴都是麦香。 再往里咬去,绵密酸甜的山楂馅便涌入口齿之间,那糖份恰到好处,让整个山楂饼既不齁甜,又不会酸涩,咀嚼间还有山楂颗粒的口感,吃起来真是教人眼前一亮。 “好吃!”林芝喟叹一声,双眼闪闪放光。光是这般的小摊贩便有如此手艺,那汴京里的铺子得有多厉害? 林芝双手捧着点心,又是惊喜,又是兴奋,对往后的日子愈发期待起来。 “……我也要一份山楂饼。” “给我一份山楂饼,再来一份胡麻酥。” 摊主乐瞧着被眼前姐儿吸引来的客户,乐得合不拢嘴。他不善言词,往日也不晓得如何兜生意,又觉得自家吃食成本不小,更不愿意拿出来试吃。 这回以后,他便改了性子,时常教屋里的姐儿端着托盘给人试吃,渐渐把胡麻酥与山楂饼的名头打了出去,逐渐成了这地的特产。 此乃后话,街市上热闹的景象登时引来旁人侧目,林森见状赶忙招招手,示意母女俩赶紧出来。 等走远一些,林森才看向女儿:“芝姐儿,你能吃出这蜂蜜的区别?” 宋娇娘方才想到这点,好奇地看向女儿:“真有柃木蜜?我怎么都没听过?” “当然有,我也是在……那边尝过一回。”林芝话语含糊的架势让林森和宋娇娘误以为她是在三姑娘那边尝到的,下意识便不往下询问。 至于能吃出蜂蜜的区别—— 林芝清楚明白林森与宋娇娘方才逛绸缎庄子与成衣铺子,便是抱着往后在汴京也继续做相应之事的打算。 若是自己在途中不能展现出手艺,待到汴京直接提出要改行,恐怕会遭到爹娘的强烈反对。 故而林芝昂首挺胸,很是骄傲的表示:“其实我只要吃过一次,便能吃出其中所用的食材哦。” 林森和宋娇娘齐齐一怔,陡然睁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思议。 “哎?吃出所用的食材?” “真的假的,能做到这个程度?” 片刻后,他们齐齐发出惊呼声。 饶是林森和宋娇娘不擅厨艺,也鲜少时间下厨,也不妨碍他们在瞬间便明白这等天赋的厉害之处。 “我骗你们做什么。”林芝噘着嘴,不满地抱怨道。而后她指了指旁边的脚店摊子:“不信的话,咱们再去寻一家铺子试试看?” 林森和宋娇娘与其说是不信,倒不如说是好奇。两人闻言也是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闯入街市之中,随意选了一家摊子开始挑战。 “芝姐儿,你尝尝这栗子糕。” “这果子外皮无甚奇特,便是用猪油与面粉糅合,里面加了鸡蛋。倒是里面的栗子馅竟是加了米酒,再行研磨而成,味道比加清水要来得更醇厚香浓。” 宋娇娘咬了一口,甚的米酒味都没尝出来。只是她还未开口发出疑问,摊主已是惊呼起来:“小娘子怎知道的?” 还真对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十七章 宋娇娘一双眼儿都快夺眶而出,目瞪口呆的。她与林森交换视线,又拉着女儿去隔壁铺子品尝。 这是一家槐芽温淘,说起槐芽温淘也是常见的吃食,不过林森很快便注意到,这家店卖的槐芽温淘与别家有些区别。 只见坐在隔壁的食客手持木筷搅拌一二,很快将浇头与索饼翻拌均匀,露出一部分被浇头埋在底下的索饼来。 这索饼长相奇特,竟是空心的! 林森还是头回见着这般的索饼,不免心下诧异,让摊主送上一碗以后便问女儿:“你瞧瞧这索饼,是用何做的,怎能有这般模样?” 林芝手持筷子翻拌一二,然后夹起一筷子放入口中:“爹,这拨心面除去同样加了槐叶汁外,原材料也是北方小麦,想来只是做法上有些不同。” “这也是寻常小麦所做?” “那怎么能有里面的孔洞?”旁边的食客听到父女俩的闲话,忍不住插话道:“这种索面不仅长相奇特,而且口感也比一般的索面更有嚼劲,我在别处都没吃到过。” “你们说,对不对?” “没错没错。” “我每年都要到这里吃一顿。” “唔……要我说老板您是应天府人吧?”林芝笑了笑,只抬头望向铺子老板:“那边便有拨心面,我记得是挑出高筋面来,加少量槐叶汁搅拌成团,再用熟油裹着饧上一宿……” “哎哎哎,小娘子莫说了。”铺子老板赶忙打住,讪讪然一笑:“就如你说的那样,我的确是应天府人,二十来年前搬到这里来的。” “你咋知道的?” “之前大姑娘出嫁时,府里来了一位范厨娘,她便是应天府人。”林芝翻出一人来,说道:“她曾给大姑娘做过这道吃食,我当时见着好奇,便请教过几句。” 林芝没有说谎,只不过内容经过一点点修饰:比如席家大姑娘出嫁时,府里的确曾聘过一位范厨娘,同时那位范厨娘也的确是应天府人,也给大姑娘做过不少新鲜吃食。 至于其他,便都是胡说八道。前身记忆里的范厨娘对府里下人态度冷淡,别说回答问题了,便是上前瞧上一眼都得挨顿骂。 宋娇娘并不清楚范厨娘私底下的模样,只以为女儿在府里便对厨艺颇有兴趣。她张了张嘴,沉默半响还是没再往下问。 林森见状,岔开话题:“这做法可不算数。” 林芝冲他皱皱鼻子:“我晓得。” 旁边的食客听得稀奇,待知道林芝自称能尝出配方时,忍不住放下手里的筷子,转身来看。 林芝夹起一筷子索饼,直直放入口中,这种拨心面口感十足筋道,同时内里的空心也让其能带上更多的浇头与汤汁,吃起来很是爽快。 “虽然拨心面少见,但老板的浇头做得也很好。”林芝哧溜一下,吃了一大口索饼。槐叶汁所做的索饼乃是淡淡的绿色,配上红润的汤汁与肉块,红绿相间的色彩在视觉上便占了头筹。 “这看似全是肉沫,其实是合蕈、冬笋丁以及猪肉丁的组合,先头还爆香过姜末蒜蓉,而后再将集中食材放入炒制,用鸡粉豆豉与……” 林芝侃侃而述,就是说到一半就被老板拦住,而后往一家三口手里塞了数样东西,请他们去别家坐坐。 一家三口面面相觑,抬步准备往别家去。刚刚坐在他们旁边桌的食客见状,抬声道:“你们不如去冯记馒头试试看?那铺子是咱们这里有数的生意好,听说他们家的肉馒头有秘方,别家根本做不出这般味道。” 话音落下,便有不少人附和。 林森有心瞧瞧女儿到底能做到何等程度,索性打听一番,带着妻女来到一家排长队的队伍前:“就是这家。” “据说这家店的招牌便是大葱猪肉馒头,味道尤为鲜美,半点腥膻味都无,故而远近闻名,不少路过的商户还会一口气买上几十个,在船上蒸制食用呢。” 林芝排在队伍里,好奇地看向前方,果然队伍里常有买十数个甚至数十个的。 林森垂眸望向女儿的发旋,心中暗暗思考。若说那般吃法或是食材,都是知州府里曾用过的,女儿或是从旁人言谈中得知,那眼前这最是寻常,却能坐拥无数回头客的大葱猪肉馒头,便定要与自己平日所食做出区分,方能得到答案。 若是女儿这回也能道破其中关窍,林森觉得他有必要与娇娘好生商议女儿日后的前程。 林森正想着的时候,队伍也在缓缓移动,很快便轮到了林芝一家。 “小娘子,要点什么?” “三个大葱猪肉馒头。”林芝脱口而出,直指冯记馒头的招牌。 “好嘞。”铺子老板是一位与宋娇娘年龄相仿的妇人,头顶裹着一张靛青色帕子,打扮得甚是清爽:“你们是一家人分着吃吗?我给你们分开包?” “好的,有劳姐姐。” “哎呦,瞧瞧这小嘴多甜!郎君娘子往后定有福气。”妇人笑着说话的同时,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 她利索地包好三只馒头,一道递到林芝手里:“来,拿好,吃好了下次再来。” “冯娘子,您这么客气做甚?”刚刚说了提议,而后又跟在林芝一家后头来的食客乐了:“人家是来踢馆的。” “踢馆?”冯娘子一怔。 “哎哎哎,哪有的事。”林森摸了摸鼻子,赶紧打圆场道:“咱们就是尝尝,尝尝,没别的意思。” “哎呀,有啥不好说的。”那名食客乐得起哄,将林芝先前的表示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引得馒头铺前的行人纷纷驻足,满眼好奇地打量林芝一家。 “尝一口就能知道配方?” “天下竟是有这等奇人?” “怕不是哗众取宠……” “这可未必!咱们商街前的肉铺老板,随手一切便分毫不差,说不定小娘子也是这般。” “那是熟能生巧,这能一样?” 食客们议论纷纷,有人相信,有人报以期待,当然也有人只觉得林芝一家是在哗众取宠。 比起食客们的震惊,铺子老板冯娘子却格外大方,或许是底气足,她竟郎声道:“原来如此,你们尽管试!” “不好意思……”林森脸上微红。 “没事,我也好奇呢。”冯娘子轻笑一声,目光落在林芝身上。 不同于行人的质疑,冯娘子还真认识一位凭借品尝便能尝出各种香料产地,甚至复原味道的人物,甚至就连自家的秘方都是从她手中得来。 冯娘子忆起汴京往事,不由恍神。她只叹年轻的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略微学了一些手艺,便以为自己能在汴京立稳脚跟,闯出一番事业,做个人人称羡的大厨娘。 却不想汴京乃是天才与奇人的栖息地,多数人穷尽一生,也不过是做个切菜装盘的帮厨。 能似她这般得人点拨一二,又携了方子归乡开铺,积攒一份家业的,已是万幸了。 冯娘子收回思绪,又忍不住看了林芝一眼,自己认识的那位如今已是汴京名厨,莫非她有运气能见到第二位? 恰在此刻,林芝双手微微用力,将馒头掰作两半。 刹那间,肉香与葱香瞬间扑面而来,诱人的香气让人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 “好香!” “快看这肉汁!”宋娇娘惊叹。 林芝定睛看去,只见馒头里肉馅饱满,切得细碎的大葱与猪肉亲亲密密地挨在一块,只需双手微微用力,便有馥郁肉汁满溢而出,又迅速被外侧的面皮所吸收。 林芝张开嘴,咬开蓬松暄软的面皮,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尝就被漫出的汤汁烫得直呼气。 待汤汁的温度略略下降,麦香、肉香和葱香便在舌尖层层绽放。 林芝眼前一亮,面露惊讶:万万没想到小小的商街上竟是卧龙藏虎。前有拿柃木蜜入糕点的老伯,后又有能将肉馒头做到这般地步的手艺人。 “怎么样,我家馒头的滋味如何?”冯娘子嘴上说着不介意,目光却未离开过三人。 她见宋娇娘连连赞叹,又见林芝面露惊讶,顿时满腹自豪——自家铺子开了十几年,靠着秘方积累了不少回头客,更有行商慕名前来。 也因她家生意火爆,所以引来不少人的注意,没少来打听她所用的秘方。 林芝听到冯娘子的问题,弯了弯眉眼,笑道:“很好吃。” “难怪队伍排得这般长,”宋娇娘吃得频频点头,“冯娘子,这是我吃过最香的大葱猪肉馒头” 冯娘子的笑容更盛,正当她想回身继续做生意时,却见林芝咽下最后一口,垫脚凑到她耳边低语起来。 周遭食客只见冯娘子的笑容慢慢僵住,瞳孔骤缩。 紧接着,冯娘子僵着身体,缓缓看向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尚未完全长开的林芝,喉咙干涩:“你,你,你……” 林森夫妇目瞪口呆:“芝姐儿,你,你,你吃出来了?” “嗯。”林芝坦然道:“不过这是冯娘子的独家秘方吧,不好当众说。” 冯娘子定了定神,交代身边的姐儿看着铺子,随即上前与三人说话。 这回,她的态度比先前恭敬许多,眼神复杂地打量林芝:“您是汴京来的?是……哪家的女徒?” 林芝微微一怔。 宋娇娘慌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家女儿不通厨艺。” 冯娘子:“……???” 吃了一个馒头就尝出我家秘方的人不通厨艺?骗鬼呢! 冯娘子自是不信宋娇娘的话,只当林芝一家不愿在众人面前透露来历,便邀请三人到内堂说话。 周遭食客见状,登时议论纷纷。 林森和宋娇娘见诸人围观,且不乏取笑这馒头铺的话语,登时想拉着林芝早些离开,却被林芝拉着进了屋。 “芝姐儿,这是做甚?” “爹,娘,你们就安安静静坐着,其余便看我的吧。”林芝没仔细解释,只悄声交代一句便进去了。 堂内,冯娘子亲自奉茶,态度恭谨。她偷偷打量三人,只见林森夫妇坐立不安,而林芝却是稳稳坐着,手捧茶盏轻碰一下便放下——这副做派落在冯娘子眼里,更坐实了她的猜想。 冯娘子不敢再问三人的来历,只是温声道:“不知三位是哪家请来的?对方出多少价?若是小娘子肯签契书保密,我愿出三倍价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十八章 林森夫妇愣了愣:“?” 林芝早有准备:“冯娘子误会了,我家并非是受人委托而来,只是路过此地,恰好听闻您家馒头甚是受欢迎,特来尝尝。” 冯娘子蹙眉,扫了一眼呆愣的林森和宋娇娘,竟是觉得这话不像是假的。她深吸一口气,坦然道:“小娘子天赋惊人……就与您说的一样,我确实是在那肉里加了青椒油,而那酱汁的处理也与您说的一样。” 林森夫妇瞪圆了眼:“!!!” 两人下意识屏住呼吸,脑海里思绪如浪潮般澎湃混乱。 还未等夫妇俩回过神,又见冯娘子与女儿说道:“我家铺子全靠这方子立足,求小娘子保密。”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当然,不会让小娘子您吃亏的。” 林芝闻言一笑,坐直身体与她商议起来。 在林森夫妇震撼的目光中,很快两人便敲定了一个惊人的价格。 这还不算,林芝还接着往下说道:“冯娘子可曾想过改良方子?” 冯娘子闻言身体一震,下意识放低了身体:“你,不是,您,您能改良方子?” “不妨试试。”林芝笑了笑,她这具身体的天赋比上辈子更厉害,能尝出里面使用的各种食材香料。 原身并无下厨经验,故而顶多说自己舌头精明,能尝出鱼虾等物新鲜可否外,并无多大用处。 可换做自己却是不同,上辈子的经验足够让她分析出肉馅的腌制方法,乃至配比上的问题,再凭借经验寻觅出改良的方向。 冯娘子听着听着,双眼放光,难掩面上的激动,当即遣人请牙人前来见证并签下契书,又按着林芝口述记录下一张改良的方子,准备回头试上一试。 林芝见状,含笑道:“不如你今日试了,明日再将银钱送到我……” 冯娘子闻言,大惊失色:“不不不,那怎么行?” 待林芝和宋娇娘回过神,他们已是走出冯家肉馒头,而随身的挎包里多出了四张交子。 一张五十贯的那种。 总计……两百贯!? 直到回到客店以后,宋娇娘才猛地回过神。她震惊地扯开挎包,随着四张交子再次出现在眼前,她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哎!???” “娘,您可别吓唬人!” “谁吓唬人了,分明是你吓我们!”宋娇娘拔高嗓门,亏得林森竖起手指嘘了好几声,又朝着房门外指了指,才教她压下声浪。 好在一家人回来得早,这般动静倒也未惊动旁人。 宋娇娘拨开一条门缝瞧了瞧,见外头无人留意,才重新掩上门。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这钱……这钱也太多了吧!?” 冯娘子竟然给了两百贯! 宋娇娘光想起这个数字,都觉得脑瓜子嗡嗡直响——他们一家在府里熬了几十年,加上祖辈遗产方才攒下两百贯。 加上出府以前老太太赏赐的一百三十贯,家底才堪堪破了三百贯。 可女儿不过三言两语,竟是唬得冯娘子砸下两百贯钱来堵嘴! “赚钱……钱是这般好赚的吗?”宋娇娘喃喃着,只觉得自己的金钱观已是摇摇欲坠。 林芝摇摇头,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赶巧罢了。” 宋娇娘这才反应过来,她竟是将问题说出了口。她先是讪讪然一笑,随即追问道:“赶巧?这话怎么说?” “娘,先前咱们在铺子前提起研究配方一事,冯娘子瞧着并不意外。” 林芝眸光清亮,对着林森和宋娇娘侃侃而述:“怕是这附近早有人盯着她的方子,只是没辙罢了。” “这也意味着,若是咱们知道方子的消息传开,又或是松口要卖,买家应该会立刻找过来。”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了几分笃定:“再说,这两百贯说贵也贵,说不贵也……” “两百贯还不贵?”宋娇娘震惊。 “您猜猜,冯娘子的馒头铺一日能赚多少钱,一月能赚多少钱?”林芝噙着笑,“我瞧这钱顶多是她半年到十个月的利润。” “那还不贵?” “这个价格,自是不贵的。”林森听到这里,已是听出了门道,看向女儿的眼神满是赞叹:“这家馒头铺已开了十余年,只要方子在,便能一直赚下去。” “拿十个月的利换往后的安稳,对于冯娘子来说自然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交易。” 宋娇娘听罢,还是想不通:“可外面的人又不知道我们手上的方子是真是假,真有人会跑来买?”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林芝轻笑一声,“冯娘子爽快就爽快在这里——外头人不知方子真假,定然要验货后才愿意付钱。” “杀价,验货,说不得拖上十天半月都是常事。何况这钱一半是买方子,另一半是我为她改良方子的报酬。” 宋娇娘怔了一怔,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芝姐儿,你又不懂厨艺,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啊?” “自然是真的。”林芝脸上笑意未散,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意——事实上她要的正是爹娘这副震惊模样,或者说她促成这笔交易的最大目的,便是向爹娘展示自己的天赋,自己的能力。 自打离开知州府以后,爹娘便日日念叨着要开成衣铺绸缎庄,若是自己临时改口要开吃食铺子,定然会遭到剧烈反对。 而这番操作下来,结果也正合她意,冯娘子果然是老江湖,面对秘方可能泄露的风险,毫不犹豫地请来牙人立契,痛快砸钱捂住自家的嘴。 同时,这两百贯钱也成为自己的筹码,是她堂堂正正的宣告,让她借此告诉爹娘,自己除去女红也有别的谋生法子。 林森抚掌:“我女儿真是剔透。” 宋娇娘怔在原地,她在席家做了一辈子的绣娘,眼疾以后便一心教徒弟,闲暇时与府里仆妇说些家里长短打发时间,何曾听过这般利害计较。 听着女儿的话,她心中又是惊喜又是茫然,半响才讷讷道:“芝姐儿……真厉害。” 林芝张了张嘴,终是没再言语,要让娘接受自己的转变,总得有这么一步的。 林森看看自家娘子,又冲女儿比了一个手势:“对了,商队上下对咱们家多有照顾,芝姐儿你把今日买的零嘴给谢娘子送去,请谢娘子分给大伙尝尝吧。” “好。”林芝心下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随即提起东西往外走。 出了房门以后,她整了整面上神色,来到谢娘子门前敲门,不过里面无人应答。 林芝正要再次敲门,眼角余光便瞥见楼梯走上来几人,为首者正是谢娘子。 “谢姐姐。” 比起前几日,今日的谢娘子穿得格外鲜亮。她见林芝独自提着东西立在门口,忙拎起裙角小跑几步:“芝姐儿怎在这里?你爹你娘呢?” “送东西,给姐姐。” “哎呀,真乖。”谢娘子没得到答案,只当林森夫妇是出门去了,没带女儿。她想起早上陶官人与沈官人的交代,心下担忧,忙将林芝让进屋里,端来茶水点心并叮嘱道:“这里人多眼杂,不要乱跑,乖乖在姐姐这里吃果子哦。” 林芝点了点头,又把手里的果子推到谢娘子手边:“爹说,给谢姐姐,分。” 谢娘子听懂了林芝话里的意思,笑着应了下来,又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咱们芝姐儿很聪明。” 她看着林芝的笑脸,更觉怜惜,索性坐下来陪她闲聊,顺势说起沿途趣事,乃至汴京风光。 “汴京城的商街和夜市,入夜的时候灯火辉煌耀如白昼,比这里要繁华热闹多的多,不但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水果,而且还有各种卖肚肺鸡杂包子的摊贩,另外还有表演杂耍,唱歌的伶人,日日喧闹。” 林芝不爱听这个,挥动小手,兴致勃勃道:“谢姐姐,打拳。” “哈哈,你是问我的拳脚功夫?”谢娘子见林芝有兴趣,便与林芝说上两句:“我爹是武官,打小就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 “偷偷和你说,我家大哥二哥都没我厉害,好些年前就打不过我了。” “谢姐姐,好厉害!” “是吧?”谢娘子托着脸颊,笑道:“我娘后来都拉着我爹,不让他教我了,怕我嫁不出去,不过嘛——” 谢娘子轻松一笑:“最后,我还是跑来跟着陶郎做事,我和你说在官府里做事,可比在家当个好女儿简单多了……” 从谢娘子的话语中,林芝肯定了自家的猜测,陶郎一行人果然是官吏,就不知是什么官,也不知他们是为何隐姓藏名在外奔波。 林芝点到为止,并未往下追问,并不想让自己和爹娘卷入风波中。 谢娘子也是如此,她说了几句后便转移话题,问起林芝今日的见闻:“芝姐儿出门时,有遇着什么事没?” “嗯……有好吃的。”林芝掰着手指,慢吞吞地念叨着:“有好看的,还有一个坏婆婆。” 谢娘子前面还跟着点头,听到坏婆婆便皱了眉。她往林芝手里塞了一个剥好的橘子,再问道:“坏婆婆?” “嗯,娘说的。”林芝点点头,将橘子瓣塞进嘴里,指手画脚描述着:“娘说坏婆婆会变成大灰狼,把我叼走,然后再也不让我见爹娘!” 谢娘子脸色微变,猛地联想到今日他们外出之事,莫非竟是有这等巧合? 她按捺住惊色,赶忙往下追问。 林芝磕磕绊绊地说,时不时走神到别处上,将痴儿模样表演得惟妙惟肖。 谢娘子耐着性子,一边询问细节一边取来纸笔勾勒:“圆脸、颧骨微凸、长眼、淡眉、塌鼻、薄唇,耳垂上有黑痣……” 同时,她还在旁边记录下其余信息:“身高五尺不到,头顶青布,身穿靛青色麻布襦裙,腰上系着一条皂色围裙……” 谢娘子落下最后一笔,竖起画纸给林芝看:“芝姐儿看一看,那个坏婆子可是长成这般模样?” 林芝看了一眼,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谢娘子所绘制的画像不能说与那婆子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无区别! 好精湛的绘画手艺! 放到后世,谢娘子定然能成为一位犯罪素描师。 “一模一样!” “真的吗?”面对林芝的肯定,谢娘子尚不放心。她将画像卷起放在一旁,准备稍后让林森与宋娇娘瞧一瞧,若是能确定形容,稍后他们寻觅起来也有方向。 做罢这事,她又看向林芝,心里叹息,都说芝姐儿是痴傻了,教她说芝姐儿反应慢些,记忆力和描述能力却并不算糟糕,问起话来比一些犯人还好沟通呢。 谢娘子又捡起一块乳糕塞到眼巴巴的林芝手里,不免又念叨起席家的不靠谱:“若是还清醒着,不晓得是多聪慧的姑娘……” 林芝感受一下肚子的承受范围,再看看放在手心里的乳糕,选择端着继续啃啃啃,顺带胡思乱想——若是自己是只仓鼠就好了,可以把点心塞在腮帮子里,后头慢慢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十九章 与此同时,林森将手搭在娘子肩膀上,夫妇两人挤挤挨挨坐在一块说话。 “芝姐儿经历那事以后,整个人都清醒过来,这不是顶好的事儿吗?你怎么还开始愁眉苦脸了。” “我哪里愁眉苦脸了?”宋娇娘反驳道,“就是心里头……有些乱。” 宋娇娘比划着动作:“你看芝姐儿有这天赋,我以前竟是完全没瞧出来。你说,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我以前对她不够上心?她说的那些事儿,我居然,居然都不知道……” 林森亦惊叹女儿今日的表现,不免唏嘘两声。不过他见娘子眼眶泛红,赶忙劝慰:“还记得芝姐儿小时候,我常买鱼虾回来,结果芝姐儿一会儿爱吃,一会儿不爱。” “还是你发现,凡是我买的鱼虾是死的,芝姐儿就不肯吃。” “是啊,我那时就晓得她舌头灵光。”宋娇娘完全没得到安慰,反而越发沮丧了:“可我只当她是挑剔,还骂她矫情刁钻,说她跟着姑娘身边,就拿自己当主子……” “那时咱们是府里的仆婢,想法自然不同。若你当时便是寻常百姓家里的娘,自然看法截然不同。” 林森打断娘子的话语,温声道:“在府里时,家生子只求服侍好主子,你让她学女红,也是为了芝姐儿好,芝姐儿也是懂的。” “你看她,过往可曾说过不好?如今出了府,她才愿意提起别的。” “如今咱们出了府,往后日日在一处,有的是疼她、懂她的机会……”林森绞尽脑汁,好一番劝慰,方才让宋娇娘重新打起精神。 宋娇娘拍了拍脸:“也是,芝姐儿都这么努力了,咱们做爹娘的更得加把劲。” “总不能,我们拖了她的后腿。” “说到这个,我连切菜都不会,往后怎帮的上忙?” “娘子怎想到这上头了。” “难不成你还想别的?”宋娇娘捡起搁在桌上的四张交子,面色复杂得很。 宋娇娘和林森刚去成衣铺里逛了一圈,对外头的物价有了大概的了解。 不过和州渡口一带,绸缎庄成衣铺便是十余家,周遭还有专做修补的小铺小摊,竞争可谓异常激烈,故而各家的价格也压得不高,稍带一些刺绣的简单衣裙不过一贯一套。 宋娇娘还恰好碰见了一个来寄售的夫人,做的织锦衣裙要价贵些,大体三贯,若是愿意自己提供料子,从简单到复杂的做法,加工费大体是五百文到一贯钱。 宋娇娘自是清楚绣娘的速度,一日能做一件已是速度快的了,慢些的差不多两三日才能做上一件。 即便全部都是定做的单子,那起码也要一年才能赚到两百贯。 更何况新开的铺子哪有这般赚钱,宋娇娘原本还想送林芝到官家或者旁人铺子里做上两三年,稍打出些名声再开店。 这一来二去,想要赚到这第一桶金,恐怕还要三五年时间。 而女儿呢?仅仅是出门转了一圈,嘴皮子上下开合一番的功夫便赚到了恁大一笔钱。 宋娇娘叹气:“咱们还能怎么想?咱们家就她一个女儿,还不是芝姐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宋娇娘这般想了,倒是林森下意识反驳一句:“也不一定,上回你不也说了,做厨娘多苦多累啊,开食铺又得起早摸黑的。” “再者,芝姐儿也得去大的饭馆酒楼里学几年吧?人收徒都是要五六岁,六七岁的孩子,若是芝姐儿过去学艺,说不得会遭人冷落,芝姐儿能接受那落差?” 宋娇娘听着,顿生不满意:“你这人,怎不惦记好?咱们芝姐儿乖巧懂事,在府里多年有谁说过她坏话吗?哪会有人不喜欢!” 林森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又被气呼呼的娘子打断:“况且一看就是天赋一顶一的,说不得三年五载便能出师呢!” “要我说芝姐儿就该做这个。”说罢,她噘着嘴不理林森,望着门口等女儿归来。 只是过了半盏茶功夫,她也未见女儿身影,奇道:“芝姐儿怎还没有回来?都去了好一会儿了。” 林森走到门口查看,眼见门外不见林芝身影,走廊上空空荡荡,夫妇两个心生担忧,赶紧到谢娘子门口敲了门,待谢娘子开门,又见着林芝方松了一大口气。 谢娘子见着二人,顿时眼前一亮,将画像呈送于两人跟前:“林伯,宋娘子,您两位来得正好。” “嗯?怎么说?” “劳烦两位瞧一瞧这副画像。”谢娘子说罢,把手里的画像展开,送到夫妇二人面前。 画像上的人物忒眼熟。 林森只瞧了一眼,便认出是今早上遇见的婆子,惊道:“谢娘子怎会有这人的画像?” 宋娇娘闻声,赶忙凑上前来看,亦是惊呼道:“莫非是谢娘子从城门公告处取来的?那人果然是个拐子!难怪早上鬼鬼祟祟的,还想哄骗芝姐儿给她带路!” 对面的吕三听见动静,推门而出:“人拐子?人拐子在哪?” 刹那间开门声接连响起,商队众人纷纷出来,连神出鬼没的沈砚都与陶应策兄弟同时出现,顺着声音寻到谢娘子屋来。 “这画像是我刚刚画的。” “啊?这是谢娘子您画的?我瞧着还以为是官府贴出来的,这也太厉害了。”宋娇娘脸上一红,赶紧回答道:“咱们刚刚的确见过这人……” 宋娇娘说归说,又忍不住看向谢娘子作的画。这画像着实厉害,浅浅几笔便画得惟妙惟肖,让那婆子跃然于纸上:“我们也不知是不是拐子。” 吕三先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担心道:“你们没事吧?” “没事,我们也觉得这婆子形迹可疑,看到画像就下意识觉得是了。”林森摇摇头,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还指了指谢娘子手里的画像:“模样和谢娘子画的分毫不差。” “虽说这等骗子拐子应当不敢惹商队,但大家也多留意,免得上当受骗。” “嗯嗯嗯……” “林大伯说的是……”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画像上,含糊地附和着。 林森搔了搔脑袋,试探着转移话题:“对了,今日你们去哪了?” “就街上逛逛。” “多亏林哥你们送来吃食,不然我都快饿死了。” “哦?”林森听到这里,甚是惊讶:“今日不是各自游玩吗?怎会没有填饱肚子。” “哪是什么玩哦,分明是……” “我们是去走访各家成衣铺和绸缎庄,还去了附近的牙行打听生意。”沈砚打断吕三的话语,插话道:“咱们一行人忙忙碌碌跑了许久,连饭都没顾得上吃,对吧?吕三哥。” 吕三回过神来,尴尬地咳嗽两声:“对对对,砚哥儿说的是,咱们是到铺子和货船那边打听最近市场的消息。” “那可真是太辛苦了。”林森笑容不变,眼里却是闪过疑问——他们一家出门时虽然商队多数人都已离开,但他们还与沈砚说了话。 既然如此,吕三又怎么会与沈砚一起外出?况且他们抵达绸缎庄成衣铺时,没有撞见任何一人。 加之他们去绸缎庄子和成衣铺时,竟是没遇见一个人,也就是说商队的人根本不是去这两处地方,而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林森略想了想,便压下念头,寻了一个借口带妻女回房。 倒是陶应策定定盯着三人片刻,而后压低声音道:“他们似是怀疑咱们身份了。” “我们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沈砚不以为然,也抬步走回室内。他伸手接过谢娘子递来的画像,瞧了几眼后眉眼舒展:“倒是咱们还得谢谢林伯夫妇,不然咱们还得不到这线索。” “不是他们,是芝姐儿说的。” “芝姐儿……林小娘子说的?”沈砚与陶应策齐齐面露惊讶,而陶应衡更是脱口而出:“真的假的?痴傻儿也能认得人?” “当然是真的。”谢娘子给出肯定的答案,而后又愤愤不平:“要我说芝姐儿若是没有出事,定是一个极为机灵聪慧的姑娘,瞧瞧那席府做的事,真真是……让人瞧不起!” “这么看来,林小娘子的病情应该有所好转了。”沈砚打住谢娘子的话,面露笑意:“我曾听闻脑窍受震之症有轻有重,不少人起初连亲眷都不识,待气血温润,那遮蔽心智的雾障便会渐渐消退,自然而然便能记人记事了。” “林小娘子有这佳兆,假以时日,想来定能恢复如初。” …… 次日清晨,待林芝一家到楼下用早食时,才得知商队众人大多又出门去了。三人面面相觑,愈发觉得这群人不像是商队,更像是官家差遣之人。 “咱们还出不出去?” “等午后出去罢。”林森想了想,说道:“届时咱们去街上买些干粮和果子,后头要在船上待好几日呢。” 待夕阳西斜,一家人才出了门。 有了昨日的经历,他们今日是熟门熟路,购物甚是快速。待三人将东西买齐全,便寻了一家饮子铺,点上三盏糖水,打算坐下歇歇脚。 “听说了吗?昨日好像来了个厉害厨娘,说是尝了一口就吃出冯记馒头的秘方!” “不不不,我听说是闻了闻味儿,就将秘方猜了出来。” 林芝没忍住,被糖水呛了一口,咳嗽两声才缓过来。一家三口只觉得流言传得太离谱,又不好意思上前说明,只默默在旁听着。 邻座几人还在议论:“不管是哪一种,现在有人托牙行放话,只要那厨子愿意提供方子,价格好商量。” “能给多少钱啊?” “不知道,现在还在找人呢。” “笨——有这等本事的人,随随便便都能赚到好多钱吧?说不定本人就是从哪里来的厉害人物呢,要不然咱们这般这么多铺子的厨子没猜出来,就这人猜出来了?” 林森和宋娇娘表情古怪地看向林芝,这位旁人口中的‘厉害人物’正双手捧着瓷碗喝糖水,神色很是淡然。 “喝完了。” “嗯,那我们走吧。” “对了对了,那是怎么样的人?” “说好像是一家三口来着——” 一家三口刚走出饮子铺,便听邻座汉子惊呼:“哎呀,我刚刚旁边坐着的就是一家三口,说不定就是他们。” “你这人,瞎说甚哦。” “那小娘子瞧着才几岁?” “说不定是大的那个呢!” “拉倒吧你,说你傻你还不信!刚刚我就瞧过了,那两位娘子手上连个茧子都没有,怕不是连锅铲都没碰摸。” 好在林芝一家未听到后续的话语,他们快步走远,只庆幸昨日跑得快,方才没被人注意到。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逗留的心情,拎着东西便早早往回走。 眼见客店近在眼前时,三人忽听得身后有人唤:“前面的郎君、大娘子,小娘子——” 林芝三人脑海里闪过刚刚那些闲汉的对话,心里咯噔一声,缓缓转身看去,却见是昨日卖糕饼的老伯。 林森见老伯推着车,走得气喘吁吁,赶忙往回走了几步,伸手扶住车。 宋娇娘也跟了过来,抬手搀住喘气的老伯,笑道:“大伯,您找咱们?” “是啊!”老伯从车里取出两大盒子吃食,一并塞进林芝手里:“昨日你们走得急,摊子上人又多,等我忙完了你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都不是甚值钱的东西,拿去吃吧。” “怎好意思拿您的东西。”林芝连连摇头,赶忙将匣子重新送回老伯的手里。 “甭客气。多亏了你们帮忙,我昨天才能把果子全卖了,今天还来了好几位回头客呢!”老伯坚决不肯收,非要林芝收下。 旁边的宋娇娘见状,更是从挎包里抓了一把钱,想塞到老伯手里。 “你给我钱,就是看不起我。” “哪有的事儿——” 几人推来推去,不经意间宋娇娘手里的铜板也被撞掉了两枚。正当宋娇娘和老伯齐齐半弯下腰捡钱的刹那,老伯快速道:“有人跟着你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二十章 “这些不值几个钱,不过是我一点心意,你们且收下罢。”老伯高声说着,随即转身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宋娇娘起身,把老伯的话悄声告诉父女俩。林芝心头一紧,借着呼喊‘老伯’的功夫四下张望,很快便瞥见远处一道熟悉身影——正是昨日上前搭话的婆子。 不过这回她并非孤身一人,而是被一名穿着豆粉褙子,荷叶绿百褶裙的娘子扶着,往旁边的巷子去了。 “爹,娘,那边——” 林森夫妇顺着女儿指的方向望去,脸色微变:“是昨天那婆子!” 三人来不及多想,赶忙追到巷口,正好听见里面传来的闷响声。 林森赶忙让妻女去喊巡街官卒过来,自己则抄起巷边的铲子,探头往里一瞧,顿时愣住:“哎?” 母女俩见林森反应不对,赶忙上前查看,只见那穿着豆粉配荷叶绿衣裙的娘子正将婆子面朝下摁在地上,用绳索紧紧捆住她的双手。 听到身后的呼声,那娘子警惕地转过身来,露出三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林芝杏眼圆睁:“哎!?” 林森夫妇更是脑袋嗡的一声,张口结舌:“谢,谢,谢娘子!?” 往日装束打扮干练的谢娘子,今日穿着这一身衣裳,梳着时兴发髻,头顶斜插着花瓶簪,瞧着像是一位富家的姐儿,故而林家三口从背影竟是完全没有认出来。 谢娘子见着林芝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你们怎么在这里?” “芝姐儿瞧见了这婆子,我们又看到您扶着婆子进了巷子。”宋娇娘正解释的时候,巷子深处传来阵阵脚步声。 林芝一家紧张地看向前方,很快便见着吕三等人推着几个捆成粽子一般的人从巷子深处出来:“谢姐,抓到人了!这帮人车里还藏着绳索布带,定然就是那帮人拐子……哎?林大哥,宋娘子?还有林小娘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林森不得已,只好从头再解释一遍,末了道:“刚刚有位老伯告诉我们,说是有人在跟踪我们一家,想来应当就是这婆子……” “不是她。”谢娘子打断林森的话,蹙眉道。吕三也敛了神色,面上多了三分慎重:“我们刚刚遇见这婆子时,她正想对别的娘子下手。” 林芝下意识屏住呼吸:那跟踪自家人的是谁!? 正想着,巷口传来响动。 正当几人抬眸望去,便见一名穿着寻常布衣的闲汉滚了进来,一头撞在墙上,抱着脑袋唉唉痛呼。 ????? 众人尚未回过神,沈砚便出现在巷口,不疾不徐地往里走,抬脚踢了踢呼痛的闲汉:“跟踪你们的人是他。” 顿了顿,沈砚道:“我刚打算过来接应,便见这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外头。” “我本以为是同伙,听你们说话才明白,这人是冲你们来的。” 林森闻言,上前揪住闲汉头发将他拉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脸庞:“你是谁?为何跟踪我们?” 闲汉龇牙咧嘴:“误会,都是误会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昨日冯记馒头铺那,我就排在队伍里。” 林森眼神狐疑,并不说话。 闲汉赶忙往下说道:“是商街的张员外让我来的,只要小娘子肯把冯记馒头铺的方子拿出来,他愿意出三百贯的价!” 谢娘子等人听得莫名其妙,林森和宋娇娘则表情古怪,没忍住撇了撇嘴。 闲汉见着两人表情变化,又补充道:“您几位要是对价格不满意,张员外说了咱们还可以坐下来慢慢谈一谈。” 林森和宋娇娘齐齐看向林芝,而林芝环顾四周一圈人,缓缓道:“还请你回禀张员外,我与冯娘子已签下契书,不必再谈。” 这话一出,谢娘子与沈砚等人顿时目瞪口呆。谢娘子张口结舌:“等等?芝姐儿,芝姐儿你不傻?” 经过这几日的接触,加上今日一行人的表现,已确定商队诸人为官吏差役的林芝抿嘴一笑:“对不起谢姐姐,瞒了您这些日子。” 吕三等人更是看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头晕——这边咱们瞒着官吏衙役身份,那边芝姐儿竟然也是在装疯卖傻? “小娘子,价格还能再谈。”闲汉尚不死心,意图插话。可他刚开口便对上冷厉目光,吓得脖子一缩,蹑手蹑脚往外走。 不过沈砚未让他离开的意思,示意吕三将其也一起捆上,准备稍后带回衙门问话。 巷子里,谢娘子先是震惊,而后又绽放笑容。她抬手轻轻落在林芝头顶:“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没病,真是太好了!” 林芝鼻子一酸:“嗯。” 林森环顾四周,他是有意说说情况,不过在这里叽里呱啦解释也不是事儿吧? 半响,他还是开口提醒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不如咱们先把这帮拐子送到官府去?” 众人齐齐点头,赶忙将人押送到官府去,晚些时候他们才重新聚在客店内,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分外尴尬。 得知林芝并未疯傻的陶应策兄弟也出现在众人面前,好奇地加入讨论之中。 待林芝大体说了来龙去脉,沈砚也起身拱手:“是我冒昧提亲,让林小娘子不安至今。” “不不不,我们该谢您才是。”林芝眨了眨眼睛,笑道:“若不是您出手相助,恐怕我们未必能顺利离开席府,说不得还要多生波澜。” 林芝是真心的——若来的不是沈砚,而是本地闲汉,或是沈砚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身份,他们一家能否离开知州府都将是一个未知数。 稍稍想象一下罢,若对方是太平州本地人,她们又怎能离开太平州远赴汴京,彻底逃离席知州的势力范围。 再想想若是三姑娘所指之人是个贪财好色,游手好闲之徒,恐怕他会喜不胜喜地将人迎进门,霸占林芝的嫁妆,甚至逼迫林芝日日夜夜做针线活供养自己。 前身之所以绝望自尽,不就是想到了无数惨淡结局吗?这世道的女人,大多活得艰难。 宋娇娘听出女儿的未尽之语,不免红了眼眶。她连连点头:“芝姐儿说的是,沈郎啊,该我们谢你才是!” 林森也附和着点了点头,若非往最坏处想过,他们夫妇何至于暗中商议,若是碰到那等下三滥便要提前下手,设法保住女儿。 三人的轮番感谢让沈砚很是不习惯,耳根泛起淡淡的红晕。他吃了一口茶,又放下茶盏道:“不,三位,三位说得太过了,我只是,只是想着这般的主家不太像话而已。” 他没把自己原本的打算说出来,觉得那样说了一来显得自己彰显自己的能耐,二来也显得不尊重林小娘子。 林芝定定看着他片刻,抿唇一笑:“您果然是好人。” 饶是沈砚从未对林家三口人说过往后的安排,但见车队上下对自家的厚待,也知道其中必有沈砚交代过的缘故。 能为素不相识的人做到这份上,可谓是雪中送炭,林芝扪心自问都不觉得自个儿能做到这等程度。 沈砚打小就没被人直球夸过几次,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回应,半响才干巴巴地挤出三个字:“没什么。” 林森见沈郎手足无措,笑眯眯地转移话题:“既然大家都有共识,那就好,另外婚事——” 林森其实觉得沈砚人品贵重,是选婿的上好人选。只是沈砚应当是官吏,而自己一家是连宅地都无的平头百姓,若是借着恩情厚着脸皮搭上去,说不得各自存了怨怼,终是遗憾收场。 故而林森遗憾归遗憾,还是按照几人原定的想法开口:“回头我把聘礼送还给砚哥儿您,另外关于这几天的车马费和后头乘船的费用……” 沈砚摇摇头:“这些就算了罢,您一家三口到了汴京也要落脚置办住处,到时候有的是用钱的地方。” 林森连连摇头:“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哪里能白占你们便宜?再说你们乃是官差,外出开销都得入公中,中间有了差错,岂不是教你们为难。” 沈砚见他执意,便不再推拒。 众人正言笑间,门外传来急促敲门声。吕三脸色难看地进来:“陶官人,沈官人,府衙那边已审讯过了,那四人承认拐骗妇人,只说是要带去自家私窑,拒不认杀人越货的事!” 沈砚和陶应策的神色骤变。 谢娘子也变了脸色:“怎么会?” 林芝几人在旁听着,方才知道商队诸人回程刚刚得到一伙匪徒的消息,据说这帮匪徒沿着水道作案,下手极为狠辣,失踪者中成年男性多被杀害,女眷孩童则下落不明,故而怀疑他们有贩卖女子孩童的门路。 在得知林芝一家曾遭遇疑似人贩子,并提供的画像以后,商队诸人今日便盯上婆子,并在她下手之际将人抓捕归案。 原以为能顺藤摸瓜,谁知却是寻错了人! 正当几人急着要赶往衙门时,林芝忽然开口:“这样说的话……不如查查刚刚跟踪我们的闲汉。” “他不是来传话的吗?” “若是单纯帮忙传话的话,为何要跟踪一路?”林芝反问道。 林森悚然一惊,登时沉默。 当老伯将这事告诉他们时,那人应当已跟踪他们一段地方,偏偏这人未上前与自家搭话,而是一路尾随,似乎是要找到他们的下榻之所。 先前那闲汉说明情况时,林森夫妇并无多大感受,此时却觉得毛骨悚然。 林芝往下说道:“现在想来,对方的话术也有些奇怪。毕竟咱们已签下契书,他们想要我们违约将方子卖给他们,总应该说一说这位张员外的身份与能力,来打消咱们的顾虑,可他只说是‘商街张员外’,加之愿意出资三百贯,再无别的说明。” 当下,百姓们素来将富人称为员外,大体便是后世老板的意思。可这家有百贯者能称为员外,家有千贯万贯者也被称为员外。 林芝越说越是笃定:“另外还有那三百贯,他像是知道冯娘子与咱们的交易金额,故意说出一个略高,又不过度夸张的数字,却不想其实这等情况下,单纯提高价格对我们根本没有吸引力。” “做生意的人,应该都知道吧?怎会一开始便将自己的价格告诉传话的,这么漫不经心的来成交一笔生意?要么对方并不打算做这笔生意,要么便是这一开始便是谎言。” 沈砚抬步往外而去:“刚刚因那人跟踪林小娘子一家,故而我将此人也一并送到衙门。” 陶应策闻言,扬声道:“骑马去!谢姐,你带吕三几个去渡口,找借口扣下所有船只,不允许任何船只离开渡口!” 若是这闲汉真是匪徒的同伙,此刻怕是他们最后的机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二十一章 衙门门口,两名差役正将闲汉推出门外:“走走走,这回饶了你,往后可别再干这等跟踪的勾当。” “是是是,小的再也不敢了。”闲汉陪着笑,待差役转身后方才松了口气。 他急急离开,刚拐进巷子,却正好撞上虎视眈眈的沈砚几人。 闲汉转身想跑,却是身体猛地一沉,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双手被沈砚狠狠反剪在身后。 “你们,你们抓我做甚?” “我都说了,我是替张员外传话——” “哪个张员外?住在哪条街?又是做什么营生的?”陶应策闻言,厉声追问道 闲汉眼神闪烁:“就在,就在西街上,做,做吃食生意的。” “西街做吃食的张员外,上个月便搬去许州了。” 闲汉赶忙改口:“我,我记错了,是南街卖吃食的张员外。” “南街只有开绸缎铺的员外姓张。”陶应策目光冷冽,步步紧逼:“况且西街的张员外也压根没有搬走,也更从不做吃食生意的。” 沈砚不想与闲汉废话,索性从腰间抽出匕首,‘噌’地一下插在闲汉的脸侧:“说!” 闲汉望着近在咫尺的匕首,喉结滚动。正当他犹豫不决时,便见不远处黑影闪过,知道是同伴前来接应。 他心头一横,猛地撞向沈砚,想要借机挣脱束缚,没曾想沈砚早有防备,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只听见咔哒一声响,再来便是闲汉的惨叫声。 与此同时,陶应策已指挥着赶来的衙役扑向黑影,当场逮住两名同伙。 待他拎着人回来,这边沈砚也审出他们藏匿人质的地方,当即遣人前去寻觅受害者,抓捕剩余嫌犯。 …… 和州渡口的喧闹声直到入夜尚未停歇,待林芝一家下楼用饭时,虽然沈砚等人尚未归来,但客店里已满是关于这件事的议论声。 “你看见没?” “怎能没看见!”邻桌汉子拍着桌子,气得咬牙切齿:“谁能想到那帮匪徒就藏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我就恨我去的太迟,没能踢上两脚,丢上几片烂叶和臭鸡蛋!” 从几人话语中,林芝一家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今日下午官府差役从渡口一艘货船底仓内搜出不少妇孺,各个面色枯黄,眼神空洞,不少人通体带着伤,见了人就缩成一团,连话都说不利索。 “真是可怜。” “这还算运气好的,我听官府差役说有些早就被卖了,能不能寻回来都两说。” “可不是嘛,城门口都排起长队,都是附近乡镇丢了妻女孩童的人家,特意赶来打听寻觅的。” “老天有眼,终是抓住他们!” “这帮畜生,真真该被千刀万剁!” 林芝一家听着对话,也是放下心来。她们在客店安稳歇息两日,方才见到眼底青黑,精神不济的谢娘子。 “唔,给你们的。” “?”宋娇娘下意识接过谢娘子递来的东西,而后才注意到这是一摞交子:“唉?哎?这钱是——?” “嘘——”谢娘子推着三人进了屋,方才解释道:“这是官府悬赏盗匪的赏金。” 当下悬赏盗匪自是有悬赏赏金的,尤其像是这帮盗匪已谋害多人,赏金更是一人十贯起。 “抓住的盗匪一共有十二人,按理说应当要付给你们一百二十贯,不过和州官府衙门尚未结案,故而只能先行支付一半,剩余一半说要结案以后再行送给你们。” 谢娘子又打了一个哈欠,不等林芝一家发出别的问题,她又接着往下说:“还有明日早上咱们便要登船启程出发了,你们好开始收拾行李了。” “案子已经解决了?”宋娇娘张嘴半天,最后干巴巴地问起案子进度。 “差不多了。”谢娘子说起这个,脸上多了些许笑容:“我还以为那几个盗匪杀人掠货,应当是凶悍硬气之人,谁知一用刑竟是争先恐后地招认。” “现在案情基本已清,本地官衙会负责继续搜寻受害者,并将他们送回家,咱们也可以提前走了。” 确定事情告一段落,林芝一家人也终于能放下心。毕竟一想起那日被匪徒跟踪的事,三人夜里都是辗转反侧,心惊肉跳。 为此,宋娇娘还让林森又送了一笔钱给老伯,一来感谢他的提醒之恩,二来是老伯送的吃食实在贵重,不是别的,正是满满一罐柃木蜜。 有了谢娘子的话,三人回屋便整理起行李。次日一早,一家人来到楼下,终于见到几日未见的沈砚等人,他们与谢娘子相仿,各个满脸倦怠,甚至没来得及多说几句,便七手八脚上前帮忙,将行李尽数塞到车上。 “你们真不用休息两日?” “不用不用,到船上在歇息。”沈砚摇摇头。 待抵达码头,林芝一家方才知道缘由,诸人登上的不是寻常客船,而是一艘官吏专用的朱漆座船。 这船船身描金云纹,舱室更是比寻常客船宽敞不少,每个房间都拥有专用的床铺桌椅,另外还有独立的会餐区和活动区,足以让众人好好歇息。 比起放下行李便钻进舱室休息的沈砚等人,林芝一家则选择到甲板上吹吹风,顺带瞧瞧渡口景象。 这边数不尽的船夫正忙忙碌碌地卸货,将跳板踩得吱呀作响,那边捕鱼归来的渔船刚刚停稳,几只跟随而来的鸟雀便疾驰而下,叼着鱼在渔夫的叫骂声中振翅离开。 近处还有一艘宽阔客船靠岸,客舱里先是探出个梳双髻的婢女,待她挑起帘子,而后从里面走出几名妇人来,皆是锦衣华服,甚是富贵。 林芝不免多看了几眼,直到瞧到缀在中间的一人,她方才愣了愣。 林芝拉了拉宋娇娘的衣袖,悄声道:“娘,您看那边,那个人长得像不像槿姐儿。” 林芝说的槿姐儿,姓黄,乃是黄管事的女儿。她跟着大姑娘远嫁去了汴京,听黄管事说已嫁给伯府管事,生活甚是幸福。 当然,她与远嫁的大姑娘一样,已是数年没有回席家过了。 宋娇娘起初不信:“瞎说,槿姐儿怎会出现在这里……” 待她抬眸一瞧,顿时愣住:“还,还真的有点像?好像就是……她?” 除去脸蛋圆润些,穿着富贵些,远处那位妇人与槿姐儿的轮廓一模一样,最重要的是她像极了黄管事的娘子。 宋娇娘肯定来人的身份,不但没上前打招呼的心思,而且还拉着林芝回到船舱里,完全不想再与席府扯上关系。 那边黄槿也瞥见两个熟悉的背影,蹙眉道:“奇怪。” “黄娘子,怎么了?” “回禀蒋妈妈的话,我好似见到了认识的人。”黄槿收回目光,恭谨地回答。 “莫非是席家得知了消息,遣人过来了?”被称为蒋妈妈的妇人皱了皱眉,狐疑地瞥了一眼黄槿,怀疑是大姑娘提前遣人捎了信。 黄槿赶忙解释:“没得事儿,那两人是坐上了官船,许是相似的人罢了。” 蒋妈妈方才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方才收回怀疑。她瞥了一眼黄槿,又道:“如今咱们已到了和州,两三日后便要到太平州了,有些事儿我也要提前与你说道一二,以免你做错事,后悔也来不及。” 黄槿不明所以,却听得出蒋妈妈的警告之意,登时恭声应是。 蒋妈妈睨了黄槿一眼,道:“你虽是大夫人的陪房,但也跟着到咱们梁家,嫁了咱们梁家的家生子。” 蒋妈妈抬手,点了点黄槿的心:“你要记住这点,别到了席府,见着你爹娘,就把咱们府里的事都往外说。” 黄槿:“婢子晓得的。” 蒋妈妈叹气,拍了拍黄槿的手背:“你晓得便好。” 另一边,躲回船舱里的宋娇娘与林芝坐在窗边,偷偷望着跟随蒋妈妈走上岸,登上马车离开的黄槿。 “真的是的槿姐儿。” “槿姐儿怎么回来了?咱们出府时都没听说呢。”宋娇娘诧异得很,不过他们毕竟已经离开席府,念上两句,又或是避开也就罢了。 尤其是随着船身轻轻一震,而后两侧河水涟漪荡开,母女俩的视线顿时被宽阔的河道所吸引,不再关注那边的事儿。 眼见船上日子尤为清闲舒适,林芝也生出了主意。她故作自己有些晕船,实则躲在屋里认真练字,空闲时还尝试着做做针线活,借此来熟悉前身留下的本事。 待到她基本能模仿个大概时,官船也抵达了目的地。随着船只靠岸,沈砚也特意来询问林芝一家后续的计划:“……因在和州耽搁了些日子,加之上官要我们尽快回汴京,所以我们接下来会加快速度,后头的行程将会有些赶。” “那要几天到汴京?” “原本预计还有十五天的行程,现在的话需要在十天内抵达汴京。” “我们没问题。”宋娇娘闻言,一口应下。经过前面人拐子与水寇的两回惊吓,她完全不想单独前行,跟着官家队伍是最好的选择。 紧接着林森和林芝也点头应下,决定继续与沈砚等人同行。他们登上马车,随即一行人铆足马力,朝着汴京而去。 因着赶路,所以途中自是简单处理。连着两三日,一家人都是拿沿途买的饼子垫垫饥,渐渐明白为何吕三等人对那硬面胡饼如此怨念,毕竟他们也开始嫌弃了。 “……离下个修整的城镇还有多久?”宋娇娘看着掀帘进来的林森,眼巴巴的。 “听沈郎的意思,前面会直接路过,不停留了。”林森叹了一口气,顺手把一个硬面胡饼塞进娘子手里:“估计咱们今日又得风餐露宿了。” “这破饼子,看着都烦。”宋娇娘完全不想看到那玩意,随手丢到竹篮里,把脑袋磕在车厢上,满眼都是怨念。 林芝见状,开口道:“待停下修整时,我来做点东西吧。” “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呢。” “差不多了。”林芝打了一个哈欠,伸展伸展身体。她还是不习惯坐马车出行,故而前两日又是被晃得晕晕沉沉,到今日才觉得整个人好些。 “再说咱们又没啥东西,怎么做吃的?”宋娇娘还想再劝。 “哪有……”林芝翻了翻那几大包行李,虽然知州府里人送的鲜菜鲜果,早已吃光用光,但还留下不少腌制品,比如干菜、酱鸭和腌鱼之类的。 “干菜的话暂且用不上吧?这腌鱼实在咸的厉害,就是蒸了以后也吃不了,我瞧着不如留着,到时候拿豆腐萝卜做汤吃。”林森瞧着林芝取出来的东西,眉心紧锁:“至于这酱鸭,唉。” 若说干菜还是因为手上没别的食材,故而不太好做而留下,那腌鱼酱鸭留下自有它的原因。 那日林森蒸制以后,便发现这腌鱼也不知道放了多少盐巴,做得齁咸齁咸,吃一块就想喝一大碗水的那种,当下饭菜都吃不下去。 另外还有那酱鸭,嗅着一股子酱香味,可仔细一看便能发现这酱鸭风干时间过长,脂肪层早已干瘪到可怜,与正常售卖的酱鸭那种表面油光发亮,富有光泽的模样截然不同。 林森拿出来细看以前,完全没想到知州府里的仆佣会拿这等东西当饯别礼,想来是人走茶凉,纯是在糊弄自家。 “这些东西,怎么用。” “用也是能用的。”林芝笑道。 林森和宋娇娘面面相觑,刚想再说话又想起女儿的本事,终是决定闭上嘴,再瞧瞧。 说起做吃食,林芝甚至都不觉得晕车了。她趁着车马停下的间隙,教林森要了一袋子面粉回来。 “芝姐儿,你要面粉做什么?” “做馒头。” “啊?”即便已知道女儿在厨艺上有所天赋,可林森夫妇听着还是如同梦里。 他们僵坐在车里,呆呆地看着女儿往盆里倒入一袋面粉,而后往里加入猪油、酒曲粉和少许糖,紧接着一边往里加水,一边将面粉搅拌成松散的面絮。 真开始揉面啊? 待到盆里松散的面粉消失大半,她再用拳头将面絮挤压成面团。 林森夫妇只觉得眨眼的功夫,面粉便在女儿指尖变成一个柔软的面团。 没等他们感叹一声,又见女儿在盆上盖了一块毛巾,而后将盆放到一边。 宋娇娘完全不通厨艺,林森也只会做最简单的饭菜,故而夫妇两个完全不知道林芝的速度有多快,动作有多熟练。 他们看林芝的动作告一段落,方才好奇询问:“芝姐儿,你说你准备做馒头,那馅料用甚?” 林芝摆摆手,淡定得很:“馅料的话不急,待马车停下再准备也行,我打算把那条腌鱼给用了,到时候可能还得……” 没等林芝说完,宋娇娘便惊得拔高声音:“唉?用腌鱼肉来做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30 第22章 车马停下时,夕阳西沉。 车队里的人熟练地搭起炉灶,准备烧水烧汤,准备凑合着把吃饼。 随着一碗杂鱼倒入铁锅,滋滋声夹杂着吕三等人的叹息声:“又是鱼汤……” “能有鱼汤就不错了。” “你忘了?之前连鱼汤都没呢!” “忍忍吧,待回到汴京咱们想吃啥就吃啥!” “那还要七八天呢。” “你再啰嗦,鱼汤也没你的份。” 林芝见状,上前说了两句,立刻有人帮忙多砌了一个炉灶,另外还拖来一口铁锅给她用。 林芝对诸人的态度并不奇怪,毕竟前面他们已坦诚对方盯上自己的缘由,只要稍稍打听便能知道更多详情。 事实亦是如此,谢娘子和吕三等人得知林芝尝出冯记馒头铺的秘方,从而获得了两百贯的封口费,震惊之余更是浮想联翩。 让那等知名铺子花费两百贯钱来收买封口,林芝的本事得有多大!? 听闻林芝要做饭以后,诸人更是双眼冒光。吕三率先冲上前来,连连拍着胸膛:“芝姐儿缺少尽管说!小的上刀山火海都一定给您寻回来。” 紧接着他搓搓手,可怜巴巴地望着林芝:“就是待会儿能让小的也吃点嘛……” “对对对,我也会帮忙!” “我我我我,我也来帮忙。” “有合蕈吗?”林芝询问道,合蕈又唤作玉蕈,香蕈,便是后世所说的香菇,其鲜吃干腌均可,味道鲜美,加之培育简单,保存方便,是时下最常用的菌蕈。 “有有有有有——”立马有人翻出一袋子香菇来,甚至还抓着几根胡萝卜:“您要胡萝卜不?这里还有葱姜蒜……” “哦?谢谢!”林芝眼前一亮,而后继续思考:“那猪肉……唔这个应该没有吧?你们会打猎不?能弄只鸡或者鸭子来吗?” “包在我们身上。”吕三几人异口同声回答道。 说起做吃的,众人干劲十足。他们往日不是不打猎,只是每回打猎来的东西都是烤一烤,或者炖了汤,或是干柴到像是在咬树皮,或是腥气到让人难已下咽。 时间一长,次数一多,没人愿意费这个力气去打猎,还不如啃完干巴饼子躺着休息呢。 不过,这回可不一样! 满怀期待地一行人兴冲冲地冲出营地,仅仅两盏茶功夫便拎着三只肥硕的山鸡归来,不仅如此,他们还主动杀好并褪了毛,就连内脏都掏得干干净净。 “怎么样!” “好厉害!”林芝欣然接过,不吝夸奖。 吕三几人嘿嘿一笑,又从口袋怀里翻出抓山鸡时翻到的野果野菜,甚至还有一堆芋头。 眼见他们挑了几颗芋头,搓洗一番便搁在蒸架上,打算简单蒸着吃,林芝赶忙开口问道:“芋头能不能留些下来?” “芝姐儿要?当然没问题!”吕三几人把剩余的芋头放在竹篮里,挂在林芝家的马车边。 林芝道了一声谢,随手捡起一把菜刀,干脆利落地切下鸡腿,手腕那么一转一动,轻松将骨头取出。 她如法炮制,又将其他部位的鸡肉与鸡骨完全剥离,把所有鸡肉丢在案板上。 “哇哦……” “哎?这骨头怎么取出来的?”吕三看得咋舌,只觉得眼花缭乱,甚至看得不敢眨眼,担心自己会错过哪一个步骤。 林芝沉浸在自己手上的动作,并未理会周遭人的问题,更没注意到林森夫妇先瞅瞅自己,而后对视时露出的复杂目光。 你知道? 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啊…… 林芝不知爹娘正在激烈的眉眼官司,她先将剔除出来的鸡骨头单独放到一个盆里,搁在一边待用,而后再将大块的鸡肉切成带有大颗粒肉丁的肉糜,往里放入葱姜水,最后加入香菇丁与胡萝卜丁。 与此同时,放在蒸锅里蒸制的腌鱼也已熟透,热气从锅具的缝隙间钻了出来,将缕缕咸香送往诸人的鼻腔中。 林芝瞧着时间差不多,掀开锅盖取出蒸制的腌鱼。她用一根木筷固定鱼头,而后用另外一根木筷刮下鱼肉,尝了尝咸淡,而后抓成鱼肉糜待用。 直到鱼肉糜放凉以后,林芝才将其放入鸡肉馅里,分次加入香菇水再次搅拌均匀。 紧接着,她便将放在车厢里发酵了大半天的面团取出。 因着没有酵母,所以林芝改用了酒曲来发酵面团,发出来的面团带着与众不同的奇妙香气。 她一把抓起,扫了一眼里面蜂窝状的组织,而后熟练地揉搓起来。 之前再将面团分割成数个小剂子,放手掌心搓圆压扁,并抱入腌鱼鸡肉馅,这馒头便成了。 不 多时,临时搭建的桌上便摆满了圆滚滚的腌鱼鸡肉馒头。 鲁大头看着馒头成型,极有眼色地把水烧上,顺便还翻出了一个大蒸笼来。 别看一行人没一个会做饭做菜,但厨具却是应有尽有,就比如眼前这个大蒸笼,打从出门时便带着,却愣是一回都没用过,还簇新簇新的。 “芝姐儿,给!” “谢啦。”林芝惊讶一瞬,随即笑着接过蒸笼。等水烧开以后,她便将馒头逐一码在蒸笼里,而后搁在沸水上。 把馒头蒸上以后,林芝便转身回到案板前,将酱鸭切成小块,尽数丢进铁锅里炖煮,同时放下去的还有切成小块的硬面胡饼。 上回她尝过硬面胡饼以后,便觉得吃着的味道与白面火烧颇为相似,加之这酱鸭齁咸,即便经过调味,味道也依然偏重,恰好适合把胡饼放入其中,待其吸饱汤汁,味道也恰到好处。 诸人歇脚的地方开阔,故而香味没受到任何阻拦,肆无忌惮地四溢而开。 不一会儿,馒头的麦香夹杂着酱鸭的咸香便飘进诸人的鼻尖。 正与陶应策说话的沈砚说着说着,口中便泛起口水,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同时肚里响起阵阵咕噜声。 “咕噜噜噜——” 吕三弯下腰,双手抱住不停叫唤的肚子。他可怜巴巴地看一眼蒸笼,又转头看一眼林芝:“芝姐儿,这馒头还没好吗?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 谢娘子瞪他一眼:“忍着。” 人都没说给他吃呢,他就厚脸厚皮地候着了。 林芝笑眯眯的:“快了。” 她抹了抹手,拿起抹布垫着,而后掀开笼盖。瞬间白雾夹带着香味喷涌而出,勾得吕三几人直了眼,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还是林芝开口提醒才让他们回过神,讪讪然往后退去。 坐在马车里的沈砚和陶应策几人嗅着香味,频频走神,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蒸笼上。 随着白雾散开,雪白的馒头出现在诸人眼前。那馒头每个都是胖乎乎圆滚滚的,看着就极为蓬松暄软,让人不禁想象起它的滋味来。 周遭汉子张望着,却碍着谢娘子刚刚的斥责不敢上前,挤挤挨挨凑在远处,眼巴巴地看着。 林芝瞥了一眼,只觉得这帮汉子像是她后世见着被武警牵着的巡逻犬,虽然被馋的不要不要,但却是立在自己岗位上,一步都不往前来。 林芝夹起一个馒头来,吹了吹凉,用力将其一分为二,登时一股子奇妙的鲜味扑面而来。 她尝了一口,很是满意,虽然条件有限,但她用腌鱼的咸味代替了盐,释放出鱼肉的鲜美,鱼肉与鸡肉的搭配,碰撞上香菇与胡萝卜,味道糅合交融,味道正正好好。 林芝抬起头来,就发现周遭人已伸长脖子,淌着口水盯着自己……手里的馒头。 发现自己看向他们以后,诸人赶紧合拢嘴巴,登时场内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不是诸人嘴馋,只是对于啃干巴饼子的众人来说这馒头仿佛散发着一层金光,让人望眼欲穿。 “芝姐儿……” “大家不嫌弃的话,便来尝尝看吧!”林芝笑弯了眉眼,抬眸望向愣着原地的众人。 谁会嫌弃啊!!! 几乎话音落下,林芝面前便挤满了热泪盈眶的汉子。 鲁大头仗着自己帮忙烧水的功劳,愣是挤在第一个,他连盘子都不要,直接嚷嚷说放手上就行。 “你们不要挤,排好队。” “啊?鲁大哥你确定?这馒头刚刚出炉,老烫了。”林芝再三询问,得到肯定答复后,只好随他所愿,夹起馒头放在他手里。 登时,鲁大头倒吸一口凉气。 他烫得龇牙咧嘴,将馒头从左手丢进右手,又从右手丢进左手,还是谢娘子看不过眼,随手塞给他一个盘子,而后又把人踹到一边:“去去去,恁大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多碍事。” 紧接着,谢娘子扭过身面对林芝:“芝姐儿,我也要一个!” 紧接着谢娘子也美美领了一个馒头,她吹了吹凉,而后一口咬下去。 随着耳边传来噗地轻响,滚烫咸香的肉汁瞬间涌入口腔,鲜得直让人头皮发麻! 谢娘子的一双眼睛睁得溜圆,牙齿不自觉地用力咀嚼,时不时张开嘴呼哈呼哈散发热气,却又舍不得放慢速度,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这还是自己知道的腌鱼吗!? 林森上回蒸制腌鱼时,嗅起来味道还好,可等几名汉子凑上前夹了两筷子尝尝,登时被那味儿弄得呛咳不止,直接对腌鱼生出了心理阴影。 可如今包进馒头的腌鱼,不但咸味恰到好处,就连馒头的味道也变得格外鲜美,真真教人大开眼界。 谢娘子三两口便吃完一个馒头,尚且意犹未尽,索性跑到队尾开始排起第二轮。 眨眼的功夫,她的身后排起长队。那边沈砚尚有矜持,想要等人少些,再上前捡一个尝尝。 可见谢娘子等人排起了第二轮甚至第三,沈砚终是忍不住起身上前,默默排在最后。 林芝做那么一大笼馒头,自然不是单单给自家人做。且不说做馒头的面粉,以及山鸡都是队伍里的人提供,再说林芝还有意将面前这帮人转换为自家的第一批主顾。 她笑眯眯地看向排队的诸人,每人的脸都仿若化作一个硕大的金元宝,让林芝的心情都好了许多:一个金元宝、两个金元宝、三个…… 眼瞅着蒸笼里的馒头渐渐变少,林芝也往队伍后面喊了一声:“馒头要没了,你们后头的就别排了。” “啊——” “这么快就没了?” “好大一蒸笼的馒头呢!” “可恶,我才吃了三个。” “不错了!我才吃到两个啊!” 沈砚没作声,紧张地排在队伍中,眼巴巴地瞅着越变越少的馒头,喉结又动了动。 你们好歹吃过了,我连味道都没尝到呢! 第23章 很快,沈砚前面的人渐渐变少。 当轮到沈砚时,蒸笼已是空无一物。他呆呆地立在林芝跟前,宛如遭遇晴天霹雳,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个,沈郎……馒头已经没了。”林芝也没想到这么巧,恰好轮到沈砚的时候馒头被瓜分一空。 “没事,我肚子也不饿。”沈砚不想让林芝困扰,勉强撑起笑脸来。 只是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沈砚的肚子便发出不满的咕咕声。 林芝没忍住,瞥了眼他的肚子。 登时,沈砚的脸涨得通红,他不敢去看林芝的眼神,加快脚下步伐,想趁着尚且没更多人注意自己,赶紧回到马车里。 沈砚走得甚是狼狈。 林芝望着他的背影,仿佛看到一只被水淋湿的小狗……咳咳,这样想也太失礼了。 她目光下移,落在旁边的小蒸笼上:那里面还有六个,原本是她打算自留给一家三口吃的。 “等等。”林芝开口唤住沈砚,随即拿起盘子,夹了三个馒头放在里面,笑道:“我记得两位陶郎刚刚也没过来?劳烦沈郎替我把馒头送过去。” 沈砚脚步一顿,见着林芝的动作以后他眼前一亮,旋即又升起害臊来:“这是你们一家的。” 吕三他们一群人足足吃了近百个馒头,沈砚刚刚凑在里面尝一个也就算了,要他单独再拿林芝留给自家吃的,着实不好意思。 “没事,这里还有酱鸭汤呢。”林芝不以为然。她不但打包了三个馒头,而且还另外舀了一碗酱鸭汤给他,眼见着沈砚迟疑着不愿接,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林芝赶在前面开口:“说句厚脸皮的话,我家里人也无甚亲眷,往后到了汴京城,说不得还会请你们帮衬一二。” “再说,我做这些吃食本就是想让大家路途上能舒服点,精神好点。” “这些就当是我家的一点心意。” “芝姐儿说的是,沈郎就收下吧。”旁边的林森听闻,也接话道。 “就是就是,这么客气做什么?”宋娇娘也笑着颔首,大有沈砚再拖拖拉拉,就亲自给他送过去。 眼看一家三口都这么说了,沈砚也不再推脱。他厚着脸皮接过碗盘,坦然道:“我就是个普通小吏,林小娘子往后若有什么问 题尽管来寻我,只要到时别嫌弃我没用就是。” “怎么会。”林芝闻言,笑着摆摆手。有句俗话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他们这些市井小人物,最常打交道的不是那些权贵公侯,而是小吏。 在当下,他们不算正经的‘公务员’,却属于数量庞大的编外人员,几乎与百姓直接打交道的事都是归他们处理。 林芝觉得自家身为外乡人,想要在汴京扎根立足,往后定然不会缺少与小吏打交道的机会,说不得真有事儿要请沈砚等人帮忙。 “那我就收下了。”沈砚听罢,也觉得往后总有帮衬的机会,便笑着收下,端着吃食回去了。 待他走后,宋娇娘凑到女儿身边,一边看女儿清洗刚刚剩下的鸡骨架,一边悄声八卦:“原来沈郎并非官员,而是小吏?先头我看他与陶郎兄弟亲近,穿着体面,气度不差,而且谢娘子吕三几个又极为敬重他,还以为他应当与陶郎那般,都是官员,又或是衙内出身。” “是啊。”林森也难掩惊讶,“沈郎的气度仪容比我往日见过的那些衙内都要好,没曾想尚是胥吏。” 胥吏与正经官员的区别,那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沈郎年纪轻轻,说不得往后辞去吏职,再行参与科举考试也不一定。” 夫妇俩对视一眼,说是这么说,不过他们也心中有数,若真是家里出了一个读书苗子,那家里头怕不得举家之力托举,哪能让人不读书,而是直接让人到衙门去当胥吏的。 怕是沈郎瞧着气度不错,实则读书上无甚天赋,走不得科举那条路子。 尚在席府时,夫妇俩便见着大郎君日夜苦读,光是考入有名的书院时便教主家欣喜若狂,宴请宾客,就连他们这些当奴仆的都得了好大一笔赏钱。 夫妇俩也没少听说哪家官宦后人蹉跎辛苦十几年,都没能在科举道上闯出一片天,最后只能择优蒙荫入仕,家族也随之渐渐败落。 官宦人家尚且如此,对于普通百姓人家来说科举更是一条难于登天的道路。 大多数人蹉跎一辈子,最终还是选择通过官府招募成为小吏,更有甚者连小吏都当不上,只得到街头抄写文书过活。 “当然也有别的可能。”林森又想起一件事,“说不得沈郎这部分的资料并未造假,他若是家中无人,自是无人托举。” 夫妇俩唏嘘片刻,很快就被锅里的香味拉回思绪。他们望着锅里咕咚的酱鸭汤,好奇道:“芝姐儿,这是什么?” “娘不是看到我做的吗?”林芝被宋娇娘的反应逗笑,把清洗好的鸡架放在案上,背面朝上,敲断脊梁骨,让其尽可能平整一些。 待做完准备工作,她抹了抹手,再取汤勺将炖好的汤逐一盛出,送到宋娇娘和林森手里:“当然是酱鸭野菜汤,我在里面还加了点硬面胡饼,保证能填饱肚子。” “酱鸭……野菜汤?”宋娇娘还是头回听说这个做法,垂首看向手里的瓷碗,只见刚刚盛出的酱鸭野菜汤冒着热气,琥珀色的鸭皮浮在汤上,下面还藏着翠绿的野菜与那不起眼的胡饼块,看着甚是诱人。 “酱鸭瞧着,怎变好看了?” “这酱鸭风干时间过长,以至于表皮干瘪,炖煮后吸收了汤汁,自是瞧着湿润柔软。”林芝解释道,“不仅外观变好看了,而且味道也变好了!” 宋娇娘下意识点点头,心底不免升起一个困惑:上回的鱼汤能说是巧合了,可这回又是馒头,又是酱鸭汤的,还有那些没处理好的鸡架……自家女儿是何时学的手艺?自己怎一点记忆都没? 宋娇娘满肚子疑问,可随着涌入鼻尖的香味愈发浓郁,她也顾不上思考那些,连连吞咽着口水。 她先夹起一块烧得半软的胡饼放入口中,登时眼前一亮:硬邦邦的面饼经过一段时间的炖煮,随着它吸饱汤汁,外皮渐渐变得柔韧筋道,内里紧实绵密,就连香味也变得格外浓郁。 “好,好吃哎?” 几乎同时,尝了一口的陶应策也发出同样的惊叹。他夹起一块酱鸭,细细观察:“啧啧,林小娘子厉害啊。” “是吧?”沈砚尝了一口,眉眼舒展:“简直可以说是化腐朽为神奇。” “化腐朽为神奇?沈大哥说得太过了。”陶应衡随口道,“不就是用酱鸭加水炖煮而成的么?只要有好点的酱鸭,应当都能做出来的吧?汴京随便寻一家酱鸭,都能做出这物来。” 沈砚笑了笑,没接话。 陶应策看了一眼死鸭子嘴硬的弟弟,摇摇头:“哪是酱鸭做得好。” “汴京酱鸭做的最好的当属乌姐酱鸭,酱鸭色泽均匀,表皮完整,肥瘦适中,光嗅着便有一股浓郁的酱香味。” “而眼前的酱鸭,鸭肉色深,表皮褶皱干巴,显然已是腌制过度。若是哪家汴京饭馆敢把这般的酱鸭送到宾客面前,怕是会贻笑大方。” 陶应策又夹起一块酱鸭,仔细展示给弟弟看:“你细细尝尝,林小娘子炖煮了许久,这酱鸭肉的咸味才恰到好处。” “教我说,恐怕原本的味道非常咸!如今鸭肉味道恰好,同时汤味也没有偏咸,可见是林小娘子重新调味所致。” 这等调味水平,绝非一般人。 陶应策啧啧称奇,询问沈砚:“查席知州府的人是不是查错了?林芝原本在席家真的是做绣娘,而不是做厨娘的吗?” 陶应策端起酱鸭汤又喝了一口,再夹起一块硬面胡饼放入口中,吃得心满意足,暗叹自己运道不错,竟是能碰上这般厉害的人物。 陶应策想到这里,不免望向沈砚,暗暗下定主意,下回出去时也得学着做点好事。 瞧瞧他就心软了一回,砚哥儿就带回了‘救命人’。 沈砚垂着头,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他一口酱鸭汤,一口馒头吃得分外香甜,待把馒头吃掉,沈砚方才抬起头来,目光落在盘里剩下的两个馒头上:“策哥儿,衡哥儿,你们俩吃馒头吗?不吃的话,我就吃了。” “这是腌鱼山鸡馅的馒头吧。”陶应策想起这个闻所未闻的组合搭配,兴致勃勃地捡起一个放入口中。 只咬了一口,他便挑起眉梢,面露惊讶:“好奇妙的味道。” 虽然食材的组合奇奇怪怪,但味道是真没话说。腌鱼的咸香深入鸡肉,配合香菇特有的鲜甜,那味道着实教人眼前一亮。 “说得太夸张了。”坐在一旁陶应衡撇撇嘴,他光听到名字就不觉得这玩意能好吃:“腌鱼鸡肉馒头,能好吃到哪里去?你们也太夸张了。” “那你不要吃?” “我不要。”陶应衡双手环抱胸前,即便那诱人的香味一阵又一阵的涌入鼻腔,他也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那就归我了。”沈砚见他这般肯定,嘴角微微上扬,心情不错地拿起第二个。 陶应策则摇摇头,先三两口将馒头吃掉,方才说道:“你不懂,这腌鱼与山鸡的搭配听起来古怪,事实上还是有些道理的。” 陶应衡并未呛声,不过从表情上来看他显然并不服气。 陶应策吃到美食,心情不错,难得和颜悦色地解释:“你可知道鱼羊鲜?” “大哥,我又不傻,鱼羊鲜当然是知道的。”陶应衡笑道,“鱼羊合一名为鲜,可见其味道鲜美,自古以来便得天下人的追捧,可这又和腌鱼与鸡肉的搭配有何联系?那是山鸡肉,与羊肉可是天差地别!” “的确如此。”陶应策点点头,“不过鱼肉和鸡肉的搭配,亦然也有一道名菜,名为鲜上鲜。” “便是说这鱼肉和鸡肉搭配得好,就是鱼羊鲜也比不得它的滋味。” 陶应策见陶应衡还是不以为然,索性侧身与沈砚说道:“难怪和州渡口的冯记馒头铺愿出两百贯钱买她的方子,这林小娘子着实有点本事。” “冯记馒头铺?”陶应衡听到这里,忽地一愣:“就和州渡口的那家?” “没错。” “怎么……会?”陶应衡顿时难以置信。在车队停留和州渡口的最 后两日,便有本地官吏推荐他去尝尝冯记馒头铺。 陶应衡嫌猪肉腥膻价贱,并非君子所用之物,故而买的是羊肉馒头,因这馒头味美,还买回数个给兄长尝过,更赞其味道不亚于汴京铺子,不愧是本来有数的名店。 可林小娘子才跟着自家车队来到和州,怎么就跟冯记馒头铺联系上了? 陶应策瞧着弟弟那震惊模样,顿时乐得笑出了声:“哎呀,是我忘了,毕竟你并非官吏之身,故而还不知道审讯的结果。” “那批盗匪跟踪林小娘子一家,便是从牙行得知冯记与她签订契书,刚刚拿到了两百贯钱。” “啊?” “据说是感谢林小娘子改良馒头方子哦。”陶应策好以整暇,兴致勃勃瞅着弟弟的反应,贴心地瞒下林芝是改良大葱猪肉馒头,而不是羊肉馒头的事。 “真的假的?”陶应衡瞳孔地震,刷地转头望向桌案上的瓷盘。 理所当然的,瓷盘上空无一物。 第24章 沈砚将最后一块馒头塞进嘴里,拿着帕子把每一根手指都擦干抹净,最后方才悠闲抬首,对上陶应衡震惊中夹杂着怨念的视线。 他动作一顿,无辜道:“……刚刚我问过你的,是你自己说不要的。” 不仅如此,他还期待地望向剩下那碗汤:“这汤你也不爱喝吧?” 陶应衡刚想说不吃,看着沈砚的表情又改口了,嘟嘟嚷嚷道:“谁说我不喝的?我倒要看看她有甚本事……” 陶应衡说着,便抬手端起碗来,先仔细打量,而后再嗅了嗅味道。 他正迟疑着,可对上沈砚的视线,又想起陶应策的话,赶忙便喝上一口。 刹那间,陶应衡双眼放光。 他正要发出一声喟叹,眼角余光又瞥到自家兄长与沈砚两人,赞叹的话语卡在喉中。 陶应衡绷着脸,面无表情地一口、两口,三四口。直到他将一碗酱鸭汤尽数喝完,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来:“还成,没你们说的那么好。” 沈砚瞧着像是被舔过一般,蹭光明亮的碗,半响才哦了一声。 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陶应衡脸红了。 没等沈砚再仔细观察一下,陶应衡先气得跳脚:“我说,就很普通。” 沈砚反应平淡地点点头,嗯了一声,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毕竟每个人的口味不同,许是衡哥儿不爱喝酱鸭汤,不喜欢吃腌鱼鸡肉丁馒头,就喜欢啃干巴胡饼。 虽然喜好的确有点奇怪,但也不是不可能,身为年长者,他也该体谅一二。 没曾想陶应衡见他的反应这般平淡,愈发气急败坏,脸色忽青忽白忽红忽紫的,僵在原地半响,便将瓷碗丢在案上,气哄哄地转身离开。 沈砚看着人远去:“你不管他?” 陶应策摆摆手,头也不抬:“管他做什么?也不知道谁惯出来的臭毛病,在书院里读书时看不起同窗,到外头来又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就是沈砚最初,也被他嘴过几句,后头是读书武学皆被沈砚压过,方才渐渐老实。 “就连出门在外,不能得罪厨子的事都不懂。” 陶应策满脸不虞,对着沈砚便是一通吐槽:“难怪爹不许他去考场试上一试,就他这性子到官场上?别说给咱们家添点光,怕不得先给家里多添些政敌。” 陶应策说到这里,眼角余光瞥到沈砚沉静的面容。他咽下尚未说完的话语,改口说起手里的卷宗来:“衙门已收到咱们送回去的证据和消息,这回的证据足够将耿家老三拉下马。” “只要没了耿家老三……呵。”陶应策嗤笑一声,“即便耿家其余人想蹦跶,怕也蹦不起来了。” “是啊。”沈砚轻叹一声。 “砚哥儿。”陶应策拍拍沈砚的肩膀,沉声道:“不要急,一切都快了。” 沈砚哑然失笑:“我都等了这些年,又哪里会等不住这最后几年,我啊想想就很期待。” 陶应策见他神色平静,方才将心放下。他眉眼舒展,笑道:“我也就说一句。” 沈砚视线一转,目光扫向面前的空盘子空碗,忽地提起一事:“你说,我们要不要聘请林小娘子为厨娘?” 陶应策挑了挑眉,立马跟上他的思路:“你是想借此免了他家的车马费?” “是。”沈砚笑了笑,上回林森提起支付费用的事,当时他虽已同意,事后却觉得不妥,只是一直没想好该如何反驳:“恰好我们队伍里也正缺这么一个人。” 陶应策欣然应允,但他有别的看法:“不过林小娘子方才做了一日,我们贸然提出恐怕她不一定会愿意。” 沈砚与他对视一眼,笑道:“今日吃得好的,明日再让诸人吃一回饼子,待有人抱怨的时候,咱们再提出这事。” “阿嚏,阿嚏,阿嚏!” 林芝连打了三个喷嚏,揉着鼻子犯嘀咕:自己头也不痛,喉咙也不难受,好端端地怎忽然开始打喷嚏? 宋娇娘听得动静,赶紧凑过来,用额头抵住女儿的额头试了试,确定女儿没发热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老话说‘一想二骂三记挂’,许是有人在惦记你呢。” “惦记我?总不能是——”上辈子的人吧?林芝把未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神色古怪。 宋娇娘只当林芝说的是席家人,便没有接话,反正一家人都远离了席家,那边人想什么都和自家无关。 实际上,那边还真有人在惦记他们。黄管事的女儿槿姐跟随大姑娘出嫁数年,还是头回回到席家,饶是蒋妈妈关照叮嘱再多,她也是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回屋便是给爹娘磕了头:“女儿不孝——” “傻孩子!”黄管事夫妇扑上前,搂着女儿哭作一团。 哭了一盏茶功夫,一家人方才擦干泪坐下说话。槿姐先说了说自己这些年的日子,而后才说起伯府的事儿来:“家里出了这般的事儿,让伯爷很是恼火,为此发了好大的火,虽未当着姑娘的面说,但姑娘还是得了消息,夜夜哭泣。” “二郎君瞧着不忍,才让奴婢几个回来看看,顺便打听打听情况。” “不过。”槿姐想着蒋妈妈的叮嘱,迟疑一瞬还是说出来:“蒋妈妈是得了老夫人的令,前来瞧瞧四姑娘的。” 黄管事心一沉:“大姑娘……真熬不过新年了?” 槿姐点头,眼圈发红。 黄管事只觉得闷得慌——当年他将女儿送到大姑娘身边,一路进了伯府伺候,原以为能靠上大树,万事无忧,哪料到大姑娘竟是这般命薄。 即便主家有意将四姑娘送去伯府当继室,也好照顾大姑娘留下的孩子,可是四姑娘有自个儿的亲信心腹,到时自家女儿在伯府如何立足? 黄管事心头烦闷,偏生寻不出一个好主意。正待此刻,槿姐忽地问道:“对了,林芝如今去哪里了?可是被郎主送到乡下疗养了?” 黄管事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老太太给了一点钱,打发她嫁给三姑娘指的那名闲汉了。” 槿姐松了一口气,果然是认错人了。她眉眼舒展,嘴上叹道:“好歹有了个归宿。” 顿了顿,槿姐又问:“爹可知道她住在哪里?咱们过往也有些来往,于情于理我也应当去看看她。” “那倒是不必,那闲汉是从汴京来的押运人,时下林芝一家跟着他一道去汴京了。” 槿姐猛地抬头:“去汴京?对方莫非是官府的押运人?” “不是不是,就是一小商户的。” “……”槿姐脸色骤变,“爹没记错?” “怎么了?” “爹,我在和州码头好像看见林芝和她娘了,他们坐的是官船。” “什么!?”黄管事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赶忙细细问了问具体时间和位置。 随着槿姐的描述,黄管事的脸色也是越来越糟糕。要知道负责调查沈砚的正是他,若是出了岔子,倒霉的便是他自己。 黄管事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地交代儿女:“别声张,反正人都已经去汴京了。再说一个痴傻姐儿,能有什么出息?” 众人深以为然,便将这事按下不表,又拉着槿姐询问起伯府的诸多事情—— 再说林芝那边,她将沥干水分的鸡架摆到盘里,先倒入葱姜水去腥,就连吕三手里小酌的酒水也被林芝借过来淋上些许。 至于调味更是简单,林芝只用了少许豆酱、盐、砂糖,另外还往里面加了一些姜粉和花椒。 腌制时间也不用很久,两盏茶时间便足够——毕竟林芝刚刚取肉取得过于干净,剩余的骨架只带着薄薄的一层肉。 她把炉灶再次点燃,将鸡架搁在烤架上,任由油脂落入火焰,激得火焰骤然升起,缭绕而上。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鸡皮变得金黄发皱,炭火香与肉香交织糅合在一块,顷刻间便四溢而开。 刚刚从马车里负气而出的陶应衡,才走了两步就被香味勾得脚步一顿。 他望向围在炉灶周遭的人群,迟疑了一下,方才抬步上前查看。待看到烤架上的奇怪烤物,他蹙了蹙眉,问道:“这烤的什么东西?” “是鸡架。”吕三看了一眼身侧的陶应衡,知道他是衙内出身,恐不了解这些平民百姓的吃食,解释道:“芝姐儿刚刚将鸡肉剔下做了馒头,剩下的骨架便拿来烤制用。” “那不就是鸡骨头吗?”陶应衡下意识睁大双眼,脱口而出:“这东西也能吃?太穷酸了吧?” 陶应衡话说出口,便觉得不妥,眼见吕三笑了笑就不搭理自己,转身与其他人说笑起来,他愈发别扭。 陶应衡心里想着要走,目光却是黏在鸡架上挪不开,越看越是莫名气恼起来:瞧着不起眼的东西,那香味怎能这样勾人? 他屏住呼吸,低着头猛冲几步,偏生那香味像是长了腿,饶是他已回到车厢内,它也跟着钻进车厢,继续在他鼻尖缭绕,勾得陶应衡坐立不安。 刚刚陶应衡的声音那般响亮,林芝自是尽数纳入耳中。不过她并未放在心上,而是专注地翻着鸡架,随即再刷上一层酱汁与柃木蜜。 直到鸡架两面都烤得金黄焦脆,她才将其取下搁进盘里。 吕三几个挤挤挨挨,凑过来看。 林芝洗净了手,方才伸手过去,把鸡架撕开,掰成更小的鸡架块:“来来来,数量不多,大家尝一尝吧。” “哪好意思……”吕三还想谦让一下,就听身边同僚迫不及待开口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喂喂喂!” “吕三你不要就不要,可不能代表咱们……我要这块!” 旁边的人挑了一块肉多的,赶紧送进嘴里:“唔!外脆里嫩!” 薄薄的鸡肉已被烤得外表干焦,嚼起来先脆后嫩,还带着一点韧劲。 尤其是骨□□隙里的筋膜,更是需要人一点一点去嗦,一点一点去抿,方才能把里面的味道尽数吞入肚子里。 要说唯一的问题,就是数量太少了。林森将骨头也嚼得稀巴烂,一口气全数吞入肚子里,闻言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就是啊……数量太少了。” 今日打猎的吕三等人,一个个捶胸顿足,只恨时光不能倒流,他们不能返回白天,否则他们定要一口气抓上十余只鸡! 林芝闻言,嘴角都抽了抽,她想真要十多只鸡了,她也不会做这个了。 外面诸人说笑畅谈,好不热闹,车厢里沈砚与陶应策研究卷宗,清净安宁。 唯独回到自己车厢里的陶应衡辗转反侧,肚子不满的咕噜声一阵高过一阵。 第25章 最后连车夫都听见了动静,掀起车帘来看:“衡哥儿,吃个饼子?” “谁饿了!”陶应衡话刚说出口,肚子又叫得更响。 车夫笑了笑,只当是衡哥儿年纪小,脸皮薄,赶忙把挂在车厢边缘的胡饼取下,送到陶应衡的手边,随即放下车帘退了出去。 陶应衡面无表情地瞅着饼子,心里愤愤,他也早就吃腻了这干巴饼子。 偏偏肚子里的咕噜声一阵高于一阵,陶应衡不得已,也只能抓起饼子狠狠咬上一口。 唾沫濡湿了胡饼,麦香渐渐充盈口腔,顺着咽喉落在胃袋之中。 只是肚里的饱腹感依然没有让他满足,反而让他愈发惦记起那诱人的香味。 陶应衡不知不觉地坐起身,偷偷看向外面,目光止不住地飘向车厢外的烤架,脑子里全是那鸡架的滋味。 偏偏他打眼望去,正巧见着数人簇拥在盘子前,你一口我一口,将烤鸡架扫荡一空。 “可恶!”陶应衡回过神来,一张脸忽青忽白忽红忽紫。他把剩余的胡饼一扔,一头扎进被褥中。 “可恶可恶可恶——” “陶应衡,你这混蛋在发什么疯?”陶应策听到动静,撩起车帘看了一眼里头,眼看落在被褥上的饼渣,顿时青筋暴起:“臭小子,欠揍是不是?!” 吕三几人正嗦着鸡架,闻声望去,面面相觑。良久有人悄声道:“咱们要不要去劝上一劝?” “人兄弟吵架,咱们劝啥。” “就是就是……唔,最后一块是我的了!” “啊,你这混蛋耍赖皮!” “嘿嘿,先到先得懂不懂?” 吕三几个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快就把陶郎二人的事儿抛到脑后。 更不用说林芝一家了,他们洗漱干净便回了车厢休息,养精蓄锐,后头还有好些日子的路程呢。 次日,待林芝起身时林森和宋娇娘早就起来了。两人听到里头动静,掀起帘子,端了米粥和咸菜上来:“随便用点。” 林芝看了看日头,惊诧道:“今日我怎睡到这个点?车队还没有出发?” 再往外面瞧了一眼,林芝更是惊讶:“营地里怎瞧着这般冷清?” “早上我们起来时就这样,好似说有什么事儿走开了。”林森微微皱眉,眼里有着担忧。 “莫非是碰到什么案子?”宋娇娘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她想着自家乃是平民,上次掺和进去也纯属运气,故而叮嘱林森莫要过问。 林森闻言,便也不再多说。 林芝觉得宋娇娘说的有理,想了想,索性整理起遗留下来的食材,思考思考今日的菜单。 除去零零碎碎的食材外,能做主食的当属芋头。这芋头并非后世爱吃的荔浦芋头那种大个的,而是小小的芋艿。 林芝瞧了一眼,便想到了葱油芋艿,烧制后软糯细腻,入口即化,淡淡的香甜味道配合上葱油香味,那简直是一道下饭利器。 当然如果有肉的话,烧制成芋头排骨,芋头烧肉,芋头烧鸡什么的也是不错的选择。 林芝光想象一番,便觉得口齿生香,遗憾的是因着人拐子事件,爹娘正处于疑神疑鬼状态,加之担忧众人离开是因发生案件的缘故,故而林芝刚开口表示想去山脚村庄逛一圈,买些食材,就遭到宋娇娘的反对:“不行不行。” “太不安全了!” “这里山接着山的,哪能乱跑。” “一个不小心人把你拐了去,你教娘往后还怎么活。” 宋娇娘都说到这份上了,林芝赶忙举起双手投降。既然没有其余食材来搭配,她也只好将菜单定为葱油芋艿。 这道菜的准备工作比较少,林芝准备待下回休整时再开始捣鼓,而如今她懒洋洋地窝在车厢里,翻看起宋娇娘给她的衣裳画册,顺便听听爹娘念叨家里到汴京以后的安排。 要在汴京落脚,最重要的是便是租赁房屋。宋娇娘是席家的家生子,打出生起便在席家,对汴京的了解也仅仅来自于老夫人与几位妈妈的闲聊。 “听上回来老太太跟前说话的陈娘子说,她家在汴京租的宅子得一千六百贯一年呢。” “一千六百贯!?”林森猛地抬高声音,而后又冷静下来:“你想得也太夸张了,陈娘子乃是官宦夫 人,住的地段和大小自是不同,咱们选些偏僻点的地儿,三人住两间半的屋子便够了,我瞧着十贯左右……应当差不多了吧?” “我当然也晓得。”宋娇娘白他一眼,念叨着:“我是想起陈娘子说的别的事。” “?” “陈娘子说一千六百贯租赁的府邸,还没有席家的好。”宋娇娘与林森说道:“我记得太平州的府邸也是赁来的,你记得是多少钱不?” 这事还是林森操办的,他直接回答道:“三百六十贯一年,郎……席郎租了三年。” “你瞧瞧,这房价得差多少哦?” “娘,富贵人家租房建房上不封顶呢,您这般猜来想去也没用。”林芝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道:“索性问问谢娘子,又或是吕哥鲁哥他们嘛,他们不都是常住在汴京的,肯定比咱们要了解得多。” 一家人正说话时,不远处传来阵阵嘈杂声。林芝止住话,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原来是先前不在的那批人回来了。 一行人直走到林芝一家跟前,谢娘子率先将一袋东西搁在马车架子上,紧接着后面的人呼啦啦地放了好几袋东西:“芝姐儿,这是我们买来给你的。” “哎?”林芝受宠若惊地坐直身体,探身看向那几个袋子,映入眼帘的是一袋子还带着泥巴的新鲜芋头、一袋子茄子、一篮子大约是村里买来的林檎和柑橘、另外还有十只鸡与一篮子鸡蛋。 林芝瞅着一堆食材,尤其是那十只鸡,笑容凝固在嘴角。她斜着眼儿,瞥向眼睛亮晶晶的诸人,叹气:“你们想吃?” “不是不是。”谢娘子一本正色,“昨天让你一个人做了那么多馒头,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怎突然这么客气。”林芝下意识回答,而后她挑了挑眉:“你们确定不想让我做?” 林芝故作叹气,又撇了一眼面前的东西:“可惜,要是你们带了猪肉羊肉什么的来就好了。” 几人面面相觑,而后吕三走开几步,不多时他拎着一袋子猪肉归来。 吕三望天望地左看右看,就是不敢与林芝对视上,他打了个哈哈,结结巴巴道:“额,我刚忘了,我刚刚还买了十斤猪肉。” “你什么时候买的?” “……喂,咱们说好是去买谢礼的!你买的都是啥?”谢娘子红了脸,恼怒道。 “……芝姐儿刚好想要猪肉啊!我送的东西送到她的心坎上了——嗷!谢姐你打我做什么T-T”吕三抱着头,委屈巴巴地缩成一团。 “你还好意思说!”谢娘子听着都觉得丢脸,抬腿又踹了一脚。她耳朵尖都红透了,赶忙回头解释自己并无这个心思,是真心想送林芝礼物。 林芝乐得前仰后合,赶忙止住谢姐的‘暴行’。她笑眯眯道:“谢姐姐别生气,刚好我也正为没有食材而发愁呢,这便是互惠互利嘛!” “就是就是——哎呦,我错了!” “那要我们帮忙的地方,芝姐儿尽管说。”谢娘子制裁完吕三,方才回应道。 “唔……若是有更多的蔬菜就好了?”林芝想了想,笑道。 “好!”谢娘子带着几人风风火火出去,据说他们刚刚在路上看见了荠菜,还打算再去村里一趟,瞧瞧那边有甚的蔬菜可以买。 待到晚间,沈砚、陶应策兄弟看着桌上摆着的三道菜以及米饭,嗅着充斥在鼻尖的香味,齐齐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外面已是一片鬼哭狼嚎声:“这才是活着的滋味啊——!” “好好吃!” “呜呜呜呜,芝姐儿,我们为何这么迟才遇见您!” “这帮人在搞什么?这也太肉麻了吧?”陶应衡听着外面的话语,伸手搓了搓胳膊。 不过好歹有着昨日的教训,他没直接说出什么不是的话语,而是拿起筷子,看向面前三道菜:油渣大白菜、小炒肉片,还有一道芋艿烧鸡。 油渣与肉片都是用猪肉所做,故而挑剔的陶应衡没有丝毫犹豫,便立刻定下目标。 他迅速夹起一块鸡肉,直直放入口中,他倒要看看,这三道菜能有……多……好……吃…… 陶应衡思绪渐渐迟缓,眼睛则渐渐睁大。他手上用力,以至于木筷都要承受不住压力,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等会儿……不对吧!? 不就是一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鸡肉吗?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好吃? 陶应衡脑海里闪过这句话时,他的牙齿已是不自觉地用力咀嚼,感受着馥郁的肉汁在口腔中迸发,满嘴都是鸡肉与芋艿的香气。 劲道细嫩的鸡肉,绵软细腻的芋艿,一口下去香味瞬间在口腔散开,就连呼吸间也满是香气。 陶应衡疯狂提醒自己,要保持矜持,要保持表情,切勿让大哥和沈哥看出自己的异样。 却不曾想,两人早已将他得反应尽数纳入眼中。毕竟陶应策面上表情不变,手上的动作却宛如开了加速器,刷刷刷刷连续夹起数块鸡肉和芋艿。 沈砚和陶应策知道衡哥儿脸皮薄,没开口阻拦,纷纷拿起筷子,先朝着数量不多的芋艿烧鸡下手下手。 当鸡肉与芋艿放入口中的瞬间,沈砚与陶应策顿时明白衡哥儿停不下来的原因。 真的,很好吃! 沈砚与陶应策对视一眼,努力扒拉起米饭。 他们一连吃了好几块芋艿烧鸡,方才把目光转向另外两道菜。比起挑三拣四,瞧不上猪肉的陶应衡,沈砚与陶应策却是反应平平,甚至有些好奇林芝能将带着腥膻味的猪肉做成何等模样。 两人一前一后,分别夹起一筷子油渣炒白菜与肉片送入口中,两者同时愣了愣,即便是用猪肉制作出来的油渣,也完全没有令人担忧的腥膻味道。 更何况这味道—— 待陶应衡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木筷夹了空,他垂首望去,赫然发现不但芋艿烧鸡已是空空荡荡,而且旁边两盘菜也被扫荡得干干净净,至于始作俑者沈砚与陶应策已吃得肚皮圆滚,瘫在椅子上打饱嗝了。 “大哥?砚哥?”陶应衡难以置信地看向两人,而两人对此视若无睹,正对视一眼,齐齐开口。 “去说吧?” “去说吧!” 第26章 “哎?请我当车队的厨娘?” 林芝望着提出请求的沈砚与陶应策,下意识摆手:“不过是顺手帮个忙,不必如此。” “就是说,太客气了。”宋娇娘也跟着推辞,脸上却是藏不住笑意,脑海里更是回想起刚刚那四道菜来。 白菜堆到冒尖,绿白相间的叶片里镶嵌着点点金灿灿的油渣,扑面而来的油香教人连吞口水,恨不得立马能夹起一筷子堆在米饭上,扒拉着来上一大口。 刹那间,油润的香气便在舌尖散开,配上清甜的白菜,那味道真真是教人无法抗拒。 连蔬菜都这般好吃,更何况是荤菜。且不说芋艿烧鸡的绝妙滋味,那看上去甚是朴素的小炒肉片教人精细非常。 不,或许得唤它为盐煎肉才是,那肉片被煸炒得卷边,油脂滋滋作响,配上豆豉、豆瓣酱和蒜苗,每一片都着酱香、焦香、肉香和蒜苗香,直把人都香迷糊了。 宋娇娘想到这里,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宰杀好的野兔正放在碗里,用葱姜蒜花椒与酒水浸泡着去腥,说是要做成什么手撕兔肉,唔,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菜,但听着就让人不自觉地溢出口水。 直到沈砚的声音落入耳中,才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可不是客气。”沈砚转身看向周遭探头的吕三等人,扬声道:“你们想不想请林小娘子掌厨?” “想!”吕三第一个喊出声来,紧接着鲁大头等人也不甘示弱,声浪大得几乎要掀翻马车。 “我这手艺——” “林小娘子,您可不能看低了自己!”吕三顿时极了,插话道:“这两顿饭对于我们就是久旱逢甘露呐!” 还有人跟着附和:“说的没错! 林小娘子哪懂得这两顿饭对我们的重要性……” 话说出口,这人又觉得不妥,登时搔抓着后脑勺。 林芝被几人的话逗笑了。 宋娇娘见状,上前打圆场:“咱们一家能加入车队跟着赶路,已是叨扰,哪能为这点小事再收钱。” “宋娘子这就错了。”沈砚一本正经,直接提起林森之前说的话来:“上回林伯说的亲兄弟明算账,故而我便同意收了车马费。” “如今请您家姑娘做饭,自然也得算清楚。”他看向身边众人,“哪怕只剩一天路,也得论价,大家说对不对?” “对对对!” “这钱,我们是心甘情愿出的!” 林芝哭笑不得:“那你们打算怎么算?” “您负责后面几日路程的三餐,这边车马费一笔勾销,怎么样?” “那太多了。”林芝连连摇头,断然拒绝。他们一家早在和州渡口时便打听过,从太平州到汴京的路程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的用度,最少也得五十贯左右。 当下官宦生活日渐铺张奢靡,据说一些世家为做一道鹌鹑羹便用上百只鹌鹑,为做一道挂面便杀上百只甲鱼,在雇佣厨娘这事上自然同样不吝啬,据说一名专职切葱的厨婢年薪都要五十贯,若能做席面的中等乃至上等掌勺厨娘,年薪千贯也不在话下。 即便如此,林芝却有自知之明。 她尚无名声,到了汴京要么去四司六局或是饭馆酒楼学艺,打出点名声开办自己的饭馆,要不就得从脚店开始。 若是前者,入行年薪最多不过三十贯,算做每月能有两三贯,每日乃是一百文上下。 即便自己手艺好,能迅速被提到案上做活,年收入也不会超过百贯,算下来每日顶多三百文。 林芝算了算剩下的行程,顶多也就四五日了:“这点时间也就一两贯钱。” 陶应策见状,也上前一步:“怎么能这点银钱?林小娘子要为二十多号人做饭,忙得脚不沾地,我们总不能让您白受累。” “就是就是。” “这样吧。”陶应策见林芝蹙眉不语,林森和宋娇娘也坚决不同意,随即看了一眼沈砚,有了决定:“不如咱们各退一步?车马费抵一半,剩下的按日算工钱,每日两贯如何?” “每日两贯也太少了。”沈砚连连摇头,旁边的吕三也附和:“对啊!就林小娘子的手艺,怎么遭一日也得三五贯才对吧!” “咱们可是听说了的,那馒头铺足足给您两百贯!” 林芝听得眉心直跳,那两百贯怎能一并计算,再者按她的算法每月能有□□贯便不错了。她正想再推,还是宋娇娘悄悄拽了她的衣袖,递了一个见好就收的眼神。 “也罢。”林芝定了定神,“车马费抵一半,剩下的不必按日算。到汴京前我每日做两顿饭,你们总计给我三……五贯钱便够了。” “五贯?”吕三急得跳脚,还想再劝一劝林芝:“这也太少了!” 沈砚却按住他,对林芝颔首:“便依你说的。” 他看得出,林芝是真心不想占便宜。沈砚想了想,悄声道:“既然如此,待林小娘子在汴京开了铺子,咱们便多去光顾几回,也给林小娘子攒攒人气。” 吕三眼前一亮,方才安静下来。 鲁大头左看右看,确定话题告一段落,那眼巴巴地开口:“芝姐儿,你先前烤的野兔是怎么烤的?那味儿老香了。” “吃吃吃吃吃,你就晓得吃。” “可真的很香嘛。”鲁大头咽了咽口水,“回头咱们再逮几只,芝姐儿能做成一道菜嘛?” 众人顿时嚷嚷起来,有人问今日的菜有没有多余的,有人问明日早食吃什么。 林芝被围在中央,觉得脑壳痛的同时又觉得往后几日赶路,应当会变得愈发有趣。 陶应策双手叉腰,胳膊撞了撞沈砚:“这姑娘倒是通透。” 沈砚抬眸望着那团热闹,嘴角略略扬起,答非所问:“嗯,咱们运气不错。” 林芝被吵得无奈,好半响才从包围圈里逃出来。她走近自家马车,恰好听到林森与宋娇娘的对话声:“咱们芝姐儿,以后真能靠这手艺立足了。” “是啊,原本我还以为芝姐儿得去六司或者酒楼里学学手艺,现在瞧着……”宋娇娘表情复杂得很。 尚在席家时,她也是有数的管事妈妈,不说席府里厨娘做的吃食,就是太平州那些大酒楼的菜品也时常能尝上一二。 安静半响,宋娇娘才憋出一句话来:“也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现在我居然觉得席家厨娘做的菜品还没有芝姐儿做的好吃!” 林森神色复杂:“我也这么想。” 夫妇两人对视一眼,忽地笑出声来:“按这么说,芝姐儿能直接开店?” “哎呀……”宋娇娘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安静片刻,忽地开口:“那咱们到汴京以后得好好琢磨琢磨,就不晓得开吃食铺子与成衣铺子有哪些区别。” “做生意嘛,大方向总归一样。” “也是,到时候咱们可得小心些,可不能拖了芝姐儿的后腿。” 林芝心头一暖,她蹑手蹑脚地退后几步,而后加重步伐走了过去,飞身扑在林森夫妇的后背上,嘟着嘴抱怨:“爹,娘,你们怎么能偷偷溜走!?” 林森和宋娇娘转过身来,接着飞天炮弹一枚。林森戳戳女儿的脸,故作严肃:“我是让你尝尝我那日的滋味。” 顿时,三人笑作一团。 林芝挤在爹娘的中间,坐在车板上仰头看向悬在天空的明月,心情好得不得了。 若说过去是出于责任心,出于对占据前身的愧疚,那如今林芝是真心想要孝顺夫妇二人,让一家人统统过上好日子。 与此同时,林森夫妇略过租赁铺子的事宜,又问起别的事来:“对了,你刚刚问没问租房的事儿?” “当然问了,吕小郎还说他认识靠谱的牙人,到时候可以让他带咱们去看房。” “吕小郎也忒客气了。” “是吧……怪教人不好意思的。对了,我还问了问,汴京城里的房租是要贵些,家俬齐全的,两间房不带院子的要三贯左右一个月,带院子独门独户的要五贯左右一个月。” “嘶。”宋娇娘倒吸了一口凉气,讷讷道:“太平州那只要一半不到的钱。” “这可是汴京!天下人心之向往之地!”林森叹道,“吕小郎推荐咱们选没有家私的,说虽然刚开始麻烦了一些,但省得东西质量差,万一损坏了还要赔人钱,价格还能压低一贯左右。” 林森心情不错:“若是这个价钱,加之咱们手里的积蓄,想来应当能租个不错的地段。” “或者前面带铺子的那种也不错。”宋娇娘这么一想,也心动了。 此前一家人在和州码头打听过,从太平州到汴京的车马费需要一百贯左右,还是与人拼车拼船,并不包含餐食的费用。 如今车马费算一半,那便是五十贯,扣除另外要付给林芝的五贯,便是四十五贯。 算下来,一家人足足省了五十五贯,足够在汴京置办一套不错的院落。 “咱们是不是太占便宜了?” “没事。”林芝想了想,笑道:“这样,到时候咱们多请沈郎,谢娘子还有吕三哥他们到咱们铺子里来吃饭,您说怎么样?” “对了,既然他们都是在大理寺工作,那边宫务繁忙有时候来不及出去吃饭,咱们也可以送些食盒过去!” 宋娇娘闻言,欣然应允。 林森也笑着点点头:“请沈郎几位过来用饭也好,咱们在汴京人生地不熟的,恐是碰上刺头,这大理寺的官吏差役来几趟……嘿嘿。” 想来宵小是断不敢再来了。 “你尽想着好处。”宋娇娘给林森一个白眼,懒得搭理他,把话题重新扯回到房子上:“芝姐儿,你有没有想过要什么样的屋子,喜欢什么样的家具款式?对了对了,还有床上的被褥,你喜欢什么花纹的?” 林芝也学着宋娇娘的模样,她托着脸蛋,若 有所思:“唔——” 林森夫妇期待地看着她。 林芝想了许久,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要比以前大……就好了吧?” “那肯定的!”林森夫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以前他们住在席府里,即便一家人有单独的房屋,也不过内外两间,墙壁还是与隔壁共有的,多点动静都能被旁人听见。 如今举家搬出来,定是要寻处舒服的院落,把往日遗憾的事儿一并弥补了。 眼看从女儿这里得不到多少意见,林森夫妇两又重新自个儿研究起来。 林森想了想,笑道:“最好院子里带口井的,免得咱们还得去外头打水。” “周遭得安全点,离官府近些。” “那肯定的。”林森连连点头,他们一家三口又是外来的,安全肯定得摆在第一位:“另外最好旁边便有集市,咱们出行买菜也方便。” “集市有点喧闹,恐是不好休息。”宋娇娘闻言,蹙眉道:“得闹中取静,对了。旁边住的人家也得打听一番,要好相处的才好。” 林森夫妇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说着便扯开话题。比如林森畅想未来的日子,嘀咕着:“我觉得咱们院子可以买大一些,往后芝姐儿成了亲有了孩子,回来也能住得下。” 林芝听到这里,忍不住咳嗽起来:“我才几岁呢,怎就想到这事儿上。” “就是!想这些还太早了。”宋娇娘一来舍不得女儿恁早成亲,二来也想再给女儿攒攒嫁妆,免得女儿被婆家看不起:“咱们还是先省着点,我瞧着先租房,待到后头手上宽裕再花钱买大些的宅院。” “娘说得对!”林芝挽着宋娇娘的胳膊,冲着林森吐舌头。 林森无语:“我也就这么一说。” 他生怕妻女开始扯旧账,赶忙转移话题:“对了,芝姐儿,既然收了钱那就要好好做。” “我知道。”林芝敛了笑容,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瞧你的模样,莫非是想好了?” “嘿嘿。”林芝刚刚便思考过这个问题,车队二十余人除去自己、宋娇娘和谢娘子外都是男丁,还是身材相对健硕的汉子,想来应当胃口相当不错,准备的吃食要让诸人都能填饱肚子。 另外最近天气较为炎热,加之诸人日常赶路,或是骑马或是乘车奔波七八个时辰,日日皆是疲惫不堪,准备的吃食最好能让众人能打起精神。 故而,林芝刚刚便有了打算。 宋娇娘瞧着女儿志得意满的架势,便知道她有了主意,伸手摇着她,非要从她口中打听打听。 “娘,您等到明日便晓得了。” “嗐,臭丫头,连娘都瞒着!”宋娇娘久久得不到答案,气得直跺脚。 第27章 次日清晨,沈砚打着哈欠掀开车帘,正欲伸展身体时,一股肉香猛地钻进他的鼻腔。他瞬间清醒,循着香味望去,只见林芝正围在灶台前忙碌。 沈砚下意识抬眸瞧了眼天色,心下诧异,天才蒙蒙亮,她竟是已经起身。 等会!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沈砚嗖地放下手,车帘啪地一声落回原地。 等听到动静的林芝回首,只看到那晃动的布帘,疑惑地歪了歪头。 片刻后,穿戴整齐的沈砚从马车上跃下。他拍了拍衣袍下摆,走上前询问:“林小娘子,您怎起得这么早?” “做早食啊?”林芝努努嘴,示意沈砚看向轮值守夜的汉子们:“再过两盏茶便是他们的交班时间了,正好让换班的先吃,等换班结束了,准备去休息的汉子们也能先填饱肚子。” 沈砚愣了愣:“劳烦你了。” 林芝摆摆手:“不麻烦,我受你们雇佣,这些事自是我应当考虑并做到的,这可是职业道德!” 说罢,她掀开盖布,从竹篮里取出一个醒好的面团,而后用擀面杖压上几下,再将其慢慢擀开。 “职业道德?”沈砚一怔。 “就像你们大理寺的官吏,为破解案件千里奔波,为民除害,为民伸冤……这些便是你们的职业道德。” 林芝说着,同时手上动作不停。随着她细致的按压,面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变大,直到面团仅有纸厚方才停止。 林芝满意地看着薄薄面片,噙着嘴角看向沈砚,笑道:“而做出让食客们满意的吃食,则是我的职业道德。” 话音落下,林芝继续忙碌起来。 沈砚望着林芝专注的侧脸,瞬间陷入沉默,心头泛起涟漪,口中生出涩意。 他自己清楚,他到大理寺当胥吏,不过是为了调查家中旧案,并没想过什么为国为民。 他从不在乎旁人的反应,认真办案也是为了更好博得上峰的赞赏,让他可以介入更多的案子之中,抽丝剥茧,寻觅出藏匿在其中的黑手。 但此刻,沈砚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过去经手的案子,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那些破案后家属感恩的泪水,叩拜的身影,竟是一一浮现在眼前。 沈砚忽然发现,他似乎并不是完全不在乎的。他怔怔站在原地,半响才觉得自己的动作有失分寸,赶忙退出人群。 陶应策嗅着香味而来,恰好见着沈砚同手同脚的模样,顿时面露疑色:“砚哥儿,你在发什么呆?” “没事。”沈砚刚开口否认,就被陶应衡的爆笑声打断:“沈哥,你怎么了?怎么走起路来同手同脚的!” 沈砚才回过神,一张脸更红了。 陶应策难得给了弟弟一个赞赏的眼神,好奇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沈砚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发现我对破案还挺有兴趣的。” 陶应策挑眉,不懂沈砚纠结这个的缘由:“那不是肯定的吗?要是没兴趣的人,怕是头日来大理寺当值时见到无头尸首,就会被吓得逃窜离开了吧?” “啊……那具无头尸体是吧。”沈砚闻声,也忍不住回想起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案子。 那是一具无头女性尸体,发现时遭人丢弃在粪池之中,捞出时躯体已腐败大半,臭气熏天。 别说沈砚这般的新人,就是些老人见着这尸首都忍不住胃里翻腾,恶心欲呕,更不用说前去查验女尸,并寻觅出蛛丝马迹。 偏生沈砚便忍了下来,不止如此他还翻找线索,终是在衣衫上发现一家制衣坊的标记,又寻藤摸瓜找出了女尸的身份,为寻出真凶奠定了基础。 沈砚对这案子记忆犹新,不免唏嘘两声:“我那时也就表面撑着,回到家里也吐了二三回,第二天还要装没事人一样。” 陶应策哈哈一笑:“那时你还非说自己是整理了一宿的卷宗,其实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被吓得睡不着觉。” 沈砚回忆起往昔,也想起那个尚且稚嫩的自己。只是他想到这里,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快反应过来:“等会,你那时候是故意的?” “不是不是。”陶应策目光漂移。 “那你看着我说话。”沈砚的脸黑如锅底。 “……” “你果然是故意的!”沈砚大怒。 “哎呀,谁让你放着科举不考,突然要来大理寺当胥吏。”陶应策摸了摸鼻子,“你这话一出,祖母瞧我的眼神都不对了,就连爹都问我是不是我把你带坏了。” 那时的陶应策心里委屈,还立下军令状,保证会把沈砚给吓退:“我就想挑个重案吓唬你一下,让你知难而退。” 眼见沈砚眉毛竖起,陶应策又赶忙补充道:“不过后来我看你适应得挺好,不像是被家里案子蒙蔽双眼才跑来做这个的,还帮你说话呢!” “不然你以为,爹和娘他们能这么轻松放过你?” 沈砚怔了怔,神色古怪得很,半响方才开口:“你觉得我是为什么来做这个的?” “为了近距离研究你家的案子?” “……那不就得了。”沈砚松了一口气,却莫名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你说的我好似很喜欢这行。” 陶应策闻言,险些笑出声来。他拍了拍沈砚的肩膀:“难道不是吗?若是不喜欢 这事儿的,你上回为何会第一时间冲去抓捕嫌犯?” “那是职责所在。” “又何必跟着我跑动跑西,连轴转都没有停歇。” “那是衙门派遣的任务。” “……”陶应策勾住沈砚的肩膀,胡乱揉着他的脑袋:“喜欢这行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你在那口是心非什么?衙门里不爱多管闲事,恨不得三日结案的人要多不少,你觉得你像吗?” “再说了,谢娘子和吕三几个能服你,就说明你是这个。”陶应策竖起大拇指,脸上带笑。 沈砚屏住呼吸,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人用力拧了一把。他回首望向林芝,仿佛是头一日看清楚她的脸:“也许,是吧。” 林芝还不晓得自己一番话,便让沈砚陷入思考之中。她处理完一个面团,又接着处理下一个面团,而身侧也早就围满了早起的人。 谢娘子若不是亲眼目睹面团是如何变大变薄,恐怕压根不会信面饼的做法:“索饼,索饼居然是这样做成的。” “这是其中一种办法啦,还有别的法子的。”林芝一边回答,一边在面饼表面洒上干面粉,而后将面饼叠起来,用刀均匀切下长条,全数提起来抖了抖,抓成一把堆在旁边篮子里。 篮子里,已堆着有许多索饼。 而林芝的工作尚未结束,还在勤勤恳恳地揉面、擀面、切面,直到篮子里的索饼冒了尖,她方才停下动作,转而开始准备其余配菜。 她将煮好的鸡从锅里提起,双手用力拆开身体,娴熟地拆解下鸡肉。 “芝姐儿,爹来帮忙。” “好。”林芝一人的确忙不过来,便叮嘱林森拆解鸡肉,得亏这是煮熟的鸡肉,拆解起来比生鸡肉简单多了。 林芝看了两眼,确定林森没问题便把目光投向其余备菜。她拿来清洗好的胡萝卜和胡瓜,都切得细细的,再用石臼把蒜泥捣烂成泥,把姜块切碎并挤压出汁,这样准备工作便大体完成了。 对了,还忘了一件事。 林芝拿出一贯胡麻酱来,加水缓缓澥开,直到酱汁细腻糅合,方才结束。 紧接着,便是煮面了。 此刻来接班的汉子们已嗅到香味,三三两两凑到炉灶边,眼巴巴地瞅着汤锅。 “你们来得正好,想吃早食了吧?”林芝瞥了一眼,赶忙问道:“洗漱好的人便来排队吧,我这里也准备好了。” 听林芝这么一说,所有人皆是眼前一亮。鲁大头仗着自己身材魁梧,挤在第一个,排在后头的几人骂骂咧咧,却先得了还在值夜的汉子抱怨:“你们还骂呢!我们嗅着香味都多久了,还没吃上。” “就是就是。” “再吵,要不先来交接班?” 鲁大头几人装聋作哑,就当自己没听见,前面更没有说话过。 众人拌嘴的间隙,林芝已将索饼放入锅中焯熟。她手执笊篱捞起索饼,先过一过凉水,而后再甩去多余的水分,将索饼倒入空碗中。 随即,林森在索饼上铺上鸡丝、胡萝卜丝和胡瓜丝,再舀上一勺胡麻酱,洒一把葱花,随即将面碗向前一推:“来,鲁小哥,你的银丝冷淘好了。” “哇哦。”鲁大头接过面碗,掌心的凉意让他眼前一亮。他双手捧着碗,急急走到一边,迫不及待地拌匀索饼,并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 刹那间,胡麻酱的醇厚、胡瓜丝的清爽,胡萝卜丝的脆嫩、鸡丝的鲜甜以及索饼的麦香同时在舌尖上绽放。 鲁大头顾不得说滋味如何,哧溜哧溜地吃起面来。而后面的汉子亦是如此,捧着瓷碗大快朵颐,引得排在最后面的人看得饥肠辘辘,眼里满是渴望。 沈砚起得早,原本要排排第一亦是没问题的。不过他听得林芝先前的打算,特意让交接班的汉子排在前头,其余人都排在后面,故而他足足等了十余人后才轮到。 陶应策前面不知,后面从沈砚口中得知缘由后便也落在最后,笑盈盈地接过一碗:“麻烦了。” 林芝扬起眉来:“应该的。” 往后几日,林芝换着花样做菜,今日食银丝冷淘,明日用菜肉夹子,后日则是做了荠菜云吞。 除去丰盛的早食外,正餐也极为诱人,从红烧鸡架到酱爆茄子,从肉沫豆腐到香菇炖鸡,可以说每一道菜都是下饭的好搭档,一行人几日愣是没吃到一道重复的菜,吃得红光满面。 就连横挑鼻子竖挑眼,被其兄长吐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陶应衡也渐渐改了态度。 尤其是今日,他甚至厚着脸皮排在第一位,早早等在灶台前。 “今天衡哥儿怎这么勤快?”排在后头的鲁大头诧异不已,探头又确定了一下,方才好奇询问:“前几回吃饭的时候他都磨磨蹭蹭的,非拖到最后别别扭扭的去拿餐食,然后吃完又一脸后悔。” 一而再,再而三的。 一车队的人都看习惯了,故而鲁大头看他今日排在第一个,还怪不习惯的。 旁边的汉子哈哈一笑,随即压低声音道:“衡哥儿之前犹犹豫豫的,不就是因为芝姐儿做的是猪肉嘛。” “然后呢?” “你不看看,今日芝姐儿做的是羊肉!” 第28章 离汴京城越近,官道上也越发热闹。不止驿站客店连成串,往来行商队伍也是络绎不绝。 今日刚停下修整,林芝便寻到了卖肉的商贩,从中买了两根羊腿,正麻利切着肉片,说是要做葱爆羊肉。 陶应衡在一旁看得两眼发直。 这几日他过得尤为纠结——他自诩是君子,不愿吃猪肉,偏生被林芝做的酸豆角炒肉和肉沫豆腐等菜勾得魂不守舍,每日都在‘吃了后悔’和‘不吃更后悔’里反复横跳,只差与某位麻将仙人那般写下日记:九月一日:酱爆茄子,不错。九月二日:酸豆角炒肉,尚可。九月三日:陶应衡啊,陶应衡,你怎么能如此堕落,身为君子怎能用豕肉!?九月三日晚:肉沫豆腐,好吃。 直到今日看到林芝买了羊肉,陶应衡眼里瞬间燃起光,他终于不用扪心自问,不用做足了心理准备再来吃肉,而是可以大大方方,开开心心地排在第一位吃肉! 肉肉肉肉肉肉肉! 陶应衡激动得排在队伍第一位,垂涎欲滴地瞅着林芝的动作,眼里满是渴望与向往。 与此同时,林芝热锅烧油。 待油温合适,她将腌制好的羊肉片倒入其中,滋滋声刚刚响,她又将切段的大葱也尽数放入其中。 林芝手里的锅铲翻飞,薄厚均匀的羊肉片也随之在油里打着滚,颜色迅速改变,边缘略略卷曲,同时霸道的羊肉香味也随之散开。 排在第一位的陶应衡无疑受到了最大的冲击。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目不转睛地看着林芝的动作。 随着葱白炒得发黄变软,林芝方才放入各种调料,直让每一块肉片都裹上油亮的酱色,方才盛出锅来。 这几日都来帮忙的林森早已候在一旁,把葱爆羊肉与清炒空心菜分入盘里,送到诸人手上。 陶应衡第一个接过,迫不及待地把葱爆羊肉连肉带汁水都盖在米饭上,然后再来上一大口! 瞬间,陶应衡的双眼睁得溜圆:“呜呜!” 软嫩又不失劲道的羊肉带着丰腴的香气,葱段炒得甜丝丝的,和米饭拌在一起别提多美味,让陶应衡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好香,太香了! 幸福,太幸福了! 终于可以抛开乱七八糟的思绪,沉浸式品尝美食的陶应衡留下快乐的眼泪。 他吃得整张脸都要埋进碗里,吃了一碗又盛了一碗,直到吃了三碗,肚子撑得不行,他方才露出满意之色,恋恋不舍地放下碗筷,瘫在椅子上直哼哼。 旁边的吕三和鲁大头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各个吃得一本满足,不免扼腕道:“还有半日便要到汴京了,也不知道下回想要吃到林小娘子的手艺,得是什么时候。” 众人深以为然,即便林芝一家打算开铺子, 想来也要个把月份,加上诸人乃是大理寺官吏,时常在外奔波,算下来恐怕得两三月后才能再吃上了。 林芝听到几人对话,笑着抹了抹手,走上前来:“上回不是说好了?待咱们家屋子铺子筹备好,定然请大家来坐一坐。” “我还怕你们不乐意呢。” “怎么会!”吕三和鲁大头几人齐齐叫屈,把胸膛拍得梆梆作响。他们瞧了一眼陶应衡:“我们几个肯定会来的!” “我还想带我家妻儿来呢!” “放心放心,某人不去,咱们肯定会去。” 坐在一旁的陶应衡顿时挂不住脸,急得直跳脚:“我又没说不去——” 几人叽叽喳喳笑作一团,引得旁边另一支休整的队伍侧目不已。那车队几名汉子围坐在一起,手里拿着笼饼,用街边买的杂碎配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他们注意到林芝等人已经很久了,主要是这周遭车队多是旁边摊贩那买两笼饼,或是买两馒头将就,讲究一些的便炖碗清汤。 唯独林芝他们一行人,炒菜炒得那叫一个香。这里又没有遮蔽物,刚刚吹的还是顺风,那浓烈馥郁的香味劈头盖脸地朝他们冲来,直把一行人都迷晕了头。 “亮哥,咱们要不去问问?” “算了,素不相逢的。”被称为亮哥的黑瘦汉子摇摇头,他瞥了一眼林芝等人,说道:“忍忍吧,待咱们回到汴京,亮哥我便请你们去搓一顿!” 其余汉子眼前一亮,七嘴八舌问道:“亮哥,您打算请我们去哪里吃饭?” “你们猜猜?” “莫非是……去矾楼?”有人兴奋道。 “……你想要我死就直说。”亮哥闻言,嘴角轻轻抽搐。 汴京城的矾楼是什么地儿,且不说二楼三楼的包厢费用,即便是在大堂用饭,一道炒饭便要200文起,一道蔬菜要300文起,一道荤菜要五百文起,价格令人望而生畏。 亮哥都不用算,便知道若是自己请自家车队这帮豺狼虎豹进去搓一顿,怕得花上好几贯……不,说不得得十几贯钱! 他疯了才同意! 汉子没好气地瞥了他们一眼,说道:“去留荣饭馆。” “哎……又是留荣饭馆。” “我都吃腻了哎。”有汉子嘟嘟嚷嚷,意图让亮哥改变主意。 “谁让他们家价格实惠嘛,咱们亮哥可是会过日子的人。” “实惠归实惠,可味道真不咋样。”先前那汉子抱怨一句,而后眼前一亮:“我记得福荣庄就在那条街上吧?不如咱们去吃他们家,他们家的味道更好。” “对哦?” “哎算了算了,别去那家。”说话那人看了一眼亮哥神色,“亮哥早些年也是去那家的,后来才改了去留荣饭馆。” 这人话说出口,登时引来好奇的视线。他得了亮哥允许,方才继续说道这桩事来,里面涉及师徒反目、赘婿夺权、驱逐出门乃至意外身亡等一系列勾人好奇心的词汇。 一时间,别说闲聊的一帮人说得起劲,就是林芝等人也渐渐止住话语,竖耳听得专注。 “吕三……吕三!” “衡哥儿?衡哥儿!” 直到一巴掌重重落在他的肩膀上,才把陶应衡的心思从八卦上扯了回来。 他惊得跳起来,只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胸口蹦出去:“哥!砚哥!你们两个吓我一跳!” “怎还是我的错?还不是你们几个直勾勾盯着人那边,我喊你们好几声你都没应。”陶应策无辜得很,他见诸人吃饱喝足便准备启程出发,哪晓得转头便看到一群人挤在一块,不知道在做什么。 沈砚则瞥了一眼隔壁车队,眼神里带着审视:“莫非……他们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还未等沈砚说完话,林芝便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他们正听到关键部分呢! 沈砚神色微凝,愈发觉得隔壁车队的谈话不简单。他屏息望去,只见一名汉子正得唾沫横飞:“……自福荣庄老两口没了以后,那入赘的女婿不但将家里人接了过来,而且对娘子又打又骂,不复昔日忠厚模样。” “那娘子起初念着孩子一直忍耐,直到发现他家来的表妹实则是他早娶的妻子,甚至还有有一双儿女,方才闹上官府说要和离。” “好不要脸的东西!”陶应衡听到这里,气得大怒,竟是忘了自己几个是在偷听,脱口骂出声来。 “可不是嘛!”那名汉子接了话,全然没察觉声音来处不对,“更可气的还在后头!谁都没想到节骨眼上,荣娘子竟是出了意外一命呜呼!” 骤然间,全场皆是叹息声。 亮哥接话道:“那混账东西不到三月就续弦,屋里还抬了养娘,而后更是把那俩孩子当仆婢使唤。” “还是荣娘子的师兄弟看不下去,闹到官府里,眼瞅着事儿闹得大了,铺里的生意日渐差了,那人才假惺惺地分了两间破门面给那俩孩子,美其名曰是分了家,实则就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那地儿,便是留荣饭馆。” “居然还有这般的事儿……”好些人都是头回知道,不免叹息。 “我当年初到汴京无处落脚,银钱又被人偷了,又冷又饿,险些冻死街头,是荣老板给了我一碗索饼,方才让我有活下去的勇气。” 亮哥说到这里,声音发涩:“真是……没曾想应了那句老话,真是好人不长寿呐。” 听着这般悲哀的结局,在场诸人面上皆是愤色。刚刚那几名汉子也改了口:“咱们还是去留荣饭馆,好歹支持支持二个孩子。” “好久没吃他们家的炉焙鸡,我还怪想念的。”另一人点点头,接下话来。 “他们家也就这道菜……” “留荣饭馆?你们说的是大理寺后街的那家吗?” “对啊,就是那家……”这人下意识应道,而后便觉得耳畔响起的声音甚是陌生。他登时后背发凉,警惕地回头看去,见陶应策几人好奇模样,惊得一跃而起:“你们是谁啊!?” 亮哥等人闻声,立刻抄起家伙,警惕的望去。 陶应策见状,赶忙拱了拱手:“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刚刚听见你们的谈话,一时入了神。” 亮哥几人打量着他们,只觉得有些眼熟。很快便有人发现他们的来路,惊喜道:“你们就是隔壁那家……” “做菜特别香的!”旁边汉子惊道。 “这位小哥,你们刚刚吃的是什么?怎这么香?” “就是普通的炒羊肉片。” “这味儿哪里普通了?”那名汉子连连摇头,想起刚刚的味道还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刚刚我们还想问你们买些呢……” “喂,阿勇。”亮哥瞪了一眼那口无遮拦的家伙,抱歉道:“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林芝闻言,摆了摆手:“今天我做的多了,还剩下两三人份的量,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尝一尝。” “这……”亮哥略显迟疑。 “就当是我们听了这会儿时间八卦的赔礼。”林芝笑道。 “没错。”陶应策点点头,目光落在勇哥身上:“若是方便的话,能否再与我说说这荣家案子里的细节?” 亮哥愣了愣:“……没问题。” 林芝把剩余的葱烧羊肉拿来,送到被唤作阿刚的汉子手里,自己继续听着亮哥述说其中故事。 比起对八卦更有兴趣的几人,阿刚等人更在乎那一盘子葱烧羊肉。他们嗅着那比刚刚更浓烈的香味,止不住地口齿生津,几乎盘子刚刚放稳,数双筷子便齐齐落在上头,眨眼的功夫便将盘子清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没人要得葱段了。 待亮哥说了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便听到身后同伴们的惊呼声:“哇……我还是头回吃到这么好吃的羊肉!” “那羊肉,嫩得很!” 他 回过身去,便见同伴几人赞不绝口,不免心生好奇。只是看到空荡荡的盘子,又气极反笑:“你们这帮兔崽子,既然知道好吃,也不晓得给我留点!” 喧闹声中,林芝注意到沈砚与陶应策神色凝重。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她悄声询问:“莫非其中真有什么蹊跷?” 沈砚也压低声音:“荣家老两口和荣娘子皆是意外身亡,听起来未免过于巧合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也不能下定论,再多的得我们回汴京以后查阅卷宗,才能确定这两桩事情背后有无联系和疑点。” 如和洲渡口匪徒案那般在几日功夫内成功破案的才是极少数,大多数案件都需要反复推断,仔细勘察,方才能梳理出犯人,并最终破案。 “那你们加油。”林芝为沈砚几人打打气,随即朝着兴奋迎上前的爹娘而去。 “芝姐儿。” “听说还有小半日的路程,咱们就能抵达汴京了!”宋娇娘得到消息,第一时间来告诉女儿。 第29章 午后的马车里,林芝一家三口支着耳朵听着外面动静,时不时掀起窗帘向外张望。 眼瞅着脚下的官道愈发平坦宽阔,两侧同行的车队愈发增多,几人眼里的期待也愈发高涨。 车队其余人也注意到他们的动作,随着远处汴京城的轮廓渐渐清晰,陶应衡骑马凑到车边,扬声道:“林伯,宋姨,林小娘子,前头就是汴京了!” 林芝听到声音,第一时间掀开车帘,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了一口气:只见长长的队伍宛如搬家的蚂蚁,黑压压的一片尽数朝着一个方向涌动。 所有人的目的地都只有一个,那便是位处道路尽头,宏伟到让人仰止的汴京城。 随着车队缓缓行至城门下,高大宽厚的城墙让人不自觉地张大嘴,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几名差役上前检查公验,哪怕见着队伍里大半是官吏,他们也没有丝毫怠懈,仔细核对后方才放行。 车轮碾过青石板,通道尽头的白光渐消,展露出城内真正的模样。 当马车驶入城中的那一刻,林芝忍不住低呼一声:“哇……” 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建筑,彩楼欢门看得人眼花缭乱,铺子里的伙计戴着方顶布巾,穿绛紫色衫子吆喝,林芝觉得自己宛如置身于清明上河图之中,让她的心跳跟着加快,连指尖都有些发烫。 吕三哥驾着马匹走在车队旁,见林芝惊叹的模样,忍不住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扬声道:“欢迎来到汴京城!” 得意的气氛没过三息,谢娘子几人的巴掌便落在他的背上,笑骂声此起彼伏:“你这家伙也忒会装了啊!” “欢迎来到~汴~京~城!我也好想这么说说哦?”还有人学着吕三的口气,挤眉弄眼。 “装什么装?”谢娘子笑骂,“我记得某人当年进城时,流着口水就往酒楼里钻,还被人轰出来了!” “那都是几年前的老黄历了!”吕三的脸腾地通红,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林芝听着诸人对话,忍俊不禁。 而林森夫妇则无心注意,他们望着周遭繁华的景象,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掌心沁出细汗来。 这里就是汴京! 这里便是汴京! 汴京的繁华令他们头晕目眩,心生向往,随之而来的便是沉甸甸的紧迫感,原本因女儿手艺而日渐膨胀的野心都收敛了不少,定下心来观察四周。 但还未等他们了解,沈砚便走上前来说道:“林伯,咱们先送你们去客店。” 不多时,车队便在沈砚推荐的张记客店门口停下。这家客店占了三个门头,两侧还悬挂写有‘包吃包住双人房一百九十九文起’的红色横幅,一行人刚走进去,掌柜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沈郎,您怎么来之前也不使人来与咱们说一声。” “我刚刚从外面回来呢。” “原来如此,后面的人——”掌柜瞧了瞧一车队的人,“莫非都是要住店的?” “不是不是,住店的是这三位,也就是林伯一家。”沈砚笑道,“他们一问哪家客店好,这不,我立刻介绍了你们家。” 对于生意人来说,这话最是动听不过。掌柜乐得合不拢嘴,大手一挥直接给林芝一家打了折,原本两百九十九文的家庭间最后只要了两百四十文一日。 吕三几人见林芝一家定下房间,便帮忙将行李卸下来,送进屋里面,而林森也把交子送到沈砚手里:“沈郎,这一路上麻烦你们了。” “林伯,咱们说好是四十五贯。” “这五贯你拿着,回头替我请大家喝个茶。”林森笑了笑,“等我们住处安顿好了,再请你们到家里用饭。” 沈砚略一推辞便接了,紧接着吕三凑上前来:“林伯!你们先在客店里好好歇息歇息,再到附近逛逛,想想想要哪样的宅子门面。待我后头轮休,就带你们去寻牙人看房。” 而谢娘子则塞给宋娇娘一张纸,笑道:“这是我家地址,空了您带芝姐儿过来坐坐。” 更有几名汉子凑过来,对着林芝依依不舍:“芝姐儿,您家开店了一定要跟咱们说一声啊!” 林芝一家立在门口,目送车队消失在街角,方才转身上楼。 客店的家庭间为两室一厅,窗户朝南,正好在正门的上面。林芝推开窗户,便能眺望远处的各种高大建筑,隐约听到渺渺歌声。 “这地儿闹里取静,真是不错。”林森夫妇也凑上前来看了一会,方才回转身收拾起行李。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宋娇娘挪开行李,便是惊呼一声,随即提出两只大铁锅:“你瞧瞧这帮人……怎还铁锅留下了?” 时下的铁器可不便宜,这般一口做工精良的铁锅足足要三五贯钱,常有人用砸锅卖铁来形容倾尽家产。 林芝也是无奈:“还不止呢。” 她从行李里翻出不少厨具和香料,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加起来也值好几贯钱了。 林森哭笑不得,连连摇头:“我还以为我多给了五贯已是周道,搞半天……嗐,这帮人啊!真是不能有一点点的松懈!” 一家三口又是无奈,又是感恩,愈发决定待铺子开成以后定要请他们多来用饭,也好表表心意。 等行李整理妥当,林森又往窗户外看了一眼,方才开口:“今日咱们好好歇一歇,明日开始咱们去市面瞧瞧?” 宋娇娘点点头,取出放在包袱里的交子。她清点一番,把家里现有的银钱告诉父女俩:“咱们如今总共有五百余贯。” 宋娇娘先将其中两百贯推到林芝手边:“这钱是你靠方子赚来的,就由你自己保管。” 林芝当然不肯:“娘,往后家里要买房子,要开铺子,这笔钱肯定要留在家里用的。” “那不一样。”宋娇娘摇摇头,“你自己心里有主意,万一临时要用钱甚的,也能自己打定主意。” “家里还有三百贯,足够了。”林森接下话来,笑道:“咱们一开始,不就想好要靠这三百贯落脚的,这两百贯你藏着,真有用处再拿出来。” 林芝听罢,便不再推拒。 宋娇娘见状,接着分配家里的资产。她把剩下的钱分成两部分,其中一百贯准备压箱底,不到关键时刻不能动用。 “另外还有两百贯,便拿来租住房屋和铺面,购置生活用具,往后的进出货……” 宋娇娘说罢银钱的安排,再说起置办铺面的事儿:“明日咱们先去街上逛逛,顺带问问商铺的价格。” “咱们不是说好要等吕三哥带我们寻牙人的?”林森赶忙提醒道,生怕娘子过于激动,忘了这回事儿。 “咱们又不是立马定下。”宋娇娘笑道,“人吕小郎也说了,教咱们先去周遭逛逛,打听打听,确定自己想要的地儿和门面模样,而后再请牙人带咱们去看房。” 顿了顿,宋娇娘又道:“吕小郎是好心,咱们也得有个事先准备,免得到时候既不晓得铺子的地段如何,价格如何,也不晓得周遭客源乃至邻里情况,毛毛糙糙 地定下,而后发现有问题,不但浪费银钱,而且还损了彼此之间的关系。” 父女两人听着,只觉得宋娇娘说的有情有理。故而一家三口当即拍案,次日清晨用了早食,便出门打探消息去了。 他们所在的街道比邻闹市,整条街道上皆是大大小小的客店,从足有三层高,面阔五间的高档客店,再到张记客店这般的中等规模,还有两家铺子独占一间门面,住店还要去二楼的小客店,只看得三人眼花缭乱。 走了两步,林森便忍不住惊叹:“那边双人间只要一百五十文?” “我还看到只要九十九文的。”宋娇娘咋舌,“咱们在和州渡口住的客店,都要两百文一晚。” 还不包括早食和正餐,若是全部都要,那三人间便要三百八十文一晚,算下来竟是比汴京更贵。 “这是在打价格战啊。”林森蹙起眉梢,不免叹道。 随着一家三口顺着街道往热闹繁华的区域而去,他们看见的东西也渐渐印证了林森的猜测。 林芝也算见识了古代版内卷,除去这条挤满了大大小小客店的巷子,旁边的街道也没好到哪里去,绸缎庄子隔壁连隔壁便是七八家,胭脂铺五家,就连卖冷淘的铺子都是正面对正面,愣是一条街上有四家。 客店放低价格,别的行当亦是如此,林芝和宋娇娘抬眸看了一眼街边脚店内挂着的价格牌,齐齐抽了一口凉气。 三人走出两步,宋娇娘便忍不住凑上前:“芝姐儿看到没?刚刚那家店卖的一道小炒羊肉,竟然只要三十八文!” 要知道在太平州那,最普通的羊肉菜也要一百五十八文! 虽说汴京繁忙,故而这里物资充盈,羊肉价格也比别处便宜得多,但三十八文着实也太低了! “这价格,还能赚几个钱?这不就是亏本卖吆喝吗?”宋娇娘暗暗盘算了一下,即便用的不是羊腿肉,而是差些的羊身肉,卖出去也基本没几个赚头了。 林芝想了想:“莫非是想弄几道便宜实惠的菜引流?就是好让更多人进去买菜,单独一样要亏本,多卖一点便有的赚了。” “天晓得!还不晓得租赁铺子得多少钱?要是价格不便宜的话,恐怕一年到头赚得的钱扣除房租与其余费用,便寥寥无几,纯纯是在给房东打工……” 宋娇娘念念叨叨,满腹担忧,尤其看着周遭形形色色,价廉物美的吃食,因女儿手艺升起的自信跌了大半,甚至生出几分怀疑:自家真能在这里站稳跟脚吗? “先去打听打听。”林森闻言,抬眸往前望去,前方正巧有处地段不错的空置铺子正在挂牌出售。 他上前道了一身好,问了一声,随即被对方的报价吓了一跳:“啥?一千两百贯!?” 第30章 别说林森,林芝和宋娇娘都惊得直咋舌。先前他们打听时,汴京城住宅月租不过三五贯,年租撑死六十贯,一家人原以为两百贯足够购置铺面、住宅和陈设,哪料到跟前的三间门面,竟是要价一千两百贯。 “大哥是刚来汴京吧?”守铺的汉子笑道,“咱们这里可是汴京!我和您说,要不是我家郎主手上紧张,方才出这个价,放在平日里还得再加上两三百贯。” “一千两百贯……不算贵?”林森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起昨日他还拍着胸脯说两百贯绰绰有余,此刻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 “租也行啊,年租八十贯,三年起付,一次性付清。”汉子补充道。 两百四十贯的租金,再加上装潢、厨具还有进货,自家那点积蓄眨眼就空了。 林森稍稍算了算,便觉得牙齿酸痛得厉害。对方看出林森窘迫,并不在意,还与林森道:“您若是不信就在旁边看看?我家昨日方才挂出价格,今日便让我守在这里,就是觉得不用多少时间便能卖出去。” 还未等林森开口说话,就见几名牙人领着客户接踵而至。不过两盏茶功夫,一对年轻夫妇便付了一百贯定金,直接把铺子定下了。 林芝看得咋舌不已,她走到旁边的饮子摊前,买了一盏荔枝甜水,而后借机询问道:“姐姐,这边的铺子都这么贵吗?” 虽说她上回轻松从冯娘子手中赚得两百贯,但要凭借做生意赚回来,林芝也难已想象自己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买得起这般价格的铺子。 “是啊,这房子的确卖的便宜。”饮子摊摊主闻言,点了点头。 她手执斗杓,舀出荔枝膏,再将冰镇过的冰水舀入其中,双手送到林芝面前,叹道:“就前头那间比这还小呢,足足卖了一千八百贯。” “嘶——”林芝抽了一口气。 “您家里是刚来汴京的?想要在汴京落脚可不是容易事。” 饮子摊摊主瞅了林芝一眼,好心劝道:“你回头可以与你爹你娘说说,与其花光积蓄,又如那两人那般借了一大笔债在这里买铺子,不如像我这样租个摊子,像是我这里地段好,又搭了茅棚能够遮雨的,每月最多也就三贯钱。” 林芝点点头,喝了一口荔枝糖水,又想到摊主说的借钱,问上两句才知道原来如今寺庙房牙当铺乃至官家等有提供借贷,利息也很低廉,一般多是四分利,最多不过六分,故而这边很多商户都是借钱购置铺子的。 林芝心里有数以后,与摊主道了谢,回头便把话带给爹娘。 林森见着那铺子卖出速度,心已是凉了大半,再听见女儿的话,连连摇头:“借贷赊钱,都是要以田宅或金银之物做抵押,又或是寻担保人签字的。咱们一家既无资产,又无熟人,这条路子还是不用想了。” “对对对。”宋娇娘生怕女儿被忽悠,赶忙说道:“这事儿不适合咱们,咱们还是得脚踏实地才对,这个不行就算了,咱们再去寻别的。” 接连两日,一家三口把州桥夜市周遭转了一个遍,符合‘前店后住’条件的铺子要么太贵,要么位置太差,直到吕三带着娘子齐氏来寻林芝一家,他们也未寻到合适的铺面。 夫妇二人领着他们去了一家牙行,寻到一位姓范的牙人。 这位范牙人果然颇有门路,听得三人的要求便翻出数套符合要求的铺面,其中有两套还是林芝一家曾去看过的,报价还比对方出的低了五十贯。 可即便如此,这些单子上的房产总价也多在五百贯以上,林芝三人瞧着单子,心一点点往下沉。 范牙人仔细看着三人神色,知道他们怕是刚到汴京,囊中羞涩,随即笑道:“若是三位不急的话,也可以选择买地,或是租房亦可。” 汴京城内有不少空地,又或是荒废的宅子可以购买,这些荒地价格低廉,不过需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修建房屋。 “不妥。”林芝摇摇头,即便客店价廉物美,也架不住几日下来已开始腻味重复的吃食。况且自建房屋,劳心劳力,少说半年都无心工作,坐吃山空可不是办法。 范牙人见状,便挑出剩余几份价格相对低廉,又或是对方出租售卖均可的房产,领着四人前去查看。 第一间:门面开阔,但没有后院和水井,能当住家的两间房屋光线被周遭房屋遮蔽,显得格外逼仄,瞧着与他们在席府的住处也差不多了。 不等林芝表态,林森夫妇便连连摇头。 紧接着是第二间、第三间…… 眼瞅着牙人手上适合的书契越来越少,林芝三人的心也直往下落。 正当三人蹙眉思考,要不要减少自家要求的时候,便听到吕三的惊呼声:“咦?怎到这里来了?” 林芝抬眸望去,映入眼帘的竟是大理寺三字。他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大理寺所处的街道,这里青石板干净清爽,沿街店铺门面开阔整齐,从杂货店到饮子铺,再到布庄饭馆一应俱全,尤其是正中间的那间店铺更是客来客往,非常热闹。 林芝瞥了一眼,发现门匾上赫然写着‘福荣庄’。 宋娇娘也注意到,顿时倒吸一 口凉气。她四下张望,很快抬手拍了拍林芝:“你看那边!” 林芝顺着娘亲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在一堆鲜亮招幌中最陈旧的那个招幌,上书四个大字:留荣饭馆。 那日亮哥说的事儿,在林芝脑海里闪现出来。更让一家三口惊讶的是范牙人竟是领着他们一路走进留荣饭馆,俨然这也是今日的目标之一。 吕三刚抬步走进门,便忍不住扬声询问:“荣小娘,荣小娘,你们要把铺子出……咦?沈郎?” 林芝听到熟悉的称呼,抬眸看去,只见屋里立在四人,里头竟然有个熟脸孔——沈砚。 “沈郎?你也在?”林芝诧异。 “林小娘子?还有吕三、林伯……你们是来看房的?”沈砚也意外,顺势给几人解释身边的女子:“这位便是铺子的主人,荣小娘。” “荣小娘,您要搬走?” “是……”荣小娘穿着一身灰褐色的袍子,皮肤微黄,个头矮小,听到沈砚的询问声,肩膀也随之瑟缩一下,声音更是细得像是蚊子哼:“是的,我是,我是打算出售铺子……” “出售?不打算出租了吗?” “嗯……”荣小娘又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回到着范牙人的问话:“我想还是出售更好些……” 林芝扫视一圈店铺的情况,便理解荣小娘打算将铺子售卖掉的原因:留荣饭馆的生意太差了。 明明正值晚食时间,旁边做餐食的铺子即便不及福荣庄生意好,也是人进人出,喧闹非常,可留荣饭馆里竟是连个进来问的人都没。 林芝没细听几人对话,而是征得荣小娘同意后,仔细打量起周遭来。 眼前的铺子面阔一间,进深两间……不,是三间。 除去外面这一块摆了几张破旧的桌椅外,往里走几步便砌了一堵墙,将前面的铺子和后面的灶房隔开。 顺着灶房旁的窄小甬道走上几步,林芝的眼前便豁然开朗。 没曾想这屋子其貌不扬,后头却是别有一番天地。甬道外连接着一间小院,内有三间砖瓦房,院里还有一口水井与一块彻底荒废的田地。 后面的围墙高耸,林芝回头问了问得知后面便是大理寺官吏的住处,想来安全上没有问题。 林芝心下满意,便打算问问价格。她还未开口,就见宋娇娘正拉着齐娘子嘀嘀咕咕,她凑过去听了一耳朵,才知道荣小娘急着出售铺子,是因为其已定下亲事,想把铺子出让以后,带弟弟去夫家那边生活。 “既是出嫁,留着每年得一笔收入也不错,为何一定要卖了?”林芝纳闷。 “人荣小娘想带弟弟一道去,这不手里没积蓄,便想把铺子卖了,换成银钱充作嫁妆与她弟弟的生活费,往后也不用仰仗夫家人。” 林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响才悄声道:“我瞧那荣小娘不像是胆大的,还不如出租出去,年年得一笔租金好。” 说句不中听的,钱捏在手里,若是被夫家人花言巧语骗去,岂不是日子更难过。 宋娇娘也听出女儿话中意思,犹豫道:“不至于吧?我刚刚听荣小娘说她未来夫婿是个读书人,还曾救过她,想来应当是个不错的。” 林芝闻言,并不言语。她与荣小娘素不相识,总不能跑人家跟前碎碎念。再者她要是那般做,别说是得人好,人背地里怕是要嫌她说话不吉利,见不得人好呢。 倒是齐娘子觉得林芝说的有几分道理,她与荣小娘见过几面,便上前劝说荣小娘不要出售铺子,不愿自己做生意便出租个三五年,拿着租赁钱当嫁妆,往后每年收租,租赁费恰好能拿来供弟弟读书,亦或是补贴家用。 荣小娘显然是个耳根子软的,明明刚刚还肯定要出售,现在又满脸犹豫,说要回去再想一想。 林芝瞧着她的反应,说是想一想,倒不如说她拿捏不定心思,想要寻人商量一番。 林芝没放在心上,眼角余光恰好瞥到面色沉郁的沈砚。 她眼底闪过一丝好奇,压低声音询问道:“沈郎,莫非是亮大哥说的事情属实?” 沈砚朝她点点头:“的确有些蹊跷,我这回来便是为了这两件事。” 原来沈砚与陶应策回到大理寺后,便想寻觅荣家老人与荣娘子的案件查看对比一番。 哪知道明明三人皆是意外离世,但官府方面竟是没有任何人报案,更没有官吏前去查实核验的记录。 在《重详定刑统》之中有言道:‘凡有杀伤人处,如都保不曾申官,州县不差官检覆及家属受财私和,许诸邑人告首。’,既但凡有杀伤、非正常死亡又或是死前无近亲在旁等情况,都必须差官检验,若是邻里家属隐瞒这事,更是要收到法律究治。[*1] 况且荣家还就在大理寺旁,甚至荣小娘死前还刚刚诉讼案件,联系官府根本便是眨眼的事儿。 沈砚和陶应策觉得其中问题良多,可因三人已入土为安,所以只能来寻觅其子女,看看她们愿不愿意开棺验尸。 林芝抬眸看了看,说道:“看你们的脸色,结果怕是不太好?” 沈砚点了点头,整个事情离奇就离奇不但没有官吏检验记录,甚至寻不到报官记录,而且荣小娘与荣小郎竟是异口同声表示娘亲与外祖父母都是正常离世,反而是亮哥这般的外人表示荣小娘与其父母是意外身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尽管涉及谋杀,非正常死亡等刑事案件,大理寺有权决定开棺验尸,无需征得家属同意。 但时下深受‘入土为安’的观念影响,加之大理寺并无荣娘子与其双亲属于意外身亡的报案以及核查记录,而案件也过去数年,提出质疑的又并非家属,仅凭亮哥一个外人的话,实在难已下手。 “除非荣家姐弟松口,又或是寻到新的证据,否则只能先搁着。”沈砚摇摇头,直言道。 林芝想了想:“往好处想,说不得亮哥是听了流言,误会了。” 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流言蜚语乃是世上最不可控的存在之一。林芝便曾听说有女子只因在外买东西时对着货郎笑了笑,加之容貌姣好就被人传了八卦,说其作风不正,逼得女子轻生。幸好家人及时赶到方才救下,待家属登门理论时,造谣者竟然还振振有词:‘没这等事儿,女子能这般心虚自尽?’当真是黄泥巴糊□□,有理说不清。 还好县官英明,得知此事后将这厮唤到衙门来审清此案,认定杖责三十,并喝令其赔款三十贯与受害者,方才平息这事。 沈砚闻言,吐出一口长气:“但愿如此罢。” 次日范牙人来传话,说是荣小娘同意出租,不过要求一次性付五年,年租二十贯,也就是共计一百贯。 同时,范牙人告诉他们荣小娘并未将铺子下架,而是继续挂牌出售,只不过荣小娘为了尽快脱手,又再次调低了二十贯,目前总价为三百贯三十贯。 “五年一百贯,如果直接买入的话是三百三十贯。”待送走范牙人,林森回到屋里便寻妻女商量:“你们说怎么样?” “我就觉得门面小了点。” “若是面阔两间,这大小价格就得翻倍了。”林森也是无奈,昨日范牙人领着他们看了十余套,加上前面他们自己看的,地段面积都不如这里的还要四百贯左右。 留荣饭馆位处大理寺斜对面,往东去便是司农寺、卫尉寺、尚书局和尚辇局等衙门,往西去则是太常寺,一连串的衙门都在一条道上。 而往北走,那边则是更多衙门以及皇城,往南走则是一片居民区,穿过居民区,再翻过桥便是州桥夜市的起点。 这里虽不及州桥夜市兴盛,但好在周遭能购物的街道就这一条,周遭官吏乃至在衙门里上工的差役几乎都在这边生 活,客流量稳定,最重要的是这里临近官家,故而巡逻差役极多,日夜都有兵卒巡逻,安全也有保障。 荣小娘出的价低,也是因为门面小,陈设旧,地段不上不下。 宋娇娘咬咬牙:“那就这家,一口气签五年,到时候咱们攒了钱便去买大铺子!” “对对对,待到五年以后——”林森咂咂嘴,幻想了一下:“说不定,到时候咱们已经攒够了钱,然后搬去如那福荣庄一般的大铺子里了。” 宋娇娘光是想想,便是忍不住露出笑来:“说不得芝姐儿已寻到夫家!” “哎呦,说不定我都抱上孙子孙女了!”林森顺势一想,乐得险些笑出声。 夫妇两人浮想联翩,唯有林芝扶额无语。她强行转移话题:“爹,娘,你们说咱们要不然,就直接买下罢?” “唉?”宋娇娘愣了愣,“昨日不是你说租赁好吗?怎又说想直接买下了?” “你可是在担心有人买去铺子的事?”林森想到这里,赶忙解释:“我问过范牙人的,说是买卖不破租赁,就算荣小娘后头将铺子卖与旁人,也不影响咱们使用,起码要等五年租期到了以后再与咱们家重新签订契书,又或是提前通知我们收回房屋,预留给我们搬家的时间。” “不,不是这个。”林芝蹙着眉,她并未提起沈砚查案的事儿,而是提到荣小娘的性子。 荣小娘耳根子软,昨日被齐娘子劝了两句便心思浮动。可今日她一边同意出租,一边又降价出售,说明劝她协商的那方是一心要把铺子卖了的。 林芝不知藏在后头的人是谁,却也不免心生提防——后世那些见铺子生意好便想坐地起价,甚至看生意好便使人上门闹事的新闻屡见不新。 “二来就是这宅子地段好,格局好,可里面的陈设都太老旧了,我们想要重新开业,势必得重新修缮装潢过。” “装潢房子前前后后总要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若是对方铺子卖出,人想收回租赁权怎办?” “这,这怎么可能?” “爹,当然有可能。”林芝叹道。 即便时下法规完善,朝廷也出台了不少政策用于保护房东与租户的权利,可单单租赁的房子修缮或改建,都需要经过房东的同意一条,便足够让林芝一家麻烦了。 到时候,他们家想不租赁还得倒赔一笔钱。 林森夫妇闻言,齐齐皱了皱眉,面上流露出几分犹豫。两人回想荣小娘昨日的表现,不得不说女儿的考量的确有些缘由。 可是……要花三百贯买铺子? 两人当然想买下房子,从此在汴京也有了名正言顺的落脚处,问题是他们手上总共只有三百贯,用了这三百贯,置办物件乃至后续进货都得挪用给女儿的那笔钱。 两人都记得当初他们的信誓旦旦,心中别扭得紧。 林芝只看一眼,便知道爹娘在耿耿于怀些什么。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道:“爹娘和我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分你的我的?再说何苦为了这点银钱闹别扭,磨磨唧唧的?” 若是这家里还有旁的孩子,林芝照看归照看,也会存点自己的心思。可架不住林森夫妇成亲二十余年,膝下就只有林芝一个女儿。 他们掏心掏肺地对林芝,林芝也愿意如此的,况且现在正是全家人互相扶持,让彼此没有后顾之忧,齐心协力在汴京扎下跟的重要时刻。 林森夫妇听得女儿的一番话,终是放下了脸面,拉着女儿去寻范牙人,当天便把房子定了下来。 等荣家姐弟搬家的期间,一家三口也合计了各种事项,次日便分头去办。 宋娇娘负责去绸缎庄扯布做被褥等物,林森则请了木匠修缮房梁、定做家什,把旧桌椅卖掉,两边加起来,总共花费了五贯上下。 “还是租房占大头,瞧瞧这么多东西也就花了五贯钱。”林森算完账,不免咋舌,愈发肉痛汴京房价。 他把账本合上,方才询问宋娇娘:“说起来,芝姐儿怎还没回来?” “芝姐儿说是要去周遭街市上瞧瞧,看看各色食材、香料和酱料的价格,早上还让张掌柜帮忙喊了一辆驴车,我估摸她得天黑才回来。” 夫妇俩人聊天时,林芝正穿梭在各种杂货铺和香料铺里,手里的纸上已记满了各种资料。 甚至因为她记录得太细,还有铺子伙计以为她是同行,好说歹说才相信她是新开食铺,提前来打听诸物价格的。 很快,林芝便敲定了几家肉铺、蔬菜瓜果铺子,而后开始琢磨香料与调味品。 这两者价格高昂,囤积压力大,故而铺子数量比其他行业少上许多,林芝想了想,转去郭四郎茶坊。她点了一壶花茶,三碟子瓜子果子,很快小厮将茶水果子送上来,弯腰笑问她有什么事儿要他们去办。 当下的茶坊便是如此,从打听到帮忙置办物件,乃至充当牙人,只要你手里有着银钱,就能买到所有服务。 “我是想打听打听咱们汴京香料铺子的情况。”林芝便将自己看中的几家铺子推上前,着重问这些铺子可有缺斤少两,亦或是与人争吵争执之事。 “娘子稍等。”小厮听罢,立马传话进去,不多时便换了一名头顶青色裹巾,身着同色棉布短衫缚裤的伙计到林芝跟前。 伙计拱手一礼,缓缓说道起关于香料铺子的事儿来。很快林芝便了解到汴京城里专做调味品与香料的大铺早有默契,所有香料都是固定价格,且只给少数大客户折扣。 坏处是像林芝这般开新食铺的,刚开始这几年甚至不能赊账。 好处是他们货源稳定且充足,价格波动也非常小。 林芝心里有数以后,又问起其余的小店来。 伙计仔细说道各家利弊,比起货源稳定,资金充沛的大店,小店因库存积压,故而更愿意打折促销,同时他们也会经营比较罕见的香料和调味品,例如有铺子售卖产自潮州的咸梅鱼露等物,借此来扩大自家的影响力。 林芝津津有味听着,认认真真提笔记录。面前的伙计说得滔滔不绝,直到说到最后一家胡记香料铺时,他才止住声音,面带犹豫。 “这家胡记可是有什么问题?” “回禀娘子,这家店……应当快要歇业了。” “关门歇业?我看他们家的门面还挺大的?”林芝回忆了一下,反问道。 “娘子放心,咱们铺子是出了名的办事妥当,这些消息都是经过查证的。” 林芝索性从钱包里抓了一把铜子额外赏给伙计,让他细细说一说。 伙计喜不胜喜,自是无话不说,很快林芝便得知胡记香料铺已传了三代,原本也算是汴京老字号。 可没曾想三月前胡大郎前去泉州船舶司购置香料途中失踪,再无消息。 待到约定好的时间未归,胡家人才发现这桩事,赶忙去报官寻觅,而后又遣人去寻,着急之下竟是双双病倒。 胡大郎的妻子卢氏又得看顾公婆,又得照顾儿女,不过两三月的时间便从花一般的人儿变得憔悴不堪。 “卢娘子乃是屠户之女,往日从未曾接手过香料活计,故而胡大郎疑似失踪死亡的消息传开没几日,便有老客户转投别的铺子。” “原本定着的货物取消便要亏损一大笔钱,拿进放着出不了亦要亏损一大笔钱。” “加之那位郎君死时丢了一大笔钱,据我家掌柜盘算恐怕他家已是资金告罄,无以为继。” 顿了顿,伙计又道:“听说她家已挂牌两千八百贯出让铺子,说是要举家去泉州寻觅胡大郎。” 林芝道了谢,起身出了铺子,她非但没有去别家香料铺,反而直奔胡记香料铺而去。 不是不信茶坊提供的消息,而是林芝觉得胡记香料铺既然打算转让铺子,那必定会提前清理库存,说不得她能借此机会买到价廉物美的香料。 很快,林芝走进胡记香料铺里,她将周遭打量了一遍,只见铺面面积颇大,里面的香料更是堆得满满当当。 林芝走近仔细查看,挑了挑眉,只见搁置在墙角的坛坛罐罐擦得锃亮,就连放在最下面的坛子都没蘸灰。 她想了想,又到旁边柜台抓起一把八角查看,这八角外形整齐,干燥且无虫洞,香味浓郁,保存状态相当优秀。 等会?这可不像是一窍不通的人能做好的事。 林芝正震惊时,坐在柜台里侧的妇人站起身来:“小娘子可是想买什么寻不到,奴家为您寻上一寻?” 这妇人便是卢氏,卢娘子面容瞧着年轻,只是眉宇间的疲惫和憔悴教她看着略显老态。 林芝笑了笑:“我就进来逛逛。” 妇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温声道:“那奴家便不打搅小娘子,小娘子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 说罢,她便干脆利落地退开。 林芝见状,愈发觉得好奇,她又转了一圈,入眼的各种香料都保存得相当好,也完全没有贴上降价促销等标签的模样。 嘿!难道是茶坊在说谎? 林芝心中实在好奇,抬声唤住正要回到柜台后的卢娘子:“娘子请止步,我听说您家有意出售铺子?” 第32章 话一出口,林芝便觉得过于直白,赶忙补充道:“我也是听人说起您家的事,可一进来便瞧您把铺子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实在不像是即将要歇业的样子。” 卢娘子先是诧异,待听完林芝的话以后便苦笑一声:“小娘子听说的不假,原本我家里是想卖了铺子的。” 她眼眶微微泛红:“只不过……现在已经不用了。” “小娘子知我要卖铺子,也应当晓得我家官人失踪之事。我家里人得知官人失踪以后,便想赶赴泉州寻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昨日官府来了消息,说是已寻到他的尸首。” 卢娘子说到这里,面容已不复平静,声音也渐渐生涩:“过些日子我便会带着儿女,前去和州将我家官人的棺樽迎回来。” 林芝心头一震,脱口而出:“和州?莫非你家官人是被那伙盗匪杀害的!?” 卢娘子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打量林芝:“您,您怎知道的?” 这消息昨日才到,今早上她才去牙行将自己铺子出让的消息扯下,和州盗匪案被破的事情也没有传开。 卢娘子忽地想起差役告诉自己,是一家三口发现了这事得线索,其中郎君姓林,娘子姓宋。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林芝:“您,莫非您就是从太平州来的宋娘子?” “我不是宋娘子,那是我娘。”林芝也没曾想竟是这般巧合,赶忙解释道:“我们一家恰好撞见了那伙盗匪,险些也被他们害了去!” “多谢你们,多谢你们!”卢娘子这才恍然,她三步并两步上前,攥着林芝的手便要下拜,却是被林芝拉住:“卢娘子快起来,我们也没做什么。” “怎能说没做什么?”卢娘子声音发颤,“若不是你们,我怕是这辈子都无法给我家官人报仇!” 说罢,她更是询问林芝:“林娘子想要买什么香料,您尽管买,往后您家的香料我全包——” 林芝赶忙喊住:“使不得,使不得,我家是开食铺的!” 卢娘子全装作没听到,手上动作不停,将各种香料往袋里装,尽数塞到林芝手里:“你拿去,这些你肯定用得上!” 这还不够,她又去开坛子,想要舀些豆酱和面酱给林芝。 林芝哪里好意思再拿,赶忙把东西放在地上,便上前去阻拦,好说歹说才劝得卢娘子停手。 正当她长舒一口气时,鼻尖忽然钻进一缕熟悉的鲜味。 林芝随着香味望向单独搁在一旁的陶罐:“卢娘子,那罐子里装的是何调料?” 卢娘子看向那陶罐,眼底泛起怀念:“这是我家官人头回去岭南那边进货时,意外从当地老翁手里买到的蚝醢,据说是用一种名为生蚝的贝肉熬制而成,当地人常用此来做汤,味美极鲜。” “我家官人未在汴京见过此物,便将其带回汴京,想以此重振胡记名声。” “偏生他不知菜肴做法,在我家购置香料的食铺食肆也不认得此物,竟是摆着数月也无人问津。” “我家郎君方才起了心思,说要再去岭南求问这蚝醢的做法,再进一些货来,亦好让汴京城的铺子都知道这物的美味,没曾想,没曾想……” 卢娘子话未说完,便再次哽咽。 林芝暗暗补上了卢娘子未说的话,没曾想他却是在途中丢了性命。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卢娘子,你家官人没说错,这的确是上好的调味品。” 卢娘子愣在原地,似是不信。 林芝温声道:“不如明日,我用它做几道菜让您和您家里人尝尝?” 铺里安静非常,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林芝耐心等着,半响耳畔响起一道颤巍巍的应和声:“好。” …… 林芝返回张记客店时,天已漆黑,林森夫妇正立在客店外面探头探脑,面带焦色。 直至林芝从驴车上下来,夫妇两人才长舒了一口气,上前嗔怪道:“怎到这个点才回来?” “往后要早些!” “瞧瞧这天,都乌漆嘛黑了!” “路上遇见了一点事儿。”林芝知道爹娘担心,故而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解答:“我晓得了,下回一定会提早些。” “你还想有下回!”林森一边念叨,一边接过女儿手里的大包小包,拎着回到屋里。他放下沉重的包袱,不免念叨起来:“你这孩子到底买了多少香料……嗬!” 刚打开袋子,林森的眼睛便睁得溜圆——那满满一袋子的胡椒,满满一袋子的花椒,还有满满一袋子的辛夷、八角、桂皮、丁香……甚至还有许多自己认不得的香料。 宋娇娘听到惊声,凑上前看了一眼便头皮发麻。她咬紧牙关,忽地想到女儿怂恿两人买铺子的事,转过身揪住林芝的耳朵:“你这丫头,恁起的心思,怎,怎能这般买东西的?” 她捂着胸口:“你说说,你花了多少钱?” 宋娇娘晓得女儿爱用香料,路上做菜便挥霍不少,当时食材香料都是由陶郎提供,据说都算在官家身上,她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花的都是自家的钱啊! 宋娇娘知道花椒、桂皮乃至香叶等物相对便宜,可胡椒和八角时下都还是舶来品,价格不菲,应要十几贯才能买上一斤。 眼前这满满的一袋子两袋子三袋子……宋娇娘眼前黑了又黑,怀疑女儿是不是将手里的银钱都换成了香料。 “娘,您在想什么呢!”林芝气极反笑,推着林森夫妇坐下:“我刚刚想说的便是这件事,事实上……” 林芝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无奈道:“我好说歹说,才拦住卢娘子,不然卢娘子都要让我把半个铺子也搬走了。” “竟是有这般的巧合。”宋娇娘又惊又喜,她听柳娘子和吕三提过那案子,官府提审并调查数日,通过从船只上搜查到的物件,再通过上面的印证,对比各地上报的失踪案件,目前已确定了十来具尸首的身份。 顿了顿,宋娇娘又难掩遗憾:“可惜她郎君已死,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起这份家业。” “我觉得卢娘子没问题的。”林芝想了想自己在胡记香料铺里见着的景象,笑道:“例如那八角,极易受潮,又或是遭到虫蛀,可我看到的香料各状态都保存得极好,我想卢娘子肯定很认真学过,才能在官人失踪的这段时间继续保存好那些香料。” “那就好。”宋娇娘闻言,拍了拍胸口。她松了一口气,又将目光转向那些个香料上:“这么多香料……可是救急了。” “是啊。”林芝将自己记录下来的价格单子,递给爹娘看。她知道当下香料价格不菲,可真去香料铺里逛了一圈,也是惊得瞠目结舌:“有了这些香料,只要再去药材铺里买一些……” “药材铺?买香料?” “像是肉蔻便是主要作为药材使用,常用木香和 干姜一起使用,后来才渐渐放入菜肴内增添风味。” 宋娇娘似懂非懂,但看着女儿双眼闪闪发光,口若悬河的兴奋模样,托着脸颊笑眯眯地看着,时不时附和地应声。 林森摇摇头,索性去楼下把自家的正餐端上来。他将菜肴搁在桌上,开口唤道:“来来来,一边吃饭一边说。” “对,是我糊涂了,芝姐儿还没吃饭呢。”宋娇娘闻言,懊恼一声,挽着女儿的胳膊去桌边用饭。 客店的饭菜总共就这几样,宋娇娘瞅着桌上的一碟子酱瓜、一碟子清炒生菜,以及一碗葱姜炖鱼,挑挑拣拣吃了几筷子,便没了精神,暗暗想着这才几日功夫,她便念起女儿做的吃食。 林芝见状,笑道:“我瞧那边灶台倒是好的,咱们又有厨具,待门窗换了以后咱们便搬到那边去吃?” 林森闻言,哈哈一笑:“不如咱们直接去附近铺子旁尝尝味,也好提前了解下竞争对手?” “说得对。” “那就明日去……” “明日不成。”林芝打住林森的话语,说道:“我和卢娘子约好,明日想请她吃两道菜。” 顿了顿,林芝道:“这事,还要请爹帮我。” 因着登门做菜着实有些不太方便,也不太合适,而荣家姐弟尚在搬家,故而林芝便请林森去帮忙说了一声,借用了客店的灶房。 客店的灶娘便是张记客店掌柜的娘子徐氏,她见着林芝进来,赶忙端起手里的一摞东西,侧着身子退到外面:“地儿不大,小娘子莫要嫌弃。” “哪会嫌弃,还得多谢娘子愿意给我腾个地方。”林芝脸上带笑,全装作没看到徐娘子将灶房里的食材调料全拿出去的一幕。 她弯腰捡起水瓢,舀了一勺水净手:“我就做三道菜,用不了多少时间。” 徐娘子连连点头,抬眸看了一眼正在外间与官人闲聊的林森夫妇,再回头看了一眼独自在灶房忙活的林芝,补充道:“小娘子若是有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林芝点头应下,目送徐娘子离开后便开始处理起食材。她已想好要做的菜品,这三道菜都是简单又基础的,又能让卢娘子品出肉味的。 这边林芝忙忙碌碌,那边徐娘子等林森夫妇离开,便对着自家官人也是念念叨叨:“恁小的娃儿,就让她一个人在灶房里做菜,能做出啥来?这夫妇两个也是不上心的,万一那丫头在灶房里胡乱弄东西,把咱们的东西弄坏,他们赔得起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张掌柜唬了一跳,赶紧打断她的话。他家娘子自持汴京本地的,又因铺子竞争之故,与周遭外来打拼的人渐生龃龉,没少说些闲言碎语。 “人都说用自己的食材调料,就连锅子都是自备的,你还说什么?再说,林郎与我说过他们家往后是要开食铺的,想来定然手艺不差。” “打算开食铺?”徐娘子惊了一跳,忍不住扬起声音:“可我看她拎进去的菜里,还有一整条猪五花呢!” 时下猪肉价贱,食铺里卖的多是各种卤制猪肉菜,又或是用黄酒米酒小火炖煮,去除腥膻之味方能入口。 汴京里稍大点的食铺,都主打做的是羊肉,再或是鸡鸭鹅之类,猪肉多是切成碎末,又或者熬制猪油,唯有不上台面的脚店才会把猪肉当主打菜。 徐娘子越想越觉得不对,睨着自家官人:“莫非是你胡说的?我瞧着就是小地方来的一家三口,能做几道菜就觉得可以在汴京城里站稳跟脚……” 就在此刻,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肉香从灶房里涌出,那味道比徐娘子平日做的菜不知好闻多多少! 徐娘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下意识学着小狗模样,抽动着鼻子使劲闻了又闻:“那味儿,难道是那块猪肉?” 第33章 徐娘子不敢相信,偏偏她刚刚怕那小娘子会用自家的食材调料,故而已经提前把东西都拿了出去,也就说灶房里现有的食材都是那小娘子刚刚拿进去的! 别说是腥膻味了,那股子香味这么一熏,她口中已泛起口水! 徐娘子回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一张脸忽青忽白忽红忽紫的,半响就憋出三个字:“怎么会。” 就在两人震惊的间隙,这香味顺着开阔的堂间涌向外面。刚从外头回来的旅客嗅到香味,顿时眼前一亮,喜道:“张掌柜,今日做的什么好菜?嗅着像是肉?终于不是炖鱼了!” 张记客店的餐食不是说不好吃,就是种类实在少了一些,只要住上三日,就能把他家的菜单吃个遍,说不得里面还有重复的。 另一人点了点头,附和道:“这味儿香的,我口水都要掉出来了,莫非,莫非是羊肉?嘿,今天我可要空着肚子等菜喽!” 张掌柜闻言,脸上险些挂不住笑,尴尬解释道:“不好意思,是店里的客人在做饭……” 旅客闻言,顿时愣住了。 林芝在灶房里忙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刚出门一抬眸便发现大堂里的人正伸长脖子望着自己——手里拎着的食盒,甚至有人不断吞咽着口水,同时朝着自己走来。 那垂涎三尺,只差冒出绿光的眼神,教林芝直接炸了毛。她站在原地,扬声喊道:“爹?娘?你们人呢?” 林森夫妇闻声,顿时从二楼探出身来。他们见到楼下景象,也是面露警惕,而大堂里的人方才回过神来,或是装作正在交谈,或是赶忙离开客店,又或是匆匆回了房。 林森三步并两步下来,他原本想亲自将餐食送到那位卢娘子家去,可看到刚刚情况后,禁不住心里泛嘀咕。 他索性请掌柜寻了一位跑外卖的闲汉过来,付了几文钱请他将其中一个食盒送到卢娘子家,而自己接过林芝手上的另一个食盒,带着妻女回房去了。 你还别说,正当一家三口吃得正香的时候,还真有人来敲了门。林森黑着脸上前查看,把人打发了才来告诉妻女:“隔壁人闻到香味,问我们是哪里买的,我说是自己做的,还想使钱让芝姐儿做呢。” “你答应了?” “咋可能!咱们过些日子就要开铺子了,现在能让芝姐儿休息休息也是好事,再说了要是帮忙做饭不又得问掌柜去借灶房。” 林森抱怨一句:“昨日我去说的时候,他婆娘那脸拉得哦,好似我们要占多大便宜似的。” “直到我说食材调料自备,另外也不用准备咱们家那份正餐了,她才同意。” 林森一边念叨,一边赶快回到座位上,美美夹起一筷子蚝油生菜来,直直送入口中,那生菜颜色翠绿,脆甜脆甜的,配上风味独特的酱汁,真真是让他爱不释手。 “好吃!” 卢娘子家,满脸病容的老头尝了一口菜,握住筷子的手微微用力。她眼眶泛出泪花,望着桌上的菜喃喃着:“你说,这就是用蚝醢做的菜?” “是。”卢娘子伺候公婆用上饭,又手执筷子夹起五花肉放入儿女的碗里:“来,你们也尝尝。” 那五花肉已被炖煮成漂亮的琥珀色,用木筷夹起时,顶部的猪皮与肥肉还会颤颤巍巍地抖动,光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待放进碗里,亦是愈发诱人。 裹在上头的酱色汤汁顺着顶部缓缓往下流淌,渗入放在下方的米饭中,将米粒也染成玛瑙色。 “娘,肉好香。”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五花肉都舍不得吃。 “这个真的是猪肉吗?”模样肖似的男孩也跟着说话,好奇地用筷子戳着五花肉。 “嗯……是用你爹寻来的调料做的,快尝尝吧。”卢娘子望着肖似官人的一双儿女,强忍着心中酸涩。 “好~”两个孩子应声。 “妙姐,你也赶紧吃吧。”老太太也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卢娘子碗里,开口叮嘱儿媳:“瞧你瘦的,多吃点。” 一家五口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往嘴里塞饭塞菜。不同于三个大人的沉默,两个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娘,这个肉好好 吃!” “这个真的是猪肉吗?” “好好吃,比隔壁张婶做的肉好吃多了!”小女孩一口吞下夹起的五花肉,两眼亮晶晶的。 胶质感十足的猪皮韧韧的,藏在下面的肥肉入口即化,再来是烧得入味的精肉。 三者层次分明,各有特点,却又糅合在一起,配合那独特奇妙的酱香味,真真是教人欲罢不能。 卢娘子一口一口吃着,吃罢红烧肉,又夹起一块蒜香蚝醢鸡翅来,鸡翅煎得外焦里嫩,一口下去蒜香、酱香和肉香尽数随着溢出的肉汁涌入口中,满嘴都是香味。 最后卢娘子又尝了一尝蚝醢生菜,她闭了闭眼,随即抬眸望向同样沉默的公婆:“爹,娘,我想继续把铺子开下去。” “妙姐……”老头沉默一瞬,还是劝道:“你以前不是做这个的,从头开始学并不容易,卖了铺子以后得的钱,咱们去乡下买上几十亩田地,当个闲散员外,好好将两个孩子抚养长大,这不更好吗?” “爹,我晓得您是好心,不忍我们娘三个吃苦。”卢娘子打断公公的话,颤着声音说道:“可官人的梦想,便是让这胡记香料铺再次兴旺起来。” 卢娘子搂着满脸懵懂的儿女,喃喃着:“他没了,可我还在,睿哥儿和宁姐儿也在,我们也能让铺子兴旺起来。” “我啊,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官人寻来的东西真是好东西。” 老头还想再说什么,便被老太太打断了:“行吧,你就按你想的去做。” “老婆子!” “娘——” “老头子。”老太太望着桌上的菜,哽咽道:“这是儿子的愿望啊……” 老头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再说出拒绝的话语。他沉默片刻,这才叮嘱卢娘子:“你要好好谢谢这位娘子。” 卢娘子应了声,甚至心里也有了决断。次日她便去牙行请了一位牙人,立了书契赶至张记客店,请林芝一家说话。 其提议的内容,让三人震惊。 林芝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内容,迟疑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开食铺后为你宣传这蚝醢,然后每年分我一半的分红???” 旁人不知道蚝醢的价值,林芝能不知道吗?在她眼里这建议等于是每年白送她一大笔钱,说句不中听的,若是收下这份契书,他们家顶多前面几年忙碌一下,后面只要躺着便能天降银钱了。 还是不用你用力咀嚼,想尽办法才能吞吃入肚的,而是别人用尽全力硬塞进你嘴里的。 林芝沉默,林芝震惊。 卢娘子起身福了福:“还望林小娘子能答应我的请求。” 林芝哑口无言,迟疑半响以后她说出心里话来:“卢娘子,这蚝醢要我说乃是明珠蒙尘之物,价值千金,未来价值不亚于胡椒等物……你确定要与我签这契书?” 旁边的牙人闻言,瞪圆了眼。 他下意识看向卢娘子,却见卢娘子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卢娘子神色平静:“没有小娘子的菜品,我又哪里能知道这物的奇妙,恐怕过上两月放至发臭,便将其弃之不顾。” 林芝对视上卢娘子的双眼,仿佛看到了她眼底的执拗和不甘。她一时哑然,可越是如此,林芝越不愿意占对方便宜:“若是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将那几份菜品的方子卖给你。” 卢娘子微微一怔:“唉?” 林芝见状,赶忙接话道:“有了菜谱,你使厨人做了送到各家铺子里,想来定然能引起诸人注意的。许是刚开始艰难些,但也不会太久……” 卢娘子端坐在位置上,怔怔听着林芝一番话。她冷不丁打断林芝:“这蚝醢产自泉州,需要在那边开办铺坊方能长期稳定供应……您觉得我可以做到吗?” 林芝莫名:“当然可以。” 卢娘子嘴角上扬:“有您这番话就可以了。” “???” “您相信我能成功,我也相信您能成功。”卢娘子朝着林芝眨眨眼,笑道:“到时候说不得还是我沾了您的光。” 林芝哑然,眼见纠缠片刻也无妨达成目标,她只好从别处下手:“这样,咱们就签五年,五年怎么样?” “那也太少了!” “五年足够了……”林芝无语,她觉得只是胡记香料铺熟悉的厨子少,加之未曾登门推荐,若是举荐两回说不得便有人知晓这物了。 但这些都只是林芝的想法,在卢娘子看来林芝明明知道这种调料的珍贵,知道这调料的美味,却是没有私藏,而是大方展露给自己。 这般的手艺,这般珍藏的酱料,足以让林芝可以在汴京顶尖的酒楼里扎根,而不是从小小的食铺开始。 仅仅五年,哪里够! 卢娘子毫不犹豫:“这样,五十年。” 林芝:“……说什么胡话呢。” 现在人寿命就多少,还五十年呢,她面无表情道:“六年。” 两人舌枪唇战,争执半响,把林森夫妇和牙人都看呆了。 “十五年……不能再少了!” “……行吧,行吧。”林芝扶额叹气,接着话锋一转,将目标对准分红:“这进出货和囤货风险都是你家包揽的,怎能给我家这么多分红?要我说两成便是。” “不不不,起码也得四六开。” 林森夫妇与牙人双双成了鹌鹑,安安静静坐在一旁,默默地对视一眼,然后放空思绪。 足足争执一盏茶功夫,林芝和卢娘子才勉强敲定了契书。 送走卢娘子和牙人以后,林芝面容复杂地捧着契书,只觉得自己手心里捧的不是契书,而是金元宝。 刚刚大气不敢喘的林森夫妇,这会儿终于凑上前来。宋娇娘接过女儿递来的契书看了又看,辨了又辨,确定其中没有任何陷阱才放心。 而后她便记起女儿的评价,匪夷所思地询问道:“芝姐儿,你刚刚说的是真的?那酱汁,那酱汁真有你说的那般,那般厉害?” “当然,咱们这回也是借着那案子,方才能捡一个漏。”林芝点了点头,与林森夫妇解释道:“要我说估计卢娘子家认识的厨子多是汴京本地出身,少有从别处来,又或是从师与大厨人的,故而不愿尝试。” 大的酒楼饭馆,供货渠道都被大铺所垄断,而像胡记香料铺等小铺专做小店或者富家生意。 小店手艺和资金有限,不愿尝试,而大店来采购者多为管事。 在席家做了多年管事差事的林森听到这里,顿时明白:“他们为了避免出错,自是不会选用不熟悉的食材调料,而是依照惯例来购置。” 就如他当年为绸缎庄管事时,明知道生丝价涨,趁机囤货能够大赚一笔,可做生意哪里会没有风险的? 权衡利弊之下,即便自己当时知道赚钱的概率更大,也宁可选择更稳妥,更不会影响自己地位的方案。 林森这般一解释,宋娇娘也明白了。她想了想,说道:“也就是说,胡记正缺一个门面,能将自家生意打出去的招牌?” 林芝点点头:“是啊。” 她回想铺子里的情形,又想到胡记老板已失踪两三月的消息,心中也有一番评价:卢娘子并不像茶坊肖似说的那般不擅长做生意,她冷静自持,雷厉风行,胸中又有一番丘壑。 要她说,在卢娘子的经营下,胡记香料铺前途定然一片光明! 第34章 为了早日搬家并营业,这段时间林芝一家是忙得不可开交。 等荣小娘姐弟搬走,木匠和泥瓦匠人便先后入场。他们将留荣小馆的木门、窗户、原本将铺子拦腰砍成两半的灶房和后院厢房的隔墙尽数拆除,然后把原有的炉灶先挪到院子里。 匠人们在前面忙得热火朝天,林芝也顶在太阳,在院里忙忙碌碌。 时下雇佣匠人,都是需要主家提供餐食的,至于高低好坏便看主家的了。 林芝想着来干活的匠人总共就七个人,加上自家也一共十个人,索性自己去买了蔬菜和猪肉,又在市井买了六斤索饼,准备自己做,保证教人肚子填得满满当当。 她洗净双手,随即将干黄酱、黄豆酱和豆瓣酱倒入盆里,用双手抓揉,将三种酱料糅合在一起。 末了,再往盆里慢慢倒入黄酒,用黄酒将酱料澥开,这般一来酱料的 香味能更加浓郁,后味也更加醇厚。 等酱料准备好,林芝便重新洗净双手,单手拔起砧板上的菜刀,手腕一转,不假思索地落向猪肉。 林森夫妇只听案板剁得砰砰响,还没来得及问要不要帮忙,就见女儿动作一停,将菜刀再次插在砧板上。 林森夫妇往砧板上望去,只见整条的猪肉早已变成颗粒均匀的肉丁。 林芝随手将菜籽油倒进锅里,又丢了几根葱进去。待葱炸到变色再捞出,而后便将一砧板的猪肉倒了进去。 随着滋的一声,金灿灿的油花散开,肉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变色,满院子里都是一股子油香。 正一车一车将残墙碎石运出去的汉子嗅到肉香,顿时面露惊讶。他回头便与匠人们说道:“那位小娘子,似乎是在给咱们做吃食?” “真的?我还以为今天得吃干饼子垫垫饥,又或是笼饼配咸菜了。”正在搅拌泥浆的汉子扬起身来,面露惊喜。 周遭人亦是如此,他们最爱接的便是造新房的人家,这般的人家为了好兆头,一般不吝银钱。 至于最差的便是从外地来落脚,还是开些脚店,或租住院落翻修,那一般都是能省就省,能吃上两热乎的素馅馒头就不错了。 有人嗅着空气中的味儿,惊疑一声:“我怎闻着还有黄酒的味呢?” “莫非中午还能让咱们喝一杯?” “做啥梦呢!”上岁数的泥瓦匠看不下去了,手上动作一停,黑着脸盯着停手闲聊的徒弟:“你们一个个犯什么懒?瞧你们的馋样,听到有的吃有的喝就这副德行——” 泥瓦匠的声音戛然而止,下意识伸长脖子往后院望去。 那是一股霸道强势的香味,嚣张跋扈,横冲直撞,教人口腔里止不住地泛起津液。 半响,才有人小声道:“好香。” 泥瓦匠喉咙滚动,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他刚想附和,便猛地回过神,赶忙绷着脸再次瞪向一帮子徒弟和小工:“还不赶紧干活,不做点事儿,待会你们好意思拿人家的东西吃?” 诸人缩了缩脖子,强忍着对美食的好奇,埋头继续忙碌。 比起他们,林森夫妇则毫不遮掩。他们的目光直直落在咕咚咕咚沸腾的炸酱上,嘴角渐渐垂下口水。 “芝姐儿——” “不行。” “芝姐儿——” “不行。”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们不说我也晓得你们俩想说什么!”林芝斜了一眼夫妇俩,手持炒菜勺慢慢搅拌着锅里的炸酱:“再等等,这酱还得再熬上两盏茶功夫才好吃。” 林森夫妇如遭雷击,居然还要两盏茶功夫!他们望眼欲穿,双目久久无法离开那熬得香浓醇厚的酱汁,口中的津液一阵一阵往外涌。 香! 好香! 太香了! 原本林森都想好自己要去帮忙打下手,顺便督工。可现在的他完全没这个心思,只恨不得眨巴一下眼睛,时间便能嗖地一下过去。 林芝极为耐心,手执炒菜勺打着转,不停来回重复,慢慢熬煮炸酱。 待最上层浮起一层清亮的油脂,她便用汤勺舀起,放入旁边干净的空碗里。 这油乃是里面的猪肉丁里炸出来的,带着葱油和猪油特有的芬芳,浓醇馥郁,拿来炒任意蔬菜都极其美味。 随着析出的油被捞起,锅内的炸酱颜色也变得越发油亮润泽,就在林森夫妇以为要熬煮好了的时候,就见女儿麻利地切出一大堆葱花,并将其分次倒入锅里。 林森夫妇张了张嘴,又再次合上。两人眼巴巴地瞅着女儿继续搅拌,直至葱末也裹上一层油亮的色泽,肉酱变得愈发浓稠厚重时,他们终于看到林芝的动作停下了。 “爹,你去喊一声,叫师傅们先过来用饭。”林芝吩咐林森一句,自己熄了火,又走到另一座灶台前,往干净的锅子里倒入清水。 林森瞬间来了精神,扯着嗓门到前面招呼人去了:“刘师傅,快歇歇,去后头吃碗索饼。” “王师傅,累了吧?去后头吃碗索饼休息休息……” 不多时,匠人们便围聚到后院来。此刻锅里的水也烧得沸腾,林芝抓了一把索饼放入炉筐子里,而后一个接一个挂在锅边。 等索饼熟透,她便捞起丢进碗里,再往上倒入一勺炸酱,放入胡瓜丝和豆芽丝。 因着房子尚未装潢完成,所以屋里也没桌椅板凳,还是宋娇娘厚着脸皮,端着一碗炸酱去了隔壁饮子铺,问他们借了一张桌子和几张板凳,临时凑合一下。 “来来来,大家坐着吃。” “没事没事,咱们衣服脏坐石头上,蹲着站着都成,大娘子您坐着便是。”刘匠人见位置不够,便摆了摆手,索性蹲在地上。 他现在可顾不上什么板凳,满心满眼都是手里这碗索饼。 刚刚拿在手里,那香味便像是疯了一般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刘匠人捡起筷子,将索饼熟练地拌匀。眼见着色泽黝黑,油润非常的酱汁裹上每一根索饼,胡瓜丝和豆芽丝,他毫不犹豫地夹起一大筷子,猛地送入口中。 只需牙齿稍稍用力,劲道的索饼瞬间绷断,麦香、肉香和酱香在唇齿间轰然炸开,瞬间充盈整个口腔。 前脚刚刚觉得有些油腻,胡瓜丝和豆芽菜便前仆后继地涌上前来,恰到好处地消减掉这一点。!!!!! 刘匠人呆愣一瞬,难已用言语来形容这碗索饼的美味。 他能做的,便是用行动来回答! 下一秒,刘匠人便埋头苦吃,三下五除二便干完了一碗,又眼巴巴地再去盛了一碗。 其余人也与他一般,一时间院里没有说话声,皆是哧溜哧溜的嗦面声。 好在林芝买的索饼多,做的炸酱也多,教众人吃了一个痛快。 刘匠人起身都觉得肚子撑得慌,偏生还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他朝着林芝竖起大拇指:“林娘子您这手艺——我觉得是我吃过最好吃了,真真是,真真是太厉害了!” “林娘子,你们往后是开索饼馆子吗?”还有人期待地询问道。 “那肯定!” “林小娘子,你们家何时开张?” “待您家铺子开张,我一定带咱们一家老小来捧场!”吃完索饼的匠人们争先恐后,满脸都是意犹未尽。 或许是吃到满意的工作餐,待午后工作时,诸人的劲道都足了三分。 林芝和宋娇娘走出门,仰头望着爬上屋顶的匠人,他们正陈旧破碎的瓦片逐一揭开取下,准备替换上全新的。 “宋娘子。”宋娇娘听到唤声,转身看去,只见饮子铺的余娘子正立在后头,脸上带笑。 “余娘子。”宋娇娘见着人,也扬起笑容,热情道:“刚刚麻烦您了,多亏您借我家板凳用。” “客气什么,咱们往后便是邻里街坊,互帮互助那都是应该的事!”余娘子摆摆手,并不把这桩小事放在心上。她眼睛亮晶晶地瞅着宋娇娘:“我问你,刚刚送来的那碗肉酱是你做的吗?那味儿哦,真真是太香了,香得我原本还想留着点给我家官人尝尝,结果实在忍不住,就跟花娘子一道分着吃完了!” “我哪有这本事做。”宋娇娘连连摆手,朝着林芝努努嘴:“是我家芝姐儿做的。” “是芝姐儿做的?”余娘子着实吃了一惊。自林家买下隔壁铺子以后,她便偷偷打量过几回——别看三人是外乡来的,可穿的衣裳都是绸缎的,料子和做工都极好,在铺里起码能卖上五贯钱,戴的也都是鎏金镶珠的,手指雪白细腻,没有半点茧子,瞧着看去不是做粗活的人。 尤其是那个小的,脸蛋白净,身材苗条,别说是乡下丫头,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府里养的小娘子。 余娘子先头还在纳闷这般人家怎会看上隔壁恁小的铺子,此刻听到宋娇娘的话语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愣了半响才回过神:“你们,你们莫非要开食铺?” “对啊,我女儿厉害吧?” “……”余娘子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瞧着林芝的眼神也发生改变:“芝姐儿真真是厉害!” 宋娇娘难得有机会炫耀女儿,转身便想唤林芝过来夸几句,就听到一阵嘈杂声。 “怎么了?” “说是房梁被虫蛀了!”林芝回了一句话,挤进人群里去看。原来随着泥瓦匠将瓦当取下,并去除所有瓦片以后 便发现上方的木板有被雨水润湿的痕迹。 为了防止后续漏水,木匠们又将木板全部拆除掉。哪知道不拆除还未发现,随着木板拆除,阳光洒入屋子,经验丰富的木匠登时发现房梁的状态不对,再上手一摸,发现房梁竟是被虫蛀空了大半。 “房梁被蛀空了?” “刚刚师傅们还上上下下爬了好几回!” “我的天!幸好没出事!”林森看着朽坏的木头,惊出一身冷汗,后怕不已,要是自家选择租房,或许就不会像这般完整拆除检查并修缮,说不得哪天便直接塌了。 直到拆除被虫蛀掉的部分房梁,又确定剩余的房梁和柱子未受影响,并在角角落落洒上驱虫用的药粉,林芝一家方才放下心来。 当然更换房梁亦是价格不菲,原本三人只打算花二十贯翻新房屋,而加上更换房梁这一项以后,价格直接翻了一个倍。 光改完前面,工程还未结束,紧接着泥瓦匠们来到后院,重新砌起一堵砖墙,往里造上灶台和窑炉,这里原本是后面的三间厢房之一,以后将会变成新铺子的灶房兼备货区。 待新门和新窗装上,墙面粉刷一新,地板锃亮,原本灰扑扑的铺子瞬间变得亮堂起来。 除去修缮房子以外,匠人们还将后院也修整一番。不但水井旁边的泥土地上铺上了砖块,往后不必担忧出现意外,而且还沿着墙角开垦了一块小小的土地,旁边搭上一个鸡窝,据提出要求的林森说,他准备在这里种些蔬菜瓜果,养两只母鸡,往后也能给家里节约些开支。 等到匠人们退场,夫妇两人便去市场买了扫把和簸箕等物,与林森一道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 等木匠铺将他们订下的床铺衣柜桌椅等物送来,再将存放在张记客店的行李搬过来,整个小院终于有了家的模样。 就是经过这番大改造,一家人原就薄薄的口袋又瘦了一圈。 宋娇娘当着父女二人的面,将银钱重新清点一遍,算着算着便开始肉痛,到最后连笑容都挂不住了,捂着心口叹气:“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快用掉恁大一笔钱!” 说罢,三人相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心思:开业赚钱已是迫在眉睫! 第35章 既然下定决心,林芝便吩咐林森夫妇两人明日跑一趟商税院。 本朝商铺营业之前,都得去商税院办理手续,登记造册,而后还要加入对应的行会,便于官府征收税务和管理。 故而次日一早,林森夫妇吃过早饭便出了门,临走时还说要顺路去趟市场,买两只小鸡崽回来。 “既然要去市场,那就再赁个洗碗的仆妇,约好开业时候来。”林芝送爹娘到门口,又想起一桩事来,特意嘱咐道。 虽说他们家的铺子大小,按理说三人已是足够,不用再添人的,但林森得负责进出货,帮忙处理食材,剩余的杂活理应交给宋娇娘。 只是林芝知道宋娇娘眼睛差归差,却依然喜欢绘画和女红,故而并不希望她磨坏了自己的手。 “行。”林森点了头。 林芝目送两人离开,转身回屋也没闲着,而是坐在桌前铺开纸笔,认认真真琢磨起来。 这条街市上的吃食铺子不少,据她观察门面最大的福荣庄、谢大羊肉馆与东记饭馆生意在伯仲之间,正竞争得颇为火热,菜品价格更是时常有你压我一头,我也要压你一压。 光靠自家这点本钱,硬碰硬肯定不行,故而林芝一开始便断了开饭馆的心思。 其次便是略小的铺子,主要以做笼饼馒头为主,配以饮子铺的汤汤水水,主顾便是赶时间的小吏差役——这地段极为特殊,因周遭衙门多,故而中午也照常营业,售卖午食,而不像是别处街市,午市多歇业休息。 有这等习惯,自是与食客们的习惯息息相关。自打前朝起便有外来富商与权贵开始用午食,而到了本朝起爱用午食的百姓也越发多了,尤其是官宦富户,已基本上都是一日三餐了。 尤其是像大理寺、街道司等经常需要官吏差役外出公干的衙门,官吏差役们继续补充体力,对午食的要求也比旁处更高。 因此林芝决定,目标便着重在这午食之上,而他们一家想要脱颖而出,就必须抓住官吏差役在短时间要吃好吃饱的需求,同时还要注意官吏乃至差役之间的收入区别。 根据这些要求,林芝写写画画,最后目光落在‘盖浇饭’和‘汤面’两个选项上。 “盖浇饭,还是面馆呢……” 林芝提着毛笔,凝神思考:时下虽有类似盖浇饭的存在,例如《东京梦华录》之中,汴京城内便有食店售卖煎鱼饭,还有所谓的生熟烧饭,另外还有淳母饭——既肉酱盖浇饭,但这些‘盖浇饭’都是作为食铺里的一项菜品,并无专营铺子。 比起目前相对‘罕见’的盖浇面,汤面——或者说各种面食的发展可谓是如火如荼,比如他们所处的整条街市上,便有两家汤饼店。 一来林芝更青睐竞争小的行业,二来也是盖浇饭便捷省事的同时,还能打包带走。 要是换做汤面的话,只怕泡在汤里的索饼即便不发软糊烂,口感也会发生变化。 三来专营盖浇饭铺子,往后可以改为小碗菜,渐渐转变为专营饭馆,又或是添加烧麦蒸饺等吃食,走平价脚店路线。 “果然还是盖浇饭更合适一些。” 林芝思忖片刻,便抬手将汤面一项划掉,另外她又在纸上写上蚝醢两字,提示自己不能忘记推广之事。 她边想边记,不多时纸上便多了数道盖浇饭品名来。 林芝写得差不多,便停下手,最初品类不能太多,尽量减少库存。 等生意稳定以后,可以每十日添加新品,待到菜品数量差不多再将销售最差的品删除,添加别的类型。 林芝正查漏补缺时,门外传来小鸡唧唧的叫声。她抬头望去,见林森挎着竹篮进来,篮子里两只黄毛小鸡正扑腾得起劲。 “怎么回来这么快?”林芝看了一下时辰,面露惊讶,明明余娘子说办理手续起码得一个上午呢。 “嗐,别提了!”宋娇娘一屁股坐在林芝身边,“咱们刚刚走到市场那,恰好碰到余娘子问起一桩事来!这不赶紧买了小鸡崽就回来了。” 打炸酱面那日以后,余娘子便常来寻宋娇娘说话,后头还拉着宋娇娘认识了笼饼铺的花娘子。 至于其他食铺的人,对宋娇娘不过点头之交——毕竟大家是同行,这点宋娇娘理解,要是一上来就热情洋溢的,她还害怕呢。 林芝记得余娘子和花娘子,前者是个圆滑世故的,见着她两回,都顺着宋娇娘的话亲昵打趣,分寸拿捏得极好。 后者花娘子见着自己,和善归和善,可总是旁敲侧击问自己是从哪里学来的肉酱手法,又询问她家以前是做甚的,家里人在汴京可有亲眷,为何搬到汴京来……这恨不得能挖出林芝家八辈子祖宗的探寻精神,真真叫人烦不胜烦。 架不住两人和双胞胎似的,总是形影不离,故而林芝宁可得个安静内向的评价,也不爱在那两人跟前出现。 听到宋娇娘提及二人,林芝下意识蹙起眉梢:“什么事?” “你说咱们铺子的名字是什么?人说到商税院登记时要写在上头的。” 话说出口,林芝顿时沉默了。他们一家三口光想着装潢铺子,研究开业以后要做的菜品,竟是忘了最最最重要的一桩事:店铺的名字还没取! 宋娇娘看着女儿的反应,更是无奈:“我们一家都是糊涂蛋啊……要不是两人说起我也没想到,而且!咱们家连门匾和招幌都未定下!” 林芝沉默 半响,改口道:“娘和爹可有什么想法?” “来来来,咱们坐下好好聊聊。”林森先把两只小鸡放后院的鸡笼里,再回到前屋来,拉着妻女坐下:“咱们现在开始想也来得及。” 宋娇娘想了想,先开口道:“林记食肆怎么样?直白又简单!” “街市里叫林记的铺子也太多了,我瞧着不妥。”林森朝着娘子笑了笑,“林宋小馆怎么样?这可是咱们一家人的铺子。” 宋娇娘脸颊微红,嗔了他一眼。 林芝与爹娘相处这段时间,对两人突发性打情卖俏之事已是麻木不已,平静地将两人动作忽视,刚想附和一句,说个‘都成’,便见宋娇娘双手一合,亮晶晶的双眸看向自己:“对了!” 林芝顿生不妙的感受。 果然下一秒,她便听到宋娇娘兴奋的声音:“林芝记,你们说叫林芝记如何?” 林芝:“……我觉得”不怎么样。 宋娇娘捧着脸,笑道:“芝姐儿是咱们家的掌上明珠,同时旁人一听就知道咱们家最大的宝贝就是芝姐儿!” 林森闻言,立刻附和:“对对对,这名字好!娘子说的有道理,这样人家一听就知道我家女儿的厉害。” 林森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烦花娘子那作态,他想他们家都拿女儿名字当招牌,还有人不晓得自家女儿的厉害嘛!? 林芝挣扎着反驳:“……林宋小馆就不错,要不林宋记也行。” “不好不好。”林森夫妇越想越觉得用女儿名字取名的主意再好不过,极有默契地连连摇头,“还是林芝记最好!” 林芝挣扎两下,却也没什么用场。眼见爹娘眼里的热乎劲,她只好作罢,选择举手投降:“行行行。” 林森和宋娇娘见状,喜滋滋地再次出门,他们先去办理了手续,而后赶去铺子里加急定下门匾,至于招幌则是宋娇娘自己买了材料做的。 过了三日,门匾便送到铺里。 开业这天,宋娇娘忙着擦桌椅、拖地,林森则去市场拿回提前预定的两串爆竹,忙忙碌碌装饰一番,而林芝也在灶房里把头日营业的餐食准备妥当。 “芝姐儿,东西都布置好了。” “好。”林芝出来转了转,见铺里一尘不染,外面红布盖着门匾,红绸绑着门框,就连爆竹也被系上红绸带,搁在盆里。 等周遭衙门午间下值的时辰一到,林芝便朝着林森点了点头。 林森深吸一口气,迅速将盆里的爆竹点燃。当下的爆竹可是真竹子,丢在盆里点上火,那声音噼里啪啦震耳欲聋。 大理寺的官吏差役刚出门,便听到了声响,还以为有人袭击呢! 别说是周遭衙门,就是附近巡逻兵卒都闻声冲了过来,然后看到林森不慌不忙挑开红布,宣布铺子开张,各个神色古怪,目瞪口呆。 隔壁铺子的人没忍住,也探头探脑看来:“……那不是留荣饭馆吗?” 有人笑着接话:“留荣饭馆那是老黄历啦,人家现在叫林芝记!主营,主营……盖浇饭是什么玩意?” 几人仰头望着招幌上的字样,摸不着头脑。被声音吸引而来的官吏差役也是面露好奇,而此刻便轮到林森和宋娇娘出马了。 尤其是林森,往日曾做过绸缎庄管事的他笑眯眯上前,见着穿着朴素的,便说:“今日开张,全场菜品八折起!每份盖浇饭最低只需九文起,免费续饭续汤!” 要是转身见到一位穿着面料考究富贵的,又改口道:“这盖浇饭口味诸多,乃是汴京头一份,郎君要不要来尝个鲜。” 可谓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过林森这番操作,效果很是显著,很快便有三五名小吏差役朝着铺子而来。 宋娇娘都看呆了,自认为没那能耐的她索性退后一步,将招揽客人的事儿尽数交给林森,自己负责为食客们领路,安排座位,又指着墙上挂着的各式画样,笑道:“几位郎君瞧瞧,您想吃些什么?” 墙面上的画像正出自宋娇娘之手。她常年做女红,绘画功底不俗,绘制出来的画样瞧着甚是诱人,教望去的官吏眼前一亮:“嗬,墙上竟是菜品画样?” “把菜品画在墙上?好生新奇!” “瞧瞧这画功……嗯?这茄丁肉燥饭只要九文?还送汤和小菜?” “九文?”听到议论声的小吏差役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抬眸看去。 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 原本对盖浇饭还无甚印象的食客们看着画像,大体有了印象,顿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肉沫豆腐盖浇饭也只要九文!” “好便宜的价格……还送例汤和小菜!?” “原来便是在米饭上放上菜品?” “那就是社饭呗?”有人摸着下巴,笑道。 “那食材可没那么多。”另外一人笑着摇头,指着墙上画像道:“你看看,这滑蛋鸡肉盖浇饭,就只有鸡蛋和鸡肉罢。” 所谓社饭乃是八月秋社之时,王公贵族、官宦富户用来招待宾客,以及祭祀用的节庆食物,会将猪肉、羊肉、鸭饼、肚肺等物切成棋子大小,用酱汁调味后盖在米饭上,最后蒸制熟透食用。 “鸡蛋和鸡肉,调味蒸制嘛……”这人看着画像,犹豫不定:“我点一份尝尝!” 还有几个面带傲气,穿着富贵的小官,他们瞧了一眼菜单,发现茄丁肉燥和肉沫豆腐用的是猪肉后,登时面露嫌弃,连连翻页,终是寻到羊肉的。 “就葱爆羊肉盖浇饭……哎?这羊肉焖饭是什么?怎不叫盖浇饭?” “葱爆羊肉盖浇饭,我要这个。” “六十八文?有点小贵。”有人皱了皱眉,“不说州桥夜市上的,就是谢大羊肉馆也就这个价。” “这不写着今日开业打八折吗?算下来也就五十四文。”点菜的那人笑道,“要是不好吃,也就一回事儿。” 这么一说也有理。 另外那人想了想,便也抬手点了一份:“我要羊肉焖饭。” 紧接着,铺里便响起此起彼伏的点菜声。 第36章 宋娇娘逐一记下菜品的编号,送进后头灶房里,啧啧称奇:“芝姐儿,你没看你爹那样,三言两语就把人给忽悠进来了。” “旁边几铺子看着他的眼神,好似想扑上去咬两口一般。” 林芝闻言,登时一乐:“爹还有这等本事?我还不晓得呢。” 可惜手上正忙,否则她一定要去看个究竟。林芝想罢,扫了一眼菜单,先将米饭扣在盘里,而后摆上一筷子焯水的青菜,最后再舀起一勺事先准备好的茄丁肉燥盖在米饭上头。 剩下的部分则交给宋娇娘,她先将盖浇饭放在托盘上,而后舀起一勺汤盛入碗里,再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入碟中,最后端着托盘走向前面堂屋:“客官,您的茄丁肉燥饭来了!” “好快的速度!” “您的肉沫豆腐盖浇饭来了!” “客官,米饭和汤都可以续,有需要尽管说!” 随着宋娇娘送上的盖浇饭逐渐增多,铺里的香味也渐渐浓郁起来。坐在等候的食客频频回首,看向先拿到盖浇饭的食客。 那点了茄丁肉燥盖浇饭的差役嗅着香味,望着上头油汪汪的茄丁肉沫,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切成小块的茄丁,每一块都裹着肉粒和酱汁,就着米饭放入口中,软烂得仿佛入口即化,味道醇厚得教人双眼冒光。 他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就着酱汁将米饭扒得干干净净。等把盘里的饭菜扫荡得干干净净,他才开始可惜自己吃的速度太快,没能好好品尝品尝味道。 这人遗憾归遗憾,方才发现放在手边的小菜和汤。这两样配菜看似普通得紧,故而他一开始都没注意,如今才端起来舀了一勺尝尝。 刚刚放入嘴里,他便瞪大了眼睛:“好鲜的汤!” 他定睛一看,一碗里只有几片香菇与肉片,瞧着清澈干净,偏生入口鲜甜得很。 至于小菜则是榨菜 炒黄豆,酸爽鲜咸,他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终是忍不住举起碗来:“大娘子,麻烦再来半碗饭!” 宋娇娘乐呵呵地应了声:“好嘞。” 呼声此起彼伏,香味阵阵袭来,只教还没等到盖浇饭的食客愈发焦灼。 先前点了葱爆羊肉盖浇饭的小官已是坐立不安,频频回首望向周遭桌子。他先是喉结滚动,暗暗吞咽口水,最后还是忍不住念叨起来:“那道是茄丁肉燥?嗅着好香啊,完全没有那猪骚味!” 一桌子上的其余人,也忍不住点头。他们秉承着矜持,自是没好意思问那几名小吏味道如何,只是嗅着,还是听着那评价,倒是止不住心痒痒起来。 有人肚里馋虫翻滚,忍不住抱怨起来:“我们的饭怎么还没好?” 就在这时,一道铃声穿透屋子。 宋娇娘听到声音,赶忙去了后头,不多时便端上好几份菜品来:“您的葱爆羊肉盖浇饭,请慢用!” “这是您的羊肉焖饭,请慢用。”宋娇娘搁下菜品,转头又去招呼新的客人坐下,时不时还要把桌子打扫一番,忙得团团转。 “哦哦——”几人双眼放光,毕竟就在宋娇娘将盘子搁在桌上的瞬间,他们便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 “呜哇……闻到没?” “闻到了,闻到了!”旁边的人咽了一下口水,喃喃着:“这个羊肉的量,可真不少啊。” 他们互相看着彼此的盘子,葱爆羊肉盖浇饭上是大块的葱段和大片的羊肉,厚重的汤汁淌入米饭,给米饭也裹上一层油亮的外衣,那模样教人看到已是忍不住抬起筷子,夹起一筷子便直直送入口中。 羊肉切得极薄,却依然极嫩,裹着炒到回甘的葱段,软糯的米饭,送入口中的瞬间只恨不得将舌头也一起吞入肚里。 吃完一筷子,他完全没有任何满足的感受,而是愈发兴奋,毫不犹豫地又夹起一筷子! 旁边那人看他吃得狼吞虎咽,自己肚子也跟着咕咕叫了起来。他收回目光,放弃筷子,直接用汤勺舀起面前的羊肉焖饭送进嘴里。 带皮的羊肉富有嚼劲,每咬下一下,肉汁便从其中满溢而出,与口中津液交融在一处,瞬间在口腔中炸开,满嘴都是醇厚的肉香。 这名小官的嘴角微微发颤,事实上旁人并不知道,他其实不爱吃羊肉。只是猪肉膻味浓重,牛肉遭世人鄙夷,鸡鸭鹅肉过于寻常,鹿狸雀肉等野味也不能日日食之,加之时下圣人、权贵世家也以羊肉为尊,故而他才摆出喜欢的姿态。 往日里,他不过浅尝两口,今日却忍不住拿起汤勺,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送。 正在诸人吃得热火朝天时,林森领着一位熟人进来。宋娇娘有意打招呼,可铺里太忙实在没的空闲,便开口示意他到里头去:“鲁哥儿,你到里头去坐吧,芝姐儿正在里面忙活呢。” 进来的人正是鲁大头,他憨厚地点点头,高高兴兴往里走:“芝姐儿。” “鲁哥儿来了?不好意思我有点忙,您先坐着哦。”林芝只来得及回头打个招呼,又转身炒上两份羊肉焖饭,而后看了看几个装菜的大盆,又拉了一下垂着的拉绳。 伴随着铃铛声响,宋娇娘也掀帘进来:“怎么了?” “茄丁肉燥还剩三份,肉沫豆腐还剩下两份,香菇肉丝还有三份,滑蛋鸡肉饭还有七份……” “羊肉还有吗?” “……”林芝回头瞥了一眼,暗暗算了算:“羊肉焖饭还有两份,葱爆羊肉饭……顶多还能做一份。” “好,那我叫你爹别拉人了。”宋娇娘点点头,赶忙出去把林森唤了回来。 林森是开业的大功臣,今日有近八成的客人都是他从围观人群里拉来的,故而进了屋以后他也是渴得不行,咕咚咕咚灌了三大杯水才满足:“这么快就卖得差不多了?” “是啊。”林芝也没想到,看来还是太低看周遭的消费能力。 “嘿,真好……哎呀!”林森转头看到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的鲁大头,顿时伸手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险些都忘了鲁哥儿您。” “鲁哥儿,最近日子怎么样?” “不错呢。”鲁大头老老实实回答,“上面很重视这回的案子,这不,打早上大理寺卿严官人下朝归来以后,便召了诸位大人在屋里开会,陶郎也带着沈郎去汇报这事。” 事实上,鞭炮声一路传入大理寺衙门之中,不止是外面的官吏差役受了惊吓,屋里的官吏也被惊了一跳。 待知道是旁边的铺子开张闹的,一名大理丞顿时吹胡子瞪眼:“胡闹!要是惊吓到人可怎么办?要我说得严肃处理才是!” “罢了罢了,铺子开张而已。”坐在上首的大理寺卿严正和颜悦色,笑着抚了抚胡须:“瞧瞧,这不大家都知道有间新铺子开张了。” 眼看严官人态度平和,堂下官吏自是连连附和,就是刚刚开口的大理丞也顿时安静,不再提起这件事儿。 大理寺卿严正见诸人安静下来,再抬起手来,指节轻敲桌案:“大家对此案还有何异议?” 诸人面面相觑,皆是摇头不语。 大理寺卿严正颔首:“既然如此,便按刚刚决定的去办吧。” “是。”诸官吏齐齐起身应是。 “退下罢。”大理寺卿严正冲着诸人点点头,室内诸多官吏便要退下去。只是等几人走出门,又听严正的声音响起:“陶司直,还有沈吏,你们两个先留下。” 刚刚起身的陶应策动作一顿,恭声应是,眼角余光瞥向身后的沈砚。 沈砚也恭谨垂首,应了声是。 眼见着诸位官人从堂内出来,翘首以盼的吕三便小跑上前。 可他左看右看都没见着陶郎和沈郎的身影,再询问一番才知道两人被严官人留下。 吕三瞬间敛起笑容,将芝姐儿家铺子开业的事抛到脑后,伸长脖子巴巴地继续望着里头。 良久,他才见到两人出来。 吕三小跑上前,刚想说话又见两人面色严肃,低声说道什么,只好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努力安抚,待事情处理完他保证,立刻马上就带着你去用一用饭菜。 “砚哥儿,刚刚严官人的提议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事儿还需再商议商议。”陶应策劝慰道。 “我身为小吏,严官人愿意与我多说两句亦是看在旧人身上。”沈砚摇了摇头,“严官人所提及的那些,也早就不是属于沈家的东西。” “可你家之前的损失——” “陶兄,”沈砚眸色沉重,止住陶应策的话语:“我家里人已失败过一次,我不想输,也不能输。” 一人有意再劝,另一人却是下定决心。眼见两者话不投机,气氛愈发尴尬,吕三也是急得冒汗,疯狂寻觅插话的机会。 “吕三哥,吕三哥!”就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道热情的呼喊声。 紧接着,几人便见鲁大头推门而入,扯着嗓子直嚷嚷:“我在芝姐儿那边等你老半天,你怎么到现在还在衙门里啊?” 吕三看着他,整个人都麻了。 他偷偷瞥了一眼陶应策和沈砚的神色,意图咳嗽两声唤回鲁大头的注意。 不过鲁大头明显正在兴头上,全然没有注意到屋内的气氛有多凝重:“我和你说芝姐儿家生意可好了!要不是咱们听到动静过去看,差点就错过了,我和你说……” “林小娘子今日开店?” “芝姐儿今日开张?” 还未等鲁大头说完,陶应策和沈砚便异口同声打断了他的话。 鲁大头一怔,困惑地搔搔头:“是啊,我刚刚和吕三哥一起看到的,吕三哥说要回来通知一声,哪晓得后来就没见着人……” 说到这里,鲁大头又是郁闷又是疑惑:“难道陶郎和沈郎还不知道?” 与此同时,陶应策和 沈砚也郁闷得很,齐齐看向委屈巴巴的吕三:“你怎么不早说!” 吕三:“……不是?就刚刚那气氛我能说吗?我又不是鲁大头” 陶应策和沈砚懒得听他啰嗦,放下手里的东西便往外而去,打算赶紧去芝姐儿新开的铺子瞧瞧。 “那个没眼色的。”吕三话说完,便看两人已是走远。他赶忙想要跟上去,没曾想鲁大头上前拦住自己:“哎呀!就说你没眼色了,快让开!” 鲁大头满脸不乐,反手掏出一个食盒,拿在手心里上下轻抛:“原本我想着你们几个还没用饭,特意给你们打包了……” 吕三瞬间变脸,扑上前去:“好兄弟,好哥哥,好爹爹,快给我吧!” 这边两人吵吵闹闹,那边沈砚和陶应策也是匆匆赶到衙门门口,一眼便看到悬着‘林芝记’门匾的铺子。 两人眼前一亮,快步上前,正巧见着一名小吏怏怏而出:“居然没有了……” 林森满脸歉意地送出门来:“这位官人,实在不好意思,咱们家头天开业食材准备得不够,还请您明日再来——到时候小的按今日的价给您!” 那名小吏闻言,顿时双眼放光,喜笑颜开:“那就说好了!” 沈砚和陶应策面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尤其是沈砚,他觉得眼前景象似曾相识。 林森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转身看向沈砚和陶应策,他眼前一亮,赶忙上前招呼:“沈郎,陶郎你们来了?” “芝姐儿让鲁大头带回去的饭你们尝了吗?味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棒?” 林森声音渐渐变轻,疑惑地看着两道刷地再次冲回去的身影:??? 不是,你们怎跑了? 第37章 没等林森愣上三息时间,便见两道身影又折返归来。沈砚朝着林森拱了拱手:“林伯,祝您生意兴旺,红红火火,财源滚滚。” 陶应策也是脸红,他刚顾着美食竟是忘了自己的仪态:“不晓得您铺子开张,急匆匆过来也没带些礼物,明日我们再来拜访您。” 林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哈哈哈哈哈,没事没事,是咱们没通知你们几个!” “等开业活动结束,我们还要请你们到铺子里来温居呢,陶郎和沈郎到时候可不要推拒啊!” “不会不会。” “您放心,到时候我们一定会来参加的。” 寒暄几句过后,沈砚与陶应策二人又匆匆回大理寺衙门里了。两人步履匆匆,直奔走进室内,转了一圈却没见着吕三和鲁大头的身影。 两人对视一眼,顿生不祥的预感,这两个混账家伙把他们的饭拿到哪里去了? 陶应策想了想平日几人躲懒的地方,黑着脸道:“我去后罩间那边瞧瞧。” “那我往武备院去看看!” 这两处地方都有闲置的房间,如今被衙门拿来当做小吏差役的休息室,里头造有长炕,搁着桌子、条凳和炉子,不但能热饭热菜,而且还能供诸人休憩。 只是转了一圈,沈砚也未见得两人的踪迹,询问里面的差役,对方也表示今日并未见过吕三和鲁大头。 沈砚皱着眉头归来,恰好听到茶水间里传来的对话声:“咦?这是谢大羊肉馆做的葱烧羊肉?怎吃起来味道与我往日吃到的不太一样?” “不是不是,这是那家新开的林芝记做的!还有这道香菇肉丝的,吃着香菇软糯,肉丝劲道,你快尝尝。” “林芝记?等等,我平时就不爱猪肉的,吃进嘴里便觉得有股腥膻味,这道还是算了吧。” “哎呀,曹官人便尝一口,当真是半点腥膻味都没,好吃得很!” “你真没骗我?” “我骗你作甚?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接着屋里的声音便渐渐消失,沈砚想来里面的曹官人定是在尝试吃香菇肉丝。 对此,沈砚很是确定这位曹官人定然会拜倒在芝姐儿的手艺下。 思绪刚刚落下,沈砚便听到从茶水间内冒出的惊呼声:“真的?这肉丝怎没一点膻味,咀嚼起来还挺香,挺香的?” “对吧!你刚刚还不信!” “嘿嘿,是我错了!”曹官人喜不胜喜,惊叹声接连不断:“猪肉居然能做出这般的滋味……配上鲜甜的香菇,还有些许豆干?还有豆豉?这菜瞧着简单……回头我让家里人也试试看!” 沈砚听着这里,稍稍有些同情,希望这位曹官人激动之余,切勿像衡哥儿那般,回到家里还对猪肉念念不舍,竟是吩咐灶房里做一份红烧猪肉来。 陶府上下倍感茫然,偏生任由仆婢如何劝说衡哥儿也不松口,最后灶房厨子硬着头皮做了一回,衡哥儿只吃了一口便哇的吐出来,脸色乌漆嘛黑的,回头还被王夫人提着耳朵教训一顿,别提有多郁卒了。 其实汴京城里也有手艺高明,能将猪肉做得极为美味的厨子。只是他们多在大铺酒楼里工作,这些铺子又以做鸡鸭鱼羊以及各种野味为主,加之权贵富户追捧上用内造,对猪肉颇为嫌弃,自是无人会用心钻研猪肉料理,更不会特意拿料理猪肉来当噱头。 倒是芝姐儿从外乡来,需要一门独到手艺站稳跟脚,打出名声,烹饪猪肉的手艺既不会太过招摇,又足以让人记住她的名字。 正当沈砚思考时,他的肚子又一阵阵叫唤起来。沈砚面露无奈,眼角余光瞥到从后罩间归来的陶应策,见他面沉如水又是独自一人,便知道他也没寻到吕三和曹大头。 “他们两人到底跑哪里去了?” “就是,拿着我们的饭……”陶应策打早上到大理寺以后,便进了堂中开会。那般严肃的场合,他即便腹中饥饿也只能靠茶水垫吧垫吧,如今早已饿得头晕眼花。 陶应策越想越是恼火,咬牙切齿,仰天怒吼一声:“吕三,鲁大头,你们两个混——” 话还没说完,茶水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吕三探身出来,问道:“陶郎?你们两位回来了?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陶应策愣了一愣,而沈砚见吕三竟是从茶水间出来,顿时面露异色。他回想起刚刚听到的争执声,眼皮不由自主地轻轻跳动:“你,等会,你刚刚就在茶水间里?” 吕三走了出来:“是,是啊?” 他看着两位郎君阴沉沉的脸色,心中的不安渐渐上浮。他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陶郎和沈郎去芝姐儿铺里用饭了吧?味道如何?” 吕三不说还好,说了以后沈砚和陶应策的脸色便更糟糕了。两人目光一致,如冰刃般剐着吕三,教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怎,怎么了?” “林伯说鲁大头拿了我们的饭菜。” “哎?鲁大头不是给我买的……吗?哎?不是吗?”吕三先是一怔,随即瞳孔地震。 他努力回想,终于回想起刚刚鲁大头说的是给几人拿来饭菜。 吕三:“……” 鲁大头更懵:“我还以为吕哥您知道,大约是觉得沈郎和陶郎会留在林芝记吃饭呢。” 吕三:“…………” 沈砚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我们的两份饭菜呢?” 吕三望天望地,看左看右不敢作声。偏偏紧接着曹官人从茶水间里走出来,冲着吕三笑道:“吕君,鲁君!这家店铺真厉害啊!明日我请你们去搓一顿!” 吕三僵着身子,冷汗直冒,忽地拔腿就跑:“陶郎和沈郎还没用饭?我这就去外面买两个馒头——” 他跑出三米远,便听到身后的怒喝声,那是撩起衣袍跑得更快了。 茶水间里的人听着动静,探身出来看,还有人奇道:“陶官人的精神真不错啊。” “忙完一早上都不累。”曹官人搔搔头,并不清楚如今的状况。他摇摇头,笑道:“到底是年纪轻,不像我,吃饱了饭就想寻地方打个盹。” 几名小吏有说有笑,寻地儿打盹。直到上值时间到了,他们才懒洋洋地回到屋里,准备继续研究罪案资料,审核各类文书,检查稽留问题。 刚进门,曹官人便咦了一声,只见吕三多了两对称的黑眼圈,正被陶官人指挥得团团转,任劳任怨地往库房里搬来大量文书,寻觅资料。 至于陶官人正左手端着茶汤,右手……右手拿着馒头?曹官人眨巴眨巴眼,愈发搞不 懂了。 他摇着头回到位置上,对着沈砚笑了笑:“沈君还在看前几年的卷宗呐?那些个卷宗,都是整理过的,没问题。” 沈砚笑了笑:“我就闲着,想看看前辈们是如何处理一些案子的。” 曹官人方才恍然,连连点头,他瞥了一眼沈砚翻看的那摞卷宗,笑道:“原来如此,那你继续看,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问我,那段时间负责整理资料的人就是我——” 曹官人声音渐渐犹豫,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靠去。他迟疑地看向神色严肃的沈砚:“怎,怎么了?” “曹官人,您是说前几年负责整理并登记报官事宜的人正是您?” “是啊。”曹官人闻言,点了点头:“那时候我刚刚进大理寺为贴书吏,负责整理记录,这日日从早抄录到晚间,没得片刻清闲。” 曹官人说起那时经历,也是唏嘘不已。他连续数次科举失败,为偿还债务,养家糊口便通过大理寺的甄选,进大理寺为吏。 在寻常百姓眼里,乃至自家亲眷眼中,能为大理寺官吏已是极为体面的事儿,可只有曹官人才晓得一路的艰难。 初入大理寺衙门的小吏,收入与差役没有区别,统统被归为贴书吏,指派给孔目押司做副手,负责抄写各种案件资料并归档。 孔目押司也是不入流的小吏,他们对着官员那是谨小慎微,谄媚取容,对着自己这般新进小吏又是另外一张脸孔,打骂呵斥都是常事。 不止是抄写各种资料,他们还时常得帮忙跑腿,通宵达旦的处理事务。 “竟是有这种事。”沈砚震惊。 “是啊。”曹官人瞥了一眼沈砚,心中暗道:像是沈砚这般的年轻人,本是最容易被老油条欺负的对象,只是还未等人出手,便传出沈砚也是衙内出身的消息来。 衙内出身的人跑来当小吏?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新型爱好? 不止是曹官人觉得难以置信,回想当时消息传开时诸人的反应,他更是哂笑一声。 曹官人摇摇头,把这些思绪抛到脑后,继续往下说道:“也是我运气好,当时遇见的胡官人甚是好心肠,时常会来帮我们整理一二,还提前让我们走呢。” “胡官人?哪位胡官人?” “啊……沈君不认识也正常,毕竟这位胡霖胡大人已调离大理寺五六年了,时下为太府寺左藏库副使。” “太府寺左藏库副使?”沈砚回忆一番,对这人毫无印象。他心中微动,故作好奇地继续往下询问。 沈砚旁敲侧击几句,曹官人便松了口,说出不少过往旧事来。 待听说胡官人任职的时间与职务,沈砚顿时心头一震:荣小娘祖父母去世时,此人正是大理寺评事,而荣小娘母亲去世时,他又正好是开封府左军巡使。 尤其是后者,更是让沈砚眸色微沉,要知道他未查找到荣娘子死亡时的报官记录,要么是亮哥听信流言,要么便是这桩案子压根没被送到大理寺。 其中道道程序,很难彻底清理,除非出手的人恰好是负责汴京乃至陪都水火盗贼狱讼事务的左军巡使! 若是他得信并亲手操持此案,事后再抹除痕迹,以正常死亡结案,那自然而然不会有卷宗送至大理寺。 沈砚心思急转,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假装翻找卷宗,半响才挑眉看向曹官人:“曹兄莫非是逗我玩?” “此话怎讲?”曹官人顿时不满。 “你看看。”沈砚翻出不少卷宗,半是抱怨半是疑惑道:“你说胡官人曾帮忙登记造册过,可我翻看了那么多卷宗,都没看到胡官人的记录。” 大理寺的所有卷宗,都要求溯源,也就是说所有经手人都必须签字按押,偏生他翻看的那些记录都是曹官人与另外两名当时为贴书吏的名字和指纹,未见胡官人的签字。 曹官人闻言心头一跳,赶忙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他先偷偷往回撇了一眼,见陶应策未关注这边方才放心,压低声音道:“沈君有所不知,胡官人是帮咱们的忙。我们几人那时不过是个小小贴书吏,哪能劳烦胡官人签字登记的,故而……” 沈砚眨眨眼,接话道:“故而胡官人处理完,便把卷宗交予你们,由你们再登记造册?” 曹官人连连点头:“正是。” 沈砚脸上带笑:“看来这位胡官人,倒是一位论心不论迹的好人。” 曹官人深以为然,顺口还提起胡官人其余的美闻,比如常常请诸人用餐,又或是帮诸人外出查证:“……跟别的官儿真不一样。” 沈砚时不时附和一句,直到曹官人离开以后他才敛起笑容,神色不明地看向那堆卷宗。 即便知道这位胡官人或许做了什么,未得到家属同意,他们还是没有权力开棺验尸。 沈砚郁闷地吐出一口长气,托着脸颊放空思绪,思索如何才能荣家姐弟松口,而后思绪渐渐转开,联想到新开业的林芝记,再想到中午凭空飞了的午食…… “沈郎,沈郎。” “……”沈砚回过神,不善地看着吕三。 吕三浑身一激灵,苦哈哈道:“我错了……不是,是陶郎说时辰到了,咱们是时候该回去了。” 沈砚收回目光,方才发现太阳西下,已到了下值的时辰。 一行人走至大理寺门口,马车已等候多时。车夫侍奉着两位郎君上车,同时悄声说道:“姑太太携表小姐回府里了。” 陶应策皱了皱眉,而沈砚全装作未曾听见。他弯腰坐进马车,眼角余光扫过‘林芝记’,只见铺子大门紧锁,唯剩了门口的灯笼放着温润的红光,想来一家人早已歇业休息。 沈砚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放下门帘,想着铺子就在大理寺旁,往后……不,明日就能吃上的! 与沈砚想得不同的是,林芝一家并未在家休息,而是手挽手,进了斜对面的谢大羊肉馆里。 铺里的伙计见三人进来,先是一愣。虽然他们不认识林芝,但认得今日中午在外大发神威,从众多铺子伙计手下拉走客人的林森。 故而几名伙计怔愣半响,才有一个年轻伙计上前。他将三人引到座位上,笑道:“三位客官是头回来咱们家?这里咱们店的菜单,三位瞧瞧,要点些什么?” “你家的招牌菜是哪些?” “那当然是羊头签了,连大理寺卿都常常点这道!”伙计一说到这里,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只不过下一秒,他又想起这几人乃是隔壁新开铺子的,一颗心又开始七上八下,生怕对方是来自家打探敌情的。 甚至他想得多了,都忘了自己还得倒茶水之事,提着水壶愣在原地。 林芝瞧出他的心思,心里暗暗发笑:“放心,我们一家就是来庆祝开业成功,没打算打探消息。” 伙计的脸腾地红了,慌慌张张地倒上茶,干巴巴地往下介绍:“另外还有酒煎羊肉、白切羊肉、羊皮脍、羊杂汤……” 起初他还说得磕磕绊绊,后头话语便渐渐利索起来:“咱们家厨子特别擅长料理羊肉,您若是喜欢口味清爽点,也可以试试羊肉汤,若是不喜欢羊肉的话……嘿,那就不会来咱们家了!” 到最后,伙计又变回原来那样,甚至还耍了个机灵,登时把林森和宋娇娘逗笑了。 林芝听着伙计介绍,便点了羊头签、炙羊肉、羊腰、清炖羊腿肉以及小炒青菜。 伙计松了一口气,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回走。他刚走到后厨的位置,便听到伙计与后厨厨子的说话声:“你们看看那一家三口,有没有觉得眼熟?” “谁啊?”帮厨探身看去。 “就是买下留荣饭馆的那家,今儿个中午抢了咱们好多生意!” “就是那家人?”厨子们打从清早起便进了后厨工作,中途听见动静也没出来查看,故而完全不认得林芝三人:“来者都是客,热闹两三天而已,咱们这里又不是没开过别的铺子。” 接待的年轻伙计也点头附和:“薛哥,人说是来庆祝开业的——闹,这是他们点的菜。” “让我瞅瞅。”薛哥伸手拿过点菜单,瞧了两眼:“莫非是装阔充员外呐?就他们那饭,才卖九文钱一分,这一顿怕是把一日赚的都用掉了吧?” 厨子觉得薛哥越说越过分,摇摇头回灶房忙碌去了,而坐在大堂里的 林芝三人并未听到对方的议论,林森夫妇捧着茶,专心听女儿算账。 林芝拍拍手:“先说一个好消息:咱们今日准备的食材全部卖光了,总计收入一千八百七十文!” 午间营业,还是全场八折,最低九文起,能有这个成果已让林芝相当满意! 林森很给面子的拍拍手,而后附和道:“明日要多准备点食材。” “翻个倍如何?”宋娇娘算了算成本,光今日便有近一贯钱的净利润,按这般计算只要一年他们便能将买铺子的钱收回来。 “不止,我看能翻个三倍!”林森想起自己送走的那些个顾客,心痛得很:“刚刚好多人都说明日还会来光顾呢!” “还是先翻个倍吧。”宋娇娘觉得稳妥点好,“别忘了咱们今日是开业第一天打八折,明日后日便是九折,大后日便要恢复原价,也不知道到时能留住多少人。” 正说着,伙计陆续将菜送上前来。头一道菜是炙羊肉和羊腰,其实便是后世最常见的烤羊肉串和烤腰子。 盘子刚刚放在桌上,那霸道强烈的香味便直涌入三人的鼻腔。 后世烧烤给力,时下的烧烤也着实不差,炙烤羊肉与羊腰无论从色泽还是香味,都与后世相差无几。 林芝捡起木筷,取了羊肉品尝,这羊肉新鲜得很,肥瘦相间,只用了少许盐巴、胡麻、孜然和茴香等物调味,已是极为美味。 林芝眼前一亮,赶忙将筷子指向羊腰。羊腰子比猪腰子好,不用去骚筋和肥肉,只需选择新鲜的,味道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先夹起一片放到眼前观察,只见羊腰烤得边缘焦褐,又刷上一层用豆瓣酱孜然麻椒香葱等物调制而成的酱汁,扑面而来的香味教人直吞口水。 至于味道—— 林芝放入口中的瞬间,顿时被那滋味所震惊,肉质紧实而弹牙,入口是羊油的丰腴,而后是鲜香的汁水,再来是那娇嫩的口感。 “哦哦,味道真不错。” “我也觉得。”林芝深以为然,而后上来的三道菜也是在水准之上,尤其是那道羊头签,更是让林芝也直呼厉害。 后世许多人会误以为羊头签乃是羊肉串之类的东西,实则大相径异。 其实羊头签乃是将整个羊头蒸熟,而后取羊脸上的精肉,切成细丝,再配以其余蔬菜,而后用羊网油包裹,挂上浆糊再放入油锅内,炸至金黄酥脆。因其对半切开后形似签桶,故而得名羊头签。 也因此,火候的掌控是这道餐食的关键。若是火候过大,外层的面糊和羊网油会焦糊发苦;若是火候过小,油脂不能充分与羊脸肉和蔬菜交融,腥膻味就会偏重。 林芝夹起一块,仔细查看。从外观上,羊头签色泽金黄,整体挺直饱满,从切口还能看到溢出的肉汁。 缕缕异香从中涌出,肆无忌惮地挤入林芝的鼻腔,顺势冲向大脑,刺激着林芝的味蕾和食欲。 林芝舔了舔嘴唇,毫不犹豫地咬下一口。伴随着咔嚓声在耳边奏响,油香瞬间在口腔中绽放。羊油与羊脸颊肉完美交融在一起,配以解腻的蔬菜,味道如海浪般层层叠叠,扑上前来。 别说林森和宋娇娘露出惊讶之色,就是林芝也禁不住沉浸在味道之中,闭目享受美味。 良久,林芝睁开双眼。 她盯着剩下两小块羊头签,双眼闪闪发光,谢大羊肉馆很出名吗?并不是,只是汴京城内数百家羊肉馆子里普通且寻常的一家。 就他们家的羊肉便能做到这般程度,那再大的饭馆,再大的酒楼能做出如何的吃食来? 林芝光是想想,便兴奋极了。 宋娇娘注意到女儿上扬的嘴角,好奇道:“芝姐儿想什么呢?这么开心的样子。” 林芝眼睛亮晶晶的:“我在想,等我们多赚点钱,就把汴京城的饭馆铺子轮番吃过来!” 宋娇娘失笑:“这可有点难。” 全汴京城有多少铺子?想吃过来恐怕是要几年,不,十几二十年吧? 一家人用完晚食,付完账,高高兴兴地往外走。 宋娇娘边走还在念叨羊头签的美味,就是觉得用料过于奢靡了:“只用羊脸颊的那点肉,那一整个羊头能做几份?难怪得要这个价。” 林芝想了想,笑道:“回头我用猪肉做个类似的,给娘您尝尝。” “哎?猪肉可以吗?” “当然可以。”林芝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一家三口忙于聊天,故而完全没注意到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汉子。那汉子听到声音,下意识停下步子,惊疑不定地看向走远的林芝。 用猪肉仿制羊头签? 开什么玩笑! 第38章 这汉子正是谢大羊肉馆如今的掌柜谢平。他听到林芝的话语,禁不住面露震惊,只是很快又恢复冷静,摇了摇头。 开玩笑,哪有这般的事儿。 羊头签做法复杂,能做到尽善完美的更是少之又少。 就是自家铺里的那位大厨,也是谢平花了大价钱,方才从别的铺子里撬来,为的就是方便招待大理寺等府衙的大官人的。 只是回想林芝那轻松随意,仿佛用猪肉仿制羊头签是再简单不过的态度,他又觉得不简单。 谢平想了想,询问迎上前来的伙计:“寻哥儿,你可晓得那三人的来历?” 寻哥儿正是刚刚接待林芝一家的年轻伙计,他见状笑道:“掌柜说的什么话,那三人是林芝记的。” “原来是林芝记的人。”谢平微微一怔,登时回忆起林森的脸庞来。 作为一条街市上的竞争者,他自是极为关注铺子更替之事,今日中午听到动静还出门看了看,还打听了一番那铺子经营的菜品与价码。 听闻菜品最低九文,最高不过六十八文以后谢平便松了一口气,林芝记主营的菜品乃至价位都与自家差距甚大,俨然是针对小官小吏,与自家的经营目标毫无冲突。 原本谢平还以为这家人是脚踏实地,打算以物美价廉来扎根的呢,没曾想竟是这般异想天开的人物。 谢平嗤笑一声,再没有把林芝夸大的话语放在心上。 不同于谢平的态度,宋娇娘对女儿有着百分百的自信,见没见能尝出配比的天才啊! 没见过吧?哼哼! 我家就有一个! 要不是林芝叮嘱宋娇娘要低调,宋娇娘早就炫耀出去了。故而她听得林芝的话语,已是好奇的不得了:“那食材麻烦吗?” “要是原模原样的话,稍稍有些麻烦。”林芝想了想,回答道。 羊头签之所以价格昂贵,除去所用的羊脸肉外,羊网油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如猪网油一般,每头猪或者羊都只有一副完整的肠系膜和大网膜,并且这些部位能形成的网油是固定的,也无法提升产量。 尤其是养牲业远不及后世的本朝,羊网油/猪网油更是许多中高端菜品重要的配料,需大于供的情况下,自是价格不菲。 “不过我们可以用豆皮来代替。”林芝吃的时候便联想到网油鸡卷、闽南鸡卷和潮州粿肉等类似的吃食。 网油鸡卷、闽南鸡卷和潮州粿肉等物最初用的便是猪网油,不过因着猪网油量少价高,而后不少地方逐渐替换成豆皮。 内里再包裹用猪肉荸荠等物做成的肉馅,或是生炸,或是蒸后再炸,其外皮酥脆可口,内馅饱满多汁,乃是当地的特产之一。 林芝想着若是能买上几只猪蹄做猪脚饭,便将这物一道做出来,当作配菜亦是不错的选择。 嗯嗯,也不一定要做配菜。 林芝又觉得此物做出来,趁热售卖定然很是行俏。 说起闽南鸡卷等炸物,林芝又想到油墩墩,这是江南一带特有的小吃,白萝卜丝做的内馅配上焦脆的外皮,吃起来那叫一个香。 对了对了,要趁热售卖的话是不是还能弄烤鸡烤鸭,到时切片配上卤肉汁,又是一道盖浇饭…… 宋娇娘听女儿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还以为林芝尚在思考 琢磨如何制作羊头签之事,全然不知她思绪跳跃,早从羊头签跑到哪里都不知道了。 直回到家里,林芝才回过神来,她把刚刚想到的内容尽数记下,转头便交代林森明日联系联系猪肉贩子,瞧瞧能不能买猪网油和猪蹄回来:“先买两个让我来试试手,最好能寻到一家长期有货源的,至于猪网油的话能有就买,若是没有的话就罢了。” “行,我知道了。就是猪蹄新鲜的买两三个没问题,要得长久的稳定货源……恐怕得要点日子。”林森闻言,先把这事揽下,打算明日去市场时寻个茶馆或是牙人,委托他们帮忙打听。 “还有娘。”林芝望着铺子墙面,笑着交代宋娇娘:“回头还要劳烦您,把咱们铺子用的调味食材也画上去。” “啊?画那些做什么?” “一来宣传宣传卢娘子家的胡记香料铺,二来也能表现表现咱们家食材的来源和品质。” 宋娇娘听到前半句,连连点头,听到后半句时脸上又浮现出狐疑来:“咱们家用的食材不都是市场上买回来的吗?你不是刚刚还在和你爹说嘛。” 林芝眨眨眼,厚着脸皮道:“市场上买到的,也是咱们家精挑细选的哇!您看看爹今日买的羊肉和猪肉,买回来时不但冒着热气,而且还会轻轻颤动,一看就是才刚刚宰杀出来的。” “一般人,哪有这般本事!” “咱们用的猪肉都是粗粮慢养,肥瘦得当,鲜嫩味美,还有咱们家选用的都是来自戈壁沙漠的羊肉,肉质细腻,富含奶香……” 听着林芝洋洋洒洒的一段话,宋娇娘算是明白了:“合着就是说大话。” “怎能叫说大话呢。”坐在旁边的林森听到这话,登时乐得摸摸鼻子,冲着宋娇娘点点头:“咱们芝姐儿说的都是真的!我和你说我今日去街市的时间不错,刚到就遇见杀猪匠在那边处理猪羊,费了好多口舌才买到我们家用的这些。” 这些杀猪匠统一宰杀以后,再将肉送到各家肉铺贩卖,按林森那点进货量,其实不能直接购买,应当去猪肉摊上买的。 林森指了指自己:“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方才得了允许,把肉买回来的。” “那有下水吗?”林芝听到林森竟是遇见杀猪匠宰杀猪羊,心里惊喜。 “有是有,不过那些东西行俏得很。”林森直言道,“咱们要是想买的话,得提前订……提前订也不一定有。” 不同于后世小说里写的下水无人知,本朝无论猪羊的下水又或是鸡鸭下水那都是极受欢迎的存在,据说汴京便有一家酒楼便有名菜:血肚羹。 更不用说各大羊肉馆子里必有的羊杂羹亦或是肠血羹等物,还有市井里颇有名气的猪血丸子、鸡杂羹等物,甚至还有专门贩卖猪血豆腐、羊血豆腐乃至鸭血豆腐的。 杀猪匠、养猪户乃至屠宰铺子通常都是将这些东西打包发卖给商家,偶尔才有多余的卖给散户。 作为生客的林森,想要买到,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林森想了想:“最好是等些日子,我昨日去时一说还价他们就摇头,恐怕还不相信咱们家的生意。” 眼见女儿与胡记香料铺签下恁大的一份契书,林森也是不甘落后,进货时便尝试一二,却很快吃到了失败的滋味。 郁闷过后,林森又觉得这样才正常:汴京巍然不动,可城池的铺子却是隔三差五的变动。从外乡来开铺子的生意人,很多连三个月都熬不到,便灰溜溜地回老家去了。 在林芝记生意稳定,打出口碑或是销售量大幅上升以前,想要打折并非容易事。 林芝想了想:“先试试看嘛。” 林森点点头,拍了拍胸膛:“包在我身上。” 正当林芝一家为了生意努力的时候,陶家内苑之中,沈砚独自用完餐食后,便起身到后院湖边消食散心。 不多时,他便遇见同样出来散步的陶应策和陶应衡。衡哥儿见着他,甚是欣喜,连蹦带跳的迎上前去:“砚哥,今日晚膳时您怎么没过来用饭?” “我听说你家姑太太带着女儿过来,毕竟我是外男,倒是不好碰面,故而才推拒了宴席,在院里用饭的。”沈砚解释了一句。 “我们男人一桌,又不和他们坐在一起。”衡哥儿抱怨一句,“早知道砚哥你不来,我也抱病不来了……听老二老三他们哔哔歪歪的,真教人心烦。” 衡哥儿口中的老二老三,便是其叔父的儿子,他的堂兄弟。 沈砚笑了笑:“瞎说,你是陶家郎,要是不参加怕是姑父得揍你。” 老太太和姑母都遣人来唤他过去一道用饭,只是沈砚不愿罢了。说到底自己已是年长,还借住与陶府,已是劳烦诸人,若非老太太和姑父姑母再三劝说,他前两年便想搬出去了。 陶应衡张了张嘴,憋红了脸才将原本想询问的话吞回肚里。他转身冲着兄长挤眉弄眼,用眼神询问道:砚哥还不晓得姑太太的来意? 陶应策先点点头,又摇摇头,暗示弟弟不要提起席上诸事。 陶应衡恍然大悟,眼底还浮现出一抹同情之色,可怜的砚哥还不知道自己要被包办婚姻呢。 正当三人边走便说时,暗处走出两名妇人来。 站在前头的妇人圆脸丰腴,穿着一件月白色杭绸褙子,发髻斜插着一支嵌珠鎏金簪子,手腕上也挂着两圈嵌珠金镯,乍一看是整套的,细看才能发现上面的花纹并不成套。 她眯着眼儿瞧着远去三人,温声道:“与策哥儿衡哥儿走在一起是谁家的孩子,我刚刚怎未见到?” “姑太太,那便是大夫人的侄子沈砚,砚哥儿。”跟在后面的仆妇小声回答道。 “就是那个丧父丧母,还不读书不科举不想着振兴沈家,却跑去当个小吏的?” 姑太太噙着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她撇了撇嘴抱怨道:“我那好大嫂不是爱管闲事吗?怎么也不管着点?就让他这般丢沈家的脸?席上不好意思让人出来,倒是好意思教大哥夸赞他,明里暗里要将我家女儿嫁给他?” 仆妇面上尴尬,只能装作没听见,心里暗暗腹诽姑太太目中无人,若不是陶家没适合年龄的姐儿,哪轮得到姑太太家的表小姐。 再说有父有母又有何用,还不是得跟着姑太太回外家打秋风,充阔气,连出席穿的戴的还是大夫人出的。 姑太太也没想从仆妇这里得到答案,她光是回想一番刚刚的事儿,鼻子都要气歪了,自家女儿是何等模样的姑娘,又是陶氏之后,若是嫁给一名小吏,往后还如何抬头? 姑太太抱怨两句大夫人的不是,又将目光转向陶应策和陶应衡。 策哥儿已在大理寺为官,前途甚是光明,当然婚事也是早早定下的。 此前她不是没有试图插上一脚,频频寄信想要结一家之好,可惜大嫂满眼都只有钱权二字,根本看不起自己这个远嫁多年,夫家落魄的姑太太,教唆大哥拒绝这门亲上加亲的好事。 妇人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却也是无能为力,思考再三便将目光落在陶应衡身上。 衡哥儿时下正在国子监读书,也不知道学业怎样,前途如何。 放在过去,姑太太肯定要仔细研究一番,以免女儿走了自己的老路。 只可惜现在官人重病,家里银钱亏空,连原先给姐儿攒的嫁妆也被用得差不多,她实在没别的路子,只能盯上娘家人。 想父亲在世时,贵为资政殿学士,自己出入是多大的气派,而如今老大只是仅为四品寄禄官,老二更是蒙荫入仕,至今还是个太常博士,两者清贵是清贵,却无甚前途。 姑太太想了想席上二房两个侄儿的模样,还是觉得衡哥儿更好些。 好歹衡哥儿即便学业过不去,也能蒙荫入仕,加之还有爹娘兄长帮衬着,总归是有前途的,加之大家都是亲戚也不会在乎嫁妆多少。 姑太太想到这里,辗转身往回走去,打算去老太太身边吹吹风,教老太太心疼心疼外孙女。 陶应衡还不 知道自家姑母挑挑拣拣,最后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还正乐呵呵地听着兄长们的糗事。 一想到兄长与砚哥近水楼台,竟还是没有吃到芝姐儿开张的第一顿饭,陶应衡笑得前仰后合:“还有这等事!” 陶应策黑着脸:“明日我定能吃上,你就未必了。” “那可不一定。”陶应衡摇头晃脑,早有打算:“我让顺子跑一趟,替我买回来便是。” 他越想越是得意:“说不得到时候我先吃上,你们还在排队呢。” “哎呀!”陶应衡捂住嘴偷笑,“要是策哥和砚哥明日也吃不上怎么办?要不要我让顺子给你们给买两份?” 陶应策和沈砚的面色一沉,拳头都止不住攥紧了。两人看着陶应衡张狂的模样,暗暗下定决心,明日他们不仅要尝到芝姐儿的手艺,而且还得拦截住顺子,让衡哥儿吃不到,最后晚上还要描述一番味道给衡哥儿,教他好看! 正得意的陶应衡只觉得鼻子一痒,忽地打了个喷嚏,他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甩甩脑袋回去了。 待他回到自个儿院里,便把贴身小厮顺子唤来,叮嘱他明日中午到大理寺,寻一家名为‘林芝记’的铺子买午食。 “郎主想吃什么口味的?”顺子未曾听过这家铺子的名字,故而多问了一句。 “什么口味?”陶应衡猛地一愣,忽然发现陶应策和沈砚压根没告诉他,芝姐儿经营的是什么铺,里面又卖的是什么菜。 陶应衡缓缓陷入沉思。 顺子等了半响没等到答案,忍不住抬眸看来:“郎主?” “啧。”陶应衡想不通便索性不想了,他大手一挥:“这还不简单?到时候你就把铺里所有的菜都各来一份,尽数送到国子监来。” “啊?郎主吃得完吗?” “我吃不完,但我不会喊人吗?”陶应衡白他一眼,想着明日唤上几名同窗一起用便是。 顺子表情古怪得很,自家郎主不清楚,而他却是清楚得很——他们家郎主哪来的朋友?可这话他敢想,却是不敢说的,只好硬着头皮应下。 陶应衡见他不作声,以为是自己没给钱的缘故。他从钱袋里随意抽出两张交子,丢进顺子手里:“这些够了吧?要是还不够,你就与铺里老板说一声,就说是我要的,差价明日再补上。” “郎主认得这家铺子?” “嗯,是我……额,朋友开的。” “?????”刚刚还吐槽自家郎主无朋友的顺子惊呆了。他傻傻地捧着两张交子,看了看金额:“是,是的。” 一张五十贯,两张一百贯。 这银钱就是在樊楼都可以在包厢订上一桌酒席,拿这些钱去订全部的餐食? 顺子自诩消息灵通,却未听身边人说起大理寺旁新开的酒楼饭馆之类的,看着交子不免担忧起来,自家郎主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他抱着一肚子的疑惑,次日中午匆匆赶到大理寺旁。顺子东张西望,很快便看到林芝记的招幌,赶紧上前瞧了一眼:“……”????? 顺子眨了眨眼,然后不信邪地揉了揉眼睛。最后他张大嘴,茫然地仰头看向前方:“哎?” 说好的新开的大饭馆呢? 眼前,眼前这普普通通的脚店是怎么回事? 不会,好像也不普通!? 顺子目光移到前面乌泱泱的人群,顿觉大事不妙。 他努力往里挤,伸长胳膊,大声呼喊着:“老板,老板,我要打包——全部菜品都打包一份!” …… 用两个字来形容林芝记的生意,那就是——爆了! 今日店门刚刚打开,林森就被门口围着的人惊得后退半步。 震惊之余,他不得不先出来安抚诸人,告知自家铺子尚未到营业时间,还望诸人在门口排队等候,同时赶紧让宋娇娘把消息递给林芝。 林芝到前面瞅了一眼,也是惊得头皮发麻,转身一头扎进灶房里。 还好今日的菜品大多与昨日一样,只是添加了一道同样价廉且味美的油爆醋炒蛋盖浇饭,故而准备起来倒也无甚困难。 林芝先将铺里的菜品分为两类,一类是提前做好并放入陶锅内加盖保存,用火炉慢慢煨着保持温度,有人点菜时只要盛出并配上爽脆蔬菜即可上菜。 还有一些需要猛火爆炒的菜品,林芝会预先准备好食材,按盘分好,炒制时直接上手使用即刻。 非说问题的话,就是灶房里锅碗瓢盆有些吃紧。但凡食客再多上一些,恐怕碗盘筷勺就来不及收拾出来。 林芝想到这里,忍不住探头出去:“爹,上回我让你赁个洗碗的仆妇呢?你找了没?” 林森一拍脑门:“忘了!” 他瞄了一眼已在门口排起队的食客,抹了把汗,没敢说实话。他不是忘了,而是觉得刚营业的铺子要开源节流,想着能省点便省点,顶多自己上手干,哪晓得第二天就这副模样。 林森暗暗叫苦,面上还要装作懊恼的样子:“放心,待会儿碗盘多了我便进来顶着,晚上关了门我便去赁人!” 就这般,他一直忙碌到现在。 林森接过顺子递来的交子,没半点高兴,面上全是苦恼:所有菜品都要打包一份?食材倒是还有,问题打包的话……碗盘就不够用了! 林森瞧着身着青衣的仆佣,咬咬牙,正决定去隔壁铺子借些顶上时,他注意到交子上的数字,登时沉默。 林森抬手指了指铺子墙面,苦笑道:“小哥,这钱也忒大了,咱们家最贵的盖浇饭也就六十八文……找不开啊!” 铺里最贵的是六十八文的羊肉焖饭和葱烧羊肉盖浇饭,其余都是从九文、十八文到三十八文的菜品,加之今日打九折,故而所有菜品加起来也不过两百六十余文。 顺子顺着林森所指的方向望去,整个人都傻了。 九文?十八文?三十八文? 最贵的也只要六十八文? 顺子得知总价以后,更是满脸的茫然和荒唐。其他不说,自家郎主何时吃过恁便宜的东西? 顺子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宛如一团浆糊,他浑浑噩噩地接回交子,又拿自己小面额的交子付了帐,半响都回不了神。 直到一股诱人的香气涌入鼻腔,才让顺子渐渐回过神来。他顺着香味望去,目光很快落在宋娇娘手里端着的菜盘上。 那盘里是金灿灿的鸡蛋,浓稠油亮的酱汁或是从顶端淌落,或是渗入米饭之中,配上翠绿的青菜和雪白的米饭,光看到都教人食指大动。 “您的油爆醋炒蛋盖浇饭,请慢用。”宋娇娘将托盘放在桌上,笑呵呵道。紧接着,她挤到前面来:“林芝说她把备用的菜也用上了,待会儿午休时你还得再跑一趟。” “知道了。”林森倒吸了一口凉气,今日足足备了昨日翻倍还有多的量,竟是瞧着勉强供应上中午的? 那……还有晚上的呢! 林森光是想想,便觉得头皮发麻。 至于顺子早嗅着味道,直流口水。他顾不得自家郎主的要求,又厚着脸皮加了一份:“大哥,就,就那个,再来一份,在这里吃!” 宋娇娘笑眯眯地接话:“好的,油爆醋炒蛋盖浇饭,原价十八文,新店开业打九折,收您十六文。” 顺子开开心心的应声,不多时便美美坐在位置上,看着宋娇娘在面前放下托盘:“请慢用!” “谢谢。”顺子道了一声谢,而后先舀起一勺米饭,再夹起一块金黄的蛋块搁在米饭上,送到近处细看。 这金灿灿的鸡蛋块裹着透亮的琥珀色酱汁,边缘微焦且卷曲,一股酸香中混着油香焦香的奇妙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刹那间便引得顺子 口中津液不断分泌。 他不假思索地送入口中,先是陈醋的鲜爽,再是鸡蛋的醇厚,细腻的蛋白,绵密的蛋黄,配合着软糯的米饭,不腻不冲,恰到好处,直让他一勺一勺根本停不下来! 顺子双眼放光:“呜呜呜!” 他想说真好吃,可嘴里塞满东西,话也说不清。 正当他吃得停不下来时,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耳畔旁响起熟悉的声音:“找到了。” 第39章 顺子抬起头时,嘴里还塞着饭,等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他险些把嘴里的饭菜喷出来:“陶,陶,陶,陶大郎,郎君!” 出现在顺子身后的正是陶应策,他嘴角勾着笑,冲着紧随其后的沈砚道:“瞧瞧!看我逮住了谁?是衡哥儿让你来的吧?你小子倒好,竟是比咱们几个都先吃上了。” 顺子吓得心突突直跳,下意识想要起身解释。只不过陶应策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导致顺子愣是没敢起身,只好压低声音解释:“是,是衡郎让小的来的,小的这不等着嘛,就先喊了一份饭……” 沈砚瞧着顺子提心吊胆的模样,忍俊不禁:“你吓他做什么?” “还不是衡哥儿闹的。”陶应策哈哈一笑,松开手:“顺子,衡哥儿叫你买了什么回去?” “衡郎让小的,将,将全店的菜品都打包一份回去。” “瞧瞧这小子做的事。”陶应策一听,登时挑起眉来:“他一人能有多大的胃口,一口气要吃上十份饭菜?我瞧着咱们这一趟出去,也没能让他学得好,净是整出些浪费吃食的事。” “回禀大郎君,衡郎说是打算邀请国子监的同学一道用的。” 顺子讪讪然的,赶忙给自家郎主解释:“另外,衡郎说这家铺子主人乃是朋友,小的想衡郎许是为了给铺子添点生意,故而才遣小的到这里来的。” “同学?”沈砚神色古怪, “朋友?”陶应策刚到嘴边的阻拦话顿住了,他与沈砚互看一眼,只差脱口而出:那小子能有什么朋友。 不过在仆佣跟前,两人还是默默吞回话语,给衡哥儿留了一点面子。 就在这时,宋娇娘提着两个大食盒过来:“这位客官,您点的……咦?” 她惊讶地看向沈砚与陶应策,又看看顺子:“沈郎,陶郎,还有这位小哥,你们三位认识?” “宋娘子,这是衡哥儿身边的小厮顺子。”沈砚笑着接话,“咱们刚看到他,还以为衡哥儿逃课呢。没曾想是衡哥儿听说您家铺子开张,特意让他来的。” “原来是衡哥儿的人啊?怎不早说?”宋娇娘眼睛一亮,赶忙让顺子等一等,自己又提着食盒回了灶房。 不多时,宋娇娘再次归来。她将食盒送到顺子手里,笑道:“我刚刚进去,让芝姐儿放了刚刚做出来的肉卷,原是屋里试做的新菜,你拿回去,让衡哥儿也尝尝鲜。” 顺子赶紧应了声,接过食盒以后逃也似的走了。 “你不是说要拦着顺子?”沈砚见顺子离开,便一撩袍角,在他腾出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好歹这小子说的理由还算充分,就放他一马吧。”陶应策左看右看,从旁边拖了一张空闲的板凳过来:“你也知道,这小子进国子监这几年,除了那帮不着调的衙内,愣是没正经认识过几个人。” 无论顺子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陶应策都给予几分期待。 “你也是不容易。”沈砚看了一眼陶应策,难得叹了一声。姑父不擅官场交际,能力又甚是普通,得父亲余荫方才得了个四品寄禄官的位置。 可没有实权,唯有名号和俸禄,到底不是长久之计。陶应策步入官场,便选择进入大理寺而非前去京外为官,也有家中诸事皆压在他肩头的缘故。 “等衡哥儿能撑起场子,我也就轻松了。”陶应策转了转肩膀,一副满怀期待地模样。紧接着他又看向沈砚,笑道:“你不如看看你自己?等耿家事了,你也得解吏归家,重新参与科举了,说不得还得与衡哥儿当同学去。” 沈砚摇摇头:“那还是算了。” 陶应策瞅他:“真不去?国子祭酒为了你跑来当胥吏的事,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给爹好脸色看过,到现在还是见一回念一回。” 说话间,宋娇娘端来饭菜:“来,沈郎的滑蛋鸡肉饭,陶郎的羊肉焖饭,这是配菜和汤,吃完了可以再添的。” “还有这个。”宋娇娘最后送上一碟子炸物,笑道:“与衡哥儿那份一样,是特别送给你们的!旁边是芝姐儿特调的酱汁,搭配起来特别好吃哦!” 陶应策和沈砚眼前一亮,齐齐道了谢。他们也顾不上刚聊到一半的话题,赶忙捡起筷子,朝着卧在盘里的金黄色炸物奔去。 这炸物外层的酥皮焦脆,泛着油润的光泽,切口处能看得出紧实的内馅,光看着都让人口腔止不住溢出津液。 等夹起以后,香味也愈发浓烈。 好在整个铺子里都充盈着饭菜的香味,食客们也都沉浸与自己跟前的饭菜之中,倒是没人注意到两人手里还多了个其余人没有的吃食。 沈砚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 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牙齿落在酥皮上,酥皮瞬间四分五裂,簌簌掉渣。 先是猪油的醇香,再是劲道的肉馅。牙齿只需微微用力,肉汁便汹涌而出,这肉馅分明是猪肉做的,可吃起来却一点都不腥膻油腻。 再细细咀嚼,沈砚面露惊讶:“居然在里面加了地栗?” 所谓地栗,便是荸荠,也就是马蹄。因其去皮以后肉质脆嫩,清甜多汁,故而时下世人主要是将此物作为时令水果食用,又或是用砂糖蜂蜜腌制成蜜饯作为茶点,又或是蒸熟炊煮后作为秋冬暖食,至于放入肉中制作菜品,却还是沈砚头回见到。 “唔真的有,里面还有胡萝卜。”陶应策闻言低头看去,只见咬开的破口处隐约能见到或是乳白或是橙黄的颗粒。 荸荠和胡萝卜的存在,又给这肉馅添了三分风味,三分口感,引得两人一口接着一口,完全停不下来。 不过眨眼功夫,盘里便被两人扫荡一空。即便如此,沈砚与陶应策也是意犹未尽,恨不得能再点上两份细细品尝。 只是他们转头便想起宋娇娘刚刚的话语,这是芝姐儿新做的菜品,连铺里都没开始售卖,他们能拿到这份品尝已是幸运。 “罢了罢了,还是先来吃饭吧。”陶应策唏嘘一声,又将目光转向面前的羊肉焖饭,夹起一筷子放入口中,登时眼前一亮。 沈砚紧随其后,垂眸望向自己盘中的吃食,只见那煎得两面焦黄,窝在蛋液之中的鸡肉,与那落在上面,绿得鲜亮的葱花,两者交相辉映,直教人瞬间食欲大开。 沈砚夹起一块鸡肉,连带米饭一道送入口中。 去骨的鸡腿肉鲜嫩弹牙,鸡蛋吸收了酱汁的鲜甜,味道醇厚,配上米饭一起吃,层次丰盈又和谐,每一口都仿佛有着完全不同的体验。 沈砚眯着眼睛,吃得认真。 正吃着,他忽然听到陶应策的叹息声:“芝姐儿的手艺也忒好了,早知道回汴京时应该开口邀请的!” “你当时邀请了也没用。”沈砚连盘底留下的汤汁都没放过,用米饭扫荡一遍,尽数送入口中以后才慢吞吞地回答:“芝姐儿一家刚刚逃出那等魔窟,又怎么会愿意到陶家去做女厨。” “我说的不是去我家。”陶应策摇摇头,哂笑一声:“我说的是我家的酒楼。” 陶家作为世家大族,家里不光有豪宅铺面,还有好些个隐秘的酒楼茶馆,从前只伺候自家人与亲戚宾客。 只是随着老一辈去世,陶家声望不如过去,那些酒楼茶馆光靠自家捧场早已入不敷出,只好放下身段,开始对外营业。 问题是里头的人依然没有改变想法,架子端得老高,本事却是跟不上,就连菜品味道也平平无奇。 对外经营非但没打响名声招牌,反而得到不少批评,生意越来越差,俨然成了一笔烂账。 “上回不是说要出租?” “我爹先嫌人给的银钱太低,后头有商户出的价高,他又嫌租给外来商户丢了陶家的脸面。”陶应策说起这个,面上便是藏不住的烦躁。 做晚辈的,但凡大声与长辈顶上两 句,传出去就得落个不孝的名声。 即便陶应策已步入官场,家里却还是他爹说的算。再说他在官场上的位置也没有到能压住亲爹的程度,顶多能劝上两句,没用的话便只能将郁闷吞回肚里,再想别的法子。 沈砚挑了挑眉,眼里闪过一丝同情,他作为晚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改口说林芝的事儿:“芝姐儿看着便是有大主意的人,怕是不愿意去铺子里被人支来使去的。” “我也知道,这不当时也没提这事,现在也就随口感叹一句。”陶应策摸了摸鼻子,抱怨道:“那帮眼高手低的东西……” 他抬眸看了一眼外面,见林芝记门口的队伍不减反增:“走吧走吧,你瞧瞧外面都有恁多人在等位了。” “行。”沈砚站起身来,与林森道别后掀帘出了铺子。他一边跟陶应策一起往大理寺里走去,一边笑道:“现在想来,衡哥儿订的那一笔单子,能不得能给芝姐儿引来不少人呢。” 国子监内除去如衡哥儿那般的荫生,与圣人特恩赏赐的恩生外,还有中举后未得官职,继续在国子监研读深造的举监以及地方官员举荐而来,亦或是通过考试的四方游士,以及武学和律学的专科生。 除去荫生恩生外,国子监其余监生多是家境贫苦,学业优秀者。比如广文馆生远不及太学生那般优秀者能直接获得官职,乃至直接参与殿选省试,多的是读书数年无所绩,故而鲜少能获得投资,少数人依靠家里或是妻族过活,更有不少人需要在外为人抄书,又或是纂写稿件维持生计。 像林芝铺子里的吃食,不仅味美价廉,而且续汤续饭,对于那帮半大年纪的郎君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诱惑。 陶应策想了想,觉得甚是有理,就是里面还有一个风险:“问题是衡哥儿真能找到这么多……朋友?” 国子监内,陶应衡正背着手打着转。他时不时走到门口,探身往外看去,回转身暗骂顺子两句,就让他去取个餐食,竟是耗费了这么久。 陶应衡的脸黑漆漆的,引得路过的学子频频侧目,更有人见着他赶紧绕道。 “姓陶的又在发什么疯?” “天晓得。” “刚销假回来时,我还以为他变了一个人呢,没曾想还是原本的臭脸样。” 几名路过的监生连连摇头,赶忙从边上离开了。倒是同样出身衙内的几名监生交换眼神,勾三搭四地凑上前去:“呦,衡哥儿,等小情人呢?” “去去,别胡说八道。”陶应衡瞥了几人一眼,懒得搭理他们。 “衡哥儿,您从外面回来以后对咱们几个也越来越冷淡了。”为首的高衙内抱怨道。他长得圆圆胖胖,穿着一身闪瞎人眼的销金缎子衣裳,活像是个行走的金元宝。 国子监里的衙内多是抱团的,以前陶郎虽不与他们日日走在一起,但也是隔三差五一道出门喝酒的类型。 哪晓得,出门一趟便变了人。 高衙内眼里闪过狐疑,莫非是陶郎打算要努力上进了吧?那可不成!要是他上进了,挨打的不就成自己了? 高衙越想,越是内心里咯噔,热络地勾上陶郎的肩膀,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他带出去耍耍:“陶郎,今儿个金明池畔正好有一场斗鸡,据说廖家王家也会出场呢!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廖家王家,便是汴京里出了名的斗鸡户。他们养的斗鸡皆是名种,一只动辄百余贯,下起赌注一场千贯都是常事。 往日廖家王家出场的日子,陶郎是次次不落的。 正当高衙内心思转动时,便感受到手下肌肉一紧。他嘴角上扬,愈发得意自己想到的办法,他就说了这人啊都是有瘾头的。 像是陶郎这般憋了那么久的,玩上两回就重新念起来,自然而然就不会再想那什么上进的事儿。 思绪刚刚落下,一股重力袭来,顿时让高衙内的身体往后倒去,脑袋重重砸在柱子上。 他嗷的一声抱住脑袋,两名跟班也急急跟上前来,或是伸手扶起高衙内,或是急声关怀:“高郎君!你没事吧?” 高衙内疼得龇牙咧嘴,气恼得脸蛋通红。他啪地一掌拍在跟班的手上,怒道:“姓陶的,你是不是有——” 话说到一半,高衙内忽地愣住。 他目瞪口呆地看向前方,模样有点傻,引得跟班也面露异色,下意识转过身望去,紧接着他们也张大了嘴,目瞪口呆看着喜笑颜开的陶应衡。 平日目空无人,日日摆着一张臭脸的陶应衡竟是喜笑颜开地迎上前去,目标还是一辆刚刚停下的驴车。 不会,真的,有问题吧? 跟班磕磕绊绊道:“莫非是陶郎真的有了心上人?” “你家心上人才坐驴车呢!”高衙内下意识反驳一句,要是谁家衙内让自家女眷或是外室坐着驴车出门,那真真是要笑掉人大牙的,背地里被人骂穷酸的。 就是高衙内,也不会这般说陶应衡。他探身往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陶应衡的动作,倒要看看他藏了何等的猫腻,然后他便见一名眼熟的小厮从驴车上下来…… “高郎君,那不是顺子吗?” “……”高衙内自是认得的,就是认得他才奇怪啊。他眉心紧紧锁着,惊疑不定地扫视着顺子,就见顺子提着两大食盒,也不知道说了甚便见陶应衡的笑容愈发灿烂,不!是越发傻了。 高衙内的好奇渐渐强烈,没忍住决定上前问个究竟。 陶应衡龇着大牙,喜得合不拢嘴,巴不得将食盒拿到屋里,赶紧尝尝那道芝姐儿特意送的吃食。 “对了,郎主。”顺子记起自己与两位郎君对话,小声道:“大郎君和沈郎君听说您要与同窗分食的事儿,说不得晚上会询问一二。” 陶应衡:“……” 他龇着的大牙瞬间收回去了,不由地瞳孔地震。 同窗,朋友? 还要能坐在一起吃饭的……啊呸!他去哪里寻啊? 陶应衡不仅笑容凝固,而且连冷汗也直接冒了出来。 走上前的高衙内亲眼看着陶应衡在三息时间内笑容消失,整张脸忽青忽白忽红忽紫,登时动作一顿,心里暗暗发虚,他怎么觉得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高衙内想了想,又准备往回退去。只是他转身没走两步,肩膀上便搭上一只胳膊:“高兄~” 高衙内:“……” 高衙内:“…………” 光听到这声音,他的鸡皮疙瘩便冒了出来,不祥的预感更是激得他头皮发麻。 “高兄~”见高衙内僵在原地不动,陶应衡心虚地瞥了两眼:“是不是我刚力气用得太大,让你伤着了?” “都是我的错,让我补偿你吧!” “……啊?”高衙内听到这里,整个人都傻了。他僵着脸,缓缓转过身来,惊疑不定地瞅着面前人,尤其是看到陶应衡脸上的笑容,更是浑身一激灵,挣扎着想要后退。 “高兄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陶应衡假装没看到高衙内挣扎的动作,脸上带笑,不但拉着他,而且还招呼着两名跟班:“对了,对了,还有你们,你们也过来。” 两名跟班同时一愣,受宠若惊地指了指自己:“哎?说的是我们吗?” “那是当然了,不然我是在找谁?”陶应衡哈哈一笑,暗暗给自己点了一个赞,瞧!这样不就有三个人了吗? 他一边招呼着众人往里走,一边悄声询问顺子:“有多少菜,够几人吃?” 顺子赶忙道:“一共是十人份!” 陶应衡倒吸了一口凉气,十人份?加上自己,再给顺子留一份,那也就五人,还有五人份…… 陶应衡目光环视全场,看在四周来来去去的陌生同窗,心里暗暗唾弃过去不爱与同窗往来的自己。 瞧瞧恁多人,就连个名字都喊不出来! 正当陶应衡急得抓耳搔腮的时候,正好见到两名眼熟的学子。他忽地眼前一亮,拉着高衙内问道:“高兄,你认得那两人吧?上回我见你们三个拉着他们两,一道往外头去的。” “……”高衙内往那边瞧了一眼,眼皮跳了跳。他绷着脸,唯恐教陶应衡看出自己的心虚来:“认识,怎么了?” “哎呀!那就好哇!”陶应衡暗赞自己眼尖,没认错人,喜滋滋地拉着高衙内往前走:“喂喂喂,你们两个,站住!” 一时间,路上诸人齐齐侧目。 陶应衡加快步伐,拉着高衙内上前,将两名学子围在中间。 那两名学子先是一怔,当发现高衙内与另两名跟班后顿时变了脸色,面露警惕,看向陶应衡的眼里也皆是敌意。 “果然……” “都是一路……” 陶应衡没听清两人的声音,笑眯眯地询问道:“喂,你们两个,额,吃了没?” 高衙内:“……?” 两名跟班:“……?” 两名陌生学子:“……啊?” 众人面上皆是茫然。 两名陌生学子困惑又不解,凝视陶应衡半响,犹豫着回答:“还,还没?我们正打算吃。” “那就好。”陶应衡顿时喜上眉梢,拉着两名学子,又唤上高衙内:“走走走,咱们寻个没人的地方说话!” 五人:“?????” 高衙内先举手诉说自己的无辜,低声道:“我可什么都没做,也不是我怂恿的,是他!是陶郎自己来寻你们俩的麻烦!” 两名学子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没作声,只是抿着唇跟上前,倒要看看陶应策打算做什么。 一主一仆走在最前面,而后是两名身着布衣的贫苦贡生,而后又跟着三名衣着华丽的荫生。 这等场景映入诸多路过学子的眼中,俨然就是一场霸凌事件! 几名义愤填膺的学子跟在后头,发誓要将他们人赃俱获,另有几名学子则匆匆往博士师傅处赶去,想请师傅们前来处理。 而陶应衡却是全然不知自己引发的骚动,带着几人几经周转,终于在国子监内寻到上有绿荫,下有石桌的清闲处。 随着顺子将食盒搁在桌上,陶应衡也招呼慢几步过来的高衙内等人:“你们慢吞吞的做什么?快过来,不然饭菜就要凉了。” 高衙内:? 两名跟班:?? 两名陌生学子:??? 高衙内终于注意到搁在石桌上的食盒,回忆起刚刚顺子拎着两食盒从驴车下来的情况,终是没绷住。 他一脸崩溃,脱口而出:“等会,你让我们过来,是让我们来吃饭的啊!?” 陶应衡闻言,面上露出几分异色的同时他手里动作也未停下,掀开食盒盖子:“对啊,不然呢?” 还对啊,不然呢! 别说高衙内整个人都不好了,就连两名陌生学子都忍不住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陶应衡。 第40章 博士厅内,几名国子监博士与助教正闲聊着,话题多半绕在国子监的学子们。 “你们瞧瞧,这是候监生今日上交的文章,字字珠玑呐。”一名博士笑着将爱徒的功课递给诸人查看,脸上满是骄傲。 即便本朝实行封卷誊录制,无需如前朝那般在科举前将诗文投献于主司考官与权臣名宿做参考,也架不住博士的拳拳之心,意让爱徒声名高些,未来的官宦路更顺畅些。 “让我看看。”其中一位博士接过文章,细细阅读片刻后便连连点头:“不愧是李博士的高徒,写出来的文章甚是漂亮,想来明年科举时定能夺下一个好名次。” “哎,的确不错。”另外一人翻看一遍,眼前一亮:“要我看竟是不逊于沈生。” 提到沈生,诸人齐齐一默。 李博士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半响方才摇头道:“人各有志,咱们也没有办法。” “当个小吏算什么志向!?”旁边的博士一掌拍在桌上,吹胡子瞪眼:“陶家人也是,竟是不知道规劝一番。” “陶家人也终究只是亲戚,哪能真管着?”李博士摇摇头,顺势移开话题:“再说,若是他们能有这等本事,那位陶四郎——” 说到陶四郎,屋里人又是叹气。 刚刚拍桌子的那名博士连连摇头:“他功课不差,文章也写得不错,就那性子……” “若是像陶大郎便好了。” “我倒听说。”有一名助教笑着插话,“陶四郎回来以后,说是性子沉稳许多,待人也甚是有礼。”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一名学子撞进门:“李博士,戴博士……呼,呼,高,高衙内……啊不是,高生还有陶生,他们把候生和徐生带走了!” “什么!?”好几人猛地站起身来,其中以李博士的脸色最难看。 他上回发现高衙内竟是在国子监内欺负学子,便将他训斥一番,还表示若是再犯要告到国子祭酒处,这才让高衙内老实了些日子。 “哪个陶监生?” “就是陶应衡!” 李博士听到答案,更是大惊失色:“这高衙内愈发不像话,竟还拉着陶四郎胡闹!” “简直就是个祸害!” “陶四郎是改了性子?这不是变坏了吗?” 李博士怒火中烧,率先走出大门:“他们在哪里?带我去!” 另外几名博士助教互看一眼,也纷纷起身追上前去,倒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行人步履匆匆,跟着带路学子赶到国子监后院。还未走近他们便注意到前面围着不少人,隐约还传来争执声。 “喂喂喂,你怎么能这样!” “陶四郎!你太过分了!” “哇……过分的是你们吧?” 李博士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殆尽,登时控制不住愤怒,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场内说话声戛然而止,下一秒簇拥在一块的人群渐渐散开,露出被围在最中央的几人来。 陶应衡手里拿着筷子,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博士等人,眉梢眼间皆是茫然:“……在吃饭?” 李博士的怒火瞬间卡壳,他目光扫视全场,看着或是拿着木筷,或是手执汤勺,又或是嘴角沾着痕迹,亦或是腮帮子还在动作的学子,半响挤出一个字:“啊?” 陶应衡怪委屈的,因着带回来的饭菜有点多,他便邀请了同学,想着顶多一人吃两人份。 哪晓得他打开食盒盖子不久,便又有人嗅着香味凑上前来。 然后人就越来越多,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填饱肚子,自己的饭菜就被这帮饿狼吞入肚里,还倒打一耙说自己吃得多! 拜托,这是我的午饭耶! 还在吵吵闹闹时,李博士他们又来了。 陶应衡心气不顺:“李博士你们来晚了,已经没有饭菜了。” 李博士等人:………… 前来拉人告状的学子更是一脸懵,待听完负责跟踪的学子描述后像是吃了黄连一般,一张脸都青了。 啥玩意?强拉人去用饭菜?不是,这是人能做的事情吗?就这件事,这件事他合理吗? 半响才知道闹了个乌龙的李博士神色复杂,而陶郎也是目瞪口呆,甚至还不忘嫌弃地瞥了一眼高衙内:“我才不是那种没品的人,居然还跑去欺负同窗……啧啧啧。” 紧接着,他还朝着李博士与一帮学子道:“你们怎么能把我与他混为一谈。” 诸人沉默不语,倒是高衙内气得暴跳如雷,脸蛋涨得通红:“我也就寻了他一回麻烦。” 陶应衡呵呵一声笑:“我~也~就~寻~了~他一回麻烦~” 听着陶应衡那怪腔怪调的模样,高衙内整个人都炸了,要不是两名跟班见着博士们都在,连连拉住高衙内,否则他定要冲上前去与陶应衡掰扯清楚。 李博士看着吵吵闹闹的两人,又去询问了侯生和徐生,确定两人的确是受邀一同吃饭,方才放下心来。 紧接着,他看 了一圈旁边的学子,纳闷了:“那你们呢?” 那几名学子脸色泛红:“我们,我们原本是跟踪……后来,后来,后来……嗅着味儿香,饭菜的份数还有得多,我们就,就凑上前来蹭了蹭饭。” 甚至说到这里,那几名学子还忍不住咂咂嘴,仿佛还在回味味道似的。 “这样啊……”李博士看着一帮学子,又看了一眼陶应衡。 这陶四郎特意买来与人分享的吃食,想来应当是价值不菲,他有这份心,却是被诸人误解。 李博士想到这里,不免觉得良心不安。他看着场内诸人或是尴尬,或是郁闷,或是不快,或是羞恼的态度,咬了咬牙道:“这样,回头师傅我带你们去搓一顿!” “哎?”学子闻言,自是听出李博士的用意,不由地面露异色:“李博士,这可使不得。” “是咱们误会了陶监生,要请客也该咱们请客。” “哪有什么使不得?你们又没俸禄。”李博士拍了拍胸口,“而我,有钱!” 几名学子面面相觑,半响才有人悄声道:“可李师傅您上回不是说发了俸禄以后给母亲、嫂子和娘子各买了两匹绢布,又买了别的七七八八,不过十日就花了干干净净,后面日子就只能用酱菜白饭过活了?” 没等李博士反驳,另外一名学子也附和道:“对对对,那次后来还是您家娘子觉得不对,遣家里仆佣来才没让您饿着。” 李博士:“……” 李博士:“…………” 他感受着身后同僚们投来的八卦视线,羞恼得厉害。半响,李博士咬紧牙关道:“那是我与我娘子的情趣……你们一帮没成亲的小崽子,知道个屁!” 不等几人再发表言论,李博士又大声喝道:“行了行了,我说我请客就我请客!” “见者有份?” “呦!李博士请客哦!” “喂喂喂,我可没说请你们啊!” 李博士和同僚们闹上片刻,方才朝着陶应衡而去,打算问一问他是在哪里订的餐食。 “李博士请客……?”陶应衡先说了铺子位置,才听到李博士的邀请,顿时连连摆手:“哪好意思麻烦您请客,这铺子是我熟人开的,要请也应当是我请。” “那哪成,是我误会了你与高监生,这回得我请客。”李博士断然拒绝,还当机立断说今日下午便请诸人去搓一顿:“大家说说开,解解误会。” 李博士恐陶应衡要拒绝,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当给师傅我一个面子。” 李博士都这么说了,陶应衡哪能说不的,只好一口应承了下来。 倒是顺子听着,表情古怪得很。他带回来两大食盒的饭菜不过三百文不到,就这请客……用得着推来推去的嘛? 待李博士等人离开,诸学子也四散而开,顺子赶忙上前把这事儿说了出来:“……这铺里卖的是盖浇饭,小的在那边用饭时,送上来的都是将菜直接放在饭上用的,唯独外卖才将饭菜分开,这……哪是聚餐的地儿?” “等会?”陶应衡不问那盖浇饭诸事,只瞪着眼儿看他:“你说你刚刚在那边用饭!?” 顺子这才回过神来,可惜捂嘴已经迟了一步。陶应衡见他慌慌张张的样,气了个仰倒:“好你个顺子,我在这里翘首以盼,还不忘给你留一份饭,你倒好!竟是背着我先在那边吃了饭,有没有想到我?” 顺子连连叫屈,又赶忙说起陶应策与沈砚的事儿:“多亏小的那番话,两位郎君才罢了的,再说,小的在那边干等也是干等嘛……” 紧接着,顺子又想起一件事来,赶忙说道:“还有……这钱也是小的出的。” 陶应衡:??? 他眉毛倒竖:“你小子胡说什么?我给你两张交子呢。” 顺子无语,从袋里取出交子塞给陶应衡:“我的好郎主,那十份饭菜一共也就两百六十八文钱,人都找不开,最后是小的自己出的钱!” “两百六十八文?” “没错,就是两百六十八文。”顺子点点头,“您说就这价钱,您还与李博士争来争去的……” 陶应衡瞪着眼儿,不作声,又想起自己已将铺子里所有的菜都点了一遍。他背着手转了一圈,而后吩咐顺子再跑一趟:“你去与芝姐儿说一声,便说晚间李博士要在铺里请客,教她们再去准备几道好菜,晚上一并送上来。” “我那交子也一并送去。” “多的便由我这里出,到时弄个差不多的价报给李博士便是。” 陶应衡与顺子商议时,林芝记也结束了中午的营业。 林森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回头便见到了一缸子待洗的碗盘:“哎呦,我的亲娘!” “你叫娘也没用!还有这些,这些洗完便去还余娘子罢。”宋娇娘指了指旁边那一盆子碗盘,无奈得很。 “嘶……”林森刚刚还把这盆漏了呢,他看了直接倒吸一口凉气,想也不想便转身便往外走:“我这就去市场上赁个婆子来,再不济先喊个闲汉来帮忙也好。” “瞧你那样!赶紧去罢!”宋娇娘冲着林森的背影翻了一个大白眼,啐了一口,而后朝着林芝吐槽:“瞧瞧你爹,刚刚还说自己洗呢,就这点时间便反悔了。” “爹!”林芝听到这里,赶忙跑到灶房门口,冲着林森喊:“那你顺便去趟牙行,再赁点银器铜器来!” “晓得了!”林森应了声出门去了。 别看后世收藏界里钧窑瓷器深受追捧,可在本朝却是地地道道的大路货。 既然是大路货,便无法彰显出主家的身份地位,自然而然便不得权贵喜喜爱。 又因上行下效,故而各种诸如瓷枕之类的瓷器皆是价格低廉,唯有清官与穷人使用,而瓷制的杯盏碗碟更是只有普通百姓会用。 至于官宦那都是用铜器、银器乃至金器的。也正因此,故而位处大理寺街前这条路上的铺子,无论大小用的都是铜器银器。 这些器皿价格不菲,全部都要购买更是一个天文数字。而在汴京城里,需要银器铜器的铺子不知凡凡,有需求自然也有租赁的,牙行、杂货铺甚至是当铺都提供银器铜器出租,价格也不贵。 林芝开铺子前便准备了不少,就没想到铺里刚开业,生意便蹭地窜了上去,碗盘都不够用。 好在宋娇娘与余娘子关系不错,帮忙借了一些来,否则啊真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林芝想到这里,打开锅盖,搅了搅炖煮的红豆:“回头我做了点心,娘便拿些去给余婶子,谢谢婶子帮忙。” 宋娇娘笑眯眯的应了声,既然林森去赁人,她也不急着打扫卫生了,索性倚在灶台边看着女儿的动作。 “芝姐儿打算做红豆汤?” “不是,是在准备做重阳糕。”林芝摇摇头,提起即将到来的重阳节:“娘想喝红豆汤?那我给你盛一碗出来?” “不用不用。”宋娇娘摇摇头。 “没事,再给您煮两块黏糕进去?”林芝笑眯眯的,舀出一碗放到旁边的小锅里,先加了少许饴糖和蜂蜜,搅拌均匀后又加了方方正正的糯米黏糕进去。 伴随着小锅咕咚咕咚的沸腾声,软乎乎的糯米黏糕在红豆汤上摊开身子,整个灶房里都散发出甜蜜的芬芳。 原本说着不要的宋娇娘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目不转睛地看着锅里冒出来的小泡。 林芝盛在小碗里,送到宋娇娘手边。宋娇娘没能抵挡住诱惑,忍不住凑上前,舀起一勺放入嘴里:“唔!” “怎么样?” “好好喝!”宋娇娘双眼亮晶晶的,眉梢眼间皆是满足。 单纯从味道上来说,红豆黏糕汤只是寻常,可这样坐在灶房里,被热气和香味保卫着,教人有种幸福的感觉。 反正宋娇娘觉得,这是她喝过最好喝的红豆汤! 宋娇娘不满足于一个人喝,故而她舀起一勺送到女儿嘴边:“芝姐儿也来一口!” 林芝张开嘴,啊呜一口。 母女两个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开心。 待母女俩喝完红豆汤,红豆也煮得差不多了。林芝将红豆盛出,沥干多余的水分,再用捣药杵研磨,尽可能让它们变得细腻。 宋娇娘见状,也一道来帮忙。 与此同时,林森风风火火赶到市场上,以最快的速度赁了一个婆子,又去杂货行里租了一堆铜器。 就在他往家赶的途中,林森听到一人的呼喊声:“林大伯,林大伯——林芝记的林大伯!” 林森前面还没在意,直到听到后半句才愣住。他赶忙叫车夫停下,回首望去,就见后面驴车上的眼熟汉子:“你是……顺子?” 顺子见前面的驴车停了下来,赶忙下车迎上前来:“是,正是小的,小的正要去您家铺子……” “是来还碗碟的?”林森笑道,“给我吧,省得你再跑一趟。” “不是不是,小的是有事儿要说。”顺子把食盒一道搬上驴车,翻身坐了上来:“到铺子再说吧!反正是桩大喜事!” 林森不明所以,但也带上顺子回到铺里。等两人进了铺子,见林森安排好洗婆子做事以后,顺子才将李博士的打算说了出来,登时将他吓了一跳。 “哎?李博士要请客?”林森再三确定,而后赶忙进了灶房将这事告诉林芝与宋娇娘。 “你是说衡哥儿的师傅,国子监的博士要在咱们铺里请客?”林芝听到林森的通报,忍不住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出灶房又重新问了顺子一遍。 “顺子哥,你不会听错了吧?”宋娇娘也是难以置信。 要晓得国子监博士那可是正五品的官儿,打算请学子同僚用饭,那也应当是在酒楼里订一桌子席面,怎么会到自家这个连正经饭馆都算不上的脚店里订位置? 顺子又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无奈道:“说来也巧,李博士已把事儿通知出去,郎主才想起没说这事儿。” “这不,郎主怕您家晚上招待不来,这才赶紧让我跑一趟,请您家仔细准备准备,也好招待招待。” “原来是这样……”林芝想了想,便有了打算:“劳烦顺子哥回去与衡哥儿说声,就说我家知道了,就包在我家身上便是。” 顺子哎了一声,又将那两张交子送上前道:“姐儿有什么需要买的便尽管买,若是有临时买不到的,您与我说一声,我回府里帮您取来。” “不用紧,没的事。”林芝摇摇头,只道顺子回去禀报,晚上让衡哥儿带着诸人来便是。 顺子再三确定,方才离开。 待他走了以后,宋娇娘终是忍不住攥紧拳头:“芝姐儿!这可是国子监的李博士,五品的官儿!” 要是他来铺子里吃得好,那以后自己铺子可不就起飞了!? 宋娇娘捧着脸颊,想入非非。 林芝不得不给宋娇娘泼一盆冷水,说道:“咱们恁小的铺子,想改成饭馆都改不来,再说刚顺子也说了这位李博士并未吃过,只是觉得学子们喜欢方才订了咱们铺子。” “若是咱们做的差异很大,人学子和博士又不是傻子,倒是反而不好交代。”林芝抬眸看了一眼墙壁,更何况他们墙壁上还有各式绘图呢。 宋娇娘瞬间如泄了气的皮球,嘟着嘴抱怨道:“那就让这般机会飞了?” “那也不至于。”林芝摩挲着下巴,心里已有了主意,她本来便是想着盖浇饭做一段时间便好朝着小碗菜的方向变革,如今也只是提前实验实验。 林芝想了想,便写下单子,吩咐林森去市场上买菜。而她转身回了铺子,继续制作重阳糕。 她在锅里倒入油,随即将研磨好的红豆泥尽数倒入其中,把灶台火力变小以后慢慢翻炒均匀。 刚刚放入锅里的红豆泥还是湿润的,随着翻炒的时间变成,里面的水分渐渐蒸发,整体已抱成团状,且不再黏锅。 这时候,便可以再往里加入一些蜂蜜和饴糖,用来增加红豆沙的甜度与风味。 林芝舀起一勺:“娘,您尝尝。” 宋娇娘嗅着甜甜的豆沙味,早已是迫不及待。她张开嘴,嗷呜一口,登时连连点头:“这豆沙味道不错,甜味刚刚好。” 林芝也尝了尝味,确定没问题以后便可以取出放凉待用。 等豆沙准备齐全以后,她便将粳米粉和糯米粉倒在盆里揉搓均匀,再分成数份。 除去两份放入砂糖的另外加水外,剩余的几份里则分别加入菠菜汁和南瓜汁。 把四份面粉分别搅拌均匀,搓散,再过筛两回,直至变成细腻状态。 随后便是一层一层放置上去,中间夹上细腻香甜的红豆沙,到最顶上一层时林芝放上红枣碎、栗子肉、银杏仁和松子肉,组成吉祥如意的花纹,这样便大功告成。 最后,只要上汽蒸熟便可。 等林芝将重阳糕搁上锅子蒸制时,林森也将她要的食材尽数买回铺子里。 再然后,便是忙忙碌碌的准备。 宋娇娘只见女儿动作快得惊人,眨眼的功夫便利索地切好蔬菜和猪羊肉,或炖或煮,至于做的是什么……她也不认识呢! 宋娇娘看了半响,几回意图帮忙都没寻到帮忙的机会,最后还是灰溜溜地起身往门口去。 她先按着女儿的叮嘱在门口挂上牌子,上书:本店晚间档已预约,不再招待其余宾客,敬请谅解。 再然后,宋娇娘拿出一份蒸好的重阳糕,连带着被婆子洗好的碗盘,一并送到隔壁余娘子家,打算趁着空闲时分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宋娘子来得正好,花娘子也在我这里呢!”余娘子见着宋娇娘来了,赶忙起身迎上前。等她见着宋娇娘手里拿着的匣子,更是嗔怪道:“来就来了,怎还带着吃的?” “中午的时候多亏余娘子您帮忙,这是芝姐儿刚刚做的,她叫我拿来的,您尝尝!” “都说是邻里了,有啥好客气的。”余娘子娇嗔一句,就是瞧她噙着笑容的模样,便知余娘子还是欢喜的。 这人来人往便是如此,若是真借着街坊的名字光讨要好处,不肯付出一点半点的,恐怕没几人就无人愿意来往了。 “来来来,快坐下,咱们坐下聊聊天罢。”余娘子招呼着宋娇娘在外头坐下,她先将宋娇娘还来的碗碟送到屋里去,而后又取了一盏洛神桂花饮子:“宋娘子尝尝罢。” “快尝尝。”旁边的花娘子笑着附和,同时抬手指着余娘子:“正好你来了,这人啊向我炫耀了半天。” “好漂亮的颜色!” “对吧!”余娘子捧着脸颊,兴奋得很,“这是我铺子近来最受欢迎的饮子!” “哎……是余娘子您想的?” “不是不是,我哪有那等本事。” 余娘子哈哈一笑,方才道来:“我也是听铺里的官人谈及,说是樊楼里新出了一道用洛神花做的饮子,颇受娘子们喜欢,这才私底下琢磨的,没曾想刚放上去便是大受欢迎。” “余娘子心灵手巧,换作别人怕是抓破了头都想不出来。”花娘子笑着接话,“这可是樊楼里的吃食!” “我也就模仿个名头罢了。” 余娘子听到夸赞,捧着微烫的脸颊嗔道:“据说樊楼里用的是琉璃杯子,里面还放了冰雕的洛神花,再配以洛神花茶,那模样光是想想便风雅得很。” “冰雕的洛神花——”宋娇娘也忍不住幻想起来,“要是能去这樊楼里用一用就好了。” “哎呀哎呀,宋娘子在想什么呢!那樊楼哪是咱们去得起的地方。”花娘子闻言,顿时笑出 声来:“瞧我忘了,宋娘子并非汴京本地人,许是不知樊楼价贵。你猜猜这洛神花饮子在樊楼要什么价?” 余娘子蹙了蹙眉,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宋娇娘,赶忙打圆场:“你这话说的,搞得咱们一开始就猜对了一样!” 紧接着,余娘子拉着宋娇娘的手抱怨道:“那樊楼里的一盏洛神花饮子,足足要一千八百八十八文!” “一千八百八十八!?” “是啊,这还单单是饮子费,里面的菜品动辄就是三千八百八十八,五千八百八十八,一桌席面几十贯上百贯都是常事。” “这些还是写在单子上的。”花娘子状若无事,插话道:“我听人说樊楼还有没写在单子上的菜,专门是用来招待贵客的,那点上一桌子的菜品,少说也得上千贯!” 宋娇娘倒吸了一口凉气,两眼珠子都险些瞪出眼眶,自家十几年功夫才攒下两百贯的身价,已是自鸣得意,后头姐儿得那三百贯,更是觉得天文数字。 饶是被那街头铺子一千贯起的价格吓到,宋娇娘也自信满满,想着自家人只要筹谋上数年,总是能攒下买大铺子的银钱。 可一桌子的饭菜便要一千贯?那得是如何奢侈,如何夸张的生活啊? 余娘子见宋娇娘张大嘴,久久难已回过神来的模样,哈哈一笑:“那些事儿离我们太远了,咱们就过好咱们的日子就是。” 宋娇娘慢一拍,方才回过神来。她点了点头,又将重阳糕推到余娘子和花娘子跟前:“你说得对,来来来,咱们不提那个,你们快尝尝我女儿的手艺。” “好好好,让我瞧瞧——这是重阳糕吧?”余娘子刚刚没细看,如今细看一眼便面露惊讶:“怎有这么多层颜色,好生漂亮!” 只见放在盘里的重阳糕皆是正方形的,端端正正,白黄红绿四种颜色交错而放,精致的模样教人甚是惊奇。 一道美食,自是要色香味俱全。 尤其是色字还摆在第一位,可见人物对其的重视,就宛如两人捧在手里的洛神花饮子,因其色如玫瑰,从樊楼面世以后便迅速成了汴京城上下女眷的心头好。 余娘子和花娘子也不例外,目光完全无法从这五彩缤纷的糕点上挪开。 她捡起一块来,放入口中细品,入口先是最顶部的松子仁、杏仁、栗子碎和红枣,前两者油润且酥脆,栗子碎甜糯,红枣香甜,四者的味道各有特点,放入口中的瞬间宛如乐团共奏,教人看花了眼的同时又享受着一致的曲调。 再来是松软的米糕与甜蜜的红豆沙,这豆沙不干也不湿,味道恰到好处,入口即化。 豆沙像是温柔的大姐姐,将跳脱的食材尽数拥入怀中,无论是哪一种滋味,都能与她完美融合。 “你家女儿的手艺,真是厉害!要我说这道重阳糕不比潘记差呢!”余娘子直吃完一块,才忍不住发出感叹来。其实上回吃过芝姐儿做的肉酱,她便觉得芝姐儿的手艺非同寻常,可没想到她居然连点心都做得这般好。 从外表看上去无甚区别的重阳糕,其实味道却是天差地别,有些铺子做得过于黏腻,有些则做得过于干硬,还有些用的果酱带着涩味,有些过甜反而尝不出其他风味…… 而眼前的重阳糕,口感既松软且不粘牙,甜蜜的同时又能品尝到层次丰富的香味,真真是教人欲罢不能。 余娘子没忍住,又捡起一块来吃。她吃着吃着,忽地心中一动,猛地抬眸看向宋娇娘:“娇娘,你们铺里打算卖这重阳糕吗?” 宋娇娘想了想,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生意的事儿都是我家女儿做主,我也不晓得,不过想来应当是打算卖的?” 顿了顿,宋娇娘道:“也有可能是在重阳节那日当作配菜送。” “是这样的,娇娘姐姐。”余娘子握住宋娇娘的手,不好意思道:“我瞧着您家这道重阳糕味道模样都特别惊艳,刚好我们店里每逢节日都要给客户送回礼,就想着能不能请芝姐儿帮忙做一做?” 不等宋娇娘迟疑,余娘子又赶忙补上:“我家铺里大概需要三十盒,当然这肯定不能让芝姐儿白白忙活,麻烦娇娘姐姐问问芝姐儿,按什么价算合适?” 宋娇娘吓了一跳,下意识表示不用付钱,倒是余娘子连连摆手:“您可不能这么说,芝姐儿的手艺又好,要是放在点心铺子怕是我们家想订都订不到呢。” “您别与我客气,好不好。” “好好好,我待会问问,再给你答复。”宋娇娘没曾想送了一回点心,竟是得了一笔生意,心里怪不好意思的。 她与余娘子又说了几句,便回家里去了。等宋娇娘和花娘子一走,余娘子的丈夫吴掌柜便从里头出来,埋怨道:“你怎突然问隔壁订了重阳糕?咱们不是说好了就买潘记的吗?” 潘记果子铺乃是汴京城里有名的果子铺,这几年名声大噪,价格也适中,故而像是他们这般的脚店和中等铺子都爱在他们家订。 夫妇俩已订了好几年,今年也是一如既往的做好打算。 吴掌柜刚刚听到便急了,可这林芝记毕竟是隔壁邻居,他也不好给人挂脸子,只好等人走了再出来埋怨自家娘子:“怎这么糊涂,就算你与宋娘子关系好也不能这样吧……” “你才糊涂呢!”余娘子给吴掌柜一个白眼,捡起一块重阳糕便塞进他嘴里。 吴掌柜刚要说话,却是被嘴里的滋味勾住了思绪。他忘记原本要说的话,下意识嚼嚼嚼起来。 余娘子瞥了一眼自家相公,双手环抱在胸前,坐等他后头的反应,瞧他待会还能不能这么嚣张。 吴掌柜吃着吃着,便回过味来,一张脸忽青忽白忽红忽紫的同时,还不忘继续嚼嚼嚼,良久才喉结滚动,将糕点吞入肚内。 “嗯哼。” “……”吴掌柜沉默一瞬,当即改口:“娘子英明!就是,就是林芝记没什么名气,还有你让隔壁报价,这……” “说你傻你还不信呢!”余娘子伸手揪住自家官人的耳朵,“我这般客气,又照顾了邻里朋友的情面,娇娘一家又是极客气的人,你等着这价格定然比外头便宜划算!” 吴掌柜吭哧吭哧,不作声。 余娘子翻了个白眼:“再说了咱们赠送客户礼品,本就是心意,你瞧咱们年年送潘记,可曾得人问过一句?因着大家都晓得潘记,说不得十家铺里五六家都送的潘记的,人能记得咱们啥?” “林芝记的糕点做得又巧妙,味道又好,说不得有人会记住,甚至有可能来问上两句,那才是对咱们有益呢!” 吴掌柜听到这里,终是没了意见,他冲着娘子深鞠一礼:“娘子聪慧,是小人错了。” 余娘子方才喜笑颜开,不曾想花娘子回到铺里,也正与自家官人吐槽这桩事:“刚刚在饮子铺那,余娘子问宋娘子订了重阳糕。” “宋娘子?莫非是那家林芝记的?”花娘子的官人姓郑,是个清瘦如竹竿的,他斜了花娘子一眼,蹙眉道:“那家铺子不是做什么盖浇饭的么?怎么又开始做起重阳糕了?等等,你也订了?” “我又不是余娘子,哪回不是回头与官人你商量再订东西的?”花娘子连连摇头,抱怨道:“再说,恁小的脚店做的东西,哪里拿的出手。” 郑掌柜方才和缓了表情,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就是送给乡下亲戚,我都嫌丢脸子,哪能送到官宦富户那的,到时候人还以为是咱们瞧不起他们!” “刚刚余娘子提起,我只好装作没听见,好不容易才熬过这个话题。”花娘子与郑掌柜抱怨着,又忍不住幸灾乐祸:“余娘子就是这样,八成又是怜惜宋娘子新开铺子,连碗碟都租用不起还要问人借,故而开个口给她几个生意。” “余娘子就是太好面子了,吴掌柜又是个惧内的,由着娘子胡作非为也不管教。” 郑掌柜说起街坊邻里,便是说不完的抱怨话:“买那铺子便用了三百贯吧?瞧瞧里面的装潢用具,还有平日吃穿用度,我瞧他们家连个婆子都赁不起,怕是把手里的钱都用光了!” “瞧瞧上回在我们跟前,把那铺子的肉酱吹到天上去,结果价格出来,一份饭菜就赚九文钱,她以为咱们这里是什么地儿?真以为靠低价就能活下去?真是教人笑掉大牙。” 明明 开的是笼饼店,赚的也是辛苦钱,可花娘子夫妇打心里瞧不起从外乡来,把自己所有资产都投进生意里的林芝一家。 郑管事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起劲:“这等铺子哪适合开在咱们这条街上,教我说,保不准没几日便灰溜溜的跑了。” “就这小不拉几的门面,到时能不能卖出去都是个问题!” 花娘子见官人激动,讷讷不敢作声了。其实她觉得那肉酱还挺好吃的,拿来做馒头馅很是不错,就是她几回打听,宋娇娘的嘴都捂得严严实实,就个小的也是个最严的,到底教人心生不快。 花娘子想着自家官人的话,倒是生出点期待来,要是那铺子做不下去,说不得她花点小钱便能买到方子。 几人私底下的话语自是传不到林芝耳中,她正忙忙碌碌准备着晚间的席面。 原本卖的是盖浇饭,现在就改成了菜归菜,饭归饭,另外再加几道大菜便成了。 林芝该炖的炖上,该煮的煮上,只留了几道要等食客到了再开始炒制的爆炒菜。 做罢诸事,林芝正净手时宋娇娘便满脸古怪的进屋里来,把余娘子的提议告诉林芝。 “当然可以,咱们做出来本来就是想要卖的。”林芝眼前一亮,笑道:“至于价格,我的确还未想好,原本还想去市场上瞧瞧。” “我听余娘子说,他们应当原本都是订一家叫潘记的铺子。”宋娇娘想了想,与林芝说道。 “待晚上营业结束,咱们便去夜市上逛一圈,刚好去看看娘说的这家潘记,以及另外几家点心铺子,瞧瞧他们是怎么定价的,咱们再定价,如何?等定完价,咱们再给余娘子打个折。” “那敢情好。”宋娇娘高高兴兴地应了声,记下这桩事后便问起林芝准备的如何。 “差不多了,就等人来了。”林芝拿着帕子抹了抹手,努努嘴示意宋娇娘往灶台上看:“就剩下几道炒制的菜,等人到了再做。” …… 很快,日落下山。 大理寺外街道上的铺子都亮起了灯,做起了晚间生意。几家铺子的伙计纷纷走出铺子,吆喝着自家的招牌菜,招呼着往来行人进店品尝。 谢平穿着一身簇新的绸缎衫子,立在门口,他的出现顿时引得不少官吏注意,几名小吏上前拱手:“谢掌柜,许久不见。” “林官人,吴官人,好久不见。”谢平脸上带笑,拱了拱手:“要不要到里面坐坐?” 林官人与吴官人眼前一亮,忙不迭进去了。事实上谢大羊肉馆生意兴旺,有一部分厨子的原因,还有一部分便是谢平常常会接待不少有身份的官人之故,底层的小官小吏为了混个脸熟,为了能搭上几句话,为了能让谢平提醒一二,乐得进去消费。 不多时,谢大羊肉馆里便坐了七七八八的食客。 谢平瞧着时辰差不多,赶忙整了整衣衫,向远处望去,今日大理寺卿要在铺子招待国子祭酒,只要自己的餐食得诸人满意,想来往后生意再上一层楼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想到这里,又不免暗暗得意,家里兄弟瞧不上自家的铺子,只觉得门面太小,丢了谢家脸面,可不曾想地位越高的官员越是低调行事,比起奢靡的酒楼,倒不如自家这种小铺面清净,也少些争议。 不多时,便有马车缓缓驶来。 谢平打起精神,没曾想马车并未行驶到自己铺前,而是在前面停了下来。 他眯着眼睛打量马车模样,顿时愣了一愣,只见行来的马车皆为三马马车,意味着上面的乘客里应当有几位四品到六品官。 虽不及大理寺卿和国子祭酒,但也是大部分百姓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大人物。 谢平不免心生警惕,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观察,倒要看看福荣庄和东记饭馆是要请哪位贵客。 让他惊讶的是马车没有停在那两家铺子面前,而是停在林芝记门口。?????? 停在林芝记门口!? 别说谢平惊得目瞪口呆,就是福荣庄和东记饭馆的伙计也看愣在原地,半响嗷的一声跑进屋里。 很快,两家铺子的掌柜也纷纷出来,朝着林芝记和几辆马车的方向望去。 或是他们的动静惊到其余人,就连饮子铺的余娘子也探出身来,看着一行人走下马车,直走到林芝记的门口。 “哎呀。”余娘子惊叹一声,又赶紧捂住嘴,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行人。 为首的李博士望着门面窄小的铺子,怔怔出神。而跟在后头的高衙内先是奇怪众人怎停下,再抬眸一看,两眼珠子差点瞪出去:“等会?陶郎你家是破产了?” “呸呸呸!”陶应衡刚下马车,就听到高衙内的话,登时大怒:“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小心我哥抽你!” 高衙内缩了缩脖子,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着林芝记的铺面,眼神狐疑得很:“中午吃的……就是这家店的东西,你没搞错吧?” 李博士刚要点头,就听到陶应衡的声音:“没错,这是我朋友家开的铺子,我哪会认错!” 李博士顿时噤声,旁边另外一位博士悄声道:“说不得外面瞧着小了些,实际上内有乾坤呢!” “……也是。” “我觉得也是如此。”就连跟在后面的侯生等人也是这般想的,反正他们不觉得能把下巴抬到诸人头顶的陶生能,嗯,能在脚店用饭,他不得日日在樊楼那等地儿吃喝玩乐的么?再不济也是像那边东记饭馆,福荣庄之类的大店。 “也不知道里面是何等模样?” “八成是连墙壁都是销金的!”有人畅想,说话声落入迎出门的林森耳中。他嘴角的笑容僵硬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衡哥儿来了。” “林伯。”陶应衡热情地打了招呼,“好些日子没见,你们怎么样?” “好着呢,中午你哥和沈郎还过来用饭了。”林森笑眯眯的接话,推开大门,请诸人进屋里。 众人听着两者对话,怀疑的心思渐渐落地……个鬼啊!!! 随着诸人走进铺子,除去一开始就知道情况的陶应衡尚且淡定,其余人都是绷着脸,瞳孔地震。 高衙内是忍了又忍,直把跟班的胳膊都捏青了才止住脱口而出的欲望。 ……陶家真的,真的没破产? 莫非已是外强中干,平日里摆出那高傲模样给他们看看的? 高衙内满脑子茫然,浑浑噩噩的跟随诸人坐下,屁股沾到硬板凳的瞬间,又险些直接弹起来。 比起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高衙内,李博士等人很快便回过神来。他们负责地交换眼神,而后看向正与林森说说笑笑的陶应衡,终是忍不住摇摇头。 “我还以为……” “是我们错怪这孩子了。” 若真是高傲而不通世情的纨绔子弟,应当如同高衙内这般,哪里会像陶应衡这样与白丁往来,甚至有说有笑,大大方方带着诸人前来查看。 就连不少学子都对陶应衡刮目相看,开始觉得这人莫非只是表面装得难以接近? 诸多感叹,皆在胸口回荡。 李博士震惊归震惊,面上也没有露出异色,和善地吩咐林森上菜:“就按你们铺里的吃食来,咱们就聚个餐,没事的。” 徐生环顾四周,悄声与候生道:“你看到没,说是肉末豆腐盖浇饭,只要九文钱一份?” “看到了,那滑蛋鸡肉盖浇饭也只要十八文……”候生压低声音,却难掩声音里的震惊。他们两个中午是尝过味道的,本来笃定这铺子起码也是个中等饭馆,难得体验一二,可没想到竟是这般价廉物美。 “若是这个价的话……”侯生难掩面上激动,脱口而出:“往后我们中午也能到这里来吃?” “等会问问能不能点外卖。” “好。” 几名中午尝过的学子皆是议论纷纷,而高衙内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不觉得中午的美食能是眼前的脚店所做,怀疑起陶应衡是为了给李博士面子,临时换的店。 他越想越是这个理,斜眼睨着陶应衡:好你个狡诈的东西,为了讨 好李博士而不择手段。 陶应衡:?神金病啊! 正当诸人说话时,林森和宋娇娘也轮番送上菜品。 随着熟悉的香味流入鼻腔,高衙内的表情也渐渐发生变化。他不可置信地夹起一筷子葱烧羊肉,细细品尝,那熟悉的美妙滋味与中午吃到的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高衙内瞳孔地震,一时不语。 李博士没抱着多大期待,瞧了一眼桌上菜色,也夹起一筷子葱烧羊肉来。 仅仅一口,他便面露惊讶:“哎呀,这铺子炒的羊肉不错!” 不等李博士继续往下称赞,便见宋娇娘又端上一个大砂锅:“家烧芋头鸭来了!” 落在桌上的砂锅咕咚作响,一股撩人的香味从里面倾泻而出,直直撞入众人的鼻腔中。 诸人看去,只见汤汁油亮,酱香浓郁,象牙色的芋头裹着一层浓稠且油亮的外衣,与大块大块的鸭肉挤挤挨挨,诱人的身姿教人直吞口水。 “是中午没见过的菜!” 第42章 几名学子面露惊喜,毕竟刚刚送上来的四道菜,皆是中午吃过的,他们路上便听陶应衡提及,这铺子才刚刚开业,菜品不多。 虽说刚刚几人也吃得极为开心,却也少了一些惊喜,正猜测着下一道会会是什么,没曾想上来的居然是新菜式。 侯生赶在诸人之前夹起一筷子鸭肉,这鸭肉带着皮,光泽油润,瞧着甚是肥美。 咬下的那一刻,外皮软糯,鸭肉紧实,每每吮吸一下,便有醇厚丰腴的肉汁从里挤出。 鲜甜美妙的滋味瞬间让候生为之折服,吃得双眼放光。 李博士更爱里面的芋头,切得大块的芋头已炖得绵密,吸足了肉香,入口即化。 他是一口芋头一口鸭,一连吃了三五块,竟是半点油腻之感都无。 诸人筷子飞舞,砂锅里的鸭肉和芋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诸人唇齿之间。 李博士等人意犹未尽,又将筷子伸向桌上其余几道菜品上。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到两侧墙面上的价码,顿时一惊:“嗯?肉沫豆腐九文钱一份!?等会,这价格怎这般低廉?要我说,汴京城里好些酒楼饭馆都不及这里美味!” “就是就是。”高衙内听到李博士的话语,深有同感:“就这厨子的手艺,应当去和乐楼遇仙楼这些地儿,怎在市井之中开办脚店,着实浪费了手艺!” 李博士嘴角抽了抽,没接话,心中腹诽道:这高监生不愧是国子监内有数的衙内,开口便是和乐楼遇仙楼等这般消费惊人的地儿。 像他这种囊中羞涩的五品官,顶多也就每月与同僚约上一二回,到那喝上一二盏茶,点上一二小菜,看上一二表演消遣,连正经菜式都舍不得点。 至于学子听到更是无语,若厨子真去了那等酒楼,他们还有机会吃上吗?诸人直接跳过这话题,或是与身边人说起今日的功课,或是猜测起下一道菜品会是什么。 一直听着前面动静的宋娇娘见诸人满意,悄然松了一口气。正巧这时,林芝将菜盛出,送到宋娇娘手边:“娘,菜好了。” “来了。”宋娇娘端起菜,撩起布帘子便走了出去。她与林森一前一后,先将手里的菜品呈放在桌上,而后又将桌上吃得干净的碗盘收了,微微欠身道:“桂花山楂红烧肉,请客官慢用。” 说罢,夫妇俩便退了下去。 直走回到灶房里,宋娇娘才忍不住心中的得意,惊喜道:“芝姐儿,你是没瞧见,菜刚刚端上去,他们都坐直了身子!” 宋娇娘回想起诸人的反应,再想想高衙内等人的话语,心里愈发高兴。 林芝嘴角噙着笑:“是是是,劳烦娘您关注着,若是缺了茶水酒水,也好及时上前添一添。” “娘晓得的!”宋娇娘拍了拍胸口,让女儿放一百个心。 她虽是绣娘,伺候老太太时老太太又已年长,但也是看尽了眼色,这些事儿对她来说简直是信手拈来,简单得不要不要的。 与此同时,外面几人也是面露疑色。李博士嗅着扑面而来的香味,目光径直落在桂花山楂红烧肉上。 金灿灿的桂花、红艳艳的山楂,还有琥珀色的肉块堆在一起,油亮粘稠的酱汁将三者包围,看着便馋人得很。 唯独有个问题——李博士执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半响还是忍不住惊道:“这是猪肉?” 刚刚送上来的五道菜,分别是凉拌鸡丝、肉沫豆腐、鱼香茄子、葱爆羊肉以及家烧芋头鸭。 肉沫豆腐用的是猪肉无疑,可那猪肉是切成肉燥子的,又用豆瓣酱炒得细碎,吃不出半点腥膻味。 加之市井上也不乏用猪肉沫做菜的,诸人尚且能接受。 可是看着面前直接将大块大块的猪肉直接炖煮的料理,李博士止不住面露震惊。 当下便有名人戏作:“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1] 说的便是猪肉价贱,富贵人家嫌弃贫贱,不爱食用,而穷人家自是不嫌弃,可又不知道如何煮制,总是弄得腥膻味浓重,难已下咽。 世人皆知:猪肉上不了大雅之堂,故而官宦——尤其是李博士这般的五品官,老实说已有多年没在自家餐桌上见到这般大块大块煮制的猪肉了。 在铺里看到这物,李博士的心情还怪复杂的。正当他迟疑的时候,就见身侧的陶应衡抬起手,执筷夹起一大块来。 “陶郎,这是猪肉。”高衙内瞪圆了眼,忍不住抬高声音。 “我知道,是猪肉。”陶应衡咬牙切齿地回答,愤愤不平地看着诱人的红烧肉。 众人震惊到侧目,高衙内更是身体僵直,难以置信地看向陶应衡:“你——你,你莫非是病了!?” “你才有病呢。”陶应衡涨红了脸,瞪了一眼高衙内。 紧接着他看向其余人:“我知道你们心里有疑虑,但试试吧,我的确更喜欢羊肉啦……但这猪肉,芝姐儿做的猪肉和外面不一样,好吃,很好吃的!” 陶应衡若是真看不上路途做的那些猪肉菜,也不会回到汴京后还让府里的厨子尝试制作那劳什子的炒肉片,甚至把自己吃吐了,更不会得知林芝开铺子时立马叫顺子来买了。 说罢,他便把目光移向碗里的红烧肉。红烧肉酱色鲜亮,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馥郁香气直扑面上,冲入鼻腔,直直冲刺到大脑。 陶应衡喉结滚动,吞下一口津液,随即将红烧肉送入口中,闭目细细品味。 红烧肉软糯到不可思议,送入口中的瞬间脂肪层便融化为浓烈的汤汁,带着奇妙的酱香在口齿间炸开。 牙齿稍稍用力,紧实胶着的猪皮与富有嚼劲的猪肉便在口中蹦跳起来,让陶应衡下意识扒拉一口米饭,满足地咀嚼着。 看着陶应衡吃相的其余人,也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除去高衙内和李博士等人,其余学子纷纷朝着红烧肉出发,一口红烧肉,一口山楂,吃得是不亦乐乎。 李博士也抬起筷子。 旁边的戴博士惊呼道:“李兄也要尝试?” 李博士看了一眼他,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看高衙内。 其余学子都开吃了,唯独高衙内和两跟班还视若无睹。若是自己几人不吃,岂不是瞧着与高衙内沦为一帮货色? 高衙内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 李博士笑了笑:“再者,我也多年没有吃过了,怪怀念的。” 他与戴博士乃是同乡,都是从农村里走出来的官吏,能走到五品官已是光宗耀祖之事。 李博士自鸣得意的同时,渐渐也忘记年幼的生活,吃穿用度样样都学着同僚模样,对着子女也渐渐纵容。 他看了一眼高衙内,忽地想起自家的儿女也未吃过猪肉,甚至都没见过农民插秧种地。 戴博士微微一怔,看出李博士未说完的话,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高衙内,面色微肃。 他沉默不语,随即也夹起一块红烧肉来。戴博士做好了忆苦思甜的准备,可刚把猪肉放入口中,他的手便微微用力,双目圆睁。 忆苦思甜……? 不是,猪肉能这么好吃的吗?那我前二十年吃的那堆玩意是什么东西? 戴博士脑袋里一片空白, 待他再次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不但已将整块红烧肉吃完,而且手里的筷子正在不断舞动,与旁人抢着最后几块。 最终,戴博士在学子幽怨的目光中抢得最后一块,洋洋得意的放入口中……咳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又生出别的怀疑。他抬眸看了一眼晃动的门帘,又看向陶应衡:“陶生,你老实说,你可是花了大价请了哪家酒楼的厨子来?” 单这一道菜,戴博士便能窥见这厨子的手法之高明,脑海里更是浮现出数位颇具名气的厨子。 戴博士认为,这绝不可能出自一位普通的脚店厨子之手! 陶应衡白眼都要翻上天了:“我何苦请另外人?这就是芝姐儿做的菜!” 紧接着,他看向其余学子:“你们前面吃的那几道菜,和中午吃的一样吧?” “没错。” “那肉沫豆腐的味道一模一样,没有问题。”学子们纷纷点头,并不觉得铺里换了厨子。 再次上前送菜的宋娇娘听到争论声,一边将菜品搁在桌上,一边笑道:“郎君,咱们铺子的厨子便是我家女儿,没有别人的。” “你家女儿!?那岂不是……”戴博士更是难掩惊讶,上下打量宋娇娘,只见面前帮工的妇人头发乌黑,面容干净,瞧着甚是年轻。 戴博士满打满算,觉得其女估摸也只有二十来岁:“二十来岁的女厨?竟是这般厉害!?” 陶应衡没忍住,咳嗽起来:“戴师傅您说什么呢?芝姐儿比我还小呢!”?????? 戴博士手上一松,筷子吧嗒落在桌上。 周遭诸人安静半响,紧接着惊呼声此起彼伏。声音一路传到灶房里,教林芝也有些茫然起来,难不成是红焖羊肉出了问题? 林芝细细回想自己制作的过程,她选的是最新鲜的羊腩和羊腿肉,肥瘦恰到好处,切成滚刀块以后用清水洗去表面的血液,沥干多余水分便可。 重点在于后面,林芝先将豆瓣酱煸炒出香味,再放入葱姜蒜、花椒、香叶、山柰、白芷、孜然和小茴香等香料翻炒出香味。 等葱段染上淡淡的红酱色,便可以将沥干水分的羊肉放入其中,煸炒到表皮缩水,羊肉变色。 这时再放入酒水糖色和清水,用调料调味后焖煮上半个时辰有余。 林芝回想一番,并未找到任何问题。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掀起布帘往外看去,想听听诸人惊呼的原因。 正巧,宋娇娘也转身回来。 她见着女儿还气鼓鼓的:“那边有位官人,非不信你这点岁数,还怀疑咱们请了人做饭菜。” 林芝哑然失笑,转身又回了灶房里,将刚刚炒好的两道蔬菜放在宋娇娘手里:“我晓得娘心疼我,别气了,要不一会儿我出去吓他一下?” 宋娇娘本有这个心思,可女儿一提又不爽起来。她哼了一声:“来一个人怀疑,你就出去给看一眼?我家女儿哪是他们想看就能看到的!他要是再胡说,看我怎么怼他!” 堂屋里的诸人,还在惊叹林芝的年纪,有好奇者更是追问一二,得知林芝一家乃是外乡来的更是惊讶。 “猪肉竟是能做得这般好吃!” “你瞅瞅这酱料……我家里只会用白水猪肉,那肉味啊……”学子里不乏吃过猪肉的,回忆起两者间的区别,那是连连摇头,只觉得震撼不已。 一时间,唯有对猪肉抵制到底的高衙内与跟班三人注意到羊肉煲。 三人刚刚被桂花山楂红烧肉的香味折磨得不清,待嗅到羊肉的荤香后那嘴里已是止不住的泛起津液。 他们连连吞着口水,操起筷子便将大块的羊肉塞入嘴里,然后被那滚烫的温度烫得龇牙咧嘴,呼哈喷气。 偏生那羊肉带着些许汤汁一起涌入口腔,只那一点点的鲜香味道也足以让嘴巴舍不得放弃这块丰腴的羊肉,根本不愿意吐出来! 高衙内忍不住扇风,直至羊肉的温度渐渐下落,牙齿终于能毫无顾忌地落在上面。 用力,再用力! 肥厚的羊皮,精瘦的羊肉抵抗着牙齿的侵袭,无数鲜美的肉汁瞬间迸发,激得舌头颤颤,食欲愈发强烈。 “呼……好吃。” “唔……哇,真好吃。” 跟班忍不住发出叹息,高衙内更是忍不住一掌拍在桌上:“这才是该做的东西嘛——” 做什么猪肉,做羊肉不挺好的! 高衙内痛心疾首,只觉得这家厨子走错了道路。 而他的惊呼声也终于引来了其余人的注意,无数道视线落在那羊肉煲上。 “哎哎哎,大家快吃!” “这羊肉也好生美味。” 随着品尝的人渐渐增多,高衙内也顾不上多想,拿起筷子猛夹羊肉。 后面又上了两道清爽小菜、一道汤羹,最后便是饭后的茶水与重阳糕。 林芝竖耳听着众人接连夸赞,却无人提及要订重阳糕之事,心里微憾,随即又失笑,觉得自己太过心急。 菜得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 林芝想着慢慢来吧,他们才开业第二日呢! 思罢,她净了手便掀帘出去了。林芝叉手与众人问好,又询问诸人对菜品可有何不满或是建议。 见从灶房里出来的,竟是个瞧着圆脸桃腮,看着顶多不过十四五岁的年轻女郎,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戴博士再三确认饭菜真是她做的以后,感叹非常,直言道:“你年纪尚小,又有这等厨艺,在这脚店里做女厨着实是埋没了你的才能。” “光禄寺每年都会从民间选拔一批擅烹饪诸物者,优秀者还能被举荐至尚食局,你不如去试试看?” 戴博士看了一眼林森夫妇,又补充道:“若是你不愿意进宫为女官,待在光禄寺里学上两三年,到时候或是到富贵人家,或是去汴京名铺里做主厨,岂不是比现在这样日日操劳来得好?” 林森夫妇闻言,下意识看向女儿,事实上夫妇在途中也提过类似想法,只不过被林芝拒绝了。 “谢谢戴博士。”林芝笑了笑,还是一样的答案:“我不想屈居人下,也不想为人奴婢,就想自己做生意,自己当家做主罢。” 戴博士微惊,这市井上不知多少人挤破头,都想把儿女送进高门里为奴为婢,而眼前女郎年纪轻轻,竟是如此通透。 他下意识看向林森夫妇,只见两人也异口同声答道:“芝姐儿想怎样就怎样。” 戴博士哑然失笑:“是我多嘴了,还望三人谅解。” 李博士付了账,领着一帮学子起身离开,他们刚刚出门便撞到两人。 几人面面相觑,同时一愣。 戴博士盯着眼熟的人物,咬牙切齿:“沈砚。” 沈砚见着诸人,也是微微一怔,半响才拱手道:“戴师傅,李师傅。” “哼,你没资格唤我师傅。” “……戴博士好?”沈砚眨眨眼,直接替换了称呼方式,便见戴博士的脸更黑了。 李博士哑然失笑:“你啊……刚刚早上还念叨沈郎你呢,现在又这副模样,真真是……” “谁念叨他了!” “沈郎怎么在这里……哦,你才刚刚下值?” “是,恰好有桩案子在手。”沈砚摸了摸鼻子,“我与陶兄刚刚研究完,正准备回去。” 刚出大理寺衙门大门,他们二人便注意到停在林芝记门口的几辆马车,紧接着又发现林芝记大门合拢,里面隐隐透光,两人觉得奇怪,方才携手过来查看情况。 没曾想竟是见到戴博士、李博士……还有衡哥儿? “咦?衡哥儿,你怎在这里。”开口的人是陶应策,他看看陶应衡,又看看高衙内,再看看旁边一清色的学子,莫名欣慰:“……这些都是你的朋友?你居然有这么多朋友了!?” 陶应衡看着满眼写着‘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兄长,一张脸涨得通红。 偏生周遭还有八卦的学子们,见状纷纷侧目来看,侯生弯了弯眉眼:“是的,我们是朋友。” 陶应策顿时乐得 合不拢嘴,先侧身把高衙内挤到一边去,对着另外几名学子和颜悦色道:“平日里我家弟弟多亏几位照顾了,回头我请大家们吃个便饭。” 几名学子也是欣然应允,还有人笑着表示下回应该他们请:“今日陶生已请我们吃过午食了,再让您请怪不好意思的。” “哎,那么客气做什么?你们都还是监生呢,我已在官府任职,自是我请你们。”陶应策哈哈一笑,要诸人不必客气才是。 听着兄长与学子们的对话,衡哥儿的脸色宛如调色盘,反正就古里古怪的。 听到外面动静的林芝探身出来,见状诧异道:“哎?沈郎,还有陶郎……你们怎这么晚还未回去?” “芝姐儿。”沈砚无奈,只好将刚刚的事儿又说了一遍,林芝恍然之余还问了一句:“那你们还没吃饭吧?进来垫一垫肚子吧?” “可以吗?” “当然可以。”林芝拉开铺门,邀请沈砚进来:“就是我家晚上不打算营业,所以没什么菜了哦?” 说罢,她准备抬声唤陶应策。 沈砚见状,赶在前面说道:“啊,不用管他。衡哥儿交到了新朋友,陶兄正激动着,我看起码还能说上两盏茶的话!” 林芝:“……” 她看了一眼正拉着学子们说话的陶郎,不得不承认沈砚说的是对的,毕竟双方已岔开话题,开始说起衡哥儿的糗事。 林芝摇摇头,为衡哥儿默哀一分钟,然后果断地拉上门。 与此同时,林森已是热络上前,拉着沈砚坐下:“来来来,快坐下。你们在大理寺当值也不容易,居然这个点还没回去!” 沈砚笑着坐下,摇摇头:“这是我们应当做的,能多做一分,也能让受害人家属早日安心,也好让受害者地下有知。” “说得好!”林森听到这话,更是起身去屋里拿了酒,给沈砚斟上一盏:“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两人就着大理寺的事儿,先是提到胡记香料铺的卢娘子,而后又提起铺子前身,也就是留荣饭馆的荣家姐弟。 宋娇娘听两人提到荣家姐弟,插话道:“说起这个,余娘子前两日还与我说道!” “怎么了?” “说是荣小娘半月前,便已成亲了……连宅子都没安置好!” “这也太离谱了吧?”林森也是头回听宋娇娘说起,惊得咋舌。 按照林森夫妇两人的想法,荣小娘应当会先买个宅子,安置弟弟,然后再开始筹备婚事。 毕竟下定归下定,后头男方女方还各有准备,怎么拖也要两三月,哪晓得竟是半月便成亲了。 林森越想越觉得奇怪:“又不是当奴当婢的,怎能办得这么急?再说她嫁衣嫁妆呢?那些东西怎么也要一两月才能备齐吧?” “听余娘子说能赁都赁的,就连嫁衣都不是自己亲自备的,而是用的三五贯的货。” 宋娇娘说起来便是一通唏嘘:“你说好好的姑娘,何苦这般着急慌忙地嫁人?真真是教人想都想不通。” 顿了顿,她又道:“还有荣小郎,先头荣小娘说卖房子是供弟弟读书,剩下再是做嫁妆嘛,可余娘子却说她家官人在街头见过,似乎还未去学堂!” 沈砚听到这里,已是眉心紧锁,他赶忙记下,准备明日去打听打听,瞧瞧可否有别的问题。 第43章 几人正说着,灶房里便飘出淡淡的海鲜咸香来。沈砚思绪一顿,嗅了嗅香味:“昆布?”[*1] 昨日铺里搭配的是香菇肉片汤,今日中午则是昆布豆腐汤,鲜甜爽口,并不名贵却很是适口慰贴。 沈砚正疑惑林芝是不是又做了昆布豆腐汤,油锅的滋滋声与翻炒的沙沙声便传了出来。 他摇摇头,可以肯定这动静绝对不是在烧汤,甚至不是在做昆布。这送到汴京售卖的昆布都是干货,泡发后用作凉拌、煮汤或是入药的,倒是未见过别的用处。 沈砚竖耳倾听着动静,猜测着林芝在做些什么,不过还未等他想到答案,便见林芝撩起帘子探出身:“爹,娘,你们过来拿一下。” “我来。”沈砚不好意思占便宜,故而抢先说道。他站起身来,掀帘进了灶房,热气里裹挟着咸香扑面而来,教沈砚顿时愣在原地,定睛看向铁锅内的吃食:“……炒饭?” “是海鲜炒饭。”林芝笑着将炒饭盛出,继而将装满炒饭的托盘送到沈砚手上,转身盛了数碗汤,一并拿起跟了出去:“来试试,咱们今日的晚饭是海鲜炒饭加香菇鸡汤。” “海鲜炒饭?哎,这不是干鱿鱼吗?居然还能做炒饭?”宋娇娘端详着面前的炒饭,甚是诧异。 “原本是想烧那五花肉的。”林芝说道这个也挺无奈,“哪晓得爹买来的干鱿鱼恁小的一点,烧五花肉实在不得行。” “我就索性拿来做炒饭了。”林芝将制作过程解释一遍,先将铁锅烧热,再将干鱿鱼放入其中,用锅铲压住两面煎得焦黄,再切成骰子粒备用。 林芝还起身去灶房里拿了多余的干鱿鱼,教宋娇娘尝尝:“您还别说!爹买的这个大小拿来做菜不合适,当零嘴真真是合适得很!” 宋娇娘捏了一块尝:“还真香!” 林芝噙着笑:“直接吃味道就已经很不错了,我想要是加些胡麻和香油,再来一点砂糖和盐巴,调个味道,应当会更好吃吧?” 林芝这般说,也是这般想的。她想着时下这等小的干鱿鱼价贱,倒是可以回头拿来做些手撕鱿鱼干当做小零食,打打牙祭,亦或是当做往后的餐前小菜。 她将这事记下,又催促三人赶紧尝尝。林森夫妇和沈砚闻声,齐齐低头端详面前的炒饭,只见裹着鸡蛋的米饭、混着翠绿色的蔬菜,橙红色的胡萝卜丁以及鱿鱼颗粒,颜色鲜艳诱人,教人食指大动。 “刚刚我就想问了,这炒饭怎和我见过的不太一样?”林森舀起一勺,面露惊讶。 随着铁锅的流行,炒饭早已是市井铺子里常见的主食之一,其中最经典的莫过于‘金饭’,顾名思义便是在米饭中加入鸡蛋,炒制金灿灿的模样。 林森往日为绸缎庄子管事,外出跑杂务时也常常吃,故而很是了解金饭的模样。 可眼前的炒饭明明用了鸡蛋,却是完全不同的模样。那鸡蛋不是裹着米饭的金色,也不是单独的大团,而是丝丝缕缕的!? 沈砚也注意到鸡蛋的不同,甚至正觉得不但鸡蛋丝如此,而且连炒饭的香味亦是如此,宛如蛛丝般用丝线缠绕,让鼻腔无处可逃,只能贪婪吸收着缕缕香味。 海洋的香气如浪潮一般涌来,霸道的鲜香味道直直钻进鼻腔,肆无忌惮地扩张着自己的地盘。 “这个不是炒鸡蛋,而是鸡蛋松?”林芝弯了弯眉眼,笑道:“你们先尝尝,尝了就知道了。” 沈砚闻言,毫不犹豫地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本就浓郁的香气在炒饭入口的瞬间立刻翻倍,米粒干爽,鸡蛋松软,鱿鱼又富有嚼劲。 随着牙齿与炒饭的碰撞,鱿鱼香、蛋香、米香、葱香、肉香……仿佛海陆空战队汇聚一堂,齐心协力朝着味蕾举起战斗的长枪。 鱿鱼颗粒小小的,看似在战场上毫无存在感,可紧实劲道的口感,浓烈强势的味道却仿佛一台投石机,将鲜味狠狠送往舌尖的每一处。 半响,沈砚吐出一口长气。 刚觉得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太大了一些,紧接着他便听到林森和宋娇娘同款的吐气声。 三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倒是林芝含着汤匙,歪了歪头,疑惑地看向突然笑起来的三人。 她刚想说话,忽地想起一件事,抬眸往门口望去:“话说,陶郎是回去了?” “不会……吧?他应该还在聊,聊天?额?”沈砚回头望去,只见铺子门口已是空无一人,顿时愣住:“人呢!?” 与此同时,远在陶府里的陶应策也惊呼出声:“人呢?砚哥儿人呢?” 他刚回到府里,正 打算寻偷跑的沈砚抱怨两句,就从小厮那得知:砚哥儿压根还没回来! 陶应策:“……” 陶应策:“???” 登时间,陶府上下鸡飞狗跳。 得到消息的老太太匆匆赶来,气得想拿拐杖敲孙子:“你还整日说四郎糊涂,你这么大一个人,还能把砚哥儿弄丢!” “娘,砚哥儿又不是孩童,定是散心去了。”沈夫人心里既担心儿子,又担心侄子,见状还要劝解老太太。 “是啊。”扶着老太太的姑太太闻言,点了点头:“这般年纪正是爱玩的岁数,想来应当是去哪家馆子里看戏喝酒了,说不得会……” 老太太手上微微用力,止住女儿的话语。她心里门儿清,知道女儿不喜沈砚,一门心思想要把自家瑾姐和四郎凑成堆。 可她光看着自家好处,却不曾细想,四郎学业平平,科举怕是困难,若是岳家无用,往后官途艰难。 倒是沈砚上无父母,下无姐妹兄弟,瑾姐过去便能当家做主。加之沈家富裕,砚哥儿与自家亲近,想来也不会嫌弃瑾姐嫁妆少。 老太太思来想去,觉得没有比沈砚再好的人选。可她好不容易才说服大儿媳,没曾想自家女儿却是拉起后腿,真真是教她郁闷得很。 正当老太太想要开口圆场时,陶应衡先撇了撇嘴,说道:“姑母您别瞎说,砚哥才不是那等——” 陶应策拉了拉弟弟,笑道:“母亲和姑母说的是,是我担心过虑,想来砚哥儿应当是刚刚遇见戴博士之故,心情不佳方才去散散心。我这就带人去外面寻一寻,回头也与他说说,这般叨扰祖母和姑母休息,也是我们小辈的不是。” 比起直言直语的衡哥儿,陶应策一番话便显得有条理得多,一番话既点出缘由,又驳了姑太太的意思。 说罢,他拉着衡哥儿就往外走。沈夫人见状,也赶忙跟上前,催着屋里仆佣去准备车马。 姑太太脸青一阵红一阵,委屈地看向老太太。可老太太也根本不理她,沉着脸往回去了。 姑太太这下子脸是真青了,边往回走边抱怨:“我们家家教好,自是没那等事,可那没爹没娘的天知道是怎么样的人,说不得就是外表装的……” 她越说越觉得这沈砚定是个伪君子,不然怎么会不考科举而跑去策哥儿底下做小吏?说不得就是怕自己参与科举,出来成绩丢了脸面,这才要策哥儿巴巴护着。 姑太太想着想着,恨不得沈砚在青楼被抓个现行,丢个大脸。 下一秒,就有人来报:“砚哥儿回来了。” 陶应策赶到门口,恰好见到转身上了驴车的林森:“林伯?” “陶郎晚上好。”林森冲他点点头,又与沈砚打了个招呼,而后便乘车回去了。 “你刚才在林芝记。” “嗯。”沈砚点点头,“我在你眼皮子底下进去的,还以为你过会就来,哪晓得回头你人就没了。” “……” “我还在里面吃了鱿鱼炒饭,老好吃了,比外面的炒饭好吃多了!” “…………” “喏,芝姐儿还给了我果子,让我带回来吃的。” “………………” “你不会没发现,现在才打算去找我吧?”沈砚斜眼瞅他,看着陶应策面无表情,脚下生风地往院子走,到地方才硬邦邦道:“那果子该我一半!” 沈砚翻了一个白眼,倒也没拦着,打开食盒便将一半重阳糕递给陶应策。 沈夫人过来时,便见一儿一侄已是坐在一块喝茶吃果子。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点着沈砚的脑门:“你瞧瞧你做的事,恁大的人也不知道稳重点。” 陶应策见状,忙把重阳糕递过去,笑道:“娘尝尝,这就是我提前过的,那位芝姐儿做的。” 沈夫人尝了一口,眼前一亮:“的确不错,这姐儿开的是果子铺?” “不是,是食肆。” “就这手艺,依我看该开果子铺才是。” 母子两人讲了几句,话题不免转到姑太太的身上。沈夫人提到姑太太便沉了脸,也没往日揣摸沈砚心思的模样,直言道:“往日我便不喜欢你们姑太太,可想着瑾姐儿是个好的,成亲又是小家的事儿,而非大家的事,便有意撮合。” “可惜是我糊涂,这结亲本就是结两家之好,偏生她摊上这么个娘!”沈夫人想着仆妇传来的话语,气得牙痒痒,说道:“砚哥儿、还有策哥儿你也与你弟弟说说,往后离你们姑母远一些,莫要给她盯上。” 陶应策和沈砚听出沈夫人言下之意,齐齐应了声。其中沈砚拱手道:“我知道姑父姑母为我婚事操心许久,不过家仇未报以前,侄儿不想谈论婚事。” 沈夫人张了张嘴,到底是说不出劝解的话——毕竟沈砚为的是家仇,为的是她的哥哥和嫂子啊! 暂且不提陶家人各自的心思,林芝和宋娇娘正翘首盼着林森归来,好一家人去逛夜市。 林芝坐在小板凳上,时不时抬眸往街角望一眼,再低头摩挲手里的细竹筒。 没等宋娇娘询问这竹筒的用处,两人便听到驴车的蹄声和木轮声。 母女俩齐齐望去,果然看到冲着二人招手的林森。 一家人很快来到夜市上,顺着宋娇娘打听的方向走去。只走了几步,宋娇娘便发出一声惊呼:“就是前面那家吧?好气派的铺子!” 林芝仰头望去,只见那铺子面阔五间,足有两三层高,两边招幌摇曳,中间灯笼高悬,隔着街角都能看清铺名。 三人走到近处,更觉规模惊人,不仅顾客络绎不绝,而且里面的伙计足有二十人,各个身着紫衫,头顶方巾,丝鞋净袜,瞧着好生体面。 一家三口暗暗咋舌,等瞧见价格,更是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原是这家售卖的重阳糕礼盒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要九百八十八文,中等的要五百八十八文,下等的也要两百八十八文。 不但价格贵,而且林芝开口说要订一份,没曾想接待伙计连连摇头,说是礼盒装的只卖熟客,生客得二十份起售。 没法子,他们只好买了散装,九十八文钱只有四小块。 出了潘记果子铺,一家人又往另外几家果子铺而去。大多铺子的礼盒也只售卖给熟客,生客少则十份起,多则如潘记那般要二三十份起。 “不愧是汴京城,瞧瞧!连重阳糕都这般讲究。”林森回到家中,将手里的大包小包搁在桌上,他回想起方才的所见所闻仍是不住摇头。 尤其是品尝完味道,他的心更加痛了:“不是?这家潘记也不好吃啊,还没这家额,叫四宝斋的好吃!” “潘记名声在外,价格贵点也正常。”林芝闻言很是淡定的,“这叫做品牌溢价。” 紧接着,她又尝了尝林森说的那家四宝斋,入口绵软香甜,豆沙与枣泥混合得恰到好处:“这家四宝斋的的确不错,让我瞅瞅价格?唔,价格也不错,四小块六十八文。” “这家也好吃。”宋娇娘递来的是宝月坊的,“这家只有两种,礼盒装的是一百六十八文,散装整块是六十八文。” 林芝尝了一口便是眼前一亮,这家则是别出心裁,不同于别家单单将果仁放在表面上,而是揉搓到米糕之中,让米糕的口感层次愈发明显强烈:“这家的的确不错,味道很是特别!” “还有这家,价格最低。” “这家的味道还可……” 三人挑挑拣拣,最 终还是觉得四宝斋与宝月坊的更好吃。而后宋娇娘又关心起另一个问题:“咱们做的重阳糕成本是多少?恁多的颜色要染出来,得不少食材吧?” “就是菠菜南瓜之类的,不值几个钱。”林芝说出原材料,顿时让宋娇娘松了一口气。 三人算了又算,终是定下价格来:“咱们便定两块起售,两块二十九文钱。” “回头我做个寿桃模样的大块,售价六十八文,另用食盒包装加价售价一百五十八文。” 顿了顿,林芝又补充道:“另外咱们反正是新开,有人问起便一份起售。” 林芝说做就做,次日铺子门口便支起木架,贴上售卖重阳糕的告示,小桌上还摆了试吃品。 与此同时,宋娇娘也寻到隔壁饮子铺里,她先将自己准备做的介绍了一遍,而后道:“余娘子,若是您想送给亲朋好友,六十八文的寿桃款喜气又划算;若是送给老客户,便选那一百五十八文的,包装得保准亮眼漂亮,还能另外写上祝福语。” “另外,我与芝姐儿商量了,给你打八折,寿桃的五十五文,礼盒一百二十六文。” 余娘子听得价格,顿时喜得当即付了钱,定下八盒寿桃模样和二十二盒礼盒装,而后她好奇问起昨晚的事来:“娇娘姐姐,昨晚上您家里是不是还招待了官人?” 余娘子怕宋娇娘介意,赶忙补充道:“其实是我昨日听见动静,出来时恰好看到有几辆三马马车停在您家门口。” 宋娇娘恍然,笑着颔首:“的确有这个事,昨日来的是两位国子监的博士,他们是我家朋友的师傅与朋友,知道我们家开业便来照顾照顾我家生意。” “原来那些个是……国子监的博士和监生?”宋娇娘说得平淡,而余娘子心里却是掀起惊涛骇浪。 别看他们的铺子就在大理寺旁边,可能招待里面大官人的也只有那三家顶尖的铺子,至于像他们这般的饮子铺,笼饼铺,顶多招待个入流的小官,多的是小吏差役。 瞧瞧林芝记一家,方才开业二日,便能招待上五品的官人。 况且从宋娇娘话里的意思来看,他们的朋友亦是国子监的学子?能邀请五品的博士尝试一二,显然也非寻常人。 林家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余娘子越想越是心惊,对宋娇娘的热情又上了一层楼,甚至还表示下回在林芝记用过饭菜的食客,到饮子铺买茶水能便宜两文钱。 回头她与吴掌柜一提,吴掌柜这回别说有意见了,又是端茶送水,又是上手给娘子按揉按揉肩膀:“不愧是我家娘子,我家娘子的眼光天下第一厉害!” 宋娇娘春风得意地回了铺子,喜盈盈地将定金送到女儿面前:“瞧瞧,余娘子真真是个爽快的,当即便付了钱呢。” “另外。”宋娇娘瞅了一眼女儿神色,忙提起余娘子的主意来,末了还问道:“芝姐儿觉得如何?” 林芝见宋娇娘紧张模样,忍俊不禁:“这不是挺好的嘛?不过咱们也不能让余娘子家单单付出。” 宋娇娘连连点头:“我也觉得。” 林芝乐见其成:“咱们铺子是食铺,余娘子家是饮子铺,恰好也是互补。” “娘与余娘子再商量商量,除了特价品以外,咱们铺的食客去买饮子优惠两文,又或是在她家买正价饮子来咱们这里吃饭也能优惠两文?” “又或是累计消费多少钱,可以提供抵价券或者送餐食,亦或是送重阳糕?” 宋娇娘听到这里,忽地心中一动:“那我们本身配汤,亦可以改成配着饮子做成套餐?” “没错,这个主意很不错!”林芝见宋娇娘生出新的想法,连连夸赞,有意让娘亲在这上面多想想。 毕竟比起日日要进出货物,清算账册的林森,宋娇娘每日便是招揽客人、端茶倒水以及清扫卫生,事务琐碎还没什么成就感。 林芝起初还劝宋娇娘做自己的事罢,可见家里其他二人忙得团团转,宋娇娘根本不愿意。 若是能从这上面吸取些灵感,教宋娇娘打起精神,林芝觉得是桩莫大的好事。 宋娇娘垂眸思考着,兴奋地团团转。她嘴里咕哝着等会再去寻余娘子商量,而后看着忙忙碌碌的父女两人:“芝姐儿,你和你爹弄的这些鸭子……莫非是今日也要添新菜?” “不,今日不添新菜,这是我打算明日正式营业时售卖的。” 等三日的打折期过了,后面才是最考验诸人的时刻,林芝决定要用富含极致香味的新品来诱惑往来食客。 刚开始她是打算用猪脚饭的,只是一来林森还未联系好合适的商铺,想要货源稳定,且品质上乘的猪脚并不容易,加之时下官宦对猪肉还有一定抵触,故而林芝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烧鸭饭。 既然是烧鸭饭,那最重要的当然是烧鸭喽! 林芝伸手接过林森宰杀好的鸭子,麻利地切下鸭头、鸭脖与脚掌,顺口回答道:“后面的炉子造好以后便试用了一下,没正经烘烤过东西。我打算今日做几只试试温度,明日亦好有个准备。” 宋娇娘讷讷应声,坐在小板凳上看父女二人的动作。林森负责宰杀鸭子,放出鸭血,再将鸭毛褪掉,而林芝则负责去头去脖去脚掌,掏出内脏,再将鸭子洗净。 两人的工作已进行了一段时间,尤其是林森从刚开始的生疏到现在已是十足麻利。 待鸭子洗净沥干,林芝也调配好了香料和酱料。她的手从肥鸭尾部探入身体,将香料和酱料均匀抹在鸭身的每一寸,提起鸭子让香料和酱料充分散开到鸭身内部每一寸,接着再往里放入葱姜蒜等物,最后将肥鸭的腹部缝合。 紧接着,林芝拿起小竹筒,将一端抵在鸭脖处,使劲往里吹气。 宋娇娘瞪圆了眼,林森张大了嘴,惊恐地看着女儿的动作:“等等等等等——芝姐儿,你在做什么!?” 林芝一边吹气,一边还抚平肥鸭身上的褶皱,直至鸭子变得圆滚滚才停下动作。 她举起吹好的鸭子,笑道:“就是把鸭子吹成这样,爹,你来试试。” 林森面无表情地看着圆滚滚的鸭子,硬着头皮接过一只肥鸭,瞥了一眼窃笑的宋娇娘,吹起气来。 “爹,用点力气。” “……”林森憋屈,但没用。 “爹,手要同时抚摸舒展鸭皮。” “…………”林森的脸涨得通红,手还要按着女儿说的操作。 “爹,速度太慢了,快点啦!” “………………”林森吹完一个,手里又被塞了一只,垂头丧气地继续吹气。 林芝一边麻利地给肥鸭塞腌料,外加缝合,一边催促着:“快快快,还有两个就结束了。” 宋娇娘没忍住,捂着嘴偷笑。 正巧这时,外面传来唤声:“林伯,宋姨,芝姐儿?屋里有人在吗?” 宋娇娘正躲避林森的刺杀目光呢,闻声下意识站起身,撩起帘子道:“在在在——哎呀,沈郎陶郎怎么来了?” 沈砚和陶应策愣在原地,两道目光穿过宋娇娘撩起的帘子,落在捧着鸭子,吹气吹到脸庞通红的林森身上。 “……” “……” “……” “这是做菜啊做菜,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林森放下鸭子,急得直跳脚。 “我们什么都没说。” “对,他们什么都没说。” 第44章 几人拌嘴一番,沈砚和陶应策方才说明来意:原是昨日沈夫人得知沈砚留在林芝记用了饭,还带了重阳糕回来,又得知林家人乃是刚刚搬到汴京来的,故而一早便让府里准备了不少吃食物件,让两人送来。 “沈夫人太客气了。”宋娇娘接过东西,本想请沈郎和陶郎进来喝盏茶,吃些果子,怎知两人赶着去大理寺上值。 故而宋娇娘送二人到门口,想了想说道:“今日芝姐儿正在灶房里准备烧鸭呢,你们晚间下值了过来尝尝?”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沈砚想着刚刚看到的搞笑一幕,心里正好奇起吹成球般的鸭子能烧制出如何味道,索性应了下来。 陶应策也有同样的想法,两人走进大理寺衙门时还在议论,说着说着又提起荣娘子的案件来。 “你让人去查了吗?荣小郎去没去学堂读书?”陶应策听到沈砚得到的最新消息,面露惊 讶:“我记得他考上的是明道书院吧!?” 他们上回调查过荣家姐弟的近况,还在知情人口中得知荣小郎的课业相当不错,今年初刚刚考上明道书院。 明道书院处汴京外城,名声不小,因其年年都有学子中举,加之不限出身,所以是汴京乃至周遭白身学子最向往的去处之一。 陶应策和沈砚早前便有怀疑,认为荣家姐弟不愿大理寺介入,不愿追查祖父母与生母去世案,或许就与荣小郎学业优秀,已考上明道学院有关。 毕竟若是荣家姐弟生母乃至祖父母的死有问题,凶手极有可能便是他们的生父,那么按照本朝律法,荣小郎将不能考取功名,更不能为官。 可这个逻辑,是建立在荣小郎在明道书院读书上的。 □□小郎考上书院却未去读书,这一切就说不通了。 “我已让人调取了荣家姐弟的户籍资料,还让吕三等人过去盯梢,瞧瞧具体情况。”沈砚答道。 陶应策点点头,对沈砚的安排并无异议,顺口抱怨道:“原本以为只是一桩简单的案子,没曾想竟是越来越复杂了。” 沈砚觉得也是,涉及到好几名官吏不说,就连荣家姐弟的举动也处处透着古怪。 “不过奇怪的案子多了去了。”陶应策想了想,又觉得也正常。 自打来了大理寺以后,各种奇葩案件已让他无力吐槽,陶应策想到这里,翻出一份卷宗来:“你看看这个,女子告发自家郎君与有妇之夫有奸情,要求合离。” “……有妇之夫?” “嗯,有妇之夫。”陶应策嘴角抽了抽,憋着笑:“原告本是带着家仆捉奸,没曾想抓到一个男扮女装的。更离谱的是,其郎君还说自己并不知道,是被该男子□□的,你说这像话吗?” “另外还有这个。”陶应衡越说越起劲,又翻出另一份卷宗来:“喏,是开封府左军巡院送来的案子,你能信竟是有人半夜裸身露腚,当街抢劫银钱的?” “裸身?露腚?”沈砚面上空白,下意识重复一遍。他只恨自己耳朵太尖,等回过神时脏东西已经钻进脑袋里,又恨不得能穿回到一刻钟前,好让自己从一开始就别听见。 “可不是嘛,这人已是犯案四起,目前尚未被抓到,报案的四位女郎都表示自己当时被吓傻了,捂着脸,看也不敢看,故而完全记不清这犯人的模样,简直离谱!” “这犯人毫无羞耻心,而且专挑年纪轻的女郎下手,幸运的是到目前他只劫财,尚未犯下别的案件。” 就在这时,两人忽地听到外面传来的急促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差役匆匆推门而入,面色严肃:“陶司直,出事了!” 陶应策敛起面上笑容,腾地站起身来:“出了什么事?” 差役急忙回道:“就是那个露腚,裸体额,就是那匪徒又出现了!这回,这回捅死了人!” 话音落下,陶应策和沈砚同时变了脸色:“怎么会?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就刚刚发生的!”差役回答道,“有目击者亲眼目睹一名浑身赤|裸的男人抢了一名女郎的钱袋,直接冲了出去!等他们回过神追上前,便见那名被刺女郎已是断了气,男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止陶应策面色难看,就连迅速翻看卷宗的沈砚也皱起眉心,根据卷宗显示,在前四次的案件中,这名裸身露腚的匪徒或是在清晨出没,或是在日落时分出现,且都是抢劫财物后立即离开,并无伤人的举动。 匪徒行为的变化,有可能是其受到某种刺激,亦有可能是长久逃脱官府追踪而让他变得愈发肆无忌惮…… 无论哪一种,这名匪徒都会变得更加危险,甚至后面发生案件的频率也会增加! 陶应策和沈砚交换眼神,当即拎起东西,唤上随从出了大理寺。 宋娇娘恰好瞧见这一幕,回头与女儿笑道:“人人道当官光宗耀祖,风光无限,可哪有那么容易。” “昨日加班加点,今日刚刚点卯又要出公差,更不用说前阵子还离开汴京外出一个月有余,压根没空闲。” “当官吏地位高,福利高。”林芝一边将刷好脆皮水的肥鸭高高悬在通风处,一边回头笑道:“您说他们苦,那您从早上忙到晚上没得空闲苦不苦?在他们跟前伺候的差役小厮苦不苦?清晨集市上的杀猪匠苦不苦?沿街卖杂碎馒头的女郎苦不苦?大清早背着柴火到汴京来卖的货郎苦不苦?” 宋娇娘听到这番话,转头一想又觉得甚是有道理,这般的忙碌是旁人想要都得不到的呢,自己一个平民百姓哪轮得到去同情官吏。 她摇摇头,不再想这事,帮女儿将肥鸭尽数挂起,然后给鸭子们打扇晾干。 足过了半个时辰,眼见铺子里已渐渐有生意了,这边浇过脆皮水的肥鸭才有了风干的迹象。 再等上半个时辰,林芝垂下一只肥鸭检查,只见脆皮水已完全渗入肥鸭身体,让肥鸭的表皮透着淡淡的玫瑰红,摸上去干爽不粘手,正是烤制的最佳程度。 林芝检查完肥鸭的状态,转身去了后院捣鼓窑炉。窑炉下方堆入木炭,点燃并让窑炉温度升高。 因为时下没有精准的温度遥控,所以林芝只能靠经验和原身敏锐的触觉来调整温度,这也是她提前一日,还特意准备那么多肥鸭的原因。 林芝瞥了一眼被林森运来的肥鸭,斗志昂扬,率先将一只肥鸭送进窑炉。 第一只肥鸭烤出来,外皮焦糊,内里却还是玫粉色的,竟是没有熟透,想来是炉温太高造成的。 林芝调整温度,再来一回。 第二只烧鸭稍好一些,可外皮裂开,汁水溢出,内里的肉质口感干菜,俨然也是失败品! …… 林芝一边记录问题,一边兼顾前堂生意。随着一只只烧鸭出来,她不免心生担忧,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搞定烧鸭,明日端出成品来。 林芝专心研究,调整窑炉温度和烤制时间,殊不知外面的食客也被这潺潺不绝的烧鸭香味迷得死去活来,但凡是进来的食客,都得问一句:“这味道是哪道菜?我就要这个!” 然后得到宋娇娘的道歉:“不好意思啊客官,这是明日才上的新菜,您看看这几道如何?茄丁肉燥盖浇饭、肉末豆腐盖浇饭、滑蛋鸡肉盖浇饭……道道都很好吃呢!” 好消息是:这味道勾起了食客们的兴趣,不少人都表示明日便要来尝上一尝。 坏消息是:林芝已开始烤制最后两只,依然没有见到成功的曙光! 林森送走食客,转身进了灶房,他看到摆在案上的烧鸭,切下一块尝了尝,顿时眼前一亮:“这鸭皮又脆又香,鸭肉一口下去便爆汁,肉汁更是香得不得了!怎么能说是失败品?” 宋娇娘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林芝每做好一份烧鸭,她都会尝上一尝,除了起初的烧鸭有火候过大或者过小的问题,到后面几份她已是吃不出任何区别,顶多感觉这份肉汁多点,那份肉香更足些。 不过宋娇娘更相信女儿的舌头,她看了一眼尚在忙碌的女儿,笑道:“芝姐儿说是,那就是失败品。” 林森想了想:“也是,芝姐儿的舌头与咱们不同,肯定还有哪里不对。” 林芝反复熟悉着窑炉的脾气,细微调整着窑炉的火候,精心计算着木炭的数量。 随着预定的时间到来,她将最后两只肥鸭拉出窑炉,这回迎面而来的枣红色外皮油润亮泽,扑面而来的热气与香味比之前的都要浓郁,狂暴热烈,肆无忌惮地扑向四面八方。 隔壁的余娘子受了一日折磨,到如今已是彻底忍不住了。她抬脚踢了一下吴掌柜:“宋娘子他们是在做什么烧鸭?明日去买一只来吧!” 吴掌柜咽着口水,连连点头:“对,对,咱们也该关照关照邻居。” 同样被香味馋到的还有林芝家后院围墙对面的那户人家。 上回提过,林芝家后院的围墙连着的正是一位大理寺官员的住所,这位官人便是大理寺丞荀鸿文,前面两日还能无视偶尔飘来的陌生香味,如今却也被香味搅得坐不住。 他本是在竹林里读书,清雅幽静,可现在园里飘满了这股奇香,教他肚子饿得咕咕叫,哪还有心思翻书。 “郎主,晚食来了。”恰好此刻,小厮送上来饭菜数例:“……还有这道是谢大羊肉馆掌柜孝敬的炙羔羊一例。” 荀官人将书册搁置到一边,捡起筷子拨弄一二,却是半点胃口都没。 偏生他的肚子饥鸣声是一阵高过一阵,教他心情愈发不顺,最后将筷子丢在桌上:“到底是甚的香味?怎能这般浓郁?” 荀官人索性支使小厮:“你去前头问问,给我买份回来。” 小厮一听,顿时尴尬:“郎主,您说的就是这味儿吧?” “废话!不然是哪里的味道?” “要是这味道,便是林芝记里的,小的刚刚问过,说是要明日才有呢。” “你刚刚问过?恁地没良心,怎不记得孝敬我?”荀官人顿生不满。 “这不是,这不是。”小厮偷偷瞥着荀官人的神色,“这不是郎主上回嫌人铺子放爆竹,过于浮夸吗?郎主不提,小的也不敢说道。” “……原来是他们家!”荀官人记起这家铺子来,皱了皱眉。 小厮见荀官人虽是皱眉,但并无阻止自己的意思,赶忙往下说道:“听说是一道名为脆皮鸭子的菜,也不知道是怎么烧的,打从早上起便香得不得了。” “脆皮鸭子?”荀官人想不出是甚吃食,大手一挥:“明日去买上半只,不!一只来,亦好让我下酒吃。” 第45章 这样的对话在周遭此起彼伏的响起。 没办法,林芝家地方太小,窑炉根本塞不进灶房,只能建在院子里。她烤了大半天的烧鸭,香味也就飘了大半天,但凡是路过这条路的,没有闻不到的。 到最后,就连东记饭馆和福荣庄的掌柜管事都注意到食客们的议论,各自遣了伙计去打听。 两名伙计刚出门就撞上了,虽然平日里两家也算是对头,但彼此也不希望铺子新增一个对手,故而两人合计一番,便一起前去打听。 只是工作刚开始,他们就遇见了难题,原因便是林芝记铺子实在太小,只赁了个负责洗碗洗菜的婆子,连个能搭话的伙计都没有。 两人顿时犯了难,苦思冥想以后其中一人想到自己曾见宋娇娘跟余娘子和花娘子交好,索性准备寻两人打听打听。 他们先来到饮子铺,点了紫苏饮子后便问起这事来。 “你们问对人了!”余娘子给两人端上紫苏饮子,一听两人是打听林家的事儿,顿时来了精神。 两名伙计闻言也是一喜,下意识坐直身子,竖耳倾听起来。 只见余娘子洋洋洒洒说起宋娇娘一家,先夸宋娇娘性情和脾气都不比自己差,再夸林森疼老婆孩子,勉强能和自家官人打个平分秋色,最后夸芝姐儿能干,到最后还要叹出一口气:“我要是能生出这么个闺女就好了。” 两名伙计听得一脸懵,眼瞅着一盏茶时间过去,他们什么都没打听到。 其中一人赶紧点了两盏价格最贵的洛神花饮子,才绕回正题:“余娘子,我们是想问问她家铺子擅长什么,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哎呀,我这不刚要开始说。”余娘子见状,高高兴兴说起林芝记里的吃食,末了又把昨日五品官登门的事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两个伙计听得一愣一愣,出门时还一脸凝重。 “国子监的五品官人?” “难道是哪家贵人开的铺子?” “不像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铺子前身便是留荣饭馆,恁小的地儿。” 两名伙计心有疑虑,又去了笼饼铺。这回他们学聪明了,一开口便买了铺里最贵的笼饼,方才打听起林芝记的事儿。 “你们可别上当,他们一家是从外面来的,拿着猪肉都当好货。” 花娘子今日见了好几拨念叨来得太迟,没赶上林芝记吃食的食客,心里正泛酸,闻言忍不住抱怨,“就靠价格便宜,引得些穷酸去凑数,跟开业时放爆竹似的,全是唬人的!” “可饮子铺的余娘子说,昨晚上还有两位五品官人到林芝记铺里,刚刚中午还有国子监的人来订餐呢。” “怎么可能!”花娘子下意识拔高了嗓门,声音尖锐到刺耳。 直到她对上几名伙计诧异的视线,方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度,尴尬的笑了笑:“你们怕是弄错了吧?我瞧着这两日进进出出的都是穷酸破落户,五品官人哪会吃这等……” 两名伙计没再多问,出门后便暗暗摇头:大理寺门口整条街道上商户不多,又都在一个行会里,平日皆是和和气气,没成想花娘子背后竟是这般刻薄,一口一个‘穷酸鬼’‘外来的’‘破落户’。 可花娘子忘了,且不说讨生活的伙计大多是她口中的穷酸破落户,更何况这条街上的顾客多是衙门里的官吏差役,多的是‘外来户’。 就花娘子这张嘴,指不定后头如何得罪人呢! 两人各回各家,把消息禀报给自家掌柜。两位掌柜都是明白人,当即拍板:“明日一早你们便去排队,买一份烧鸭回来。” “明,明天一早?” “哼,就这缭绕了一天的香味,咱们这边又不缺有钱的主,八成会有不少人等着买烧鸭。” 林芝一家还不知道自家被这么多人盯着,甚至有人打算提前排队买烧鸭,夫妇两个正围着刚出炉的两只烧鸭直流口水。 “香啊……” “这也太香了吧……” “比刚刚那几只都要香!” “我已经把窑炉掌握得差不多了,就稍稍调整了香料的配比。”林芝笑着提起刚刚烤好的烧鸭,抬步走入灶房。她将一只悬在炉灶上,用余温照旧热着,另一只则搁在案板上。 紧接着林芝拎起菜刀,在手里一转,干脆利落地切开鸭肚,葱结带着汤汁瞬间涌出,比刚刚更浓烈的香气填满了整个灶房。 林森夫妇嗅着香味,眼睛都直了。他们垂涎欲滴,不住吞着口水,看着女儿把烧鸭大卸八块,放入盘里。 “快尝尝。”林芝将盘子推到二人面前。 夫妇俩听到这话,赶忙落筷夹起一块还冒着热气的鸭肉,随后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刚刚烤好的烧鸭皮脆肉嫩,烫得厉害。林森呼呼直喘气,却是舍不得吐出来,待温度稍稍变凉,他便赶紧咀嚼起来。 伴随着一声悦耳的脆声,鸭皮在口腔中碎裂开来,肥鸭特有的油香在舌尖散开,内里的鸭肉紧实又多汁,咀嚼之时舌尖能感受到油脂的肥美,瘦肉的矜持,末了还有一缕属于碳烤特有的芬芳。 林森先前还觉得前面出炉的烧鸭并非失败品,应当是女儿要求稍稍高了那么一点,可吃到这一口烧鸭后,他即刻改了主意——前面那些是什么玩意?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烧鸭! 林森连吃了四五块,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手:“不行不行,不能再吃了!剩下的咱们得留着,刚刚还说要请沈郎和陶郎晚上来尝的。” “吃吧,没事的。”林芝抬了抬下巴,示意林森看向炉灶上挂着的那只:“喏,那边还有一只。” 林森一看,才想起最后一批出炉的是两只烧鸭。他顿时喜得搓手,笑道:“我得去酒行打斤好酒来,配这烧鸭吃正好!” “也好,晚上咱们也能喝上一盏。”宋娇娘听到这里,想起沈郎和陶郎早上送来的东西:“对了,沈夫人还送了三盒吃食,我瞧着也很合适当下酒菜。” 说罢,她起身将东西拿了出来。 沈夫人送了一整套银器、两匹绸缎布料、一篮子江西的金桔、一篮子河阴的石榴,另外还有眼前这两盒点心:一盒子果脯坚果,一盒子糕点果子,另外一匣子便是干脯卤味。 “这卤味瞧着不错啊?”林芝看了看时间,唤住林森:“爹唤一辆驴车来,我和你一道去打酒。” “打个酒而已,我一个人就行了。”林森愣了愣,赶忙说道 :“还叫驴车,怪浪费的。” “不是只为了打酒。”林芝摇摇头,笑道:“我记得木炭铺子就在您常去的酒水行旁边,我想去看看木炭。” “木炭?家里不是还有吗?” “唔……这木炭烤出来的味儿一般,我想要更好的。” 林森虽然不懂木炭跟烧鸭有何关联,但女儿说的一定有道理,当即点点头:“行,那我去喊驴车来。” 父女俩到了酒水行门口,林森进去打酒,林芝则转身去了隔壁的木炭铺子。她扫了眼铺里堆得老高的木炭,开口便问:“有人在吗?铺里有没有果木碳?” “有。”掌柜听见动静,赶忙出来回话:“您要枣木、梨木、荔枝木、桃木、核桃木还是桂枝木的?” “桂枝木、梨木、枣木和荔枝木,各多少钱一筐?” “枣木碳和梨木碳的一百十文一筐、荔枝木碳的一百五十文一筐、桂枝木碳的一筐一百八十文。” 林芝挑了挑眉:“梨木碳和枣木碳价格一样?那我就要梨木碳的,给我十筐罢。” “这梨木的只有三筐了。” “行,那就三筐。” 木炭铺掌柜满脸堆笑,忙喊伙计去后头库房搬炭。 待三筐木炭摆在跟前,林芝付了钱,忽地笑道:“对了掌柜,您家木炭质量应该不错的吧?” “娘子放心,咱们铺子的木炭可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好。” “哦?”林芝似笑非笑地看着木炭铺掌柜,弯腰从筐里捡起一块梨木碳来:“我听说梨木看着寻常,价格也便宜,可它的材质特殊,故而木炭并不好制。” 随着林芝开口,木炭铺掌柜的脸色慢慢变了,豆大的冷汗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林芝像是没瞧见,只低头掂了掂手里的炭,又道:“若是烧制得不好,据说容易碳化不透,燃烧到一半便会熄火。” “我家里开着吃食铺子,用这木炭,该不会出现那种岔子吧?” 林芝话音落下,铺里寂静无声。 木炭铺掌柜僵在原地,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刚搬完货的伙计大气不敢喘,眼神躲闪地望向掌柜。 林芝把木炭丢回竹筐里,手上用力准备拎起来。 “等,等等!”木炭铺掌柜慌忙开口。他本想改口说是伙计拿错了货,可对上林芝的眼睛,那点心思顿时散了大半。 他勉强挤出笑来:“小娘子,我,我给您换三筐,换三筐枣木,不,荔枝木碳怎么样?” “三筐?” “……五筐,不!六筐,六筐总行了吧?”木炭铺掌柜哭丧着脸,暗骂自己眼拙,见是个年轻的小娘子上门,就想把那三筐次货打发出去。 林芝看着掌柜肉痛的脸色,眯了眯眼:“十筐?” 掌柜差点哭出来,可一想到这三筐梨木炭要是被闹到衙门,不仅得赔一大笔钱,铺子的名声也得毁了,终究咬咬牙应下来:“行,就十筐。” 等林森打完酒出来,便看女儿立在木炭铺外,身边摆着十筐木炭。 第46章 “怎买了那么多木炭?” “刚好铺里搞活动,买一送一,我想着便多囤了一些。”林芝笑道。 “哦?竟是买一送一?”林森听到这话,登时眼前一亮,他们家开食肆的,多备些木炭倒也无妨:“要不要多买一点?反正咱们是坐着驴车来的,刚好一起驼回去。” 正探头探脑观察情况的木炭铺掌柜听到这话,惊得冷汗直冒,恨不得直接把铺子大门给关上。 “得了,咱们铺里地方不够,再多怕是放不下。”林芝纯粹是看掌柜紧张兮兮的样子,再逗趣一二罢了,倒是没打算进去再敲一笔。 万一把木炭铺掌柜弄到破防恼怒,一不休二不休的报官,非要给自己挂个敲诈勒索的名头,即便能脱离麻烦,也够林芝一家烦心了。 “也是。”林森咂咂嘴,弯腰抱起一筐木炭放上驴车:“刚买下房子时,我是哪哪都觉得好。” “这才住进来几天,我就觉得小了。”林森嘿咻一声,接着抱起第二筐来:“要是大些,咱们就可以买辆驴车,不必日日租用了,还更方便。” 自打开始搬家起,林森几乎每日都得去租赁行租毛驴或是驴车,断断续续也使了不少钱。 “也不能这么说,还没搬进去时东西少,瞧着空旷。”林芝也搬起一筐木炭放到驴车上,刚刚修缮一新,又没有摆上家具物件的屋子瞧着肯定要宽敞一些,待放进家具物件,加上前面又做生意人来人往,看着拥挤些也正常。 “另外……”林芝顺手拍了拍毛驴屁股,本朝马匹量少金贵,牛又是珍稀的种田劳动力,毛驴凭借性情温顺,价廉物美成为时下最普遍的交通工具,比如汴京城里到处都可以寻到租赁行,价格也很是便宜:“您租半个时辰,不过十文钱,租用一日方才一百文。” “可买匹三等的驴子,便要八贯钱呢,算一算足够您租用上三个月,租用四百个时辰。” “这还单单是价格,您算算要是自家养了驴,咱们家还得备上饲料槽和窝棚等物,还有每日的饲料,对了日日奔波在外,这驴隔三差五也得刷毛清洗吧?还有万一生病还得寻兽医。” “另外爹你想想,早上你还嫌两只鸡崽在菜地里上蹿下跳,想想要是毛驴在院里闹腾起来?” 林森按女儿所说的想了想,顿时陷入沉默。他摇摇头,赶忙把养驴的心思抛到脑后,卖力地搬起木炭。 等木炭筐搬上车以后,他拍了拍毛驴屁股:“快上车,甭让你娘等急了!” 父女两人刚到家,便见宋娇娘迎出门来:“芝姐儿,你回来的正好。” “怎么了?” “喏,陶郎派人来说,他们因着调查案件之故,今日怕是回不来了,我想着他们在外没东西吃,正想着要不要切点烧鸭让他们带过去呢。” 宋娇娘正看着烧鸭都不知道如何下手,见着林芝回来方才松了一口气,忙拉着她进去。 林芝听得这事,先进灶房将烧鸭切好装盒,再问问传话的小厮他们是几人在那边,紧急用剩余的米饭炒了个最朴实的蛋炒饭,一并请他帮忙打包带去。 送走小厮以后,林芝又把剩余的烧鸭放入盘里,送到外面桌上。 没了沈郎和陶郎两个酒搭子,林森遗憾一瞬,然后转头就忘了。他高高兴兴给宋娇娘斟了一盏酒,旋即又给林芝斟了一盏:“来来来!咱们也该庆祝试营业成功!预祝咱们后面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四方来财,日入斗金!” 林芝和宋娇娘也高高兴兴的举起杯盏,嘴里说着祝福语。 随着清脆的碰撞声,屋里洋溢着开怀的说笑声。 远在汴京南城脚下,沈砚正头大如牛,望着前面一帮抗议的汉子。 自打案发以后,大理寺与开封府的差役便将这几处胡同一应封锁,严禁人员进出。 眼瞅着时间到晚上,案件也没得进展,被围在里头的百姓也是愈发不满,争执声此起彼伏:“都封了一个白天了!” “这要什么时候才结束?” “官爷,我一家老小还等着我赚钱回家养呢!” “你们这帮当官的太没用了吧?” “就是就是,到现在都没找到嫌疑人!” “大哥大伯们。”沈砚拱手劝说道,“咱们已基本排查完人员,定会尽快给大家一个交代。” “咱们围住这里,亦是防止凶手趁机逃脱,以免再生案情,大家也不希望凶案不破,邻居之中藏匿一名凶手罢?” 眼见争吵的百姓安静下来,沈砚也抹了抹头顶的冷汗,转身进了临时布置的指挥室:“外面百姓情绪愈发不稳,咱们得抓紧速度了。” “我也想抓紧,可这……”陶应策也是有苦说不出,这回案子出现得时间比较早,故而目击证人清楚看到凶手的臀部上有一块胎记! 根据前面四次案件所留下的相关证 词,经过几轮审查,如今排查出来体型相仿的男性还有二十三人,总不能让人尽数扒光衣服,挨个检查屁股上有没有胎记吧? 若是陶郎开口让这些人扒了衣服检查,恐怕继露腚大盗以后,陶郎就要以扒衣怪官出名了! “况且还有些疑点没有确定。”更让陶应策烦恼的是另外一桩事,“起初我们以为是同一案件,可前面四桩案子的目击证人没有人看到凶手臀部上有胎记。” “故而我们怀疑是模仿作案。”沈砚挑了挑眉,“然后呢?有什么证据让你认为可能是同一个人?” 陶应策的确有这个猜测,又拿出另一份卷宗:“据第一位受害人描述,当时对方曾用匕首类似的尖锐物划伤她的外衫。” “根据仵作检查并反复测试,可以确定那道划痕与受害女子衣物上的划痕完全一致。” 沈砚微微变了脸色:“可是刚刚我们已经查证过,若是前面四起案件对应的时间整理进去,排除掉拥有在场证据的人,结果可是……零啊!” “没错。”陶应策身体往后一靠,吐出一口长气来:“你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沈砚立在原地,久久没有作声。 就在这时,前去告知林芝一家的小厮乘车而归,将食盒送到二人面前。 “……先吃饭吧。” “也是。”沈砚决定边吃边思考。 他们把大份的食盒刚刚打开,那边陶府见两人迟迟未归也送来了吃食。 陶应策索性将其余小吏差役唤了进来,大家轮着一块儿用饭,顺带说说可曾见过或者听过什么消息,想要从中寻觅寻觅可能的线索。 “有人传是采花大盗。” “可不是嘛?明明调查都说只抢了银钱,还在那边胡说八道,听说先前被抢的女郎有一家已经搬走了。” “今日受害的女郎也是惨,听说前两日回娘家去了,今日刚回来,还没到家便遭了祸。” 众人前面还有心讨论,说着说着便将目光转向桌案上。陶应策和沈砚正你一块我一块,吃得正香。 “这炙鸭好香啊……” “老大,给我一块呗!”更有脸皮厚的已凑上前,没等两人开口便从盘里夹了一块,眼明手快的塞进嘴里。 “啊你这小子!” “可恶,居然抢跑——” 这人不管耳边的惊呼,用力咬下,顿时一股肉汁喷涌而出,噗地一下飞溅在衣裳上。 他随手抹了一把,所有的心思还沉浸在口中的美味上:“唔——好吃!” “哇哦,这鸭肉也太好吃了吧?”他砸吧砸吧嘴,一边回味,一边期待地看向两人:“老大,沈哥,你们是哪里买的?等等?不会是您家里做的吧?” 这人想到鸭肉或许是陶府做的,整个人灰暗了一个色,想下回吃到也不知道要啥时候。 “应该不是?陶家的食盒和碗碟是这个色的。”曹大头点了点面前的碗盘,随口答道:“我瞧着那个食盒半点纹路痕迹都无,大约是芝姐儿家的吧……芝姐儿家里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曹大头几人跟着陶郎和沈郎出门时,林芝还没开烤,故而他们也不知道情况。 陶应策笑道:“是芝姐儿做的,叫做烧鸭,据说明日就要开始售卖呢。” “那我得买上一只!” “芝姐儿……是门口的林芝记?” “对对对,就是他们家,又便宜又好吃!” 几人叽叽喳喳说着吃食的时候,沈砚盯着那人的衣衫看了良久。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在桌案上堆着的卷宗里翻找起来,很快他便有了发现。 “陶兄。” “嗯?”陶应策听沈砚声音沉静,顿时打起精神,转身望去。 恰好沈砚将一份卷宗塞入他的手里:“你说什么地方有人赤身裸体乱跑,却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陶应策愣了愣,低头看向卷宗,忽地眼睛大睁:“香水行。” 此香水非彼香水,而说的是澡堂。当下澡堂业服务十分成熟,澡堂内提供多种服务,从搓背到按摩,再到剃须剃发一应俱全,甚至为了保证私密,方便休闲娱乐,除去混汤外更有私汤,同时洗浴价格低廉,最便宜的只需浴金十文。 而在封锁的区域内,便有两家香水行,其中一家距离这回的案发地,不过一条巷子之距。 赤身裸体之人若是冲入别的院子,自是会引发骚动,可若是进入的是香水行呢? 陶应策想到这里,迅速翻看起被堆放在一旁的卷宗,很快挑出一份来:“没错,此人口供说自己当时在香水行内。” “不过,他臀部并无胎记。” 第47章 “臀部上没有胎记,这不就和目击证人说的不一样吗?那怎么确定凶手的?”林芝撩起帘子,端着几碗汤饼从灶房里出来,视线落在两人浓重的黑眼圈上,顿了顿问道:“你们该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没事,昨日办完案子,今日轮不到咱们组当值,待会去大理寺点卯登记一番,便可以回去休息了。”沈砚避而不谈,笑着接过汤碗。 对于大理寺的官吏来说,熬夜再正常不过,甚至刚刚解决案子的当下,也是两人最为亢奋,最有分享欲的时候。 沈砚目光下移,落在面碗上,只见细白的面条规规矩矩团在清汤之中,宛如鲫鱼之背。 绿色的细葱落在上头,与那晕开的油花交错,宛若夏日荷塘。 沈砚先尝了一口汤汁,双眼微微一亮,随即捡起木筷将浇头也倒入面碗。他一口细面,一口浇头,暖了肚子以后方才继续往下道:“这个还要从开始说起,当时我们发现这起案件与前四起案件的作案时间不同,且受害人遭遇的伤害也不同,故而我们认为这起案子很有可能是模仿作案,有意借用露腚劫匪的名义,将罪案推脱给对方。” “为此我们仔细删选嫌疑人,还列出一个名单来,甚至都开始犹豫要不要传唤这些人,让他们一个个进屋子脱裤子检查。” “脱裤子……”正美滋滋将浇头倒入面碗里,夹起一大筷就往嘴里送的林森咂咂嘴,慢一拍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顿时剧烈咳嗽起来:“什么?噗!咳咳咳咳咳!” 林森拍了好几下胸膛,方才缓过来:“啥玩意?” “森哥,你反应也太夸张了。” “……我不是故意的,主要是这,这也太离谱了。” “没事没事,当时我们也觉得那样做不太好。”沈砚见状耸耸肩膀,压低声音道:“不然说不得今日便有传闻,说是前有露腚大盗,后有扯裤小官。” “喂喂喂!”陶应策赶忙拦住沈砚胡说八道,自己接过话来:“好在就在我们打算下令前,仵作那边送来了消息,经过进一步检查发现第五起案子和第一起案子里所用的刀具角度、划痕几乎一模一样,这才让我们转变思路,怀疑会不会前面四起案件才是障眼法,凶手或许就是针对最后那名妇人而来。” “没错,不过这时候又出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将五起案件合并调查以后,又找不到对应的嫌疑人。” “兜兜转转一大圈。”陶应策点点头,“没曾想这人在香水行赤|裸身体,差役进行搜查时见他臀部并无胎记,就没把他列入嫌疑。” “直到我们合并五起案子,又发现香水行近在咫尺,这才注意到这人。” “至于那胎记,则是他用墨汁绘制而成,为的就是让人以为这是模仿作案。逃回香水行以后,他第一时间便洗净了痕迹,待差役前来唤人时又故意光着身子出去,直接被排除了嫌疑。” 陶郎也接过面碗,清澈见底的汤头口感温润,恰好适合熬夜通宵的两人。 至于浇头也并非是林芝铺里常见的香菇肉丝、茄丁肉燥或是红烧肉之类,而是色泽淡雅,口味清淡的素菜。 陶应策迫不及待地拿起 筷子,连带着索饼和浇头一起送入口中。 香菇、木耳、金针菇、扁尖和少许肉丝,皆是再常见不过的食材,搭配在一起却是清爽鲜美,教人心头的疲惫顿时没了大半,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要说重油浓酱更显林芝的厨艺之巧妙,极具民间手艺之独特,那这淡雅鲜甜更附和勋贵富户更爱的轻巧雅致。 陶郎三下五除二,便将一整碗索饼吃下肚里,只觉得胃里暖洋洋的,通体舒畅。 随着他填饱了肚子,困意也是接踵而至,让他忍不住打了两三个哈欠。 陶郎强忍住困意,庆幸道:“还是砚哥儿注意到香水行的存在,不然这人有很大概率能够逃脱。” 因着破案速度快,所以犯人的心理防线被彻底打破,整个审讯过程都非常顺利,时下坐等移交犯人准备结案了。 “是烧鸭提醒了我。”沈砚哧溜吃了一口索饼,慢吞吞地抬头。 “烧鸭?” “嗯,方德水那家伙把肉汁弄在衣服上,随便抹了两下就当弄干净了。”沈砚说起这个,面露不愉:“他不在乎,我看着都觉得难受。” 沈砚当时就想让方德水就近去洗洗衣裳,又觉得脱了衣服不甚雅观,随即联想到香水行上:“我出去与百姓对话时,恰好曾瞥到过香水行的招牌。” 他们所处的指挥所距离犯案现场很近,意味着这家香水行也离案发地很近。 事情也正如他所想,香水行不过隔了一条巷子,而目击证人虽然注意到凶手逃跑的方向,但因其手持利器并未追逐,而是选择救助受害者,不曾想凶手竟是调头逃入香水行里。 “在香水行内,即便他满身大汗,赤身裸体也并不起眼,至于沾到的血液更是三两下便能冲走。” 沈砚说罢当时的想法,陶应策不免抚掌笑道:“这么说来,还得给芝姐儿您也记上一功。” 林芝乐得眉眼弯弯,故作狡黠地搓搓手:“不知道官人要如何奖励?” “嗯哼,你说呢?” “不如——买只烧鸭如何?” 顿时,屋内笑声一片。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推门而入:“掌柜的,开门了?烧鸭好了吗?”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林森一脸懵地起身:“啊……我们还没开始营业呢,这烧鸭……”刚刚刷了皮水,还在风干,离售卖还早着。 那人遗憾道:“多少钱一只?我先付了钱,中午来拿行不行?” 林森:“哎?” 那人已拿出钱袋,掏出交子:“嗯?” 林森:“……可是”我们家是卖烧鸭饭啊? 那人不耐烦地催促道:“什么?” 林芝赶忙上前,抬声笑道:“这位客官,咱们家烧鸭是按斤卖的,一斤带骨八十文,这还没烤好,也称不了份量。” “给我挑最大的便是。” “那我先收了您的钱,回头我们给您多退少补,您瞧可以吗?” “行。” “好。”林芝见这人爽快,赶忙从柜台后面拿出纸笔,问了这人姓氏后记下,最后用铺里的印章按压上。 直送走那人以后,林森才迎上前来:“这就订出去一只了?” 甚至没等他激动两息时间,外面又有人进来,开口便问道:“老板,你们家烧鸭好了没?我要一只。” 林森:“???” 这回他反应比较快,赶忙把女儿刚刚的话术拿出来说了一遍。 林森刚开始还有点忐忑呢,见这人也是毫不犹豫付钱,拿着单子匆匆离开,忍不住拧了自己一把,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不然做生意哪是这般简单的? 但显然,这并非是他在做梦。 因为这样的场景,在后面一段时间内接二连三的出现,甚至等预定出去八只烧鸭后,林森已开始脑门上冒汗了。 他送走客人,赶忙抹着额头的汗:“娇娘,你到前面来看着,我去集市,我去集市买鸭子去!!!” 他们一共就备了十只烧鸭,本想着生鸭三斤左右,做成烧鸭后亦有两斤一只,十只便有二十斤,三两一份烧鸭饭,足够做上六七十份,足够维持一日的销量。 没曾想,还未正式营业便订走了八只,林森担心剩下两只也不保。 果然,他前脚走出铺子,后脚又有人进来了:“老板开始营业了吗?烧鸭有没?” 谁不得说声离谱啊! 林森半盏茶后回来,手里提着,背上背着,可刚走进门就被宋娇娘拦着:“你再去市场上买些吧!” 林森:“???” 宋娇娘苦笑道:“就你走了以后接二连三又定出去六只,还是我瞧着情况不妙,只让后面的人买半只。” 来的都是些官员、员外家的小厮,宋娇娘不好不卖,只好半只半只地售。 林森没法,把鸭子交给宋娇娘,骑上毛驴又往市场去了。 宋娇娘眼瞅着情况不对,在门口木架子上又贴了一张新告示,内容便是烧鸭预定量多,售完二十只以后就便暂停销售。 可即便如此,进来询问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宋娇娘在前面登记半响,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往灶房去,一进去就被里面的景象吓了一跳:“陶郎沈郎,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们!” 原来两人吃了索饼,又打了会瞌睡,眼瞅着林森送来那一堆鸭子,索性进灶房里搭把手,帮着宰鸭去毛,清洗鸭身,再送到林芝那进行下一步准备。 “没事,小事一桩。”沈砚仰头一笑,阳光灿烂的笑容没得宋娇娘的笑脸,反而让她沉默不语:“……嗯。” 林芝见状奇怪,探头看了一眼,无奈地递来一块毛巾:“沈郎,擦擦脸吧。” 正干活的陶应策瞥了一眼,噗嗤笑出声来,着实是沈砚脸上沾着飞溅的鸭血,再是他笑得阳光灿烂,长相英气俊朗,也瞧着像是一个变态杀人犯。 沈砚接过温热的毛巾,抹了抹脸,方才发现上头的血迹,再回想一下刚刚的景象,顿时脸涨得通红。 见他脸红到耳朵根,林芝、宋娇娘和陶应策没忍住,又接二连三地笑出了声。 “不过说到鸭血。”陶应策笑罢,又忍不住看向旁边放着的大缸:“原来鸭血做起来竟是这般容易?” 林芝把鸭血尽数汇聚到一起,往里加入适量盐巴与淀粉,经过这点时间,里面鲜红的鸭血已是似凝非凝。 “没错,这些鸭血回头煮熟,无论是用大葱炒制亦好,或是陪着鸭货做汤也罢,味道都非常好哦!”林芝一边给肥鸭塞香料,一边描绘味道,硬生生让两人心动起来。 “不过你们还是早点回去休息罢?”林芝瞅瞅二人的脸色,劝道:“后头卖烧鸭的机会多的是,只要做烧鸭,便少不了鸭血和鸭货的,到时再做给你们尝尝。” 不说也就算了,一提到休息二字就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两人接二连三打起哈欠。 勉强撑到林森二次归来,沈砚与陶应策也与林芝一家告别,回大理寺办了手续便回去休息了。 至于林芝一家,则痛并快乐着。 林森和宋娇娘面对蜂拥而至的食客,头大得厉害,不得不临时手写单子预定时间,林芝则恨不得拥有分身术,这样她就可以在前面准备食材,同时在窑炉跟前查看烧鸭进度。 还好昨日准备充足,今日烧鸭过程实属稳定,经过荔枝木烤制而出的烧鸭香味中带上一抹独特的果木香,刚刚拎到前面林森就差点被挥舞着交子的顾客淹没。 普通食客面对这等情况的,他们想了想,随即争先恐后地加入其中:“烧鸭,烧鸭!我也要一份烧鸭!” 甚至有人看向了那些手持票子的食客:“我给你两百文,你把票子给我怎么样?” “不行不行。” “我出三百文!” “我出五百文——我家郎主可是大理寺丞!” “切,就是个大理寺丞!”当即便有人撇了撇嘴,不屑道:“我家郎主是国子监博士,正五品的官人!” “哎哎哎,大家不要吵了。”林森见状,赶忙上前劝道:“先让我给大家伙赔个礼,今日是我们准备不足,烧鸭数量不 够,加之制作工艺又繁杂,实在备不齐了。后面几位小哥不如先签单子预定?明日保证有货!” 众人这才渐渐安静下来,有人上前登记预定,有人则赶回去报信。 第48章 今日的营业一结束,一家三口登时瘫在椅子里,就连负责洗碗打扫的婆子都累得够呛,从灶房里出来便迟疑地看向三人。 林森见状不妙,赶忙往她手里塞了三十文钱:“赵妈妈今日辛苦了,这三十文钱是咱们铺子给的奖金!” “咦?这……” “这是额外给的。” 赵妈妈闻言,不自觉地握紧三十文钱,心里犹豫得很。 她自知年纪大了体力不好,不好找活,这才经人介绍来了这家新铺子,哪料到生意这般好,累得她腰酸背痛。 她本想一走了之,可奖金三十文,加上原本的六十文,两个时辰的活计便能赚到九十文,比别处划算多了。 赵妈妈把到嘴边的辞别话咽回去,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又钻回灶房里继续打扫起来。 她坐在板凳上刷着碗盘,心里不免想起方才诸多官家小厮仆佣为一份烧鸭争先恐后,吵闹不休的场景,禁不住心生羡慕。 赵妈妈摸了摸钱袋的位置,摇摇头不再多想,她还是一门心思踏实攒钱要紧。 等她把碗盘刷净、灶台扫好、水缸装满,地面拖完,方才撩起帘子:“姑娘,我都做完了。” “麻烦赵妈妈了。”林芝进灶房转了一圈,很是满意。这位赵妈妈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如她装束打扮那样是个爱干净的,做事也甚是仔细。 她取了一块油纸,包了几个卤好的鸭头鸭脚,递送到赵妈妈手里:“这些,您拿回去吃吧。” “咦?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不值几个钱,就是我自己做着解解馋的。”林芝笑道。 其实她本来压根没打算做卤味,奈何今天烤了太多烧鸭,那鸭头、鸭掌和鸭杂堆了满满一盆,总不能丢弃浪费掉。 本来这些卤味也能做烧鹅的赠品,或者搭着一起出售,可谁让林芝先前并无准备,快中午才开始制作。 等鸭头鸭脚卤制完成,营业也宣布结束,只能留着自己吃或者送人。 听林芝这么一说,赵妈妈这才接下,喜滋滋地走了。 而林芝也把卤味装盘,拿了出去:“来,咱们也尝尝。” 看到女儿端来卤味,林森夫妇又艰难地坐直身子:“今天真是……累得够呛。” “你之前还担心正式营业呢。” “谁晓得啊,烧鸭居然能卖成这样?”林森连连摇头,匪夷所思得很。 在他看来这烧鸭也应当和自家的重阳糕一般默默无名,偶尔才有顾客购买一二。 待时间长了,积累一定老客户了,方才能腾空而起,一跃冲天。 结果呢,结果呢! 重阳糕还在那边无人问津呢,这边烧鸭直接拍拍鸭屁,刷地一下就窜到天宫去了。 林森回想一下今日的遭遇,只觉得浑身酸痛得紧。他赶忙收回心思,捡起半个鸭头,左右端详一二,随即从鸭颅顶开始来上一口:“唔……唔?唔!” 三个不同的音调,足以表现出他的震惊来。 林森顾不得描述,眯着眼睛细细品味,鸭脑绵软醇香,入口即化,而鸭骨则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已是彻底煮透,除去颅顶和喙部,其余骨头都能嚼得细碎,其中的卤香也能被尽数吞入肚里,不会造成一点半点的浪费。 “哇……好吃啊!” “那是肯定的。”林芝嘴角上扬,毫不谦虚。这卤汤配方乃是她上辈子琢磨出来的,还拿过金奖,而后更是被数家连锁品牌看中,意图收购。 待今日调配时,她又凭借原身出众的味觉,对卤汤再次进行升级改造,就连最后一点缺陷也被彻底覆盖。 二十余种香料与醇厚高汤的风味纠缠到一处,经过小火慢炖数个时辰,彻底融为一体,化为浓厚卤香。 用后世的话语来说,便是就这卤味,放鞋底进去都好吃! 宋娇娘闻言,视线从面前的卤味划过,纠结片刻以后她捡起一根肥嘟嘟的鸭掌。 她抿了一口便惊道:“好香!” 炖煮后的鸭掌软糯糯的,无需牙齿用力,只需嘴唇轻轻吮吸,便能将骨肉分离。 外皮爽滑,鸭筋劲道Q弹,一口下去满满的胶原蛋白在口腔里融化开来,嘴里全是香醇的味道。 “唔,好吃!” “我也尝尝这个!” “对了对了,那些个鸭血鸭杂呢?”宋娇娘吃到一半,看着盘里的鸭头鸭掌,不由地想起其余的鸭杂来:“我刚刚看你折腾了老半天。” 倒不是她嘴馋,又或是独爱鸭杂什么的,主要是林芝今日忙碌的另一大原因,便是处理这些杂碎。 因着处理时容易有腥气,为了避免让其余菜品染上气味,林芝都是到空闲时才去院子里处理。 宋娇娘亲眼见着女儿用没有沸腾的热水煮鸭血,而后又用面粉清洗鸭杂,并将它们放到锅里炖煮,费了好多精神。 如今却没见到这几样东西,教宋娇娘好生奇怪。 “那些是待会我准备做别的菜用的。”林芝先卖了个关子,见宋娇娘还要追问便转移话题,好奇问道:“爹,话说刚刚有多少人定了明日份的烧鸭?” 刚才闹哄哄的,乱作一团。 林芝听得动静,都忍不住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只见林森被十数人围着,那景象教人直摇头。 “刚才光顾着收钱开单子,我也没细数。”林森放下手里的卤味,拿帕子擦擦手,从柜台里翻出一摞单子:“喏,都在这里了。” “我来数数。”宋娇娘自告奋勇,接过那摞单子:“这些全部都付了定金?” “是啊,都付了一百文的。” “让我看看……”宋娇娘一张一张看过去,“半只,半只,一只,两只,半只,一只……” 起初宋娇娘精神气十足,随后她渐渐放轻声音,到最后已是匪夷所思。 而林森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听着娘子数数,数着数着便觉得不太对劲。 等到全数数完,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等等?三,三十五只!?” 这还是预定的,铺里起码也得备上十只……不!二十只。 那也就是说,明天—— 林森面无人色:“咱们起码得烤五十五只?” 那还做别的生意干嘛,单纯做烧鸭铺得了! 宋娇娘也觉得这个数字着实有点夸张,她讷讷安慰林森:“说不得是大家还在兴头上,过几日就会……” 林森赶忙伸手捂住娘子的嘴,往地上“呸呸呸”三口:“多的好,多的妙,咱们做生意的,得盼着生意好才是!” “每天卖五十,卖一百只,嘿嘿。”林森脸庞通红,细细说着:“那烧鸭一斤卖八十文,可一只鸭子也不过50文,拿多还能更便宜,算下来足足能赚上三倍,要是女儿做的这些卤味也能卖……” 林森嘿嘿一笑:“光是烧鸭我们每天便能净赚五贯钱,其他七七八八算一贯,也能有七贯,一个月便有两百一十贯!” “两个月有四百二十贯!” “一年便有两千五百贯!!!” 林森夫妇越算越是激动,两张脸涨得通红,兴奋得不能自我。 林芝无语地看着父母二人,给他们二人泼了一盆冷水:“且不说食客们不会日日吃烧鸭,真这么赚,一个月内市井就得开出十家烧鸭铺子来。” 后世常有见旁边铺子品类生意好,便扎堆开铺子的,别看时代不同,但人心都一样,不会有任何区别。 “你这孩子就会泼冷水!”宋娇娘嘟着嘴,抱怨道:“咱们芝姐儿这么厉害,谁能比得上你?” 林芝白眼都得翻上天,听听这话,摆两个月前宋娇娘还忧心忡忡,觉得一家踏出席家大门就得开始喝西北风,说不得得日日织 布刺绣维生。现在倒好,尾巴都直接翘到天上去了。 可不会小看时下人的能耐,也不觉得天底下就只有自己的舌头能这般灵敏。 林芝无奈道:“我能做的便是做得更好,做得比旁人更快一步罢了。” 宋娇娘听得女儿的话,面露迷茫,而后与林森交换着眼神:自己尾巴翘到天上去?明明芝姐儿的话才更嚣张吧? 宋娇娘欲言又止,半响才挨着林森的肩膀嘀嘀咕咕:“什么比旁人更快一步?那不就是说别人都只能跟在她后面吃屁吗?” 林森望天:“……” 宋娇娘没得到回应,戳戳林森的胳膊肉,再来便是拧了一把。 林森眼角跳了跳,努力压低声音道:“嗯……或许芝姐儿喜欢低调?享受扮猪吃老虎的快乐?” 宋娇娘:(oДO)? 听听这话,看起来嚣张到没边了! 林芝怎么也想不到,她自以为那番鼓励自己奋勇向前的话,在爹娘眼里却是绝对的自信表现。 她回到灶房里,将所需的食材整理一番,而后撩起帘子出去:“我去市井上买些东西。” “要不要爹帮你去买?” “不用吧?没什么重的东西,我打算顺便溜达一圈。” “那娘和你去!”宋娇娘把林森挤开,美美地挽着女儿的手:“咱们母女两个好久没一起逛街了,上两回你都是跟你爹去的。” 林芝原想说上回他们还全家一道去潘记等铺子买重阳糕呢,可看宋娇娘眼里的期盼,顿时把话语往肚里一吞,欣然应允。 母女俩留了林森看铺子,手挽手,高高兴兴去市井上。 既然是跟娘亲一道出来,林芝也不急着去铺里买东西,而是沿着市井逛了起来。 “就一月功夫,瞅瞅,又换了店面。”宋娇娘指着那边角落里的铺子,在林芝耳边嘀嘀咕咕:“上回是杂碎汤店,现在换成了炙肉店,我听余娘子说前面是卖炒鹑子的。” “这地段不太好,想要长久生意便得靠老客呢。”林芝瞥了一眼便看出问题,这铺子斜角处是一间两层高的大铺子,夕阳西落时影子恰好将那小铺子盖得七七八八,不仔细看都看不到。 待更迟一些,大铺子灯火通明,那铺子的位置便像是大铺子的影子,说有多不起眼便有多不起眼。 偏生从炒鹑子到杂碎汤,再到炙肉都是做晚间乃至夜市生意的。 买卖铺子多是白天来看,若是接手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到手才叫艰难。 林芝看着空空落落的炙肉店,想着这家铺子许是也熬不了多久。 就在这时,宋娇娘扯着她的袖子:“走走走,咱们去那边看看!” 林芝还以为宋娇娘看到什么了,抬眸一看登时无奈,原来是一间成衣铺子,她就说嘛。 “娘——” “咱们看看新衣服,你瞧你在铺里日日穿着旧衣裳。”宋娇娘厚着脸皮,硬拉着女儿往里去:“你这岁数不得是最爱漂亮的时候嘛?怎还没娘喜欢漂亮衣裳。” 第49章 “不是我不喜欢,在铺子里干活穿绸穿缎的,稍微蹭着刮着不就坏了?” “哼,就拿这通话来敷衍我!”宋娇娘哪里肯信,拉着女儿往成衣铺走,嘴里不断念叨着:“你真要喜欢漂亮衣裳,出门时怎么不换一身?” “都大半天了……” “瞧瞧,瞧瞧!我可听人说,爱美的小姑娘才不怕麻烦,每日都会花费两三盏功夫梳妆打扮。” 宋娇娘说的便是花娘子的侄女,虽然她未曾见过,但据花娘子说她每日都会精心打扮,在屋里足足折腾上半个时辰才满意。 当然宋娇娘也不傻,看花娘子脸上带笑,眼里却没笑意,便知道她不是真心喜欢侄女,不过也不碍着她拿来念叨女儿。 “娘还好意思说我,您不也没换衣裳?”林芝捏了捏宋娇娘身上的旧衣,没好气道。 “这……”宋娇娘低头一看,顿时语塞。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也没换衣服,懊恼之余还嘴硬:“情况不一样嘛!” “哪有什么不一样。” “娘多大岁数,你多大岁数?”宋娇娘只觉得脸颊发烫,硬着头皮继续念叨。 林芝先睨她一眼,又默默往旁边瞥了瞥。宋娇娘先是觉得莫名其妙,随即顺着女儿视线方向看去,见身侧竟是站着一对母女,与自家年龄恰好相仿的那种。 女孩打扮得活泼俏丽,而妇人头顶锥帽,举止端庄优雅,身后还跟着两名仆妇,一看便是富贵人家。 那对母女想来是听到宋娇娘与林芝的对话,正好奇地望过来,与宋娇娘对视的瞬间又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的别过头去,过了一会才重新偷偷看过来。 宋娇娘也好脸面,见状便知对方听到刚才那番对话,顿时脸蛋红到耳朵根,窘迫得恨不得连脚趾都蜷起来。 她灰溜溜地拉着林芝往里走,倒是林芝冲着二人笑了笑,方才跟上前去:“娘——您慢点走。” “少废话!” “是是是——” 母女二人走在成衣铺里,抬眸打量着铺里悬挂着的各式织品。 做生意讲究八面玲珑,自是不会出现那种捧高踩低的人物来,更何况时下是重阳节前的销售高峰。 故而母女二人刚刚进店,便有女郎迎上前来。她笑容可亲,先询问两人可有想好买的款式,听得二人说要自己看看,便退到一旁:“您有需要,再唤我。” 宋娇娘客气地回答一声,仔细端详着衣物上的花样子,不多时便选了三款:“可否试上一试?” “当然可以,请跟我来。” “别装了,快去吧。”宋娇娘催着眼观鼻,鼻观心,想装作自己不存在的林芝,连哄带劝的叫她去换衣裳。 林芝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好无奈地跟着女郎进了更衣室,然后开始了自己的百变之旅。 三套过后又是三套,而后再是三套,林芝起初还有点精神气,后来整个人都麻了,像是工具人般被推进推出。 “天哪,真可爱!” “娘亲的宝贝真漂亮!!” “呜呜呜呜太好看了,你就应该一直穿着!!!” 倒是宋娇娘双眼亮晶晶的,愈发精神抖擞,几乎林芝换一套出来,她便要发出一阵惊呼,加上一叠声的称赞。 林芝能有什么办法呢,换呗! 在宋娇娘看来,自家女儿穿哪一套都漂亮得不得了,不过最好看的一套当属眼前这套,林芝身着领口绣着荷花纹的米白色罗纱褙子,配着渐变粉罗裙,腰间系着绿色绦带,挑起帘子从屋里出来,宛如灵动的荷花仙子。 “哎呀……”宋娇娘捂嘴惊叹。 “娘子的眼光真好。”女郎见状,上前为林芝整了整衣衫,又量了量尺寸:“这是咱们家绣娘今日方才做出来的,仅此一套,没曾想竟是与姐儿的尺寸刚刚好呢。” 宋娇娘瞬间心动了,细细问了价,又高高兴兴订下:“等重阳节那日,你便穿着这套去罢。” 林芝:“……是是是。” 等从这家铺里出来,宋娇娘意犹未尽的目光又落在另一家成衣铺上。 林芝大惊失色,拉着宋娇娘就往回走:“瞧瞧都这个点了,爹在家里等得极了,咱们快回去罢!” “哎!才逛了一家店!” “今天出门就迟了,您不觉得饿吗?” “等下咱们在街头吃就好了。” “那爹呢?” “他少吃不顿又不会饿。” “……娘。”林芝面无表情拉着宋娇娘往回走,“爹会哭的,会哭给你看的哦。” 母女俩吵吵闹闹,咋咋呼呼,引得不少人侧目。到最后还是林芝撒腿就跑,方才让宋娇娘歇了心思。 林芝去了生面店,在里面转了一圈却是没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上前寻了掌柜,没曾想对方露出诧异模样:“您要您要绿豆粉?” 林芝点点头:“正是。” 生面铺掌柜摇摇头 :“绿豆粉没现货,您铺里要的话起码得提前十日。” 林芝愣了愣:“……唉?” 回头打听一二,林芝方才知晓原来时下绿豆粉丝虽已面世,但数量极少,能制作的铺面更是屈指可数,价格更是高到让人咋舌。 普通的生面,也就是生索饼不过五到十文一斤,可那绿豆粉丝足要三百文一斤。 林芝听到价格,险些没能撑住面上笑容,拿这玩意做鸭血粉丝汤?那她得卖多少钱?一碗里总要放二三两,成本便是六十文! 生面铺掌柜瞅她一眼:“小娘子还要吗?” 林芝摇摇头,敬谢不敏,她定了定神,索性问起老板可有类似的替代品。 生面铺掌柜见状,弯腰从柜里拿出一袋东西来:“小娘子请看,这个乃是临安那边常见的食材,煮制以后宛如瑶琴丝线,故名银丝,也有人唤其米缆。” 林芝取来一看,倒是认出这物正是后世的细米线,时下铺子里或是放入汤羹作为辅菜,又或是与鸡丝共煮,名为丝鸡面。 “另外还有这个。”掌柜又取出两袋东西,这物颜色要深一些,呈棕褐色:“这个乃是葛根与玉延所制,这个是玉延与普通麦粉所制。” 玉延便是山药的别称,简而言之面前一个是葛根山药面,还要一个是山药面。 林芝想了想两者的模样,摇摇头,果断选择了米缆来。 她提上两袋子米缆,又去豆腐铺里买了油豆腐,回到家里便开始制作起来。 因着前面都已准备就绪,所以林芝三下五除二,便将鸭血鸭杂米线端了出来。 随着林芝撩起帘子,鲜香便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直直钻进林森夫妇的鼻腔内,引得两人不自觉地喉结滚动。 当汤碗送到面前,两人目光齐齐下移,面露惊讶之色:只见清醇的鸭汤上,酱褐色的鸭血、鸭肝、鸭胗和鸭肠等物切得厚薄均匀,与金灿灿的油豆腐一道整整齐齐地堆在碗边,雪白的面线在汤里若隐若现,上面落着翠绿的香菜和葱花。 单看颜色,眼前这道菜品已是上乘,更何况香味亦是如此出众。 林森口齿生津,赶忙舀起一勺鸭汤送入口中,这汤吊得极好,老鸭慢炖而成的汤汁稍稍过头便容易油腻,可这汤用胡椒稍稍调味,让浓鲜里混着胡椒的微辛,汤鲜美醇厚的同时又清冽爽口。 鸭血抿在舌尖,嫩得几乎化开,带着点脏器特有的醇美。 鸭肠脆弹,鸭肝绵密,每口都浸着汤底的厚味, 再来是一勺面线,甚至不用用力吮吸,面线便哧溜一下滑入口中,顺着喉咙直直落入胃袋。 登时暖意四溢而开,从胃里漫开,一阵一阵涌向四肢百骸,教人止不住鼻尖冒汗,浑身皆是熨帖得很。 林森呼的吐出一口长气,正打算细细品尝,才发现面前的汤碗竟是不知何时变得空空荡荡,教人不禁心生遗憾。 “再来一碗!”宋娇娘吃得兴起。 “娘,您站起来试试。”林芝示意宋娇娘起身,“这一碗份量可不少。” 宋娇娘不信邪地站起身来,顿时觉得胃里发撑。她略感遗憾,眼巴巴问道:“那明日早上能不能也吃这个?” “当然可以。”林芝点头,只是听到明天两字便带上了些痛与快乐:“明早上可有的忙了。” 五十五只烧鸭啊…… 林芝想到一个问题,回转身望向后院窑炉的方向,喃喃道:“等会?一炉烤三只,也得烤上十八轮。” 宋娇娘想了想,面露迟疑:“我记得今天每轮都烤了半个时辰多吧?那明天得烤到什么时候?” 这……还真是个好问题啊! 林芝瞳孔地震,思绪急速运转:若是个头偏小,生重两到三斤的生鸭需要烤制半个时辰,个头大点的还得更久。 林芝掐指一算,眼前发黑:“若要烤上五十五只的话,起码得九个时辰,再加上准备鸭子、清洗、刷脆皮水和风干的时间,还有准备其余菜色的时间……” 林森干笑两声:“我记得一天也只有十二个时辰吧。” “嗯。” “…………” 林芝一家面面相觑,心里只剩下五个大字:我们完蛋啦! “要不咱们现在就去睡觉吧?” “哎……半夜就得起来准备了。” “实在不行,咱们就先烤预定的那三十五只?这样的话只要六轮。” “那明天不卖烧鸭了?” “……让他们继续预定吧。”林芝闭上双眼,无可奈何道。 “我看明日不如联系下上回那位泥瓦匠,请他们再来一趟,在后院再砌个窑炉。” “也行。” “不管这些了,先早点睡吧,明天一看就是很难熬的一天!” 第50章 次日丑时未到,圆月高悬时林芝一家便从床上爬了起来,稍稍清洗一番便钻进灶房里。 等到丑正时,铺里已是热火朝天,忙得不可开交。 林森负责宰杀并清洗,林芝负责腌制、吹气、热水定型与后续的烧烤工作,而宋娇娘负责给鸭子刷上一层脆皮水,再悬挂在通风处,拿着扇子给它们风干。 时间来到寅初,笼饼铺的郑掌柜拉开铺门,爬上梯子,亮起灯来,开始准备今日份的营业。 正忙碌时,他嗅到一股子熟悉的异香。郑掌柜循香望向林芝记,眼见后院烟囱直往外吐气,顿时惊得瞪圆了眼。 花娘子推门而出:“官人?出什么事了?怎这么久还未弄好?” 郑掌柜从梯子上下来,头也不回道:“林芝记怎这么早就开门了?” “……”花娘子微微一愣,抬眸望去,见林芝记虽然前门锁着,但后院烟囱直冒烟,烟熏味里带着一股子异香直往外扑:“不,不知道啊?” 她眼里含着警惕,小声嘀咕:“总不能也要做早食生意吧?” 林芝记不做早食生意,故而前几日都是到辰正才开门,开始准备经营诸事。 若是他们一家也开始做早食…… 花娘子脸色沉了沉,眼里警惕浓重。 郑掌柜想了想,却是别的想法,他昨日亲眼见着诸人哄抢烧鸭,就连东记饭馆和福荣庄都遣人去买烧鸭……据说还去迟了,都没能轮到! 听里头伙计说,还有官人家的管家小厮去铺里购置吃食。 别看郑掌柜眼睛往上,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可碰到有权有势有钱的,他又是点头哈腰,巴不得能上前攀谈一二。 他想到这里,便盘问花娘子:“我听吴掌柜说他们家与林芝记一道做了活动,还是余娘子搓成的,这事儿你知道不?” 花娘子讪讪的,她哪里知道。 郑掌柜不由埋怨起来:“你日日与她们厮混在一起,怎有这般好事却不唤你?到底有没有将你当做朋友,那宋娘子也是,你帮了恁多忙,却是从未关照过咱们生意……” 却不曾想,两人前两日还在背地里看不起人,说林芝记没几日便要倒灶,也从未关照过林芝记的生意,也未曾帮过忙,只嘴皮子开合说两句辛苦,倒好似做了许多事儿一般。 花娘子心里有数,可不敢还嘴,只讷讷应声。 郑掌柜抱怨几句,又赶忙进去揉搓面团,准备把笼饼 蒸上。 随着林芝记里的香味渐渐浓郁,饮子铺的余娘子翻了个身,再也睡不下去。 她坐起身搔着脑袋,听着肚里咕噜咕噜的声响,甚是无可奈何:“宋娘子家啊……” 这味儿恁浓,恁香。 要他们住在旁边的人可咋办哦? 待时辰差不多,宋娇娘推开前面铺门,正扫着跟前的地呢,便感受到数道幽怨的目光扎在自己身上。 宋娇娘心里疑惑,抬头望去,大多数视线瞬间消散,唯有一道视线还维持不动。 宋娇娘寻去,与余娘子大眼瞪小眼。她眨巴眨巴眼,困惑道:“余娘子……早?原来您家这么早就开门了?” “那是。”余娘子点点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宋娇娘:“不过平日也没起得这么早。” “?” “……” 宋娇娘更茫然了:“??” 余娘子肩膀一垮,愤愤不平:“还不是你家恁早就开始烤东西了,那香味哎呦!我做梦都梦见我在啃着咬,然后一口咬在我家官人胳膊上!” 宋娇娘张大了嘴:“啊?” 吴掌柜也探出身,撩起袖子给宋娇娘看:“喏,这就是她咬的!” 一圈明晃晃的牙印,配上吴掌柜哀愁的表情,顿时把宋娇娘逗笑了。她想了想,说道:“你们现在开始生意没?要是还没开始的话,不如进来吃一碗?” “可以吗?”余娘子双眼放光。 “可以吧。”宋娇娘转身问屋里,“芝姐儿,剩下的量多做两碗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林芝见是隔壁余娘子家,立马点了头:“吴叔余婶,你们先坐着等会,一会儿就好。” 吴掌柜和余娘子高高兴兴地应了声,喜气洋洋地坐进铺里,随即好奇询问起宋娇娘是什么东西来着。 “哎,秘密。” “你们猜猜,给个提醒与鸭子有关?” “鸭肉,鸭肉炒饭?”余娘子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她先头见林芝家吃了两日炒饭,像是芝姐儿的拿手好戏。 “错错错。” “莫非是杂碎羹?”吴掌柜想了想,好奇道。 吴掌柜说的杂碎羹便是时下市井里常见的小吃,不但夜市有售,而且早市也有售卖,每家铺子都有自己的配方,里面或是放着各色下水,亦或是拆碎的鸡肉鸭肉,也有用猪肉的,再配上豆腐、萝卜、瓠瓜等物,炖煮得绵密粘稠,热乎乎的一碗下去,暖胃得很。 “有点像,不过也不是。”林森乐呵呵地点点头,笑道。 正说着,林芝便把鸭血粉丝汤改细米线版送上前来。她把几碗分别搁在诸人面前,而后自己也落座来吃。 林芝一家忙到现在,早已是饥肠辘辘,故而端着碗便是埋头苦干,全然不知吴掌柜和余娘子受到的冲击。 吴掌柜光嗅着香味,感觉自己的脑筋便不太转动了,等喝了一口汤,再扒拉上一口,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幽幽看向余娘子——你也没说你平日吃得这么好啊?怪不得你日日往人铺里钻呢! 余娘子也委屈呢——她平日来也没吃上这个啊?再说林芝记地方小,平日都是上自家去的! 夫妇两人交换视线,而后齐齐看向林芝一家,便见他们反应平平,认真干饭。?????? 你们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吗? 林森和宋娇娘若是看到,必然要吐槽一句要是空着肚子干上两个时辰的活计,你还有心思评论,那肯定是……你工作没出全力:) 出了全力的林森夫妇表示,好吃归好吃,架不住肚子嗷嗷叫啊。 余娘子和吴掌柜,吃完以后简直是飘着出的林芝记,两人回到铺里做起事来都有点心不在焉。 “多好吃的早食……” “嗯……” “那味道,也太好了……” “嗯……” “要是能一直吃,就好了……” “嗯……” 来买饮子的食客没忍住,好奇道:“吴掌柜,余娘子,你们说的到底是啥早食啊?哪家铺子买的?” 余娘子下意识指了指隔壁:“就是林芝记啦,他们家的真好吃。” “她家还卖早食!?”这人刷地回头,美美拎起饮子,兴奋地钻进隔壁铺子:“老板,你们早食是什么?” 好不容易把肥鸭杀完,正净了手,在前面揉手腕的林森:“?” 他眨眨眼:“我们家不做早食。” 食客连连摇头,伸手勾上林森的肩膀:“林哥,我可是头天就来您家里光顾的!您可不能骗我,隔壁余娘子都说了,是在您家吃的早食。” “那是我们自己吃的……” “来一碗嘛!”听到是自己吃的,食客双眼放光,只差左眼写着挖到宝,右眼写着超级惊喜。 “……” “来一碗!”食客搓搓手,眼见林森还在迟疑:“再来两盒重阳糕。” 林森可耻地屈服了。 灶房里的林芝:“……爹。” 林森瞧着女儿的神色不妙,弱弱道:“可他说再买两盒重阳糕。” 但是话又说回来,也不是不能做,她本来就有打算贩卖的意思,只是烧鸭突如其来的巨额工程量,这才导致她不得不将鸭血粉丝……不是,米线汤暂时放下。 既然顾客都自己送上门,也不能把人往外赶,林芝顿时干劲十足:“请他稍等片刻,对了!重阳糕要预定,迟点才能拿。” 林森松了一口气,问道:“那这鸭血米线汤卖多少钱啊?”前面还等着付钱呢。 林芝手上动作一顿,慢慢思考,虽然烧鸭便能覆盖肥鸭和香料的全数成本还有的赚,但也不能价格放得过低,比市面类似的杂碎羹以及鸭肉汤饼等物平价或者略高,然后每日销售数量按着铺里烧鸭售卖数量进行调整,即便后续需要少量进货,也能控制住成本…… 林芝稍稍想了一会:“市井上的鸭肉汤饼大约是十八到二十五文左右一份,杂碎羹则是十到十五文一份,如果单独售卖的话……咱们家一份的量会多一点,价格可以挂到二十文左右。” “唔……不过现在量还太少。” “这位是老客,又带着重阳糕一起买,便凑个组合,十文罢。” “咱们一共也就剩十碗左右的量了,爹可别卖多了。” “放心放心。”林森拍了拍胸膛,表示自己心中有数,再说了这位食客也是余娘子无意中引来的,哪能蹦出这么多吃早食的…… 林森撩起帘子的手顿在半空中,呆滞地看着铺里的人……人……人??????? 铺里怎么坐着这么多人啊! “老板来了?我也要一碗。” “一碗啥来着?” “不知道,反正说好吃的。” “对对对,那我也来一碗。” 林森:“…………”这不对吧! 林森心中怒吼,面上还要堆出笑容:“诸位客官,咱们铺子——” “啊,要两盒重阳糕对吧?” “我也是,再加两盒重阳糕!” “……”林森沉默一瞬,笑容灿烂地介绍道:“这个早食叫做鸭血米线汤,里面用的乃是鸭汤、鸭杂、油豆泡和米线,早上限量十份,配合重阳糕一起购买只需十文一碗!” 在场食客反应热情,争先恐后。 不过眨眼的功夫,十份鸭血米线汤便销售一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铺子正堂里的嘈杂声,一路传进灶房里。林芝听得清清楚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半响便见林森背着手进了灶房,厚着脸皮笑道:“卖出去二十盒重阳糕,真不错呢!” 林芝沉默一瞬:“……真不错。” 她已经不去想生意的发展为何如此奇奇怪怪——爆卖的烧鸭,变成鸭血米线汤添头的重阳糕,呵呵,就算卤鸭头也迎来抢购热潮,也不会让她有任何变化。 林芝想到这里,思绪一顿,怀疑自己是立下了什么不得了的旗帜。她伸手拨去漂浮到水面的血沫,将煮熟的鸭血捞出待用,熟练地盛出一碗碗鸭血米线汤,搁在托盘上:“鸭血米线汤好了。” “来了。”目送宋娇娘端着托盘往前面去以后,林芝忍不住反思一二:莫非自己一开始便走错路,不应该开盖浇饭,目标直指小碗菜馆,而是应该直接开烧鸭铺吗? “林小娘子,好久不见。” “嗯?”林芝猛地从思绪中抽回心神,冲着来人打招呼:“刘匠人好,您来得好早。” “原本想避开营业时间,趁你们开门以前把活计做了,没曾想竟是撞上你们做生意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啊。”泥瓦匠刘师傅难为情的同时还有些疑惑,他得到消息时还打听过,听说林家人是不做早食生意的。 直到一帮人到门口 才发现,堂屋里不但坐满了顾客,而且还充盈着一股奇妙的香味,让人不禁回想起那几日的吃食来。 “不是刘匠人的问题,这是意外,意外。”林芝摇摇头,与刘匠人说了几句闲话。 待宋娇娘送完餐食,从前面回来,她便领着刘匠人往后院去:“劳烦刘匠人您几位又跑一趟,着实是一个窑炉忙不过来,想在院子里再砌一个。” “您家的院子地方有点小……”刘匠人走到院子里,扫了一眼正在超负荷运作的窑炉,而后又把不大的院子转了一圈,心里苦恼得很。 宋娇娘听出刘匠人的迟疑,指着窑炉旁边那块地,小心翼翼问道:“您瞧,这边如何?” 其实上回将窑炉砌在外面,也是无奈之选,一来是灶房里空间狭窄,二来窑炉烤制时温度较高,冬日还能将就,到夏日真真是要闷死人的。 可他们家的院子总共就这点大,剩下的地方都被水井、田地和两只小鸡崽占据了。 昨晚上一家三口说要再建窑炉时便愁了一回,时下更愁了。 “那边不行。”刘匠人耐心解释道,“咱们砌好的窑炉,需要阴干两日方能开始使用的,否则里面石壁容易开裂破损,难已长久维持温度。” “可我看你们窑炉正在使用,而且一时半会不会停吧?”刘匠人看了一眼宋娇娘,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这就是了,放在旁边左右两侧的温差太大,只怕凝固效果不好。” 刘匠人否决了宋娇娘的意见,而后左右查看片刻,走了几步,来到鸡笼的位置。两只小鸡崽对陌生人的到来显得很是不满,叽叽叫着扑了出来,小鸡头部已长出不少羽毛,正处于尴尬期,丑萌丑萌的。 “你们两个,去去去!”宋娇娘随手拿起扫把挥了两下,把小鸡崽赶到一边,好让刘匠人确定确定地方。 “这里如何?就是会挤压到田地的部分,这里需要填掉一部分,免得高高低低,你们走起来容易磕绊到。”刘匠人量了尺寸,尽量向宋娇娘比划出需要的大小范围。 “行,我们都可以。”宋娇娘没有意见,爽快地同意了。 术有专攻,像他们不懂这些的人还不如听专业人员的话。 刘匠人见宋娇娘好说话,也是心下一松,赶忙招呼着徒弟帮工帮着挪开鸡窝,将那片地方种的小葱和生菜等物一并挪到盆里,尽数转移到堂屋墙角边。 宋娇娘见后院热热闹闹,她也回到堂屋里帮忙。刚走进去,宋娇娘便见林森生无可恋地坐在凳上,铺门已是再次合拢上锁。 “森哥,你怎么把铺门……” “嘘——”林森竖起手指,止住娘子的话语。直到他确定外面没有动静,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刚刚还有人要进来买早食,我劝走几个,还是觉得不行,送走客人后忙把大门关上的。” 外面有人闻讯而来,见着大门紧锁的林芝记是一脸遗憾。至于吃到鸭血米线汤的幸运儿,正不断与身边人炫耀这事,其中有几个就在笼饼铺前。 “那鸭血嫩滑爽口、鸭肝细腻绵密、鸭肠爽脆弹牙、鸭胗紧实劲道……哎呀,说一遍我又忍不住想要流口水了。” “真有那么好吃?” “真的真的!那鸭汤香得嘞!” “就是说,价格还便宜……” “价格这个也说不好吧?你们刚刚不是说还得配着重阳糕买吗?”另一人摇摇头,抱怨道:“她们家的重阳糕可不便宜,都快赶得上正经的果子铺了。” “这也是。” “可我觉得也不一定。”先前说话那人笑道,“这鸭血米线汤能这么好吃,说不得重阳糕也会做的格外好。” 几人说说笑笑,走进笼饼铺里。 其中一人说道:“掌柜的,给我包两个酸馅笼饼。” 郑掌柜满脸堆笑,赶忙取了油纸包上笼饼,送到食客手上:“官人还有别的要吗?咱们家新做了香蕈饼,要不要尝一尝?” “不用了,你吃吗?” “那碗米线够饱了,我就不要了。” “行。”前面一人付了钱,笑呵呵地转身出去了:“你们说的我都起兴趣了。” “明天你早上也去试试呗。” “我听老板的意思……” 等食客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消失无声后,郑掌柜随手将几枚铜子丢进抽屉里,视线又朝着大门紧闭的林芝记而去。 半响,他侧身问花娘子:“他们家不是不做早食的吗?” 花娘子刚听了一耳朵,知道他们是听余娘子提起才进去吃的。她不想说,担心郑掌柜听得又要说是自己的错,只说:“我哪晓得。” 郑掌柜想了想,自以为搞清楚了林芝一家的想法:“到底是外地来的,看到一点银钱便走不动道了,一分一毫都不愿意放弃。” “瞧瞧!还要人买两盒重阳糕才卖什么鸭血米线汤,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多金贵的东西。” “这般不知黑天白日的做,说不得钱赚不到多少,身子骨倒是废了。” “再说。”郑掌柜撇撇嘴,“家里又没个男丁,拼命成这样也是在给别人家做嫁衣。” 花娘子心头一动,倒是生出别的想法。只是她瞧了一眼郑掌柜,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他嘴上说林家没后,何尝不是在点自己,况且他也好的歹的都往自家兄弟屋里送,也没记得多给自家娘家一些。 夫妇看似在一起做生意,实则各自有着自己的想法。 花娘子做完了早市生意,便寻余娘子说话聊天去了,不多时她便提到早晨的事:“我听铺里的顾客说,你去林家吃了早饭?” “哎呀,怎还有人说这个。”余娘子说起这个,可来了精神:“芝姐儿的手艺你也尝过,真真是顶好的。” 余娘子说的是最初的肉酱。 紧接着,她又说道:“可是芝姐儿毕竟才这点岁数,我以为能做几道拿手好菜就差不多了,没曾想——” 余娘子回味了一下早上吃的鸭血米线汤,啧啧称奇:“那汤瞧着并不起眼,味道却是香醇厚重,我一回想便是口齿生津。” 她咽了一下口水,笑道:“里面样样东西都好吃,那些个鸭杂也不知道芝姐儿是怎么卤制的,不仅没有半点腥膻味,而且各有各的滋味,好吃得教人直吞舌头。” “配着细腻丝滑的面线,吃起来那就是一个:爽!” “哎,反正超级好吃,弄得我和我官人回到铺里都还念念不舍,最后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余娘子说到这里,尴尬地放轻声音。 可说了几句以后,她又兴奋地拔高嗓子。顿了顿,余娘子又道:“而且不止是这个。” 花娘子瞅着她的反应,便知道余娘子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她心里的念头愈发强烈,面上还顺着余娘子的话露出疑问来:“哦?” 余娘子神秘兮兮道:“我和你说宋娘子家里还卤制了鸭头和鸭掌,据说那两物的味道也是一绝呢!” “不过昨日份的他们吃光了,今日份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好呢,不然高低我也得买上一份尝尝。” “您说的,弄得我都想吃了。” “哎,是真的好吃,下回他们正经卖了,咱们一起去吃!”余娘子看花娘子满脸好奇的样子,笑道。 花娘子笑眯眯的应了声。 机会来得很快,过了五日余娘子便约了花娘子,一道去林芝记聊天。 铺里刚经过中午那波人潮,现在安安静静,空空荡荡的,唯有全神贯注的林森端坐在椅子上,正一门心思算账,他的手指快到产生重影,在算盘上打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花娘子刚偷睨上一眼,便见宋娇娘热情地迎出来:“来来来,森哥正在算账呢,吵得很,你们跟我到后面坐。” 余娘子与荣家姐弟熟悉,往前也常常到院里来,故而刚走进后院她便注意到不同的地方:“这院子 瞧着小了一些?” 话音落下,余娘子又恍然大悟:“是我糊涂了,你们是把灶房挪到后面来,占了这一块地儿吧?怪不得前面的铺子瞧着宽敞了不少!” 宋娇娘点点头,先请两人在水井边落座,而后才去灶房取了三碟子吃食来:“就是这样,一来咱们家是一门心思做生意;二来我家里人少,我和官人一间房,我家女儿一间房,这点地方也足够了。” 余娘子点点头,又指着其中一碟子吃食道:“花娘子你看,这就是我说的卤鸭掌。” 顿了顿,她又问道:“娇娘,你们怎么不把这个拿出去卖?我瞧你们每天都卖出好几十只烧鸭呢,鸭掌的数量应该也不少吧?” “嗐!你不知道。”余娘子说起这个,面上又是得意又是无奈:“鸭头和鸭掌都被人包圆了,咱们这几个还是芝姐儿听说你们要过来,提前留出来的。” 就和鸭血鸭杂一般,随着第二只窑炉也加入烘烤作业,鸭头鸭掌的数量也跟着极具增加,很快就达到林芝一家,连带着沈砚陶应策等人分赃也吃不完的程度。 “原本这两日便要上架的。” “哪晓得郭四郎茶坊的伙计寻上门来,说是客人专门要他们买一份过去做茶点,后头又来人说是这物味道好,便与咱们家签了契书。” 宋娇娘眉飞色舞道:“故而时下咱们卤制完,便直接送过去的。” 第52章 余娘子恍然大悟:“难怪!” 宋娇娘眉眼舒展,挽着余娘子的胳膊抱怨:“也是这窑炉能派上用场,我这才有了功夫和你说话聊天呢,前面几日你都不知道,我感觉我都快累死了!” “谁教你们家的烧鸭恁好吃!”余娘子掩嘴笑道,“我家官人去进货时,人知道他是大理寺前街市的,都要问上你家两句。” 余娘子和宋娇娘好几日未凑在一起说话,那是有说不完的闲话。两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以至于都没注意到沉默的花娘子,更不知道她心底惊起的波澜。 花娘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宋娇娘,郭四郎茶坊!?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很想张口问个清楚,毕竟那家茶坊颇有名气,占地面积极广,消息灵通,可谓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包打听。 像是那般有名的铺子,也来问林芝记定东西了?花娘子口中生涩,她家铺里做的笼饼,去那些小茶馆还得分两成利给人铺里,又或是交了租赁钱才肯让放着卖,更不用说让人求着上门定契书的了。 花娘子心烦意乱,随手捡起碟子里的吃食往嘴里送,只是东西刚送进嘴里,她便惊了一跳:“这是什么?” 宋娇娘和余娘子不约而同的止住声音,宋娇娘看了一眼,笑道:“这个啊,是小米锅巴。” “锅巴!?”别说花娘子吓了一跳,就是余娘子也面露好奇。 对于锅巴,两者自然不陌生,可眼前的锅巴与她们平日在饭锅里见过的锅巴,却是长得完全不同,锅里烧制出来的锅巴红棕色乃至焦褐色,有着浓浓的碳烤香气。 而眼前的‘锅巴’却是金灿灿的。 不仅如此,上面还洒着粉末,嗅起来更是一股奇妙的香味。 宋娇娘笑道:“郭四郎茶坊的人说的,若是有甚新鲜玩意做出来,可以送到他们那边,芝姐儿闲暇时便做了几样,你们尝尝,老有味道了。” 余娘子闻言,毫不犹豫地捡起一片放入口中……刹那间她明白了花娘子惊愕的原因,这锅巴轻轻吸附在唇瓣上,刺刺的触感着实奇妙又古怪。 她愣了愣,才咬了下去。 前所未有的松脆声在余娘子耳边奏响,她不受控地发出低呼:“这是什么?” 这种,这种口感,这种比她吃过的任何炸制品都要来得松脆,都要来得奇妙! 余娘子又捡起一块,放入口中。 然后她再捡起,再放入,接着捡起,接着放入……无限循环,直至碟子都变得空荡荡为止。 余娘子伸手去拿,捞了个空,这才回过神来:“哎,哎呀!” “没事没事,你们爱吃我再拿点来。”宋娇娘高高兴兴的起身,又拿了一碟子过来。她看着余娘子和花娘子吃得高兴,便愈发得意女儿的本事,心情也是好得不得了。 余娘子是吃得开心,吃完锅巴,又吃起旁边的肉脯:“唔,这个也好吃!” “这是蜜汁猪肉脯,香吧!” “的确香。”余娘子连连点头,“若是看戏喝茶时能吃着这个,那简直快活如神仙!” 花娘子默默听着两者对话,心思转动,她先头听到自家官人的话语以后,便有意给自家侄子保媒,她家侄子乃是秀才,可惜运道不佳没能考上进士,家里也没钱再继续供其读书,时下正在书铺里给人抄纂书籍,偶尔与人纂写碑文,一月多时能赚七八贯钱,少时也能有两三贯。 虽不及林芝记铺子收益高,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就林芝记的收入足够供他去上好的书院读书,后头入仕为官,芝姐儿亦是官家娘子,岂不美哉? 花娘子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她打定主意以后,也不酸林家生意好了,不酸芝姐儿手艺好,反而笑眯眯听着,好似夸的是自家一般——也是,待到侄子娶了芝姐儿,这些东西还不都是她家的! 花娘子打定主意,又热络地插入话题,与两人说笑起来,末了还从宋娇娘手里要了一些猪肉脯。 等返回自家铺里,她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娘家一趟,好与弟弟弟妹商量商量这事。 “让你看铺子,你咋看的?”郑掌柜去各家铺里送完货,回来便看架子上空荡荡的,忍不住拉长脸:“就知道去闲聊八卦,也不知道多揉点面用,瞧瞧前面全都空了。” 花娘子闷不吭声,低着头收拾东西,由着郑掌柜在那抱怨:“啧,你又要回娘家去?还包了那些果子和茶叶……咦?那包装又是什么?瞧着怎像是肉干?你不会是把家里的沙鱼翅鳔也拿去了吧?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求人求来的,打算送人的礼物。” 郑掌柜不免心气不顺,他那时见花娘子长相俏丽,眉目含情,身材纤细,一门心思地求娶,没曾想花娘子不但是个不下蛋的母鸡,而且出嫁以后还全惦记着娘家,家里的酒水、茶叶乃至布料,恨不得尽数搬回去。 他见花娘子没作声,索性弯腰从包裹里翻出油纸包来。 “那不是沙鱼翅鳔!” “那是什么?”郑掌柜见花娘子反驳,更是怀疑,扯开油纸包便是一愣,只见里面出现的是一散发着油香的神秘之物:“这是……什么?” 里面正是从宋娇娘那拿来的猪肉脯,肉脯与寻常肉脯不同,表面非但不暗沉,反而泛着琥珀色的光泽,边缘带着焦香的深棕色,嗅着竟是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是宋娘子送我吃的。” “啧,那你也不知道留些!”郑掌柜索性翻开花娘子的包袱,翻看一遍,拿出一样便念叨一回:“……我说你上回澡豆没用完,又去买了一回,连这都要你带回去?你娘家是穷成这样了吗?” 花娘子气得脸红,扯回东西便跑。郑掌柜瞧着她的背影,摇摇头,根本没追 上去的打算,而是捡起一片猪肉脯放入嘴里:“……唔?” 刚刚嗅着便有一股淡淡甜香的肉脯,待放入口中以后那股子甜香愈发浓烈,期间还有炭火炙烤后的焦香,以及肉脯本身的醇香。 郑掌柜细细咀嚼,那肉质软硬适中,不柴不硬,先是甜味,后是咸香,越嚼越香。 郑掌柜下意识捻起第二片,直到即将放入口中时方才回过神。他瞧着油纸包里可怜的数量,想了想,没舍得再用,而是打算拿回去给爹、娘和弟弟一家尝尝。 正想着,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儿上,嘀咕道:“这是林芝记做的?” 郑掌柜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前些日子说的闲话如浪潮般翻滚上来,紧接着涌起的便是一股子恼意,气得想要直接把这肉脯丢了。 可想到味道,他又舍不得。 郑掌柜思来想去,最后又折好放进包袱里,想着拿回家也不会有人问起。 “大伯,这是哪里买的肉脯,好好吃!”郑家侄女吃了一口,圆脸上满是震惊。她双手捧着都不舍得吃了,吮吸着上头的甜味都很满足:“比我吃过的所有肉脯……不对,我觉得比三角糖还好吃!” 郑家侄女说的三角糖,亦是饴糖的一种,糖铺的商贩会在饴糖里混入果脯等物,再切成三角形状,饴糖的甜蜜加上果脯的酸甜味道,是汴京城里孩童们最爱的零嘴,没有之一。 郑掌柜的弟弟与弟妹闻言,也是纷纷拿起来尝。他们吃了以后,便露出惊讶之色:“还真是……” “大哥是从哪里买的?” “这般好味道的肉脯,怕是不便宜吧?”郑掌柜的弟媳林氏吃完一块,意犹未尽。不过她强撑着理智,默默将其他肉脯合起来,不让儿女再拿来吃:“大哥家里可是都拿来了?拿些回去给嫂嫂吃吧。” “不打紧不打紧。” “哥——”郑掌柜的弟弟闻言,顿时哭笑不得:“你又与嫂子怄气了?莫非是嫂子又拿东西回去了?” 诸人都知花氏的性子,已是见怪不怪。有时候郑掌柜见花娘子拿东西回去,便也提着一摞东西来自家,嚷嚷着都给侄子侄女。 林氏不爱占便宜,又恐大哥家里吵闹起来连累自家,便也时常送东西过去。 “哎哎哎怎就成我的错了?”郑掌柜见弟弟一家开始念叨自己,顿时愤愤不平:“是你们花嫂子从林芝记拿来,偷偷摸摸想带回娘家去,连给我尝一口的意思都没。” “我看着恼火,方才扣下的。” “……大概是哥又说嫂子了吧?”郑二郎想了想,说道:“比如说嫂子不着家。” “不爱做事,待客也不笑。” “还说生意差都是嫂子的问题。” 夫妇两人默契十足,你一句我一句,直说得郑掌柜脸红脖子粗。 就在这时,郑掌柜的侄子郑小郎回过神来,惊呼道:“林芝记?莫非是专做烧鸭的林芝记!?” 三人争吵声戛然而止,郑掌柜忍不住皱起眉来:“你也知道林芝记?” 郑小娘子惊呼:“大伯不知道吗?” 郑小郎跟着说道:“我在铺里工作时,常有人说起林芝记的烧鸭,还有贵人在茶馆里让人去买,结果没买到而大发脾气呢!” 郑小郎在汴京城一家中等茶馆里做茶博士,不但日常能接触到不少官吏与富户,而且还能听到不少消息,之前还听说南方闹灾的事儿,让家里提前囤了生丝,而后转卖让家里小赚了一笔钱。 故而他年纪不大,家里人却对他甚是信服,郑掌柜也是一样,每回来了弟弟家就抱着喊心肝,回头又嫌弃花娘子没能怀上一个,以至于花娘子看到郑二郎一家就白眼飞上天。 郑掌柜将信将疑:“不至于……吧?林芝记也不是什么专做烧鸭的,还做盖浇饭,那饭菜便宜的才九文一份,穷酸得很。” “大理寺前……” “明明就是大伯你家那边啦!”两个小的回忆了一下地址,连连摇头道。 郑小郎涨红了脸:“大伯,大嫂与林芝记铺里的娘子关系如何?若是好的话,不如请嫂嫂帮忙说说话,咱们要是能帮着代购买卖,不但能赚上不少,而且说不得还能与几位官人打上交道呢!” “……”郑掌柜顿时沉默了,一张脸忽青忽白忽红忽紫的。他吭哧吭哧半响,嘀咕道:“就,就,就那样吧。” 郑小郎恁精明,哪看不出大伯眼里的抗拒,回头与爹娘道:“就咱们家大伯那张嘴,莫非是得罪人了?” “不至于吧?”林氏摇摇头。 “你大伯嘴毒了些,却只是个窝里横,没胆在人前说。”郑二郎想了想,直言道:“说不得是背后说了人闲话,拉不下面子,待过些时候等他想通了,再去问问罢。” 第53章 且不说郑掌柜的复杂心情,那边花娘子去了娘家则是天花乱坠一通说,直把爹娘说的心动了。 “这么听起来,还真是不错。” “二郎,你说怎么样?” 花二郎犹犹豫豫,既没立马同意,也没直接拒绝,想了想才说还得再相看相看。 花娘子见状,便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几人:“我听宋娘子说他们明日要闭店休息,全家登高拜佛去呢,到时咱们也过去,二郎与弟妹瞧上一瞧,咱们再做决定。” 花二郎方才松了一口气,赶忙应下这桩事儿来。等送走花娘子以后,他方才开口道:“爹,娘,咱们不是说好要让小郎考上进士,再寻个得力的官家娘子的吗?这外地来的商户女,哪里配得上咱们家小郎!” “我自是晓得商户女配不上咱们家小郎。”花阿翁抚着胡须,叹道:“可你也晓得咱们家如今手上紧张,连给小郎师傅的束脩都拿不出……瞧瞧小郎如今只能日日在书铺里替人抄书,借此来温习功课,连昔日落在他后头的,都要爬到他前头了。” 这话说的花二郎脸上通红,上回姐夫给家里传来消息,要他们囤些生丝赚钱。 他起初压根没信,敷衍几句便把这事抛到脑后。直到生丝涨价的消息传入耳中,他才急急赶去囤货,没曾想不过两三日姐夫便传来消息让他们卖掉。 花二郎见买进卖出根本没赚几个铜子,自是不舍得很,又一次敷衍过去。 哪晓得后头生丝价格急转而下,等他急急忙忙卖出去,别说赚钱了,反倒是狠狠亏了一大笔钱。 偏生花二郎面上还得道感谢,买了东西送上门去,背后却是怂恿姐姐把东西拿回家,更是没少在爹娘跟前抱怨。 眼见花二郎不作声,花阿翁往下说道:“你姐姐介绍的这人,虽是商户女,但好歹家里赚得多,供得起小郎读书。再说她家里就她一个姑娘,还不是本地的,拿捏起来也不是难事。” 花二郎听到这里,方才勉强同意,准备带上妻儿,明日登高看个究竟。 彼时的林芝尚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正蹲在集市上挑菊花。 汴京城有个习俗,重阳节那日各家各户门口都要摆上用菊花做的花门,街市行会还会前来评比,看看谁家的菊花最好看,摆得最体面。 林芝光是看着就觉得头晕眼花,除了好字也想不出别的词来,更不明白菊花为何会有如何多的颜色和名字,到最后她已是头疼得厉害,忍不住嘟嚷起来:“早知道应该让娘来……” “芝姐儿?” “?”林芝闻声回首,见是沈砚,愣了一愣:“啊,沈郎。” 沈砚含笑上前:“你——” 林芝左右环顾:“你——” 两人同时开口:“怎么就你一个人?” 话说出口,两人又齐齐愣住。 沈砚眉眼舒展,轻笑起来:“陶府今日宴客,我并不想露面应酬,便出来逛逛街市赏赏花,你呢?” 林芝皱了皱眉,叹道:“明日便是重阳节,爹娘让我来买菊花。可我往昔没养过花,也没留意过这些,现在看着眼花,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挑。” “不嫌弃的话,我帮你?” “哎?可以吗?” “自然。”沈砚领着林芝穿梭在花摊之中,如数家珍地介绍:“这种黄白色,花蕊像莲蓬的叫做万龄菊,有延年益寿的意思,大多人家都爱用。” 林芝懂沈砚的意思,简单来说,这就是买了不会错的基础款,她小手一挥:“好!老板来两……不,三盆!” “等等等等。”沈砚哭笑不得,赶忙拦住要下单的林芝:“你可曾想好要做什么样子的花门?” 林芝动作一僵,默默摇头。 沈砚无奈叹气:“那我先带你逛一圈,给你介绍一些,有了想法以后再确定要的款式和模样。” “这种纯白色的,开得尤为大的,叫做喜容菊。” “还有这种粉色的,叫做桃花菊。” …… 林芝面无 表情地听着,思绪宛如一团浆糊。等到沈砚低头看到她清澈的双眼,便知道自己那些话怕是从她的左耳朵进,又从右耳多出,半点也没在脑袋里留下痕迹。 沈砚哭笑不得,忍不住想芝姐儿明明做菜的时候,一会一个主意,看来芝姐儿若是在厨艺一途上是天才,那么她在花艺一途上便是笨蛋。 他哑然失笑:“算了,不如我直接帮你选吧?” 林芝眼前一亮,连连点头。 沈砚考虑到林芝记铺子新开,便以红色为主题,随即自行上前问价挑花,没多久跟前就摆了好几盆。 眼看菊花数量差不多,他便转身来寻林芝,却见她正蹲在另外一间摊子前,半响付了一把铜钱,捧起两盆花来。 林芝捧着花,专注地看了半响。而后她转过身看向他,等沈砚回过神来,便发现手里被塞进一盆花。 “这个给你。”她又把另一盆往他怀里送了送,心情颇好:“没想到集市上还有卖这个的!” 沈砚低头看去,只见花盆里的植物不算大,却长得郁郁葱葱,枝条上开着形似牵牛花的淡紫色小花,瞧着甚是清爽好看。 只是他从未见过,左看右看端详片刻,方才好奇道:“这是什么花?” “是茄子花哦!”林芝兴致勃勃,“这两株长得壮实,想来只要好好养些时日,定能结出胖嘟嘟圆滚滚的茄子来!” “我和你说,自己种出来的茄子最是好吃了!”她越说越兴奋,越说越起劲:“用鸡蛋裹了煎一煎,或是挂上面糊炸一炸,再不然直接对半切开,铺上蒜蓉酱烤上一烤——唔!” 林芝捧着脸颊,双眼亮晶晶的:“光是想想就受不了,回去要不要先做个炸茄盒解解馋呢?” 沈砚看她说到吃食就停不下来的模样,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林芝回过神,脸渐渐泛红。 “咳咳。”沈砚赶忙把茄子花举得高高的,生怕被她恼羞成怒抢回去。他笑眯眯地转移话题:“我还没见过茄子结果的样子,回头可要好好瞧瞧。” 林芝正要接话,花摊老板咳嗽一声:“小娘子,小郎君,该付账了,一共是三百二十文。” 他摊开手,冲着沈砚眨眨眼。 不料林芝的动作更快,从钱袋里摸出小面额的交子和铜钱递过去。 摊主愣了愣,眼角余光瞥向没动的沈砚,暗暗摇头:连付钱都不主动,怕是找不到娘子哦! 沈砚没由来地打了一个喷嚏,茫然回首,总觉得像是被人戳了一下。 他东张西望片刻,默默摇了摇头,垂首问林芝:“我送你回去?” 林芝摆摆手:“用不着,我已付了钱给老板,待会儿会有挑夫将菊花送到家里。” 顿了顿,林芝回想起沈砚刚刚说的话:“啊我都忘了,你今日不回去用饭吧?那去我家店里,正好炸茄盒吃!” “还有那个蒜蓉茄子——” “唔,再来点炙烤羊肉?” 两人一边说着吃食,一边挤出人群,先后上了陶府马车。 两人不知道的是隔壁驴车里,正坐着郑掌柜。他正郁闷家里人说的话,百无赖聊时竟是见着林芝上了马车——那雕花榆木马车,两侧垂着青色帷幔,分明是四五品官员才能用的车驾! 郑掌柜惊得目瞪口呆,只当是自己看错了。直到他所乘坐的驴车跟着马车穿街走巷,最终停在大理寺前街。 他绷着脸下车,眼角余光扫向马车,亲眼见着林芝与那名年轻郎君说说笑笑的下车,一前一后进了铺子。 郑掌柜眼前一黑,险些被自家门槛绊了一跤。他摇摇晃晃进了铺子,做生意都是心不在焉的,目光频频往林芝记看去。 不多时,便有挑夫送来菊花。 满面春风的林森拉着宋娇娘,后面跟着林芝和沈砚,四人指手画脚片刻,搭梯子的搭梯子,摆花架的摆花架,忙得热火朝天。 在郑掌柜眼里,那男子就像是林芝记的一份子!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想越是糊涂:他们一家不是从外地来的吗?怎么就和五品官府上的郎君这般亲近!? 正当郑掌柜满心震惊时,林芝一家则忙忙碌碌,好不容易才在沈砚的指挥下把花门摆好。 一家三口立在门口,欣赏成果。 欣赏不过三息时间,他们纷纷往里去:“好了好了。” “终于搞定了——” “走走走,去后院烤肉去!” “沈郎别愣着啊,快进来!” 林芝走到一半,又想起事来,她把木架搁在门口,又摆上明日休息的牌子,这才施施然地往里而去。 等她到后院里,沈砚与林森夫妇已开始串肉和蔬菜,宋娇娘翻出两个大茄子:“蒜蓉烤茄子怎么弄?” 林芝撩起袖子:“放着我来!” 要做蒜蓉烤茄子,最重要的便是蒜蓉酱。她搬出一堆大蒜:“喏,先要给大蒜剥皮,再来做蒜蓉酱。” 菜刀一拍,去掉外壳。 用来烤制茄子的蒜蓉需要大的颗粒,故而林芝没往石臼里放,而是直接放在案板上切片再切丁。 切好的蒜粒洗净后放入油锅炸得金黄,这时候蒜香味掺杂着油香味,已足够诱人。 不过这仅仅还是开始,接着林芝捞出炸好的蒜蓉,往里再加入姜粒、花椒、胡椒、酱油与蚝汁等物,最后搅拌均匀,才是真正的蒜蓉酱。 再来,林芝把胖茄子刷上一层薄油,先搁在铁网上,摆在小炉上用炭火将两面都烤出焦斑,表面微微褶皱,用小刀按压是软绵绵的,那便是熟了。 这时,只需用刀轻轻划开茄子,将满满当当的蒜蓉酱倒入其中,与熟透的茄肉搅拌均匀,最后放在烤架上,看着切肉和蒜蓉在热力下轻轻鼓动,蒜香与茄肉彻底交融。 与此同时,香味也越来越浓,直勾得众人连吞津液,目光更是长长久久地黏在茄子上,完全无法离开。 好香,好香,好香! 林芝夹起熟透的蒜蓉烤茄子,送到桌上去:“来,快尝尝。” 沈砚与林森夫妇完全没听到林芝在说什么,他们直直盯着蒜蓉烤茄子,迫不及待地捡起筷子,扒开焦脆微卷的茄皮,露出吸饱酱汁的茄肉来。 夹上一大筷子,然后送入口中! 霎那间,绵软的茄肉裹着蒜香在舌尖化开,蒜蓉香、茄肉香、油脂的焦香交织在一块,强烈浓郁的味道在口腔瞬间炸开,宛如飓风一般直直冲入鼻腔,一路飙上天灵盖。 沈砚下意识屏住呼吸,半响憋红了脸才呼的吐气。 第54章 除去蒜蓉烤茄子,自然还有别的东西,例如烤鸡肉,带皮的鸡腿肉最适合拿来烧烤,切成合适的大小放在铁架上,刷上特制的酱汁,将鸡皮烤得焦焦的,里面的肉还鲜嫩多汁,配合着大葱一起吃,味道愈发香甜可口。 胖嘟嘟的蘑菇柄朝上搁在烤架上,随着火舌舔舐片刻,里面渐渐便汇聚出一汪汤汁。 等表皮皱皱巴巴,再往上洒上一些研磨得细腻的胡椒粉和孜然粉,而后就可以一口一个,让蘑菇的鲜甜在嘴里融化开来。 当然,烤鱼也是必不可少的,半大的小鲫鱼去鳞去内脏,稍稍腌制,便可以摆在铁架上,烤到骨头都酥酥脆脆,一口下去鲜嫩酥脆,吃一条完全不够。 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五花肉。 林芝将厚度合适的五花肉搁在铁架上,看着鲜嫩的肉色渐渐变化,雪白的油脂微微蜷缩,带上一抹熟透的焦褐色,便可以逐一剪开,蘸上或咸或甜的酱汁,加上自家种的生菜,一并送进口中。 末了,还能再来上一份铁板炒面,林芝在铁板上浇了一勺菜籽油,随着滋啦的声响,她先放下葱蒜爆香,再打入四颗鸡蛋。 林芝没有对应的铁铲,便拿了筷子来操作。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林芝的动作,鸡蛋在她的手里乖顺无比,片刻便化作嫩嫩的炒鸡蛋。 她将炒鸡蛋推到一边,随即又将索饼放了进去。两只手同时拿着筷子, 宛如交响乐队的指挥,轻盈的动作间,索饼腾空飞舞,雪白的身体渐渐裹上一层油光。 林芝抓了一把豆芽上去,又将刚刚烤熟未吃的五花肉切成细条,也一并倒了进去,连带着炒鸡蛋一起混入其中。 再来是盐、酱油和蚝汁,最后来一点点糖提鲜。随着酱油香味与混着焦脆的面香渐渐弥漫开来,林芝筷子一收,一夹便盛到盘里,送到诸人跟前。 “好香的炒面!”林森还有心评价一句,沈砚已是挑起一筷子送入口中,炒到略带焦香的索饼劲道十足,在齿间轻盈跳动。 酱汁裹着面香、蛋香和肉香直往喉咙里钻,清爽的豆芽菜又十足解腻,吃起来真真是一口接着一口,完全停不下来。 “吃饱了,吃饱了。” “肚子好撑……” 吃完烤肉,又塞下满满一碗铁板炒面,沈砚和林森夫妇彻底瘫在椅子上,不住地打着饱嗝。 三人休息好一会儿,才有力气振作起来,接手收拾残局的工作。 待收拾妥当,沈砚也告辞归家。 林芝一家则拎起放着干净衣裳的竹篮,去了市井里的香水行洗浴,把身上的烧烤味清了个干干净净。 回到家里,已是夜深。 林森将母女俩叫进屋里,仔细将门锁紧,方才神神秘秘道:“你们猜猜,开业到现在咱们一共赚了多少钱?” 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林芝和宋娇娘知道赚的定然不少,可真要两人说出个数字,两人却也没个头绪。 宋娇娘想了想:“纯利还是毛利?” 林森表情一僵,要是算纯利润的话,岂不是要连购买铺子的银钱都得算进去?他哭笑不得:“毛利润,毛利润。” 宋娇娘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问得不妥:“我猜嗯……七十贯?” 上回算过,若每日售卖五十五只烧鸭,那他们一月能赚两百一十贯。 宋娇娘想虽然他们的销量日日攀升,可扣除掉试营业的三天,他们满打满算也就正式营业七天,这个数字已是不低了。 林芝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在心里估算着:头一日售出二十只烧鸭、第二日四十五只、第三日五十只,第四日起第二只窑炉便投入使用,产出直接飚到八十只每天…… 烤鸭目前一斤八十文钱,每只烧鸭大约两到三斤重,扣除鸭肉与腌料的费用,光靠烧鸭就能赚到五十到七十贯钱。 再加上前两日签订下的卤味大单,国子监和另外两个衙门的订餐,还有重阳糕与鸭血米线汤,以及日常销售的盖浇饭订单。 林芝算着算着,止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 林森催促道:“芝姐儿,快说说。” 林芝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咽了一口唾沫:“莫非有一百贯。” 林森抚掌笑道:“恭喜你!” 宋娇娘缓缓张大嘴:“啊?” 林森话锋一转:“答错了!” 宋娇娘长舒了一口气:“我就说嘛,怎么也不可能——” 林森插话道:“是一百零三贯两百二十三文。” 宋娇娘的声音戛然而止,杏眼睁得溜圆,瞳孔直颤:“哎?哎!哎!?” 饶是林芝有心理准备,也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七天一百余贯,一个月便是四百余贯……只需一个月,他们只需一个月就能把买房子的钱赚回来! 宋娇娘觉得手软脚软,连掐一把自己大腿肉的力气都没。她好不容易定了神,用力掐了一把:“我不痛,我,我果然是在做梦。” 林森:“……娘子?” 你要不仔细看看,你在掐谁的大腿呢? 宋娇娘默默收回手,往自己腿上狠狠一拧。她嗷的一声跳起来,紧接着跌坐在凳子上:“我没做梦……我没做梦!” “我没有做梦哎!?” “是,你没做梦。”林森见着宋娇娘激动的模样,也是忍不住嘴角上扬:“真是这个数。” 宋娇娘紧紧抱住女儿,双眼闪闪发光:“芝姐儿,芝姐儿!” “是是是——” “嘘——”还是林森见着宋娇娘的嗓门越来越大,赶忙竖起手指示意宋娇娘冷静,他们住的地方可不是独门大院,周遭都是有邻居的! 宋娇娘捂住嘴,连连点头。 等她稍缓,林森才说出想法:“我在想,咱们是不是得赁两人看家护院?” 宋娇娘先是一怔,随即蹙起眉梢来:“森哥,就咱们家这点地方,赁两人让他们住在哪里?总不能让人睡桌子上吧?” 她不是顺口提到,而是在席家时听旁的仆妇婆子说起,灶房的胡姐进席家以前,是在外头小铺里当帮工的,夜里那户人家就让帮工睡在铺里地上,因她年岁小才允许她睡在桌上。 那时宋娇娘听着只觉得刻薄,如今自家情况摆在眼前,实在腾不出地方。 “咱们这地,真塞不下多余的人。” “我也晓得,可这世道不安生啊。”林森心下无奈。 即便身在汴京城,铺子开在大理寺旁,也架不住一家人人少,加之一家人认识不少如陶郎沈郎这般就任于大理寺的官吏,这些日子以来没少听说各种案子,就汴京城里翻墙偷盗的,半夜掠财的,绑架撕票的,听得他心里直发毛。 特别是附近的人都晓得自家只有三口人,现在又生意红火难保有人起了坏心。 林芝想了想:“要不我们回头寻一下打更的?” “打更的?” “嗯,”林芝解释,“就是咱们这片专门巡夜的更夫,多给几文钱,请他夜里多往咱们家这边转一转,若是见着有动静也能及时报官。” “这法子好,比请人住家里实在。” “也行,明日我去寻人问问。”林森点点头,而后又止不住叹了一声。 如今他瞧着芝姐儿,就像是看着一个金疙瘩,欢喜里裹着满心担忧。 林森从前跟在席知州身边时,也曾听那帮子衙内富户说笑,什么外面遇见能干的女眷,又或者赁到有本事的女子,便想方设法弄到手充作养娘妾室,既能将本事攥在手里,往后有人提及也好说是女子勾引。 甚至家境富裕而不屑做这些事情的席知州,在那帮人里已算干净的了。 想到这些,林森心里发紧。 往日他担心家里不宽裕,嫁妆太少,女儿寻不到好婆家;如今家里银钱滚滚来,他又担心女儿被歹人哄骗,稀里糊涂委身给别人。 林森越想越担心,赶忙细细叮嘱:“明日咱们登山时你要跟着爹和娘,莫要与陌生人多说话……” “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就是小孩子!”别说林森了,就是宋娇娘也听得紧张起来,拉着女儿叮嘱一通,甚至隐隐后悔去爬山登高了:“要不咱们不去了?” “娘——好不容易才歇一日,当然要好好玩耍了。”林芝哭笑不得,“照您这么说,等以后咱们家更有钱了,反倒是得足不出户?” 宋娇娘讪讪然的:“都怪你爹!” 林森冷不丁戴上黑锅,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他不免叫屈:“我这也是担心。” 林芝扶额,举手发誓:“好好好,我晓得了,明日我保准做个乖宝宝,不离开爹娘的视线,不与陌生人说话——行了吧?” 林森夫妇这才放心。 次日一早,三人先将重阳节礼物送到相熟的人家,而后一家三口乘车往郊外寺庙而去。 重阳节这日,汴京城各大寺庙都会举办斋会,从山脚到山顶都是连绵的铺子。林芝一家还在里头见着眼熟的果子铺,以及几家市井的摊位。 林森笑道:“他们比我们勤快。” 宋娇娘牵着女儿的手,在旁边拆台:“ 别听你爹胡赖赖,就开店前他还偷偷和我说,想要去打听打听斋会上的铺位,好带着咱们来赚钱呢!” 林森脸上一垮:“喂喂喂。” 林芝眼见爹娘吵吵闹闹,直捂着嘴偷笑。 他们说说笑笑,一边沿着台阶往上走,一边买着各种吃食,不多时林芝手里便捧着一份炒螃蟹、提着一份蒸玉团、一份水晶皂儿。 还没吃完,林芝便听到宋娇娘的惊呼声:“哎呀?这里居然还有卖糖霜玉蜂儿的?” 林芝一听,还以为是甜口的蜂蛹,正诧异蜂蛹还能做成甜口的。 没曾想她话刚说出口,不仅逗笑了林森夫妇,就连旁边的年轻郎君都露出诧异神色,嗤笑一声。 林芝蹙了蹙眉,心里不快。 还好那年轻郎君只打量她两眼,便扭头走到旁处,方才让林芝压下火气。 宋娇娘也不高兴,瞪着那郎君背影,悄声抱怨:“好生无礼的郎君,也不知道哪家娇惯出来的!” 又是直勾勾盯女儿的脸,又是上下打量,还一脸不屑,看着就不像是正经人家教出来的。 她目光移到女儿身上,想着莫要为陌生人置气,故而抬手戳了戳女儿的脑门,选择转回话题上:“甚的蜜泎蜂蛹,也就芝姐儿你能想出来了,娘瞧你分明是做吃食做得入了魔。” 宋娇娘提起手里的东西,晃了晃:“这玉蜂儿不是蜂蛹,而是这个。” 林芝定睛一看,顿时脸红了:“原来是这个!” 白玉蜂儿绿玉房,蜂房未绽已闻香——这物分明是莲子![*1] 第55章 糖霜玉蜂儿,实际上便是蜜饯莲子,后世也唤作糖莲子,或是叫反沙莲子亦可。 林芝捡了一颗来尝,外壳甜蜜香脆,内里的莲子经过煮制和油炸,变得软糯香甜,藏在最里面的莲子心则带来一抹清香与苦涩,非但不会让人觉得难吃,反而让人觉得清甜爽口。 “这家铺子做得真不错。”林芝吃了一颗,又忍不住捻起一颗吃下。 “我也这么觉得。”宋娇娘也是一颗接着一颗,把一小袋都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转身又去买了一袋。 这回宋娇娘买玉蜂儿时,没见着刚刚那名轻浮郎君,而是碰到了一位颇为眼熟的妇人:“哎呀……” 对方也是一惊:“你是上回成衣铺子的那位?” “还真是您,上回让您见笑了。”宋娇娘面上带窘,赶忙唤林芝过来见礼:“我姓宋,这是小女林芝,请问您贵姓。” “我姓傅,这是小女林瑞香。”傅娘子乐呵呵地回答:“没曾想咱们夫家竟是都姓林呢。” “这可真真是缘分!” “可不就是么!”傅娘子也觉得如此。 宋娇娘与傅娘子借着这个由头,迅速亲近起来。傅娘子不是带着女儿来逛斋会,而是刚刚上山礼佛还愿的,时下正往下走:“这寺里姻缘很准。” 宋娇娘听到,不免惊喜:“真的?” 傅娘子点了点头,笑道:“我女儿之前相看两回都不中意,自打上回来拜了一拜以后,竟是回城便有消息,如今已定下一门不错的亲事。” 妇人喜得不行,宋娇娘亦是心动:“我要不也去拜一拜?” “拜一拜吧,你都到了这里,亦是有缘份。”妇人见宋娇娘也带着女儿,不由心有戚戚,拉着宋娇娘便是一通抱怨:“这世道姐儿都不容易,男人即便是三十五岁,只要通过解试也依然有人奉金嫁女,而女儿家呢过了十六岁就遭人挑挑拣拣,待到十八岁还没定亲便暗说有各种毛病,媒人也只给介绍那等鳏夫……” “再说嫁人又难见人品,真真教为娘的吊着一颗心。”傅娘子苦闷已久,碰到宋娇娘这般也只有一个女儿的,拉着好一番说话:“我住处隔壁人家,瞧着对外人也是客客气气,本本分分的,结果娶媳妇以后是各种蹉跎。” “怎还有这种人?” “嗐,据说是女方给了假嫁妆。”傅娘子摇摇头,无奈道。 所谓假嫁妆便是台数多,但都是充门面的东西,甚至嫁妆单上的东西也都是以次充好。 有些家贫又不疼女儿的人家便会做出这般的手段,反正女儿嫁出去,至于对方是人是鬼就不管了。 好一些的人家不爽数日,便也过去了,还有一些人家收到这份嫁妆,自然也晓得女方是没娘家助力的,便可劲儿往里欺凌。 傅娘子绘声绘色说了不少八卦事,得知宋娇娘一家是做生意的,又只有独生女儿,她仔细端详林芝,而后拉着宋娇娘道:“你家女儿瞧着也到了说婆家的岁数,我与你说若是有媒人登门,或者是那些不亲不近的人忽然来给你介绍人家,可别都听她们的,说句不中听的,粪坑里的泥都能给你说成花!” 这话糙理不糙,市井里便有老话:媒人的嘴,骗人的鬼。谁信媒人的话,那她家女儿便要倒大霉了! “尤其是那些个读书人。” 傅娘子家里是做四宝堂的,常与读书人来往,最初也想给女儿寻个未来有本事的,而后却是渐渐没了那念头:“我和你说,那些个读书人最是势利眼,一个个都等着被官宦人家和富户榜下捉婿,凡是家境不错的,都是不中进士就不娶妻。” “而家境不好的嘛……” “每年都有进士休弃糟糠妻,逼得妻儿寻到汴京城来的戏码!” 直到林森见母女俩久久未归,赶来查看,两人的对话才告一段落。宋娇娘与傅娘子约了下回见面说话,方才拉着父女俩往山上寺庙去:“我听说心里想过要去拜菩萨,那就一定得去,否则菩萨会生气的!” 就是原本想许的愿,就暂时别许了。 宋娇娘原本想着自己手里有了点钱,便想着要给女儿攒着嫁妆,往后看看婚事,可被傅娘子那番话说得心惊肉跳,歇了心思,进了寺庙只拜了菩萨并抽了根签。 那签还是上上签。 宋娇娘瞧着竹签,登时傻了眼,暗暗懊恼自己刚刚应该给女儿求个婚事才对。 林芝哭笑不得,拉着懊恼郁闷的宋娇娘往外走:“好了好了,说不得就是您什么都没想,菩萨才给您的一根上上签。” 宋娇娘这般想了,才勉强罢休。 她与林森说着刚刚傅娘子说的话,又紧紧牵着女儿,三人不像是出来登高放松的,倒像是三只挤挤挨挨的鹌鹑,沿途好生引人瞩目。 到了山脚下,一家三口正准备上驴车,就听见有人打招呼:“宋娘子。” 宋娇娘回首望去,诧异道:“花娘子?您今日也来逛斋会?” 要知道昨日聊天时,花娘子完全没提这回事。 花娘子点头笑道:“是啊。” 她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驴车:“我昨日回了一趟家里,我娘让我陪她到寺庙里拜一拜,一来给我求子,二来给我家侄儿求门好亲事。” 宋娇娘顺着花娘子指的方向望去,客气的颔首,只是眉眼间闪过一道诧异:先前那名轻浮郎君,竟是花娘子的侄子? 宋娇娘的神色淡了,见花娘子邀请一家人过去坐坐,便摇了摇头:“我家官人还在瓦舍约了位置,现在要带咱们去看表演呢。” 花娘子的笑脸僵了僵,可见宋娇娘笃定,也只好遗憾告辞。 宋娇娘回到车里,催着驴车赶紧走。林森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对劲,纳闷道:“那不是花娘子么?平日你们不是说得挺好的,怎么就突然不高兴了?” “你不晓得。”宋娇娘把那轻浮郎君的行径说了一遍,心里直犯嘀咕:“许是傅娘子先前与我说了那些话的缘故,我现在瞅着花娘子的行径,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首先,昨日她从未提起要来,这好歹能说是她家里人临时起意。” “可这一大家子都在的情况,又邀请咱们一家过去吃饭说话。” “刚刚那轻浮郎君,又把芝姐儿打量了一番。” 宋娇娘将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一说,林森的脸色也变了。这么巧合放在一起,那就不是巧合。 林芝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花娘子,闻言说 道:“我听人说,佛教里有超脱五感的第六感,意思就是有些事感觉不对劲,就是不对劲。” 林森觉得有理:“咱们不清楚别的事,那就少做少错。” 宋娇娘点了点头,随即挽着林森的手,娇声道:“森哥~” “???” “刚刚我与花娘子说,你在瓦舍定了位置,要带咱们去看戏呢~” “……”林森哭笑不得,撩起帘子吩咐驴车车夫:“大哥,麻烦您往瓦子街南桑家瓦舍去。” “好嘞。”驴车车夫应了声,很快往汴京城最热闹的区域奔去。 虽说在后世,勾栏渐渐成为妓院娼馆的代名词,但当下勾栏不过是单纯的名词:既用栏杆围起来的表演舞台。 每一个瓦子里便有十几几十个勾栏,或是说书、或是演史、或是杂耍、或是影戏,望去琳琅满目,竟是没有一个重复的。 一家人到汴京城许久,却是头回进到瓦子里,恨不得生出五双眼睛,把里面的景象都看个遍。 看上半响,一家三口又寻了一家酒楼坐一坐。宋娇娘把头靠在林芝肩上,看着女儿熟练地点菜,发现自己望着那些价格高昂的菜单,竟是半点不慌,忍不住唏嘘:“我刚出席家大门时,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看到这些。” “娘说什么呢?寻常人也能进瓦子的。”林芝指了指外面街上的人,轻笑道。这瓦子就像后世的大型娱乐中心,花多花少全看自己心意,一掷千金行,一分不花也能逛。 “嗐,我说的是酒楼啦!”宋娇娘娇嗔一声,“上回去谢大羊肉馆时,我还有点心疼呢,现在看到大几百文的吃食……我居然觉得,觉得也就那样!” “这叫兜中有钱,心里不慌。” “就是这个理!”林芝附和着点头。 “也是。”宋娇娘托着脸颊,大着胆子道:“那——咱们再努力努力,下回去樊楼用饭!” “行!”林森一口应下。 三人正说着,酒楼便送上饭菜来,率先上来的是一道鲜鲍金银夹子,乍一看有点像后世煎饺,但开口版。 林芝夹起一个来尝,顿时挑了挑眉:这外皮煎得焦脆,虾肉脆嫩,鳆鱼鲜甜,不带半点腥味。 “就是为何要做成夹子?”林芝不解,压低声音道:“虾肉和鳆鱼的汁水都漏出去了,这不白瞎那鲜甜味了吗?” 简单来说,浪费好鳆鱼了。 林芝到底还记得自己在别人家的酒楼里,最后半句话没说。不过上菜的伙计是把前半句话给听进去了,一本正经地上了菜:“客官,松茸鸡汤来了。” 林芝被吓了一跳,迅速闭上嘴,看着伙计掀开锅盖。 刹那间,热气裹着松茸的清香与鸡肉的醇香扑面而来,直让林森夫妇不自觉地喉头滚动,目不转睛地看着雾气散开,露出真面容的鸡汤来。 那鸡汤泛着琥珀色的油光,清澈到能看到沉在底部的姜片与菌菇。 鸡肉排列整齐,安放在鸡汤之中,身上错落放着各色菌菇,最上面还洒着枸杞和香葱。 金色、红色、黄色和绿色交织混在一起,视觉上亦是一道冲击。 林芝没在意驻足的伙计,抬手舀起一勺汤汁送到小碗里,准备浅浅品上一口。 舌尖触及汤汁的瞬间,极致的鲜味让她也禁不住绷禁脸庞,这表面上看似是单单用松茸与鸡肉打造出来的鸡汤,实际上这汤并非眼前的小母鸡炖出来,而是另用三年以上的老母鸡,加上猪肘吊成。 林芝咽下一口汤,忍不住轻笑起来,都说世人嫌恶猪肉,富家常去的高档饭馆酒楼里是不用猪肉的,可这里不就有人在用吗? 林森连喝两碗汤,还是意犹未尽,不得不承认这位厨子做的这道松茸鸡汤不比女儿做的菜品逊色。 他瞥了一眼女儿,恰好见到林芝轻笑模样,赶忙问道:“芝姐儿,怎么了?” 林芝抿嘴一笑:“我没想到这里头竟是用了猪肘!” 林森瞪大了眼,宋娇娘瞪圆了眼,就连那名伙计也张大了嘴,差点直接跳起来。 怎么可能! 第56章 伙计心里愤愤不平,偏生林芝三人是客人,他只能将满肚子不满带回后厨去。 “平哥儿怎么气呼呼的?” “周厨!”伙计见到厨子,都激动得破了音,声音里难掩愤懑:“咱们家的松茸鸡汤,居然有人说汤底里用了猪肘!” “啊?是谁说的?” “哪里来的乡下人,疯了吧?”旁边的伙计闻言,满脸震惊地凑上前来:“咱们店是什么地方,怎会用这等东西?” “就是就是,怕是没见识。” “喏,就是三号桌的那个小娘子!” “这么年轻的姐儿?怕是胡说八道的吧?”另一名伙计往大堂那瞥了一眼,连连摇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人家好歹是客,我也不敢说话。”平哥儿气愤得很,拉着几名伙计叽叽喳喳抱怨个不停,大概是平日灶房里的主厨帮厨很少与他们搭话,以至于几人没发现周厨从刚刚开始便没有发出声音过。 周厨安安静静听着,顺着平哥儿所指的方向望去,深深看了一眼林芝。 他转身钻进灶房里,将自己听来的事儿禀告给主厨。 “把平哥儿唤来。”主厨手上动作一顿,“莫要旁人注意到。” “是。”周厨恭恭敬敬地应了声,转身又去了灶房门口,趁着四周伙计都去做事的时候,将平哥儿唤了进来。 平哥儿在灶房里走得束手束脚,他们这些赁来的伙计,平日里是严禁进入灶房的,多瞧上两眼都可能被直接赶走。 平哥儿想到上个被赶走的汪十五,他被轰出去以后也去不成别的大店,只能去脚店当活计,一天七八十文,又要招呼客人又要去后院洗碗洗菜,连摊主家的衣服马桶都得他洗。 而原本在酒楼里的时候,日子多好过!每天能有一两百文收入,包两餐饭,逢年过节有赏赐,时常还有剩菜能带回家,人人听得都要夸一句有能耐。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前面的周厨猛地停下。平哥儿没反应过来,直直撞在他的背上:“嗷!嗬!” 平哥儿回过神,赶忙捂住嘴。 随着周厨让开身体,他也终于见到了这铺子的主厨:崔厨娘。 崔厨娘看起来四五十岁,穿着一身绣团福纹靛蓝色衣裳,有些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同色的布巾子包着,两侧除去缀着珍珠挂饰外,便无其余装饰。 她容长脸,长眉薄唇,眼角皱纹明显,板着脸时甚是威严:“就是你,听见三号桌的客人说的?” 平哥儿往日只见着崔厨娘从跟前走过,头回跟她说话,故而回话起来也是磕磕绊绊的:“是,是的。” 顿了顿,他怕崔厨娘怀疑自己胡说八道,赶忙把林芝前面说的话也尽数说了出来:“那位小娘子前面还说咱们家的鲜鳆金银夹子,说何苦做成夹子,倒是丢了里面的汤汁鲜味。” “刚好这时小的送餐过去,听着这话实在不高兴,咱们家铺子的吃食在汴京城这般有名,哪是个年纪轻轻的姐儿能说的。” “故而小的,小的便走得慢些,想听听他们还说了什么。” 平哥儿说完来龙去脉,不敢看崔厨娘的神色,只垂首竖手老实站着。 在他想象之中崔厨娘定然大为恼火,没曾想崔厨娘声音平平,继续追问道:“竟然是个年轻姑娘?瞧着多大?” “我瞧了一眼,像是十五六岁。”说话的不是平哥儿,而是周厨。 “居然是这般年纪的小姑娘,你瞧着可面熟?”崔厨娘见状,先示意平哥儿退下,随即继续问道。 平哥儿心里懊恼却不敢多言,低着头往外走,隐约间听见周厨的说话声:“我瞧着那一桌子像是一家人,都面生得紧,应当不是哪家酒楼的学徒。” “那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娘子要使人去问问吗?” “能到咱们铺里来用饭,又点松茸鸡汤和鲜鳆金银夹子的,想来不是穷苦人家,不一定会愿意来学厨艺……” 后面的话平哥儿没听见,可光这些就已足够让他震惊了:就那两句话便能让崔厨娘夸赞有天赋?有天赋? 平哥儿脑海里灵光一闪,猛地一愣,瞳孔发颤:按崔厨娘和周厨的意思,难不成松茸鸡汤里真有猪肘子!? 这边平哥儿震惊,那边周厨还在跟崔厨 娘说话:“其他酒楼这几年都举荐了不少新人,在新年会上大出风头。” “咱们家,已是落了下风。” “若是这几年再不推出新人,往后汴京城里怕是没有咱们的立足之地……” “那新年会不过是噱头罢了。”崔厨娘摇摇头,说道:“你瞅瞅年年都有那么多新人上去,出了出风头,风光两月,然后呢?” 周厨回想了一下,不语。 崔厨娘叹气:“要么进了贵人院里便再无消息,要么离开汴京远走别处,能留在酒楼里稳稳上升的都是屈指可数。” “说是新年新人会,倒像是把有天赋的厨子摆上勾栏由人围观点评,再借口比赛之名敲骨吸髓。” 崔厨娘看不上新年新人会,这比赛初衷是好的,让厨人当众做菜比赛,展示手艺,既能增添铺子名气,也能吸引天下食客,乃是互惠互利之事。 可时间长了,味道也变了。 从几年前起,已有厨子前脚带着招牌菜登上新人会,后脚自家的招牌菜便遍布全汴京。 他家别说是维持正常生意,撑不过半年便败落,举家离开汴京。 虽说饭馆铺子单靠一道招牌菜是走不长远的,但若不参加这所谓的新年新人会,或许还能拖个一年半载。 偏生眼见名利唾手可得,又有几人能看清楚后头的是金山银山,还是断壁悬崖? 崔厨娘思罢,说道:“你且让人瞧一瞧,看看这小娘子有没有在学手艺,又或是家里经营甚的。” 周厨应了声,心里暗道崔厨娘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到底是惦记的。 他转身离开灶房,一边往前走一边暗暗叹气:这也没办法,崔家下一代天赋都不行,难担重任,而孙辈年纪尚小,还需多年历练。 眼见着聚友楼后继无人,别说崔厨娘心里自是着急,就是他这老人也是满心担忧。 偏偏越是后继无人,越是难已找到合适的人选,渐渐便成了恶性循环,时下稍有点名气的厨人都不愿选自家,就连帮厨之中也出现躁动不安,别有他想者。 周厨脚步一顿,抬眸望向三号桌的一家三口。 林芝万万没想到自己随口两句点评,竟是被后厨看出天赋来,更有人在暗中观察。 她正津津有味地品尝桌上菜品。 继松茸鸡汤过后,来的是两道清爽小菜。林芝尝了几口,笑道:“这家主厨是个厉害人物,刚刚那道松茸鸡汤味道鲜美醇厚,后面便没有上来大菜,而是跟上两道清爽炒菜,待我们嘴里的鲜味淡了,再上后头的大菜。” 同时也说明这家铺子管理得当,帮厨仆佣才会谨记细节,让食客体验更佳。 林芝话音刚刚落下,伙计便端来一道老卤慢煮鹿胁肉。所谓胁肉,便是胸腔左右两侧含肋骨部分的肉,简而言之便是慢煮鹿小排。 林芝来到这时代以后,无论是牛肉还是鹿肉都没吃过。 和后世人想的不同,并非牛是耕畜就价高难寻,或者只供权贵享用,相反时下牛肉很常见,价格更是比猪肉还要低廉。 可她即便手头不宽裕时,也未选择牛肉,原因便是当下人的观念:从天子到百姓,整个社会都认为牛是非常重要的生产工具,食用牛肉是德行败坏的人才会做的事。 故而圣人乃至士大夫是坚决不碰牛肉的,百姓也视用牛肉者为恶行,唯有连猪肉都吃不起的人才会去购买食用。 林芝能用猪肉做菜品贩卖,但若是她使用牛肉做菜,那即便再好的味道,官吏乃至周遭百姓也不会踏入她家店铺。 说回眼前的鹿肉,香气着实诱人。林芝夹起一小片细看,只见鹿肉纹理明显,泛着油光,靠近一些香味愈发明显。 林芝将鹿肉放入口中,肉质细嫩且紧致,没有鹿肉的腥膻味,满嘴都是脂肪香气。 “唔,这是鹿肉?和我以前买的差别好大!”林森连吃两块,忍不住惊呼道:“我以前在太平州时也买过不少鹿肉,要么炖得干柴,要么一股子腥膻味,吃上几回之后我就再也不碰了。” 就刚刚芝姐儿点菜时,他还心生担忧呢,没曾想这铺子竟是能把鹿肉做的这般好吃! “因为鹿肉的野味腥气非常浓重,所以制作前要清水浸泡一个时辰左右,然后再用葱姜蒜黄酒腌制去腥。”林芝接话道。 听起来简单,做起来也容易,可偏生是个细致活。不但清水需要常常更换,而且腌制时间也甚是有讲究,腌制时间长了会遮盖风味,时间少了又会遮不住腥膻味,寻常小铺里人手少,做这物着实麻烦。 再说鹿肉肌肉纤维更细更嫩,脂肪含量远低于牛肉,同时野味腥气要浓重得多,故而制作菜品时亦有许多细节要注意。 “这家香味浓郁,应当是厨子往里加了酥油……唔,或是猪油?用来增添香气,另外里面还加了不少香料,桂皮好像加了多了一些。” 林森听得一愣一愣,最后索性不听了,跟着宋娇娘一道埋头猛吃。 林芝则吃得很慢,自打发现原身拥有辨味的天赋以后,她碰到好吃的菜品便会细细品尝。 舌尖的每一次触及都让她拥有别样的感受,细嫩的鹿肉在舌尖轻轻跳动,香料如长卷般在眼前铺开,每一样都给鹿肉灌注入不同的风味。 所有香料交织汇合,最终组成眼前的味道! 林芝捧着脸,吃得甚是开心,不曾想亲自过来查看的周厨,听到她的话语后已是愣在原地,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 周厨方才只是已扫了一眼三人的穿着打扮,并未上前听一听三人对话,此刻听到林芝的话语,他瞬间断定眼前之人绝非是寻常食客,百分百是同行!!! 这岁数,莫非是克绍箕裘,是哪家酒楼的下一代?周厨目光移动到林森和宋娇娘身上,仔细看了又看,回想一番后确定自己并不认识。 或许是从外地来的? 可他也没听人说,最近有什么地方厨家上汴京啊? 周厨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他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林芝一家。 这视线,教人难受得紧。 故而很快林芝一家便转身望来,对上周厨的视线。 第57章 待一家三口齐齐转身看来,周厨才猛然惊醒,暗道糟糕。他脑海里思绪一转,面上维持笑容,冲着一家三口点点头,索性走上前去:“不好意思,打搅三位用餐了。” 林森眼里带着警惕,上下打量,唯恐来者是名撤暂。所谓撤暂,便是一些游走在酒楼饭馆之中的闲汉妇人,他们瞧着与一般的厮波无疑,却常常会强行将随身售卖的吃食物件搁在酒楼顾客的餐桌上,强买强卖,食客酒客为避免麻烦,多会给些财物了事。 虽然林芝记铺面小而未见此事,但周遭东记饭馆、福荣庄乃至谢大羊肉馆里都有这般的人游走。 直到见这人穿着一身青衫,头巾边缘还绣着聚友楼名称,林森方才放下心来:“您好,您是——” “我是聚友楼的厨子之一,免贵姓周。”周厨笑容可掬,说明自己的来意:“是我家主厨让我来问问食客的体验,问一问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 “我还是头回做这事,故而有些不自在,没曾想竟是让三位客官受了惊,真真是我的过错。” “不打紧不打紧。”林森听到周厨的来意,最后一点怀疑也烟消云散。他扬起笑容,乐呵呵地夸赞道:“你家的菜真的很好吃!尤其是那道松茸鸡汤,汤鲜香醇厚,鸡肉鲜嫩可口,现在想来都教人食指大动。” 宋娇娘颔首:“这道鹿肉也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鹿肉。” 周厨笑眯眯的颔首,旋即将目光落在林芝身上:“小娘子,您觉得如何?” 林芝笑了笑:“都不错。” 周厨即便没得到更多的消息,也并不气馁。他继续往下问道:“您 三位是汴京本地人吗?可是头回到咱们铺子里来用餐?” 林森笑道:“的确是头回来用,刚好铺子歇业一日,趁着休息时间到瓦子来看看戏,顺带用个饭。” 周厨惊讶道:“原来您家也是开铺子的?开的是什么铺?” 林森迟疑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林芝。林芝笑了笑,坦然道:“我家是开脚店的,无甚名气。” 自家开脚店,与眼前的酒楼压根没有竞争关系,自家只是平平常常的来用一餐饭——也没什么规定说开吃食铺子的人不能到别家用饭吧? 周厨先是一愣,随即强忍住喜意,他故作好奇的问上几句,听得铺子名称便暗暗记下,打算回头使人打听打听。 他问罢诸事,又返回灶房,使人送了一道甜品给林芝一家,旋即他没有前去回话,而是又去别桌问了类似的问题,再次送上吃食。 林芝一家见到这幕,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宋娇娘没忍住,悄声道:“刚刚见那周厨那般激动,我还以为有甚内情呢。” 前面碰见轻浮郎君,后面遇见盯人厨子,宋娇娘都险些要怀疑自己出门时是不是沾了晦气。 还好看周厨继续询问周遭人,想来刚刚那些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宋娇娘尝了一口软酪,瞬间被软软糯糯,酸酸甜甜的味道所征服:“芝姐儿快尝尝,这软酪好吃得很!” 林芝也捧起一团,轻轻咬上一口,稍稍用力,外面软糯而富有延展性的外皮,便如同马苏里拉奶酪般长长伸展开来。 撕开外皮,里面则是流淌而出的酥酪,酸甜爽口,乳香醇厚,酸甜软滑缠成一团,咽下去时,连喉咙都染着清清爽爽的甜意。 宋娇娘吃了一个还意犹未尽,压低声音道:“芝姐儿,这个能做吗?” “能做,回头咱们去奶铺买些牛乳回去试试。”林芝悄声说道。 时下虽然尚无产量极高的奶牛,奶源多来自母羊、黄牛和水牛,但食用奶制品的习惯已从皇家延伸到士大夫,又从士大夫延伸到平民百姓,皇城脚下的汴京城更是如此,汴京城内便有不少专门经营奶制品的铺子,还能每日送新鲜羊乳牛乳上门呢。 宋娇娘眼前一亮,登时欢喜得很。不料背对着几人的周厨一直暗中观察着他们,把一家人的话纳入耳中。 他听得林芝与宋娇娘的对话,惊得头皮发麻,为的是大娘子不经意的提问,为的是小娘子毫不犹豫的肯定。 这大娘子问的话语,随意又简单,普普通通的五个字‘这个能做吗’,却透着另一层意思,便是他们曾仿做过什么,甚至是成功了的,才会让大娘子能这般笃定的问出。 而小娘子的答案也很简单,两个字能做,甚至后面便直接提出去买牛乳。 周厨恍惚一瞬,往下一想便细思极恐,从母女俩的对话和反应来看,他们应当是头回吃到这道果子,那,那,那也就是说——她尝了一尝,便得知了做法!? 周厨想到一个可能性,不免瞳孔直颤。他曾听说过的,往前曾有一位白厨娘,据说其能做出任何尝过的菜品来,厨艺精妙绝伦,年轻轻轻便被选入宫廷,时下已是堂堂五品司食。 “周厨,周厨?” “啊……不好意思,忽然想到一些事。”周厨给跟前的食客道了歉,这回是真坐不住了,一溜小跑进了后厨,把情况禀报给崔厨娘。 崔厨娘本在处理食材,见着行色匆匆的周厨,还蹙起眉来,准备训斥两句。 没曾想她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周厨竭力压低声音,说道:“崔娘子——!那个,那个小娘子似乎有白厨娘的天赋!” 崔厨娘手下动作一错,菜刀重重落在案板上。突如其来的噪音惊得几人侧目看来,目光止不住在崔厨娘与周厨身上转动。 许多人都注意到周厨今日的不同寻常,又是出门询问食客菜品如何,又是频频与崔厨娘对话,如今又弄出这般的动静。 有人单单好奇,而有人便是偷偷去打听一二,又得知平哥儿抱怨之事。 那时,林芝一家人已提着两壶牛乳回到家中。他们一边说着在聚友楼里吃到的菜品,一边收拾着东西。 隔壁余娘子听见动静,高高兴兴地推门而入:“宋娘子,你回来了?我正等着你呢。” “余娘子。”宋娇娘见着余娘子,便忍不住想起花娘子和她那轻浮侄子,连笑容都比往日淡上许多。 “来来来。”不过余娘子并未发现宋娇娘的变化,正嘿咻嘿咻搬了一筐东西进来:“我家里亲戚到我家来,喏,给了我一大筐螃蟹,我想着分您一半。” “这哪好意思。” “没的事,送了我们好多呢!”跟在余娘子身后的吴掌柜也搬来好两个筐子,林芝定睛一看除去螃蟹,还有白菜、萝卜、柿子、栗子和山楂等物,堆得满满当当。 “余娘子,您家这些亲戚是做什么的?”林芝忍不住好奇,询问道,面前这些螃蟹和瓜果蔬菜要是放到集市上,价格也并不便宜。 “都是周边种田的农户,不是什么能干的。”余娘子实则也不是汴京城里人,而是周遭村子里的,成亲后才常住在城里:“家里人过来看咱们,就顺便带了一些土特产来。” 林森扒拉着螃蟹,险些被挥舞着钳子的大家伙给夹到。他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手,旋即问道:“为何不送到市场上售卖?就这螃蟹的尺寸,能卖个好价钱呢。” “林哥您不知道。”吴掌柜摇摇头,“村里驴车总共就只有两三辆,其余都是牛车,这牛啊驴啊每天还得拉磨耕地,要不就是运送木柴鱼获和粮食,根本没人愿意跑到汴京来。” 大多数村里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存在,顶多去大集上转一转。 “咱们也不是没想帮过,可这不容易。”余娘子和吴掌柜也曾想买一二驴车帮忙送货到城里售卖,可购买驴车和摊位、使人看店乃至收取货物,每一个关节都需要资金和人力,光靠他们几个根本没用。 另外村里人也不是善茬,到时卖得多了少了,价格高了低了,难保也有别的想法。 余娘子作为外嫁女,眼见连自己娘家人都劝不动,又何况鼓动其余人。 林森暗叹一声可惜,而林芝眼明手快地抓起两螃蟹,瞧着眼前肥得盖子都快掀开来的河蟹,心里已是琢磨了好几种吃法。 “吴伯余婶,你们今日晚上有事吗?”林芝开口问道。 “没事了,刚刚便把人送到门口……”余娘子随口答道,旋即双眼放光:“等等?芝姐儿莫非是要做吃食?” “嗯,您两位有空的话便在我家吃饭吧?恁好的螃蟹,放死了可不好,得赶紧吃掉!” 吴掌柜顿时乐得合不拢嘴,自打上回吃过鸭血米线汤以后他便对隔壁的吃食垂涎三尺,时下哪有不同意的理,连连同意不说,还焦急看着娘子呢。 余娘子白他一眼,瞧你那猴急样!紧接着她冲着林芝一笑:“当然没问题,对了对了,婶娘让你叔把别的螃蟹也拿来!” 不用余娘子再说,吴掌柜已是屁颠屁颠地回去了,不多时便高高兴兴把剩下半筐子螃蟹搬来。 这时,林芝提着两壶牛乳进了灶房,而宋娇娘也拉着余娘子也跟在后头,一道进去了。 她没提花娘子的事,只兴冲冲地说着一家人刚刚在瓦子里的见闻,末了又指着两罐牛乳道:“芝姐儿见那软酪,说回来要再做给我吃呢!” “哎——你说的我都好奇了。” “待会儿 余婶也尝尝鲜,很好吃的。”林芝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取过牛乳倒进锅内,先用大火煮沸,随即再将锅子挪开,直到牛乳降温到略微烫手的程度,才舀了一勺子白醋兑进去。 不多时,锅里便浮起了不少乳白色的絮状物。林芝手执汤勺,将絮状物全数舀起放入碗里,而后用纱布兜住,双手用力拧挤,很快乳清便顺着纱布的缝隙滴落到碗里,而掌心的絮状物也渐渐缩小,直至被攥作一团。 宋娇娘和余娘子都是头回见到这光景,眼睁睁地看着牛乳变成豆花似的东西,又被拧成结实一团,惊得连连咋舌,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林芝的动作还未停下,紧接着她又将熟糯米粉、方才的乳酪、砂糖、少许盐巴与乳清一并放入锅里,反复翻拌按压,直至所有食材融为一体,成了紧密相连的团子。 她将团子捞出,放在盘里。紧接着她洗净双手,再将团子揉了又揉,不多时便将团子揉得光滑匀静。 余娘子看得眼睛都直了,眼见林芝动作告一段落,她悄声道::“这是好了吗?” 宋娇娘也觉得与早上见到的已是一般无二,伸手便要去拿,结果被林芝眼明手快地挪开。 “娘,您急什么?”林芝斜了她一眼,“这才做了一半,还有内馅呢!” 第58章 再来,林芝将内馅做好,揪下少许面皮裹了内馅,把圆滚滚胖嘟嘟的团子搁在盘里。 “喏,现在才是好了!” “瞧着简简单单的吃食,竟是要这么多步骤。”宋娇娘光看着雪白粉嫩的软酪,难已想象看似简单的吃食,竟是足足花了近半个时辰才完成。 余娘子更不用说,别看她看到了全过程,可要她说一遍的话,恐怕她也只会阿巴阿巴了。 余娘子甩甩头,把刚才那一连串让人头晕目眩的操作抛到脑后,现在最重要的是尝一尝! 宋娇娘俨然也是这么想的,她兴高采烈地把盘子挪到面前,催促道:“余娘子,快尝尝!” 说罢,她率先拿起一个来。 只吃了一口,宋娇娘便露出喜色:“真的一模一样!” 余娘子还不晓得这甜点叫甚名字,先往嘴里送了再说。她吃了一口便杏眼圆睁,无论是软软糯糯的外皮还是那香甜可口的内馅都正戳在她最喜欢的点上,说有多好吃便有多好吃! “哦哦!真的好吃!” “对吧?今天中午我还是头回吃到这个呢。” “等等?这是聚友楼的甜点?” “对啊!我刚刚不是与你说了,我们中午就是在他们家——”宋娇娘以为余娘子刚刚没好好听呢,板着脸儿又说了一遍,却不想余娘子眼珠子都快弹出来,吃起软酪来那是小心翼翼的。 那模样把宋娇娘看得一愣一愣,她咬了一口软酪,含含糊糊道:“呜唔?” 宋娇娘咽下软酪,疑惑道:“就是聚友楼的,怎么了?” 余娘子忍不住拔高声音:“还怎么了?你知不知道聚友楼是什么店!” “酒楼!” “哎呀——”余娘子跺了跺脚,想着宋娇娘一家才刚刚来汴京不久,忙细细说道起来:“咱们汴京城的酒楼,你知道几家?” “额……樊楼?”宋娇娘想了半响,就记得那家最大的了。毕竟樊楼壮观巍峨,据说在其楼顶的观光台甚至能看到大内景象,各种传言更是给樊楼笼罩上一层神秘面纱。 别说进了汴京城以后,就是往日还在太平州时宋娇娘便听人说过。 余娘子哭笑不得:“除此之外呢?” 宋娇娘理直气壮:“不知道?” 余娘子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眼前一黑再一黑。她带着最后一丝期盼望向林芝:“那——芝姐儿知道不知道?” 林芝见水已烧开,便把数只捆得结结实实的螃蟹放进蒸锅,转身冲着余娘子腼腆一笑:“还请余娘子给我们解解惑?” “你们啊……”余娘子扶额叹气,还是打起精神问:“还记得行会吗?” “这自然记得!”宋娇娘抢先道,他们开业之前在官府登记造册,而后又申请加入饮食行,还拿到了饮食行发布的册子,内里有各种经营规范和注意事项,写得甚是详细。 “别的地方我不清楚,咱们汴京城的总行首,是一年一换的。”余娘子给两人仔细说明,“下头还有几位副行首,分管着城里部分区域的饮食行。” 宋娇娘听得一愣一愣,林芝却是恍然,这行会倒有些像后世的行业协会,又不尽相同。 比如当下的行会是在官府监督下成立,既要维护行业利益、协调同行竞争、组织活动,还得对接官府,承担征敛税务等工作。 这也意味着行首与上层人员能与官府进行深层次的交流与沟通,能够获得一定的特权和便利,让人趋之若鹜。 同时这般的利益也不免让人担忧被人长期把控,这才有了一年一换的规矩。 林芝一边琢磨,一边记着时间。 待一刻钟到了,她立刻揭开锅盖取出螃蟹,各个金红油亮,肥厚的黄膏像是要从壳里满溢出来,别提有多肥硕了。 她拆着绳结,随口道:“那隔一年还能再轮上吗?” “问得好!”余娘子冲着林芝竖起大拇指,“刚刚我不是说了有数位副行首吗?实际上这行首之位便是副行首轮流担当。” “那不是还被一帮人手握着?”宋娇娘听到这里,忍不住提问道。 “这就说到关键了。”余娘子兴冲冲道,“副行首是官府先选出名单,再由行会成员投票定的。” 林芝把蒸好的螃蟹搁在桌上,随即撩起帘子,唤林森和吴掌柜也一道过来帮忙剥蟹。 两人刚进门,便听见余娘子说道:“官府选名单,只看一条:便是各家饮食铺头年的税银数。” 宋娇娘闻言蹙眉:“这怕是不公平吧?我瞧见好些酒楼饭馆里还经营旁的,并不全靠饭菜?” “官府嘛,只看结果。”吴掌柜听了两句便明白了,笑着接话道:“不过官府那边也是有这等疑虑,故而名单足有五十位。” “也就是去年销售最高的五十家铺子?”林芝问道。 “正是。”吴掌柜拆开螃蟹,动作笨拙地用蟹八件掏出蟹肉和蟹黄。就他剥一只的时间,林森都已剥好三只了。 吴掌柜看着自己面前乱糟糟的一堆,有些尴尬地停了手,专心给林芝一家讲解:“然后行会内部再进行投票,选出前二十位当副行首,最后二十位副行首再行选出行首。” “这么说,还是老铺子占优势?”林芝想了想,新铺子就算年营收冲进前五十,还得再经两轮选拔,当年想当行首,几乎没指望。 说不定转年营收就掉出前五十了,更别提后续了。 吴掌柜笑了笑:“行首本就是行业内有威望最盛、资本最厚或经验最多的商户来担任,新人今年厉害,明年说不定便消声灭迹,加之经验不足,又如何为行会成员谋取福利?自然是难以入选。” “如今汴京城,有好几家铺子二三十年稳稳在前五十,年年当副行首呢。”余娘子接话道,“其中便包括聚友楼。” 宋娇娘这才知道聚友楼的份量,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这些事到底与她并无关联,故而宋娇娘很快平复心情,好奇询问:“那樊楼呢?” “樊楼的确在前五十,甚至回回都排在前三,不过从未入选过副行首,甚至 这几年行会内投票排名都是倒数。” “怎么会?” “行会里不少人都说樊楼相比起酒楼饭馆,更像是聚集在一间酒楼里的瓦子。”余娘子意味深长,“甚至前几年开始,便一直有饮食行的成员提议要将樊楼移出饮食行会。” 林芝听着,渐渐恍然,想来虽然酒楼饭馆能借歌舞娱乐来提升自己的营业额,加大竞争力。 可这便是一把双面刃,既能将铺子的营业额提升,也能让铺子的口碑下降。 行首行首,乃是一行之表率,是行会内部与官府都认可的领头人,又怎能让投机取巧者来担当。 林芝取来数枚鸡蛋,打入碗里,添上少许盐巴,而后手执筷子快速搅打,再加水过滤,直至变成细腻的鸡蛋液。 而后放入碗里,上锅蒸熟。 林芝忙忙碌碌的时候,诸人剥螃蟹的速度也随着熟练度上升而提高。 宋娇娘将最后一只螃蟹剥好,啧啧笑道:“聚友楼是如何的大牌子也无妨,反正咱们只是登门的食客罢了。” “那可不一定!”余娘子闻言,笑道:“你可知道新年新人会?” “新年新人会?那又是什么?” “新年新人会便是给新商户的一个展示机会,待到新年年节里州桥夜市那便会有一块地儿给邀请的商户,请他们展示厨艺,售卖吃食,借此选择出新人王。” “而这些商户,则是行首与副行首所挑选上报的。”余娘子想了想,笑道:“虽然你们家来得有些迟了,但生意这么好,指不定今年便会被上报呢!” 宋娇娘这下打起精神:“新人王?” 余娘子面上满是向往,点点头道:“据说获胜者不但能拿到一笔奖金,而且还有可能入选尚食局呢!” “尚食局?”宋娇娘此前听戴博士提起过,依稀还有些印象:“可之前我听戴博士说,光禄寺每年都会从民间选拔一批擅烹饪诸物者,优秀者还能被举荐至尚食局,不一定要通过这个的吧?” “是吗?这我也不清楚。”余娘子闻言愣了愣,迟疑道:“不过我知道一件事,凡是拿过新人会前三的餐食,多半便会风靡整个汴京城!” “哇——”宋娇娘闻言,瞬间张大了嘴。光是想想,她便止不住地激动起来。要是能风靡整个汴京城,那他们一家一天能赚多少钱哇? 林芝瞥了一眼,不用想都知道自家娘亲又开始想入非非了。她摇摇头,而是又从筐里捡出数只活蟹,冲洗一番后从腹部下刀,而后掀开蟹盖,褪去蟹腮,将带黄的蟹腿搁在盘里。 热锅冷油,待油温上来林芝也给螃蟹腿顶部带肉的一块都裹上一层面粉,随即将蟹腿一个接一个放入锅里。 随着滋的一声,金灿灿的油花翻腾而起。等蟹腿颜色变得橙黄,面粉裹住的部分也变得金灿灿,便可以捞出控油,放在一边等待使用。 紧接着,林芝将大部分油倒出,往锅里剩余的油里倒入葱姜蒜与豆瓣酱。 与此同时,水波蛋也蒸好了。 林芝将蒸蛋取出,借用里面沸腾的热水顺便给年糕焯个水。 待铁锅那边炒出红油,倒入蟹腿,加入黄酒与水,最后再放入焯好的年糕片。 末了来些盐巴、胡椒和蚝油,再用少许砂糖提鲜,最后洒上青葱。 待稍稍收汁,便可起锅。 林芝将螃蟹炒年糕盛出,换了一个锅子,又将刚刚剔完蟹肉蟹黄的螃蟹壳丢入锅里,用小火煮上片刻,再往里倒入胡萝卜、拆好的蟹肉与蟹黄,稍加调味,勾上芡汁,最后浇在刚刚取出的蒸蛋上。 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做完了三道螃蟹料理。林芝先吩咐几人端出去,接着将目光移到盆里遗留下来的蟹壳、蟹肉和蟹黄。 她自是不会浪费一分一毫,重新将蟹壳尽数放入锅里,倒入刚好没过蟹壳的菜籽油,再用小火慢慢熬上两盏茶。 至于另外的蟹肉和蟹黄,嗯,先用毛巾盖着,待一会儿再用。 林芝做完手里的事儿,转身撩起帘子走出去,她看向正安安静静等着的四人:“你们等着做什么?快吃吧!” “大厨都还没落座,怎么能开吃!”余娘子捂嘴轻笑,赶忙拉着林芝入座:“来来来,快坐下。” 林芝笑着应和,坐在几人当中。 诸人目标一致,伸手探向蒸螃蟹。 吃螃蟹,头一个自然要吃蒸的。 第59章 盘里码着五只橙红色的河蟹,螯钳上的尖刺还泛着水光,旁边银碟里盛着姜醋,光是看着便让人食欲大振。 几人纷纷捡起螃蟹,安安静静地剥开蟹壳,露出满满当当的蟹膏来。 “瞧瞧这蟹,可真肥!” “真的肥,瞧瞧一个个,膏都快挤出来了。”林芝掰开蟹壳,用银勺将蟹心、蟹胃和蟹肠取出并弃之不用,紧接着掰开蟹腿,蘸上些许姜醋,随即便送入口中。 刹那间,满嘴都是姜醋都遮盖不住的清甜鲜味。 林芝眉眼舒展:“果然这第一口,就得吃蒸的。” “没错没错。”吴掌柜连连点头,先捡起一只掰开来:“要是吃过别的,比如醉的,糟的,咸的,甜的,再来吃蒸螃蟹的话,便品不出它特有的鲜甜了。” “吴掌柜懂得吃!”林芝冲着吴掌柜竖起大拇指,“要是先吃了重味的,舌头上的味蕾便被那酒气,香料所裹住,再尝这清蒸的,只觉寡淡,辜负了好食材。” “唯有先吃了清蒸的,方才晓得这螃蟹的品质,心里有了准头,才好品尝其他做法。” 宋娇娘恍然:“其余刚刚的松茸鸡汤便是这个理?后头送了两道小菜,再上鹿胁肉。” 林芝点点头:“没错。” 待五人用罢蒸河蟹,目光便往另外两道螃蟹菜品而去。 先来一勺蟹香浓盖鸡蛋羹,底下的鸡蛋羹口感细腻丝滑,配上鲜甜的蟹汤浇头,鲜得教人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几人根本来不及点评,只顾着埋头苦吃。要说上一道蟹香浓盖鸡蛋羹,让四人只想盛一碗米饭,将蛋羹铺在上头,拌匀了再往肚里送,那么接下来的蟹炒年糕,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一口下去,蟹香混着糯米香在口腔中散开。年糕吸足了蟹肉的鲜甜,软韧中带着颗粒感,蟹腿肉丝丝分明,嚼起来先是年糕糯叽叽的口感,再是酱油香料鲜美咸香的滋味,再渗出蟹的清甜肥美。 食材的香味风起云涌,在口腔里大展身手,共同协奏的味道让四人欲罢不能,一口接着一口。 “吃不下了——”最先败下阵来的是宋娇娘,她先前便在聚友楼吃了一顿大餐,回头又吃了一颗软酪,现在又是蟹肉三连击,时下只觉得肚子圆滚滚的,坐都坐不直。 “我也不行了——”紧接着,余娘子也发出挣扎的声音。她虽然没吃大餐,但也陪着亲友喝酒吃菜,热闹了大半天,时下打着饱嗝,还挣扎着想要夹起一块年糕。 眼见着她的筷子即将靠近那一块年糕时,另一双筷子落在上面,毫不留情地将其夹起,嗷呜一口消失在吴掌柜的口中。 余娘子:“……!!!” 面对余娘子的怒目,吴掌柜怪委屈的:“你不是说你不行了吗?我这才帮你吃的哎!” 林森和吴掌柜作为扫荡专业户,将一盘子蟹炒年糕扫荡得干干净净,紧接着便瘫在椅子上不行了。 偏偏林芝进灶房里,去查看刚刚熬煮的蟹壳油。 “后面还有菜?” “嗝!我,我可吃不动。” “芝姐儿——芝姐儿,甭做别的了。”宋娇娘见状不妙,赶忙抬高嗓音嚷嚷。 “我知道的。”灶房里隐约传来林芝的声音,不过随着香味越来越浓,宋娇娘还是止不住担心,挣扎着起身往灶房里去了。 林芝正拿着锅铲,将蟹油翻炒一下,顺带往里加入生姜片。 “芝姐儿,不是说不要弄了?” “这不是准备今天吃的。”林芝笑着继续翻拌,而后从里 舀出几勺蟹油来:“剩下的还要再熬上两盏茶,接着再浸泡一晚上。” 这般熬出来的蟹油无论单独做菜,亦或是加入蟹肉和蟹黄做成秃黄油,那都是极品。 不过剥出来的蟹肉和蟹黄不能浪费,况且余娘子和吴掌柜送来了这么多东西,总不能让人空手回去的。 故而林芝将舀出来的三勺蟹油搁在旁边的锅里,随即放入生姜片。 伴随着滋啦声响起,蟹油的香气被瞬间激发。等蟹肉和蟹黄倒入其中,香气更是愈发浓烈霸道,直直弥漫充斥着整个灶房。 在嗅到这股香味的瞬间,刚刚填饱肚子的宋娇娘再次口齿生津,忍不住吞咽了口唾沫。 “娘,帮我拿个空陶罐来。” “……哦哦,好。”宋娇娘慢了半拍才醒过神来,赶忙去一边翻出个空陶罐。 林芝熄了火,随即将炒制好的秃黄油装进陶罐里,最后摁上软木塞,再用粗布绑住即可。 林芝挑起门帘,便见外面三人正探头探脑。林森见林芝从里出来,赶忙端正身形,清了清嗓子道:“芝姐儿,你在里头做什么呢?” 林芝把陶罐拿了出去,搁在桌上,笑着回答:“喏,就是做这个。” 紧接着她与余娘子和吴掌柜介绍道:“这是用蟹壳、蟹肉和蟹膏做的秃黄油,回头热一热,再舀一勺放米饭上便直接吃。” 顿了顿,林芝又想到:“可以配着姜茶一起吃,免得太凉了。” 余娘子如获至宝,捧在手里连连点头。她刚刚嗅着那一缕缕的香味,心头便像是有一百只蚂蚁在爬一样,现在拿到秃黄油,真真是恨不得拿回去便尝试一二。 到了次日早上,余娘子早早起身,准备去煮上一锅米饭,然后按着林芝描述的方法热一热秃黄油拌饭吃。 没曾想她进了灶房,发现往日这个时辰应当还在市场进货的郎君已经归来,正在灶房里忙忙碌碌烧饭。 余娘子沉默一瞬,哭笑不得。她上前两步,暗暗给吴掌柜一拳头,娇嗔道:“你这人,提早半个时辰出门就是为了烧饭?平日里怎么不见你那么勤劳?” 吴掌柜先是一惊,而后讪笑起来:“嘿嘿,这不,我昨晚上就惦记这个,早上实在睡不着嘛……而且你还说我!” “你也比平日里起得早吧?” “你比平日起得早就算了,往日也不见你烧个饭!” 夫妇两个斗着嘴,直到不知谁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响,两人方才止住争吵,面面相觑一眼,不约而同地分头准备起来。 一个继续看米饭,一个则将陶罐取出,把里面秃黄油尽数倒入小锅里,挖得一滴都不剩才罢休。 紧接着,余娘子小心翼翼地将锅子挪到炉灶上,用小火慢慢热着,时不时扒拉一下,唯恐烧焦了。 随着火舌舔舐锅底,内里的秃黄油也渐渐沸腾冒泡,溢散出撩人的香味来。 “咕噜噜噜噜——”余娘子捂着肚子,面上泛红。 紧接着又是一道咕噜声传来,余娘子正暗暗埋怨自己的肚子不听话,却发现这声音好像不是来自自己身上。 她与吴掌柜面面相觑,谁也不用嘲笑谁,只巴巴凑到锅子前:“好了吗?” “昨日,芝姐儿怎么说的?” “好像说热一热就行,然后浇在米饭上。” 余娘子想了想,熄了火。她让吴掌柜把米饭盛出来,然后舀起一勺秃黄油浇在米饭上,随即挪给吴掌柜:“喏,你的。” “再来点!” “差不多了!” “你也太小气了——” “那就再给你一点点。”余娘子不情不愿,再舀起一勺:“这样总行了吧?” “你把那碗也盖上,让我瞧瞧。” “……你这人,忒小心眼!” “你刚才反应慢一拍吧?你肯定要多给自己舀一点!”吴掌柜顿时抓到余娘子的小辫子,怒目而视。 “我可没这么打算,你冤枉人!” “那你赶紧盛,我得对比对比!” “你对你娘子就没有半点信任吗?” 余娘子和吴掌柜为谁的那碗秃黄油多一点,吵闹不休,声音甚至传到隔壁来。 正忙着烧鸭、烧鸭、再烧鸭的林芝隐约听到了争执声,她侧耳听上一会,又喊来宋娇娘:“娘,您听听,是不是余娘子和吴掌柜吵起来了?” “他们两个感情好得很……”宋娇娘擦了擦手,从屋里出来。起初她还不以为然,等听到女儿所说的动静顿时敛起笑容,沉吟不语。 “你不信我——” “不是我不相信,现在的情况你让我如何信你?” 一段对话,让母女俩心惊肉跳。 宋娇娘瞪圆了眼,脱口而出:“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 紧接着,隔壁又安静下来。 正当母女俩以为吵闹声告一段落的时候,隔壁的声响又一次出现。 这下,宋娇娘可忍不住了。 她拉上林森,急匆匆地往隔壁冲,还未进屋里就开始嚷嚷:“余姐,吴大哥,你们冷静啊——” “啊?”余娘子和吴掌柜同时回首,一脸懵地看向冲进来的宋娇娘和林森:“什么?” 宋娇娘和林森:“……?” 半响得知两人来意的余娘子涨红了脸,一肘子打在吴掌柜的腋下:“都怪他!非说我给我那碗的秃黄油多点,非要再盛点。” “明明就是你不公平!” “我那是手抖了,后来不给你补上了吗?” 林森和宋娇娘渐渐沉默,瞧着两人再次开吵,他们没有再劝,而是背着手离开饮子铺,返回自家店里。 林芝还探头探脑看呢,见两人面色凝重的出来,登时问道:“爹,娘,你们怎么还沉着脸?莫非是没能劝住?余婶子与吴叔是怎么了?” 林森夫妇沉默一声,异口同声:“这事都怪你!” 等林芝得知来龙去脉,顿时也是哭笑不得。她无奈道:“就是个秃黄油,也不至于这样。” 宋娇娘斜眼看她,不语。 林芝状若无事,顺便去瞧了瞧浸泡了一夜的蟹油:“早上来不及剥蟹肉了,待到今日午后休息时分,咱们来吃蟹黄索饼吧?” 说起蟹黄,林芝便忍不住想起另外一物:咸鸭蛋来着。例如后世的名菜赛螃蟹,用的便是咸鸭蛋,两者味道上还有些许微妙相似,常被拿来替代或者填充味道和份量。 事实上前朝《齐民要术》中便有记载:“浸鸭子一月,煮而食之,酒食具用”,这便是咸鸭蛋的雏形。 后来更有诗人提到自高邮携带土特产,内里便有鸭子,这里的鸭子都不是说鸭子本身,而说的是鸭蛋。 林芝想了想,便交代林森:“爹明日去进鸭子时,问问摊主可有盐鸭蛋。” 林森闻言,顿时笑了:“有,今儿个我还看到了,明日我带一篮子回来,这家的咸鸭子卖得还挺好,天天都有人买呢。” “好。”林芝点了点头,旋即又问起另一件事来:“那猪肘子呢?” “那个啊……零散的一两个还能买到。”林森面露苦意,“人说大量的话有些困难,几乎都被人定下了。” 林芝若有所思,随即心中闪过一道灵光:“……莫非与聚友楼那样?是被酒楼饭馆买去做汤底的?” 第60章 林芝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毕竟余娘子夫妇昨日还说聚友楼已开了数十年,是能年年斩获副行首之位的名铺。 而他们昨日所点的菜,全部都是这铺里的招牌菜,说不定还是祖辈传下来的方子,轻易改不来的。 也就是说,这铺子很大概率是把用猪肉做汤底的事儿藏着掖着,那会不会别的铺里其实也有这等情况? 林芝心里有了猜测,便吩咐林森明日再去问一问:“就说没有猪肘的话,猪大骨总有的吧。” 若是连猪大骨都被人早早订完,想来用猪肉等物熬煮底汤的商家应当不在少数。 林森不明缘由,反正先记下来。 今日开业以后,吕三几人提着大包小包登门来。他们一个个进门便大声嚷嚷:“林哥,宋姐,还有芝姐儿——你们三把礼物送到咱们家里,怎么你家却没有人?” “咱们昨日上午去逛斋会了。”林森搔搔头,怪不好意思的。 他们记得给几户人家那送了礼,却忘了留门,以至于吕三等人送重阳节礼物来时没见着人,又不能将礼物直接搁在门口,只能拖到今日再来。 “是我们的错,该早点送来的。” “对对,主要是我们忘了你家没有仆佣。”曹大头老老实实道,他与娘子过来时,跟吕三夫妇刚好撞见,两户人家站在门口发呆,说有多糗便有多糗:“刚好,我们与吕三家的撞见,还一起出去转了一圈。” 说到仆佣,林森又想起烦心事。 等到招待来送礼的熟人,又送走了登门的食客,他又去寻了更夫,付了银钱请对方多转几圈,有事儿及时告诉自家。 后头林森还不放心,又去寻了巡逻的 衙役和守卫。他们好些个都是林芝记的熟客,闻言纷纷拍了拍胸膛,一口应下:“您放心,这种小事便包在咱们身上。” 等林森忙完一通事归来,便见宋娇娘正在蟹壳全部装进木盆里:“已经都剥好了?” “是啊!你回来得正好,芝姐儿刚开始准备做额……那个蟹粉捞饼?”宋娇娘回转身笑道,而后挑起帘子,抱着一盆蟹壳走进灶房里。 灶房里,林芝正在忙忙碌碌。 既然是给家里人做,她自是不吝食材,浸了一夜的蟹油配上数量超多的蟹肉、蟹黄和蟹膏,再辅以女儿红和姜末,最后用盐、胡椒来调味。 不出半盏茶功夫,屋内已然充斥着蟹香味。 哦,不止林芝记。 隔壁饮子铺,早上吃了一顿秃黄油饭的余娘子夫妇没忍住,送走最后一位顾客,便急急在门上挂上休息的牌子。 夫妇两人钻进灶房里,赶忙盛出热腾腾的米饭,而后将剩下的秃黄油一分为二,尽数浇在米饭上。 金黄色的蟹油裹着橙黄色的蟹膏与蟹肉,像是太阳,又像是熔金落在米饭上,又顺着米饭的缝隙直往里钻。 蟹香味瞬间四溢而开,直让余娘子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秃黄油的香味尽数吞噬干净:“哇……这香味,即便已经闻过一次还是让人忍不住。” 至于吴掌柜无心说话,已是熟练地拿起筷子,翻拌均匀,然后毫不犹豫地往嘴里送进一口。 每一粒米饭上都裹着蟹油,夹杂着蟹膏和蟹肉,一并放入口中,刹那间米饭的香糯,蟹膏的厚重,蟹肉的鲜甜与蟹油的醇润在口中徐徐铺开,宛如马蹄征服大地,将美妙的滋味送到口腔的每一处。 明明早上刚刚吃过,吴掌柜依然吃得兴奋无比。他一口接着一口,一口接着一口,三下五除二便将一碗米饭干得干干净净,就连碗边的酱汁都没放过,舔得一干二净。 吃完以后,吴掌柜甚至对余娘子那碗心生觑觎:“你——” 不等他说完话,余娘子便警惕地抱住碗,刷刷刷地用完剩下的:“嗝,我都要的!” 吴掌柜尚不死心,还把陶罐拿出来又倒了倒,确定陶罐已是空荡荡的,方才失落地放回原地。 “哎……” “哎…………” 夫妇两人齐齐发出叹息声。 吴掌柜有些后悔,他们起初还嫌乡邻送的螃蟹有点多,早知道应该请他们多送几筐来,说不定送去的螃蟹多点,他们也能多得两瓶秃黄油呢。 就在这时,余娘子忽然道:“其实……昨日芝姐儿没背着我做,我看到了这油的做法。” 吴掌柜先是一愣,随即大惊失色。他连连摆手:“娘子,那等事可使不得,人芝姐儿就是信任你才在你跟前做的,要是咱们自己做那岂不是——” 没等他说完,余娘子先给他一拳头:“你以为你娘子我是什么人?我就说咱们去问问,能不能自己做些自己用,不往外头卖。” “我就是觉得螃蟹的季节也就现在这段时间,再后面天气凉了,螃蟹也没了,咱们想吃也没得吃了。” 听到余娘子的话,吴掌柜方才长舒了一口气:“那——咱们现在去问问?” 夫妇两人走出店门,转身来到林芝记门口。只是伸手推开手,两人便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紧接着身后传来路人疑惑的询问声:“哎?那是哪里来的香味?” “不是香味,是腥味吧?” “屁,明明就是鲜甜的香味……” 余娘子夫妇记起鸭血米线汤时的事儿,迅速果断地溜进铺子,直直将大门合上,以防止再有香味流淌而出。 紧接着两人同时看向去前方,正好对上林芝一家茫然的眼神。夫妇两人原本还想说话,只是目光下移,恰好落在他们面前的面碗上。 那是熟悉的秃黄油! 蟹黄浇在索饼上,索饼躺在金黄色的汤汁里,随着林森三人的翻拌,诱人的蟹香在屋里四溢而开,而余娘子夫妇俩也忍不住喉结滚动,只觉得刚刚填饱的肚子再次焦灼起来。 “来……一碗?”宋娇娘问道。 “好……不不不。”余娘子下意识点点头,又赶忙疯狂摇头,尴尬得很:“我们刚刚在家里吃好了来着。” 宋娇娘恍然,方才继续享受着蟹黄索饼,她吃得沉醉,每一根索饼都裹着满满的蟹肉、蟹黄和蟹膏,每一口下去都是满满的香味。 就连林芝都难得加快速度,沉浸在蟹粉捞面的魅力里。 三人风卷云残,片刻便将面碗扫荡一空。直到吃得干干净净,宋娇娘才惊觉自家的不礼貌,赶紧起身询问余娘子夫妇的来意。 “其实——”余娘子红着脸,吞吞吐吐半响,也没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主要是现在想想,是不是自己太冲动了?说句实在话,时下酒楼、饭馆和食肆,谁家不是将自家的配方当机密一般保存着,唯恐旁人见着看着。 想要跟着学手艺?那就得拜师学艺,且不说入门考察,入门学习少则三年,多则十年乃至更久。在这期间徒弟大多数没有固定报酬,只有食宿保障,需要得到师傅认可方可出师。 而自己开口便想要拿来用,也太厚脸皮了吧? 余娘子想到这里,不免升起退缩之意。她讪讪然道:“不,其实,那个……” 宋娇娘狐疑:“到底是怎么了?” 余娘子拉着吴掌柜便想开溜,可走了两步便被眼明手快的林森拦住。 宋娇娘和林芝上前拉着,眉眼间惊疑不定。毕竟平日的余娘子利利索索,大大方方,哪里像刚刚那般犹豫不决,畏畏缩缩,着实让人担忧:“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咱们是邻居,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余娘子挣扎两下,终是道出来意。她说完以后便低垂着头,怪不好意思的,没曾想下一息便听见林芝的笑声:“原来是这事,余娘子不过是想在家里制作,当然没关系。” 余娘子惊讶抬头:“真的吗?” 林芝笑了笑:“真的,您不嫌麻烦就是。” 余娘子如获至宝,高高兴兴道了谢,拉着吴掌柜出了门。 她一门心思想要回家研究秃黄油,故而没有发现不远处的街角,正站着花娘子。她瞧着余娘子一会儿进一会儿出的模样,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 她沉着脸走进家门,还未来得及抱怨便先迎来郑掌柜的黑脸:“我教你送去林芝记的重阳节礼物,你送哪里去了?” “我不是送去了吗?” “那这是什么?”郑掌柜将两坛好酒拎到桌子上,冷冷询问道。 要不是他闲来无事,将铺里屋里清扫一遍,倒是没发现花氏的胆子这般大,就连送去林芝记的礼物都能克扣。 “……”花娘子眼神漂移,半响才支支吾吾:“咱们与他们又没什么关系,送恁好的东西做什么?两盒果子,两盆菊花也就够了。” 郑掌柜险些气歪鼻子,做什么?当然是为了自家侄子的生意!偏生要是自己这番说,眼前的花氏定然又要造作起来。 “等等?”他心中一动,忽地想起另外一件事。郑掌柜突然变了脸色:“你敢昧了给林芝记的重阳节礼物,不会也昧了给别家的吧?” 他一抬眸,对上花娘子眼神闪烁的模样,顿时大怒。 与此同时,送走余娘子夫妇的林森提出想法:“不如我们也把蟹黄盖饭放上去?” “那还得请人来剥蟹。”宋娇娘想起自己剥了大半时辰,手指都麻了,连连摇头,赶忙去屋里拿了罐珍珠乳膏,给自己手上涂了不说,又唤过林芝也给她涂了一遍。 林芝张开手指任 由她摆弄:“其实河蟹本身的价格倒是不贵,问题是这剥蟹费时费力,咱们偶尔自己吃剥剥也就算了,长久做就得赁人剥蟹。这赁人的价钱,制作蟹油的功夫……算下来起码得卖个一百两百文吧?” “嘶!这价格……”宋娇娘手上动作顿了顿,被这价格吓了一跳,可想想又是这个理。 “不如挂高点,摆出预约来。”林森倒是淡定得很,“反正有人要便做,没人要也就挂着罢。” 至于预订单,嗐!铺里的预定单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顶多是多招聘两名闲汉的事。 林芝想了想,觉得也是。 林森见状便写下蟹粉盖饭的宣传单,连带着木架一起放置在门外。 正忙碌时,他又听到了隐隐约约的争吵声。不过有了之前饮子铺的意外,林森下意识觉得又是余娘子夫妇吵闹起来,没放在心上,又一次回到铺子里。 等到午后营业时,便有食客注意到新添加的菜单:“蟹粉盖饭……等会?两百八十八一碗!?” 惊呼声引来不少人,之前点过餐的食客重新拿起菜单翻看:“嗬,还真是?” “蟹粉盖饭两百八十八一碗?”一名新进来的食客愣了愣,细细翻看起菜单。若是林芝在堂屋内,恐怕会认出这人正是聚友楼里那点菜的伙计平哥儿。 这事儿还要从昨日说起,打从崔娘子起意后周厨便使人打听一二,当天就知道了林芝记的位置,还从打听人口中得知,这铺子刚开十日,烧鸭已小有名气。 今日,他特意派平哥儿来,让他买些烧鸭和别的吃食回去,瞧瞧林芝记的滋味。 没曾想平哥儿刚进铺子,便遭遇巨大冲击,明明只是个小得可怜的脚店,居然正在销售价值两百八十八文的蟹粉盖饭? 他难掩震惊,看向周遭食客的神色和反应,认定这铺子马上会遭反噬。 可下一秒,就听见有食客问林森:“林掌柜,这个也要提前预定?” “是的。”林森笑道,“附赠姜茶、一道特色小吃和三道小菜,您要预定一份吗?” 平哥儿暗暗翻了个白眼,就些不知名的小吃小菜,还想让人预定?做梦! 下一息,那名食客笑道:“那我定一份吧?就和三斤烧鸭一起,一共是五百二十八文吧,喏。” 林森笑道:“好嘞,我给您抹个零,收您五百二十文。”?????? 平哥儿瞪圆了眼,这是,这是托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平哥儿呆呆地看着四周,原因是不过短短几息时间,便有三人到林森这里付了钱,定了烧鹅与蟹粉盖饭。 甚至他跟前那桌两人还在商量,想要两人凑一份尝尝,话语里不乏笃定。 平哥儿越想越是离奇,忍不住插话道:“这位官人,这脚店卖的吃食可是要两百八十八文一份啊!” 他在‘两百八十八文’上加了重音,有意提醒一二。毕竟寻常饭馆脚店里,两三百文的价格足够点上两三个热菜,配上一壶下等酒水,足够两三人用了。 再者,平哥儿进店便注意到墙壁上的画像,更是知道最低价的盖浇饭不过九文钱。 这般堪称最底层的脚店,居然敢喊出两百八十八文的高价?简直让平哥儿难以置信! 两名食客先是一愣,随即轻笑出声。其中一人上下打量平哥儿片刻,笑道:“你是初次来林芝记?” “是啊。” “那你不清楚也正常。”这名食客没有解释下去的打算,而是指了指菜单:“喏,你随便挑个尝尝,后头自然而然会有兴趣了。” 说罢,二人也不理平哥儿,稍稍商量下便敲定下来,也寻林森定下一份。 平哥儿瞧着更是茫然了,不过他好歹记得自己来的任务,想着周厨要求定一份烧鸭,再定两三样旁的吃食,他犹豫再三,上前道:“那个,林,林掌柜,我要预定一只烧鸭,再来一份蟹粉盖饭,一份茄丁肉臊盖浇饭明日打包带走的。” “好嘞,您稍等。”林森笑着应声,先给前面顾客结了账,方才抬眸看向平哥儿。 他愣了愣,暗暗觉得眼前少年郎有些面熟。可林森回想一番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不由地泛起嘀咕。 莫非是新客?可新客又定烧鸭又买蟹粉盖饭?着实有些奇怪了。 林森思索片刻,严格检讨自己,作为开铺子的生意人,怎么能记不清老客的模样呢? 林森用眼角余光又扫了一回,只可惜昨日他在聚友楼并未多加注意旁边的伙计,加之平哥儿今日又换成日常穿的布衣,故而还是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他。 林森心中苦恼,面上笑容可掬,一边收钱开单,一边笑呵呵地表示自家可以提供外卖服务:“可要我们帮忙送上门?” 平哥儿心虚,赶忙摆手:“不用不用,明日我上门来取便是。” “好嘞,那您的票子拿好。”林森欣然应允,而后说道:“为了保证吃食味道,外卖单我们是统一制作,而您的单子是到店后开始制作的,凭单取餐,还请您明日务必要带着单子过来。” 平哥儿应了声,转身出去了。他回到聚友楼里,便将这事禀告与周厨。 周厨听得惊讶:“恁小的脚铺里居然有卖两百八十八文的蟹粉盖饭?还有人争相购买?” 平哥儿唯恐周厨责备自己,还解释道:“周厨不知道,就那点时间铺里便有三四人定下了。” “其余人,也无甚反应。”平哥儿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犹豫了一下,呐呐道:“就好像,就好像他们家贵些,也很正常一样。” 周厨惊疑不定,再看八十文一斤的烧鸭,也觉得甚是便宜,只是他目光下移,又落到另外一物上:“茄丁肉臊盖浇饭?这是甚……等等?九文钱!?” “是,是的。”平哥儿忙解释道,“这家铺里做的是名为盖浇饭的吃食,我在铺里瞧了一眼,便是直接把菜码在米饭上,另外配着酱菜和汤。” “像是九文钱一份的是最便宜的,另外还有十六文,乃至六十八文的。” “另外他们家好像还卖重阳糕,甚至重阳糕还带着别的东西一起卖。”这也是平哥儿从铺里听来的,就他订餐的时候有人问林森明日起鸭血米线汤怎么卖,总不能还跟着重阳糕一起吧。 “啊,这个也是预定的。” “鸭血米线汤?这又是什么?鸭杂羹么?”周厨听着,眉心紧紧拧成一团。 要是光看这九文一份的盖浇饭,那想当然可以确定这家铺子是针对底层百姓,可六十八文又已经到普通食肆饭馆单人套餐中等的价位。 至于蟹粉盖饭的价格,更是不用说,寻常铺子压根不敢给单人套餐这个价。 半响,周厨忍不住叹道:“真是奇奇怪怪的店……” 平哥儿深以为然,可不是嘛! 周厨想了想:“明日你去时,再补上一道六十八文的吃食一并送来。” 从最便宜的,到售价最贵的,再到新品与爆款,这四样菜品足够能看出这家铺子的水准。 平哥儿应了声,次日便亲自去取了餐食回来。他双手拎着沉重的食盒和茶壶,从驴车上来后便从后门进了铺子,转而将东西提进了聚友楼的后院,却不曾想自己的动作被人尽数纳入眼中。 平哥儿将食盒拎到灶房角落里,接着便去请崔厨娘和周厨。两人闻声走了过来,细细打量面前的食盒。 不同于聚友楼所使用的食盒,那都是在木匠铺里定做的,从材质到外观,再到上面的纹饰都有详尽的规定。 眼前的食盒却是干净简单,朴素到让人一看便知道是大路货。 周厨上前一步,掀开食盒盖子,暴露在三人眼前的便是两道诱人的菜品:茄丁肉臊和葱爆羊肉,另外还有两碗米饭。 前者酱浓味香,油润诱人,后者颜色鲜亮,葱香四溢。 光看外表,便让崔厨娘和周厨露出异色,更不用说无甚见识的平哥儿,更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他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应该不要想着省钱,在那边吃一碗再回来的。 周厨怔了怔,又掀开第二层,这回出现在诸人眼前的是蟹粉盖饭,那扑面而来的蟹香,那金灿 灿的蟹粉,无一例外教人看直了眼。 好半响时间,周厨才凝神看向其余吃食,放在蟹粉盖饭旁的是三道净口的小菜,另外还有一道模样奇特,形似夹子的脆皮吃食。 “这是——”周厨忽然想到那日平哥儿说听到那名姐儿说自家的鲜鳆金银夹子没封口,丢了里面的鲜美汤汁。 那若是封了口,便是这般模样吧?周厨想到这里,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崔厨娘,见崔厨娘并未开口,又继续打开食盒。 最下层放着的则是一整只烧鸭,只见整只烧鸭卧在盘上,焦脆外皮带着油润的光泽,散发着一股奇妙的香味。 周厨把所有菜品都摆在桌上,望着让自己都禁不住吞咽起唾沫的诱人菜品,一时间陷入沉默之中,只觉得瞠目结舌:脚店?脚店!你和我说这是一家脚店的出品? 屋里安安静静的,直到一道响亮的咕噜声打破了寂静。 崔厨娘和周厨目光一动,视线齐刷刷落在涨红脸的平哥儿身上,他刚刚跑了这两趟,肚子早已是空空荡荡,哪里扛得住这般的香气。 平哥儿脸红到耳朵根,忍不住垂下了头,崔厨娘见状笑了笑:“先尝尝罢。” 说罢,她便取来木筷逐一品尝。 崔厨娘每一道菜都尝了两三口,期间还唤平哥儿倒了两碗姜茶清了清口。她脸色严肃得紧,待尝过烧鸭后,默默将筷子放在桌上:“……你确定做菜的是那位姐儿?” 平哥儿摇摇头:“回禀崔厨娘,小的并未能进灶房查看,故而也不确定。只是小的在店里时,只见着铺里是那对夫妇在招待宾客,唯有那位小娘子一直在灶房里忙碌,没出来过。” 崔厨娘听到这里,已是肯定了七八分,谁让这铺子名字便是林芝记,这点倒是如了林森夫妇当时想得那般,唯有林芝本人做,才能这般理直气壮,堂堂正正将自个儿的名字挂在上头。 可想想周厨说的林芝年纪,崔厨娘又忍不住咋舌:“这般的年纪,这般的手艺,真是……难以想象。” “那联系的事情。” “……让我再想想。”崔厨娘又叹了一声,侧身吩咐周厨:“没我的话,不准擅自去联系。” 周厨欲言又止:“崔娘。” 崔厨娘止住他的话语,又对平哥儿道:“今日下午你便不必当值了,回去休息,这些吃食你也都带回去与罢。” 平哥儿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他赶忙应下,等崔厨娘和周厨一前一后离开便美美将几道饭菜放入盒里,准备带回家与家人分享。 甚至平哥儿还想,两百八十八文的蟹粉盖饭舍不得,可是九文的,六十八文的盖浇饭……回头还是能带着家里人常去用用的! 平哥儿欢天喜地地出了门,可没走几步他就被人给拦了下来。平哥儿定睛一看,讷讷道:“卢哥。” 当头的汉子卢哥也是聚友楼的人,不过不是在前面的伙计,而是仓库里负责进出货的帮工。 卢哥往前走了两步,直到在平哥儿面前方才站定。他长得人高马大,足以将平哥儿笼罩在阴影里,更何况还有那如平哥儿大腿粗的胳膊。 有这般的本钱,卢哥自是出了名的跋扈,包括平哥儿在内的人亦是能远离便远离。 平哥儿正心惊肉跳时,便见卢哥揪住他:“喂,你小子刚刚去了什么地。” “唉?额,没,没去……” “那你拿着的食盒是哪里的?”卢哥冷笑一声,“我可是问了你的同伴,你今日是轮值的,却只上了半日便突然离开,可是周厨让你去做了什么?” “这,这个,不,不是。”平哥儿眼见卢哥一拳头砸过来,顿时吓得两腿哆嗦,哭丧着脸交代了来龙去脉。 卢哥闻言,直接将食盒抢了过来,一脚踹在平哥儿腿上:“滚滚滚!你小子把嘴给我守严实了,别让人知道这事!” 平哥儿吓得连滚带爬跑了,而卢哥拎着事儿,转了两圈进了一间院子。 待走进院子,他便像是变了一个人。卢哥直走到紧锁的堂屋门口,弯着腰,面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汤厨,是我,小卢来了。”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卢哥弯着腰,低着头,直走进了屋,把食盒搁在桌上,又将平哥儿说的话叙述了一遍。 汤厨背着手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掀开食盒盖子,冷冰冰的目光扫视着面前几道动过的菜品。 他执起筷子品尝一二,登时间名为嫉妒的怒火席卷心头。 聚友楼啊聚友楼,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可不允许有人在此刻横插一足。 “你可知是哪里的铺子?” “是大理寺前街上的。” “啧,偏偏是大理寺前的。”汤厨阴沉着脸,心气不顺,崔厨娘看中人也不是头回,往日使卢哥和他几个兄弟闹上一二便足够了。 不过大理寺前街却是个微妙的地儿,汤厨眯着眼想了会:“我记得,谢三羊肉馆就在那条街上?” 第62章 谢大羊肉馆的掌柜谢平近来心头窝火,先前他瞧不上眼的林芝记,竟像是烧了热灶般红火起来。 自打对面开门营业,谢平便常常立在门口,目光幽幽地盯着那边,暗自数着进出的人流量。 看了两日,他也大概知道,但凡是提着油纸包出来的,十有八九是买了烧鸭的,提着食盒的,多半还搭了别的吃食。 单是这样,谢平顶多酸上两句。可架不住林芝记的热度上升,名气渐渐传进周遭衙门里,连来自家铺里用餐的官吏也忍不住会提上两句,半点没有嫌弃之意。 谢平起初还疑惑,随后便记起国子监博士造访林芝记之事。人五品官都能赏脸进去用饭的地方,旁的官吏又有什么好端着的。 后来更甚,有些聚餐的官吏头回听同僚说起,便遣伙计去对面买烧鸭。 碰到这等情况,铺里的伙计也只能赶忙解释林芝记烧鸭需要提前预定,不能帮忙临时订购,偏生越是如此越是引得议论纷纷,让谢平恨得牙痒痒。 更让他憋屈的是,那烧鸭是真好吃。 谢平使铺里伙计买了一只,尝了味道以后便暗道不妙,没想到这外地来的人家,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手:“既然有这等手艺,为何放着好好的烧鸭不做,还开什么盖浇饭?” 谢平暗自嘀咕:“若是专开烧鸭店,我倒能登门订个供货合同,岂不是两全,也省得如今碍眼。” 可眼下,林芝记再怎么说也终究属于一家主营饭菜的脚店,自家这上档次的饭馆跟脚店进货,未免太过掉价。 谢平越想越烦,拂袖回了铺里,径直走向灶房。他脸色阴沉,帮厨帮工见了,都识趣地往两边躲,硬生生让出条道来。 谢平毫 无阻碍的,迅速来到自家高薪聘请的主厨面前,问道:“怎么样?那烧鸭的做法,琢磨出来了没?” “这。”主厨面露难色:“还需……” “还需什么?”谢平打断了主厨的话语,语气带着斥责:“曹厨,不是我说您,这都已是第三天了,你怎么还没有头绪?” 曹厨一愣,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若是他能见到一个新菜然后用三天就能模仿出来,他还用得着在这儿受气?早就被那顶尖的酒楼饭馆请了去坐镇了。 徒弟们瞅着曹厨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准在骂娘,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喘。 有个徒弟咽了口唾沫,想上前劝两句:“掌柜的,仿制菜品哪那么容易,总得反复琢磨……” 谢平啧了一声,瞥向曹厨:“我听说林芝记的厨娘,不过三日便琢磨出了羊头签的做法。” 这话纯属胡诌,是谢平为了刺激曹厨随口编的。他见曹厨毫无进展,就想起当初林芝说的话,疑心她怕是早做出猪肉版羊头签了,此刻故意拿出来刺一刺。 曹厨相信……相信才有个鬼嘞! 他知道林芝记的主厨,那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娘子,能做好手上拿几道菜,便足以教人称道,甚至他还与徒弟们说那位芝姐儿在脚店里做厨子着实是浪费。 可她能三天模仿出羊头签? 笑死,真能做到这种地步,下一位厨神就是她! 谢平抬眸一看,便对上曹厨看傻子似的表情。他顿时大怒,狠狠将曹厨数落一通,方才甩袖离开。 他前脚刚离开,曹厨后脚就扯下围裙扔到一边,骂骂咧咧地让徒弟接手活计,自己往后院歇着去了。 灶房里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作声。直到二厨呵斥一声,众人才重新开始忙碌,连平日里爱躲着摸鱼闲话的伙计也缩了缩脖子,躲了出去,趁着铺里还未正式营业,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掌柜的要求也太高了……” “账房说,这几日咱们铺子的收入都降了不少。” “不会是林芝记影响的吧?”另一名伙计插话,“要说威胁的话,怎么看都是东记饭馆和福荣庄更有威胁,再说。” 他压低声音:“先前总在咱们铺里用饭的那位大人,连着两回都去了东记饭馆呢。” 偏生自家掌柜与林芝记较上劲,半点没注意到这桩事儿,让人怪不安的。 “嗐……要不去劝劝掌柜?” “你看曹主厨,还是掌柜花大价钱挖来的,不是照样被一通骂?就咱们这些小虾米,掌柜的怎么可能会听我们的话?搞不好一句话下来,就把咱们打发走了。” 伙计无奈地摇摇头,叹道:“只盼着掌柜能早些回心转意,别在这事上费力气了。” 正当伙计们或是抱怨或是担心时,谢平背着手出门没多远,就有些悔意,觉得方才话说重了。 他本想回去向曹厨道个歉,没曾想走了两步,便被人拦住了。 谢平起初脸色不佳,正欲喊人,等看清楚来人顿生迟疑:“你,我记得您是聚友楼的——” 拦路的正是卢哥,他微微昂首,笑道:“正是,不知谢掌柜有空否?我家汤厨想请您喝盏茶。” 谢平瞳孔直颤,脱口而出:“汤厨?您说的可是那位聚友楼的汤易汤大厨?” 卢哥笑着颔首。 谢平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这位汤厨方才三十岁出头,已是公认的聚友楼下一位主厨。 若是能搭上这般的大人物,哪怕是从对方指缝里漏些肉汤,都够自家铺子发达的了。 谢平想到这里,哪里还记得要向曹厨赔罪的事,连连拱手:“有空,自是有空,卢郎请。” 两人乘车至那座院落,待进入堂屋坐上片刻,谢平又一次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林芝。 顿时他又惊又喜,心头发痒。曹厨靠不住,可出手的是汤厨啊! 谢平当即应下,随即把自己的困境一股脑倒了出来。汤厨听完,指尖在桌上敲击片刻,而后拿出一个炙鸭方子:“你先用这个方子在铺里试,至于让外皮焦脆入味的手法,我还得琢磨几日。” 炙鸭,顾名思义便是烤鸭,外皮烤到焦脆,内里鸭肉多汁鲜美,乃是汴京城颇为常见的吃食,但汤厨所拿出的方子,显然与常见的市井方子大有区别,绝非普通货色。 谢平欢喜之余,还有些担忧:“可周遭食客都吃惯了那口味,饶是这炙鸭方子美味,恐怕也很难一下子吸引到人……” “蠢货。”汤厨嫌弃地瞥他一眼,轻声交代几句。谢平听着听着,暗道自己糊涂,竟是连最简单的方法都忘记了。 辞别汤厨过后,谢平立刻赶到市场上,加钱加急在自家铺子后头造了两个窑炉,又将方子丢给曹厨,要他按着方子制作炙鸭。 曹厨憋屈得很,恨不得当即就挑担子不干了。偏偏他是谢平挖来的,两者还签了契书,最后只能捏着鼻子,按着谢平吩咐的去办。 谢大羊肉馆里这般折腾,自然是瞒不过周遭人的视线。福荣庄和东记饭馆冷眼旁观,而余娘子打听一二,没两日便将消息送到林芝记来。 “他们家在造窑炉?” “没错。”余娘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与宋娇娘说道:“我听他们铺子的小厮说的,说是他们掌柜要曹厨子做烧鸭来着。” “他们家不是专做羊肉的嘛,做烤羊排什么的还差不多,怎跨行跨到鸭肉上?” “还不是看你们家生意好,眼红呗。”余娘子撇撇嘴,很是瞧不上谢掌柜的行径:“不过依我看,肯定还是芝姐儿做的好吃!” 待送走余娘子,宋娇娘没了方才的冷静,赶忙将这事告诉给林芝和林森。 “这怎么行?”林森没想到头一个来仿的竟是对门,顿时动了气:“这算恶意竞争吧?我去行首那儿告他一状!” “这算哪门子的恶意竞争,人价格都没出来,爹去说人家还以为是咱们怕了呢。”林芝拦着吹胡子瞪眼的林森,笑道:“再说咱们先前便料到,咱们生意好了,模仿者定然少不了。” “要我说,这还只是开始呢。” “那咋办,咱们就这么看着吗?”宋娇娘急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芝坦然道,“咱们做好准备,然后看他们能耍出什么花招吧。” 听到女儿的话语,林森夫妇俩勉强镇定下来。往后几日里谢大羊肉馆里渐渐飘香,而林森去街市时也见到另外几家挂起烧鸭牌匾的铺子。 看来,竞争是一触即发了。 见得多了,林森反倒彻底冷静下来。他生怕其他铺子使绊子,进出货愈发小心。 直到这天早上,变故还是来了。 正当林芝在灶房里准备腌制烧鸭的各式香料时,就听见外面一阵响动。 她掀帘一看,发现出门不过一刻钟的林森居然就回来了,脸色难看得很。 “爹,怎么了?” “咱们常去的鸭铺,说鸭子全被人订走了!”林森气得脸色发青,“明明边上还摆着六七十只,偏说一会儿就有人来拿。” 林芝皱皱眉:“那其他铺子呢?” 为了防止供应链出现问题,林芝记此前便定下了三五家铺子,正常情况下不会缺货。 偏偏林森咬牙道:“都没货!” 宋娇娘一听,顿时柳眉倒竖:“哪家铺子能一口气吃下这么多鸭子?分明是见咱们生意好,故意卡咱们货源!” “关键是,咱们已经订出去六十来只了!”林森烦的是这个。 “没事。”林芝想了想,便有了打算:“您再去一趟市场,既然没有鸭,咱们就买鸡、买鹅,买鸽子和鹌鹑。” 林芝嘴角往上翘了一翘:“我就不信他有那么多银钱,能把全汴京的禽类都包圆了。真有这本事,也犯不着跟咱们抢生意了。” “鸡、鹅、鸽子和鹌鹑?这些也能做?”林森略有些迟疑。 “能。”林芝给出肯定的答案。 “好!”林森闻言,顿时心中大定。他刚转身离开,又被林芝唤住:“对了,爹,您今日就买鹅,要是不够就再补些鸡。” 林森不明就里,但也欣然应允,匆匆去了集市上将大鹅定齐全。 跟在林森后头打探情况的小 厮见状,登时傻了眼。他匆匆跑回谢大羊肉馆,急声道:“不好了,不好了郎主!” “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那个林芝记的掌柜,那个林掌柜又去了街市。”小厮喘着气,努力回话。 “急什么?那几家铺子的鸭子不都被咱们家收了嘛,他要买啊只能买那些农户的。”谢平翘着二郎腿,坐在位置上,心情甚是不错,幸灾乐祸地猜测着林森的反应:“嘿嘿,用那些农户养的鸭子,我看他们怎么保持品质!” “不是,不是。”正当谢平得意时,小厮插话道:“郎主,林掌柜没去买鸭,而是买了好些大鹅和鸡。” 第63章 谢平一怔:“什么!?” 他放下翘起的二郎腿,坐直了身子,脸色阴晴不定。谢平沉思半响,方才重新舒展身体:“哼,怕什么!依我看,他们八成是知道我们与鸭铺签订了契约,想要引导我们跟着去买那些畜禽,以为这样就就能让我资金紧张——” 谢平说到这里,不免肉痛起来。为了这事儿能办成,他可是费了不少口舌方才说服那几家鸭铺,最终他一口气定下三个月的订单,并且提前支付了一大笔定金。 这也是他与林芝记的差距。 谢平自信满满,毕竟他从花娘子那打听到林掌柜一家为了盘下铺子,将自己带来的银钱全部投了下去,饶是前面十几日生意再好,手里的银钱也顶多只有几十贯。 就这点钱,他们断然没办法与那鸭铺定下更多的货。 光是耗,都是耗死他们! 谢平志得意满,吩咐小厮继续盯着,又回后院查看曹厨等人的进度:“今日要正式营业了,做出来的烧鸭如何?” 曹厨态度冷淡,回道:“尚可。” 谢平瞅了眼油亮的炙(烧)鸭,心里满意得很:“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趁着林芝记出现差错的时机咱们要一举把食客都拉回来!” 诸人纷纷应声,只是等谢平离开后曹厨的徒弟便凑上前:“师傅,不提醒一下,真的没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问起来,反正我们是按方子做的。”曹厨瞥了徒弟一眼,皮笑肉不笑的,重声道:“这可是汤厨的方子。” “再说了,掌柜的不都说了自己琢磨了手段,保准林芝记做不来烧鸭。” “既然林芝记做不来,谁还能对比两种烧鸭间的味道区别?” 徒弟讪讪然地闭上嘴,不敢再多话,老老实实按着曹厨的吩咐去办。只是到了人后,他也不由地拉着旁的师兄弟吐槽:“别说对付外头了,我咋觉得咱们铺子得先起内讧了?” “……可不是嘛。”另外几人也同样面带忧色,其实诸人也听到伙计的聊天,也觉得其余人说的没错,做羊肉便主打做羊肉,非要与林芝记去比鸭肉做什么? 谢平完全没注意到铺子明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已是暗流涌动。他正指挥几名小厮换上招幌,摆上桌椅,最后搭上木架,挂上价格。 “等等。”谢平叫停了伙计,“把七十八文一斤改成六十八文。” “六十八文?掌柜的,这会不会价格太低了?”账房惊了一跳,赶忙劝道。 “哼,他们家不是想做烧鹅来抵抗吗?”谢平冷笑一声,“我价格降低十文顶多是不做了,我看他们敢不敢放低价格。” “这——” “按我说的去做!” “是——”就在谢大羊肉馆诸人忙进忙出时,林森也将大鹅带回铺里。 他照旧负责杀鹅事宜,待上手以后他发现除去大鹅的尺寸要比鸭子大,其余杀鹅与杀鸭也没什么区别。 待杀完以后,林芝抹了抹手,仔细交代起林森:“爹,还要麻烦您再去一趟郭四郎茶坊,说明一下如今的情况,记得得说明鸭铺未提前说明,突然不再供应鸭子,导致我们原本应当每日提供的鸭货也暂时无法供应。” “为了这事,我们临时将烧鸭改成烧鹅和烧鸡,可以改而提供卤鹅头、鹅颈和鹅掌,另外还能提供卤鸡杂。” “若是可以接受,下午我们可以将货物送去让他们试吃,并愿意在过去提供价上打九折。” 林森一拍脑门:“瞧瞧我这记性,竟是差点忘了!”要是等到下午要送货才想起,到时候说什么都迟了。 林森心中懊恼,暗暗告诫自己一番,又细细记下女儿的叮嘱。 等他杀完鹅和鸡,便净了净手,换身干净衣服,租了毛驴便出发去郭四郎茶坊。 宋娇娘则帮衬着处理那堆大鹅,还别说除去尺寸大了一些,其余过程皆是差不多。 “就连腌料也不用改?” “是啊。”林芝熟练地抹着酱料,把鹅屁股给缝上,吹气并用热水定型,一连串操作那是行云流水:“刚开始我不选鹅,单纯就是鹅的价格比鸭要贵些。” 加之也不确定好不好卖,加上窑炉只有一只,烤鸭子能一次性烤三只,还能整只整只卖,可换做烧鹅一炉只能烤两只,加上其份量大,半只一只价格会贵上一倍也不止。 “哪晓得后面生意会那么好,我的那些顾虑都是白搭。”林芝笑了笑,给风干的大鹅刷上脆皮水:“之前我想着烧鸭都已经卖出名气了,也就懒得更换了,这回趁着这个机会,直接改成烧鹅也不错。” 有了两只窑炉以后,她一回可以出炉四只,大鹅一只出肉足够七到十斤,算下来还比烧鸭划算。 非说有什么问题的话,林芝想了想:“就是烧鹅的价格要贵些,烧鸭卖八十文一斤,那烧鹅得要一百二十文一斤才行。” “一百二十文一斤!?”宋娇娘不免再次紧张起来:“这价会不会有点贵了。” “鹅的成本要高,而且体型操作也要困难一些。”林芝自觉定价并不算贵,“况且今日是头日换成烧鹅,预定的客户就按烧鸭的价,往后再改了价格。” “嗐,我就担心那人又把鹅——” “那就换成烧鸡。”林芝嘴角上扬,轻笑道:“再不济还可以换成烤乳鸽或者烤鹌鹑,这两样做出来的味道也不差。” 宋娇娘闻言,终是不语了,她想芝姐儿先前有一句话没说错,除非对方能垄断整个禽类市场,不然就没办法让自家停手。 可都能垄断整个禽类市场了,那还与自家计较这个做什么?不得让自家卖得多些,也好让他赚得多些? 没了后顾之忧的宋娇娘顿时心头一松,兴致勃勃期待着对面的反应。 为什么说是对面呢?毕竟他们搬出桌椅,更换招幌的动静之大,连余娘子都忍不住又进来说了。 “宋娘子,你看到没?” “谢大羊肉馆那烧鸭,就买六十八文一斤!” 宋娇娘去门口看了一眼,又是震惊又是无语:“咱们又与谢大羊肉馆毫无联系,甚至还去他们家用过一次饭呢,怎搞得好像我们家与他们有深仇大恨一样?” “天知道。”林芝耸耸肩膀,将风干的大鹅送到窑炉里,仔细密封上。 她现在不担心谢大羊肉馆,更担心的还是烤制问题,毕竟鹅的体型要比鸭大上不少,想要保持外皮焦脆的同时内里也能同时熟透,便需要调低温度,延长烤制时间。 可这样外皮的颜色和脆度都有可能变差,故而林芝需要依靠自己过往的经验,慎重调整炭火的数量,窑炉的温度,尽可能做出完美的烧鹅来。 正当林芝在屋里忙忙碌碌时,点卯的时间也即将到来,大理寺前街上的人也渐渐变多。 不少食客刚刚走近,便被谢大羊肉馆门口的景象所吸引,惊讶地围上前去:“……烧鸭?” “等会,这是谢大羊肉馆吧?” “他们家怎么开始卖烧鸭了?” 路过的官吏衙役,乃至普通百姓都面露迷惑,可架不住谢大羊肉馆只要六十八文一斤,顿时教不少人涌上前去看。 “林芝记要八十文一斤呢!” “只要六十八文一斤……我买半斤试试!” 就如谢平所想,六十八文一斤的价格顿时引发了食客的热情,不少以往未曾在林芝记买过,又或是嫌贵只买过一两回尝鲜的食客纷纷上前,不多时便卖出了四五只烧鸭。 谢平喜气洋洋之余,不由地往林芝记望去,只见刚刚归来的林森正推开店门,然后淡定的进去了,竟是看也没看自己这边一眼。?????? 谢平险些气歪了鼻子,暗道他们现在坐得住,明天后天乃至大后天也拿不到鸭子时,看他们还坐不坐得住! 林森还不晓得自己的漠视让谢掌柜的怒火愈发高涨,正忙忙碌碌擦桌拖地,将账册登记册都取出摆放整齐,最后方才到灶房里拿了蒸饼垫饥,他一边吃,一边往院子里看:“芝姐儿还守着呢?” “说是今日用的是鹅,故而时间会有些差别,得在旁边守着才是。” “嗯……”林森回想起最初林芝折腾一日,才将烧鸭彻底完工的样子,不免心生担忧。他悄声道:“今日来得及吗?不如与客官们说一声……嗷!” 宋娇娘抬起胳膊,撞在林森的身侧。她横眉竖眼,压低声音道:“芝姐儿肯定能做到的。” “我这不是想让芝姐儿压力小点。”林森捂着身侧,龇牙咧嘴的同时还记得压低声音。 “芝姐儿看着淡淡的,其实最不服输呢。”宋娇娘遮住嘴,嘀嘀咕咕:“别看早上干脆利落地安排下来,其实心里记恨着那谢大羊肉馆,想要他们好看呢。” “那谢大羊肉馆真的有病。” “可不是嘛?跟疯狗似的,竞争归竞争,居然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就在两人正嘀嘀咕咕,暗暗骂谢大羊肉馆解气时,忽地一股不同于往日的香味冲入夫妇俩的鼻腔。 林森夫妇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约而同抬眸望向前方,只见林芝正打开窑炉,长杆一勾一拉,便将里面悬着的两只烧鹅拉了出来。 两人嗅到的异香不用多说,正是从中喷涌而出。 见此,林森和宋娇娘皆是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垂涎欲滴地盯着枣红中带着金色,宛如镀了一层蜜蜡般油亮的烧鹅,半响才挤出一个感叹字:“哇……” 宋娇娘脑海里滑过一道思绪,难怪女儿打从知道消息起就没有出现丝毫变化:就这!用得着吗? 她擦了擦快要淌下来的口水,一个胳膊肘把林森怼一边去,然后让出中间的道路来:“芝姐儿小心点!那么沉的东西。” “还好啦。”林芝笑眯眯的,心情很是不错。尽管她确定自己已了解窑炉,也没想到居然能第一炉便直接成功,而且做出来的烧鹅色泽均匀,漂亮到让自己都眼前一亮,就是不知道里面如何。 林芝满怀期待地进了灶房,将一只烧鹅悬在半空中,另一只搁在案板上。 紧接着,她手执菜刀干脆利落地将烧鹅一分为二,瞬间鹅肉的清香,香料的异香与汁水一同如浪潮般汹涌而出。 林芝手里一转,将多余的汤汁接在盘里,再细细分割鹅肉。 林森和宋娇娘往前走了几步,视线牢牢黏在切割下来的鹅肉上。 林芝切出一盘子,推到夫妇俩面前,脸上带笑:“运气不错,第一炉便熟透了。” “爹,娘,你们快试试。” “好好好。”林森夫妇早已恭候多时,闻言喜上眉梢,忙不迭拿起筷子,分别夹起一块烧鹅送入口中。 甫一入口,夫妇俩的耳边便响起清脆的咔嚓声。连接着酥脆外皮的那层薄脂瞬间在舌尖融化开来,将烧鹅惊人的醇厚丰腴送到口腔的每一处。 烧鸭与烧鹅,这一堆同胞异卵的兄弟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前者皮脆肉紧,肉汁清甜,而后者脂香与肉香交织,绵密厚重,咸鲜温润。 夫妇俩吃了一块,又忍不住夹起下一块。林芝瞧着两人反应,嘴角微微上扬,也捡起筷子尝了起来,细细品味,确保万无一失。 正如宋娇娘说的,她啊才不是什么善心人,记仇得很。 林芝咽下鹅肉,眼里闪过势在必得:既然谢大羊肉馆想踩着她上去,那她就奉陪到底,看到底是谁做了谁的登云梯。 第64章 林芝一家在灶房里吃得心满意足,其乐融融,同时铺子外也有人注意到林芝记铺子飘出的香味。 “奇了怪了。”一个提着谢大羊肉馆烧鸭的食客循着香味走到林芝记门口。他仔细嗅了嗅,又闻了闻手里的油纸包:“我怎觉得林芝记的烧鸭味道好像与平日不一样?” “闻错了吧?许是两家烧鸭味道混在一起了?” “也许吧……” “不过只要六十八文一斤,这也太划算了。”另一个食客拎了拎手里的油纸包,喜滋滋道。 “不知道味道如何?” “谢大羊肉馆的招牌在那,肯定比一家脚店做得好。” “那也是!” “我记得林官人还在林芝记定了烧鸭的,咱们进去得跟他说说,让他退了才是。” “对对。”几人有说有笑地进入衙门,还顺便宣扬一番自己买到的便宜烧鸭。 靠着低价和谢大羊肉馆的名声,不少人动了心,纷纷购买。 不过半日,谢大羊肉馆的烧鸭就卖了大半,还有不少人预定了下午来取。 即便降价以后收入比预期要低,也架不住卖出去的数量多,让谢平喜上眉梢。他回灶房吩咐众人加快制作,自己则美滋滋地算起账来。 待到中午,他背着手走出铺外,一是看看自己烧鸭的售卖情况,二是瞧瞧今日林芝记的营业状态。 谢平光是想想,便能想出一番鸡飞狗跳的情形。他脚步轻快,暗暗想着得将林芝记的窘态尽数记下,回头禀报给汤厨才是。 啧,真不知林家人做了什么,来汴京这点光景便得罪了汤厨。谢平心里掠过一丝怜悯,随即又涌上幸灾乐祸,也多亏们这番操作,才让自己有机会攀上这棵大树。 可刚走到门口,谢平就皱起眉,心里咯噔一下:只见林芝记里人来人往,安静祥和,每一个出来的食客面上皆是餍足之色,瞧着与往日并无区别。 这怎么可能!? 谢平沉着脸,唤来小厮让他去打听打听,很快便得到消息:林芝记的确改售烧鹅了,不过今日是按过去烧鸭价卖的。 “按烧鸭价出售?” “是,不过郎主放心。”小厮见谢平脸色不好,赶忙接着往下道:“不过那位官人说,明日烧鹅便要一百二十文一斤,足足比咱们贵了一倍呢!” 谢平表情方才缓和了一些,想来林芝记也是没有办法,就他们的本钱用烧鸭价卖烧鹅,怕是没得赚还得倒亏。 只不过且不说烧鹅与烧鸭味道区别,这价格着实是…… 谢平摇摇头,冷笑一声:“真真是狮子大开口,区区一个脚店居然开口便是一百二十文一斤。” 谢平觉得林芝记这是在自寻死路,背着手回了铺子,不曾想林芝记里,诸人品尝烧鹅过后也纷纷提及对面的谢大羊肉馆。 “唉?你们说订不到鸭子?那么多铺子呢!”一名食客舔舔嘴唇,一边意犹未尽地望向烧鹅试吃品,一边随口问道。 另一名食客用牙签戳起一块烧鹅放入口中,随着丰腴滋味在唇齿间散开,惊得眼睛圆睁:“唔……烧鹅也不错啊!” 几人本来昨日订了烧鸭,得到消息后便想退单或还价,没料到铺里直接没有烧鸭,而是换成烧鹅。 他们本不情愿,刚要开口退单,林森就送来烧鹅试吃品,态度顿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咱们家往日用的鸭子品种,体重乃至尺寸都有考究,只有几家铺子能稳定提供,哪晓得一家说没货也就罢了,几家铺子通通都说没货。” 林森无可奈何,朝着诸人拱手道:“想要重新稳定货源,还得再考察二日。” “竟然还有这种事?也没听说最近鸭子……”食客下意识接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 他咂咂嘴,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望向斜对面的谢大羊肉馆。 同行的几人交换眼神,都想到了一处。有人没忍住,悄声说道:“太不要脸了!” 林森装作没听见,只笑着问道:“您几位还要烧鹅吗?今日按原来的价格出售的。” “那后头是什么价?” “烧鹅的话成本比较高,一斤后头得一百二十文。” “这价格,也忒贵了!”食客瞪圆了眼,差点跳起来。附近的闲汉、杂役、饭馆伙计,一天也就赚一百文上下,还不够买一斤鹅肉。 要是这个价的话—— 食客迟疑了一下,那他也只能买更便宜那家的。 林森瞧着诸人反应,暗道果然。 其实他们先前敲定价格时,便有这般顾虑,待谢大羊肉馆臭不要脸的降价销售烧鸭后,他们更是确定价格便是一个大问题。 即便附近顾客多是官吏,贪便宜的心也难一下子改掉,况且谢大羊肉馆的招牌尚且稳固,比自家这个新店更得人心。 林森眯了眯眼,笑道:“不过官人放心,烧鹅的价格是稍稍贵了一些,但我们还提供烧鸡。” “烧鸡?” “是的。”林森笑眯眯道,“烧鸡的价格与烧鸭一致,还是八十文一斤。” 食客们动作齐齐一顿,林芝记做烧鸭烧鸭好吃,做烧鹅烧鹅好吃,想来那烧鸡—— 刚刚还想跑路的食客顿时没了心思,心痒痒了起来:“咳咳,那我定一只?” “我,我也定一只吧……” “我来一斤烧鹅,两只烧鸡。” 林森笑眯眯的,利索地收钱记账:“好的。” 待诸多食客散去,铺里也就剩下沈砚、陶应策和吕三三人。 “货源之事,可需我们帮忙?”沈砚直白问道,“我家里都有经营的饭庄酒楼,有专门提供鸡鸭鱼肉的渠道。” 陶应策点点头:“我家里亦有。” 林森摆摆手:“哪好劳烦沈郎陶郎,咱们有办法。” 沈砚还想再劝,可见林森和宋娇娘都是一脸笃定,便将话语咽了回去,改口道:“若是有麻烦的话,还请林叔宋婶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 “我们晓得。”林森敛了笑容,郑重答道。 话音刚落,林芝撩起帘子,探身出来:“说帮忙的话,我还真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 诸人齐齐一愣,随着林芝的话语方才恍然大悟。不多时几人便手里提着油纸包出门,临走前还冲林芝比划:“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等送走诸人以后,林森面上才泛起苦意:“这烧鹅要价一百二十文,果然有些难卖啊,我看要不要稍稍调低点价格。” “一百十八文?一百零八文?”林芝反问两句,旋即摇摇头:“怕是我们挂到九十八文,也一样有人嫌贵。” 林森听到这里,郁闷的同时又不免唾了一口:“谢大羊肉馆的掌柜,真特么有病。” 宋娇娘也是义愤填膺,与林森挤在一块,把那谢平翻来覆去,连带祖宗十八代一块骂了个遍。 林芝见状,只觉得好笑:“再让他高兴两日吧,咱们先瞧瞧情况,再说咱们还有釜底抽薪这一招。” “……也是。” “还好张妈妈是个好的。”宋娇娘叹了口气,郁闷得很。先前女儿说旁人见自家赚钱,定会想法子来占好处,没料到这么快就动手了。 还好张妈妈是个老实的,见有人拿钱收买她,要她偷看或偷拿林芝腌制鸭子的香料,赶忙告诉了他们一家三口。 “到时候,说不得还要请张妈妈帮忙。”林芝眯了眯眼,“要是谢大羊肉馆的烧鸭卖得好,也让他尝尝被人抢生意的滋味,看他还能不能摆大店的谱。” 林森和宋娇娘想了想,顿时乐得笑出声,甚至开始期待谢大羊肉馆生意变好,再直直跌下去的模样,也不知道到时谢掌柜能露出何等模样。 “哎,这样说来。”宋娇娘托着脸,倒是有些遗憾起来:“刚才不该让沈郎他们帮忙宣传,该让这事发酵几日才对。” “就是就是。” “……”林芝给两人一个大白眼,头也不回地钻进灶房:“中午想吃什么?” “螃蟹交子?配个米线汤。” “又吃螃蟹交子?我有点腻了,来个素馅的交子就行了。”林森摇摇头。 “你这话……好欠揍啊?” “?吃不腻才奇怪——哎呦!”林森抱头鼠窜,委屈巴巴的:“我就想吃个素馅的!” 林芝无语地放下帘子,纯把爹娘的吵闹声当背景音,自顾自准备午食。 与此同时,沈砚等人也回到了大理寺内。吕三辞别两位官人,一路走到小吏差役的休息室。 他刚进去,便有人冲着他打招呼:“吕差人来了?” “林官人。”吕三赶忙问了好,旋即便寻了一个位置坐下,顺手翻出一卷卷宗,俨然一副准备边吃边看的架势。 林官人不免暗道吕三勤勉,可作为小吏差役,光勤勉也无甚用处,还是得与官人打好关系才是。 而后他忽然想到旁人的闲话,据说这位吕三常跟着陶官人和沈官人做事,前者虽为八品司直,却连破数起大案,俨然是大理寺里的新秀。 而后者虽是小吏,却是陶官人的表弟,还是衙内出身,保不准日后是什么前途。 林官人心里泛起酸意的同时,也起了套近乎的心思:“吕差人今日还是在林芝记买的?怎么不退掉?旁人一和我说这事,我就赶紧去了,咱们小吏赚钱不易,得省着点!” “喏!谢大羊肉馆今日起也卖烧鸭了,不但价格还更便宜,只要六十八文一斤,而且味道也是相当好,你要不要来尝尝?” 吕三进来时,就注意到几人桌上的油纸包和食盒都带着谢大羊肉馆的痕迹,本想等自己尝了烧鹅再说,没料到林官人更主动。 他欣然接受,笑着起身,提着食盒走到诸人身边:“说到这个,林芝记刚好换了吃食,往后说是做烧鹅和烧鸡了。” “这么巧?” “听说林芝记进鸭子的渠道出了问题,鸭铺不愿意卖给他们家。”吕三一说,旁边几人顿时皱起眉,哪还不明白其中关节。 “不过今日还没见到烧鸡,还只有烧鹅。”吕三坐在空位上,将食盒搁在桌案上,旋即打开盖子。 他选的位置甚是巧妙,恰好将烧鹅摆在烧鸭旁边。 油光锃亮,通体枣红透着金色的烧鹅,还有外皮皱皱巴巴,略有些深浅不匀的烧鸭,没摆一起时看着差不多,可一对比,林官人总觉得烧鸭黯淡无光,连香味都被压了一头。 林官人喉结滚动,轻轻咽了一口唾沫。他瞅瞅自己那份,又看看吕三那份,脑海里不禁升起一个念头:自己退了林芝记的烧鸭,不会退错了吧…… 第65章 “嘿,这是林芝记的?” 别说林官人震惊,就连旁边几名小吏差役也惊疑不定起来。几人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开口:“光看着外表,好像还是林芝记的烧鹅……好看?” “林官人,你这份真是谢大羊肉馆的?”还有人发出质疑。 “肯定啊,你瞧瞧,纸上还有谢大羊肉馆的纹式呢!”林官人闻言,急得都快跳起来了。他家境寻常,身为小吏的收入扣去家里支出,再扣去与同僚交际的银钱,每月能够随意使用的银钱也是屈指可数。 因此,虽然几天前他便知道林芝记烧鸭美味 ,不少官人都在订购的事儿,但他直到昨日才头一回进去预定了一斤烧鸭肉。 待今日早上有同僚告诉他谢大羊肉馆也开始出售烧鸭,而且还价格更便宜以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马上到林芝记退了自己预定的那份,回头又去谢大羊肉馆买了一份。 林官人百分百确定:“我亲眼看着厨子切好装盒,当场称重的。” 眼见林官人急得面色通红,另外一名小吏解释:“许是放得久了,外表瞧着不太好看。” 话音落下,外面又进来一人。 这人提着手里的油纸包,冲吕三等人笑道:“你们都在?那刚好!你们知不知道?谢大羊肉馆出烧鸭了,一斤只要六十八文!我买了半只回来,咱们尝尝!” 屋内众人齐齐沉默。 进来这人先是一愣,而是注意到摆在桌案上的烧鹅烧鸭:“咦?什么嘛,你们也买了?” 他把手里的油纸包搁在桌案上,打开来给诸人看。正当他要说话时,目光却是在三份‘烧鸭’上游离起来:“……咦?” 三份‘烧鸭’之中,唯有一份色泽金灿,肉质饱满,在颜色黯淡的另外两份烧鸭的衬托下,显得尤为鲜亮耀眼。 这人看了又看:“怎不一样?” 吕三强忍笑意,目光环顾身侧诸人,淡淡道:“当然不一样,我的是林芝记买的烧鹅。” 无论是刚进来那人,还是屋里其余人,皆是沉默不语。半响之后有人悄声道:“说不定就是外表好看了点,里面也差不多吧……” 只是说话间,已带上犹豫。 来的这人比林官人脸皮厚,他毫不犹豫也挤了过去,大大方方把自己的烧鸭推给吕三:“来来来,吕哥别客气,快尝尝——” 说罢,他美美拿起筷子:“我也来尝尝你的。” 吕三无语,却也没拒绝。 看出吕三态度的其余人瞬间精神大振,厚着脸皮凑过去。 “唔——好吃哎!” “哇……这个外皮怎么能这么脆?” 随着惊叹声在耳边此起彼伏的响起,而眼前的一碟子鹅肉也在迅速消失,林官人终是忍不住:“等等!让我尝一口!” 通体枣红又透着金色,闪烁着油润光泽的烧鹅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随着牙齿微微用力咬下,酥脆的外壳发出和谐的声响,牙齿也随之陷入丰腴肥美的鹅肉之中。 鹅肉滑嫩无比,汁水丰腴鲜香。 只需轻轻吮吸,肉汁便争先恐后地涌入口腔,舌头仿佛荡漾在名为香料的世界里,几乎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是好。 林官人几乎做不出别的反应,牙齿疯狂咀嚼,舌头不停吸吮,直到骨头里都吃不出味道才吞咽下去。 他还想再拿一块,却发现面前的盘子已然空了。 “太香了。” “这也太好吃了吧?” “他们家烧鸭也是这个味?” “不知道……”有人抱头郁闷,连眼角余光都不愿意去瞥另外两盘子烧鸭:“啊啊啊,我为什么前面没吃过?早知道,早知道……” 最后进来的那人迷惑:“好吃是好吃,也不用这样吧?说不得谢大羊肉馆的烧鸭更好吃呢!” 众人齐齐沉默,看他一眼再叹气。还是林官人将油纸包送到他手边:“李差人,你先试试。” “?”李差人疑惑,李差人夹起一块放入口中:“谢三羊肉馆是出了名的大铺,比……”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他呆呆地咀嚼几下,表情变化异常丰富:从=-=到O-o,再到(ΩДΩ)! 不是,这对吗? 李差人缓缓低头看着手里的烧鸭,确认再三,肯定这就是自己刚刚买来的烧鸭以后,顿时大惊失色:“这也差得太多了吧!” 李差人半点不客气的说法,没引来反驳,倒是引发一片共鸣声。 “可不是嘛。” “我刚吃到烧鹅都惊呆了。” “无论外观、香味和味道,全部输了啊!” 说着说着,众人又忍不住看向吕三。林官人好奇道:“吕差人,你吃过林芝记烧鸭吧?和烧鹅比如何?与谢大羊肉馆比如何?” “与烧鹅有些类似,却又完全不同,至于比谢大羊肉馆的。”吕三毫不犹豫道,“林芝记的好吃多了!” 诸人阵阵惊叹,林官人更是懊恼不已:“早知道我就不退了我那份了。” 李差人闻言一惊:“林官人昨日预定了,今日退了的?” “是啊。” “……那也就是说我现在还能买到?”李差人眼前一亮,腾地起身就往外窜去。 屋里安静半响,亦有人起身往外去。毕竟明日烧鹅便要一百二十文一斤,今日八十文一斤,那可真真是太便宜了! 如此场景还在另外两处同时发生,更有吃过林芝记烧鸭的官吏对谢大羊肉馆做的烧鸭敬谢不敏,打算趁着烧鹅价格便宜多买一份。 中午还郁闷生意一般的林森,下午便迎来了人潮。他把最后一份烧鹅打包出去,面对乌泱泱的食客只能一遍遍重复明日除了烧鹅还有烧鸡,前者一百二十文一斤,后者八十文一斤。 不少人遗憾而去,也有不少人决定订上一只尝尝。 东记饭馆和福荣庄的伙计再一次在外面相遇,他们面面相觑,然后默契且熟练地排上队伍,分别预定一只烧鹅和一只烧鸡,回去时还不忘瞧瞧谢大羊肉馆外的景象。 谢掌柜并不在场,只留了两名伙计在那卖烧鸭肉。虽然也有不少官吏百姓购买,但人气远不及上午。 两名伙计暗暗摇头,将外面的情况禀报给自家掌柜。 东记饭馆的掌柜抚掌笑道:“瞧瞧!这回我们还得感谢谢平那小子稳不住,给咱们先探探路。” “若是后面林芝记的生意能在谢大羊肉馆的压制下继续稳住,我们也不必再研究烧鸭技术,索性与林芝记签个合同,往后由他们提供烧鹅罢。” “咱们金主厨不是已做出来……” “那只有七分相似。”掌柜摇摇头,说几家铺子不在意林芝记?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不同于谢大羊肉馆全然不将林芝记放在眼中的嚣张,东记饭馆和福荣庄都是在私底下进行研究。 只可惜到目前为止,他们也只能说大概搞清楚了这烧鸭的做法,从火候到腌制手法,乃至具体的制作过程都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待解决。 事实上,收买张妈妈的人里也有他们的身影,就是也没能得到什么消息。 掌柜暗叹一声:“若是烧鹅与烧鸡能做得同样美味,说明林芝记的这个方子是个很成熟的方子。” “最重要的是他们铺子只有那点大,对我们构成不了威胁。”东记饭馆的掌柜深知,相比于味道,随着官位上升,官人聚餐时也更在乎与用餐的氛围和环境,根本不会选择林芝记那般的小铺子:“反倒是谢大羊肉馆——” 掌柜微微一笑:“既然谢平要跟他家对上,那敌人的敌人便是我们的朋友。” 次日,谢平听得伙计的消息尚不以为然,只觉得林芝记是借着烧鹅价低而销售大增的回光返照,并将这事添油加醋禀报与卢哥,拍胸膛保证自己一定能让林芝记滚出汴京城。 这日,他的销售额大涨。 次日,他的销售额依然在上涨。 然后接下来的几日,他的销售额虽然没有前面的涨幅,但也小幅度上涨。 就这样,连续涨了五日才戛然而止。从第六日开始,谢平的销售额不增反降,这时的他并不着急,只当自己是销售额进入瓶颈,又或是趋于饱和。 直到接下来,他的销售额开始下跌,跌到最后更是开始波及店铺的正常营业。 “什么?大理寺正取消了席面?” “司天监教授、司农寺主薄也取消了席面?改去了东记饭馆?这是为何?” “还有赵官人、吕官人、林官人……他们居然也把席面取消了?” 前面说过,谢平常常会接待不少有身份的官人置办席面,又借此来吸引低品级的官吏。这些官吏往往为求得他的注意,每月也会订上一两回席面。 而这些官吏定下的席面,才是谢大羊肉馆营收的大头。他为了增加收益而看上利润颇高的烧鸭,没曾想收入没增加多少,倒是营收节节下跌。 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取消,终于让谢平面色难看,询问面前几人道:“怎,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这样?可是菜品出了问题?还是谁得罪了官人?又或是东记饭馆和福荣庄又来了新人?” 曹厨面无表情,事不关己地坐在一旁。而账房抬眸看看诸人,张了张嘴,终于忍不住说道:“掌柜的……这事儿说到底,还是烧鸭闹的。” “什,什么?” “人说咱们铺子卖的烧鸭和他们在市井上买的烧鸭一个味,人就一脚店,就咱们这水平怎么能算正铺!” 甚至都不是与林芝记比了。 账房满脸苦意,继续说道:“加上伙计们日日在外面叫卖,多少,多少有些掉档次,故而几位官人便换了别的铺子,其余官人见状也就纷纷取消了。” 谢平听到这番话,如遭雷击。半响他回过神来,连连跳脚,不可置信地抬高声音道:“胡说八道!我这可是聚友楼汤厨给的方子,怎么可能与市井里的烧鸭一样。” 账房叹了一口气,使人拿来两份烧鸭:“您尝尝——其中一份是咱们铺子做的,还有一份是市井新开的一家烧鸭铺子做的。” 谢平分别尝了一口,彻底绷不住表情。他手上一抖,筷子啪嗒掉在桌案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居然,居然一模一样。 没等谢平回过神,铺子门口又有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青衣汉子面色冷漠,说道:“谢平是吧?有人举报你恶意竞争,与赵家鸭铺、肥甘禽肆以及鸣皋坊签订契书,禁止向部分商家提供货源,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说明一下情况。” 第66章 目睹谢掌柜被带走的行人站在路上,七嘴八舌说着刚刚看到的景象。 “谢掌柜怎这般狼狈?” “把他带走的人,好像是饮食行的督查!”有眼尖的差役注意到那几人的装饰,蹙眉严肃道:“督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嗬!不会是饭菜有问题吧?”旁边的百姓闻言,那是浑身一激灵,下意识抬高嗓门嚷嚷,上一个饮食行会督查出现并将掌柜主厨带走的,据说是食材变质导致数人腹泻不止。 这般的声音一出,周遭讨论声愈发激烈,有人更是联想到自己身上:“我前两日吃了他们家的烧鸭后便肚子疼,拉了三回呢!” “不是不是。”出来关门的伙计听到这番动静,登时大惊失色。因着恶意竞争被带走调查,与因食物出现质量问题被带走调查,两者的程度可是天差地别。 前者顶多是名声差些,后者可是要关门歇业的啊!伙计小跑上前,解释道:“大家听我说,只是恶意竞争带去调查,不是甚的大事。” “只是?恶意竞争?” “不是……什么大事。” 偏生伙计的解释一出口,顿时让周遭人表情愈发微妙起来,窃窃私语起来:“什么嘛,都被带去调查了,还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就是就是。”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还有一人摇头道:“恶意竞争我知道!我之前便听说林芝记是因为货源受阻,方才改成烧鹅和烧鸡的!” “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啧,当时就有好多人怀疑,毕竟前脚林芝记货源受阻,无法制作,后脚谢大羊肉馆就开始卖烧鸭了。” “还好林芝记技艺超群,改成烧鹅和烧鸡之后生意还是照旧红火,否则怕是要被谢大羊肉馆逼得倒闭!” “结果还在这里卖惨……” “啧啧,好不要脸!”旁边的行人听得连连摇头,又瞥了一眼伙计与谢大羊肉馆,满眼都是鄙夷。 正当外面说得热闹,谢大羊肉馆里的人乱成一团时,林森喜气洋洋地将这事告诉妻女:“你们没瞧到他刚刚那衰脸,有胆子做却是没胆子承认,还在那边嚷嚷冤枉呢!” “活该!”宋娇娘幸灾乐祸。 “说的没错。”林芝脸上带笑,附和道:“让谢掌柜家吃个教训,也省得旁人以为咱们家是软柿子,谁来了都能捏上一下。” 一开始,眼看更替成烧鹅和烧鸡以后,生意并未受影响,林森便歇了打击报复的心,想着做生意以和为贵,还劝母女俩到此为止。 宋娇娘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林芝指出问题关键,他们想放谢掌柜一码,可谢掌柜想放他们一码吗? 换作刚刚来到汴京,手里银钱几乎都投入购房,仅凭这一物赚钱养家的普通人家,遇到这等情况会如何? 光是缺乏货源这一条路,就把人的活路堵死了。 他们需要重新寻觅货源,重新调整烘烤制作流程,速度快的话也要个七八九十天。 且不说到时生意早就被谢大羊肉馆占了大半去,想要再出头得有多困难,恐怕他们的钱袋子被掏得干干净净。 “另外还有我们签订下的卤味订单,若是完不成合同遭到索赔的话——” 林芝稍稍说了一番一家人可能的结局,只惊得林森和宋娇娘冷汗直冒:“再者,人抢了咱们烧鸭,咱们不作声,那下回别的铺子再来抢烧鹅、抢烧鸡,咱们又怎么办?继续换成烧鸽或是烧鹌鹑吗?” “到时候,别说是谢大羊肉馆,就是周遭的地痞流氓都晓得咱们家是外地来的,无根无基,最是好欺负,说不得到时日日往咱们家钻呢。” 他们不但要狠狠打击,而且还得要旁边的人都看见,知道他们一家都不是好欺负的。 林森悚然一惊,终是清醒过来,二话不说便加入其中。他们先是赁人去谢大羊肉馆买了烧鸭,仔细斟酌试做配方后便让张妈妈放话出去,将这份方子售卖给三家新开的烧鸭铺。 这方子或许不如林芝的,却也比市井的烧鸭方子来得好,加之林芝还私底下给几名厨子培训一番,说真的烤制出来的模样竟是要比谢大羊肉馆的都好看三分! 刚刚开业时,谢大羊肉馆并未受到多少冲击。而随着时间增加,加之几家铺子又使人到处宣扬,等尝试的人多了,名声也渐渐传开。 再来宋娇娘与余娘子几个,也与客人提及市井上的烧鸭店,传些似是非是的流言。 谢大羊肉馆的烧鸭与市井卖的烧鸭味道一样,价格还要略贵! 谢大羊肉馆的烧鸭味道还不如市井卖的烧鸭,价格还更加贵! 唯一让林芝一家觉得意外的是东记饭馆和福荣庄也接连下场,不但向自家下了烧鹅的订单,而且还进一步加剧流言,目标直指谢大羊肉馆的根基。 遭受多方打击的谢大羊肉馆也不负众望,生意急转直下。 林芝最后一击便是举报,不过她不是为了让谢掌柜出一大笔的罚金,而是单单想将事情更扩大化。 林芝眯着眼睛,笑了笑:“不知道他与那三家鸭铺签订的契约,后头还怎么完成?” 果然,随着谢掌柜被饮食行督查带走的消息传开,即便谢掌柜很快被放回,也挡不住谢大羊肉馆的名声一落千丈,烧鸭的名声更是跌到谷底。 官吏更喜价格略高,但品质更好的林芝记烧鹅和烧鸡,普通百姓则更喜欢市井上价格更低的烧鸭,价格中等偏高,味道甚是普通的烧鸭根本无人问津。 至于往昔那些席面?那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接连几日晚间林森往外张望时,都能看到高朋满座的东记饭馆与福荣庄,还有那空空荡荡的谢大羊肉馆。 待到立冬前夕,林森刚带着采购的蔬菜瓜果等归来,便见谢大羊肉馆门口站着数人,其中几人还怪面熟的。 他哂笑一声,回屋里与妻女说道:“外面有好戏看了。” 宋娇娘好奇得很,赶忙出门瞧了两眼,见着对面情形,咋舌道:“这些是什么人?” 林森嘿嘿一笑,抬手指向其中几人:“其余人我不认识,但这,这,还有那边那几个我认识!” 顿了顿,林森道:“这些人便是赵家鸭铺、肥甘禽肆以及鸣皋坊的掌柜与伙计。” “原来是他们家!”宋娇娘顿时横眉竖眼,声音里透着厌恶。这三家便是最初统一突然拒绝向自家供货,连理由都不提供的 鸭铺。 即便林芝一家如今已寻到品质不错的鸭铺,即便他们暂且没有使用鸭子,顶多订购一些盐鸭蛋,也将最初的那三家鸭铺记在心头。 夫妇俩吃瓜吃得起劲,半响还是林芝做活做得一半没见着人,撩帘子出来查看才发现:“爹,娘,你们怎么还偷懒!” “哎呀,芝姐儿快来看看。”林森和宋娇娘欲罢不能,闻声索性伸手一捞,把女儿捞进怀里,教她往外看:“你快瞅瞅,赵家鸭铺、肥甘禽肆以及鸣皋坊的人来寻谢大羊肉馆麻烦了!” 林芝闻言,瞬间来了兴趣。她赶忙抹了抹双手,再挤在爹娘身边往外看,对面的吵闹愈发凶了,谢掌柜被推来推去,面上的笑容也撑不住。 眼见外面情况不对,铺里的账房伙计纷纷跑了出来,两边大几十号人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冲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剧。 “那边情况是不是有点不妙。” “我瞧着,再下去要打起来了!” “咱们是不是得报官?” “不用不用,那边有人跑去寻差役了。”林芝看到几道往衙门跑的身影,悄声提醒道。 一家人紧张兮兮地瞧着,全然没注意到另一侧街道驶来的马车。 沈砚尚坐在车上便听到阵阵吵闹声,他掀帘看去,正巧见到林芝一家三人齐齐从门缝处探出脑袋,宛如叠罗汉般朝着对面张望,时不时还往回缩一下。 沈砚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陶应策听到笑声,也忍不住探身来看,入眼一幕登时让他哭笑不得:“林叔他们在做什么呢?” “我瞧着,像是再看谢大羊肉馆的热闹。”沈砚顺着三人的视线望去,顿时发现推搡叫骂的一群人。 忽地,他皱了皱眉。 沈砚高呼停车,旋即利落地跳下马车。他身形极快,利索地冲入争执的人群,手稳稳搭在其中一人的手上:“住手。” 争执声戛然而止。 谢平惊疑不定地看向突然出现的沈砚,目光下移的瞬间便发现一道刺眼的冷光。 他浑身一激灵,登时连连往后退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刀,刀!” 场内安静一瞬,轰然炸开。 刚刚还推搡得起劲的诸人赶忙散开,惊恐地看向那名腰里藏着刀,甚至刚刚想拔刀的男人。 “赵掌柜……” “赵掌柜,你怎么,你怎么。” “咱们是上门要钱,但也不用这样吧……”肥甘禽肆和鸣皋坊的掌柜看着赵掌柜,满眼皆是不可置信,心中后怕不已。 赵掌柜手上一松,刀片稳稳落在沈砚的掌心。他面无表情地望向两人,冷笑道:“你们是大铺子,除去鸭子还在贩卖其余飞禽,丢了一桩生意少了一些银钱,周转亦没什么问题。” “可我家,只做鸭子生意。” “为了这单子,我抵押了我家的宅子,我家的铺子……我十几年的心血,十几年的心血都要没了啊!”赵掌柜说到这里,控制不住地嘶吼出声。 沈砚面无表情地听着,直至差役赶来才将赵掌柜交予对方,放手离开。 陶应策立在林芝记门口,见状朝着沈砚摆摆手:“快来,芝姐儿说今日的早食是煎包!” 沈砚无语,走到近处不免撞了一下他:“我在那边忙碌,你也不知道上来帮个忙。”还先来打听早食是什么。 “我这是相信你嘛。”陶应策起初看到刀光还紧张了一番,见沈砚三两下便将人放倒瞬间冷静了:“再说,我也是仔细观察四周,确定其余人都是真来要账的,方才到这边来。” 顿了顿,陶应策转移话题:“况且我过来也是有原因的。你不知道那一幕把林叔、宋婶和芝姐儿都吓了一跳,要不是我赶紧拦着,他们三个都要冲过去了。” 沈砚闻言,顿时板起脸来,转身念叨林森和宋娇娘:“林叔,宋婶子,遇见危险情况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你们应该赶紧进铺子关门才是,怎么还能往外冲。” 林森和宋娇娘:“……” 他们幽幽看向跟在后头的陶应策,只见他双手抱在后脑勺上,见状别过头去,吹了一声口哨。 林森和宋娇娘:“……”可恶! 他们先表示是担心沈砚,然后被沈砚用‘我是专业的,你们呢’的反问给哽住,只能老老实实被沈砚教训一顿。 最后,还是林芝端着煎包从灶房里出来,方才让念叨声告一段落。 “来,豆浆和煎包。” “你们家还有豆浆?”陶应策接过一碗,顺势喝了一口,这豆浆香醇厚重,甚是美味。 “早上买回来的,就煎包是我做的。”林芝解释道。 俗话说世间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能被排入前三位,可见制作豆腐的艰难。 林芝的确注重食材品质,能够自己制作的便自行制作,但同样她也不傻,故而得闲时便去集市上买上几回豆浆豆腐,挑出一家品质最好的。 说罢豆浆,诸人的视线便落在煎包上,煎包各个长得圆圆滚滚,朝上的部分中心是焦黄色的,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 第67章 明明两面被煎得焦焦的,可用筷子夹起时,却能感受到内里的暄软蓬松。 待一口咬下去,满满当当的馅料便会滚落出来,争先恐后地涌入口腔中。 焦焦脆脆的外皮,松松软软的内里,配上咸香可口的内馅,味道教人眼前一亮。 “你吃的是白菜猪肉馅的。” “还有别的味道?”沈砚好奇道。 “嗯,另外还有——”林芝刚要解答,便卖了关子:“你们尝了便知道了。” “说的我都好奇了。”几人继续往下吃,很快便有了发现,接下来他们还吃到了羊肉馅和韭菜鸡蛋馅。 正当他们觉得已经到此为止的时候,沈砚又有了新发现:“咦?” 他咬了一口,面露惊奇。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沈砚夹着的煎包里露出颤颤巍巍的,晶莹透亮的条状物。 “这不是……细粉吗?” “哎呀!”宋娇娘也认了出来,上回他们在铺里订了一些,只不过因为食客们都习惯了米线汤,加之绿豆细粉的进价高,所以便一直搁着没派上用场,没成想竟是被林芝拿来做了煎包的内馅。 “居然是细粉。”陶应策对这物并不陌生,轻笑起来:“我以前只在汤羹里吃过,还是头回见人把它放在馒头里。” 他夹起一个,意外发现也是粉丝馅的。焦脆的外皮咬下去咔嚓作响,油脂香与粉丝的辛香巧妙融合,渗入暄软的面皮,教人越嚼越有滋味。 几人吃着,也顺带聊起谢大羊肉馆的事儿来。让一家人惊讶的是,原来那三家铺子已将谢掌柜告上衙门,要求其履行合同义务。 “那他们怎么还登门吵闹?” “听说是谢掌柜除去一开始支付的定金,之前就再没付过钱了。” “那他不是违背契书了吗?” “事实上并没有。”陶应策与林芝一家解释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除去定金以外,他们剩余的款项约定是售后即付,也就是说拿到货物再付相应的钱。” 林芝一家齐齐愕然,瞬间反应过来,恐怕是自那日之后,谢大羊肉馆的生意一落千丈,烧鸭更是无人问津。在这等情况下,谢掌柜入不敷出,自然不会继续购买鸭子。 “正常来说,商户有权将这批鸭子转卖给他人。”沈砚摇摇头,接话道:“可他们签订的偏偏是单独供应契书,也就是说这批货物名义上已是谢掌柜定下的了。” “要是商户擅自出售,反而会被判违约,需要承担高额赔偿金。” “谢掌柜在衙门里咬定他签契时与商家约定是三个月内进行交易,也就是说三个月内他何时提货均可。” “等于谢掌柜是在等他们违约?若是他们违约出售,他还能倒打一耙赚上一笔?”林芝想明白以后,都要被谢掌柜的操作气笑了,难怪那赵家鸭铺的掌柜想要捅死他,这分明是挖了坑等人往里跳啊。 林森和宋娇娘听得一愣一愣,暗暗记下这事,告诫自己往后签契书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别到时候把自己卖了还帮人数钱。 外面还有喧闹声响起,却是不关屋里人的事。林芝一家送走沈砚和陶应策,又迎来隔壁的余娘子。 进来时,她手里还提着一只暖水釜。这东西类似于后世的保温瓶,内里有夹层,底 部有可以加热用的铁盘,是周遭官吏富户冬日里常常随身携带的器物。 余娘子将暖水釜搁在桌案上,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娇娘,我做了热饮子,想让你尝尝……瞧瞧能不能给我点意见。” 宋娇娘欣然应允,赶忙拉着余娘子入座:“说起来你最近是不是清减了一些?” “婆母病了,故而事情有些多。” 吴掌柜昨日不还在铺里坐了大半日?没见他回去替替你。” 宋娇娘往日觉得吴掌柜性子不错,今日却有些嫌弃:“照顾婆母多辛苦,他不知道多帮衬你,倒在铺里躲懒。” “铺里还有生意要忙,再说我家官人已帮了我不少了。” “啥叫他帮你啊?”宋娇娘皱了皱眉,不爱听这话:“那可是他亲娘,你是在帮他照顾,再说铺里往日不也都是你负责招待客户?怎就突然要他了?” “……”余娘子愣了愣,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她慢慢品出味来,双眼渐渐亮了起来:“是这个理——” 林森路过,林森听见了…… 林森装没听到,甚至担心引火上身而蹑手蹑脚走了。反正他和宋娇娘的爹娘早就没了,自家娘子在外惹火,和他也没关系。 至于也从灶房里出来,开始听这堆话的女儿…… 林森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转回去,暗暗想着果然应该寻个无父无母的男丁入赘,那样就不用担心了。 做了一月有余的烧鸭,林芝已是熟练得很。她将该烤的烤上,该风干的挂上,该备的菜全数准备就绪,便也出来了。 林芝见着余娘子,而后目光又落在暖水釜上。她眼前一亮,抬步走上前去:“余娘子可是做了热饮子?” “对对对,瞧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正经事!”余娘子方才想起自己来的缘故,赶忙取来杯盏,打开暖水釜,将里面的热汤倒在碗里。 她将小碗逐一送到宋娇娘和林芝面前,局促道:“上回你与我说看看药膳书籍,我便去书坊借了书来看,果然那《饮膳正要》《圣济总录》里都有些食疗方子,我瞧着里头很多东西都有讲究,我不敢用,便寻了个简单的试了一试。” 顿了顿,余娘子方才悄声道:“也不知道……行不行。” 其实婆母病前她就做好了这饮子,只是见林家生意越来越好,日日忙得脚不沾地,不好意思把练手之作送来。 她也找过花娘子,请对方帮忙尝尝,花娘子只尝了两口就说味道寡淡,无法售卖,还劝她别琢磨这些,回头自己与自己侄儿说一声,教她去店里打杂,每月赚两三贯,熬过冬天就好了。 余娘子等着消息,可四五日过去,花娘子总说再等等。 眼见婆母的病跟去年一样,一时半会好不了,钱如流水一般的出去,她只好厚着脸皮来找林家人。不求自己的热饮子能如同烧鸭烧鹅那般火,有夏日的三分之一就好。 余娘子正胡思乱想时,耳边突然响起惊呼声:“好喝哎!” 她傻乎乎抬头,就见林芝也扬着眉梢,一脸惊讶:“的确,真的很好喝!” 林芝细细品味,觉得味道与甜浆粥甚是相似。或许有人不知道甜浆粥,但说起另一个名字,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就是美龄粥。 “咦……咦?真,真的?”这边,余娘子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评价,磕磕巴巴道:“你们可不要安慰我。” “安慰你做什么?”林芝失笑,细细品味,果然是以豆浆煮粥,米浆泛着温润的奶白色,细腻又绵密,凑近便能闻到米香与豆香所组成的清甜味道。 一勺舀下去,粥体稠得能挂住汤勺,入口是化不开的绵柔,米浆在舌尖流转,半响才不情不愿的被吞咽入肚,化作热流涌现浑身。 “是真的很好喝!”宋娇娘喝完一碗,尚且意犹未尽,冲着余娘子竖起大拇指来:“超好喝的!” “可,可是花娘子说不好啊?”余娘子又惊又喜,下意识将花娘子的话说出口。 她懊恼地捂住嘴,宋娇娘却已听见,皱起眉梢:“花娘子说什么了?” 余娘子迟疑半响,还是说了。 宋娇娘皱眉道:“她懂个屁饮子!再说,她那侄子不过是在书铺里给人抄书的,又不是书铺的老板掌柜,哪里能请你去打杂。” 这下,余娘子是真惊了:“啊?” 宋娇娘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我也是无意中知道的,你别说漏嘴。” 其实并非无意。 自拜佛那日以后,花娘子还登过两次门,总说想请林家人出去吃饭说话。 宋娇娘起了防备,让林森送货去茶坊时托茶坊的人查了查,得知花家人欠了一屁股债,而花小郎没钱读书,靠在书铺里抄书打杂过活。 家里日子难过,按理说花小郎应当勤俭节约,不曾想他游手好闲,还曾放话说自己很快便会娶到富贵娘子,到时候有的是好日子。 而他口中说的富贵娘子不是旁人,正是林芝。 调查结果差点把林森和宋娇娘气厥过去,连个好脸色都懒得给花娘子。 没曾想花娘子天花乱坠的一通说,竟是把那不学无术的侄子说成了书铺主人,真真是可笑无比。 余娘子听到这里,哪还不晓得自己是上当受骗,一张俏脸忽青忽白,气得浑身直哆嗦:“我,我,我帮了她好几回,她,她怎么能这样蒙骗我!?” 宋娇娘摇摇头:“天晓得。” 林芝见余娘子气得眼圈发红,端起暖水釜给余娘子也倒上一盏:“别气别气,你这饮子做得是真不错,若是放在铺里销售,定然受欢迎。” “真的能卖……?” “当然。”林芝知道余娘子就是缺乏信心,故而细细赞扬:“冬日里喝这个最暖身子,甜而不腻,还带着豆香米香,不管是配早点还是当点心,都合适得很。” 若是别人说,余娘子怕是不会信的。可眼前的林芝一手缔造了掀起热潮的烧鸭,而后又推出同样大受欢迎的烧鹅烧鸡,她说好卖,想来一定没有错的! 余娘子想到这里,终是多了一些信心。而宋娇娘也在旁边给她加油打气:“等生意红火,看看花娘子还能说出什么话!” 第68章 余娘子斗志满满地走了,剩下宋娇娘拉着父女俩嘀咕:“余娘子真真是一片真心喂了狗!” 林森深以为然:“但愿余娘子这回吃得教训,别再被花娘子蒙骗。” 余娘子推门回自家铺子,真真是越想越气。 结果她刚进门,就见到花娘子在铺里坐着,手里端着一盏热枣水,瞧着她回来便笑道:“余娘子,我正等你呢。” 余娘子眼里都快冒火了,愣是撑着没作声。花娘子却没察觉她的异样,许是习惯了她往日的热情,只笑着往下说:“我怕你等不及,特意来告诉你。我侄儿铺里人手够,一时不缺人,不过他帮你问了,边上食铺缺个焌糟,一月少说三五贯钱,我瞧着不错,赶紧来告诉你。” “焌糟会不会不太好。”吴掌柜从屋里出来,面带犹豫。所谓焌糟,便是在食铺里给酒客换汤斟酒的,岁数年轻的,模样周正的难免会被骚扰。 “吴郎说的什么傻话。”花娘子掩嘴笑道,“我侄儿介绍的地方,那肯定是——” 没等花娘子说完,余娘子便冷下脸来:“垃圾肮脏地吧?” 花娘子的笑容瞬间僵住。 余娘子本就怒火未消,见她还拿个市井随处 可见的活计来卖好,当即便柳眉倒竖,叱道:“你侄子的铺子,你侄子的铺子!也不知道书铺老板知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好大儿?” “你,你!你怎不知好歹!”花娘子心头一跳,面上却是装作不知,大声嚷嚷着。 “还不知好歹?你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还好意思教我帮你当说客,我呸!”余娘子气呼呼地把花娘子推出门,回头见吴掌柜一脸懵地看着自己:“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你个头!”余娘子火气更盛,怒道:“你在铺里到底有什么用?” 暂且不提余娘子如何跟吴掌柜说这事,两人又如何生出斗志,打定主意要做出些成绩让花娘子瞧瞧厉害,那边林芝一家,也开始今日份的生意。 顾客进进出出,不多时满堂便是说笑声。偶尔也有人开口预定烧鹅烧鸡的,便会得到林森夫妇提醒:“因着明日咱们铺里只营业半日,下午放假休息,故而建议郎君将地址信息告诉我们,我们制作完成后便会请闲汉逐一送上门去。” 第二日,便是立冬。 与还要前去祭祖的汴京城百姓不同,林芝一家将预定的烧鹅烧鸡送出门以后,便将大门合拢,开始难得的休息。 一家人聚在后院里,先在边上点起熏香,再从屋里取一炉子出来,往上面搁上一块铁架子,摆上茶壶,来上一场悠闲风雅的围炉煮茶。 风雅不过一盏茶功夫,三人便调整姿势,各做各事。 林芝抓着吃剩的果子,搓成一团丢在地上,逗弄着两只小鸡。从开店便开始饲养的小鸡已褪去雏鸡时的绒毛,浑身羽毛已丰满整齐,体型舒展,隐约间已能看到未来的模样。 它们昂首挺胸,扑打着翅膀在林芝身边转来转去,对散乱在地上的小颗吃食视若无睹,一心想要林芝手上那些个大的。 这般的浪费行径,很快引来了麻雀们的窥视。随着秋冬季的到来,麻雀们也开始准备过冬,一个个像是毛绒球般蓬起羽毛,蹲在屋檐上虎视眈眈。 眼见两只小鸡未曾注意四周,冲上前叼着吃食就跑。 两只小鸡开始还未察觉,待察觉之后便大为恼怒,扑打翅膀四处追逐,直追得麻雀往树梢上窜。 宋娇娘则歪坐在旁,靠在廊柱上,目光扫过女儿,又很快落在手里的棉鞋上。她揉了揉眼睛,又继续专心致志地缝制起来。 “娘,您都做好久了,赶紧歇歇吧,您的眼睛可禁不住熬。”林芝瞧着小鸡与麻雀闹腾起来,满院子都是咯咯哒哒,叽叽喳喳的声响,赶忙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做,转身的瞬间恰好见到宋娇娘揉眼睛。 她登时坐直了身子,面露紧张,宋娇娘的眼睛可不太好,日常与人交流还没什么问题,可长时间看着一处便是视力模糊,瘙痒落泪。 “等等等等,我马上就好,一会儿就做好了。”宋娇娘赶忙解释,手上的动作愈发快了。 很快,她便把鞋子送到林芝跟前:“喏,你瞧瞧。” 这鞋子缝得针脚细密,内里塞足了棉花,捏上去都软乎乎的。更让林芝惊喜的是表面并非是刺绣花鸟纹式,而是可可爱爱的猫猫头! “快试试,瞧瞧合适不?” “好!”林芝当即便脱了鞋子,欢欢喜喜地穿上试试。 她刚穿上脚便觉得好,千层底纳得密密实实,踩在地上完全不硬,面料甚是细腻,贴着脚背不松不紧,塞得满满当当的棉絮更仿佛像是将脚丫塞在晒过的厚棉被里,热热乎乎,舒舒服服。 “怎么样,尺寸合适吗?”宋娇娘好久没做鞋子了,有些担心地询问道。 恰好此刻,林森端着一盘子橘子出来,他看到女儿提着裙角,露出一双胖嘟嘟的棉鞋,登时忍俊不禁:“芝姐儿,你怎么把脚包得像粽子?上面还有个猫头?莫非现在不流行虎头鞋,流行起猫头鞋了?” 母女俩齐齐给他一个大白眼。 林芝不搭理林森,笑嘻嘻道:“特别好,特别热,还很舒服呢!” “是吗?那就好。”宋娇娘拍了拍胸口,终于放下心来:“那娘后头再给你多做几双,到时候也好换一换。” “嗯嗯……” “做鞋子干嘛?去外面铺里买买就得了,咱们别省这几个小钱。”林森一屁股坐在宋娇娘身边,念叨起来:“况且你做的这鞋子不——” “不什么?”宋娇娘笑吟吟地看他,眼底不含一丝笑意。 林芝怜悯地瞥了一眼亲爹,转身继续去看麻雀与鸡打架。 林森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情况不对,下意识剥开一颗橘子,讨好地送到宋娇娘手里的同时,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往下说:“不,不,不够轻便!” 话说出口,林森终于组织好语言,赶忙往下说道:“对对,我就在想,这瞧着圆圆滚滚的活像是熊掌……额,不是,是上面有猫猫头,恐怕会把小鸡给吓到。” 话音落下,院子里的声音骤然嘈杂起来。林森愣了愣神,抬眸望去登时脑海里一片空白,半响才惊呼:“鞋子成精了!?” 只见一只黑白猫横空出世,惊得两只小鸡大叫,惊得一群麻雀四下乱窜,甚至有只撞在树枝上咕咚栽倒在地。 顷刻间,院内一片混乱。 野猫嘴里已叼着一只麻雀,就像是一道旋风,来得突然,消失得亦是突然。 “爹是乌鸦嘴。” “啊?”林森头顶女儿送上的黑锅,目瞪口呆,他还想说是你娘做的猫猫头鞋闹出来的事儿呢,说不得就是宋娇娘做的猫猫头鞋,兽兽相吸,方才召得猫猫来。 当然以上这些他只能想想,怕说了又挨宋娇娘白眼,老老实实又剥了两橘子,送到妻女手里:“吃橘子,这橘子老甜了!” 林芝顺手将橘子也搁在铁架上,顿时引来夫妇二人的注意。宋娇娘将刚刚的事儿抛到脑后,惊奇道:“橘子还能烤着吃?” “对哦。”林芝笑着点点头,接着她把铁架清理了一下,又摆上板栗、龙眼和年糕。 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她又取来牛乳,倒入微热却还没有沸腾的茶水里,再往里舀入蜂蜜和石蜜,用汤匙慢慢搅拌均匀。 随着她的动作,雪白的牛乳渐渐化作浅棕色,奶香与茶香交融在一起,缠缠绵绵直往外溢出。 坐在一旁的林森夫妇看呆了,直到林芝看着奶茶沸腾便把小壶拎起,分别给他们倒了一盏才回过神。 “牛乳还能和茶叶搭配?” “……我曾听前往契丹等地做生意的人说过,那边会将牛乳与砖茶混合作成苏台茄饮用,不过。”林森迟疑了一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我记得说里面放的是盐?” “唉?”宋娇娘上一个问题还没得到答案,又被林森说的话给惊住。 “爹没记错,他们喝的是咸的。”林芝觉得咸奶茶味道也不错,不过更喜欢喝甜的:“我觉得咱们这边还是更喜欢喝甜的。” “那倒是。”宋娇娘立马接受了女儿的说法,时下从皇室到平民百姓,都嗜甜如命,且不说各种糖渍糖煎的果脯点心层出不穷,更是冒出如糖粥糖蟹等正食,自家也不例外。 光说还没用,宋娇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牛乳的奶香与茶叶的清香,再配上醇厚的蜜香,一口下去……还有点淡! 宋娇娘往里加了一勺、又加了一勺,直到加了三勺石蜜方才满意:“这个甜度才刚刚好。” 林芝光看着,都觉得牙齿痛痛的,要说后世奶茶店里一片一片三分糖,不额外加糖,那当下包括宋娇娘在内的大部分人都是妥妥的全糖乃至双倍糖的爱好者! 她龇牙咧嘴半响,捡起一颗橘子,又被那橘子灼热的外皮烫得龇牙咧嘴。 烤过的橘子外皮滚烫滚烫,表皮微微焦皱,带着一股橘皮的芳香。 林芝手上稍稍用力,剥开外皮,橘肉的酸甜气混着热气扑面而来,格外诱人。 “橘子好香啊!” “嗯,好像熏香一般。”林芝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才摘下橘瓣送入口中。经过烤制后的橘子 果肉已变得温热柔软,原本的酸涩感变得更少,甜味愈发突出,带着一种温润的甜香和水果特有的清甜。 “让我试试。”林森也凑了过来,吃了一口。只是他很快皱起脸来,嘟哝着:“我还是喜欢没烤过的。” 热橘子,总有种过于软滑了。 林森想,他还是喜欢吃一口爆汁,酸甜口的橘子。 “娘,您也尝尝。” “嗯——唔!”宋娇娘含了一口,惊讶不已。看似黑暗料理的烤橘子初时看着让人好不适应,可吃到嘴里却教人分外惊艳,果肉软滑细腻,鲜甜温热,热乎乎的,教人分外舒适:“我觉得很好吃唉?” “真的假的,娘子别说谎哦。” “当然是真的,是你口味奇怪啦。” 夫妇两个这才和平没多久,又一次吵吵闹闹起来。林芝听着两人的争吵,靠在柱子上昏昏欲睡,半响才在‘芝姐儿,你说对不对?’‘芝姐儿,你帮谁?’的话语中回过神,打了个哈欠道:“待会儿吃烤肉吧?” “你怎么就知道吃啊——” “那你们吃吗?” “吃吧?” “一会儿再包点角子吧?” “嗯,再来一碗羊肉汤。”林芝笑道,“从早上炖到现在了,肯定香得很!” 一家人的纷争,就此告一段落。 第69章 烤网上滋滋冒油,串好的羊肉串边缘烤得焦脆,渗出的油脂滴在炭火上,瞬间腾起一片火舌。 林森撩起袖子,翻转着肉串,时不时将各式香料洒在上头,很快便在院里掀起一片香气。 林芝立在灶房里,一勺一勺将炖了一早上的羊肉汤从锅里挪到砂锅内,又将砂锅端到院子里。 恰好宋娇娘已从屋里提出另一只小炉,母女俩一番合作,成功让小炉烧起火来,继续煨着这一锅羊肉汤。 “瞧瞧我烤的烤串,厉害不?” “看上去卖相很不错嘛。”林芝定睛一看,竖起大拇指。 “味道肯定也很好。”林森将肉串塞进妻女的手里,示意两人赶紧尝一尝。 “真的不错哎?” “爹,你的手法有进步哦!”林芝咬了一口,眼前一亮,林森现在烤肉串的水准,到后世可以当个烧烤店月薪八千块的烧烤师傅了。 正当林芝一家其乐融融,共度立冬时,却不曾想沈砚还在隔壁大理寺中忙忙碌碌。 “今日是立冬吧?沈官人和吕差人居然还到大理寺来?他们不回家过节吗?”轮值的年轻衙役见着里头的人影,走远了以后还是止不住疑惑,悄声询问身侧的老衙役。 “吕哥不知道啥情况,不过沈官人爹娘早已去世多年,时下住在陶官人家里。”老衙役摇摇头,叹气道。 “唉?那传说他是衙内的事儿,是胡说八道的喽?”年轻衙役忍不住抬高声音,关于沈官人的出身还真是谜题,有人说他是衙内,有人说他只是帮闲,还有人说他说不定是陶家的私生子。 “他的确是衙内。”老衙役哈哈一笑,悄声道:“我曾听陶官人唤他为表弟,陶官人是什么出身,能与他家有姻亲关系的定然不是普通百姓。” “至于为何当小吏……”老衙役想了想,没将自己的另一个猜测说出口,而是慎重道:“我估计沈官人许是未能通过铨试。” 普通百姓以为凡是高官子弟无论才华与否,都能蒙荫入仕,这是事实,却又有些区别。 待名额上报以后,这些子弟还要经过铨试筛选。 若是铨试合格,便能注官;若是铨试不合格,则三年后方有可能获得任职,且不得担任司法官与亲民官,大多数都会被派遣到偏远地区担当低级官吏。 而铨试为律法考试,主要考断案、律令大义,按照圣人要求不同,考试内容还会出现变化,最多曾出现需要参与五场铨试,内容涉及儒家经典,法律条例以及诗词歌赋,对考生的综合能力要求极高。 加之蒙荫入仕者晋升不如科举考试入仕者,故而随着铨试难度变高以来,自持有能力的官员子弟都会尝试参与科举考试。 老衙役知道得清楚,而年轻衙役只知道大概,还以为老衙役的意思是铨试没过就不能蒙荫入仕,还在那同情几句。 屋里,吕三正双臂环抱在胸前,无可奈何地看着沈砚:“沈郎、沈哥、沈爷爷,沈祖宗!您好好的休沐日就非得呆在大理寺吗?” 他不想回家,自己还想回家呢! 沈砚头也不抬:“你先回去罢,我到时间自然会回去的。” 吕三跺了跺脚,憋着气又不肯走。他早上刚刚送沈砚去扫墓,自是知道沈砚现在是心情最糟糕的时候,直接走人……也太没良心了吧。 “陶府里——” “他们今日正举办宴席,我沉着脸回去倒是不好。”沈砚早早出门,甚是没用陶府的马车,便是避免在今日参与到宴席活动里。 “……不是我说,沈哥,你要不还是搬出来住吧?”吕三憋了憋气,虽然陶郎对他们兄弟几人也不错,但实话还是要说的。 沈砚手上动作一顿:“我家中出事以后,姑父姑母好心将我带回去照料,我哪能说走便走的。” “况且今日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沈砚沉默一瞬,他总不能把某位姑太太碰瓷衡哥儿不成,又重新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的事告诉吕三。 今日吕三知道,明日谢娘子和曹大头便知道,到大后日全汴京城都知道自己变成逼婚后落跑的小郎君,再后面一天说书的都得开唱了。 反正姑母看起来已是烦透了那位姑太太奶奶,准备借机把人打发走,沈砚也乐得借扫墓之事出门。 沈砚想到这里扯了扯嘴角,默默转移话题:“你跟了荣小郎一个月,可曾发现了什么?” “……等等?你非要在休沐日说工作吗?”吕三没扒到八卦反倒是被摁头谈公事,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抱怨两句,旋即正色道:“还真发现一些端倪。” “荣小郎的确考上了明道学院,不过只读了五个多月便被劝退了。” 吕三开口便是重磅消息,直接让打乱了沈砚此前的所有猜测。 “我跟踪他十多天,发现他每日都在书铺里抄书,又或是到茶坊去寻人问事。” “可一到晚上,他就会去城门口换身衣服再赶回家。我们跟踪时仔细观察并打听过,确定荣小娘尚不知道弟弟已然退学之事。” “茶坊?莫非是调查其父?” “不是,小人登门询问过,荣小郎调查的是两个当时小人未曾听说过的人物。”吕三报出两人名姓,果然沈砚也未曾在卷宗中见过。 沈砚面容微肃,示意吕三继续往下说,哪曾想接下来吕三便丢出一个重磅消息:“我特意去明道学院一趟查证,发现荣小郎不是因为家里缺钱而退学的,而是被举报其参与赌博后被明道学院退学的。” 沈砚骤然变了脸色:“什么?” 时下朝廷三申五令禁止赌博,每年只有在年节等节日时解禁,也仅限于卖扑之类的小活动。 当然私底下的赌场赌坊从没断过,不少后头还有高门大户撑腰。 但敢参与的多是普通百姓或商户,官吏、进士秀才这类学子是万万碰不得的。一旦查实参与赌博,便会被罢官革职,按盗窃罪论处,不准花钱赎罪且永不录用。 既然荣小郎因赌博被抓,就意味着他这辈子都无法参与科举做官了,那么荣家姐弟也没必要为父亲遮掩罪行。 兜兜转转到最后,难不成真是诬告?沈砚光想到这里,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靠,哭笑不得:“这……等等。” 沈砚忽然想到什么,眯着眼看向吕三:“还有别的问题?” 吕三调查至今,已有一月有余。 若是事情真这么简单,何至于查这么久? 吕三方才往下说道:“我让人去府衙调了那桩赌博案的卷宗,发现荣小郎在口供里喊冤好几次,说自己是被人诱骗去的。可他指认的人不承认,还有人作证说他是那里的熟客。” 衙门也因此认定他参与赌博,最后判了杖责一百。至于荣小娘会不知情,或许是因为荣小郎当时是被同窗接走的,明道学院又有住宿,才把这事瞒了下来。 “另外,我也去了明道学院,问过那些博士师傅。据说起初荣小郎只是告假,后来有人举报他赌博,学院核实后才把他开除的。” “当时他的同窗曾来帮他作证,可因官府出具的证据明确,所以未被学院认可。” 顿了顿,吕三表示:“前面说的那两人,便是在赌博案中指认荣小郎为常客的那两人。” “他们案发后同样被判杖刑一百,处刑后便被人接走,很长一段时间日子都过得相当潇洒,直到上个月为止。” 吕三翻出一摞卷宗:“原本我想明日再送上来的,喏,你看看吧。” 沈砚看了一眼,卷宗里两个名字恰好就是吕三刚刚提起的,他们的状态是:“……失踪一月有余?” 吕三点点头:“我们寻到家属,说是已有从上个月起就没见着人了,问他们为什么不报案,两户人家表示他们日日游手好闲,动辄打骂家里人,索要银钱出门玩耍,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亦是正常,甚至连亲生父母都盼着他们别回来了。” “不过他们同时告诉我一件事,那就是今年年初以及半年前他们都突然变得非常大方,手上阔绰得很。” “有一人的母亲还告诉我们,在他们失踪前他儿子曾说自己马上能再次发财,她担心他打算去偷去抢,可又怕连累到其他人,便一直隐瞒着。” 沈砚翻看卷宗,其实这起案件已经被吕三几人查得七七八八。从荣小郎的举动,到荣小郎同窗的态度来看,以及相关的一些证据,荣小郎参与赌博很大概率是被做局了。 问题在于失踪的二人,突然成亲的荣小娘,还有幕后凶手又是不是他们的生父,又或是另有他人? “不过起码有介入的理由了。”沈砚合上卷宗,“明日便以杀人嫌疑逮捕荣小郎,然后再问问情况。” 与其说是逮捕,不如说是保护,又或者说是将数件案子一并处理。 吕三认认真真应了声,然后就看沈砚研究起目前收集到的证据。他沉默一瞬:“……你还打算待在大理寺里?” “嗯。” “……你不想回去,那不如咱们去瓦子里逛逛吧?” “不去,你回家里去吧。” “那去我家怎么样?好久没来了。” “不去,你赶紧回去吧。” “……”吕三抱着脑袋,吱哇乱叫。到最后他放弃拉走沈砚了,骂骂咧咧往外走:“我看你就睡在大理寺得了!!!” “这是个好主意。” “啊啊啊啊啊我要气死了!”吕三气呼呼地往外走,待到大理寺门口正好瞧见推门而出的宋娇娘和林芝。 “吕三哥?你怎么在这里?”林芝见着人,不免面露惊讶。 “啊……有些案子,你们这是在?”吕三目光下移,落在母女二人手里拿着的箩筐上:“这是角子?” “是的,我们打算拿些去给余娘子。”宋娇娘笑道,“明早上吕三哥你们几个要来铺里吗?要的话到时我们留一些,给你们煮一碗尝尝。” “煮角子啊。”吕三想起立冬的今日当然要吃角子和羊肉汤才是。他迟疑了一下,念起还待在大理寺里孤家寡人的沈砚:“那个,我有个事想拜托两位。” 林芝和宋娇娘齐齐一愣。 吕三只说沈砚今日扫墓归来,便郁郁不乐,尚在大理寺里:“……还请两位到时候送碗角子汤过去,钱的话——” 话还未说完,宋娇娘便急了:“咱们还是不是朋友?怎这时候还说钱呢?那孩子也是的,立冬这日子怎能还在府衙里耗着?到底还是年纪小,连养藏都不知道!” “就是就是。”林芝也皱起眉来,跟着说道:“吕三哥放心!我们保证一会儿把沈郎拖出来,羊肉汤和角子保够!” 第70章 “好端端的休沐日呢!” “刚刚扫墓归来,就不想想他爹娘还在天上瞧着他吗?看他寄人篱下连家都不能回,瘦骨嶙峋浑身没几两肉能高兴吗?” 宋娇娘越说越气愤,越说旁边的吕三表情越奇怪。 前面半句话也就算了,后面半句话是谁啊?瘦骨嶙峋浑身没几两肉?拜托!砚哥儿是能一拳把他砸翻在地的人物哎! 吕三槽多无口,而旁边的林芝也是欲言又止,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八块清晰明了的腹肌来,思绪当即便与吕三共处一个频道:沈砚哪里是瘦骨嶙峋浑身没几两肉的人! 林芝哭笑不得,赶忙拉住唠叨的宋娇娘:“娘,等见到沈郎以后你再好好说。” 宋娇娘觉得也是,又对吕三承诺了一遍。目送吕三离开以后,母女俩先将自家做的角子送去余娘子那,转而便回家与林森说起这事:“大理寺的门都关着。” 宋娇娘刚刚往大理寺那边瞧了一眼,略显苦恼。 不同于往日,许是因为今日是衙门官吏的休沐日,所以大理寺的大门紧紧锁着,就连旁边的侧门也未开。 “咱们直接上前敲个门,请衙役帮忙传个话。”林森回想了一下,往日他作为席府管事时,出入官衙时自有衙役引路,从未被人拦在外头过,还真不知道寻常百姓去府衙是如何的操作:“给些茶水钱就是。” 上回去府衙办理开业手续,夫妇俩就没少打点人,最后给了几十文的茶水钱。 重点是送了钱,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办事,教人怪无奈的。 林森想了想,目光落在自家包好的角子上:“这样,反正咱们的铺子就开个旁边,说不得衙役们认识咱们几个呢?到时候问问人数,再煮上几碗角子汤送去,了表下心意,再者衙役们节日守值,也的确辛苦了。” 不过林森过去一问,才知道吕三刚刚便回头交代了一声。老衙役脸上带笑:“郎君跟我进去罢?” “哎哎哎,官家重地,咱们怎么好随意进出。”林森连连摆手,把事先准备好的铜子握在手里送进老衙役的手里,笑道:“还请差人帮忙递一句话便是。” 老衙役欣然应允。 林森见状,又将自家煮角子的事情问了出来:“不知您这里守值大约有多少人?这大过节的,我家里煮些来给大家伙分一分,热一热身子,也能好好过个节。” 老衙役面露迟疑,半响才摆摆手道:“我知道大哥是好意,不过咱们守值的不能吃外来的吃食,回头有空再去您店里尝尝。” 林森先是一愣,随即才回过神来,连连懊恼。他光想着打好关系,倒是忘记大理寺乃是朝廷重地,巡逻守值人数都属机密之事,哪能随随便便告知外人,更不用收受吃外来吃食了。 老衙役哈哈一笑,转手又将林森刚刚给的铜子送回到林森手里:“不过我们两个倒是无所谓。” 他眨眨眼:“这些钱就当是问林掌柜买两份角子,教我俩热热身子罢。” 林森哑然,拱了拱手应下。他往回走时还在暗叹,不愧是汴京城人,瞧瞧就连一位老衙役都这般会说话。 负责巡逻的官兵衙役不行,但守门没收贿赂,自己花钱买两碗角子便没问题。 他回头便把事 儿告诉母女俩,果然同样收获了一连串的惊叹。 却不想,老衙役没好气的看向年轻衙役:“瞧瞧你那样,稳重知不知道?稳重!” “刚刚那是林芝记哎!”年轻衙役半点不稳重,还激动得很。 他每月收入连两贯钱都不到,还能给家里一部分,剩余的钱能偶尔尝个九文和十六文的餐食就不错了,更不用说旁的餐食,故而听到林森说到角子,他刚刚便心痒痒了。 事实上衙役二字里带着‘役’,在几十年前尚属于轮差,便是普通人家男丁要服的差役之一,不但要自备食粮,而且收入微薄几近为零。 直到后来改为募役,衙役的收入才有了大幅改变,如年轻衙役这般的新进普通衙役收入低廉,待年限增长,职务上升,最高年收入能有三十贯左右,加之其余的一些灰色收入,翻个倍都有可能。 加之衙役之职旱涝保收,几乎没有离职风险,故而即便收入不算高,报名人数也年年上升。 “林芝记的角子~林芝记的角子~”年轻衙役光想想都快笑出声,“林芝记的……话说林芝记平日不卖角子哇?” 快乐到一半,年轻衙役忽然回过神来,两眼都写着迷茫。 “估计今日立冬,做来自己吃的吧?”老衙役随口答道,心里则想着另外一件事,人人都说林芝记无甚门路后台,故而谢大羊肉馆的掌柜才敢这般踩上两脚。 可瞧瞧刚刚吕差人亲近的态度,又见他们竟然不是送餐,而是请沈官人到铺里用饭的态度,可见两方熟络……甚至是亲近。 老衙役摇摇头,果然老话说的没错,他们还是要慎重再慎重。他不理还在嘟嘟嚷嚷的年轻衙役,前去沈官人那将这事禀报与他。 与此同时,铺里林芝正将煮熟的角子捞出,控干水分,随即倒入盘里,再配上一碟子蘸酱,一并放入食盒里。 “爹,您拿去吧。” “你做的是啥角子?” “我也不知道……”林芝一家刚刚闲着没事干,揉面醒面包角子一气呵成,家里剩下的食材齐齐用上,各种馅料的角子做了一堆,问题是做的时候是打算自家吃的,故而也没做出区别:“我选的是我自己做的角子,从四处选的,应该各种味道都放了一些?” 区别林芝、林森和宋娇娘三人做的角子还是一桩比较容易的事,比如林森做的角子个头大,刚刚就被林芝挑出来,准备一会做成煎饺吃。 而宋娇娘则是比较贪心,塞得馅料格外多,故而她做的每一个都是鼓鼓囊囊,然后下锅一煮就变成了面片汤。 至于林芝做的,在诸多角子里可谓是一目了然,着实是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 即便随机选两个摆在一起,三百六十度进行检查,都是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等混在一起以后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是什么味道,完全成了猜谜游戏。 林芝将食盒递给林森:“喏。” 林森接过食盒,送到大理寺门口去。正巧老衙役已去通报归来,见着林森便笑道:“沈官人说他收拾收拾东西,马上就来。” “劳烦差人了。” “没事没事。”老衙役斜了一眼年轻衙役,伸手接过食盒。 待林森一走,年轻衙役顿时凑上前来,美美打开食盒:“嘿嘿,明天我要告诉他们,让他们好好羡慕——嗷!” 老衙役给他一巴掌:“傻货,不准说出去。” 年轻衙役讪讪然的,回过神也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他赶忙转移话题,哇哦一声:“好多。” 掀开盖子,一股酸香味便扑面而来,除去激得两人口齿生津的蘸汁外,只见白白胖胖的角子挤在银盘上,玉白色的面皮散发着莹润的光泽,教人情不自禁想要咬下一口。 年轻衙役捞起一只,没蘸醋汁便往嘴里送去,随着牙齿微微用力,富有韧劲的面皮在唇齿间让开道路,鲜香的汤汁和馅料顷刻间涌入嘴里。 “唔?唔!”年轻衙役瞪圆了眼睛,惊疑不定:“好鲜?这是什么味道?” 老衙役也夹起一颗,蘸了蘸醋汁方才送入口中。他咬开薄而坚韧的外皮,滚烫的肉质便在舌尖炸开,惊得他张大嘴,呼哈呼哈两声才注意到年轻衙役的话,迷惑道:“你在说什么呢?这明明就是大葱羊肉馅啊?” 羊肉剁得细腻绵密,混着葱白的辛香,也不知道厨子是如何调配的,将羊肉的膻味去得干净,同时还保留了醇厚的鲜味。 等咀嚼到葱白的味道,又有一股辛味涌上前来,加之蘸汁的加持,让羊肉味道得层次感愈发强烈。 老衙役享受时,年轻衙役连连摇头:“不对不对,这根本就不是羊肉的。” 他努力品尝着口腔中的滋味,最初他品尝到的是张扬的韭菜,紧接着是鸡蛋的焦香,蘑菇的鲜香以及豆香? 油脂将他说不清楚的食材调和得恰到好处,不寡淡也不油腻,鲜甜得教他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丰富的口感更是与肉馅截然不同,这怎么可能是羊肉嘛! 老衙役和年轻衙役同时困惑地咀嚼着,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小子/这老头莫非是个傻的,这明明就是羊肉/杂菜馅嘛! 两人相视一眼,又摸摸夹起下一个。等这回放入口中,他们方才回过神来:“……啊!” “你刚刚吃的是茴香猪肉吧?” “你刚刚吃的是白菜猪肉的吧?” 两人话一出口,顿时沉默,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吃的是大杂烩角子。 正当二人吃得起劲时,沈砚也收拾完东西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吃得正香的两人,哑然失笑,索性没惊动他们,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待两名衙役吃得半饱,想起沈砚的事时,沈砚已坐在铺里,正接受着宋娇娘‘爱的念叨’。 他无可奈何,递出求助目光,哪晓得目光扫过去就看到捂着嘴偷笑的父女两人:“……” 林芝与林森见状,赶忙板起脸来,可没三息时间又又又一次开始偷笑了。 沈砚:(个_个) 林芝:6-6 还是宋娇娘越说越起劲,后来开始怀疑起陶家,沈砚赶忙开口止住,为陶家人解释起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逼婚啊——”宋娇娘一听缘由,顿时双眼放光,立刻从唠叨模式切换到八卦模式,捂着嘴上下打量起沈砚。 宋娇娘瞧着瞧着,忽然恍惚了一瞬。记得初次在席府外见到沈砚时,他穿着一身灰白色粗布衣衫,瞧着就像是个孔武有力的闲汉,也正因如此,才顺顺当当地逃脱了席家的怀疑。 后来在路上,沈砚的穿着渐渐有了变化,却也多是土黄、青色乃是赭色衣衫,与富贵二字实在沾不上边,硬说的话更像是陶郎的随从。 而眼下,沈砚头顶黑色幞头,身着皂色衣衫,黑色将他的身姿衬托得愈发挺拔俊秀,看得宋娇娘眼前一亮,忍不住畅想起他穿上绿色、绯红色,乃至紫色官袍的模样。 宋娇娘想到这里,忍不住暗骂自己胡思乱想,却也同意那位姑太太的眼光。 可下一秒,听到沈砚说姑太太原本的目标是陶应衡而非自己,没成功后才转向自己时,她顿时柳眉倒竖,勃然大怒:“她有没有眼光啊!” “就砚哥儿你这模样、这能耐,放到外面那就是一郎百家求的程度,她还嫌弃,反倒是喜欢陶小郎?” “啧,没眼光,真真是没眼光!陶郎说的是,那般的人家不宜结亲。” 宋娇娘也认识陶应衡,可在她眼里那个嘴里吐不出象牙,好长时间都没给一家人好脸色的小鬼,哪里比得上沈砚。 连这点都看不明白,那位陶家姑太太定然是个狗眼看人低的,说白了便是花娘子的升级版。 瞧她选上砚哥儿时不情不愿的样,往后指不定要给多少委屈呢。 刚才还觉得陶家姑母对沈砚不好,此刻宋娇娘反倒觉得那位姑母还算不错,宁可担些骂名,也断了对方的念想。 宋娇娘推着沈砚,教他入了座,众人聚在一块,吃着角子再往下继续说。 林森给他沈砚夹了一个水角子,劝慰道:“起码你家姑父姑母对你是真心的,没逼着你娶那家的姐儿。” 沈砚夹起水角子放入口中,他吃到的是五鲜馅的,冲鼻的韭菜、醇香的鸡蛋、脆嫩的木耳、鲜滑的蘑菇以及油香十足的油豆腐,隐约间还能尝到一缕海风的滋味。 许是虾皮?沈砚认认真真咀嚼一会,直至将角子咽下肚里,方才接话道:“是啊,只是姑太太终究是老太太的独女,这般事到底教人……” 他话还没说完,众人便懂了。显然陶父陶母夹在双方亲戚中间左右为难,陶家老太太和姑太太到底是长辈,沈砚作为小辈又是借住在陶家,处境难免尴尬。 “既然陶家姑母已经开口,想来总有法子的。”林芝进灶房里转了一圈,很快端 来一盘煎角子:“咱们不提烦心事,快来试试这个。” 只见角子底部镶嵌这一层金黄色的脆底,散发着淡淡的焦香。这种焦香并不惹人嫌,反倒是勾得人食欲大开。 每逢心情不好的时候,林芝便喜欢琢磨吃食,总觉得好吃的东西能够抚平糟糕的情绪,让人重新打起精神。 想来,沈砚也能如此。 沈砚依言,夹起煎角子送入口中。其实煎角子的外皮与刚刚吃的水角子几乎无差,只是经过煎制以后面皮不复水角子外皮的软糯柔韧,咬下去便能听到底部酥脆的声音,焦香的面皮带着微糊的烟火气,伴随着滚烫的汤汁一道涌入口中。 沈砚慢慢咀嚼着,看向默契转移话题,开始说起后面生意的林家人。 立冬过了,就该盼冬至了。 冬至有“亚岁”之称,乃是汴京人最看重的节日,即便家里再穷,也会把这一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银钱拿出来热闹热闹,算是迎新年的序幕。 “咱们回头得去铺里把衣服都订上。”宋娇娘一脸严肃,上回重阳节时就因没准备,最后只能去铺里买现成的。 不是说成衣不好,就是缺乏点节日的仪式感。 宋娇娘觉得自家赚到了一点钱,也该稍稍享受享受,不说大肆挥霍,买件新衣服总行的吧? 她这样想,亦是这样考虑:“特别是袄子,带来的那两件都旧了。” 而且,宋娇娘其实不想穿过去的冬衣,总觉得那些衣服要晦气一点。 “咱们平日在店里不常出门,各订一件袄子过节穿就够了。” 林芝说罢,转身看向林森:“倒是爹日日早上都要出门进货,往后天冷风大,下雪天更难熬。我觉得咱们先给爹订上两件裘袄,再弄件防风的长袄和羊皮帽子。” 宋娇娘点点头:“芝姐儿说的有理,依我看便再添一件斗篷,裹着暖和又舒服,大雪天也不怕。对了,棉鞋的话还是我自己做罢,外面做的厚度都不够。” 说到这里,宋娇娘又看向沈砚,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刚听了沈砚的那些事,宋娇娘瞧着他甚是怜惜,便问道:“沈郎穿多大的鞋子?我给你也做双。” 沈砚一愣,连连摆手婉拒。 宋娇娘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怎么就不行了?不过是双鞋子而已。” 见沈砚不说,她索性凑过去想自己看看,宋娇娘做了恁多娘的绣娘,那一眼过去定然能晓得沈砚穿的码数。 恰好这时,陶应策推门而入:“林叔,大理寺门外的衙役和我说砚哥儿到你家来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没了声响。陶应策惊得目瞪口呆,毕竟从他的视角看沈砚活像被盯上的良家女子,正紧张地按着袍角,而宋娇娘则像个欺男霸女的恶霸,正揪着他的袍角非要掀起来看。 “你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听到陶应策的声音,两人都没了动静。 还是林芝先回过神来,一脸淡然道:“他们正琢磨靴子的款式呢,觉得你们穿着的鞋子有些区别。” “这个啊。”陶应策顿时无奈,“咱们穿着的鞋子也是官家统一的,砚哥儿目前处于吏职,只能用布制的靸鞋,另外鞋头不能有花纹装饰……” 官吏脚下的鞋子,就像身上的官袍,处处体现等级。面料、花纹自不必说,就连鞋头款式、鞋底厚度都有严格规定,处处透着尊卑有序,教人不自觉想往上爬。 沈砚乃是衙内出身,往日在学院亦或是国子监内读书时,都是锦衣华服,哪曾用过寻常小吏所用的服饰鞋帽,最初时不过穿了一日就磨出水泡来。 陶应策嘴巴一骨碌,就把沈砚的底漏得干干净净,还纳闷宋娇娘问这些做什么。 不过等他看见满桌子的角子,这件事也就被他直接抛到脑后了。陶应策啧啧称奇:“怎么这么多角子?” “刚包了一大堆。”林森挪开身子,给陶应策腾了个位置,“陶郎既然来了,不如坐下喝一杯?” “有句老话便是:角子陪酒,越喝越有哦!”林森见着陶应策过来,顿时来了劲道,又转身与沈砚道:“而且喝酒解千愁,保证喝完心情杠杠好!” 陶应策听了,笑容淡了些。他在林森让出来的位置坐下,与沈砚道:“放心吧,祖母已让姑母回家去了,往后不会让她再有机会来叨扰你的。” 宋娇娘听出他话里的火气,想来今日估摸又出了什么事。 她体贴地没再过问,而林芝更是直接转移话题:“对了,陶郎沈郎亲手包过角子吗?” 沈砚和陶应策齐齐一愣,脸上满是迷茫:“包角子?” 林芝看反应,也晓得两人肯定没包过,笑道:“那待会要不要来试试看?包角子还挺好玩的。” 两人倒真有几分兴趣,又没别的事,便应了下来。 等沈砚和陶应策吃了些角子垫垫肚子以后,林森和宋娇娘便把桌子收拾干净,然后将食材搬了出来。 “等等……我们是从面皮开始做?”沈砚瞪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 “对啊!”林芝说到这里,多少有点心虚的。主要是刚才一家三口齐上阵,稍稍有点乱,以至于她记错了数量,把馅料做多了些。 这不,把现成的面皮用完,还剩了不少馅料。原本她打算拿这些馅料做馒头煎饼的,如今沈砚和陶应策来了,正好派上用场。 她瞥了一眼两人,慢悠悠地补上一句话:“你们该不会没胆量尝试吧?” “谁说的?来来来!”陶应策翻了个白眼,直接撩起袖子,这模样倒和陶应衡有几分像。 “来吧。”沈砚也不含糊,不信自己连区区这点面粉也对付不了。 不到半盏茶时间,沈砚脸上便露出困惑来。他停下动作,先抬眸望向林芝手里光滑非常的面团,再低头看着自己手里凹凸不平的面团,满脸疑问道:“你的我的怎么长得不一样?” 林芝看了一眼,便察觉问题,忍俊不禁道:“你是不是中途没醒面?仗着自己力气大就硬搓?拿布盖上,等半盏茶时间再搓。” 要说沈砚的进度还在正常范围,陶应策那边就有点离谱了。 起初是他在倒面粉的阶段时手抖一抖,稍稍倒多了那么一点。 这个量无关紧要,故而林芝便叮嘱他再多加一点点水。 哪晓得,就这一句话便除了大问题。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陶应策就根据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的原则,对面团施行了数次调整。 如今,他面前的面团已经增殖到最初的双倍大,眼瞅着都得往三倍出发了。 “停停停停停——”林芝赶忙叫停,将面盆端到自己跟前,稍作调整,勉强让面团的状态回到正轨。 只是她掂了掂份量,再看了看剩下的馅料,心里叹了口气:不出意外的话又出意外了。 馅料不够了啊! 第72章 林芝默默把毛巾盖在木盆上,然后面对着三盆面团,开始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她是继 续调制馅料呢?还是把面团留在做别的东西? 嗐,这问题怎这么眼熟? 一盏茶时间以前刚想过类似问题的林芝沉默,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她沉吟片刻,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既然蒸的煮的和煎的角子都吃过了,不如再来做一些炸的? 时下的角子做法多样,蒸的煮的炸的烙的皆有,通常炸角子便是甜口的,内里多为胡麻豆沙椰蓉等物,因着其三角模样以及咸甜口味,后世也有不少人认为角子或许是粽子的前身,而不是饺子的前身。 不过林芝很想说,其实后世也有甜口饺子的,只是很多地方并没有将其归入饺子类,而是称为糖饺酥饺炸饺。 按后世的做法,角子皮应当是将酥油和面粉充分搅拌均匀,再加入鸡蛋和清水揉面,这样做出来的面团油炸后会起一层酥皮,香甜可口,说是饺子,更像是小吃甜点。 不过林芝纯纯是为了消耗多出来的角子皮,顺带换个吃法,也就不重新折腾角子皮了。 恰好炸角子的内馅,她屋里也有……有吗?林芝迟疑了一下,索性起身进灶房里,把需要的食材翻找出来,虽然没找到其中一样配角,但是用别的食材也足够替代了。 既然面团有了去向,林芝也不着急了。她出了灶房,还有心看沈砚和陶应策两个揉面,两人没经验,反正就是仗着自己力气大,紧咬着嘴唇,绷紧下巴与肩颈的线条,嘿咻嘿咻地用力。 不过角子皮的确是要比其他面皮都硬一些的,只是林芝瞧着他们的动作,更想让他们去揉纯鸡蛋面。 纯鸡蛋面便是不加一滴水,只用纯鸡蛋液与面粉揉制而成,因为太过坚硬,所以通常要用工具辅助压制,而有些地方用竹子压制,便称其为竹升面。 林芝瞅了眼两人的动作,暗暗 思忖,要不要下回做鸡蛋面时把他们喊来帮忙?就看他们干得热火朝天的架势,说不得到时连道具都用不上,便能生生将面饼压好呢。 沈砚和陶应策齐齐一激灵,只觉得脊椎骨上有一股凉风吹过,强烈怀疑是天气凉又出太多汗的缘故。 两人稍加思索,然后更加卖力了。终于沈砚先行揉出光滑且带着柔光的面团,美滋滋地把它放入盆里,再用毛巾盖上。 倒不是陶应策力气小,而是他本身起步慢,加之又足足是其余两人两倍多的份量。 等他也揉完,两胳膊都已开始打颤了。他勉强把面团放进盆里,盖上毛巾,心有余悸:“这面团揉起来,可真不容易啊……” 沈砚深以为然:“可不是?我平日里练习骑射刀剑拳脚时,都没觉得有这么累过。” 林芝嘴角扯了扯,到底没说出诛心的话语来。她趁着功夫把自己翻出来的食材,然后放在锅里炒熟。 正在说说笑笑的几人没注意,而注意到的宋娇娘还以为林芝是在炒制榛子核桃,充作零食。 炒完榛子核桃,林芝又将胡麻也放入锅里,同样炒熟。 紧接着她将以上三种食材放入碾槽,研磨成细碎的颗粒,而后将这些挪到碗里,再倒入石蜜、蜂蜜、砂糖和面粉翻拌一二,最后倒入少许菜籽油搅拌均匀。 坚果的芳香以及奇怪的操作终于引来宋娇娘的注意,她好奇地凑过来:“芝姐儿,你打算做酥糖吗?” 上回林芝曾做了一些酥糖,那味道真真是教人回味无穷,甚至郭四郎茶坊的掌柜都惊为天人,意图请铺里供货。 只是林芝分身无术,又不是专精果子铺,最后还是婉拒了请求。 宋娇娘看看材料,也觉得甚是类似。她满眼期待,然后得到了另一个答案:“不是,我打算做炸角子。” “是做炸角子?好耶!”宋娇娘闻言,顿时喜上眉梢:“难怪刚刚我还觉得差些什么,多了这炸角子那才是都到齐了。” “吃个甜的,也好教沈郎心气顺些。”宋娇娘压低声音,嘀咕道:“你瞧瞧他刚刚揉面那模样,心里果然还是有气的。” 不,她觉得就是单纯不会揉。 林芝腹诽一句,面上笑眯眯的,点点头附和:“是啊。” 灶房里母女二人嘀嘀咕咕时,外面带娃的林森心累不已。眼见女儿一直在里面没出来,指导两人包角子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起初,林森以为是桩小事。 他笑眯眯的指导着两人:“来,跟着我,先给这面团中间戳个洞。” 林森伸手撑开面团,顺着边缘揉搓,将面团揉成一个大圈:“喏,揉成这个大小就差不多了。” “你们……尤其是陶郎你那面团实在太大了点,也可以先揪出一段然后搓成长条,再分割出小剂子。” 到这里还算正常,再然后两个好奇宝宝便争先恐后地发出提问:“长条要什么大小?” “剂子的大小没规定吗?” “压成多大的角子皮?” “角子皮的厚度是多少?不用量过吗?”沈砚甚是严谨,瞧着打算拿个尺子来量一量了。 林森:“……?没规定吧?看着差不多就行。” “怎么能看着差不多就行……” “让我量量林叔你做的剂子大小!” “林叔做的也不规整,这里还破了。”陶应策拎起一张角子皮,展示给沈砚看。 林森脑门上蹦出青筋来。 沈砚见状也观察了一下,深以为然。他也捡起一张:“喏,这个边缘一圈也不平滑。” 林森的脑门上遍布青筋。 灶房里的林芝正与宋娇娘说话呢,就听见外面的怒吼声:“你们俩新兵蛋子,别看这看那的,快按我说的去做!!!” 母女俩止住话语,面面相觑。 宋娇娘撩起帘子瞧了两眼,顿时偷笑起来,她放下帘子,转身回来与林芝说:“别理你爹,自己也是三脚猫功夫,还好意思去教人,这不被沈郎陶郎揪住痛脚了!” 林芝听着好笑,恰好她已把甜口的馅料准备齐全,索性端着东西往外走。 母女俩刚掀帘而出,就看林森上手就是咣咣两拳头,直接把沈砚和陶应策的眼睛都给打清澈了。 林芝:“……” 宋娇娘:“……” 紧接着,林森黑着脸道:“看着我的动作做。” 他手上用力,一巴掌把那面剂子打成饼,沈砚和陶应策莫名觉得自己变成那面剂子,浑身抖了抖,老老实实学着林森的样,也给自己的面剂子来了一巴掌。 林森的怒火下降了些,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再来就是将面皮拿起,用擀面杖再将它……嗯?” 他伸手将面皮掀起……掀起……掀不起来啊? 林森的表情一僵,手指抠了抠也没将角子皮扯下来。眼见沈砚和陶应策手里捧着完整的角子皮,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他背后冷汗都冒了出来,赶忙又尝试了一次。 这次拿是拿下来了,就是破了。 林森表情一僵,陶应策还要扎心道:“林叔,我们做的怎么和您做的不一样?” 这下子,林芝和宋娇娘是真忍不住了,顿时笑作一团。 笑了好半响,林芝方才上前来,抓起一把面粉洒在案板上,笑道:“爹,案板上得多洒点面粉,以防黏连。” 说罢,她将面剂子在干粉上滚了滚,然后示意三人看向她:“注意用掌心。” 林芝五指抬起,用掌心轻轻摁扁面剂子,随即展示给三人看:“压到这个程度便可以了。” 她一气呵成,将一堆剂子都摁成小圆饼。紧接着林芝拿起擀面杖:“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步骤。” 林芝示意三人仔细看着自己的动作:“一手轻柔地托着角子皮,轻轻旋转,另一手则用擀面杖一下一下摁压边缘,记得中间的位置要稍微厚一点,发力要均匀,还有刚开始速度可以放慢一些。” 在三人的注视下,林芝的手轻巧移动起来,两手配合无间,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擀出一个圆滚滚的角子皮来。 看着好生简单! 不同于已包过一摞角子,早知道擀角子皮根本没看起来那么简单的林森,沈砚和陶应策那是干劲满满,拿着擀面杖便开始沉浸式擀角子皮。 第一张……怎么是方的? 第二张……怎么一边厚一边薄? 第三张……不但是方的,而且一边厚一边薄:) …… 当沈砚和陶应策陷入苦战时,林芝手边已是垒起一摞大小一致,厚薄均匀的角子皮。 甚至她已在三人没注意的时候,开始包起糖馅的角子,把面皮放在掌心,用虎口托着,再舀起慢慢一勺糖馅塞进去。 角子皮对折,再从 一边把角子皮往里推,重复反复做出类似半个麻花辫的效果,等推到另一边完全收口便做好了。 等三人揉完了三缸面团,面前堆起一摞角子皮时,林芝也将炸角子的生胚全部做好了。 她把炸角子单独放在一个盘里,而后继续指导沈砚和陶应策:“馅料放在中心稍厚的位置处,不要太贪心,免得煮制过程中面皮破损。” 顿了顿,眼见沈砚放了一点点馅料就打算捏上,林芝又补充道:“也不能放得太少,不然待会就像是吃面皮了,寡淡得很。” 这样那样,足足半个时辰几人终于大功告成,看着满桌子的角子,诸人的成就感也是爆棚。 林芝笑道:“你们要煮两碗尝尝,还是带回家里一起分享?” 沈砚笑道:“煮两碗尝尝罢!” 陶应策想了想:“我就蹭砚哥儿的尝尝,剩余的带回去吧。” 林芝笑眯眯的应声,端着几样东西便进去了。不多时便有两碗角子送了出来,只是让两人奇怪的是林芝并未出来。 “芝姐儿不尝尝?”沈砚尝了一口自己的角子,外皮劲道爽滑,内馅鲜甜,虽说明知道大部分功劳都要归于林芝,但只要想想这是亲手做的角子,沈砚便控制不住地得意,很想炫耀一下。 “芝姐儿在做别的。”宋娇娘话音落下,灶房里便传出东西落入油锅的滋滋声,与油花翻腾的哗哗声。 沈砚一愣,迟疑地看向身侧三人:“这是炸东西的声音吧?” 陶应策点点头,然后看向林森,林森也点点头,然后看向宋娇娘。 宋娇娘笑眯眯的点头,不过却是神神秘秘的,任由三人轮番询问也没说出答案,只说让他们再等一会。 随着油香渐渐浓郁,炸物的声音渐渐变轻,一只手轻轻撩起帘子,林芝端着盘子走了出来。 “原来是炸角!”林森、沈砚和陶应策的视线齐齐落在盘里金灿灿的炸物上,哭笑不得道。 “你们这表情,不对哦。”宋娇娘不服气,“等吃一口你们就知道了!” 市井里做的炸角以豆沙为主,偶有铺子会将胡麻混在里头增增香味,至于椰蓉这等要从岭南之地运来的食材做成的炸角,便要在大一些的饭馆酒楼里才能吃到。 只是宋娇娘忘了,沈砚和陶应策并非普通百姓,而是衙内出身,两人在家里吃的炸角还真是不吝食材。 不过两人也没说道,还想着待会用的时候定然要表现出惊喜的态度。 林芝不晓得两人的心思,直把盘子放在桌上,笑道:“快来尝尝看,是甜口的炸角子。” 顿了顿,她又提醒:“小心烫。” 陶应策执起筷子,夹起一个炸角子来,炸角子圆滚滚胖嘟嘟,外皮炸得金灿灿的,就是表面略有疙瘩,影响了它的外表。 放在别家或许是正常的事,但在林芝这里却是难得一见。 陶应策心想许是临时起意做的,故而对外表的要求没那么高。 可这样的话,他原有的那一丝期待也消散一空,想来大体就是豆沙馅的……吧? 第73章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如瓷器破裂般的清脆声音。 陶应策只觉得舌尖被烫得一激灵,顿时张开嘴呼哈呼哈直嘶气,却是舍不得吐掉。 他终于回过神,一边嘶气,一边惊疑不定地看向眼前的炸角,这炸角看着其貌不扬,吃起来却是教人震惊。 先不说内馅,光是外皮便酥脆至极,每一次咀嚼都带有一股强烈的油香。 原来,普普通通的角子皮经过油炸也能这般好吃? 别说陶应策震惊,就是宋娇娘也发出低低的惊呼声。 实际上林芝刚刚在揉搓面剂子时,除去一开始给三人示范时搓得内厚外薄,大小均匀,后续的面剂子都搓得要比普通的角子皮更薄。 这样的角子皮炸制过后能更加酥脆,口感几乎与薯片一样。当然这也非常考究手法,太薄在炸制的时候很容易破损,太厚又会里外温度不均,口感便达不到这等程度的酥脆。 陶应策呼哈呼哈好半响,才能感受到舌尖的奇妙甜味,榛子、核桃与胡麻的特别组合,让甜香在口腔层层迸发,巧妙又极致的味道直教人恨不得连带舌头一起吞入肚内。 这味道着实也太棒了吧? 陶应策瞬间忘记就在刚刚,他还觉得这道炸角应当普普通通,自己和沈砚需要表演一二的想法,满脸餍足地将剩下半个炸角也放入口中,再次闭眼享受甜蜜的世界。 宋娇娘看看沈砚,又看看陶应策,骄傲地昂首挺胸:看吧!我就说我家女儿是最棒的! 另一边,陶府里。 沈夫人倚在榻上翻看账册,听着管事仆妇汇报着家里事务。 直到诸人尽数通报完,太阳已是西落,她疲惫地合上书卷,揉了揉太阳穴:“大郎还未回来?” “是。”仆妇恭声应道,“奴婢这就遣人去通报——” “得了得了,回来又要埋怨我两句。”沈夫人想了想,觉得儿子八成是寻到沈砚,又陪着他去散心了:“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天天在外面不着家。” “玉莲也没用,连人都拴不住。” “……”仆妇没敢说话,真要大郎君被通房给拿捏住,第一个不愿意的便是自家夫人。 沈夫人说出话来,也觉得失语,便问道:“他们两个是去哪里了?” 衙内们去的地方不多,大体便是古董铺子,又或是自家名下的茶馆瓦子,不过沈夫人自知家里三个活宝不同,尤其是沈砚和陶应策。 顿了顿,她又有了一个猜测,忍不住问道:“不会还在大理寺里忙活吧?” 仆妇端上茶水,笑道:“那倒是没有。” 沈夫人松了一口气,不是她平白无故有这么个猜测,主要是每回砚哥儿去兄长嫂子墓地上一趟,回头便会一头扎进书房/大理寺里。 策哥儿也不是头回去寻,好两次就被逮住,也一并扣押在书房/大理寺里了。 至于扣押时间,少则半日一日,多则三日五日。 沈夫人接过茶盏,悠闲自在地抿了一口,说道:“姑太太一走,这屋里的茶水都喝着分外沁人。” 把小姑子扫地出门,她也终于可以放松下来,想着如何为砚哥儿相看合适人家的姑娘。 虽说当下男子不愁娶,但也是有门槛的,不愁的是衙内或者进士等有前途的。 偏偏这小子如今一门心思非要当个小吏,想娶个门当户对的着实困难。 可要沈夫人放低要求,她也不乐意,这才是她一开始同意夫君和老太太的意见,想为砚哥儿求娶瑾姑娘的缘故。 沈夫人脑海里列出一连串的名单,又逐步划掉几个,看着剩下几个只是七八九品官出身的官娘子很是不满意,遂把这事儿搁到一边,询问起仆妇来:“那他们是去哪里了?” “便是大理寺门口的林芝记?” “林芝记?”沈夫人想了想,笑道:“就是上回与他们一道返回汴京的一家人?” 沈夫人记得这家人,她遣人送了一份礼,倒也没求着对方回报,没曾想那家人倒也体面,重阳节时便送来四份礼物过来,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便是一些时令吃食和料子:“我记得他们家的重阳糕,味道不错。” “是,就是他们家。”仆妇见沈夫人感兴趣,便捡了林芝记的事儿来说。 听得那谢大羊肉馆竟是如何跋扈,偷偷使人断了林芝记的进货渠道,沈夫人也不免蹙起眉梢:“可怜见的,好不容易在汴京城里站稳跟脚,就碰到这般的事儿……” “我记得咱们家也有这般的渠道吧?策哥儿是不是不晓得?回头去吩咐一句,也算是帮衬一番。” “夫人善心。”仆妇先恭维一句,方才往下说道:“依奴看,这家林芝记的主厨亦是有能耐的,后头便……” 仆妇将林芝记将烧鸭替换成烧鹅,又将烧鸭方子传授于市井几家铺子,转手 还把谢大羊肉馆告到饮食行,时下不但让谢大羊肉馆生意一落千丈,更是把自己不好欺负的名声打了出去。 “好好好。”沈夫人抚掌笑道,作为陶家的夫人,同时也是陶应策的母亲,沈砚的姑母,她自是不吝向孩子的熟人传递善意。 只是对方没有自家的帮助,便能轻松打出翻身仗,这无疑让沈夫人愈发刮目相看,同时还升起些许好奇心来,毕竟谁都喜欢有本事的人。 “也不知道是如何的人物?” “夫人有兴趣的话,不如请来府里说说话。”仆妇笑道。 未等沈夫人反应,外面便是一叠通报声,原来是陶应策和沈砚已到府外,正往里面来。 沈夫人眉眼舒展,顿时把林芝一家抛到脑后,摆摆手示意仆婢把东西收拾下去,笑眯眯地等着二人进来。 等两人进来说上几句,沈夫人便是一愣:“你们两个自己做了角子?” “是啊。”陶应策指了指身后小厮捧在手里的食盒,眉飞色舞的:“待会儿就让灶房的人煮了,让娘您尝尝!” 沈夫人心里高兴,面上还要嗔怪几句:“怎跑人铺里去做角子,多不好意思。” “芝姐儿看砚哥儿心情不好,特意教我们两个的。”陶应策笑道,“后头还给我们做了炸角,您别说这么折腾了一番以后,整个人的心情都舒畅很多。” “毕竟陶兄做了那么多角子皮,刚刚坐在那边两条胳膊抖如筛糠。”沈砚看他一直说自己,没忍住把他的糗事也吐了出来,两人吵吵闹闹,倒是怪热闹的。 沈夫人听着两人爆料,心中诧异的同时还生起些怀疑:“芝姐儿?怎是她教你们两个。” “娘,您在想什么呢?”陶应策顿时看出沈夫人的心思,直接翻了一个白眼:“芝姐儿便是林芝记的主厨。” “什么?”沈夫人只晓得一家三口进汴京生活,也晓得林芝会做些吃食,却没想到年纪最小的她才是铺子的主厨,顿时震惊:“我记得上回那重阳糕也是出自她的手?听说还会做烧鸭烧鹅,真的假的?” “娘知道的还挺多。”陶应策嘀咕了一句,点点头:“都是芝姐儿做的,厉害吧?她才十五,额,十六?” 陶应策略显迟疑地看向沈砚,沈砚点点头:“对,芝姐儿乃是五月十八所生,时年十五岁。” 沈夫人闻言,不由地看了一眼沈砚,并没再细问下去,而是侧身吩咐小厮将角子送到灶房里,打算今日晚食时送上餐桌,也好教诸人尝个鲜。 暂且不提陶府里诸人反应,林芝家过了立冬后便开始各种忙碌,尤其是宋娇娘,先去几家铺子查看冬衣,挑了几日才选了一家价廉物美的订上。 等回家以后,她便开始做鞋子,先做林森和沈砚的,两人的鞋子都需要保暖防水,外表又需朴素,故而她索性外层用布,而后做一层皮质内里,保证不进水不漏风,还能从外表看上去朴素无华。 此外,她还多做几个保暖厚实的鞋垫,踩在上面暖烘烘的,从外面看又是最普通的款式。 前面林森还念叨着不如去铺里买一双得了,等穿着脚上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厉害了!” 林森提着袍子,在铺里走来走去,越走越欢喜:“真厉害啊,太舒服了!” “哼哼,你之前还说去铺子买买就是,还说他们到底是专业的……” “哎哎哎!”林森脚步一顿,赶忙转身来叫屈:“前面半句话我是说了,后面半句话我可没说啊!我纯纯是心疼您啊娘子!” “芝姐儿,你得给爹做主!” “芝姐儿,你站在谁这边?” “……”林芝看着夫妇二人,面无表情撩起帘子进灶房了,由着两只戏精在外面吵吵闹闹。 这几天,林芝也忙得厉害,正在准备冬至节要推出的吃食。 汴京城里的百姓,都会在冬至那日吃馄饨,便有混沌初开之意。富贵人家会将各种馅料颜色模样的馄饨放在金银器里,称作百味馄饨。 与现代馄饨只要品尝馄饨不同,时下的馄饨还重视汤汁与浇头,会在煮熟的馄饨上加入鲜鱼、黄鳝、螺片、鸡肉等配料,再放入烹煮调配好的鲜汤,可以说每家铺子各有各的味道。 时下亦有人称百味馄饨,便是在汴京城里每家铺子都能吃到味道不一样的馄饨。 林芝对馄饨自是信手拈来,就是这配上浇头的馄饨,让她总有些怪异感。 故而这几日,她索性去市井上吃了几家有名铺子的馄饨,如今正在铺里试做一二,准备待会让诸人尝尝,挑出那几日售卖的款式。 第74章 其实林芝尝过汴京的馄饨后,心里便有了想法:或许馄饨之所以渐渐变成重内馅、轻汤头的模样,正是因为内外味道不兼容。 尤其是汴京城里的铺子,大抵是“百味馄饨”的名声太响,各家都绞尽脑汁往碗里堆东西,馄饨馅用了虾肉猪肉,那汤就得配羊肉高汤,浇头还要加上各种海鲜,恨不得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塞进一个碗里。 林芝想到这里,忍不住回想自己吃着雪菜猪肝浇头,喝羊肉高汤,吃着虾仁猪肉馅的馄饨的感受。单拎出来每样都好吃,混在一碗里,却是教人说不出话来,头一回让她生出这超乎寻常的敏锐味觉还是别存在了的微妙念头。 对此林芝只想说:不如大家别折磨馄饨了,去做佛跳墙吧!? 另外,时下的汤饼也是花样百出,浇头越来越丰富。 林芝甚至发现,市井里不少铺子平日只卖汤饼,只在立冬到新年这段时间才加卖馄饨。可见这浇头繁杂的百味馄饨,在汴京已隐隐朝着时令食物发展。 故而林芝思考之后,准备反其道而行之,制作两款馄饨:一种是轻汤头重内馅的馄饨,还有一种轻肉馅重汤头的馄饨。 等打定主意,她便扎进灶房里忙活起来。第一步当然是做馄饨皮,馄饨皮要比角子皮更薄,更透亮,秘诀便是往面粉里加一些碱。 林芝的动作麻利,不过一盏茶功夫便揉出光滑的面团。 趁着醒面的空档,她取出一长条猪板油,先将其切成骰子丁大小,随即又把葱姜蒜也切成细末,最后再将胡麻和八角也研磨成粉。 准备就绪以后,林芝往锅里倒入菜籽油,而后倒入猪板油慢慢炸制。 等到猪板油缩小,变成金黄的油渣时便可捞出。林芝顺手捞了一颗,别说刚炸好的油渣油香油香的,怪好吃的。 林芝将油渣放到一边晾凉,再把葱姜蒜末一并倒入油锅里。趁着小火慢炸的期间,她将油渣切成细末,与胡麻粉和八角粉堆在一起。 待葱姜蒜末也炸到金黄,刚刚备好的三种粉末也齐齐落入油锅。 稍稍炸上片刻,便可以盛出加盖放凉,只要再等上那么一会儿,掀盖便可以见到馄饨最重要的调味品之一:黑葱油。 至于馄饨的内馅,自然是最经典的猪肉馅。内馅剁到带有颗粒感的程度,再往里加入盐、砂糖、鸡粉、酱油和鸡蛋等物,搅拌均匀即可。 林芝不喜欢太过复杂的馄饨调味,不过这点还要根据当下人的口味进行调整——这个问题,她准备交给待会尝试的试菜的人来点评。 等到内馅准备齐全,那边面团也已醒发好了。林芝拿起擀面杖慢 慢擀开,等宋娇娘撩帘子进来时就见林芝面前的面皮已是大得连案板都摆不下,宛如一块巨大的桌布。 “哇……哇哦。”宋娇娘没忍住,惊叹一声:“怎么变得这么大。” 听到宋娇娘的惊叹声,另外几人也凑过来,探头探脑往里看,然后一个两个也发出同样的惊叹:“哇哦!” “真的!” “好大,好透的面皮。” “芝姐儿这是在做什么?” “要是在摊子上做,保准能吸引好多人的注意力。”还有人啧啧称奇。 “嘘——别打扰到芝姐儿!” 林芝听到一道尤为耳熟的声音,只是忙于手里活计的她并未转身去看,而是专注于面前事上。 她将面皮对折,再对折,然后用菜刀划成宽条,再叠起来切成宽度一致的块。 这样,馄饨皮便做好了。 她做完了馄饨皮,方才抬眸看向还立在门口的宋娇娘:“刚刚是吕三哥他们?” “是啊。”宋娇娘撩起帘子,教林芝过来:“大家都来了。” 林芝探身望去,正聚在一块说闲话的众人齐齐回首望来:“呦,芝姐儿好久不见!” 这群人便是当时一起到汴京城的车队中人,有像是吕三和鲁大头这般三天两头便会见着的,也有公务繁忙,如谢娘子这般与林芝一家好几个月没见了的。 林芝对上谢娘子的眼睛,惊喜道:“谢娘子?您终于从外头回来了?” 原本一家人还打算落脚后,便去谢娘子家做客。哪晓得他们登门才知道,谢娘子公务在身去了别处。 林芝细细端详,只见谢娘子神采飞扬,气色极佳,瞧着竟是比几个月前精神更好。 “是啊。”谢娘子笑着作答,同时也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一家三口,心里也是无限感慨:“都怪我没提前与你们说一声,倒是让你们跑空一趟。” “没事,事出突然嘛。” “是啊,谁能想到!”吕三唏嘘一声,接着又与林芝道:“谢娘子回来便问你家情况呢,得知你家生意好还担心我蒙骗她,气得我把烧鹅塞给她才了结。” “你又说起烧鹅了。” “就是就是,这家伙送了一只烧鹅念叨了三日!” “啧,我就说说嘛。” “而且你们还不知道吧?谢姐如今难得能出门的原因。” 就连林芝都忍不住停下动作,好奇望去。有人大刺刺道:“难道谢姐是要成亲了?方才少出门——嗷!” “胡说八道啥。”吕三大手一挥,把起哄的家伙都给摁住:“咱们谢姐正式成为女官了,时下可是正六品司舆!” 屋内安静一瞬,顿时吵闹起来,包括林芝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向谢娘子,满脸震惊:“真的?” “真的是女官?” “谢姐!您发达了啊!” “女官什么的不是要自幼选拔的吗?谢姐莫非是被圣人——” “不是不是。”谢娘子见诸人越说越不对,赶忙打断他们的吵闹声,旋即解释道:“我这次便是得圣人召见,跟随皇太后前往泰山礼佛。” 故而直到立冬前,她才得已回到京城。谢娘子见诸人安静下来,这才接着说道:“皇太后此前外出时,曾受到一次袭击,故而需要加强随身保护之人。” 侍卫里武术上佳者自是不在少数,可要女子便少得可怜。谢娘子本就是武官之女,加之此前纂写的卷宗中亦有她的名字,竟是让她被直接选中。 众人惊呼声此起彼伏,林芝夹在中间也是连连恭贺。 对于谢娘子来说,这实在是一桩幸事。她武艺出众,却因女子身份不能为官,蹉跎在家,顶多协助大理寺办案,勉强当个编外人员。可别说吏职,就连差役的名头也不可能拥有,还因其总是掺和大理寺公务中,所以婚事困难,为此跟家里人关系也闹得颇为僵硬。 而时下,即便往后大半时间都得待在宫中,起码她也有了发挥所长的机会。 众人恭贺一番,又跟着林芝进灶房里帮忙。不过很快名为帮忙,实则捣蛋的诸人就被林芝轰了出去,坐在外面又开始聊起八卦。 “你们知道吗?陶郎定下婚事了,说是开春便要成亲了。” “我能说……终于定下了?”另一人哭笑不得道,“陶郎刚进大理寺时,我还以为他已经成亲了呢。” “没错没错。” “听说他还未定下婚事,我还以为是有难言之隐呢!” 场内诸人说到这里,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时下虽然男丁不愁娶,但一般来说科举成功以后便会迎来成亲高峰,毕竟为官以后,多的是夫人外交的事儿。 偏偏陶应策就是独树一帜,完全没有成亲的进度。 “其实——”有人摸了摸鼻子,悄声道:“那时,好多人都以为他们兄弟咳咳咳咳。” “噗——!”宋娇娘吃瓜吃得精神,结果听到这里,两眼珠子都险些弹出眼眶。 就在这时,屋里寂静无声。 说话那人觉得不对劲,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待回首时,就看到沈砚和陶应策面无表情地立在自己身后,见他回首还挑了挑眉:“我们兄弟如何?” 那人嘴巴磕巴一下:“不举?” 话说出口,他表情渐渐惊恐,然后两只手便齐齐落在他肩膀上。 沈砚直接把他往外扯,而陶应策则冲着其余人笑了笑:“我们还有些悄悄话,你们先聊着。” 众人喉结滚动,讷讷应是。 眼见三人再次消失在门口,也不知道是谁悄声道:“他想说的真是不举?” “嘛,谁知道呢。” “反正无论哪个都不可能的。”吕三赶紧把众人扯回来,生怕下一个挨揍的就是自己。他转移话题道:“咱们真不用进去帮忙吗?让芝姐儿一个忙碌不太好吧?” “不用不用,芝姐儿还怕我们添乱。”宋娇娘笑道,她看了眼确定陶郎沈郎还未归来,赶忙拿出上回的笑料:“上回陶郎在铺里揉面,竟是生生揉出三倍的面团!” “哇——” “后来芝姐儿怎么解决的?” “她就做了一堆炸角子!”宋娇娘绘声绘色的说着,引得一群人听得津津有味,把先前的话题抛到脑后。 林芝在灶房里听了一耳朵,摇摇头又专注做起手里的东西,另一种重汤头轻内馅的馄饨,她除去早早准备汤头与浇头外,时下也开始包起特有的馄饨来。 这种馄饨所用的皮,还得更薄更轻盈,故而林芝取来一摞馄饨皮,再用擀面杖擀开一倍大,到铺在手掌上能透出手指肉色的程度才满意。 至于内馅,嗯,只要刚刚包馄饨剩下的那些就行。 林芝取出一根筷子,勾上少些肉馅,滑过馄饨皮表面,手指合拢,微微用力,一个馄饨便新鲜出炉。 看似圆滚滚的,实则里面大半都是空气,筷子的肉仿佛消失了一点,又仿佛刚刚便是沾了这一点。 与其说肉馅是馅料,倒不如说是粘合馄饨皮用的粘合剂。 等全部包好,便到了组合时间。 不多时,桌案上便摆上了数十只汤碗,汤碗被分成三批,其中一批里面放了少许胡椒粉、盐、虾皮、葱花和黑葱油,最后舀入一勺提前备好的清汤,而另外两批没有加别的配料,而是单独的清汤。 林芝热水下馄饨,先下肉馅多的馄饨,熟透捞起分别放入料粉碗和请汤碗里。 接着,她再下肉馅少的馄饨,等一个个变成圆滚滚的并飘在水上,便捞起放入清汤碗里。 最后便是给两批清汤碗里,都加上提前备好的浇头,洒上一勺子葱花。 这下子,便是大功告成! 林芝撩起帘子,唤着林森等人来帮忙端出去。 等汤碗陆续摆在桌上,刚刚出去的沈砚三人也回来了,沈砚和陶应策是神清气爽,光鲜照人,至于那名被两人拖出去‘洗心革面’的汉子,嗯,也看着像是个人吧。 第75章 众人目光在汉子身上停留一瞬,旋即状若无事地转向沈砚和陶应策。 “沈郎,陶郎,你们可回来了。” “咱们正说要不要去寻你们两个呢!”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同时重新整理了一番位置。全部坐定以后,林芝介绍起桌上的餐食:“大家面前一共有三道馄饨,都是目前试做的馄饨。今日请大家来呢,就是想请大家试一试,看下哪一种最合适。” 林芝还提前准备了一堆小牌牌,送到众人的手边:“以十分为满分,还请大家为三道馄饨各自评分,评分时不要互相讨论哦。” “好——” “哎,有种我当上评委的感觉。” “新人会时,坐在上面的官吏和主厨们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新颖的操作让众人不由地兴奋起来,连几个平日里粗犷得很的汉子都坐直身子,仔细打量起跟前的三道馄饨。 要说最引人瞩目的,不是那两碗堆着浇头,香味扑面而来的,而是旁边那碗汤面只浮着些许葱花,瞧着寡淡到有点儿可怜的馄饨。 “这碗是不是有点太朴素了?” “完全没有浇头哎?只有一点点虾皮和葱花!”众人瞧着,都要以为是林芝忘记在上面加上浇头了,不然怎么会这般空空荡荡。 “可其他的也是?” “……没浇头的馄饨?” 谢娘子忍不住,直接指着那碗问道:“芝姐儿,这碗是不是做错了?” “没错,就是这样的。”林芝给出肯定的回答,示意众人可以按自己喜好来选择先后顺序。 “那就这碗。” “吃馄饨肯定得有浇头的。” “唔,那我从这碗开始吧。”与众人选择不同的是谢娘子,她选择了那碗清汤馄饨:“那两碗上面的浇头可是爆鳝啊,味道略有点重了,估计吃完之后都尝不出这道的味道了。” 说罢,谢娘子执起汤勺,先舀了一勺汤。只见底汤清澈见底,青葱虾米漂浮在汤中,瞧着甚是简单。 莫非是味道上有什么独特之处? 谢娘子将汤汁送入口中,汤汁是用猪骨鸡架熬制而成,配以香味强烈的黑葱油,一口下去甚是鲜美。 谢娘子眼前一亮,很快又蹙起眉梢,市井上的馄饨配以各种浇头,味道厚重,而眼前的汤汁虽是鲜美爽口,但很难脱颖而出。 紧接着,她舀起一颗馄饨,薄如蝉翼的馄饨皮飘荡在汤面上,宛如上好的丝绸缎带,几乎可以看见其中的内馅。 光是看着,谢娘子便口齿生津,食欲大开。她将馄饨送入口中,滑嫩的馄饨皮根本无需牙齿用力,只需微微一抿便在口中裂开,饱含肉质的肉馅顺势滚落进口腔。 牙齿咬上肉馅,能感受到肉馅的微微弹力。稍稍用力,肉馅便裹挟着肉汁在口中绽放开来,将浓香送往口腔的每一寸。 馄饨的美妙味道直让谢娘子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她没有犹豫地又舀起一颗,配着汤汁一快往入嘴里。 下一秒,她低低惊呼:“唔!” 鲜美的汤汁与馄饨的肉汁巧妙汇合,明明两者的鲜味相似又不尽然相同,在口中却是交融汇合为一体,掀起三层巨浪,如潮涌般骤然拍落。 还好林芝这回的目的是让众人试吃,而非撑死一群人,故而每一碗的份量都比较少,三碗加在一起,估摸只要一碗的份量。 吃罢一碗,谢娘子意犹未尽。 她目标一转,又看向另外两碗盖满浇头的馄饨。 谢娘子仔细观察片刻,便惊讶的发现这两碗馄饨的浇头相似,可内里所用的馄饨却长得不太一样。 其中一碗所用的馄饨与刚刚吃的馄饨完全一致,而另一碗却是圆滚滚胖嘟嘟,偏生薄若轻纱的馄饨皮看着只有一抹淡淡的粉色,却好像没有内馅? 谢娘子怀疑是自己看错了,都没怀疑内馅有问题。她揉了揉眼睛,看了又看,不得不确定这馄饨好像真的没内馅!? “这馄饨,怎么没有馅料?” “瞧着圆滚滚的,像是充了气一般。”也有人注意到这碗馄饨的独特,诧异说道。 “不过浇头都一样啊。” “我打算先吃那碗没有浇头的,爽爽口。”吕三笑道。 谢娘子听到旁人的话,终于确定这并非是自己的错觉。她瞧着藏在浇头之中的小馄饨,执勺舀起一颗放入口中,含在嘴里的瞬间,比刚刚那馄饨还要薄的馄饨皮悄然碎裂,那一股淡淡的肉香在舌尖摇摆一瞬,便顺着馄饨皮滚入喉咙,顺势落到肚里。 谢娘子一怔,满眼迷茫。 要说前面那一碗馄饨是内馅强势,那这一碗内馅的存在感竟然是零? 谢娘子茫然一瞬,目光看向浇头,她恍恍惚惚夹起一筷子爆鳝,再来一勺子汤和馄饨,鳝丝美味得很,入口鲜嫩爽滑,蒜味和胡椒味齐齐在口腔内炸开,配上清淡爽口的汤头,最后来一口馄饨。 谢娘子疑惑,谢娘子茫然。 谢娘子惊疑不定地看着馄饨,居然觉得怪好吃的? 她将疑惑放在心底,又接着去吃最后一碗。谢娘子同刚刚一样,浇头、汤汁与馄饨一起送入口中。 紧接着,她僵在原地。 接连三碗馄饨,他们的味道相似又不尽相似,奇异的滋味直教人头皮发麻。 偏偏就是因为都是如此美味,所以才让他们之间的区别显得分外明显。 “真是……不可思议!”谢娘子已从吕三口中得知林芝记生意火爆,区区三月时间便已在汴京城扎稳跟脚,可毕竟途中吃到的餐食有限,加之她跟着皇太后身边,不知吃了多少山珍海味,自是不觉得那些餐食有何特别。 直到这回三道馄饨齐齐入肚,谢娘子方才有了真实的感受,简而言之就是:芝姐儿,牛逼! 谢娘子一口一口尽数吃完,然后提笔对着纸条冥思苦想。 接二连三的,吃完的人也越来越多。众人对着单子,也是一般的苦恼:“我觉得三道馄饨,都挺好吃的。” “就是啊……” “居然还要我们评分。” “我头一回知道,评分居然是那般麻烦的事儿。” “注意哦,不能互相讨论。”林芝注意到几人的对话,提醒道。 “是是是——” “看来做评委也不简单呐。” “我已经想好了。”有人抬手取笔,埋头苦写起来。 沈砚盯着纸张半响,忽地提出一个想法:“芝姐儿。” “嗯?” “那个圆球般的馄饨,能配着简单的汤吗?” “那个叫泡泡馄饨。”林芝解释了一句,而后点点头:“当然没问题。” “砚哥儿的胃口真好。”旁边的人随口夸道,“就是那……那个泡泡馄饨肉也忒少了,配清汤吃太单调了吧?” “味道其实挺好,就是肉太少。” “喂喂喂,芝姐儿说的不能讨论。” “哦哦哦,这不忘了嘛。” “赶紧写赶紧写,都不准说话了。”谢娘子敲了敲桌子,登时让一干人不再说话,而她则站起身,去到灶房旁,也问林芝多要了一碗。 谢娘子有些疑惑,或许能通过另一种搭配得到答案。 不多时,两碗清汤泡泡馄饨便被送了出来。沈砚和谢娘子一前一后端起碗来,目标直指泡泡馄饨,待他们一口吃下,沈砚眼前一亮:“果然好吃!” 谢娘子迟了一步:“原来如此。” 其余人面露迷惑,脑门上都快飘出问号来了。 不过两者还记得林芝说的话,埋头默默写了分数,然后叠起纸条,交到林芝手里。 等把纸条上交以后,刚刚便好奇十足,憋得难受的几人赶忙凑上前来,询问道:“沈郎,谢姐,你们刚刚为何又要点一碗清汤版的泡泡馄饨?” “我是想比对下不同馄饨在同一种汤汁里的表现。”谢娘子坦然道,“即便在清汤的表现中,两种馄饨的味道略有区别却依然美味,而在带有浇头的浓汤里,馄饨的味道被压制住了。” “啊!我刚刚也有这种感觉。”吕三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明明吃清汤时,那馄饨皮细滑,肉馅丰腴又多汁,鲜美得不得了,可在另外两碗里我都没怎么注意馅料,都忙着吃浇头了。” “对对,那爆鳝做得真好……” “不是这个意思啦,馄饨馄饨,不得馄饨更占重点嘛?” “没错。”谢娘子笑道,“我吃带浇头和浓汤的馄饨时,觉得还是泡泡馄饨那碗更好吃。” “然后我就点了一碗,发现与其说是里面裹着空气,不如说是这个馄饨更像是面片汤。” “外面的汤汁也能渗入其中。” “吃的时候内里 和外面是同样的滋味,故而没有另外一碗那种强烈的对比感,融合得也更好。”谢娘子侃侃而述,还不忘看向沈砚:“沈郎也是这般想的吧?” 沈砚沉默一瞬:“……对。” 周遭诸人若有所思,接二连三开口说道:“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子?” “对,我也最喜欢那碗。” “可这样的话……”谢娘子话锋一转,说道:“那直接做成面片汤或者汤饼得了,放馄饨有什么用?” 刹那间,屋里安静下来。 谢娘子缓缓看向林芝:“我想,芝姐儿说不定也有这样的疑惑吧?” 数道视线落在林芝身上,翻看纸条的她闻声抬眸,嘴角抿了一抿:“的确,没想到谢姐姐与沈郎都想到了。” 谢娘子嘴角上扬:“那是。” 沈砚目光漂移,慢吞吞地回答道:“是啊……”才怪! 他心虚极了,思考能说自己只是单纯没吃饱,想再来一碗吗?觉得浇头比较多的有点腻,方才选了泡泡馄饨……这些话说出来,会不会被打啊? 第76章 让沈砚庆幸的是,周遭没有人怀疑这事,还围着他和谢娘子不住夸赞。 让沈砚烦恼的是,他刚松了一口气,就见林芝听完谢娘子的那番感想,转头便朝他望来,眼里带着期待,分明是让他也说说想法。 紧接着,众人的目光也全部聚集在沈砚身上,教他后背倏地冒出冷汗来。 沈砚顶着视线疯狂思考,绞尽脑汁,总算有了头绪,一边整理一边缓缓道来:“我是觉得浇头太足的馄饨,吃起来略微油腻,而且也吃不出馄饨的滋味,倒是那泡泡馄饨颇为清爽,吃下去甚是慰贴。” 越说,沈砚的思路也越顺。 他夸了几句以后,话锋突然一转:“芝姐儿,你这样做事想改变大家吃馄饨的习惯?” 林芝一怔,微微蹙眉。 沈砚接着往下道:“与其让大家选择哪一种更好吃,不如把选择权给食客们。” 林芝杏眼圆睁,整个人定在原地。 沈砚见她这模样,以为是自己说重了,登时额头便沁出细汗,干巴巴解释:“我的意思是……大多衙内不像我和陶郎,不太愿意接受新生事物,怕是难已接受清汤馄饨。” 官宦人家的餐食讲究排场、手法和食材,方才有了百味馄饨的出现,又因上行下效的习惯,渐渐传到下层官吏、富户乃至百姓人家。 像沈砚与陶应策这般乐于尝试新事物的,在官宦子弟里本就少见。况且他们两人尝试清汤馄饨,与其说是尝试新事物,不如说单纯是出于朋友的态度,换旁人送来清汤馄饨,他们也未必会接下品尝。 沈砚的意思很明白:重馅馄饨更合自己的口味,可要改时下人的习惯太难了,除非恰好出现了什么契机。 谢娘子品出那一丝异样,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点头道:“沈郎说的有理。”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林芝,林森和宋娇娘更是悄悄交换个眼神,紧张得手都攥紧了,生怕女儿不能接受建议,下不了台。 正当夫妇俩想着要如何解围时,林芝突然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将手里攥着的纸条揉成团,直接丢进垃圾桶里:“是我糊涂了!” 上一个敢对着顾客指手画脚的人是谁?那便是见到刀断了,还要求用户改变用刀习惯的商家张某泉! 要是林芝蹦出来,说你们这样吃馄饨的方法不对,就该跟我一样,好好好,林芝已经可以想象自家铺子被顾客抛弃的景象。 林芝想到这里,愈发后怕,暗暗要自己要冷静稳定,不要被好生意蒙蔽了双眼,飘飘然忘了东西南北。 她沉声说道:“哪用得着选择味道?就照今日这般,由食客们自行搭配,喜欢清汤便清汤,喜欢加浇头便加浇头。” 至于食客们喜欢哪种,随之时间变化自然会慢慢显现出来。 众人闻言,皆是松了口气。 陶郎眼看气氛有些尴尬,笑眯眯地转移话题:“说起来芝姐儿,你家铺子着实有些小了!” “就是说。”鲁大头一拍大腿,很有共鸣:“我好几回下值想来吃,结果连门都挤不进!” “我家郎君也是。”一直没说话的吕三娘子齐氏也开了口,伸手戳了戳吕三的胳膊:“前几日让他带份蟹粉盖饭,结果空着手回来。” “去的时候早就卖完了嘛。”吕三无奈叹气,指着自己娘子道:“为了这个,她念叨我一晚上,直到第二天补上才罢休。” “还不是你先勾引我的。”余氏瞪他一眼,转向众人述说委屈:“他前一日吃了蟹粉盖饭,不带回来跟我分享也就罢了,还拉着我念叨了一晚上这蟹粉盖饭如何好吃,闹得我心痒痒。” “等我发了恼,他又说明日便会带回来。”余氏翻了一个白眼,“说句实话我也晓得林芝记的东西好些都需要预定,他这么一说我还以为他是个有良心的,已给我订了一份。” “吕三哥,这是你活该啊!”众人听到这里,顿时哄笑起来,一看就知吕三是吃忘了,等次日想起来已是来不及了。 正当诸人说说笑笑时,外面突然传来阵阵喧闹。 “姓谢的,开门!” “大家快来评评理啊!这姓谢的拿了咱们家的货不结账啊!” 哭喊声混着叫骂声传进来,屋里瞬间静了。林芝与铺里众人相视一眼,随即凑到门口探头,努力听起对面的八卦。 “姓谢的?好像就是与芝姐儿你打擂台的那家?”谢娘子想了想吕三与自己说的那些事儿,扯了扯林芝的衣袖,悄声问道。 “对,就是他们家。” “我记得官府已经给他们家调解两回了?”吕三瞧着外面景象,忍不住蹙眉道:“怎么这么快又有人上门了?” 吕三说的调解之一便是赵家鸭铺、肥甘禽肆以及鸣皋坊三家的案子,许是因为赵家鸭铺掌柜的过激行为,让谢掌柜心生惶恐,最后在官府的调解下,他赔偿了一笔费用,随即与三家铺子解除了合同。 顿了顿,吕三侧身看向林森:“我听说肥甘禽肆还来寻过林芝记?” 林森站在门槛上,闻言往外啐了一口唾沫:“是啊!那帮人脸皮真真是厚得很!还说愿意再降一成的价。” 他撸起袖子,想起这事就恨得牙痒痒:“先前我上门问货,他们拿扫把赶我,现在倒来求和?晚了!” 赵家鸭铺不用说,因掌柜涉及谋杀而被捕,即便事出有因也被判徒两年,铺子也关门歇业,据说妻儿拿到银钱还了债,如今回老家种田去了。 肥甘禽肆和鸣皋坊底蕴要厚点,没垮,但他们口碑大跌,不但被行会处罚,而且还被其他铺子抢走一批老客,损失不小,日子颇为难过,以至于又重新把主意打到自家身上。 外面的争执声越来越大,引来的吃瓜群众也越来越多,直把谢大羊肉馆堵得水泄不通。 眼见众人伸长脖子都听不清里头的动静,鲁大头索性跑了出去,没多久便兴冲冲跑回来,手舞足蹈道:“听说谢大羊肉馆欠着不少货钱没给,商户上门来讨要了。” “怎么又是货款没给?” “这也正常。”林森靠在门框上,给诸人解释:“大铺子通常有实力有本钱,很多都会压一手资金,拿去放贷什么的,能赚上不少银钱。故而能一个月结账的那就让人谢天谢地,三五个 月结账的也常见,更有铺子一年才结一回呢!” 往昔他在席府时也是这般做的,当然这些铺子通常要么身后有人,要么资金庞大,提供货物的那方根本不怕人跑了。 林森随口说明了一些,接着撇撇嘴:“我还以为谢大羊肉馆也是其中之一,没曾想才这点时间就被人催债催上门……真是。” “我倒是知道一点。”陶应策挑了挑眉,抬手往上指了指:“这位谢掌柜颇会来事,据说一直在巴结上面几位官人。” 要巴结高官,得有人举荐,或是靠帮闲搭桥。像陶应策这般的衙内,家里父辈祖辈身边都有不少帮闲,平日里帮忙操持生意,打打下手,举荐人才,亦或是帮人递话,做的便是类似掮客的行道。 而陶应策指的那几位身着紫衫的官人,身边的帮闲自是地位颇高,想要入他们的眼绝非简单事:门路不够的谢掌柜只能靠砸钱讨好帮闲,再帮忙做事入高官的眼。 林森对此也见得多了,闻言顿时恍然:“难怪!” 恐怕这谢掌柜大半的资金都拿去讨好上峰,铺里生意好时资金都是活的自然没什么问题,可等生意差了的时候嘛。 有一句话:你发达时身边都是好人,掉过头说便是落魄时身边都是坏人。 又有一句话:墙倒众人推。 随着谢大羊肉馆的名声变差,生意落魄,拿不出银钱供养帮闲们,帮闲们怕沾麻烦也是躲着走,货主们见谢大羊肉馆一日不如一日,也怕拿不到钱,便接二连三上门催债。 而越是如此,谢掌柜越是入不敷出,债务更像是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眼前的景象便是必然的结果,甚至这批催债的要远比此前来的人更加凶悍,毫不犹豫地撞开门冲了进去。 没过多久,就见曹厨在几名帮厨徒弟的保护下,狼狈地从谢大羊肉馆里跑了出来,人人手里都攥着几个布包,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他欠我三个月工钱,我手里没钱,你们有事去找他!”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待到衙门里听见动静,遣人过来把人拉开,谢掌柜已被一群人痛揍一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正躺在地上唉唉呼痛,见着官吏差役便落泪不止,哭诉他们的暴力行径。 只是不同于上两回,这回差役的态度也甚是冷漠,只简单劝说几句便离开了。 谢掌柜还想再闹,可一抬头便见跟着差役一同进来的青衣汉子,他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酆……酆牙人。” 酆牙人眯着眼扫了一圈,接着才冲谢掌柜笑了笑:“谢掌柜的,您家上个月的贷款还未还,这个月您看——” 谢掌柜赶紧爬起来作揖:“我只是手头紧!过两日就还!” “可你家厨子都走了,这铺子还开得下去?”酆牙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月底前把钱补上,不然这铺子,我可得收回去挂牌卖了。” 谢掌柜咬咬牙:“我有门路,您放心我保准过两日就把钱补上。” 酆牙人见他这般有自信,也不再多说,又背着手出去了。他注意到对面林芝记门口簇拥着人的景象,冲着众人笑了笑,方才坐上驴车离开。 曹大头也跑出去打听,回来时眼睛发亮:“我和你们说,谢大羊肉馆的曹厨子跑了!” “啊?”这下连林芝都瞪圆了眼睛,“主厨跑了那铺子还怎么开下去?” 果然不多时,他们就见谢大羊肉馆关了门,谢掌柜空着手匆匆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往后三日,也未见谢掌柜身影。 又过了四五日,街坊渐渐传出流言,说是谢掌柜卷款跑路了。 余娘子作为八卦小能手,第一时间就把消息送到林芝记来。她一只手往大腿上狠狠一拍,嗓门惊得宋娇娘都一激灵:“这谢掌柜好没良心,出事以后竟是直接丢下妻儿,自己跑了!” “现在牙行将他家告上衙门,将他家铺子给查封了,原本在他们家铺子打杂的小厮,还有那些个债主都登门要债,那场面乱得哦!” “卷款跑路了?”宋娇娘大吃一惊,连手里的菜都不记得择了:“怎会如此?恁大的铺子都不要了?” 第77章 “天晓得!不过官府都已挂出通缉令,知情人提供线索还有奖赏,想来这事儿铁定不假!” “唉。”宋娇娘唏嘘一声,忍不住叹道:“可怜那帮在铺里做工的,辛辛苦苦干了好几个月,半文钱都没拿到手。” “可不是嘛?眼瞅着冬至要到了,偏偏出了这档子事。”余娘子往年挨过冬天的苦,听宋娇娘提起这茬事,也跟着叹了口气。 余娘子觉得气氛有些沉重,很快便转移话题道:“对了,我还没和你说呢,我家的桂花杏仁甜浆子卖爆了!” 她口中的桂花杏仁甜浆子,就是之前带过来试吃的甜浆粥。回去后余娘子又琢磨了几日,添了杏仁增香,后来又浇上桂花糖浆,这下子无论颜色还是味道,在热饮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一经推出便颇受欢迎。 林芝记便在余娘子家隔壁,宋娇娘自是听过这事。她嘴角上扬,笑着回答:“我听说了,好些官人下值以后都会到你家铺子,又或是使家丁来买上一两盏送回家里呢!” 余娘子捂着嘴笑,凑到宋娇娘耳边低声道:“我和你说,花娘子中途还又跑过来,净说些自卖自夸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给我出的主意。” “她还好意思上门的?” “脸皮厚呗!”余娘子以前带着朋友滤镜,没觉得花娘子有问题。 可跟宋娇娘处熟了才明白,朋友不是单方面付出,哪怕只是聊八卦、说家常,也该互相帮衬、一起进步。 想通这点后,她心里亮堂了不少。这两回花娘子再来,她一眼就看出对方眉眼间藏着的嫉妒:“她还跟着我进灶房,非要瞧瞧桂花杏仁甜浆子的做法,说要想在家里自己做做看。” 余娘子再说一遍花娘子那茶味十足的话,都无语得很。想来花娘子是知道芝姐儿把秃黄油做法教授给自己的缘故,可也不想想芝姐儿一家是如何的人,她们一家又是如何的狗东西。 “你说她是不是当我傻?” 宋娇娘没说话,只拍了拍余娘子的手背。见余娘子还郁闷,她又凑近了些:“还记得谢大羊肉馆里头的窑炉吗?” 余娘子点头,随即猛地往前探身:“是她说出去的?” 宋娇娘给出肯定的答案。 余娘子倒吸一口凉气:“真知人知面不知心。” 宋娇娘重重点头,还好芝姐儿谨慎仔细,自家又早有防备,故而才没让方子流传出去,不然说不定花娘子家头一个开烧鸭店。 余娘子咬了咬唇,又往外抖了个消息:“其实上回我还瞒着你一件事,花娘子说她家侄子能帮我寻一份轻松活计以后,便提了另一桩事。” “?” “就是她那侄子。”余娘子撇撇嘴,“说她侄子重阳节见了芝姐儿,就念念不忘,可她不好意思开口,想让我帮忙提一提。我觉得不妥,没应。” 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没帮忙,花娘子才故意拖着不帮忙寻差事:“直到你跟我说了那些事,我才晓得这里头的问题。” 当时她满心思琢磨热饮,怼走花娘子后才后怕:要是当时真帮着说了,她和林芝一家别说做朋友,恐怕连往来都断了。 “白日做梦!”宋娇娘早察觉到花娘子的心思,如今余娘子的话也只是让她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撇撇嘴,不想再提这晦气人物:“不说这些糟心事了,我听说前几天御街上有大象表演?” “是啊,每年都有的。” “每年都有?”宋娇娘震惊不已。 “没错,我与你说说。”余娘子见宋娇娘好奇,赶忙给她介绍:“每年冬至起到上元节,汴京城里隔三差五便有大象表演,这些大象可聪明了,会用鼻子吹喇叭,还会双腿直立转圈圈,甚至还会跪拜唱喏!” “大象啊……大象长什么样?” “哎?”余娘子满眼震惊, 赶忙比划起来:“大象有那么那么大!” 见宋娇娘还是无法想象,她又仔细说明:“耳朵便有蒲扇那么大,鼻子有这么长,脚掌踩下去便能有个坑……” 宋娇娘听得嘴巴都合不拢。 余娘子见状,又说道:“你若是想看的话,便到时去御街上,那边还能买到绘制图案的小象,运气好的话说不得能出钱让大象画画。” 送走余娘子后,宋娇娘一边从篮子里翻出快做完的鞋子,一边与父女俩说道大象表演:“等到冬至时,咱们一起去看!我倒要看看大象究竟有多少大!” “你上回不是说,等再放假时咱们一起得去看房子的嘛?”林森笑着打趣,同时手里的活计也没停下,将提前准备好的各色料粉倒入馅料,搅打上劲:“怎么又说要去看大象?” “看大象又花不了多少时间,而且从御街去牙行也近。” 宋娇娘既要也要,哪个都不想错过,她一边回话,一边垂首细细缝着鞋边,力求让鞋面平整顺滑:“你瞅瞅,这鞋子做得好不好?” “我家娘子做得当然是最好的。” “去去去,不准油嘴滑舌。” “我说的都是实话!” 宋娇娘懒得跟他拌嘴,等做完了鞋子洗了手,便取了馄饨皮出来开始包馄饨。 她手法早练熟了,拿筷子飞快挑馅、捏皮,没多久盘子里就摆满了大小一致的馄饨。 看着自己的成果,宋娇娘甚是满意,等眼角余光瞥到林森包出来的那些歪瓜裂枣,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没忍住吐槽:“……森哥,你就别浪费馄饨皮了,芝姐儿做馄饨皮也不容易。” 顿了顿,她又沾沾自喜起来:“我就说咱们家祖上也没当厨娘的,怎就冒出个芝姐儿来,现在看来,都是随了我!” 林森不服气,别过头笑出声:“随某个看到鱼蹦跶就吓得蹦到椅子上的人?” 宋娇娘顿时炸了毛,伸手去拧林森的胳膊。 夫妇俩的打闹声一路传入灶房,彼时的林芝正忙着给烧鹅们刷脆皮水,接着逐一悬挂到高处通风。 正忙着,前面的笑闹声戛然而止,片刻后林森撩帘子进门:“芝姐儿,赵起居郎府里要加订两只烧鹅。” “知道了。”林芝拿笔飞快记上,把纸条夹在旁边的绳索上,那绳索上相似的纸条起码有几十张,再看屋檐下,满满当当挂着待烤的烧鹅。 毕竟随着冬至将近,汴京上下都忙着迎节,价格最高的烧鹅销量也迎来一波爆涨。 “我进去帮忙吧?” “嗯,爹就负责宰杀加吹气?” “没问题。”林森回头与宋娇娘说了一声,教她负责包馄饨并接待宾客,旋即熟练地撸起袖子,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忙活起来。 每次在后院帮忙做事,他都得叹息自家院子着实小了些——尤其是时下天气越发阴冷,在外面杀鹅时即便旁边摆着炉子和热水,也冷得厉害,双手都冻得发僵。 还有养在院里的两只鸡,它们被血腥味吓得直哆嗦,日日躲在窝里不肯出来,看着蔫巴巴的。 林森都想着要不干脆一起宰了,免得病死浪费钱,后来念着自家养了好两个月方才作罢。他一边麻利地给大鹅去毛,一边念叨:“咱们看好房子便早点定下,年前开始装潢,年后也好搬过去。” “爹觉得对面谢大羊肉馆,怎么样?”林芝出来拿东西,恰好听见林森的自言自语。 “谢大羊肉馆!?”林森手一抖,声音陡然拔高:“恁大的铺子得多少钱?” “不知道。”林芝听谢掌柜潜逃,铺子被牙行回收方才起了心思,具体的都没去打听过:“就是我觉得咱们这地方挺好的,爹和娘与街坊相处得也熟,老客也多,换到别处去又要重新打交道,怪麻烦的。” 林森松了一口气,声音又落了下来:“也是。” 可女儿这么随口一提,他又忍不住心动起来,林森还记得一家人刚到汴京看房子时的事,那时的他们看着谢大羊肉馆、东记饭馆和福荣庄,那是满心羡慕,想着三年能租上那般的宅子就满足了。 这才几个月,居然就有可能实现了?林森越想越激动,手里的刀都握不稳,割了几下没割开大鹅的脖子,反倒让鹅挣开了手,扑腾着翅膀冲进灶房。 “哎!”林森回过神,登时一跃而起。临近冬至物价上涨,这一只鹅足要百来文呢! 林芝也没反应过来,等她回神,鹅已经往堂屋冲去。 眼看大鹅张开翅膀、压低脖颈便要冲过来,宋娇娘忍不住惊声尖叫。 “呜哇!怎么有只鹅跑出来?”沈砚刚走进来,就见白色羽毛扑面而来。他先是一惊,随即被凶狠大鹅追着叨了两下,赶忙出手一把抓住。 “沈郎?”追出门的林芝松了口气,赶忙从他手里接过大鹅:“还不是爹,杀鹅的时候还敢走神,没伤到手就算运气好。” “还不是你突然说要买谢大羊肉馆,我才吓呆了的。” “芝姐儿,你要买谢大羊肉馆?” “我也只是先说说,连价格都还没去问呢——” 乱糟糟的对话里,沈砚总算听明白了来龙去脉。他哭笑不得,刚想说话又被宋娇娘拉了去:“砚哥儿来得正好,来,试试鞋子。” “鞋子……”沈砚一愣,目光落在宋娇娘递来的布鞋上,半天才反应过来:“您做鞋子做什么?都和您说了……” “都做好了,你再说那些也没用。”宋娇娘把鞋子塞进沈砚的手里,催促道:“快试试。” 沈砚拗不过,接过鞋子默默试了一试。 “怎么样?” “很好。”沈砚说不出别的评价,干巴巴地回答道。 “真的?穿着走几步瞧瞧?” “……”沈砚无奈地站起身来,抬步在屋里走了几圈,脚下暖烘烘的,自下而上的热流仿佛涌入了心头,教人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真的,挺好的。” “我就说不错。”林森凑过来,拍了拍沈砚的肩膀炫耀道:“我娘子的手艺老好了,真是便宜你这小子了!” “去去去,胡说八道什么呢?”宋娇娘一把把林森推开,“还不赶紧去杀你的鹅,待会鹅又跑了!” 等面对沈砚时,宋娇娘又是满脸笑容:“你别听你叔瞎说,你待会就直接穿回去,也好感受感受,要是觉得哪里不好直接说,可不准瞒着婶子我。” 沈砚有些不自在,乖乖应了声。他看宋娇娘在包馄饨,又问道:“不如我也来帮忙?” 宋娇娘刚想拒绝,沈砚赶忙说:“您把我当侄子看,我也是当您婶子看的,帮忙包个馄饨——” “哎哎哎,我可没说那些话哦?不是我不想让你帮忙,是你包角子的水平太差,包馄饨速度也不够。”宋娇娘打断沈砚的话,赶忙伸手指了指里头:“你不如帮你叔去处理大鹅?最近订单多,可把他们父女俩给忙坏了。” 就在沈砚欣然应下,撩起帘子正要进灶房时,便听见林芝与林森的闲话。 林芝正提着刚刚杀好的大鹅,啧啧称奇:“瞧瞧这腱子肉,难怪爹摁不住它。” “喂,说什么呢。”林森哽住,气得直跳脚:“你爹我是疏忽大意,才不小心让它跑了的。” 顿了顿,他才放缓声音:“话说,你真打算买谢大羊肉馆?” “都说了,我就是刚刚听到那个消息才起的心思,还得再去问问。” 林芝将大鹅放在案板上,熟练地开始涂抹香料:“况且那铺子起码要两千贯?不,应该还不止,咱们家里的钱连首付都付不起。” 第78章 要知道谢大羊肉馆面阔五间,便是上回他们在市井见着的那处一千八百贯铺子,论装潢也不及他家华美阔气。 即便这里的地段要比州桥夜市稍差一些,房价也没那边高,但架不住铺子面积阔、装潢精,故而林芝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估摸价格应当在两千五百贯上下。 饶是林芝一家近来生意顺遂,赚钱速度不慢,可手里现钱拢共也才八百贯,还得留下一部分用于周转,真正能拿出来的钱满打满算七百贯,连那铺子价格的三分之一都凑不齐。 林芝搁下手里的活计,直言道:“要想拿下谢大羊肉馆的铺子,定然得走抵当所的月贷路子。” 林森一听见‘月贷’二字,牙便先酸了几分。先前谢掌柜铺子被官府查封以后,一家人才从街坊的议论中得知,原来谢掌柜当初买这铺子,只付了三成现银,余下的都是按月向抵当所交月贷。 如今谢掌柜潜逃 ,牙行当即把这事报给了官府,官府出面封了铺子。 按规矩,若三个月不缴月贷,牙行便会将铺子重新挂牌售卖。卖得的银钱,先偿还谢掌柜欠下的借款,剩下的给其妻儿;新买家要么接着按月交贷,要么一次性跟牙行结清。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铺子能顺利卖出。若是牵扯了别的官司,售卖便要拖延,期间的月贷还得按契书里的利息累加,拖得越久,利钱越高。 林森还听过传闻,有人就是因这般拖下去入不敷出,最后房产被封,退回来的银钱连欠款都不够还,落得个人财两空的境地。 何况有谢大羊肉馆这前车之鉴在,林森本就不愿碰月贷,只想着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来。 可转念一想,手里这六百贯,又能买着什么好铺子?他们如今经营的这处铺子,当初是捡了个便宜才到手,若是放到现在正常售卖,少说也得三百六十贯。 六百贯顶天了,也就能买个门面两间的小铺子,还得费时重新装潢、搬家,连人脉都要从头打理。 这般折腾下来,与眼下的境况又有什么差别? 林森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家赚钱能力不俗,一月四百余贯的收入,稍稍花点钱贷款……好像也不是不行? 那问题又回到了最开始。 林森左右脑搏击,想了片刻便觉得脑壳疼得厉害。 林芝见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桌边,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忙出声打断:“爹,还有一个问题。咱们若是再买铺子,算二回置产,按规矩首付得交五成,而非三成。” “啊?五成?”林森呆住了。 “是啊,”林芝抬手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心里暗道,按她估算的价格,便是三成首付,自家现钱也不够。 真要想买,还得把林芝记也拿去牙行抵押借款,这般风险实在太高。 “想要的话只能看运气了。”林芝耸耸肩膀,无奈道:“若是谢掌柜的案子拖得久一些,咱们或许还能多攒些银钱。” 林芝对自家的攒钱速度,还是很有信心的:“还有一条路便是租赁,只是这得看下家愿不愿意。若是对方愿意的话,咱们便签个三年五年,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罢。” “芝姐儿。”门外传来沈砚的声音,他掀帘而入,脚步轻缓,仿佛自己才刚刚过来,全然没听见父女俩先前的对话:“宋婶子让我进来帮忙。” “正好。”林芝当即停了话头,将手里涂抹好酱料,等待腌制的大鹅搁到木盆里腌制,随即手执铁叉,从架上取下一只腌制好的大鹅,递到沈砚手里:“喏,用竹子管给这鹅吹气。” 沈砚接过大鹅,顿了顿,却没多说什么。 林森见状,顿时放下手里的活计,嘴角勾起一抹笑:“沈郎,快试试!我记得上回你见着这事,还在旁边看了许久,不是挺感兴趣的么?” 说到最后,林森牙痒痒得很。他还记得自己头回给烧鹅吹气时,这小子和陶郎恰好撞见,两人笑得直不起腰,险些滚到地上去。 这回总算逮着机会,定要看看这小子的窘态。 林森心里美滋滋,身子微微前倾,满心等着看沈砚手忙脚乱的模样。 出乎他意料的是沈砚只是平静地拿起竹管,对准鹅颈的小口插进去,缓缓吹气,脸上不见半分红热,动作更是娴熟得像是做过千百回,仿佛这事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这反应,顿时让林森哽住。 更让他糟心的是,宋娇娘端着做好的馄饨走进灶房,恰好见他如男鬼般直勾勾地盯着沈砚看,二话不说便伸手揪住他的耳朵:“你这老东西,没事总寻砚哥儿的不是,真真是为老不尊!” 看看,看看! 林森心里恼怒得紧,他家婆娘就是个偏心眼! 很快,时间便来到冬至。 冬至乃是汴京人眼里顶顶要紧的亚岁,上至官府衙门,下至脚店小铺,都要歇业做节,故而清晨的汴京城反而要比往日安静许多,连街边早食铺子的蒸笼都歇了火。 林芝一家亦不例外,提前一日便挂出‘停业三日’的木牌。不过停业归停业,一家人依然早早起身,在堂屋里各自忙活起来。 林森将方桌搬到堂屋中央,旋即拿干净的抹布擦上三遍。宋娇娘则在箱笼里取出双方爹娘的牌位来,恭恭敬敬端到方桌前。 紧接着夫妇二人在牌位两侧摆上细瓷烛台,中间放上铜香炉,又折了两支枝条,枝桠上黏了几朵自己剪的纸花。 与此同时,林芝则在灶房里热着提前准备好的供品。 等外面准备就绪,她也将满满当当的菜品一并端了出来,稳稳妥妥地搁在方桌上,最后摆上米饭,并将黏上纸花的枝条插在上面。 一切收拾妥当,三人对着方桌站定。林森带头取香点燃,先是对着牌位躬身三拜,将香插进香炉,又牵着宋娇娘和林芝的手,一同跪在蒲团上。 “爹娘,岳父岳母,”林森声音放得轻缓,带着几分郑重:“今年咱们离开席家,搬至汴京,日子过得安稳,生意也很是顺当。虽未能寻到你们的坟茔,但也不敢忘了祭拜。这些吃食都是芝姐儿的手艺,你们尝尝,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芝姐儿往后也顺顺利利的。” 说罢,林森带着母女俩一同叩首。林芝与前身的记忆里都未曾见过祖辈,顶多是从爹娘口中得知少许的事情,例如祖父和外祖父颇为能干,曾是府里数一数二的能干人,偏生齐齐遭遇盗匪过世,又比如外祖母娴雅温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抱病去世多年都让老太太时常念起。 祭拜完,宋娇娘先将牌位重新收回箱笼里,而后三人才聚在一起,将供品分而食用之。 等休息片刻,他们重新进屋里换上新做的袄子、衫子和鞋子,宋娇娘还特地给林芝扎了头发,簪了珠花,最后披上斗篷,方才齐齐出门,准备去御街看大象。 刚拐过街角,三人就见街上已是人头攒动,连马车驴车都被挤得走不动道,有些性急的乘客索性下车来,加入人群之中。 孩子们穿着棉袄在街边跑,手里举着糖画或是面人,嘻嘻哈哈笑闹着;妇人们穿着簇新衣裳,头顶钗环,挎着篮子,一边走一边和相熟的街坊打招呼;还有些年轻郎君凑在一处,商量着待会去看大象表演。 “人好多——” “跟紧了,切勿走散了!”林森生怕一家人挤散,一手牵着宋娇娘,一手牵着林芝,慢慢顺着人潮往前挪:“不用急,前面的都是去看大象的!”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前头突然响起一阵哄亮的欢呼声,紧接着是孩童们的惊叫:“大象!是大象来了!” 宋娇娘立刻踮起脚尖,顺着人群的目光往前望。 起初她只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待人群稍稍散开些,她猛地倒吸一口气,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哇——” 只见不远处的空地上,数十名手持红旗的军士缓缓行来,紧随其后的则是手持各式乐器的乐手,正吹拉弹奏好不热闹。 不过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没留给他们,而是直直落向后方,再后面正有七头大象缓缓走来。 它们比马足足高出两三倍,耳朵真如余娘子说的那般,像两把巨大的蒲扇,垂在身体两侧。 “瞧瞧它们的腿这么粗!这就是大象?”宋娇娘拉着林芝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 每当大象走上一步,她仿佛就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这种体验教宋娇娘口干舌燥:“比我想的还要大好多!” 林芝虽没宋娇娘那般惊讶,但眼睛同样不舍得从大象身上挪开。 他们顺着人潮往前走,直至跟随车象队一路行至宣德楼前,看完一整场的表演才心满意足。 往回走的路上,十有八九人都在议论大象,旁边的摊贩也不失商机,纷纷叫卖起泥塑,木雕,窑烧而成的各种大象雕塑或者画像。 别说寻常路人,就连林芝一家也没能忍住,不多时怀里便抱着好几个大象雕塑。 他们逛了大半天,直至通体冒汗,肚里咕咕直叫方才离开御街,准备寻个铺子用饭。 “不如去聚友楼?”林森想起那日吃过的松茸鸡汤,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如今已是冬至,说不得会有什么冬季的时令菜呢,等咱们吃好再去牙行问问房子。” “这倒是……”林芝和宋娇娘闻言,顿时心动不已。三人敲定主意,立马调转方向,打算穿过旁边的巷子,往聚友楼而去。 眼瞅着聚友楼近在眼前,一名汉子推着装满废渣的数个木桶从三人面前经过。 林芝下意识避让,只是随着那名汉子走远,一股淡淡的,古怪的异味直涌入她的鼻腔。 嗅到的瞬间,林芝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往身后看去。 “怎么了?” “……那个废料桶也太臭了。”林芝摇摇头,抱怨道。 “嗐,毕竟是装废料的。” “可不是,不过这边比咱们那边还勤劳啊?连冬至都来收取废料。”宋娇娘往后瞧了一眼,有些惊讶。 越是富贵的地段,街道司派遣的倾脚夫便越多,地方亦能收拾的更为干净整洁。 林芝一家所在的地方并不算最富贵的地段,但却架不住一溜衙门都在这里,故而街道司的差役已比旁处勤快。 没曾想这里居然还有更勤快的。 一家三口感叹的同时,他们也穿出巷子,抬眸便见着熟悉的瓦子以及坐落在其中的聚友楼。 第79章 三人熟门熟路进了店,至二楼窗边位置落座。林森探身一看,面露喜色:“娇娘,芝姐儿快看!咱们今日运气不错啊。” 三人所坐的位置恰好能将对面的勾栏尽数揽入眼中,只见台上正坐在两名弹琵琶的乐女,另有五名纤细女郎正跳着胡旋舞,清亮的乐声,摇曳的舞姿,引得诸人纷纷驻足观看,更有不少人注意到聚友楼的好地段,赶忙进了铺子。 “亏得咱们来得早。” “就是,要是迟点怕是就没这般的好位置了。”宋娇娘看着接二连三走上二楼的顾客,愈发庆幸。 恰好铺里的伙计也将菜单呈送上前,林森看了两眼,忽地认出人来:“我见过小哥的!” “你好端端说什么呢。”宋娇娘无语,白了林森一眼:“咱们上回来聚友楼吃饭时见过吧?” “小哥曾来过我家?”林森没理宋娇娘的话,好奇追问道。上回他在铺里见到面前人便觉得眼熟,时下再次遇见难免教他惊喜。 平哥儿浑身一僵,嘴里泛苦,干巴巴地回道:“您是——林芝记的林掌柜?” 林芝听到这话,方才回头看了一眼。不过她又不在堂屋里出现,加之她还有一点点脸盲,故而根本认不清往来食客,更不用说平哥儿了。 林芝默默转身,继续趴在围栏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胡炫舞,只见舞女们的长袖在空中旋转,蓝绿交错的裙角随着转动仿佛如流动的水一般波澜起伏,配上那莹润放光的雪白肌肤,直教人错不开眼,就连刚刚还喧哗吵闹的场外也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沉浸于眼前的表演中。 “芝姐儿,芝姐儿。” “嗯?嗯。”林芝回过神,回首时手里被塞进一本菜单。她翻看一二,略过上回吃过的菜又选了几道,便将菜单送了回去。 平哥儿接过菜单,赶忙退下。他把单子送到后厨里,想了想,又寻到周厨那边,悄声说道几句。 周厨惊讶归惊讶,可想着崔厨娘上回的交代,便摇了摇头:“无需在意,就当是正常的食客招待便是。” “是。” “等等。”平哥儿刚走,周厨又唤住他:“待会儿听听他们的对话,若是那姐儿说了什么便都记下,回头告诉我。” 平哥儿应了声,赶忙出去了。 等他离开以后,周厨心神不宁半响,他没去崔厨娘这里,反而是上前瞧了瞧林芝几人定下的菜单,目光落在最下面一行。 周厨心中微动,行至内里,在诸多帮厨诧异的目光中亲自动起手来。 “周厨怎么下厨了?” “包厢里来客人了?” “……没有吧?”灶房里的厨子面面相觑,聚友楼里一楼二楼乃是普通堂屋,接待散客,只一楼不收茶水费,二楼收取茶水费,而包厢则位处三楼,全部需要提前预定,无论订购几道菜品,光茶水费便要两贯钱。 同样,包厢里的顾客所点的菜品,都由对应的厨师制作,体验感自是完全不同。 而周厨便是专门负责三楼包厢的厨子之一,这般出人意料的操作直教人想不通。 不多时他便送上三道菜品,两道凉菜一道热菜,凉菜乃是腊肉拼盘和白切鹅,热菜则是豆瓣烧鸭。 腊味拼盘乃是带皮腊肉拼腊肠,前者腊肉带皮,富有嚼劲的同时还肥而不腻,越嚼越香;后者制作时间充足,咸鲜香风味十足,味道恰到好处,完全不会让人觉得齁。 林森与宋娇娘赞不绝口,而林芝才腊味拼盘的制作工艺里也能尝过酒楼管理者经营得法,运转高效,细节方面更是把握得极好。 再来是白斩鹅,许是自家最近做烧鹅的缘故,林森和宋娇娘对这道鹅肉都十分上心。 林芝光看洁白的鹅肉与透着粉色的骨头,便知这白切鹅做得不差。果然夹起一块放入口中,本身比较粗糙的鹅肉入口松软,外皮Q弹,肉质顺滑醇厚,香味浓郁,想来煮制时应当是加了肥膘的。 这般的味道,需要用小火慢慢泡制而成,又是耗时耗力的一道料理。 林芝又夹起一块,蘸了蘸酱汁,眼里又是惊喜,这酱汁是蒜蓉、醪糟加各式辛香料组成,鹅肉用这物配合使用,味道顿时更上一层楼。 就连抱着挑刺的林森和宋娇娘,也说不出不是的话,或者说她们没想到鹅肉竟是不用辛香料就能做得这般好吃。 林芝闻言顿时笑了:“爹,娘,这你们就说错了,这鹅肉起码得用辛香料炖煮上三盏茶功夫,方才能让肉质这般松软又细腻,醇厚又温润。” 接着是豆瓣烧鸭,盘里的豆瓣烧鸭还冒着热气,俨然是刚刚出炉的。 油亮的酱色裹着大块的鸭肉,炒得微焦褶皱的鸭皮缀着深褐色的豆瓣碎,上面还堆着黄豆、葱段等物,色泽鲜亮,香味扑面而来。 硬要说缺点,便是量少了些。 豆瓣和鸭子都是林芝一家再熟悉不过的食材,故而宋娇娘看着送上来的小小一盘,忍不住嘀咕一句:“这要快四百文吧?这鸭子也忒值钱了……” 林芝夹起一块来尝了尝,鸭皮富有韧劲,鸭肉紧实弹牙,汁水丰腴,最重要的是半点鸭腥味也没有。 她细细品尝半响,渐渐有了答案:“想来是鸭子的品种不同?这肉质要比咱们之前做烧鸭时用的鸭子肉质更清甜,质地似乎也更紧密。” 林森唤来平哥儿询问,方才知道聚友楼用的是高邮麻鸭,而非本地豫鸭。 从扬州高邮运输到汴京,其身价自是翻了数番,其制作的菜品价格亦是水涨船高。 不到四百文的价格听着贵,实则一点都不贵。 甚至林芝回想了一下菜单,忍不住与平哥儿说道:“其实你们菜单上也可以标注下食材来源地的,这样咱们选择的时候亦不会有这般疑惑。” “就像刚刚的鹅,也不是咱们本地的品种吧?”像是林芝这般能品出鸭肉质地味道不同的人是少数,大多数普通人,或是初次进入聚友楼的食客恐怕都会生出如宋娇娘这般的疑问。 顿了顿,林芝又想或许是聚友楼作为汴京城里有数的大酒楼,往来的也多是小有资产的富户,这个价格对于大家来说也属正常? 但后世的餐厅饭店,也都喜欢标明食材产地,这样一来能够锚定品质,二来能与顾客建立信任,减少顾虑,三来也能强化菜品的价值。 换作林芝自己的话,肯定会写上,至于别的铺子她也就随口一提,再多的也没什么好说了。 平哥儿表情不变,笑着应下,不多时又送上来两道菜品:“ 三虾茭白,花胶黄鱼羹。” 听到茭白二字,林芝率先来了兴趣。其实茭白便是菰米感染黑粉菌形成的膨大茎秆,时下正处于两者兼并的时期。 因着茭白特殊情况,加之官宦人家不轻易吃这些出世不久的食材,所以酒楼乃至市井都难得见着。 没曾想,眼下聚友楼却是走在诸人前面,甚至率先拿出成品菜来。 所谓三虾便是虾油、虾脑和虾籽,配上只留下内里最嫩的茭白芯,那一口下去先是虾的鲜甜,再是茭白的清甜,可谓是满嘴生香,教人食欲大开。 这时候,再来上一碗花胶黄鱼羹,那定然会是鲜上加鲜。 林芝想到这里,伸手掀开锅盖,热气裹着鲜香喷涌而出,直直侵入一家三口的鼻腔内。 前面还心心念念松茸鸡汤的林森,此刻双眼发直,深深嗅了一口:“好香的味道!” 甚至连周遭的食客也投来视线,更有人悄声道:“花胶黄鱼羹?这味儿比我上回吃还香浓?” 平哥儿闻言,暗暗点头,毕竟眼前这份可是出自周厨之手。要知道他回头去拿餐食时,可是被惊到了! 周厨竟然亲手为这一家三口做菜!?再是手艺出色,也不过是开脚店的商贩啊…… 平哥儿想到这里不免心情复杂,半响才按捺住情绪,继续观察着林家人,想要看看他们这回会说出什么。 花胶黄鱼羹不止是香味惊人,模样也是夺人得很,只见炖煮到奶白色的汤汁光泽温润,丝滑细腻,雪白的黄鱼在汤里沉浮,四周缀着翠绿的芦笋、雪白的竹荪、红润的火腿丝,间或能看到半透明的花胶丝,光是外观就足以打下满分。 林森舀起一碗递给宋娇娘,又给女儿也盛了一碗,最后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迫不及待地尝上一口。 甫一入口,林森便大吃一惊,那羹汤细滑粘稠,仿佛要将嘴唇都粘在一起。 还未等他蹙起眉,想要舔舐唇瓣,落在舌尖上的汤汁便在瞬间点燃炮火,让强烈的,震撼的鲜味重重叩响味蕾的大门。 最后,林森只来得及吐出一口长气,就忙不迭再次开始咀嚼,黄鱼鱼肉细嫩无刺,咸鲜中带着鱼肉本身的清甜,花胶丝吸满了黄鱼的鲜味,稍不注意便顺着喉咙涌入胃里。 配上提鲜的芦笋、竹荪和火腿,几种鲜味齐齐在嘴里交织碰撞,激发出的鲜味如浪潮一般一阵又一阵,一轮又一轮冲击而来。 别说林森和宋娇娘,便是林芝也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筷子,面露异色:“这道菜的水平——” 顿了顿,她轻声道:“很厉害。” 依林芝看此人的水平已不逊色于上辈子的自己,换作自己来制作眼前这道花胶黄鱼羹,想来大体也就是这个水平罢。 林芝不知这道菜出自周厨之手,心中暗暗思忖,让自己要潜心向学,切勿骄傲自满,以免教人追上。 “我得说,我换了。”林森冷不丁开口道,“上回的松茸鸡汤得退居第二,这道花胶黄鱼羹位列第一。” 宋娇娘喝完一碗,尚且意犹未尽,又盛了一碗细细品味。她听着林森的话语,不免连连点头:“的确。” 林芝忍不住,也点了点头,甚至还询问平哥儿这道花胶黄鱼羹是哪位大厨的作品。 平哥儿未得周厨允许,自是不好说,只好表示自己只负责上菜,对此并不清楚,若是林芝想要知道的话他可以去问问。 林芝想了想,倒也作罢。 正当几人对话时,后厨里帮厨伙计们也是议论纷纷,对此颇为惊讶。更有伙计认出林芝一家:“我记得上回周厨出来询问菜品意见时,那家人也在!” “真的假的?” “莫非是周厨的亲戚朋友?” “你们在说什么?”汤厨从后面转了出来,淡淡地瞥了一眼眼前几人。 “汤厨!” “对不起汤厨,我马上回去。”有惊慌失措离开的,也有大着胆子凑近禀报的:“汤厨,我们是在说……” 听完这名伙计的话,汤厨探出身去,目光落在那一家三口身上,面色骤然一沉。 第80章 【警告:本章有部分不适合在吃饭时阅读的内容!】 这些伙计不认识,汤厨却是认识座位上三人的。 毕竟前有周厨和崔厨娘点名尝了他们家的菜,后有同街的谢大羊肉馆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自己的方子被传到市井之上,而如今周厨更是亲自下厨为他们料理菜品,汤厨哪能记不住这一家人的脸。 只是他没想到,区区一个开脚店的人家,竟是这般难弄。 越是如此,他越发警惕在意,唯恐他们入了崔厨娘的眼。汤厨脸色沉了沉,又转瞬恢复,以至于这名禀报的伙计还以为是他眼花了。 汤厨故作思考回忆,半响才笑了笑:“我曾见过周厨的家里人,未曾见过这三位,想来是周厨兴趣使然,偶尔下厨做上一二。” 紧接着,他和颜悦色地吩咐伙计:“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偷闲摸鱼了,赶紧回去开始准备工作,待会儿有贵人要来。” 说罢,汤厨深深看了一眼林家人,转身也走进灶房里,心中暗暗思忖:都怪那谢平太过没用,害得他还要想个别的法子才是。 那边,林芝一家吃完这一餐,心满意足地离开聚友楼,拎着今日采购到的小东西,前去牙行寻了相熟的范牙人。 说是冬至放假,牙行里依然热热闹闹的。范牙人见着一家三口来,脸上满是笑意,毕竟林芝记烧鹅的名声都传到他这里了,这家人的赚钱能力可谓是有目共睹。 听到三人的来意,范牙人愈发欣喜,不过可惜的是谢大羊肉馆尚在查封期内,还未重新上架,范牙人帮他们提前打听了一下,估计这铺子出售价大约在四千贯上下。 “四千贯!?” “是。”范牙人看出一家三口的震惊,尴尬一笑:“具体还要等定价出来才能确定,三位手上紧张的话咱们牙行也能提供借贷……” 没等他说完话,林芝便连连摇头,改口道:“这价格肯定不行,劳烦范牙人帮咱们关注关注旁的铺子,铺面得比我们目前的大一些,后面最好能多些屋子……” 她将自己的要求细细描述一边,半响才与爹娘一道离开牙行。 三人出了牙行便直摇头,宋娇娘直接吐槽道:“这是把咱们当冤大头,想要杀猪啊?” 林森冷笑:“怕是有别的目的。” 林芝点点头:“怕不是想要咱们家的方子。” 市井上的烧鸭店日渐增多,可不少此前吃过林芝记烧鸭的食客对此依然是挑剔满满,时不时便会抱怨一句,说是林芝记烧鸭更好吃。 偏生林芝记已专做烧鹅烧鸡,烧鸭是只闻其名不见其身,教汴京城内无数老饕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之前更有人寻上门来,邀请林芝登门制作,只是铺里生意实在太忙,最后也被林芝婉言拒绝。 依她看,怕是牙行也清楚知道这些事儿,想要用借贷之事拿捏。 林芝摇摇头:“咱们再去别的牙行问问,不说谢大羊肉馆,就说寻别的铺子。” 林森和宋娇娘齐齐同意。 …… 次日清晨,林芝是被街道上的嘈杂声给吵醒的。她扯了扯被褥盖住脑袋,意图无视并睡过去,没曾想那声音越来越响,就连隔壁也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多时,隔壁的门打开,随即便是鞋子趿拉的声响。 林芝听着动静,应当是爹出门查看了,她合上眼,想来声音应该很快会消失,睡意也渐渐随之而起。 哪晓得,别说轻了,她还听见街坊薛大娘和余娘子的声音。 这下,林芝是彻底没了睡意。她打着哈欠,困倦地坐起身来,盘腿坐在炕上半响,林芝方才慢吞吞地动起来,穿上袄子,套上袜子,又垫着脚把昨日放在炕边热着的棉鞋勾过来。 林芝穿戴整齐,出门洗漱 去了。 等她准备齐全,发现外面的嘈杂声轻了些,却也没完全消失。 林芝心中疑惑,索性穿过灶房往堂屋而去,又推门而出。 刚走出门,她便注意到明明是冬至节内,却有不少差役神色严峻地围聚谢大羊肉馆前,而吕三也赫然在列。 眼看吕三一本正色,正在与身侧同僚说着话,林芝自是没有上前询问。 她四下看了一圈,便见着林森,对方正与几名街坊说着闲话。 “爹,是出了什么事?” “芝姐儿也起了?”林森止住话头,回转身来看:“我也刚刚在问呢。” 挽着竹篮的薛大娘其实也并不清楚,解释道:“我刚出门准备是市井买菜时,便见一行人直接将谢大羊肉馆围了起来,进进出出,好生严肃。” “许是又有人来要钱了吧?” “我听说牙行要收回这铺子重新售卖了。”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凑热闹的街坊,闻言七嘴八舌的说道。 “那谢掌柜啊,真真是贪心。” “你们晓不晓得谢掌柜的来头?”有人顺势八卦起来,“以往他吹牛吹得多厉害,我还以为是员外富户,又或是给高门大户打理生意的,现在闹出事来才有人说,说他以前就是个地痞流氓,后来不晓得从哪里发了一笔财,方才开了店。” “嗬!竟是这样!” “哎哎哎,别扯开话题。”薛大娘见诸人话题越扯越远,赶忙抬高声音。不过她又怕被那帮子衙役听见,赶忙压低声音道:“我和你们说,我瞧着不像是要钱的官司!” “嗐,我还以为要说啥……” “你们别不信。”薛大娘抬手指了指衙役中的几人,说道:“前两回出凶案的时候,喏,喏,喏,那几个衙役都在里头!他们不是一般的差役,是专门负责查凶案的!” 这话一出,场内瞬间安静。 半响才有人悄声说道:“不会是谢掌柜的妻儿出事了吧?之前好多人去他们家讨债呢!” “别说那等晦气话!” “谢掌柜不是东西,他家妻儿人还是不错的。”另外一人点点头,附和道:“与其说他们,不如说是谢掌……柜?” 说话的大娘声音渐渐变轻,旋即周遭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半响,林森才颤巍巍道:“谢掌柜不会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众人面面相觑,心情颇为沉重。 饶是被谢掌柜莫名针对的父女二人,亦是说不出的复杂。 尤其是等到中午,他们还迎来了大理寺走访审问的官吏差役,从他们口中得知谢掌柜已确定死亡,且是他杀之事。 “你们昨日分别去哪里了?” “我们一家三口都在一起,先是去御街看了大象,还买了不少泥塑大象玩偶,而后又去了聚友楼吃饭。”林森不知差役为何要询问昨日之事,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再来我们还去了牙行,随后便返回家中,后面就没有离开过。” “你们上回见到谢掌柜是什么时候?”差役沉声询问道。 “是立冬后七八日的时候?”林森回想了一下,“就是有人上门催债,曹厨跑了的那日,后头我们看到谢掌柜锁了门离开的。” “后面未曾见过吗?” “没有。” “他可寻你们过?” “没有。” “那日起你们有离开汴京城吗?” “没有,我们都是开店的,加上那时快冬至了,生意忙得很,从早到晚都没有空。” 林森被问得渐渐皱眉,反问道:“差役是怀疑我们作案不成?” “不好意思。”旁边的差役见状,赶忙开口解释:“根据我们走访周边了解,您家里与谢掌柜家为烧鸭之事颇有矛盾,而且昨日还去牙行了解他家铺子的费用吧?” 林森无语,没曾想自家去了解下铺子钱还能被盯上:“我家铺子实在太小,加上街坊都说谢大羊肉馆不日要被上架出售,我们才起了打听的心思。” “没曾想开口便要四千贯……”林森今日说起,都觉得可笑:“我们觉得价格太贵,便让牙人帮我们另外寻铺子。” “你们可以去打听下。” “原来如此。”差役逐一记下,旋即又问起最后见到谢掌柜那日时一家人的行踪。 “那日我们一家邀请了朋友到家里来试吃馄饨。”若是平日林森还真不好解释,那日却是最简单不过的:“其中大多数都是大理寺的官人差人。” 差役一怔,等听到林森报菜名似的报出一连串名字以后,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同时态度也肉眼可见的温和起来。 等负责走访的差役归来,确定了林芝一家昨日的行踪后,他的态度愈发和善,甚至还稍稍透露了一些办案细节。 “您是说谢掌柜的尸首是在弃物场发现的?”林芝大吃一惊,时下的弃物场相当于后世的垃圾填埋地。 街道司的脚夫们会收集垃圾桶,再用推车箩筐等物统一运出城外,倾倒在预先划定的弃物场内。 在弃物场内,还有专门的人进行分拣,比如炸过食物的恶油会被过滤出来,再低价卖给作坊,充作胰子的材料,比如厨余垃圾如茶叶骨头等物会被卖给农户喂给牲畜,亦或是发酵做成肥料,又比如陈旧的家具木材会被翻新处理,亦或是拆解成木柴送去各地售卖。 而发现谢掌柜尸体的正是一对兄弟,据他们所说因着恶油售价高,平日里轮不到他们,所以两人才会趁着冬至假日跑到弃物场,想要发一笔小财。 没曾想,他们在过滤废油时竟是发现里面有类似布料的东西,等拉出时才发现是一具尸首! 那尸首不知在油里泡了几日,肿胀不堪不说,更是在捞起的瞬间骨肉分离,直把小贩吓得尖叫不断,连滚带爬地冲出去报案。 “据小贩的描述,大理寺的官人已绘出画像,与失踪的谢掌柜有七八分相似。” “就在今日上午,谢掌柜的家属已确定一起捞起的衣物和配饰,皆是谢掌柜失踪当日所穿着。” “据仵作确定,应当是被人丢弃如废油桶内,随后便被运送到弃物场内,许是因沉入底部而一直未被人发现,直到尸体腐败膨胀,渐渐上浮,方才露出痕迹来。” “等会。”宋娇娘捂着嘴,面色发白:“……等会?浸泡数日?那,那些个前面捞出来的废油呢?都,都,都会拿去做胰子?” 林森和林芝的脸色也骤然一变,登时想起一桩事来,对啊!那岂不是拿去做的废油里还有尸油!? 想到这里,三人面色青白,要吐不吐,就连官吏差役也变了脸色,颇有些坐立不安,半响讷讷笑道:“此乃办案内情,还望三位暂时不要说出去。” 林芝:“……” 林森:“……” 宋娇娘:“……” 一家三口齐齐想着,后头,后头他们就用澡豆吧,别买胰子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被问询的又何止林芝一家,东记饭馆、福荣庄等与谢大羊肉馆有过纷争的掌柜,被欠了一屁股债的铺子掌柜以及曹厨等人,都被差役逐一寻上门去,仔细盘查询问,就连其妻儿也被列入名单之中。 尽管调查持续数日,可依然没有半点进展。林芝稍加打听,便知道其他人家也与自家一样,都是那日见到谢掌柜的最后一面,不少人都见到了他匆匆往市井而去的背影。 唯一肯定的是,谢掌柜根本没潜逃,而是去了某个地方,见到了某个人,随即便遭人杀害。 确定这点以后,包括林芝一家在内的大理寺前街商户很快被排除在嫌疑之外,倒是那几家登门要债的商户掌柜、当日曾提醒谢掌柜就要将铺子上架售卖的酆牙人,以及谢掌柜的妻儿成了重点怀疑对象,连着数日被带去衙门询问不说,各种流言蜚语也是层出不穷。 因着案情恶劣,加之尸体形容之惨烈, 消息一路传到上峰,饶是陶应策和沈砚并不负责这起案件,也打听到不少内情。 “别看问询的人众多,实际上基本都被排除嫌疑了。” “排除嫌疑了?也就是说还未确定嫌疑人?”林芝撩起帘子,从灶房里走了出来。她将一盘子吃食摆在沈砚面前,旋即问道:“真的假的?我听街坊上的人说差役一直在盯人呢,弄得人心惶惶的。” “当然是真的。”沈砚随口答道,垂眸看向面前的吃食,眼里带着好奇,面前的吃食有点像馒头,又有点像煎饼,不过要来得小得多的吃食。 他抬手戳了戳,惊奇地发现表面看起来是煎得焦黄金灿,实则摁上去却又是软乎乎的。 沈砚定了定神,先回答林芝的问题:“其实负责此案的差役询问过平日里收集废油的人,他们说废油价高,故而平日他们过滤收集时都非常仔细,尤其是冬至前商家丢弃废油的频率更多,而他们也想度个好节日,故而那段时间他们每日都会清理到底部。” “甚至经过差役确定,唯有冬至那日他们放假,前面他们日日都去的,若是谢掌柜的尸首早在其中,也应当早早被发现才对。” 林芝震惊:“也就是说那具尸首很有可能是在冬至当天,才被凶手丢弃进去的?” “没错。”沈砚点点头,接着又叹了一声:“问题是谢掌柜的确已死亡多日,且看身体状态应当是一直被藏匿在废油之中。” 听到这话,林芝顿时恍然:“也就是说杀害他的人应当有足够的地方和空间来安置废油桶,甚至数日不清理都没让人注意到。” “这样的环境、空间,甚至拥有并运输大号的废油桶都无人怀疑。”林芝凝神思考,“要么是中等以上规模的食堂、饭馆和酒楼,要么就是街道司里有人帮忙。” “不过。”林芝困惑道,“既然能有地方安放尸首,为什么又急急忙忙在冬至那日直接丢弃处理,是有什么不可控的原因吗?” “现在还不清楚,衙门里还在继续调查这事。”沈砚回答道,随即他抬手点了点面前的吃食,好奇道:“芝姐儿,这是什么?” “这是豆沙小面包,才刚刚出炉的,热乎着呢!”林芝回过神来,笑着介绍道,面包的材料很简单,故而她便试上一试,没曾想窑炉烤出来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做出来的豆沙小面包外皮金黄,奶香十足。 “豆沙小面包?”沈砚将自己刚刚戳过的那颗小面包拿起,呼呼吹了两下,再放到鼻尖嗅了嗅。 眼前的面包与平日见到的馒头笼饼香味略有区别,后者通常是纯粹的面香,间或带着发酵的特有香味,而手里的面包带着烤制的谷物香,还有隐约的焦糖香。 沈砚双手微微用力,将豆沙小面包一分为二,里面蓬松的面包纹理以及热气腾腾的豆沙立马映入他的眼中。 “好香。”随着豆沙香气涌出,很好地与面香焦香混在一起,甜香越发浓郁,激得沈砚不禁口齿生津。 他没忍住,把半个丢进口中,蓬松轻盈的面包体与笼饼的扎实不同,仿佛唾沫便能将其融化。 豆沙一半是极为细腻的,还有一半则是带着颗粒状的,香甜又轻盈,回味中还带着桂花的香气。 “你舌头还蛮尖的,竟是吃出桂花的味道。” “哎?我说出口了。” “不然呢。”林芝忍俊不禁,一边解释一边将另外一份豆沙小馒头打包好:“我在炒制的时候往里加了桂花糖浆和饴糖。” 旋即,她与宋娇娘道:“娘,您拿去给余娘子尝尝鲜,就说是用她送咱们的桂花糖浆做的。” 宋娇娘笑眯眯地应了声,那些个桂花糖浆便是余娘子做桂花杏仁甜浆子时准备了的,除去自留好几缸以外,还送了林家两壶。 她拿着一匣子豆沙小面包出了门,不过都还未到余娘子铺,便见着一辆马车停在自己门口,旋即一行青衣汉子下车来,抬步往自家铺里去。 宋娇娘赶忙将匣子塞给余娘子,匆匆说了两句便往回走,刚进自家门便听到父女俩的惊呼声。 “邀请函?” “新年新人会!?” 宋娇娘脚步一顿,心怦怦跳了起来。她愈发加快步子,赶忙进了屋里,只见为首的青衣汉子脸上堆笑,拱手笑道:“正是。” 他从身后人端着的托盘里取出信笺,双手奉送到林芝手边:“还请林厨娘收下。” 林芝下意识接过信笺,不过并未拆开,而是蹙着眉立在原地。 汉子对此习以为常,每年收到邀约的厨人,十有八九都会激动兴奋到语无伦次,像是这种呆呆站在原地的还属于正常的,有些扑上来么么亲两口都有。 汉子送出信笺,任务也宣告完成,他正准备走,没曾想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能拒绝吗?” 林森和宋娇娘先是一怔,旋即惊声尖叫:“芝姐儿!?” “这位大哥,别听我女儿瞎说。” “好端端的拒绝什么?”另一边宋娇娘三步并两步上前去,拉着女儿的手走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余娘子他们都说,参与了新人新年会以后,生意能翻好几番呢。” “我是觉得咱们一步一步来便是,用不着甚的虚名,况且咱们铺子现在就人满为患,日日有人在外面排长队。” “要是——”林芝还真是深思熟虑过的,她拉长调子示意宋娇娘想象一番:“咱们到时候还怎么做生意?说不得先把口碑砸了。” 宋娇娘压低了声音,林芝却是没有的,故而她这一番话说出口,愣是把旁边的青衣汉子都给听呆了。 青衣汉子是真震惊,难已掩饰的那种,每年新年新人会是不少新人出人头地的机会,可他还是头回听说有人怕出名然后生意太好给拒了的,不是,你就那么确定你能生意好? 青衣汉子槽多无口,半响才把嘴里转悠了半响的话语重新咽了下去,噙着笑脸打断母女俩的话:“不好意思,林厨娘,此乃饮食行会与官府协作的活动,开办至今我还未曾听说哪位会员拒绝参与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您不如先与家里人商量一二,若还是坚持这个想法,再去饮食行里谈一谈?” “对对对,咱们再讨论讨论。” “这位大哥,我送你们出去。” “喂!”林芝跺跺脚,却是被林森和宋娇娘拿到灶房里:“你这丫头,怎么能为铺子小而拒绝呢!” 林芝无语:“我刚刚都说了,咱们铺里一共就咱们三人,能负荷的程度也就我们家这些,要是生意翻上三倍,到时候队伍都得排到街市去。” “那不是还能预约。” “那到时候咱们也不用做别的,单做一样东西就是了。”林芝双手叉腰,无奈道。她觉得自己以一敌二有些困难,又出门去寻本地人沈砚帮忙:“我就不信往年没有遇到这种问题的新铺子过!” 沈砚听得这个问题,倒是蹙起眉来,迟疑道:“我没怎么关注过这个事儿,也不晓得往年的参与者近况如何?” “问问余娘子吧?” “去年啊,去年的获胜菜品叫作香蒜翅,制作的铺子叫什么嗯……”余娘子听得林芝得到邀请,顿时惊喜不已,赶忙回想起去年的获胜菜品和铺子。 只是她记得菜品,却是不记得铺名,索性去把吴掌柜也拉来问问:“我那时还让我家官人去买过呢!他肯定记得。” “啊,那家店啊。”吴掌柜果然记得,只是他搔搔头:“那家店已经关门歇业了。” 林森和宋娇娘变了脸色:“啊?” 吴掌柜笑道:“你们用不着这样,听说他被城里一家酒楼赁去做了厨子,方才关了自家的小铺。” “那前年的呢?” “那家是去了当年的唐侍御史府里做厨人,也有好几年没见了。”吴掌柜笑道,“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等听说林芝也得到邀请,吴掌柜顿时面 露惊喜:“这可是大好事啊!” 林森和宋娇娘:“瞧!” 林芝搔搔头:“可我又不想去官人府上,也不想去其他酒楼饭馆里当厨子。” “那也有自行开酒楼,后来越来越有名气的。”吴掌柜笑道,“比如咱们汴京城的会仙楼,五闲楼,蒋星饭馆……那些铺子的主厨也都是出身新人新年会的!” “喏,你看看。” “人家是酒楼,翻个两三四五倍生意也无妨,咱们铺子翻个倍那还得了?”林芝面无表情,把话题扯到最开始。 林芝与爹娘三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索性气鼓鼓的坐在位置上。吴掌柜乐呵呵地看着,随手捡起一个红豆小面包,咬了一口便惊为天人:“口感好奇特的馒头!” “松松软软,香甜得很。” “哎,让我尝尝。”余娘子没忍住,也加入其中。 林森夫妇原本还想板着脸,听着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也是没忍住,默默加入啃啃啃的队伍中。 “不过。”吴掌柜吃着的同时,冷不丁开口道:“你们一家的信心还挺足,都还没开始比赛呢,就认定会获胜了。” “咳咳咳咳咳!”林森刚在吞面包,听到这话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就连林芝也不免尴尬起来,拿着小馒头咀嚼咀嚼,默默转移话题:“谢掌柜啊……啊……嗯?” 林芝咀嚼的动作渐渐变慢,半响吐出四个字来:“冬至那日?” “等等?”她忽地一惊,猛地侧首看向林森夫妇:“爹娘,那天咱们到聚友楼前时是不是见到一辆正在驮着废料桶往外走的车?” 林森想了想:“对。” 宋娇娘也跟着点点头:“是有这么一辆车,我还说难得见到那般勤快的呢。” 第82章 大理寺后衙一室内,负责谢掌柜谋杀案的赵司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身体骤然往后靠去:“唉……” 他面前的桌案上堆叠着乱七八糟的卷宗,上面写着衙役搜集到的各种供词,以及百姓递交的线索。 可调查数日,愣是没一丝进展。 赵司直起身踱了两步,靴底碾过散落的纸笺,发出沙沙的声响。可他连弯腰去捡的精神都没,只觉得心烦意乱。 赵司直已是近五十岁的人,至今却还是个正八品官,与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一个品阶。 不过他已不是干劲十足的小伙子,也没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只想能稳稳度过这轮磨勘,能稳稳向上爬一级,又或是平移去京外当个县令判官什么的。 偏偏在这个时间,他拿到了这桩案子。赵司直转身走到桌案旁,看着上面的内容便直发愁,只觉得短短几日功夫他的两鬓间又添了些霜白。 “赵官人,赵官人。”伴随着门环叩响声,门外忽然传来差役急促的声音。 “何事慌慌张张的。”赵司直皱眉,勉强压下心头烦躁。 “启禀赵官人,是陶司直手下的沈吏求见。”门外的差役赶忙停了手,隔着门恭声回答道。 “我没——” “说是有谢掌柜案的线索!” 赵司直猛地顿住脚步,双眼瞬间放光。他快步走到门边,故作镇定地开门,却难掩声音里的急切:“人在哪里?让他们速来见我。” 不多时,差役便将四人带了过来。赵司直哪有平日的冷淡,时下热情地迎上前,紧紧握住沈砚的手:“沈官人!这三位是——” “他们在冬至那日,曾见到有人运送废料桶行走在巷子里。” “嘶——”赵司直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三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他忙不迭使人上茶,又唤了贴书吏记录对话,细细询问起来:“你们确定是冬至那日?是什么时辰发现的?运送之人长什么模样?” “就是冬至那日。”林芝肯定。 “至于时间的话,时间的话,额,”林森坐在椅子上,拘谨地看了一眼神色肃穆的一众官吏,尤其是虎视眈眈的贴书吏。 一想到自己说的话都要被登记在册,林森就浑身紧绷。他心里暗暗叫苦,而后看向林芝和宋娇娘:“咱们是正午进的聚友楼?” “应该更早,你忘了。”宋娇娘也有些紧张,努力深呼吸:“当时咱们到二楼的时候还没几人,咱们才能选到窗边的位置,我觉得应当能提前半个时辰。” 林芝想了想:“咱们进去的时候,对面的勾栏刚刚开始表演胡旋舞,他们应当有具体的表演时间才对。” “我们就是在面对聚友楼的左侧巷子里,遇见的那人。” “你们为何会在那边?” “我们是从御街看完大象表演,又买了纪念品。”林芝解释道,“当时为了早些到聚友楼便抄了近道,那路上没几个人,加之我们自己便是开铺子的,方才注意到驮着废料桶的车子。” “原来如此。”赵司直点点头,等负责绘制画像的画师一到,他便要求三人提供相貌线索,没曾想三人齐齐露出为难之色。 “那人头顶包着青色巾子,口鼻也戴着巾子,我没看清长相?” “口鼻也带着巾子?” “是的。”林芝点点头,“当时废料桶的气味很浓,还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味,故而我以为他是遮蔽气味才用的。” “身形与我爹差不多,要健硕一些,身上穿着的衣服也都是青色的。”林芝勉强将还记得的内容说出,另外便记不清了。 “啊,我记得一点。”林森抬手说道,“当时我回转身去看的时候,那人已推着车离开,我注意到那车子的轮底特别干净,就好像没怎么上路过一样。” 顿了顿,林森补充道:“我当时还以为是那片瓦子铺子多,故而是专门负责那块地方的脚夫。” 赵司直喜出望外,等翻来覆去将一家三口问了一遍,确定问不出别的以后他才遗憾打住,随即使人手执谢掌柜的信息,到那处瓦子去打听一二,同时确定冬至那日胡旋舞的时间。 至于林芝一家,赵司直表示若是他们给出的线索是真实的,那在抓到罪犯以后将会给予一大笔的奖赏。 有过经验的林芝三人,淡定的点点头,这反应倒是让赵司直刮目相看。 林芝一家把这事放下,回头继续念叨新年新人会的事。林森觉得此事甚妙,是自家发财的通道,咱们家应该拼上那么一拼。 林芝认为稳固如今的生意方为上策,否则突如其来的人流量只会导致一家人忙不过来,甚至下降菜品的品质,最后恶性循环。 宋娇娘起初觉得林森说的有道理,后来又觉得林芝说得有道理,最后觉得两人说得都有理,在中间犹豫不决。 到最后,林芝还是决定先拆开信笺,细细看看里面的内容再做决定。 等信笺拿出来,一家三口方才发现,他们刚刚光顾着激动,竟是没留意这封信笺的外观质感与寻常信笺都大不一样。 凑近了看,只见信笺边角烫着淡金色的纹路,指尖还能感受到凹凸的触感,凑到烛火下才能见到藏着的隐约花纹。 而信纸则是锦缎所制,便是林芝这般对书法无甚研究的都能夸赞上面的落字笔法洒脱,锋芒毕露,至于更了解的林森更是赞不绝口,直夸这字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定是出自名家之手。 “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是关于新人新年会的正赛时间,还有预热活动?看着很是正规。”林芝挑着要紧的内容念,读到末尾时顿了顿,声音微微上扬:“获胜的前十名选手均有奖励……嗯奖励?” 林森和宋娇娘瞬间打起精神,齐齐凑过来看。他们的目光迅速扫视整张信笺,很快落在最下面的说明部分上。 奖励,奖励,奖励…… 林森眼前一亮,伸手指向其中一处:“找到了!” 林芝和宋娇娘同时看去,林芝握着信纸的手指紧了紧,而宋娇娘更是捂着嘴,惊呼出声:“头名奖金一千贯!???” 林森倒吸一口凉气:“一千贯?” 林芝瞬间改变态度,当即将信笺往桌上一拍:“参加!” 一千贯啊一千贯!要是有这一千贯,加上下个月的营收,一家人努努力便能凑齐两千贯,刚好足够谢大羊肉馆的五成首付! 自家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嘛? 这般好事,不参加才是傻呢! 林芝被钱迷花了眼,爽快拍板,倒是刚刚一心想要参赛的林森反而开始迟疑了:“怎能有这么多的奖金?” “还不止呢。”宋娇娘指着后面的内容,笑道:“说是官府还会提供牌匾,另外还能进入饮食行学习,参与下一年的副行首竞选……哇!说若是幸运的话还能得到圣人皇后召见,选入宫廷为御膳房女官。” “真的假的?让我看看!”林森听到这里亦是把持不住,上前仔细查看,里头的各项优待直教人看得琳琅满目,啧啧称奇。 后面二名三名到第五名也各有优待和奖金,虽不及前者那般夸张,但也足够教人上心的了。 林芝总算明白为何那青衣汉子说从未有人推拒过,嗐!他刚刚直接说有一千贯的奖金啊,她保准也不会拒绝的。 一家三口正对着信笺发出啧啧惊呼声时,另一边聚友楼里周厨双臂环在胸前,惊疑不定地看着汤厨:“我听崔娘子说了,你举荐了林芝记参与今年的新人新年会?” 汤厨舀起一勺汤,吹了吹凉,尝了尝咸淡,旋即才侧首看他:“怎么了?崔厨娘不是同意了吗?” “你之前不是还说要举荐好味斋的魏厨吗?怎么突然改了心思?”周厨不解,汤厨推徒弟的心思众人皆知,突然改荐林芝记,实在让人奇怪。 “哦,那个啊。”汤厨神色如常,笑着解释道:“上回小魏请我喝茶时,说是他已得到另外几位副行首的举荐,不用我费心了。” “回来路上,我听说这林芝记开了两月,烧鹅便出了名,很是惊讶,就在崔厨娘跟前随口提了句,没成想崔厨娘竟应了。” 汤厨哈哈一笑,随即反问:“怎么?你也认识这家?” 周厨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家主厨有些天赋,我原本有意收来门下学习,不过后头知道她家里已开了铺子,便没有再提。” 周厨略过他曾向崔厨娘举荐的事儿,毕竟铺里人都心知肚明,若是崔厨娘精神不济告退,那聚友楼下一任大厨多半会是汤厨。 周厨厨艺不如汤厨,抢不过汤厨,却也瞧不惯汤厨屡屡打压天赋不错的年轻厨子,甚至逼得人远走离开。 让这般的人掌勺,让这般的人成为聚友楼的主厨……聚友楼还有未来可言吗? 周厨原本有意举荐林芝给崔厨娘,想要试着能不能与汤厨打擂台,没曾想崔厨娘年纪已长,顾虑渐多,又觉得林芝年幼,竟是不愿意与汤厨再起纷争,明知新人新年会的猫腻,也任由汤厨将人推上前去。 周厨心中郁闷,同时还有些愧疚,暗叹自己操之过急,将人暴露到汤厨跟前。 “原来如此。”汤厨见他不愿与自己撕破脸,心中得意。他把注意力转到面前的汤汁上,随意道:“周兄想收徒容易,比赛时上前指点几句,那脚店厨娘还不巴巴来拜师?” 周厨正要接话,眼角余光便瞥到一名面生仆役,正频频瞧着汤厨,像是来寻他的。 周厨不动声色,只点头附和:“你说得是,让她上回赛场受点挫,往后学起来也沉稳。” 说罢,周厨便转身离开:“前头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周厨刚走,仆佣赶忙上前:“汤厨,卢哥儿让小的来通报一声,说是有要事禀报。” 汤厨动作一顿:“他又有事?” 汤厨嘴上不耐烦,到底还是东西一拢,示意仆佣上前盯着汤锅,自己匆匆离开了。 楼梯隔间内,周厨望着汤厨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他认得仆佣所说的卢哥,对方是聚友楼仓库的帮工头子,跟汤厨走得近。 可汤厨对着卢哥,一贯来是指手画脚,视其为奴仆随从的,怎会丢下炖到一半的汤就去见? 莫非是……有什么把柄被捏着? 周厨心中一动,他没跟上前去查看,而是回到前面工作,打算稍后让人去探探仓库近来的动静。 第83章 周厨心思转定,转头便唤来一名当值小厮,先吩咐他去仓库里取用临时要用的食材来。 待小厮应下准备离开时,他才状似随意问起:“方才我听见几人闲聊提了卢哥,莫不是他在仓库里闹了什么事?” 小厮脚步一顿,赶忙摇摇头:“这回不是闹事,就是出了一桩糟心事。” 周厨面露好奇:“哦?你倒是说说,怎么个糟心法?” “周厨您不知道也正常,前阵子仓库里总飘着一股怪味,越临近冬至,那味道越重,光是闻着都教人头疼作呕。” 小厮凑过来些,生怕铺里这些不好听的消息传进食客的耳中:“仓库管事说定然是底下人打扫不勤快,便让人把仓库东西都搬出来,全部清扫一遍,定要找出源头来。” “您猜怎么着?后头竟是在角落里寻到一窝死老鼠,还有两只死野猫!您想啊,仓库里本就比外头暖,这么些东西腐了,能不臭得熏人吗?” “这与卢哥有何关系?” “小的还没说完,其实那老鼠药原是库管让洒在仓库外头的,怕药粉蹭到食材,结果竟是跑到仓库里。” “再仔细一查,发现是卢哥嫌麻烦,直接把药粉撒进库房里,才让猫鼠死在了里头。这一下可好,附近堆的好些干货、杂粮都沾了味,开封的食材更是全得丢,白浪费了好大一笔银钱呢!” 说到这儿,小厮眼底藏了点笑意,语气也带了几分幸灾乐祸:“库管气得当场扣了他三个月的工钱,还说要把这事禀报到崔厨娘跟前呢。” 卢哥平日在铺里就爱欺软怕硬,仆佣小厮大多瞧他不顺眼,如今听说他要倒霉,自然是暗暗欢喜。 周厨听着,嘴角的笑意淡了一些,眼底更是闪过一丝失望,这不过是一桩寻常过失,显然和他想查的事情没半毛钱关系。 但他面上没露分毫,只温声说道:“这卢哥儿也是,汤厨素来看重他,他倒好,办事竟是这般毛躁,闹出这等事情来。” “可不是嘛。”小厮接话时,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羡慕。他压着声音,悄声说起内情来:“其实库管想告他状也该当,上回卢哥喝醉了,在仓库那边嚷嚷,说汤厨早应了他,等往后啊,他就是聚友楼的新仓管了。” “您说,库管听了这话,能高兴吗?自然是盼着抓他错处,好把他打发走呢。” 周厨听得这话,也没多上心,只挥挥手让小厮快去快回,自己转身回灶房,工作之余再想想如何抓汤厨的小辫子。 他没料到,那头仓库管事正憋着气往崔厨娘的住处去告状,刚到门口,就撞见了来寻崔厨娘确认林芝一家口供的赵司直。 赵司直见有人来,便侧身让了让,客气道:“你们先谈,我等一旁的差役回来便是。” 说罢他便坐到一侧,专心品茶,没成想管事与崔厨娘的对话,倒让他听了个大概。 听到‘冬至前仓库有恶臭味’时,赵司直眉头微蹙。 待管事说到气味消散的时间,他终是忍不住插话:“你方才说,贵铺冬至前几日有恶臭味?那气味是何时彻底消失的?” 管事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崔厨娘。直到崔厨娘微微颔首,他才恭声答道:“回禀官人,那日大扫除以后气味便淡了许多,又开着窗通风了几日,约莫是冬至后两三日,才彻底闻不到了。” 话音刚落,赵司直的双眼顿时亮了,这时间竟是与案子恰好相符! 紧接着他又想起聚友楼是汴京有名的大食铺,后院定然备着不少废料桶,而 那些桶的位置,又恰巧在林芝一家曾路过的巷边。 目前为止的线索,都联系上了! 赵司直当即起身,立刻让仓库管事带路,带着人到后院查证情况,很快他们便在仓库边上寻到一排半人高的废料桶,桶身宽大,往里面藏个人轻松得很。 更关键的是,翻看仓库的登记册时,赵司直发现了个异常:往日聚友楼两三日才会运走四十桶废料,可冬至那一周,竟足足运走了一百九十六桶。他让人按聚友楼的经营情况核算,即便算上节假日客流增加的量,这个数字也远超正常范围。 随着线索接连浮出,审讯很快也有了进展,先是一名冬至次日上值的杂役称,那日他到后院时,废料桶里只装了四五桶废料,比平日少了一大半。 片刻以后,又有个仆役表示曾在聚友楼附近见过谢掌柜,只是没看清谢掌柜是来寻谁。 再来,接二连三有人表示见过谢掌柜,时间最早可以推到近两个月前。 也就是说,聚友楼里定然有人时常与谢掌柜联系。可翻遍卷宗,赵司直也未在任何人的口供里提到自己见过谢掌柜,也无人知道谢掌柜在与谁见面,而这人也从未出现在官府过去排查的名单中。 赵司直作为办案官吏,此刻心底涌现出强烈的第六感: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赵司直一边使人监视聚友楼里所有的人,一边紧急将谢平的妻儿,乃至原本在谢大羊肉馆做活的账房厨子等人尽数唤来,再次询问他们可知道谢掌柜与聚友楼的往来。 诸人面面相觑,很快曹厨提供了一个线索:“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那人应当是汤厨,谢掌柜曾提过一次……说咱们之前做的烧鸭方子,便是汤厨提供的。” …… 等案件真相大白,已是四五日后。听沈砚述说来龙去脉的林芝一言难尽,眉头紧蹙,抬手指着自己,语气里满是匪夷所思:“你是说……不是,按他的供词,这事儿还是因我家而起的?” 原来据大理寺审讯后得知,谢掌柜眼红林芝记的生意好,私下寻汤厨购买烧鸭方子,没曾想方子到手,做出来的烧鸭不仅没赚钱,反倒惹来一堆差评,最后更是拖累了旁的生意。 谢掌柜气不过,连着登门数次,要求汤厨赔偿他的损失。 尤其事发那日,谢掌柜被数家铺子追着要债以后,转头他便将怨气都全撒在汤厨身上,揣着把尖刀找上门去吵闹。 汤厨供词里说自己是‘被迫反抗’,失手杀人,把自己塑造得无辜又可怜,仿佛从头到尾都是别人逼他,他不过是个倒霉的受害者。 不过这番说辞显然无法服众,毕竟别说大理寺见过千奇百怪诸事的官吏,就连林森听得都直接拍桌:“鬼才信他这套说辞!” “人都死了,还不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真要是单纯反抗,怎会把人塞进废油桶里藏着,隔了好几日才让人运出去?” 沈砚也深以为然,与林芝道:“芝姐儿别放在心上,事实上那名帮忙掩盖杀人事件,清理尸体的卢哥也有交代,按他的说法——” 林芝刚刚还好奇,听着听着就沉默了,满脑袋都是问号。 待沈砚说罢,她陷入沉默,半响才忍不住拔高声音:“不是,这人他有病吧?那崔厨娘,我连面都没见过,他倒好,先把我当成敌人了?这合理吗?” “的确不合理。”沈砚摊摊手,忍俊不禁道:“故而大理寺诸人起初相对于后者,比较相信前者的话语。” “起初?”林芝微微一怔,没来得及发出询问,沈砚便来了一个转折:“不过。” 林芝虎视眈眈盯着他:“?” 沈砚敛了神色:“大理寺顺着卢哥招的其他事查下去,才发现汤厨不是头回干这种嫁祸人的勾当。他对付你们家的手段,还算最粗浅的,压根没拿出真本事。” 他随口提了几个过往的案子,里头有几人的遭遇和林芝颇为相似,都是生意刚刚起步就被汤厨用各种手段打压。 只是他们的实力太弱,加之反应也更慢,多是以失败告终,被打压得爬不起来,有些关门了事,而更惨的几人,更是被汤厨寻了由头送进大牢,至今都没能洗清冤屈。 沈砚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卢哥这一招供,大理寺那边直接乱成了一锅粥。凡是他提到的旧案,都得重新翻出来查。要是这事处理不好,从上到下所有人明年的考评都得泡汤。” 眼下离过年没几日,正是衙门里想安安生生收尾的时候,偏出了这么档子事,简直是逼着人连轴转。 沈砚摇摇头,话里带着点调侃:“喏,你瞧我这会儿还能在这儿闲坐,至于陶兄嘛,这几日怕是要在大理寺里打地铺了。” 话音刚落,他就见林芝一家三口都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沈砚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忽然觉出不对,悄悄给三人递了个眼神。 林芝点点头,眼底蕴着笑意。 沈砚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去,正好见到皮笑肉不笑的陶应策,后面还跟着一群要笑不笑的衙役。 衙役们上前,将一摞食盒搁在桌案上,与此同时陶应策的手落在沈砚的肩膀上:“好兄弟就要同甘共苦……对吧?” 沈砚张了张嘴,愣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陶应策一手紧紧抓着沈砚的肩膀,另一边还不往与林芝一家说话:“芝姐儿,我要订六十四份餐食……喏,这个是大家点的菜品单子。” 林芝看着沈砚生无可恋的凄惨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知道了,稍后准备好了我们会送过去的。” “谢啦。”陶应策拉着蔫头耷脑的沈砚刚要走,脚步忽然顿住,又折了回来:“是我糊涂了,还得再点一份。” “砚哥儿,你吃什么。” “……”沈砚面无表情,完全不想开口。 陶应策也不逼他,笑着对林芝说道:“他随便,芝姐儿看着做就好。” 说罢,他拎着沈砚的衣领,像是提小鸡崽般将他拖出大门。 林芝目送诸人远去,轻笑着捡起单子,望着上面的菜品名单,随即走进灶房里,忙忙碌碌地准备起来。 至于‘走’到半路的沈砚忽地‘啊’了一声,说道:“还有一件事忘了说了。” 他示意陶应策放自己下来,不过陶应策完全不信,甚至手上的力道又紧了紧,依旧往前拖。 “我是真有事没说——” “没说什么?” “关于新人新年会这事,是那位汤厨推荐的。”沈砚眯着眼睛,轻声说道。 “芝姐儿得到邀请了?” “嗯,那天还在考虑的。”沈砚晃了晃脖颈,巧妙地转动身体,宛如一只灵活的猫咪般从陶应策的手里逃脱。 他立在原地,若有所思:“我原本是想问问芝姐儿有没有报名,不过刚才我看了他们铺里准备的东西,想来芝姐儿一家已经同意参加了。” 方才他在林芝记里,见着了好几辆全新的推车,还有一堆干净的托盘。 开店的林芝一家正常无需用上这些东西,除非他们已经同意参与比赛,并要参与预热活动,才会特意置办的。 “那我们回去说一声。” “算了,现在说也没用,反倒让他们提心吊胆,影响了参赛的状态。”沈砚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再说芝姐儿肯定会参加的,毕竟头名有一千贯的奖金。” 一千贯,便是对他和陶应策而言都不算少,更别说林芝一家还惦记着盘下谢大羊肉馆的铺子。 那一千贯,简直是量身定做的鱼饵,哪怕后头藏着鱼钩,林芝一家也没法拒绝。 “况且,芝姐儿有能力拿到头名。”沈砚垂眸看着脚上踩着的鞋子,嘴角微微上扬:“至于汤厨原本可能设下的绊子,现在他人都被抓了,问题不也解决大半了么?剩下那点,我先扫尾就是。” 第84章 等把陶应策订的六十五份餐食打包好,目送林森和宋娇娘推车送去以后,林芝方 才在堂屋桌前坐下,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暗暗琢磨起新人新年会预热时要用的吃食。 预热活动要连办五日,地点就定在冬至时看大象表演的御街。 那地儿本就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加上活动吸引的客流,想来到时候的人流量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参与者不仅有本届的选手,还有往届的佼佼者,说白了,这就是给各家铺子的一次福利,一次露脸机会。 林芝一家去饮食行了解情况时,从管事口中得知,选手可自选菜品摆摊,借着巨大流量展示自家手艺,运气好的话,单日销售额翻三五倍都有可能。 饮食行还建议,预热最好用铺里的热卖品,好让食客先熟悉口味,只是有条规矩得记牢:预热用的菜品,不能再拿去参加后续比赛。 林芝一家起初都觉得自家的招牌烧鹅最是合适,可转念一想,烧鹅得使用窑炉烤制。虽说能用铁炉替代,但烤出来的时间、速度还有味道,定是要打折扣的。 再者,林芝也不想让人觉得自家就只会做烧鹅,琢磨来琢磨去,终究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更让她犯难的是,脑子里的想法太多,反倒没了头绪。 好在她没纠结太久,又找相熟的店家问了问往年预热的情况,到今日已有了大概的想法。 这道菜品又要快手,又要卖得好,而且最好后续食客寻上门来购买,也能又快又好的制作出来。 这道菜品需要简单,最好是能提前腌制准备的,只要把最后翻拌炒制等工作交由专人负责。 这里的专人可以是林森,亦可以是后续招聘的帮工,总归林芝需要做的是一种半成品。 还有冬日的街市寒风刺骨,这样东西得捧在手心里都热乎乎! 另外时下没有纸杯,也不太可能备上那么多的碗盏供人使用,所以汤类也被排除在外。 林芝遗憾地划掉类似鱼丸汤等物,很快敲定了自己的目标:炸鸡柳,当然炸鸡腿炸鸡翅乃至炸鸡架也行。 顿了顿,林芝把炸鸡架给划掉了。 眼下鸡架的价格并不便宜,富贵人家多用整鸡炖汤,而贫苦人家也懂用鸡骨熬出鲜美的汤头,除非是自家用留下的,否则去市井买时鸡架反倒成了‘不上不下’的物件,价格不低,还得费功夫处理。 想法确定,开始施行。 不过在做炸物以前,林芝先得准备面包糠。 等林森和宋娇娘送完餐食回来,一进门便瞧见围着围裙,正在案板上使劲揉面的林芝,还有盆里堆放着的几个面团。 “芝姐儿,你咋在揉面?” “我要做点东西试试。”林芝头也没抬,手上麻利地揉好一个面团,搁到干净的盆里静待发酵。 “莫非是要做上回的豆沙小面包吗?”宋娇娘对上回的小面包记忆尤深,香香甜甜软乎乎,一口一个老好吃了:“那面包好吃是好吃,可也得用窑炉烤制啊?咱们不是说不能用窑炉吗?” “不是做面包。”林芝停下动作,简单解释了几句,可夫妻俩听得云里雾里,只大概了解这面包也是配料?配菜? 两个多时辰后,窑炉里飘出阵阵麦香,林芝戴着厚布手套,将烤得金黄的面包取出来。她把面包切成小块,再切成细丁,平铺在在竹筛里,用绳子把竹筛高高挂在屋檐下,既能让自然风把面包吹干,又能防止麦香吸引来某些小动物。 等到第二日午餐营业时间结束以后,林芝才把风干了大半天的面包干取下。 因着时间还不够充足,所以面包干还有一定水分,故而林芝又将其放入窑炉,稍稍烘烤片刻。 原本米白色的面包干,渐渐变成了浅黄,水分被彻底烘干,麦香味也更浓了。 她把烘好的面包干倒进石臼里,双手握着石杵轻轻用力,将面包干碾碎,又细细筛了两遍,筛出来的粉末细腻蓬松,正是最基础的面包糠。 面包糠备好,林芝终于开始准备主料。她先从柜子里取出肉挂、良姜、白芷、草果这些香料,一股脑倒进碾槽里,双手握着碾轮来回滚动,把香料碾成细粉,又过了一遍细筛,直至粉末细得几乎能随风飘起。 紧接着,她将刚刚做好香料粉和糖、盐、鸡粉、胡椒粉混在一起,用筷子顺时针搅匀。 与此同时,林芝还唤了林森和宋娇娘过来帮忙剥蒜。 夫妇俩进出灶房时,便闻到一股奇妙的香味。他们瞅了一眼那复杂的香料粉,再看看那香喷喷的面包糠,一边暗暗议论女儿在做什么吃食,一边麻利地将一筐子大蒜都剥掉外皮,只留蒜米在盆里。 再来,林森将蒜米切成蒜末,再放进石臼里,加了点清水,使劲捣成蒜泥,过滤出蒜水。 一切准备就绪以后,林芝终于拿出今日的主角:生鸡。她的动作娴熟,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把两只生鸡大卸八块,按着用处分门别类地放好。 “既然要做,不如多做几样了。”林芝看着案板上的鸡肉,琢磨着:“炸鸡腿、炸鸡翅、炸鸡柳,剩下的鸡架可以红烧,鸡杂能炒个酸辣的,这样也不算浪费。” 她先把鸡翅、鸡腿挑出来放在一旁,再把鸡胸肉切成手指粗细的长条,放进大盆里,撒上备好的料粉,又一点点往盆里加蒜水,一边加一边用手抓拌。 直至所有蒜水都被肉条吸收,表面也看不到料粉,她才停下手。鸡翅和鸡腿也用同样的方法腌制,最后盖上纱布,放在一旁静置上半个时辰。 等到腌制完成,灶上的油锅也热好了。林芝将腌制好的鸡柳尽数放入面包糠内,双手捧着面包糠一遍一遍地往上洒,边抖边按,原本黏作一团的鸡柳便分散开来。 她手腕一转,挂上面包糠的鸡柳便顺势滑入油锅内。 伴随着滋啦的声响,油锅里顿时泛起金黄色的波澜,金灿灿的鸡柳被无数泡沫包围着,在油锅里沉沉浮浮。 不过几息时间,鸡柳表面就定了型。林芝便迅速拿起长筷子,在油锅里轻轻搅动,把粘在一块的鸡柳迅速分开。 等到鸡柳炸得金黄酥脆,她用笊篱把鸡柳捞出来,沥干多余的油份,放到大盆里,往里撒上辛香孜然粉,再用双手捧着大盆轻轻晃动,让料粉均匀裹在鸡柳上。 “好香啊!”林森和宋娇娘早就闻着香味凑到了灶房门口,看着盆里的炸鸡柳,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两人也顾不上烫,各捏起一根,呼呼吹了两下就塞进嘴里。 牙齿咬下去的第一口,就是脆。 夫妻俩全程看着林芝做面包糠,压根没料到这不起眼的粉末,经油炸后竟这么香,酥脆的口感让两人都忍不住眯起了眼。 咬破外皮,里面的鸡肉带着满满的汁水,明明是脂肪很少的鸡胸肉,却半点不柴,肉汁里混着料粉的香味,鲜得人舌头都快化了。 吃一根、两根、三根。 正当林森夫妇二人吃得开心的时候,沈砚与陶应策齐齐推门而入。 “哇,这味道,芝姐儿做了什么?” 扑面而来的香味让两人眼睛一亮,探头往盆里看,却只瞧见空荡荡的大盆,顿时愣住了:“……” 林森低头看了看空盆,又看了看两人,尴尬地挠了挠头:“你们来得不巧,我们刚刚吃完。” 话音落下,林芝又从灶房探出身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盘子:“还有炸鸡腿和炸鸡翅,也是刚出锅的。” 盘子里的鸡腿和鸡翅油光锃亮,金黄的外皮上还沾着少许孜然粒,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陶应策率先拿起一个炸鸡腿,牙齿轻轻一咬,‘咔嚓’一声脆响,外皮碎了一嘴,酥脆得惊人。 内里的鸡腿肉嫩得能挤出汁来,丰腴的油香混着料粉的香味,让人忍不住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这鸡腿也太好吃了!”林森刚刚吃了好些炸鸡柳,原本还担心再吃鸡腿会开始觉得油腻。 可咬了一口以后,他却是双眼放光,完全沉浸在美味里,又拿起一个鸡翅啃了起来。 “这个鸡翅才好吃,只要这么一吮。”宋娇娘强推自己手里的炸翅中,捧着一个,轻轻一吮,脆皮连带着肥瘦相间的鸡肉就滑进了嘴里,满嘴都是油香和肉香。 沈砚则拿起一个翅尖,小小的翅尖炸得通体金黄,放进嘴里一嚼,连骨头都能嚼碎,焦香中带着肉香,越嚼越有味道:“翅尖也很好吃!” 林芝也走了出来,捡起一只鸡腿细细品味,心里暗暗思考着得失。她想着偷懒,便用了腌制鸡 柳的方子,但显然鸡腿肉厚实,用了这方子以后味道只能说尚可,离优秀还有些远。 想要在预热活动上售卖,还得改一改才是。 虽然林芝觉得普普通通,但在场诸人却是满意非常。没一会儿,盘子里的鸡腿和鸡翅也被众人吃得干干净净。 几人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陶应策率先问道:“芝姐儿,你这是打算在预热活动上卖这个?” 林芝笑着点点头,净了净手,再用干净的帕子细细擦去手上的水渍:“我想冬日里总应该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就想到了这物。” “用面包渣裹在外面,是不是很香?”她说着,指了指案上剩下的鸡架和鸡杂:“多出来的鸡杂切了炒酸辣口当下饭菜,还有鸡架也可以拿来烤一烤呢。” “烤鸡架?”陶应策和沈砚齐齐双眼放光,想起来汴京路上吃到的美味。偏生高门大户里哪能吃什么烤鸡架,两人虽惦记那口美味,但却是好几个月没能接触到了。 “你们要吃?我现在做?” “好耶——”沈砚喜形于色,话说出口耳朵上便染上一抹红色。顶着诸人揶揄的目光,他强行转移话题:“我瞧着你这面包糠是个新鲜物件,寻常人没见过,或许能成个噱头,只是得提前跟食客说清楚,免得有人以为是啥怪东西不敢买。” 林森也跟着点头:“沈郎说得在理,上次咱们卖烧鹅,就有人问这窑烤是啥法子。这次咱们得在摊子前立块木牌,把食材和做法简单写一写,省得一遍遍解释。” “到时候就写馒头糠,免得旁人不知道面包是什么。” “对,对,还有。”宋娇娘则操心起了分量,“预热五日,每日客流不定,咱们得估算好食材用量。鸡要是不够,得提前跟城郊的养鸡户订,别到时候卖断了货,白让客人空跑一趟。” 最重要的是,还要防着类似谢掌柜的那等人。 第85章 林芝深以为然,把这些建议都记在纸上,又道:“我还想着做些便携的油纸包,炸好的鸡柳、鸡翅装在纸包里,客人拿着走也方便,还能印上咱们林芝记的名号,算是免费打广告了。” “这主意好!”沈砚附和道,“御街上来往的不光是百姓,还有不少官员家的仆役、外地来的商人,要是吃得满意,说不定往后会寻到铺子里来。” “没错没错。” “这东西得提前定制才行。”林森仔细记下这事,打算明日去市井铺子里打听一番,在预热活动开始前准备好。 待诸人商量得差不多,陶应策方才开口:“大理寺那边还得麻烦芝姐儿多准备些餐食,最近查旧案忙得很,弟兄们都没工夫回家吃饭。” 说罢,他打开钱袋,拿出一叠交子来:“昨日的钱还有后面几日的,我一并付给你。” 林芝没接,笑着推了回去:“都是熟人,有啥好着急的?等忙完这阵子,再一起结账便是。” 林森也点点头:“咱们都有记账,到时候一起算,你也好报账。” 眼见林芝和林森都这么说,陶应策也没有强求。他收回钱袋,又将今日同僚们订下的餐食单子交给林芝,方才告辞回去继续工作了。 待送走二人,林芝一家继续说起预热五日的准备工作。然而林芝一开口,林森便震惊了,吃惊道:“由我来做?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回头爹就跟我学习下,确定炸制的温度和时间便可以做到的。”林芝打包票,“到时候我来负责腌制食材,而爹负责炸制,娘负责打包并收钱。” 林森莫名紧张起来:“哦,哦……” 等一家人将预热活动的琐事都敲定好,三人便忙着收拾灶房。 林森眼见灶房案上还剩着一些面包糠,忍不住走上前,指尖捻起一小撮送进嘴里嚼了嚼。 登时,麦香混着淡淡的焦香在他的舌尖散开。林森忍不住点点头:“先前只觉得那豆沙小面包好吃,没曾想这面包糠居然也这般对味,而且颜色还好看。” “爹,在外要叫馒头糠。”林芝正擦着灶台,闻言回转身叮嘱道。倒不是因为面包是现代说法,而是因为她想误导一下人。 “哦哦,是是,馒头糠!”林森赶忙改口,又抓起一把瞧了瞧,好奇问道:“不过寻常馒头,也能做成这样吗?” “当然能做出来,只是馒头做的糠,香味和口感都差些,而且它吸油性强,裹着炸完容易变软发糯,嚼着没嚼劲,不适合咱们的炸物。” 林森听到这里,顿时乐了:“这么说,要是有人听了咱们的说法,真照着用馒头去做馒头糠——” 林芝促狭一笑:“那肯定完蛋。” 话音落下,林森和宋娇娘都忍不住捂住了嘴,偷偷笑出声来。虽然说这么想有些促狭,可三人莫名就期待起来,会不会有人上当了! 往后几日,林芝一家除去去牙行两趟,跟着牙人又将汴京城大大小小的铺子逛了个遍。 这回,他们的要求略微提升:面阔三间,进深两间,里面得有院子,有下人房,还有水井菜田和马厩等配置。 当然加上这些配置以后,那价格也是翻倍上涨,最便宜的一家便要一千八百贯,还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垃圾地段,而最贵的位处州桥夜市,开口便要六千贯。 这样一看,谢大羊肉馆的四千贯居然不算贵呢:) 几位牙人都看出林芝一家的窘态,待他们回到铺子以后还拿出一摞资料,上面洋洋洒洒都是各家交子务和交子铺的借贷契书,同时纷纷拍胸脯表示:“这些都是官办或是汴京城里有数的大店,利息也是最低的,您要不看看?” 林芝一家翻看研究以后,愈发坚定要在预热和后面活动中都得到头名,把奖金抱回家! 往后这些日子,林芝除去照管铺子日常生意,其余时间都在灶房里研究并调整炸物的料粉配比。 林森则专门跟随林芝学习炸鸡的手法,从裹糠的厚薄到控油的火候,一遍遍试,渐渐也做得有模有样,炸出来的鸡柳金黄酥脆,味道亦是不输与林芝。 宋娇娘则揽下了杂事,先是把推车送到木匠铺里,请匠人用砂纸打磨干净,重新刷了层亮堂堂的桐油,又去布庄定做了印着‘林芝记’字样的横幅和挂布,还特意去油纸铺订了一批油纸袋,袋上不光印着店名,还添了铺子的地址,方便客人日后寻来。 正当全家人拧成一股绳,努力拼搏时,汴京城的天气亦是一日冷过一日,渐渐地就连风里也带上刺骨的寒意。 “呼……好冷!”从外面归来的林森,饶是已换上新做的挡风帽、袄子和棉鞋,都觉得那风往骨子里钻。他跺着脚,搓着手,直钻进灶房里烤了一会儿火,方才觉得骨头酥软,横踢缓过劲来:“这外面的天气,太冷了。” “就是,瞧着像是要下雪了。” “离预热就没几日了,下雪起来生意可难做了。”林森瞧着黑压压的天,心下担忧。 “没事,这活动每年都办,也不是咱们一家碰到过。”林芝把热了的暖壶塞给林森,安慰道:“别家能做到,咱们家肯定也能做到!” “也是。”林森喃喃着,“预热活动争取赚一笔,再赚到头名奖金一千贯!” “那样 咱们就凑够了!” “没错,就能凑到买铺子的两千贯!” 只要想想在前面摇曳生姿的银钱,林芝一家三人便是斗志满满。 “娇娘,娇娘!”恰好这时,隔壁的余娘子匆匆推门而入,喘着气唤着宋娇娘:“呼,呼,呼……我和你说!” “怎么了?” “我前几日不是还和你说,先前谢大羊肉馆被大理寺封了吗?说要等案子结了才能卖。” “是啊。”宋娇娘记得这事,因谢掌柜之死的事故,所以该铺子被大理寺查封,需要案件结束后才能上市售卖。 她和余娘子聊起时,都忍不住同情谢掌柜的妻儿,欠着一屁股债不说,这好端端的铺子压在手上,欠款每日在滚着利息,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售出拿到钱。 若是拖上一年半载的,到时候欠的利息都能盖过本钱,那谢掌柜的妻儿是真真完蛋了。 “呼呼……”余娘子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喘气的同时,伸手指向谢大羊肉馆所在的位置:“所以,你看看那边,那边……那边门楣上的封条没了!” 宋娇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谢大羊肉馆的门楣光秃秃的,先前贴的朱红封条没了踪影。她心里一紧:“这铺子就在大理寺旁边,谁敢这么大胆,当众撕了封条?” “当然没人这么大胆,是大理寺的官吏来撕掉的!”余娘子抹了一把汗水,赶忙与宋娇娘道:“我看着奇怪,赶忙上前去问,你猜怎么着?那名官人说有人将铺子过户走了!听说手续都办好了,就等着收拾收拾重新开张!” “唉!?这怎么可能?案子不是还没彻底了结吗?”林森闻言,登时大吃一惊。 正在灶房里揉面的林芝也听见了动静,手里的面团一放,快步走出来:“余娘子,你再说说,是听谁说的?那过户的人是谁?” 宋娇娘也急着追问,一家三口围着余娘子,眼底满是震惊,隐隐还夹杂着些许失落。 虽然没人提,但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比起别的铺子,果然还是更心仪谢大羊肉馆。 眼看预热活动将近,一家三口还磨掌擦拳打算更近一步,没成想铺子竟被人捷足先登,这消息好比一盆冷水,浇得三人心里发慌。 “我是问了,可那官吏没说。”余娘子急得直跳脚,见状不妙赶紧把事情来告诉宋娇娘:“还让我别纠缠!” 正当一家三口面面相觑,情绪低落时,沈砚推门而入。他听见了方才余娘子的话,又见三人沉默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半响,沈砚走上前,先对着余娘子拱了拱手,才转向林芝一家:“关于谢大羊肉馆的事,我得跟你们解释下。” 林森见他神色认真,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却还是忍不住问:“沈郎?难不成是你……?” “是我把铺子买下来了。”沈砚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话音落下,林芝和宋娇娘都是满眼的难以置信。没等他们问出口,沈砚又赶忙解释:“我也是前几日才办的手续,原本想等你们比赛结束后再寻机会跟你们说,没成想今日官吏便来将封条扯掉了。” “我并没有打算开铺子。” “事实上牙行那边一直催促官府办理手续,我打听一番才得知,牙行那边已接到好几家的问询,都是盯着谢大羊肉馆的。有两家还是城里做酒楼生意的,家底厚得很,说只要案子一有眉目,就愿意出高价全款拿下。” 他顿了顿,看向林芝:“你们盼着这铺子许久,可眼下的情况,即便预热活动赚了钱,加上你们手里的积蓄,离铺子总价还差不少。真等案子彻底了结,那两家肯定会抢着买,你们根本没机会。” “我知道你们想盘下这铺子。”沈砚滔滔不绝说了一大串,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到林芝面前:“恰好这些资料还在我身上,你们看看,这是我查过这铺子的估值,加上谢掌柜欠下的债务,算下来总价得四千两百贯。你们拿到头名恐怕也只能凑到两千贯,剩下的缺口太大,即便走月贷,月利也不是小数目。” 林芝接过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铺子的各项费用明细,她快速扫了一遍,心里清楚沈砚说的是实话。 四千两百贯,即便他们拿到新人新年会的头名奖金,加上后续盈利,短时间内也凑不齐全款。 而有两家盯着这铺子,意味着即便他们拿出全款,都可能争不过竞价。 “所以你就先把铺子买下来了?”宋娇娘终于缓过神,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 沈砚点头:“我想着,与其让铺子落到别人手里,不如我先买下,再跟你们商量。” 他看向林芝一家,眼神甚是诚恳:“我知道你们不想欠人情,所以我琢磨了个法子。” “你们先安心参加新人新年会,等比赛结束,再一次性支付我两千贯作为首款,剩余的两千两百贯便当是我无息借款与你们,你们每月还我两百贯,一年内还清即可。” 林芝大吃一惊:“这怎么行?” 沈砚笑道:“我可是有要求的,比赛结束,必须要付我两千贯,否则咱们的交易就不成立,如何?” 我相信你能拿到头名,你能吗? 林芝对上沈砚的眼眸,眸色沉了沉:我当然能。 第86章 林森和宋娇娘的心便像是一团乱麻,又惊又喜的情况不断翻滚涌动。 半响林森往后一靠,双手微微发颤,他与自家娘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情甚是复杂:他们又不傻,怎会看不出沈砚的心思? 尽管沈砚口口声声说要他们比赛结束后便付自己两千贯,方才能得这个交易机会。 可沈砚又不是开吃食铺子的,平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买铺子做什么?倒不如存在交子务里吃利息来得实在! 更何况还是免息借给他们! 上回他们在牙行打听得清清楚楚,官家交子务月息两分,审核却甚是严格。即便自家生意稳定,收益丰厚,可光是在汴京定居不到半年这个缺点在,他们以自家铺子作抵押,也就最多只能借一千贯。 剩下的缺口若是寻私人的交子铺,月息得三分到五分,多借一千贯,每月便要多付三十到五十贯利息,一年下来光是利息都够买下脚下这间铺子了。 林森在心里粗粗一算,忍不住倒吸口凉气。他上前一步,拉着沈砚道:“沈郎,这实在是太麻烦你了。” “真不麻烦。” “不不不,要不是你出手,咱们肯定有麻烦了。”林芝缓过神来,很快也想通了这些事儿。 她敛了神色,甚是严肃:“沈郎,这份情我们记下了。比赛结束后,我们定能凑出两千一百贯钱来,后续的款项也会按时还,不会浪费了你的一片苦心。” “还有这利息——” “等等等。”眼见林芝竟是提起利息来,沈砚赶忙打断她的话语,承认了自己的小心思:“咱们也算是朋友吧?互帮互助是应该的,你们再给利息就是不把我当自己人。” “再说,我买这铺子也不是全为了你们,陶兄还跟我开玩笑,说等你们租我家铺子,往后他来吃烧鹅就能打折了。” 沈砚在租字上放了重音。 林芝暂且忘了利息的问题,眉梢上扬:“陶郎看不 起谁呢,回头我拿个头名,看看他还敢说什么?” 远在大理寺里忙碌的陶应策连打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旁边的吕三见状,赶忙让人再去加些炭火,让屋子更暖和些。 至于沈砚听到林芝的回答,目光漂移了一瞬,然后理直气壮地点头:“没错没错,看他还敢说什么!” 说了半响话语,沈砚将今日大理寺订的餐食单子交给林芝,旋即便回大理寺了。 林芝望着沈砚的背影,若有所思,很快心里便有了主意:既然沈砚不肯收利息,那往后每日就给他留一份餐食,也算是表表谢意。其他的感谢方式,倒还得再琢磨琢磨。 而后,林芝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林森和宋娇娘,夫妇俩自是没有任何意见,欣然应下。 很快,时间便来到腊月二十三。 眼瞅着新人新年会的预热活动还有两日便要正式开始,林芝一家简单用完早食以后,也开始最后的检查工作。 “先把通知挂出去,往后几日暂停堂食,烧鹅和烧鸡跟上次一样,只接提前订购的单子,送上门去,别让食客跑空。”林芝一边说,一边把写好的通知递给林森:“头一日我跟着你们一起到御街上,待到后面几日我就在家里负责订单。” “可以。”林森点点头。 “还有大理寺的单子呢?”宋娇娘在旁询问。 “大理寺的订单基本稳定了,每日差不多七十份,我一个人来得及。”林芝庆幸先前教了林森炸制手法,原本是想往后把这活交出去,如今倒正好解放了自己,也不耽误其他事。 顿了顿,林芝补充道:“不过得去赁两个仆妇或者闲汉,帮着杀鹅杀鸡,顺带给鹅吹气,不然我怕是来不及。” 林森把这事记在纸上,打算一会儿就去牙行寻人。他继续看清单上的下一条:“另外还有面包糠,今天得开始准备了。” “嗯,预热活动有五日,这个量得做多点。”林芝想到这里,又说:“对了,还有腌制鸡肉的香料料粉,以及最后的料粉都得研磨好。” 林芝算了算,报出一个数字。 林森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多?那咱们去官营药局处理吧,那边有用牛马推动的大型药碾,速度能快些,就是加工费得收药材费的两成,有点儿贵。” 寻常富贵人家嫌贵,宁可让仆役用脚踏药碾子磨,可林芝觉得临时赁人既要花钱,又不知品行如何,倒不如去官营药局花钱买个省心,还能保证料粉细腻,故而她不假思索,当即点头应下:“就去药局,今日便把料粉都磨好。” 除去以上这些,父女两个还把摆摊用的推车、铁炉、油桶等工具挨个检查一遍,确认都能用,还额外备了些零件,以防临时出故障。 整理到一半,父女俩才发现忘了准备雨棚,林森赶忙去布庄加钱订了一个。 等工具都检查完,林芝又陪着宋娇娘去备年货。铺里太忙,年里要喝的屠苏酒、元旦早上吃的胶牙饧,都没工夫自己做,只能去铺里买。 还有糟卤酱腌等制作的鸡鸭鱼肉,也得备足。 再来母女俩还去纸扎铺订了春联、桃符和门神画像,最后两人是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中。 腊月二十六日,乃是新人新年会预热活动的头一天。天还未亮,犹在睡梦中的林芝就被屋外宋娇娘的喊声惊醒:“下雪了!” 林芝懵懵懂懂地坐起身来,披着夹袄到门口,推开一条门缝往外看:昨日睡下时还光秃秃的院子,竟已铺了一层薄薄的雪,如同盖上一层雪白的地毯。 寒风从门缝里直往里钻,刮得脸生疼,林芝赶忙攥紧袄子领口,把门给关严实了。 等把自己裹得像颗圆滚滚的棉球,林芝才推门而出。一家三口简单洗漱完,就忙着往推车上搬东西:油桶、面盆、装着鸡肉的木桶,还有磨好的料粉,件件都用厚布裹着,生怕沾了雪水。 收拾妥当,三人推着车往御街去,路上的雪虽不厚,却让车轮走得发沉,等赶到时,比原计划迟了半盏茶的功夫。 尽管如此,林芝一家还算到的早的,隔壁两个摊位都还空着。 可刚把推车停稳,天上又飘起了雪粒子,打在脸上凉凉的。 林芝一家早有准备,林森扛起雨棚支架,宋娇娘扯出油布,两人配合着把支架插在地上,用油布盖好、系紧,动作麻利得很。 没一会儿,一个严实的雨棚就支起来了,他们把食材、工具一一摆进棚下,倒也稳妥。 而不远处的几家铺子就不行了,他们压根没准备雨棚,眼瞅着雪粒子越下越密,方才手忙脚乱地翻出备用的油布,几个人围着油布扯来扯去,半天没搭好,急得额头都冒了汗。 林芝一家没工夫看旁人,虽说天寒地冻,可御街上已渐渐有了人影。 想来是新年会的名头太响,不少人特意早起赶过来凑热闹。 没一会儿功夫,整条街就热闹起来,各家摊位见状,都加快了动作。 林芝眼瞅着斜对面的摊位支起红漆木桌,摆上细瓷碗,看样子是卖饮子亦或是汤羹的;还有的铺子架起炭炉铁架,阵阵肉香蔓延而出,应当是卖炙肉烧烤的;另外还有铺子把蒸笼摞得老高,白雾裹着甜香氤氲而起,想来是卖蒸点果子的。 林芝也赶忙动手,往炉膛里添了几把干炭,火苗‘噼啪’一声窜起来,很快把铁炉烧得发烫。 她把铁锅架上去,又往里面倒进大半桶菜籽油,油面平静下来,只等着温度慢慢升上去。 “呜哇,人好多。”宋娇娘低呼。 “……真的。”林芝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牙酸得厉害。只见远处的街口黑压压一片,全是往这边来的人。 就在母女说话间,会场里的人已是越来越多。有身着锦衣华服的富家郎君和娘子,被仆从围着,慢悠悠地在摊位间穿过;也有挎着布包的寻常百姓,三五成群,眼睛亮亮地盯着各家吃食。 因着天冷,卖汤羹的摊子前率先围了人。摊主用长勺舀起滚烫的汤,倒进细瓷碗里,白雾裹着鲜气散开,可几个富家子弟刚凑过去,瞥见粗瓷碗,又皱着眉扭头走了。 林芝嗅着香味,暗暗庆幸自己没做鱼丸汤,不然撞上是其一,用具也是一个大难题。 要是自己也用细瓷碗,怕是也留不住这些客;可要是用银器,成本又太高,实在不划算。 这么一想,林芝愈发觉得自己选择炸物是选对了,不用讲究碗碟,用油纸包着就能拿,方便又体面。 “油热了!”宋娇娘探了探油温,忙朝林芝喊。 林芝回过神来,双手捧起腌制好的鸡柳,往面包糠盆里一滚,金黄的糠粒均匀裹在肉条上。 随着鸡柳落入油锅,清脆的滋啦声和油香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等林芝将炸好的鸡柳捞起并撒上料粉,铺子前已围着不少人了。 “这是啥吃食?看着倒新鲜!”第一位客人是名牵着女童的老太太,想来是被孩子缠得没办法,才停在棚前。 “大娘,这是炸鸡柳,裹了馒头糠炸的,外脆里嫩,您尝尝?”林芝夹起一根递到老太太手里,又夹起一根给了小姑娘:“小妹妹也尝尝,很好吃的哦!” “谢谢大姐姐!”小姑娘双手接了过来,双眼亮晶晶的。她吹了吹凉,赶忙咬上一口,清晰的酥脆声顿时在人群里奏响:“唔——好好吃!” “这孩子,也太夸张了。”老太太笑着嘀咕,把鸡柳放进嘴里。下一秒,她的眼睛也睁大了,嚼了两下,忍不住问:“这鸡肉怎这么嫩?一点都不柴?” 说着,她从钱袋里摸出铜钱:“给我来两袋!不!三袋!” 有了第一个客人,很快就有人围过来,你一袋我两袋,盆里新鲜出炉的鸡柳没一会儿就见了底。 林森见状,下意识想要接手活计。没曾想林芝没让位,而是催促林森:“这人比咱们想得还要多,爹,你先回家里一趟,再拿两 箱子的鸡柳过来。” 林森方才回过神,一拍脑门赶紧回家去了。等他又搬回两箱子食材,林芝才让开位置,返回铺里开始准备定做的烧鹅,以及大理寺的订单。 等到中午时分,她又匆匆往御街上赶,准备瞧瞧摊子上的情况,没曾想半路上居然遇见了一路小跑的林森:“爹?你怎么在这?” “芝姐儿来得正好!”林森顾不上解释,拉着她往家里跑:“那三箱鸡柳都用完了,快快快,咱们得再拿两箱过去!” 第87章 就一个上午,便卖掉了三箱? 待林芝跟着林森来到御街,看着街口黑压压的人群,才明白先前余娘子等人知道他们得到邀请,能够参加新人新年会时,眼里那股羡慕是为何。 她放眼望去,整条街道已被挤得水泄不通,行人摩肩接踵,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 用四个字形容便是:人从众! “这也太挤了!”林芝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忍不住感叹出声。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会场里钻,早上来时还觉得宽敞的路,此刻竟能把人挤得像压平的烧饼。 好不容易挪到自家摊位前,林芝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食客们的欢呼声:“来了来了。” “等算等着你们了。”有个穿短打的汉子本想抱怨两句来晚了,话刚出口,就被更急的喊声盖过:“我要三袋子鸡柳!” “我要两袋!” “喂喂喂,我排在第一啊?我要一袋鸡柳!”短打汉子登时急了,大声嚷嚷着。 “好好好,大家不要急。”宋娇娘见众人快吵起来,赶紧上前拦着:“大家都有份,一个一个来!” 等林森手脚麻利地炸起第二锅,宋娇娘才抽了个空,拉着林芝小声说:“早上你走了没多久,人就越来越多,我和你爹两个人,手忙脚乱的,连食材用完了都没发现!” 顿了顿,宋娇娘她揉了揉酸胀的胳膊,抱怨道:“到现在,连口饭还没吃上呢。” “啊?”林芝脚步顿住,赶忙挤到炉边,趁着林森刚把炸好的鸡柳捞起来的空档,接过他手里的长筷:“爹,你先去歇会儿,我来炸!我刚拿了饭菜过来,你和娘赶紧吃点东西垫垫饥。” “好嘞。”林森松了口气,把手里的鸡柳递到食客手里,转身从推车里摸出暖水壶,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壶,抹了把嘴叹道:“呼……总算活过来了。” 这般热闹的人潮,他这辈子都没见过。林森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抬眸望着人潮,只觉出双脚酸软得厉害,他早上出门时还冻得缩脖子,此刻额头上全是汗,里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宋娇娘见状,赶紧找出行囊里的干净袄子让他换上,又拿出林芝带来的热汤热饭,两人坐在角落匆匆吃起来。 “爹,昨日准备的鸡翅和鸡腿呢?也都卖完了吗?”林芝一边往油锅里下鸡柳,一边问。 “瞧我这记性,都忘了!”林森刚往嘴里塞了一口饭,闻言懊恼:“就在推车最下面一层,早上太忙,结果我都忘了拿出来。” 林芝应了声,从推车下层翻出装着鸡翅鸡腿的食盒,摆在摊位前,又算着时间,一次往油锅里下了好几份鸡柳。 旁边几个回头客见了,眉头顿时皱起来,刚想开口质疑,就见林芝手里的长筷上下翻飞,动作比其父更干脆麻利。 而鸡柳也是驯服至极,随着她手里的长筷在金黄色的油水里起伏,很快就变得金灿灿的。 林芝捞起以后,迅速装袋送到诸人手里,又指了指旁边的食盒:“铜钱直接丢这里就行,麻烦大家自己放。”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一会儿,面前的队伍就短了一截。 紧接着,林芝又把鸡翅鸡腿拿出来。她先将腌制好的鸡翅和鸡腿齐齐放进乳白色的液体中滚了滚,再往上面压满面包糠,才轻轻放进油锅。 伴随着滋啦的声响,金黄色的油花四散而开,鸡翅和鸡腿身上的外衣迅速凝结成块,将鲜嫩的鸡肉紧紧包裹在内。 排在首位的短打汉子本想说要一袋鸡柳,等瞧见金灿灿的鸡翅,望着上面还在沸腾的油花,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要一个……不!一对鸡翅!” 随着铜钱噼里啪啦落入食盒,林芝也夹起炸好的鸡翅,放在控油架上晾了片刻,才装袋递到食客手里。 短打汉子嗅着馥郁的响起,喉结轻轻一颤,张开口就迫不及待地咬下去。 个头饱满的鸡翅已不复最初粉白的色泽,而是穿上与油水一般的金黄色铠甲。 外皮有点硬,咬下去的瞬间又噼里啪啦碎了一嘴。馥郁鲜香的汁水争先恐后地涌出,如巨浪般冲击着舌尖的味蕾。 味道层层叠叠,一路沉浸在肉里,咸香馥郁的滋味直教这人涨红了脸庞,赶忙接话:“再加两个鸡腿。” 这话刚说完,后面的食客不乐意了:“你已经买了一份了,要买再去排队。” “……” “我要一对鸡翅一对鸡腿还有一袋子鸡柳。”至于下一人则是干脆利落地无视这人,开口便来上一份全家桶,身体力行地表示聪明人当然选择全都要。 那短打汉子被噎了一下,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到队尾,没成想队伍又变长了,他一不留神竟是排错了队伍,直走到隔壁铺子前才反应过来。 等他捧着一串炙雀,再次排到正确的队伍后面时,却见林森走过来,朝着排在最后的人说道:“实在对不住,今日备用的食材已经全部用完,营业到此为止。” “唉?连太阳都没落山啊?” “这么快就售罄了?” 要知道新人新年会的活动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夜市,而时下甚至连太阳都没落山! 食客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就连林森也是无奈得很,赶忙解释:“我们也没料到这么多人,准备的五箱鸡柳、一箱鸡翅鸡腿,全卖光了。” “对不起,对不起。” “不好意思,是我家准备不充分。”林芝也走上前去,跟着一块儿解释道歉:“明日我们多备些食材,大家早点来。” 林芝觉得责任在她,是她太过大意,还是低估了人流量以及百姓对年节的重视,准备的食材太少。 食客们虽有抱怨,可没食材也没办法,只好转身往别的摊位去。 林芝一家收拾好东西,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群里挤出来,慢慢往家走。 刚到巷口,就碰到站在门口的余娘子。余娘子见他们回来,惊讶地问:“你们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东西都卖光了!” “啊?”余娘子杏眼圆睁,惊得目瞪口呆:“这么快?你们没准备够?我听说晚上人还要多呢!” “晚上还要多?”宋娇娘震惊,懊恼地跺跺脚:“早知道下午时不该让芝姐儿来帮忙,而是应该教她在家里多准备些……” 等他们后来发现情况不对时,都已经来不及了。林森懊恼道:“到底是咱们没经验。”最重要的还是人手不够。 刚刚林森瞧过周遭铺子,少说都是四五人,就他们只有两三人帮忙,哪里能来得及。 他愈发想着往后搬到大铺子以后,自家得多赁几个人,不然碰到这等机会岂不是浪费了。 “早些回来也无妨,刚好咱们也可以早点休息,明日好早些准备。”林芝瞧着父母的神色不好,赶忙安慰道。 “也是。” “……”余娘子瞅着他们疲惫的模样,若有所思。 第二日天刚亮,林森和宋娇娘就推着车出门,没走几步,就见吴掌柜牵着驴车过来,余娘子跟在旁边。 吴掌柜麻利地把他们推车上的油桶搬到驴车上:“林哥,坐我的驴车去,省得你们推得费劲。” “娇娘,我来帮你。”余娘子也跟着上前,接过宋娇娘手里的东西便往车上搬。 “你们,这是……” “我们刚好闲着也是闲着,就来帮帮忙。”余娘子将一箱东西搁在驴车上,转身与宋娇娘说道:“我们俩来给你们打打下手,你们别嫌弃就好。” “这,这怎么好意思。” “咱们可是邻里,客气啥。”余娘子热情地推着宋娇娘上车,“再说上回芝姐儿还帮我琢磨饮子呢,快过年了咱们家饮子铺生意也一般,倒不如来帮帮你们。” 宋娇娘推拒了几句,见他们真心帮忙,便笑着应下了。 这一幕恰好落在花娘子眼里,她倚在自家笼饼铺的门口,看着四人和乐融融离开的背影,喉头动了动,一股子酸涩直往上涌。 往日,余娘子与她最好了,谁家做了新吃食,总会想着给对方送些,逢年过节 更是常常走动。 可自打宋娇娘搬来,余娘子的心便全偏了。不仅平日里见了她,要么低头绕着走,要么只淡淡应一声,连多余的话都不愿说,而且连年年都送的特产也没了踪迹。 “哼,真是瞎了眼!”花娘子越想越是郁闷,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回到屋里。 屋里,郑掌柜正把刚蒸好的笼饼往架子上放,见她脸色难看地进来,还没开口,就听花娘子抱怨:“你瞧瞧余娘子那副模样!巴巴地凑上去给林芝记打下手,又是搬东西又是推车,跟个仆佣似的,半点脸面都不顾了。” 郑掌柜端着蒸笼的手顿了顿,待放好以后方才转身:“你还有脸说人家?人家放低姿态是为了邻里情分,你呢?前阵子还跟人吹你弟弟是书铺老板,结果呢?被余娘子捅出去,说你弟弟就是个在书铺打杂的,你那会儿怎么不嫌丢人?”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花娘子心里。她先前为了撑脸面,跟余娘子与其他街坊吹嘘弟弟是书铺的掌柜,没成想余娘子可不是吃了亏往肚子里吞的主,转头就把花娘子的弟弟不过是书铺里的伙计,连账本都摸不着的事传开。 这事传开来,不少人背后笑话花娘子,让她好长一段时间没敢出门。 郑掌柜也是听街坊闲聊时才知道这事,心里本就憋着气。 此刻他见花娘子还在抱怨别人,更是没好气道:“你日日就知道惦记你娘家那点事,可曾想过咱们家?我那侄儿还想着跟林芝记合作,好帮忙销售烧鹅赚些银钱,就因为你先前跟宋娇娘闹过别扭,我都没脸去跟人家开口!” 花娘子先是愣了愣,随即脸色涨得通红,声音也尖了起来:“我惦记娘家怎么了?那是我亲弟弟!难不成看着他受穷?倒是你,侄儿的事跟我有啥关系?林芝记再好,能给咱们家带来好处?” “你懂个屁!”郑掌柜被她双标的行为气笑了,“林芝记烧鹅的名气有多大?你知不知道他们家昨日在预热活动时都卖断货了!?要是能跟他们搭上线,且不说靠烧鹅赚到钱,起码能与吴掌柜家一样尝到点甜头,你倒好,光顾着置气,把好事都搅黄了!” 余娘子对宋娇娘和林森夸夸夸,对林芝更是大夸特夸,直把对方说得是天下第一。 虽然内容略有些夸张,但郑掌柜也从旁人口中得知余娘子家新推出的热饮子里,也有她的手笔。 郑掌柜知道以后,可谓是如遭雷击。若是花娘子与宋娘子相处得好,那是不是自家生意也能往上爬一爬? 想到这里,郑掌柜愈发不满。 花娘子红了眼,伸手去推郑掌柜:“我搅黄的?明明是你自己没本事!” 郑掌柜被她推得后退两步,一头撞在蒸笼上,将最顶上的蒸笼撞得歪倒,数只笼饼滚到地上:“你说什么?瞧瞧你做的好事!” 随着夫妇两人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几个原本想买笼饼的食客刚走到门口,便悄悄转身走了。 只有几名闲的没事做的婆子凑了过来,竖耳偷听着里面的叫骂声,顺带添油加醋地说起闲话来。 林芝也听到外面的动静,她探身出来瞧了一眼,确定是从花娘子家传来的声音后,又冷漠地转了回去。 不是她不爱八卦,主要是她都快忙死了,完全没心思八卦! 别说林森和宋娇娘,林芝脑海里也蹦出两字来:招人。 招人,必须招人! 第88章 林芝一边熟练地给大鹅抹香料,一边还要耗费口舌指导帮工给大鹅吹气:“吹气的时候别光用劲,得用一只手轻拍鹅身,让皮子舒展开来。” 话刚说完,她余光瞥见帮工依旧笨手笨脚,鹅身不仅没鼓起来,反倒被捏得变了形。 林芝忍不住抬手扶额,刚想再训两句,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刚摸过鹅肚,手上还沾着湿滑的油脂。 她这不经意的一下,额角和发丝顿时蹭上了黑褐色的料粉油脂。 林芝:“…………” 她盯着自己沾了料粉的手,忽然就想起沈砚上回帮忙吹鹅的模样。那时候自己还嘲笑沈砚呢,如今对比眼前这帮工的手艺,才惊觉他上回吹大鹅吹得真好啊! 每一只大鹅都被他吹得圆滚滚胖乎乎,外皮舒展不紧绷,让她后续抹料处理时都轻松不少,简直可以说是天生的吹鹅高手! 林芝叹了一声,接过赵妈妈递来的干净帕子,她擦了擦黏在额头的料粉,继续处理剩余的大鹅,同时在心里细细盘算铺里的人手缺口。 往日里,宰杀大鹅、给鹅吹气这些重活,全靠林森一个人扛着,赵妈妈只能在旁打打下手,帮着递递工具、收拾内脏。 这些活计既费力气又耗时间,赶上订单多的时候,林森常常从清晨忙到晌午,连口热饭都顾不上吃。 更别说进货时,林森得租赁驴车,独自跟着车从城内铺子跑到城郊农户家,订新鲜的鹅和鸡,再跟其他商户敲定蔬菜,面食乃至香料。 有时候,他还要摊上送货的工作,一整天里大半时间都耗在路途上,根本没精力管铺里的生意。 尽管汴京城里有租赁人力已成常事,可就像是时下这名赁来的闲汉一样,毛手毛脚,用起来着实不顺手。 她思来想去,觉得与其将就着用不趁手的帮工,不如去牙行仔细挑几个:一个负责在铺里跟着林森打下手,专门做宰杀吹鹅的活计;一个驾驭驴车,进出送货;一个在铺里招待客人,手脚麻利的仆妇;最好再添一个在灶房里帮忙打下手的机灵姐儿。 这还只是眼下铺子里要用的人。等日后盘下谢大羊肉馆,搬去大铺子经营,院里还得留两三个打杂的,帮着打扫、看管食材,爹娘也能松口气,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一家人能彻底从琐事里脱身。 心里拿定主意,林芝等帮工把手里的活勉强干完,便直接让他明日不用来了。 紧接着,林芝又转头对赵妈妈说,“赵妈妈,这几日辛苦你了,工钱我给你结了,你大年初八再来上工便是,趁这几日好好歇着。” 赵妈妈先前见林芝对着帮工黑脸,还以为自己也犯了错,心里直打鼓。 这会儿听见是让自己提前歇年假,还能拿全工钱,她顿时长舒一口气,脸上笑开了花。 林芝记的活计是多,可主家待人宽厚,从不苛待下人。不仅平日还能拿上不少卖剩的菜归家,而且每月工钱加赏钱,拿到手足有五六贯,比在别的铺子当帮工多了近一半。 也正因如此,赵妈妈在家里腰杆都直了,跟儿子儿媳说话时,嗓门都比以前大了不少。 她捧着林芝递来的锦袋,高高兴兴出了门。走到半路,赵妈妈忍不住打开锦袋想数数钱,可一看里面的东西,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里面竟是一张五贯的交子! 赵妈妈又惊又喜,赶忙改道去了钱庄,把交子换成五张一贯的银票。 她小心翼翼地将三贯银票塞进棉袄内衬里,一贯塞进锦袋,剩下一贯攥在手里,拐去市井买了些糖果、腊肉,还扯了两匹布料,才提着大包小包往家走。 赵妈妈回到家里,自是引来不少激动的欢呼声。就连儿子儿媳也瞧着眼热,赶忙问道:“娘,您在林芝记做工这么好,他们家还招人不?让俊姐儿也跟着您去呗?” 赵妈妈直摇头,只说没听主家提起过,背地里暗暗思忖:俊姐儿平日里在家连碗都懒得洗,去了林芝记还不是添乱?要是惹得主家恼火,连自己的差事都得丢。 这边赵妈妈刚到家,林芝也把想再招人的事跟林森和宋娇娘说了。 夫妇俩早就觉得人手不够,当即点头同意,还特意跟街坊大娘们打了招呼,说要找几个有灶房经验的帮工。 话放出去的当天下午,便有周遭的牙人闻风登门,进门就拍着胸脯说:“林娘子放心,我手里有四个会做灶房活的,个个手艺精湛,您知道聚友楼吗?他们在里面做过活,连 掌柜的都夸好!” 林芝听着他把帮工夸得天花乱坠,险些以为自己要找的不是帮工,而是大厨。 等牙人终于停下吹嘘,林芝直接问起工钱,听完报价后,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价格远超出我们的预算,实在没法要。” “唉?林娘子,价格咱们还能商量啊!”牙人闻言,顿时急了。 他虽然说得夸张了点,但手上那几个还真都是聚友楼出来的,要不是汤厨闹出人命官司,聚友楼清算一番将其的人手抛卖,也不会流入市场内。 林芝却已没了耐心,只说要再考虑,把人送了出去。 没成想这牙人不死心,竟是等到晚上林森、宋娇娘在家时又跑了来,话里话外都在说:“林娘子年纪轻,怕是不懂行,这有经验的帮工,哪能少了这个价?” 林森夫妇原本还一脸懵呢,听到这里顿时炸了,自家女儿做事周全,里轮得到外人说三道四?夫妇两人操起扫把就把他往门外赶,指着鼻子让他立刻滚蛋。 后面来的两三位牙人则有眼色得多,只是要么价格高到离谱,要么带来的帮工连切菜配菜都不会,实在入不了林芝的眼。 直到预热的活动的最后一日,林芝一家方才通过牙行,敲定了合适的人选。 因着临近元旦,故而林芝签下契书以后,跟先前对赵妈妈说的一样,让他们大年初八再来铺里报道。 等送走牙人,林森从柜里取出饮食行送来的信笺,一家三口围坐在桌前,仔细读了两遍,确定正式比赛定在正月初八,而赛题要到初五才公布。 “既然日子已经定了,咱们也该把预热活动时碰到的对手捋一捋。”宋娇娘首先开口说道,“要说与咱们家生意不分伯仲的,便是那家做鱼丸汤的。” 林芝点点头,想起那家鱼丸汤铺的动静:“他们头一日用粗瓷碗,见富家子弟都绕着走,第二日立马换成了银碗。” 顿了顿,林芝又补充道:“只是那银碗只给穿锦缎的食客用,寻常百姓去了,还是用粗瓷碗。” 这种双标的做法,很快便引发普通百姓的不满,而富户官人那边也没讨得好。总归鱼丸汤铺的生意不算差,口碑却是一落千丈。 林芝先前特意去买过一碗,鱼丸色泽洁白,咬开软嫩弹牙,鲜嫩可口。 只可惜汤头过于普通简单,仅仅是用昆布虾皮熬煮的清汤,鲜虽鲜了,却配不上鱼丸的优秀。 “我觉得也有可能店家没在预热时费心思琢磨汤头。” “街头那家藏肉饼也不错。”林森则提到另一家铺子,这家铺子做的吃食名叫藏肉饼,从外观口味其实类似肉夹馍或者手抓饼。 不过藏肉饼的饼皮上洒满胡麻,面皮的口感和香味相当出色,而里面的肉馅则不是切成丝,而是整块的。 一口下去,面皮香脆,肉块丰腴肥美,满嘴都是油香、肉香、麦香和胡麻香。 “还有一家糯米烧麦。”宋娇娘很快又念起一家来,“咸香的糯米夹杂着猪肉渣,冬笋与香菇……那味道也是好的不得了!” “那家的胡麻南瓜饼也不错,外面香脆,内里软软糯糯,香甜得紧。” “芝姐儿,你呢?” “嗯……其实我倒是挺在意预热活动最角落的那个摊子。” 宋娇娘回想了下:“啊……就是头一天险些棚子被风吹走的那家?我看他们家好像没多少人光顾啊?” “因为价格高。”林芝竖起三根手指,“最便宜的要三十文。” 宋娇娘瞪大了眼:“唉?” 自家的炸鸡柳乃是八文一袋、鱼丸汤乃是六文三颗、炙雀儿八文一只、糯米烧麦三文一颗……那家藏肉饼十五文一个已算得上市场上价格较高的。 说起价格,林森也记得这家店来。毕竟三十文的价格足够在街市上尝到三四种小吃了,故而这家摊子的生意从始至终都算不上高,还有食客抱怨真真是杀猪。 “我过去看过,记得……”林森沉吟片刻,缓缓道:“这家卖的东西就是……很大的一个肉球?” “大肉球?”宋娇娘疑道。 “嗯,就是老大一个肉球,放在铁板上煎烤得六面熟透。”林森仔细说明着,“等烤完以后会切成对半,往里浇上酱汁,再送到食客手边。” 林森原本还想尝一尝,可惜现做现卖,当时他正忙着回铺子帮忙,后面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等后面想起要尝一尝竞争对手的菜品时,他们便尝了周遭几家生意兴隆的,并没有尝过这家店。 “芝姐儿尝过了?” “那当然。”林芝把所有竞争对手做的吃食都尝过了:“外面是猪肉馅,看似普通平常,其实内里用了干贝、腊肠、酱肉、咸鸭蛋、青豆、胡萝卜和香菇。” 林芝觉得这人的做法有点类似没包起来的粽子,也可以叫做生炒糯米饭。 往里裹上烤得直冒油的咸蛋黄,在外面又裹上一层腌制过的生猪肉,最后放在铁板上烤得滋滋作响。 因为内里的糯米等物都是熟透了的,故而只要外层烤熟即可。 林芝仔细说明做法,旋即道:“至于味道也是相当出色,在诸多摊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其实光比拼味道,自家的炸鸡柳并不排列前茅,只是市井上难见炸鸡柳,加之一袋的数量也不多,又有极其诱人的油炸食品,方才杀出一条血路来。 单论味道,这肉包饭绝不逊色。 顿了顿,林芝道:“最重要的是这家摊子应该也是临时拿了肉包饭来做预热活动,带头的人几乎没怎么动手过。” 想来对方,也只是拿预热比赛试试水,并未拿出真功夫。 这话让林森和宋娇娘瞬间紧张起来,两人又拿起信笺反复看,宋娇娘忍不住念叨:“这赛题到底是什么啊?初五才公布,初八就比赛,也太赶了。” 林芝耸耸肩膀:“急也没用,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先好好过个年,等初五知道赛题,再琢磨对策也不迟。” 第89章 为了养足精神应对后续的比赛,也为了缓一缓预热活动累出的疲乏劲,林芝一家索性关门歇业,打算趁着年关好好休息五日。 这几日不用早起赶工,故而一家人日日都要睡到天光大亮。醒来以后林芝也懒得做菜,多是在堂屋支起铜锅,烧上热水,往里面加些羊肉、猪肉,再丢进自家做的丸子和窖藏的蔬菜,煮成热乎乎的暖锅。 偶尔他们还会邀请上余娘子和吴掌柜,几人围坐在暖锅旁,一边吃着热食,一边聊些街坊八卦,日子过得格外惬意。 余娘子每次来时,也总会带上些东西,比如村里人刚挖的冬笋、自制的年糕、刚抓到的野兔和各式腌菜。 今日也不例外,她刚走进门便将手里提着的大黑鱼展示给三人:“瞧瞧,看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哎呦,好大的黑鱼!” “是你吴大哥今早上去城外河里钓来的,厉害吧?”余娘子嘚瑟得很,瞧着那昂首挺胸的模样不像是吴掌柜钓的,倒像是她钓的:“待会做成鱼脍怎么样?刚好我有最新的八卦要和你说!” 时下汴京人最是喜欢吃鱼脍,尤其是鲤鱼脍,更比文人誉为上品,将肉切得薄而极细,再配以以芥菜籽为主做成的特别酱料,据说入口鲜甜,余味悠长。 黑鱼做的鱼脍虽比鲤鱼脍要略逊一筹,却也鲜嫩,是铺里时常能见到的做法。 林森和宋娇娘听了,都有些心动,可林芝却悄悄皱了眉,后世吃生鱼片、生腌,若是染上寄生虫还能吃药治疗,这时代可没这条件,生吃实在冒险。 故而她听到余娘子的话,赶忙上前伸手比了比黑鱼的大小:“眼下天寒,鱼脍吃着凉,怕是伤脾胃。我瞧着不如把鱼切成片,配着酸菜做鱼片汤,热乎着吃,还能暖身子。” 大厨开口,自然没人会提出反对意见的,更何况余娘子还觉得鱼脍常见,芝姐儿做的鱼片汤才难得呢。 林芝松了口气,转头喊道:“爹,把砧板和菜刀拿堂屋来,我给大伙露一手,现场片鱼!” 正当她磨刀霍霍时,吴掌柜也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壶酒:“林哥,我把酒打来了,今儿个我们喝个不醉……不……额?” 吴掌柜脚步一顿,声音越来越轻,就在他的正前方,林芝正垂首磨刀,手里的菜刀已被磨得寒光闪闪,冷光映照在她的脸庞上,配上专注的眼神,教吴掌柜莫名感受到一股‘杀意’。 吴掌柜喉结滚动,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那个,芝姐儿,我随口说说的,就喝上两盏,哪会喝个不醉不 归哈哈。” 拿着刀检查锋利程度的林芝:? 吴掌柜却不敢再多说,老老实实地坐在余娘子旁边,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连手里的酒壶都推得远远的,让试图拿酒壶的林森也面露迷茫。 没人知道吴掌柜刚刚进门时瞧见的场景,只当他一时抽风,突然犯病。 林芝也没多想,伸手从木桶里提起大黑鱼,手腕一扬,用刀背重重砸在黑鱼头部。 趁着黑鱼的扭动停止的瞬间,她干脆利落地去除鱼尾和鱼头,接着动作放缓,指尖轻轻抚过鱼身,眨眼间就把鳞片刮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残留都没有。 随后,她手腕一转,菜刀从黑鱼背部轻轻划下,刀刃贴着鱼骨推进,粉白色的鱼肉瞬间露了出来。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甚至只有眨眼都可能会错过一步。 等碰到鱼骨,她的动作又慢了些,却依旧利落,手起刀落,轻松砍断鱼骨,转而处理腹部。 林芝的手指一抠一推,黑鱼的内脏就被尽数掏了出来,随手丢进旁边的瓷盆里。 最后一刀下去,鱼身稳稳地一分为二,露出里面细嫩的鱼肉。 余娘子看得眼睛都直了,直到林芝放下刀,她才发现自己竟忘了呼吸,赶紧吐出一口长气,忍不住惊呼:“哇哦……好厉害!” 这也太厉害,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吧?偏偏余娘子发现只有自己惊叹出声。 可喊完她才发现,除了自家官人吴掌柜依旧拘谨地坐着,林森和宋娇娘都一脸淡然,仿佛这场景早已见怪不怪。 余娘子郁闷一会会,又觉得正常,林森和宋娇娘肯定看习惯了啦! 她目光移回林芝身上,顿时傻眼了,原来就在余娘子注意力分散的那点点时间,林芝已是三下五除二,轻松将鱼肉尽数片好,摆在砧板上。 余娘子凑过去看,每一片都大小均匀,边缘整齐,瞧着便是绽放的花朵一般,教人瞧着都惊叹不已。 林芝转身进了灶房,先把鱼头、鱼骨放进清水里,反复冲洗去血水,随即又把切好的鱼肉放进淡盐水里浸泡片刻,再换清水清洗干净,最后裹上一层蛋清糊,放到一旁待用。 鱼肉准备齐全以后,林芝便开始准备熬煮汤底。她先将锅子烧热,锅里倒上少许油,再将鱼头、鱼骨与葱姜蒜一同下锅里,煎至两面金黄。 这时往里倒入热水,只需片刻功夫便能炖煮出一锅乳白色的鲜美鱼汤。 鱼汤熬好时,林芝又把余娘子送来的酸菜、泡嫩姜、泡萝卜切碎切丁,锅里放少许油,加入花椒等香料,炒出香味再倒入切好的酸菜料翻炒。 待酸味和香料充分释放,便将熬好的鱼骨汤倒进去,大火煮沸后再改用小火慢炖,让酸菜的味道充分融入汤里。 最后,林芝将裹好蛋清糊的鱼片逐片下入锅中。等鱼片浮起、边缘微微卷曲,便可将菜盛到大碗里,最后再洒上一把花椒,浇上一勺子热油。 等端到桌上时,热油浇过的花椒还在滋滋作响,扑面而来的辛香酸香直往众人的鼻腔里钻,勾得人直咽口水。 余娘子看着这一碗鱼片汤里的食材,突然睁大双眼:“等等?这酸菜和泡萝卜……莫非也是我拿来的?” 余娘子夫妇的老家在乡下,冬日里除了窖藏的白菜萝卜,便只剩各种腌菜,每年乡亲们都会给她送些。 起初吃着还新鲜,还惦记家里,可年年冬日从初冬吃到春至,她早已觉得腻味,今年更是直接将大部分转送给了宋娇娘。 没曾想,这些被她嫌弃的酸菜,到了林芝手里竟是变得如此诱人。 余娘子心里惊叹,忍不住夹起一筷子酸菜尝尝,经过鱼汤炖煮的酸菜酸味淡了许多,变得温润适口,原本被强烈酸味遮盖的咸香和菜香也渐渐显现出来,口感脆嫩,富有嚼劲。 明明是她早已吃腻了的东西,余娘子却忍不住又夹了两筷子尝尝。 尝过酸菜以后,她的目光落在鱼片上。咬一口,雪白的鱼肉嫩得几乎能在嘴里抿化,没半点腥气,酸味褪去以后,鱼肉的鲜甜也愈发浓烈了。 余娘子吃完一片,又接连夹了三四片,方才勉强停下。她赶忙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这汤里吸足了酸菜的酸和鱼肉的鲜,喝一口,清爽又暖身,大冬天里喝着,浑身都透着舒坦。 最重要的是这恰到好处的酸味,真真是勾得人食欲大开! 余娘子哧溜哧溜,吃得起劲,吴掌柜更是忘了喝酒,忘情地享受着酸菜鱼的美味。 随着锅里的酸菜鱼片汤见了底,几人才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停下筷子,靠在椅背上歇气,终于有心思闲聊起来。 宋娇娘想起余娘子方才进门时说要讲八卦,赶紧追问道:“你先前说有事要讲,是什么事儿?” “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余娘子赶忙坐直身体,当场抖出一个大消息:“我是听薛大娘说的,说是郑掌柜去了官府说要出妻!” 所谓出妻,便是休妻。 这二字一出,且不说宋娇娘眼睛当即瞪圆,林芝、林森和吴掌柜也都变了神色。林芝忍不住开口:“前两日我是见他们在铺里吵架,可,可怎么就闹到要出妻的地步了?” 在时下,出妻是极具严重性的事件,甚至可以改变人的一生,尤其是女性。 尽管男子也会损害自身与家族的名望,为官者更有可能被弹劾,可对比女子的遭遇,那就显得无足轻重。 要知道彼时大多数女性无固定收入来源,一旦遭遇出妻,若是娘家不愿意接纳,便有可能陷入孤苦无依的境地,流落街头,遁入空门都属正常。 故而官府对此也审核甚是严格,非证据确凿,理由充分是不会通过的。 面对几人的质疑,余娘子点点头,说道:“我也怀疑,可薛大娘说她亲眼见着郑掌柜进了官府!” 宋娇娘的手指颤了颤,而余娘子也说起郑掌柜与花娘子之间的不和,原来夫妇二人成亲多年未有子嗣以后,郑掌柜便时常将银钱给公婆和弟弟一家,花娘子对此极其不满。 而后,她便常常将铺里的东西搬回娘家去,还在背地里痛骂公婆和郑掌柜弟弟一家是扒着人吸血的蚂蟥。 余娘子蹙着眉,压低声音:“薛大娘还跟我说,花娘子娘家总想做生意,屡战屡败,不知赔了多少钱。而花娘子为了给娘家填窟窿,便经常从饼铺的账上拿钱,这事被郑掌柜查出来好几次,每次都要大吵一架,好两回声音都传到她们家去了。” “……这也太过分了。” “不止呢!”余娘子叹了一口气,“听说花娘子当年带来的嫁妆,也早就被她一点点拿回娘家了。” “我倒听过有些女子嫁人后,嫁妆被婆家哄着用了的,可像她这样主动把嫁妆送回娘家的,我还真没在身边见过。” “先前瞧着花娘子挺机灵,半点便宜都不让旁人占去,怎在自己的事情上这般糊涂?” 林森和吴掌柜听到这儿,互相递了个眼神,都闭了嘴不再作声。 这种家务事最是敏感,尤其是涉及‘婆家’‘娘家’的字眼,他们两个男人插嘴,万一被扯上,反是耳根子不清净不说,还可能被卷进去。 余娘子没注意到安静的二人,继续往下说道:“往日郑掌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这回他是真翻了脸。” “据说郑掌柜直接把证据都整理好了,说花娘子无子不孝,还偷拿公中银钱,连嫁妆都挪回娘家,已经写了诉状告到官府去了。这 证据摆在明面上,除非郑掌柜主动撤诉状,不然这婚肯定是离定了。” 即便宋娇娘瞧不上花娘子,觉得她不是个好东西,这时也是惊得说不出话,半天才喃喃道:“这事儿,这事儿……怎就走到这个地步?” 第90章 “怎就走到这个地步?” 与此同时,花家堂屋里一片愁云。 花娘子呆若木鸡地瘫坐在地,双手捂着脸,豆大的泪珠直往下落。她捂着脸与家里人哭诉:“他怎么能这般对我?我辛辛苦苦操持家里,起早摸黑的做活,不就拿了一些东西回娘家吗?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花家人站在一旁,神色各异。 花二郎脸色不好看,而其娘子更是急得直跺脚:“姐姐,你在这里哭有甚用?还是赶紧去郑郎家里,好生给你公婆道个歉,求他们收回诉状啊,不然那么多钱……咱们家咱们拿得出来!?” 这话让花娘子的哭声顿时停住,她知道郑掌柜递交的诉讼里可不止是休书,还要求花家归还这些年侵占的银钱。 这些年下来,光是有凭证的便有二百余贯,可这些钱早就花得差不多了,他们还怎么凑得出来? “就是就是。”花二郎原本还垂着头,听到这里也是一激灵。他上前两步,蹲在花娘子身侧,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急切:“姐,你去求求姐夫!姐夫肯定是在气头上,才把这事闹得这么大。” “你好好跟他说,顶多,顶多往后你不往家里拿东西,那总行了吧?” “二郎说得有道理,咱们都是亲戚!”花阿翁跟着颔首,眉心皱得极紧。他站起身来,将房门窗户全部合上,挡住邻里投来的好奇目光:“你在郑家这些年,虽没生养,但也没少出力,咱们明日早上提些东西去郑家,好好说上几句软话,想来你家官人定然会撤诉状的。” “那钱……” “怕什么?那两百来贯钱,定然是吓唬人的,他还能逼着咱们掏钱不成?” 花二郎听到父亲的一番话,刚刚提起的心也彻底落地。他松开抓握花娘子的手,笑道:“就是,你想想,要是真休了你,他再娶一个不得花好多聘礼钱,多不划算!” 花娘子看着家人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竟也生出几分希望。她擦干眼泪,盼着这事儿就如家里人说的那样,轻轻揭过。 她想,顶多往后她少拿些回家里,顶多他给公婆弟弟东西时她假装看不见…… 可第二日一早,现实就给了花家狠狠一击。他们刚走到笼饼铺前面,郑掌柜的爹娘便从铺里冲了出来,声音大得能传到巷尾:“你们花家还有脸来?” 这一嗓子,把刚要出门买豆浆的宋娇娘惊得停住脚。她探出身,正巧撞见也来买东西的余娘子,两人对视一眼,都悄悄往笼饼铺那边凑。 没过多久,薛大娘等几个爱凑热闹的街坊也来了,围在旁边嘀嘀咕咕,宋娇娘听着听着,便把正事抛到脑后。 外面的骚动并未惊动林芝,她正在灶房里,对着堆积如山的年糕发愁。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过年时的年糕总像是韭菜,割了一茬以后,没几日就会又冒出一茬来。 顺带一提,眼下汴京节日用的年糕都是纯糯米做的,蒸熟后再不停捶打制作的做法与其说是年糕,其实用糍粑来称呼更贴切。 林芝回想了下,脑海里浮现出余娘子、吕三哥、柳娘子、陶应策兄弟乃至沈砚的身影。 林芝叹气,林芝头痛。 林芝决定趁一家人还没吃腻的时候,争取多消灭一些。 她先切了些许葱花,再切了一根腊肠,接着往碗里打上几个鸡蛋。 三者搅拌均匀,不用加盐,便准备就绪。林芝热锅冷油,而后将糍粑一块块搁在上头。 糍粑煎制的时候要注意,不能等一面煎得彻底焦黄才翻面,而是要来回翻动几次,等外面凝结出硬壳方才能放在持续煎制。 林芝把煎好的糍耙挪到边上,而后将鸡蛋液倒入锅里。等鸡蛋液半凝固时,再把糍粑挪到里面,用薄薄的鸡蛋皮将其包裹起来。 鸡蛋和糍耙紧密粘合在一起,只要再稍稍翻面煎烤一下,咸香口的鸡蛋裹糍粑便做好了。 光是咸口的还不够,林芝又做了一份甜口的红糖麻糍。 等她端着两盘吃食出门时,宋娇娘才气呼呼地回来,见着女儿手里的早食时她先是一愣,紧接着脸色一变:“哎呀,豆浆!” 宋娇娘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买豆浆,一扭头又赶忙出去买了。 等上半盏茶功夫,她提着一大罐豆浆匆匆而归。她一边把豆浆倒进碗里,一边笑问道:“今儿个早上吃鸡蛋饼?” “不是鸡蛋饼,里面裹着年糕呢。”林森掰开给宋娇娘看,雪白的麻糍顺着他的动作舒展开来,变成长长的一条,到某个临界点又缓缓垂落,光看着都让人食欲大开。 “鸡蛋里裹着年糕?”宋娇娘见这新奇吃法顿时来了兴趣。她捡起一块放入口中,软软糯糯的年糕,配上咸香的腊肠,焦香的鸡蛋,教人有种奇妙的满足感。 “还有这个。”林芝把另外一盘也挪到宋娇娘面前,“这个是甜的。” 宋娇娘瞧着红糖糍耙,双眼顿时放光,红糖浆顺着炸得金黄焦脆的年糕直往下落,油香和红糖的香气交融在一起,霸道地挤开刚刚那些咸香的味道,冲着宋娇娘竖起勾搭的手指。 宋娇娘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根,直直送入口中,最开始她感受到年糕外皮的酥脆,再来是里面的软糯,接着便是红糖糖浆的甜蜜。 这一口下去,甜香软糯的滋味在口中散开,直教宋娇娘胃口大开。她飞速落筷,眨眼功夫便吃了三块下肚。 “给我留点!”林森终于反应过来,赶忙执筷争抢,林芝也不甘落后,一家三口吵吵闹闹,不消半盏茶功夫便将早食扫荡一空。 用罢,宋娇娘还意犹未尽:“与其说是早食,更像是果子。” 林森亦是深以为然,就是重阳节糕点卖得一般般,故而一家人并没有深耕的心思,不然这道吃食推出定然能深受诸人欢迎。 吃饱喝足,林森才问起郑掌柜的事儿。宋娇娘摇摇头,叹道:“我瞧着郑掌柜这回像是铁了心,当着街坊的面连门都没让花家人进,只催着他们还钱。刚刚要不是差役路过,两家人差点就要打起来了。” “这大过年的,弄成这样子。” “可不是么?”宋娇娘轻描淡写地说了两三句,奇怪的反应让林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娘,你怎么了?” 宋娇娘忍了忍,还是说出口来:“那花家人好不要脸!” 原来花家人没吵过郑家人也就罢了,走的时候竟是把花娘子丢在后面,理都不理:“花娘子对不起郑掌柜一家,可对自己娘家可是尽心尽力的。” “结果,结果。”宋娇娘回想起刚刚见到的场景,气得要命:“那花老翁骂不过郑家人,又被郑家人挡在门外,结果就把气撒在她身上,还说要有郑掌柜要休妻就休妻,他们一分钱都不会出的。” “还有她那弟弟。” “她拿钱还不是为了给他,结果现在说与他没关系,让郑掌柜要钱问花娘子要去。” “花娘子可是把嫁妆都挪回家里去的,你说这不是耍赖皮吗?” 宋娇娘先前出门时还是抱着看八卦,抱着郑掌柜许是打算敲打花家人的可能而去的,可看到后面真真是目瞪口呆,说不出来的悲凉。 林芝张口结舌,林森则想得更深,担忧道:“就花家人这种模样,别说撮合了,就怕回头逼死花娘子,再倒打一耙勒索一笔。” 宋娇娘吓了一跳:“不可能吧?” 林森摇摇头:“往日我见过类似的案子,据说男子与女子争吵几句,更拿出妻威胁,女子回娘家后自杀身亡,家人便告到官府要男方退还嫁妆。” “男方不服,说他们家给的本就是假嫁妆,也跟着上诉说他们谋财害命,敲诈勒索。” 顿了顿林森继续道:“当时席官人还觉得那男子是诬告,哪晓得开棺验尸后发现女子真的并非上吊自杀,而是被勒死的,方才真相大白。” 宋娇娘光是听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都是什么人啊……” 林芝沉默片刻,缓缓道:“说不得就不是人,不然怎能做出这如同鬼故事一般的事儿来。” 宋娇娘想得心肝颤颤,忍不住起身往外面而去。只是她左顾右盼,街上人来人往,却没寻到花娘子的身影,宋娇娘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别出什么事。 担忧归担忧,可林芝一家今日还有正事要办。他们回屋里 换上斗篷袄子,登上提前订的驴车,往饮食行会而去。 待三人抵达饮食行,这里已站着不少人了。夫妇两个扫了一圈,便注意到几个在预热会上碰过面的熟面孔。 当然,生面孔也不少。 林森与宋娇娘交换了视线,想来就如女儿说的那样,预热上藏了一手的人,不在少数。 不多时,便见屋里出来一名青衣汉子。对方神色冷淡,更没与众人说什么客套话,而是直接公布了初八那日比赛的项目:果子。 刹那间,台下震惊声此起彼伏。 那名鱼丸铺铺主涨红了脸:“怎么会是果子?这,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质疑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行人。 林芝不认识那人,只低声询问身边的参赛者,对方好心说道:“那个是以蒸果子而出名的夏厨,听说他家在岭南当地非常有名,去年年中入汴京后便一举成名,不少名门富户都在他家订购果子呢。” 言下之意,夏厨在果子这一项上,天生占优势。 林芝想了想:“不一定。” 对方疑惑道:“哎?为什么?” 林芝道:“这比赛又不是初八一日,与其说是正赛不如说是预选赛,加上也不知道评委是何人……” “咱们这种不是专做果子出身的厨子,或许达到八分就能让评委眼前一亮,而以果子而闻名的夏厨,恐怕得做到十二分才能教评委满意。” 这人微微一怔,随即朝着林芝拱拱手,自我介绍道:“我姓魏,目前是好味斋的主厨,敢问你是——” “我姓林,是林芝记的主厨。” “……”魏厨眼睛微微睁大,像是要将林芝的模样尽数纳入眼中:“原来,原来你就是林娘子。” 林芝歪了歪头,略有不解。 魏厨掩住面上的惊讶,笑了笑:“我尝过你家的烧鹅,味道很好。” 两人正交谈时,那边青衣汉子冷着脸看向鱼丸铺铺主:“不愿参加可以直接离开,没人逼你。” 铺主脸涨得更红,支吾了两句,终究没敢再吭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鱼丸铺铺主那番不体面的质疑,倒让夏厨一行人成了全场焦点。在场不少人虽然心有疑问,觉得赛题对他有利,却顾及青衣汉子的态度,没像鱼丸铺铺主那般当众叫嚷出声,顶多多看了夏厨两眼,便各自垂首凝思起来。 夏厨一行人亦是如此,起码面上瞧不出半点波澜,仿佛没听见议论,也没在意旁人的目光,只静静站在原地,等着饮食行行会人员后续的安排。 林芝扫了眼鱼丸铺铺主,见他眼下泛着青黑,身子还微微发颤,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心里不由犯疑。 身旁的魏厨瞧出她的疑惑,愣了一下才开口:“林娘子这几日未曾去市井逛过?” 林芝不解,回答道:“这不过年嘛,铺里歇业休息,我就没怎么出门。” 准确说,她这四天基本是吃了睡、睡了吃,若不是今日要来看赛题,怕是还赖在床上。 魏厨一阵无语,过年本是汴京城食铺赚钱的好时候,别家顶多缩短些营业时间,没成想林芝记竟直接关了门休息。 顿了顿,林芝回过味来:“市井?与鱼丸铺铺主有关?” 魏厨轻笑一声,悄声道:“你晚上可以去市井瞧瞧,据说光州桥夜市便开了近十家鱼丸铺。” “他是这么说的。”回家路上,林芝与爹娘说起这件事来。夫妇两人也奇怪鱼丸铺铺主的态度,闻言咋舌:“开了十家鱼丸铺?这也太快了吧!” “咱们要不现在去瞧瞧?”林森问道。 “这……”宋娇娘刚想同意,便担忧地望向林芝:“芝姐儿是不是要回家研比赛用的果子?” “没事,去市井转一转,说不定还能得些灵感。”林芝摇摇头,笑着说道。 见她这般说,林森便吩咐车夫转道,载着一家人到州桥夜市门口。 三人下了车,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灯笼高悬的店铺,两侧占得满满当当的摊贩,还有空气中飘来的各种香味,林芝一家莫名有种被卷到的感觉。 他们顺着人潮走在街市上,没几步便发现了市井上的变化。宋娇娘指着远处的铺子:“瞧,那家炙肉铺果然倒了。” 林芝往那边瞧了一眼,暗暗摇头。 他们又走了片刻,还没见着魏厨说的鱼丸铺,倒是一家炸鸡铺子率先闯入视线,卖的正是炸鸡柳不说,更离谱的是横幅上还写着‘预热赛同款美食!’。 林芝:“……” 林森和宋娇娘:“……” 三人齐齐瞪圆了眼,看着长长的队伍,差点气笑了。他们先是忙着准备比赛、而后又歇业休息,竟没发现仿版炸鸡柳已跟雨后春笋似的冒了出来。 “难怪……”林森哭笑不得,“前两天我出门买菜的时候总能见到有人到咱们铺子前来张望。” 原本以为是来吃饭买烧鹅的,没曾想是冲着炸鸡柳来的。 这么一来,他们倒是错失了一笔赚钱的好机会。眼见宋娇娘脸上添了几分郁色,林芝赶忙开口劝道:“钱是赚不完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咱们往后还有的是赚钱的机会。” 事已至此,林森夫妇也很快打起精神。正当他们好奇这家炸鸡柳味道时,便听到食客的抱怨:“好难吃……” “肉干巴巴的。” “哪里外脆里嫩了,外面湿漉漉的,里面干巴巴的。” “和我预热赛上吃到的完全不一样!” “真无语,这分明是诈骗嘛!” 林森忽然想起他们事前试吃时的话语,与母女二人交换着眼神。 一家三口的想法一模一样。 他们偷笑一声,顿时没了试吃的心思。其他不说,只要他们没发现面包糠与馒头糠的区别,嘿嘿,一时半会是做不出原本的味道的。 三人心情大好,直往前走去。 很快他们寻到了一家新开的鱼丸摊,不大的摊子热气氤氲,食客们三三两两排着队,端着粗瓷碗吃着鱼丸,时不时响起赞声:“好吃!” “不愧是预热赛上的吃食。” “这汤底比我吃过的还要好喝。” 这家的风评可比前面模仿自家的铺子风评好得多! 林芝若有所思,而后上前买了一碗,价格与预热赛上一样,三颗鱼丸六文钱。 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见他们一家三口只买一碗,也没嫌弃,麻利地舀了三颗鱼丸,又往碗里加满汤,还递过来三根竹签:“姐儿慢用,好吃下回再来!” 林芝道了谢,找了个角落的小桌坐下。宋娇娘先端起汤碗,没急着品尝鱼丸,而是抿了一 口汤:“哎呀?这汤不错啊。” 虽然还未到达让人回味无穷的程度,但也属于出色了,温润醇厚的鱼汤,尝不出腥味,带着恰到好处的咸度,冬日喝着热乎乎的,很是舒适。 “这鱼丸……”林森则用竹签戳起一个鱼丸,咬了一口,瞬间睁大了双眼:“与预热时吃到的鱼丸竟是一模一样!?” “真的假的?”宋娇娘大吃一惊,赶紧也拿签子插了一颗尝尝。 林芝戳走最后一颗,细细咀嚼品尝片刻以后她摇了摇头:“不能说一模一样,但也差不离了。预热赛那家用的是鲢鱼,细刺多,偶尔能吃到小刺;这家用的是青鱼,刺大肉厚,口感更弹,鲜味也更足。” 若说预热赛上的鱼丸是七分,那这家鱼丸铺做的可以打八点五分,也难怪这里的食客挑不出刺,购买者络绎不绝。 三人吃罢,又往前走去,果然又看到四五家鱼丸摊子、两三家炸鸡摊子、诸如糯米烧麦、藏肉饼之类的吃食也有开设。 起初宋娇娘还不高兴,看到后头都麻木了,唯独庆幸女儿棋高一着,馒头糠的材料俨然误导了大半的人,暂且无人能攻破炸鸡柳的配方。 至于其他吃食,味道有些相仿,有些不尽相同,要说最惨烈的当属是鱼丸铺铺主,一连几家鱼丸味道都做得相当不错,各有各的滋味。 走到州桥夜市的最末端,林森又有了新发现。他停住脚步,示意母女俩往那边看:“芝姐儿你看看那人。” 林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家挂着‘正宗鱼丸’招牌的铺子,铺主正忙着给客人舀汤,不是旁人,正是今日在饮食行闹事的鱼丸铺铺主。 宋娇娘也认了出来,倒吸一口凉气:“可他家的生意,看着还没前面几个摊子好!” “难怪鱼丸铺铺主急成那样。”林森问旁边卖糖葫芦的老汉买了三串糖葫芦,又接着打听了几句,方才晓得这鱼丸铺铺主自打得了邀请便自鸣得意,直接给自家鱼丸涨价。 紧接着,预热赛上还做出区别对待的事儿来。 预热赛刚结束的那两天,这家鱼丸铺子的生意还算红火。可打从第三天开始,州桥夜市乃至汴京各处接连开了数家鱼丸摊子,别家味道不差,价格还比他家实在,他家生意别说维持住了,就连最初的老客也被抢了去。 如今就算把价格降回去,也没几个熟客愿意回头买了。 “先头队伍能排到这里。”老汉点了点旁边的大树,唏嘘道。 宋娇娘听得心惊肉跳,隐隐有些后怕。待走远以后,她才悄声道:“明明预热时生意还与咱们不相上下,没曾想眨眼的功夫就成这样了。” 林森心有戚戚然:“可不是。” 林芝望着沿途路过的,生意兴隆的鱼丸摊子:“看那日人流量便知道,这场比赛的关注度,比咱们预计的还要惊人。” 她心里清楚,这种关注度类似于后世所说的‘流量’。 好处是参赛的铺子和厨子能快速打响名气,生意或许能更上一层楼,甚至能接触到平日里难见的贵人。 可坏处也明显,一旦行差踏错,这些关注就会变成压垮生意的石头。 就像鱼丸铺铺主,起初他添加银碗大体只是想讨好比富客,却被百姓们冠上‘嫌贫爱富’的名头,后来又盲目涨价,鱼丸的做法还容易被复制,生意别说借着比赛扶摇直上,反倒直接跌进谷底。 “难怪他今日在饮食行反应那么大。”顿了顿,林芝开口道:“恐怕是他回过神才发现,预热时大多人根本没拿自家招牌菜参赛,只选了些寻常吃食试水。” 林森心有余悸,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我们也没把烧鹅搬去预选赛……额?等等?咱们不搬去单纯好像是……因为我们懒?” “你这叫什么话!”宋娇娘当即瞪了他一眼,“咱们是芝姐儿说窑炉不好搬,又怕铁桶烤出来的烧鹅变了味,才没带的!” 林森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道:“我知道,可咱们最初连参赛都不想去呢!” “那是芝姐儿担心比赛结束生意爆火,铺里人手不够!”宋娇娘又驳了回去。 回家的路上,夫妇俩还在为这个问题拌嘴,林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掺和这事,只靠在车壁上,暗暗思考起比赛要做的果子来。 等回到铺里,她便坐在桌前写写画画,删掉几个,又添上几个,不多时纸上便全是涂涂画画的痕迹。 “芝姐儿,有思路了吗?”宋娇娘看女儿坐着一动不动,端来茶水和果子。 “唔……有点拿不准。”林芝托着下巴,眉心紧锁:“时下的果子范围太广,包含鲜果、干果、蜜饯、类似糖油饼般的炸物、蒸制或者烤制的各种吃食以及酥糖等物。日常配茶的、走亲访友的,又或是宴席活动所用都有所区别,样式种类差距甚远,不知道比赛想要选用的是哪种?” “应该都可以的吧?”宋娇娘喃喃道。 林芝没作答,而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她觉得饮食行把‘果子’当赛题,应当是有什么考究,不应该那么随便。 林芝盯着纸张,暗暗思忖:鲜果、干果和蜜饯之中且不说前两者,通常制作蜜饯需要提前数日准备,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几天,肯定不适合当场现做。 炸物和酥糖的适用场景太窄,饮茶乃至宴席上都很少会拿两者当主要的点心用。 相比较下来无论是蒸制还是烤制的果子作为伴手礼,亦或是茶点,又或是出现在宴席末端,皆是出色之品。 林芝沉吟片刻,渐渐有了思路,她想到了一款无论作为茶点或伴手礼,又或是在宴席中呈送上来,且食材都比较常见且很好获取的果子。 她想了想原材料,确定所有东西在家里都可以寻到,只需等明日白天试做一二,调整外型口味与烤制时间即可。 林芝伸了个懒腰,把纸张合上。 探头探脑好几回的宋娇娘这回端着木盆出来:“芝姐儿,去不去香水行洗澡?” 林芝站起身来,笑道:“好。” 第92章 次日清晨,林芝起身后先进了灶房,把昨日夜里提前泡上的红豆取出来,捡起一颗用手指掐一下,确定状态没问题后倒入砂锅内,随即搁在小炉子上。 加水并用大火煮沸,撇去表面的浮沫。待水烧开后,调整火力,保持水面微微沸腾的程度,慢慢炖煮,最后还往里面加了一小勺盐。 这一小勺盐不是为了调整味道,而是为了能让红豆加速软化,口感更好。 林芝估算了一下时间,转身又将两种面皮做好,盖上盖子放在一旁醒面。 转身去刷牙洗脸,顺带敲了敲隔壁爹娘的房门,表示自己要开始准备早食了。 “冷了我可不管。” “好好好,起来了!”屋里是宋娇娘拔高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努力了,实则话音落下她把被子拉得盖在头顶上,意图逃避现实。 林森也躺着不想起来,同时还在那边痛定思痛:“咱们最近是不是太颓废了?后面做生意还爬不爬的起来?” 宋娇娘埋在热乎乎的被褥里不想动,闻言一抬脚,将林森踹出被窝踹下床铺:“那你先去洗漱,等你洗好了刚好轮到我。” 林森一个没留意,被被踹了出去,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赶忙往炕上爬,非要钻进被褥里。 等林芝准备好食材,两人都还在屋里吵吵闹闹。她侧耳听了听,确定两人已经清醒后也懒得管,只拔高声音道:“我开始做了——” 里屋的吵闹声消失片刻,而后便是叮叮咣咣的声响。 林芝摇摇头,重新回到灶台前。 热锅冷油倒入鸡蛋液,用长筷子扒拉几下便可盛出备用。 再来加入少许猪油,等猪油融化便接着倒入切好的大白菜,加少许盐巴调味,等大白菜炒得筋骨不在,将其均匀的铺在锅底,而后铺上洗净并沥干水分的年糕,这样可以避免年糕粘底。 而后林芝盖上锅盖,等上片刻,眼见年糕变软,再将先前炒好的鸡蛋倒入其中。 翻炒均匀,即可出锅。 等林芝将年糕盛入盘里,嗅着香味而来的林森和宋娇娘齐齐出现在门口。两人瞧着盘里的吃食,顿时眼前一亮。 卧在银盘里的大白菜炒年糕还冒着热气,绿中带黄的嫩叶舒展,上面还可以见到清亮的汤汁,金灿灿的鸡蛋夹杂在中间,衬得年糕片愈发莹润。 年糕片? 林森回过神来:“昨天吃鸡蛋裹年糕,今天吃大白菜炒年糕?” “嗯,明天吃豆腐汤年糕?” “好啊。”林森一口 应下,而后才觉得奇怪:“话说为什么都是年糕?其实吃汤饼也不错……” “咳咳。”宋娇娘打断林森的话语,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示意他瞧一瞧再发言。 林森看了一眼垒成小山的年糕,顿时沉默:“……吃年糕也不错。” 林芝手里动作不停,随手调了三碗芙蓉滑蛋汤,同时随口道:“回头会做点别的吃食消耗消耗,不会每天拿来吃的,要是还不能消耗完,等开工那几日咱们就加两道年糕菜品消耗一下?” 林森和宋娇娘欲言又止,不止是自家怕是家家户户都是年糕吃到饱的状态,真会到铺子里也点年糕吗? 夫妇俩相视一眼,很快又乐观起来,外面人做的炒年糕哪有自家女儿做的好吃! 林芝已端着自己那份走到门口,她撩起帘子,等了片刻也没见两人,疑惑地回身看去:“爹,娘,你们不吃?” “吃吃吃,怎么会不吃。” “来了来了。” 一家三口坐在堂屋,先美美来上一口芙蓉滑蛋汤,这汤做得简单,味道清爽又暖胃,热乎乎的一碗下去,顿时让人觉得早起的寒凉一扫而空,更教夫妇俩对接下来的大白菜炒年糕充满了期待。 两人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年糕软糯中还带着一缕焦香,外面还裹着一层清甜的酱汁。 大白菜脆嫩多汁,咬开迸出清甜,中和了年糕的软粘。酱汁裹着食材滑入喉咙,咸淡恰到好处,残存的余味在舌尖久久不散,直教人下意识又夹起一筷子往嘴里送去。 两者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 等吃饱喝足以后,林森立马投降,慎重表示:“明日年糕后日年糕,再吃上十天半个月的年糕我也不会腻味的!” 林芝没注意林森的宣言,她吃好以后便进灶房,打开砂锅锅盖,手执汤匙轻轻按压红豆,查看红豆炖煮的情况了。 炒菜勺微微用力,红豆便轻松被压成豆泥。林芝把砂锅从炉子上移开,用汤匙将里面的红豆碾压成泥。 为了口感更细腻,紧接着她又取来滤网,将红豆泥一勺一勺放在滤网上,再次碾压成细绒,这是一个细致而漫长的活计,单纯只靠耐心。 很快,林森也进来帮忙。 父女俩交替着进行,忙碌了许久才把红豆泥处理好。 等忙完以后,林芝一边甩着手,一边疑问道:“话说我娘呢?” 林森回到:“丢垃圾去……嗯?” 下一息,父女两人大惊失色,丢下手里的活计夺门而出,堂屋里空空荡荡,竟是没见着宋娇娘的身影! 父女俩急急奔出店门,四下张望,正急得要沿途去寻时便听到了宋娇娘的声音:“那帮子不要脸的混蛋!!!” 声音是从隔壁余娘子家里传出来的。 林芝和林森脚步一顿,对视一眼,转身进了余娘子家的饮子铺。 只见铺子里挤了不少街坊,余娘子和宋娇娘正站在最中间,围着个裹着厚毯子的人影。那人正缩在椅子上,身子还在轻轻发抖。 林芝定睛一看,才认出是花娘子。 她没上前插话,只拉了拉旁边一位街坊妇人的衣袖,低声问了几句,很快弄清了缘由:原来昨日花家人知道和解无望,回去没多久就跟花娘子断绝关系,直接把她赶出了家门。转头还跟邻里说,那两百多贯银钱都是花娘子自己挪用的,跟花家半点关系没有。 “昨日恁大的风雪,说赶就赶出门。”说话的街坊脸上带着怒色,“要不是余娘子起早了出去倒尿桶,怕是花娘子非得直接冻死在路口。” 这群街坊大半辈子见多了家长里短,起初看郑家跟花家闹,还带着点看戏的心思,可瞧见花家人这般绝情,也忍不住替花娘子抱不平。 说到底,花娘子没儿没女,先前往娘家拿东西,还不是花家人在背后撺掇的?如今出了事,倒把所有错都推到她身上。 被众人围着的花娘子坐在椅子中央,头垂得低低的,一句话也不说。 往日里她总爱描眉画眼,说话带着几分张扬,如今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发髻混乱,瞧着像是老了十几岁。 余娘子蹲在她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语气又急又恨:“你醒醒吧!他们都把你逼到这份上,你还想把他们当亲人啊?” 宋娇娘亦是跺跺脚,转身跟着林芝父女回了自家。刚坐下,她便忍不住叹气:“我想过花家人会把花娘子打发去尼姑庵,又或是分点钱让她单独出去过,也没想到……”竟是这般冬日时候,把人轰出去。 “也不晓得,往后要怎么办。”宋娇娘述说着花娘子的绝境,连件衣裳都不多给,更不用说银钱了。 她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换做是我的话,他们不要脸是吧,我也不要脸,我还不要命呢!敢这样对我,我就带他们全家下地府去!” 林芝听到这里,连连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到底是要花娘子自己想得通,立得起来……就像咱们那时一样。” 林森和宋娇娘闻言齐齐沉默。他们想起半年前,女儿突然出事后,两人从绝望里爬起来,离开原先的地方,一路颠沛到汴京,好不容易才开了这家铺子站稳脚跟。 “咱们,也不过半年呢。” “是啊,还得花娘子自己想通。”宋娇娘回想过后,也跟着喃喃道。落到这份上的人,大多是从小被拿捏惯了的。要想明白,要站起来,其中的难,外人哪能知道。 就像他们当初离开席家,也是咬着牙才挣脱出来,等真走出来了才发现,过去那些以为跨不过去的坎,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想到这里,宋娇娘坐不住了,手在腿上搓了搓,眼神往门外飘。 林芝看出她的心思,摆摆手道:“娘坐不住就去余娘子那吧。” “哎,好。”宋娇娘立刻站起身。 “去归去,别跟人说起咱们家以前的事。”林森见她着急慌忙,赶忙叮嘱了一句,生怕宋娇娘上头把自家过去的事儿说出来:“一来,拿自家的糟心事安慰人,说不得反倒让她更难受;二来,咱们虽跟席家没关系了,可汴京城里不少铺子爱拿‘大户出身’说事,要是让人知道咱们以前的底细,指不定又要编闲话泼脏水。” 宋娇娘连连点头:“我晓得的。” 林芝瞧着林森还是一脸不放心的模样,索性推了推他的胳膊:“爹,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娘一块去吧。” “也行。” “那我们去了。”夫妇俩推门而出,又往余娘子家而去。 留在铺里的林芝出神片刻,转身进了灶房里。她将过滤好的红豆泥倒入锅里,往里加入大量红糖和蜂蜜,开始翻炒。 直至红豆泥彻底收干水分,表面细腻无颗粒,挂在炒菜勺上下不来的程度,豆沙馅便做好了。 林芝将其从锅里挪出,放到院子里晾凉。接着再回到灶房里准备蛋黄,她往冷水中放入咸鸭蛋,煮熟后再过一过凉水,这下子蛋壳便可以轻易剥开,将里面的咸蛋白和咸蛋黄分开。 咸蛋黄用来制作果子,而咸蛋白则堆在小碗里,回头做汤做菜时可以使用。 等剥好咸蛋黄,林芝又把晾在外面的豆沙馅重新拿进来,时下天气寒冷,就这点时间豆沙馅已是冰冰凉凉的了。 最后便是组装环节,林芝取出大小适中 的豆沙馅放在掌心并压出小碗的形状,往里放入一颗咸鸭黄,用虎口轻轻收拢,让豆沙馅将咸蛋黄紧紧包裹起来。 接着用同样的办法,将面皮和水油皮包在一起,接着压平、擀开、折叠,再擀开……反复几次以后面皮便大功告成。 依然是同样的方法,将面皮压平擀开,包入豆沙蛋黄馅,整理整齐,刷上蛋黄,洒上胡麻。 最后送进窑炉里。 林芝望着窑炉,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也不知道比赛现场用的窑炉温度如何?到时候还得做个简单点的吃食,烤制烤制来测试温度才是。 正当她思考之际,一股诱人的香味从窑炉里钻出,渐渐四散开去。 很快,连隔壁饮子铺里的人也闻到了这股诱人的味道。宋娇娘刚刚已是说得口干舌燥,而嗅着香味竟是口齿生津,说一句咽了一口唾沫,到最后都把自己给说笑了。 “娇娘,芝姐儿又在做什么?” “在试做比赛用的果子。”宋娇娘又咽了一口唾沫,笑道:“等比赛结束了,我送来与你们尝尝。” 周遭意动的邻里遗憾叹气,不过想着林芝记可是在参加新人新年会,又不免肯定地颔首。 “是这个理。” “娇娘你要小心点!” “你家在预热时做的炸鸡柳,被好几家铺子学去呢,真真是恶心人!”还有街坊提起这事,更是让周遭人警惕起来,细细叮嘱。 自打林芝记生意变好,大铺子不知道生意如何,可周遭这些小铺生意也跟着好了不少。 大家都巴不得人流更多点! 第93章 “说起预热,那家鱼丸铺真是……”一名街坊刚开了个头,就被另外一名大娘给打断:“别说那些晦气的事儿!咱们宋娘子真是好福气,养出芝姐儿这般能干的好女儿。” “可不是嘛,芝姐儿年纪轻轻,手艺便这般好,日后定是前途无量!”周围街坊们也跟着附和,夸赞的同时,也不免暗道可惜,早知道宋娇娘一家竟是能有这般成绩,当初他们家铺子装潢时,就该主动过去搭话,也好多些往来。 早知道…… 早知道…… 这样的念头在不少人心里打转,可面上依旧堆着笑,纷纷围到宋娇娘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客套话,生怕错过这会儿拉近关系的机会。 众人的话题很快又绕回新人新年会,刚才还被议论的花娘子,渐渐被晾在一旁。 她缩在椅子上,裹着毛毯的手指轻轻颤动,微微抬眸,先望向被街坊围在中央巴结的宋娇娘,转而又看向站在一旁的余娘子,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悔恨,有羡慕,有不甘,还有几分茫然。 宋娇娘被一连串的吹捧说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得胳膊上冒起一串鸡皮疙瘩。她赶忙摆手,打断众人的话语:“大家别这么说,芝姐儿能干还是靠她自己。倒是花娘子,眼下得先寻个地方住吧?你家里还有别的亲戚能投靠吗?” “对对对,花娘子有地方去吗?”街坊们仿佛这才想起花娘子,纷纷止住话头,回过神来,重新看向花娘子。 花娘子沉默不语,半响摇摇头。 既然没亲戚可投奔,那就只能先在街坊家里暂住。 众人互相递着眼色,表情都有些微妙,要说往日跟花娘子走得最近的,那当然是余娘子,可前阵子两人大吵了一场,早就不怎么往来了。 街坊们交换着眼神,更是无人主动开口。半响方才有街坊率先摇头:“我家不行,我家总共就两间屋子,挤不下人。” “我家那屋子漏风,冬天住不得人。” “我家媳妇刚生了娃,夜里总是哭闹不休。”另外一名婆子也摆摆手。 很快,有人将目光转向余娘子,语气里带着试探:“余娘子,我记得你家里有空屋子的,而且你往日与花娘子关系也……” “我婆母身子还没有好利索,家里还住着村里来的亲戚,实在腾不出地方来。”余娘子没等他说完就打断,语气平淡地解释。 上回宋娇娘提醒她别把照顾婆母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她回头就跟吴掌柜闹了一场,让吴掌柜自己去照看。 男人总是这样,把事丢给女人时,只觉得轻松简单,顶多随口说一句辛苦你了。 等吴掌柜自己照看了三日,就叫苦不迭,也不管当时手里紧张,以包吃包住,每月两贯钱的价格从村里寻了个婆子,过来照顾婆母。 后来余娘子家的饮子铺生意越来越好,起初还抱怨儿子浪费钱的婆母,也渐渐改了口,常说早知道前几年便花钱雇人了。 时下,余娘子将家里的空屋留给了帮工的婆子,加之铺里生意渐好,她还想往后招个长工呢。 再说,她虽可怜花娘子,却也知道花娘子的秉性,不想让她住到自己家里,免得日后生是非。 那人见余娘子这边行不通,目光又转向宋娇娘,刚要开口,就被林森抢了先:“依我看咱们不如凑点钱,先给花娘子在客店,或是去寺院里租个房间。” 时下寺庙尼姑庵多见,寺院拥有大量的土地和房产,里面空余的房间也对外出租,借给宾客租住或者清修。 像是花娘子这般无依无靠的妇人,住在便宜的客店里有可能遭到骚扰,倒不如住在尼姑庵里清净。 顿了顿,林森又补充道:“等年后,花娘子去市井寻份差事,过上一两个月,手上攒些银钱,日子便能步入正轨。”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恍然,暗道自己糊涂,与其把花娘子这个大麻烦给揽到家里,倒不如帮她解决最近的麻烦,让她自给自足,也算是了却了街坊邻里的一份心意。 故而,不多时,屋内便响起一片附和声:“林掌柜说的是。” “就这么去办吧。” “我晓得城南有家尼姑庵,我婆婆曾去那边清修,为我和我家小郎祈福,那时住了半个月,包吃包住才花了一贯钱。” “这价格划算啊!” “那这样,我出三百文。” “我也出三百文。” “我出五百文吧。” “我出一百,不,两百文吧,家里最近不宽裕,别嫌弃。” 一时间,街坊们纷纷掏钱,没一会儿就凑了一贯有余。余娘子想着自己到底与花娘子曾是朋友,咬咬牙,拿了三贯钱,林森也回家里拿了三贯钱。 余娘子将钱凑在一起,走到花娘子面前,把钱硬塞进她手里:“这些钱你先拿着,先去周娘子说的尼姑庵问问,再不济便寻客店住下。” “等过了元宵,市井上定有不少铺子招人的,我再帮你寻寻看有没有合适的活计。” 花娘子抬起头,望向周围街坊,她的嘴唇动了动,半响却没说出话来。 花娘子越是对比,越是羞耻,越是……瞧不起过去的自己。 在场的街坊邻里,就是与自己关系曾最好的余娘子都被她在背后嘴上过数回,能占些便宜就占些。 更不用说其余人。 偏生自己的亲人抛弃自己,倒是这些人,这些人…… 诸人也没想得到花娘子的感恩,只想要个心安,他们安慰了一场,又出了些银钱,以后花娘子如何就得靠她自己了。 “那就这么定下了?” “嗯,我家里有事,我先回去了。” 就在街坊们说着话,准备离开时,花娘子挤出声音来:“这些钱,我会,我会还你们的。” 余娘子怔了怔,街坊们也愣了愣,就连林森和宋娇娘也吃了一惊,随即齐齐扬起笑容来。 花娘子心头的气性没被打垮,那就总有爬起来的一天,到时候倒霉的也是花家和郑家人。 至于花娘子会不会鬼迷心窍,又被两家人迷花了眼回去嘛,倒也不是说没这个可能,就是到时候谁也不会再帮她一把了。 林芝从林森夫妇二人口中听得最后的安排,倒也是放下心来。她先端来两盏茶汤,随即将新鲜出炉的蛋花酥送到夫妇二人的手边:“喏,尝尝看。” “好漂亮的果子。”宋娇娘看了一眼,便是眼前一亮,面前的果子与时下流行的果子都有些不同,圆圆滚滚的,金灿灿的顶部落着几颗乌黑油亮的胡麻,散发着诱人的芳香。 她抬手捡起一个,稍稍用力,便发现酥脆的外皮吧嗒吧嗒直往下落,教人光看着便不得不惊叹果子的松脆。 眼尖的林森则注意到层层叠叠的酥皮,露出惊奇的神色。等掰开蛋黄酥又能见到里面深色的豆沙,还有裹在最深处的咸蛋黄。 先前空气里满是刚刚烘烤后的香味,而如今又多了油香、面香和豆沙馅的甜香,直教夫 妇二人忍不住捡起,同时送入口中。 刚刚出炉不久的蛋黄酥还带着热气,却也不烫嘴,外皮正是最酥的时候,牙齿刚刚碰到便扑簌扑簌直往下落。 碎屑落在舌尖上,迅速融化开来,只剩下一股淡淡的油香,勾人得很。 夫妇两能抵抗住吗?当然不!他们的味蕾寻到香味,迅速敞开大门欢迎敌军的到来。 先是面香和油香,再是豆沙馅的甜香,最后咸蛋黄的咸香在嘴里化开。 酥脆、绵软,醇厚。 截然不同的口感,截然相反的味道。 明明外面酥脆到掉渣,内里竟是细腻而软绵,好吃到完全停不下来。 林森和宋娇娘曾吃过的果子数不胜数,上回的重阳糕算得上出挑却绝非顶尖,而这回的果子却是让两人拍案叫绝,生出咱们应该开果子铺才是的念头。 两人吃罢蛋黄酥,心满意足地垫了一口茶汤。不等林芝询问,他们便争先恐后夸赞起来:“这果子,绝对会让所有人震惊!” “芝姐儿,这味道绝了!” “要是连这道果子都不能让评委满意,那这比赛肯定有黑幕!” 林芝听着父母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夸赞,忍不住嘴角上扬:“你们说得太夸张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这肯定是全天下最好吃的果子!要是有一句假话,那就呜呜呜!” “我的娘,您可别说话了。”林芝伸手捂住亲娘的嘴,没好气道:“这还是第一版,我还有别的版本打算做做呢。” 听到这里,宋娇娘顿时老实了。 不过她也就老实了三息时间,又开始好奇了:“那什么时候做第二版?” 林芝:“……” 不是,你刚吃到嘴里就催上了? 许是女儿的眼神过于凌厉,宋娇娘缩缩脖子,过了一会儿又好奇道:“咱们中午吃什么?” 林芝:“…………” 林森见母女俩瞪眼,笑着提议道:“不如咱们去铺里吃?或者不去铺里,就去果子铺里买些尝尝味?说不定还能有些灵感呢。” 林芝想了想,欣然同意,一家三口又去市井逛了一圈,还在汴京城里有数的果子铺里买了不少糕点回去品尝研究。 三人吃得尽兴,却不晓得他们一家到处逛的消息已传到竞争对手的手边,有人哂笑,有人不屑,也有人加深了警惕。 再次之后,林芝又做了几版。 直到初八早上,她早早准备就绪,登上饮食行前来迎接的马车,往饮食行而去。 第94章 林芝一家所乘坐的马车刚停在饮食行外,便有两名差役迎上前来。林芝深吸一口气,提着箱笼的手微微用力,旋即她与林森夫妇点头告别,走下马车。 剩下的比赛,只能她一个人上。 宋娇娘扒着马车车帘,望着女儿的背影。在她即将踏入饮食行大门时,忍不住喊了一声:“芝姐儿加油!” 林芝脚步顿了顿,抬手朝身后挥了挥,方才不疾不徐地跟着差役往里走。 不同于上次只被领到外堂听赛题,这次进了堂屋,差役便把她交给一名穿浅绿官服的年轻官人。 官人引着她左拐右拐,穿过几重走廊,直至其中一间宽阔大殿才停下,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林厨,里面请。” 林芝抬步跨过门槛,目光瞬间被殿内景象所吸引:这座大殿足有寻常铺子三四倍大,中间整齐摆着十几座灶台,灶台旁堆着干净的陶盆、铜锅,不少位置上已站了人。 她扫了一圈,瞧见几个熟面孔,比如鱼丸铺铺主,正耷拉着脑袋,双手插在腰间,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等林芝在空着的灶台前站定,又过了半盏茶功夫,殿内的人便齐了。 这时,一名身材微胖、穿着深色官服的督官,带着几名差役迈着方步走进来,清了清嗓子:“比赛开始前,由本官为诸位参赛者说明规则。” 林芝闻言,心里微微一动,她环顾四周,发现在场算上自己总共才二十人,之前备受关注的夏厨,还有上回交谈过几句的魏厨皆不在场。 难不成分了两个会场?林芝按下心头疑问不表,安安静静听着督官说明。 “第一:除了自带的刀具,其余只能用饮食行提供的。有需要的,跟身边的差役说,预先报备的食材,稍后会有专人送来。” 督官话音刚落,身后的差役就两两一组,分散到每个参赛者身边站定,手里还拿着纸笔,像是要记录需求。 “第二:所有操作必须本人动手,不准找人帮忙,也不准交头接耳。” 虽然林芝觉得能走到这一步的厨子,按理说不会做出这等事,但正所谓奇葩规定通常是出现了奇葩的人,想来以前还出过这种事? 林芝光想想,都觉得甚是离奇。 督官又说了几条注意事项,最后才道:“本场比赛限时三个时辰,超时不候。” 顿了顿,他道:“有人有疑问吗?” 林芝举起手,声音清晰:“请问,我们做的果子是要送什么场合用?冷热皆可吗?评委是普通食客还是副行首?要选出几人晋级?另外的选手在何处?” 一连串问题抛出来,殿内其他人都转头看她,鱼丸铺铺主更是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女人就是事多”。 督官倒没介意,反而笑了笑:“是本官疏忽了,未曾向你们说明,本次活动分甲乙两组,其余选手在甲会场内。” “你们所做出来的果子将先呈送给副行首品尝,甲乙两组共选五人晋级下一轮,最终获胜者将能参与这一次元宵节宴的准备。” “元宵节宴!?”殿内先是安静一瞬,随即炸开了锅。有人攥紧了拳头,有人忍不住抬头张望,若不是差役在旁盯着,以及那道禁止交头接耳的规定在,恐怕在场所有人都控制不住,想要拉着身边的人说说话。 林芝并不清楚元宵节宴,却从旁人的反应里看出不一般。她目光扫过周围,伴随着面熟的脸庞增多,她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她发现了一件事,在场的厨子除去鱼丸铺铺主外,还有卖胡麻南瓜饼的摊主、做藏肉饼的汉子,这些人包括自己在内,都有一个共同点:全是出身街头脚店小铺的厨子。 哈,原来如此。 林芝心里冷笑几声,她已是好久没被人这么轻视过了。她压下心头的气,反而更冷静了,垂眸算着所需的食材,迅速进行调整。 没等众人消化完“元宵节宴”的消息,督官就抬手打断:“比赛开始。” 话音落下,一名差役重重敲响锣鼓。林芝转身从差役手里拿过纸笔,伏在案上飞快地写着需要的食材,洋洋洒洒竟有数十种。 写罢,她将纸条交到差役手里。 与此同时,饮食行后院的一间暖阁里,十几名穿着锦缎衣裳的人正围坐在桌边,手里翻着参赛者的名册,时不时闲聊几句。 “夏厨是夏老的长孙?不知得了几分真传,倒教人期待。”一位留着长须的厨子说道,手里摩挲着名册。 崔厨娘闻言,摇了摇头:“只怕年纪太轻,只敢循着方子做,相比之下我更期待鲍厨的手艺,夏日那道冰酥酪可是得了不少官人的称赞。” “其实魏厨的手艺也不错,就是可惜他是汤厨的徒弟。”光头厨子瞥了一眼崔厨娘,暗暗摇头。 “汤厨的徒弟?未必吧。”坐在他对面的厨子笑了笑,压低声音道:“真要是一条心的徒弟,汤厨出事后,他早该被牵连进去了。可你看他,半点事没有,还照常参赛,这手段可不一般。” 前段时间,汤厨因一桩凶案被捕,大理寺顺藤摸瓜又查出不少旧事。他手底下的人要么被抓,要么被崔厨娘打包发送给人牙子处理。 明明这位魏厨以前跟汤厨走得近,据说汤厨原本还想举荐他参赛,结果最后他竟是全身而退,照旧参加比赛。 这事里透着古怪, 教人好奇得很。 几名厨子交换着眼神,悄声议论,半响才有吃瓜吃到饱的厨子问起:“对了,聚友楼这次的参赛人选,也是汤厨先前举荐的吧?最后定了谁?没退赛?” “没退,喏,这个。”这名厨子抽出林芝的卷宗,递到光头厨子的手上。 “才到汴京三个月?还是开脚店的?”光头厨子接过,扫了第一行便开始皱眉:“这资历……莫非是原本汤厨看上的新徒弟,想来镀镀金?” “嘿嘿,你再看看。” “……藏什么谜啊?”光头厨子往下翻看,渐渐表情古怪起来:“谢掌柜针对她的铺子?汤厨的烧鸭方子被压制?真的假的?” “不知道,反正试试呗。” “……那怎么在乙会场?” “毕竟她资历太浅,又非专精果子之人,还是个开脚店的,安排在乙会场也是正常。”旁边的人搭话道,“若是王厨有兴趣,回头点评时唤上来多说几句就是。” 正说着,前面便有差役过来,将参赛者选用的食材单子递交过来。 有人翻看一圈,忍不住皱眉:“怎还有人要竹条的?” “大体又是要做装饰吧?” “我记得前年还有人要了冰块,做了那鱼脍几乎透明,甚是美妙。” “这次乙会场的厨子还算老实嘛,最出挑的也就是要云腿鰒魚等物。”还有人看着单子,欣慰道。 “去年那要樱桃的,简直离谱!” “重点是做的樱桃毕罗酸涩得很,难吃到我觉得我要是那樱桃,都想复活打死他!” 在场诸人做评委少说四五年,多则十几二十年,见过各种奇奇怪怪的要求,如本届这般就多了个藤条竹条什么的,哎呀,都是好解决的老实孩子。 乙会场里的林芝,她熟练地将面粉和酥油混合,往里放入椒盐,而后揉搓成团并压出小窝,摆在案上。 紧接着,她看向身侧的差役:“麻烦带我去窑炉处。” 差役一愣:“您……完成了?” 时间仅仅过了一盏茶都不到啊? 听到声音,几乎所有人都抬头看来,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等看到林芝桌案上堪称简陋的小吃食,更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就这——” “疯了吧?” “既然不会做果子,就别来参加。” 就连督官都露出几分惊讶,只是他迅速镇压了场内的声音,示意差役带着林芝离开。 林芝到了窑炉房内,正好遇见了几人,上回见到的魏厨也赫然在场。不同于其余厨子的冷漠,他见到林芝甚是热情:“林娘子也是做烤制的果子?” 林芝挑了挑眉,目光划过周遭的官吏差役,明明刚才还说不允许交头接耳,那这般的对话却不管? 顿了顿,她回答道:“魏郎君也是?” 魏厨笑容凝固了下,很快又平静地回答道:“是啊,刚刚放进去。” 林芝点了点头,越过魏厨到窑炉旁。她熟练地放入木炭,调整火力,估算着放入桃酥面团,根据桃酥面团的变化,确定里面实际温度。 她试了两回,便有了答案。 林芝端起做好的桃酥,抬步往外走,迎面的青衣官人下意识上前想要接过林芝手里的桃酥。 林芝避了开去,满脸莫名。 青衣官人面露疑色:“您不上交作品?” “上交什么?我来试温罢了。” “……”话音落下,窑炉房里的其余厨子纷纷侧首看来,仿佛头回将林芝的模样映入眼中。 青衣官人面不改色地让开身子:“抱歉。”,而后引着林芝过来的差役又将她重新送回乙会场里。 林芝沉着脸,回到会场内。 会场里的其余人见她归来,又是一阵诧异,有心想问上两句,却又介于规则不好开口。 从甲会场的人都在测试窑炉温度,到魏厨对自己的称呼,再到那一系列的规定,林芝很快便有了猜测。 若是甲会场是专业选手,而乙会场则是业余选手,这样想是不是就很简单了呢? 前二十人,才是真正的竞争对手。 故而从自己进去开始,魏厨称呼自己为林娘子而非林厨,其余人更是对自己的到来视若无睹。 良久,林芝轻笑了一声。 第95章 林芝捡起一块刚刚烤好的桃酥放入口中,随着椒盐香、胡麻香、面香和油香,还有淡淡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心里的那点不快也散了。 被小看又怎样?当陪跑又怎样?只要她能拿下头名,自然能让那些人无话可说。 林芝原本想做的是烤制的三色蛋黄酥,而时下她又改了改主意,决定临时改做另外一道果子。 吃完桃酥,她先是吩咐取来纸笔又添了几样东西,而后转身打开差役送来的食材箱,先把提前泡好的绿豆、红豆分别倒进陶锅,加了些清水,用小火慢慢炖着。 紧接着,她又把去核的干红枣放入蒸锅,盖上盖子。再来她取出煮熟的咸鸭蛋,用凉水一过,随即将蛋黄剥出,并用滤网细细碾压,制作成细腻的蛋黄泥。 等蛋黄泥做好,差役也将她添置的食材送上前来。她打开一罐生酥,将其尽数倒在盆里,确定状态没问题后便手腕发力,朝着一个方向快速搅打。 不过一盏茶功夫,生酥就变得浓稠,像后世的淡奶油。她往里加了些椰浆、牛乳和醍醐,再拌入刚做好的蛋黄泥,最后撒了点米粉调整粘稠度,一份奶黄馅就成了。 照着这个法子,她又做了末茶味和玫瑰果酱味的馅料,用圆形模具分成小块,再放入冰鉴保存两个时辰让其凝固并更好宝制。 等三种内馅做完,锅里的红豆、绿豆和枣泥也煮得熟透。林芝没歇着,而是取来汤匙将三者碾压、过滤,再往里加入砂糖进行炒制。 不多时,红豆馅、绿豆馅和枣泥馅也准备好了,摆了满满一桌子。 到这里,林芝的工作还未结束。 为了做出不同颜色的面皮,她往面粉里加了不同的果蔬粉,揉出各种颜色的面团,并加上油皮,再分别放入盆里盖着醒发。 眼瞅着冰鉴里的馅料还得等会儿,林芝从箱笼里拿出提前预定的竹篾,搬了个小板凳坐下,开始编小篮子。 正经竹篮要编两天,她要做的是巴掌大的装饰花篮,倒也不算难。 她用小刀把竹篾削薄、截成合适的长度,指尖翻飞,竹篾在她手里渐渐有了花篮的形状。 噼啪噼啪的声响削竹声在安静的会场里格外显眼,不少人都偷偷往她这边看。 有人疑惑,有人嘲讽,鱼丸铺铺主更是撇着嘴,手里的糕点都捏变形了,又心急火燎的重新制作,唯有林芝半点没有分心,一双眼睛只盯着手里的竹篾。 到了第二个时辰,陆续有厨子端着作品去蒸制或烤制。 选蒸制的还好,出来时脸色还算平静;选烤制的却一个个脸色难看,有人更是忍不住骂出声:“可恶!窑炉温度根本不对!” 在他身旁的厨子闻声望去,只见这人手里捏着的作品烤得发黑,而后还有人端着还看得见生面的作品归来。 有人想重新做,可时间只剩 一个时辰,根本来不及,只能在现有的作品里挑样子稍好的上交上去,满脸懊恼。 也有人不死心,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意图再挑战一次。 选蒸制的厨子见了,暗暗松了口气,很快就喜气洋洋地把蒸好的糕饼交给差役。 即便如此,几乎每个走出乙会场的厨子,都会多看林芝一眼,她既不蒸也不烤,坐在那儿编竹篮到底是什么鬼。 “又不是待到最后才好……” “真是奇奇怪怪的。” “不会是压根不会做吧?刚刚还出去一趟,又厚着脸皮回来了呢。” 厨子们嘴里嘀嘀咕咕,很快聚集到堂屋里。甲会场和乙会场的人站得泾渭分明,乙会场的人看着甲会场那些穿着体面、气质沉稳的厨子,渐渐有人发现不对劲:“为何甲会场的都是大铺子的人,乙会场的都是小铺的?” 这话一出,乙会场的厨子齐齐变了脸色,目光愈发惊疑不定起来。 没等他们开口质疑,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吏上前一步,语气平静地解释:“诸位放心,呈给副行首点评的作品,不会分甲乙会场,只按提交顺序来。而且行首们会写下评价和建议,之后会交给诸位,大家可以回去细看。” 这话一出,乙会场的厨子们有人瞧瞧松了一口气,可也有人后知后觉,知道自己这些乙会场的选手,终究只是甲会场选手的陪衬罢了。 可一想到预热活动后自家生意暴涨的模样,众人还是攥紧拳头压下不满,目光复杂地望向甲会场那群厨子。先前因收到饮食行邀请而生出的激动,渐渐散了去,一个个垂着头,连肩膀都垮了几分,更有人盼着最好他们之中能出现个厉害人物,狠狠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与此同时,林芝将最后一根竹篾编进篮沿,指尖轻轻一压,一个巴掌大的竹编花篮便成了。 她把竹篮捧在手心,看了又看,心中满意得很。随即林芝将竹篮放到一边,打开冰鉴,里面的奶黄馅、末茶馅与玫瑰奶酪馅已经凝固成型。 加之先前做好的红豆馅、绿豆馅与蜜枣馅,配上其余咸蛋黄,剩下的便是组装工作。 林芝将两种面团包在一起,随即与做蛋黄酥般擀开、折叠,再擀开,再折叠,反复数次以后便做出了完美的面胚。 她先做的是玉兰花酥,用的是奶黄馅。林芝将奶黄馅放入面皮,用虎口边往里压边收口,做成毛笔杆头的形状,配上末茶色面团做的花托,最后再用锋利的尖刀割开面皮。 林芝的手法轻盈且利落,指尖翻飞间,手里的面胚子便有了花的模样。 侍立在身后的两名差役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连坐在高处的督官也频频侧目。 不多时,桃花酥、水仙花酥、山茶花酥也一一成型,每种花酥都带着对应的花色,摆在银盘里,像一簇簇刚绽放的鲜花。 督官监督乙会场比赛多年,从没见过这般精致的吃食,目光黏在花酥上挪不开。 他挣扎半响才拉开视线,眼角余光瞥见所剩不多的沙漏,赶忙开口提醒:“时间还剩两盏茶。” 这话让旁边正重做点心的厨子脸色瞬间发白,他所做的果子烤制时间起码都要一刻钟,故而他慌慌张张地揉好面团,造型能简单就简单,而后捧着就往窑炉房奔,出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而与他反应截然相反的是林芝,等六种花酥都做好,她不但没去窑炉房,而且还将一口铁锅架在灶台上,往锅里倒了些油,开始热起油来:毕竟完美的花酥必须油炸! 与此同时,窑炉房里魏厨正等着自己的果子出炉,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他心中微动,转身看去:“林娘子……咦? 没曾想竟是个陌生厨子。 那厨子顾不上回话,慌忙将手里的饼放进窑炉,凭着模糊的记忆调整了下炭火,嘴里还念念有词:“一定要成功啊……” 魏厨听到他的低语,又瞥了眼窑炉里的火光,暗暗翻了一个白眼,就这温度能成功才有个鬼嘞。 魏厨心里吐槽,面上依然是笑盈盈的。他走上前去与这人搭话:“兄台,请问林娘子还在吗?” “什么林娘子?你是说林芝记的那位?”这人先回了一句,而后回过神来:“她不知道发什么疯呢,刚刚在那边编织花篮耗费了好些时间,我来的时候,她还在做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估计是来不及烤制了。” “来不及?”魏厨满脸愕然,实在不信林芝会犯下这般低级的错误:“怎么会……” “我还能骗你?”厨子闻言,连声音都拔高了:“我走的时候,她都没起身,瞧瞧现在这个点……嘿!” 魏厨眯了眯眼:“这样啊……”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从窑炉里拿出自己的作品,交到差役的手中。 那馥郁强势的香味让那名厨子愣在原地,还是魏厨走到门口的提点声才让他回过神来:“兄台,你的果子要焦了哦?” 厨子这才回过神,鼻尖瞬间萦绕起一股糊味。他猛地扑到窑炉前,尚未拉开便看自己那烤得发黑的作品,顿时惊叫起来:“啊——!!!” 魏厨头也不回的离开,直走到堂屋时还满脸不乐,就这,就这程度就让汤厨吃了亏,甚至马失前蹄? 他眼里暗沉沉的,提不起精神。 在乙会场里的林芝还不知道有人正惦记着自己,等油温上来,她放下一片多余的油酥皮检查情况,而后一朵一朵炸了起来。 金黄色的油花翻腾开来,里面的酥皮宛如鲜花般悄然绽放,那灵动的模样让两名差役屏住呼吸,而督官更是直接站起身,抬步走到林芝身边,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锅里的花酥。 老天爷,这是真的吗? 这个果子……它在绽放啊! 督官觉得眼前一切不像是果子,简直就如同奇迹,甚至觉得应该禀告与诸人副行首,请他们过来一观究竟。 等花酥炸得金黄,林芝便手执长筷轻轻捞起,摆在案板上控油,再调整油温,继续炸下一朵。 不多时,六种花酥便尽数炸好,每一朵都花瓣舒展,色泽鲜亮,透着诱人的香气。 她将花酥一朵朵放进先前编好的竹篮里,粉的桃花、白的水仙、红的山茶……明明是寒冬腊月,这一篮花酥却像把春日提前拽进了屋。 林芝长舒一口气,将花篮移到托盘上,又送到差役的手里。紧接着她将剩余的花酥搁在银盘上,又送到另一个差役手里。 差役接过时,那是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唯恐自己一不小心让这件艺术品夭折。 督官看得眼睛都直了,一边让人引林芝去堂屋,一边快步跟在差役身后,说什么都要亲自送这道吃食到诸位副行首跟前去。 第96章 暖阁内,副行首们围着桌案坐定,面前摆着一碟碟刚送进来的果子。 正如先前那名官吏所说,每碟作品上并未标记甲乙会场亦和选手信息,副行首们只需看一眼,尝一口,便能轻而易举地分出高下。 光头厨子率先拿起一块边缘带焦痕的烤饼,指尖捏着饼边轻轻一掰,焦脆的碎渣簌簌落下。他眉头皱起,没往嘴里送,直接递还给差役:“烤成这样也敢送上来?拿去。” “怕又是乙会场的手笔。”旁边抚着长须的厨子摇了摇头,指尖在桌沿轻轻敲着:“我听说这次乙会场,就一人提前去试了窑炉温度。” “不像话。”坐在他身侧的年长厨娘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连这点心思都不肯花了。” 正说着,有人拿起一块薄如纸片的石鏊饼,鼻尖凑近闻了闻:“这饼里掺了茶香?倒是清雅,有点巧思。” “的确不错。” “烤制的时间和味道都恰到好处,可惜还不够大胆。” “放到待定里吧。” “可以。” 众人判定以后,便有差役将石鏊饼端走,又有差役接着送来另一道吃食。 崔厨娘身边的尤厨娘瞧见新送上来的透花糍,伸手便去拿。 可指尖刚碰到糍糕,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这等手艺也敢参赛?” 她把糍糕递到众人面前:“你们看这外皮,竟是还有颗粒感,分明是磨粉没磨细!” “许是专做红案的厨子,做点心没那么熟练。”有人打圆场。 “这是基础功不扎实!”尤厨娘语气加重,指尖在糍糕上点了点:“就算是小铺小摊出身,也该把底子打牢。” 坐在她身边的几名副行首闻言,皆是笑了笑,说是如此说,可小摊小贩出身的参赛者,八成都是家境窘迫,靠手艺维生,能把一道吃食学精就不错了,哪能样样周全。 不多时,又有一盘蟹粉酥送了上来。有人刚拿起,就笑着开口:“这定是夏厨做的。” 其他人凑过来一看,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还真被说准了,就与他们铺里做得一模一样,连花纹都没有更改。” 崔厨娘拿起一个蟹粉酥,轻轻咬开,蟹黄的香味飘了出来,可她还是摇了摇头:“味道也是一样,虽说冬日螃蟹也不错,但也不比金秋时节的味道好。” “过吗?” “不过。”崔厨娘摇头。 紧接着数位副行首也跟着摇头,诸人对夏厨充满期待,那是希望他能站在巨人肩膀上,给出一份更棒的答卷。 就比如夏厨肯定清楚冬日时期的螃蟹肥美归肥美,也是比不上金秋十月的,却也依然没有丝毫改动方子的想法。 可他只守着老方子不挪步,这便是不进则退。 试吃到后来,暖阁里的气氛越来越沉。副行首们要么吃到照搬老方子的果子,要么尝到调味失衡的糕点,就算从里面挑最好的,也让人心里窝火。 “这道是……花折鹅糕?” “这道方子不是已经失传了吗?”听到这个名字,数人走上前来,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糕点。绽放的粉色面皮宛如花瓣,包括着其中一颗肉圆,肉香和米香融合得恰到好处,教人止不住的喉结滚动。 待尝上一口,味道更是馥郁。 崔厨娘皱眉道:“模样不错,可是肉馅略有些干柴,味道也有些普通。” “但能照着古籍改良,做出自己的想法,已经不错了。”尤厨娘笑道。 “没错,通过罢。” “我也同意,通过吧。” “不过这个程度,也无法呈送到……上面。”有人悄声提了一句,他说得含糊,可其他人也懂他的意思,他说的上面,便是说的元宵节宴。 “总比其余的拿得出手。” “通过吧,回头咱们再帮着调调方子。” 紧接着,差役又送上来两道果子。后面那道,副行首们看都没看,直接让撤下:“模样不规整,还带着糊味,糊弄谁呢?” 至于前者嘛,诸人倒是眼前一亮,糕点洁白如玉,质地紧实又细腻,上面花纹交错,甚是美妙。 “总算有人拿出像样的东西了。”崔厨娘笑着拿起一块,“看着比牛乳糕还凝实,香味也浓些。” “名字是……梅花玉露糕?”有人念着碟子旁放置的字条,“先尝尝。” 崔厨娘脸上带笑,说罢便将手里的糕点放入口中。这糕点外面如牛乳糕般细腻柔顺,入口即化,还未让人来得及感叹一声,内里带着醪糟与梅花香气的馅料便涌入口腔,激得人舌尖颤颤。 “里面还夹着醪糟?” “还带着一股梅花的香味。” 试吃完的厨子纷纷露出惊喜之色,醪糟的内馅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糕点的甜腻感,酒香米香和甜香恰到好处地糅合在一起,毋庸置疑是到目前为止的第一名。 崔厨娘没有说的是,她觉得味道竟是有丝丝熟悉,想了想,许是小魏厨。 崔厨娘想到这里,眼里闪过一缕复杂的思绪。汤厨在聚友楼里排除异己之事,她自是颇有耳闻,可自家人里没有出挑的苗子,周厨的厨艺和天赋也远远不及汤厨。 说罢了,便是自己离开,汤厨走了,那聚友楼跌落便是无法挽回之事。 对此崔厨娘并非什么都没做,她曾挑选有天赋的年轻人跟着汤厨学,想留些后手,可没想到汤厨连年轻人都容不下,那帮苗子折的折,跑的跑,倒是让聚友楼的口碑又大打折扣,稍有些天赋的年轻人都不敢来了。 后来魏厨因为不肯交出方子,被汤厨泼脏水,还是她出面压下,魏厨才得以离开。 也正因此,崔厨娘心生后悔,又想重新自己接管。只是她前面退后容易,想要向前便是困难重重,汤厨早已占据优势,聚友楼大半人都已倒戈。 而后他做事愈发激进,只因周厨的心思,便急不可耐地出手排除风险,到最后踢到铁板,终是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只是汤厨连带着聚友楼不少人都被关入大牢,自己重新拿回聚友楼的管理权,却也很难长久撑着。 崔厨娘闭了闭眼,把思绪拉回来,重新看向面前的梅花玉露糕。 与此同时,光头厨子注意到沙漏里面的沙子已所剩无几:“时间要到……” 话还未说完,督官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还有一道果子!” 诸人抬眸望去,只见督官闪开,露出身后捧着花篮的差役。 众人远远望去,只见竹篮里姹紫嫣红似盛放鲜花。直到差役走到近处,馥郁甜香扑鼻而来,众人才惊觉那些娇艳花朵竟是精巧糕点,层层叠叠码放,模样比真花还诱人。 “这是——” “好漂亮的糕点!” 刚刚还兴趣缺缺的副行首们三三两两来到近处,惊喜地注视着面前的吃食:“这外面是酥皮?竟是能做得这等精细程度!” “远远一看,我都未发现是果子!” “这是谁家做的?咱们今年邀请的厨子里竟是有这等白案手艺的?” “不要大惊小怪,先来尝尝味道。”崔厨娘让诸人冷静下来,随即伸手轻轻捏住一朵玉兰花酥。 她的动作轻柔且小心,直到入手的坚硬才让她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哑然失笑:自己竟是将其看成真花,生怕用力过猛折下花瓣。 牙齿刚碰到外皮,便听见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酥皮簌簌地落在舌尖。先是淡淡的咸香,紧接着奶黄馅的甜润涌了上来,混着一丝椰浆的清醇,层次分明得让人眼前一亮。 崔厨娘眼睛圆睁,面露惊色:“这味道,这味道……绝了!” 听到崔厨娘的惊呼声,光头厨子也捡起一朵桃花酥,咬下一口顿时震惊:“外皮酥而不油,馅料甜而不腻,比刚才那道梅花玉露糕还胜一筹!” 吴厨娘也拿起一朵山茶花酥,咬下一口,枣泥的醇厚与酥皮的香脆在嘴里交融:“枣泥馅吗?倒是特别。” “哎?我的是奶黄馅吧?” “我的是末茶馅!” “我的是豆沙咸鸭蛋馅……”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瞳孔地震。不同的花酥竟是用的不同的内馅,这也就是说这并非是临时的巧思,而是一道构建成熟的果子。 其他副行首也纷纷拿起花酥试吃,一时间暖阁里满是赞叹:“这手艺……比不少大酒楼的点心师傅都强!是甲会场里的谁?” 有人喜欢末茶馅的清爽,有人偏爱玫瑰馅的香甜,连最挑剔的尤厨娘,尝完都忍不住道:“这花酥不仅卖相好,味道也没得挑,连炸制的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没一点油腻感。” “莫非是顾厨娘?她家的糕点虽名声不显,但味道相当出色。” “不不不,要我说是金厨子。” “或许是江厨娘?她往日曾拜师与赵大师,说这般手艺也正常。” 暖阁里的众人哪像前面那般反应平平,寡言少语,反而是热情激烈地议论起来。 “好了好了,别吵了。” “再过一会儿咱们就能知道答案了。” 反而是屋里的差役表情古怪,诸位副行首不知道,他们倒是知道眼前这位督官负责的是……乙会场!? 不会吧? 难道眼前的糕点是乙会场的选手做的? 督官当然知道答案,却也努力忍着。他刚刚有多惊讶,就希望接下来诸人能有多震惊,嘿嘿。 故而 待评分出来,他看着表上那一连串的通过,嘴角都险些裂到耳朵根。 而负责甲会场的督官看到表格,眼珠子险些弹出眼眶,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的老天爷!” 这是——要变天了!? 第97章 副行首们走进堂屋时,脸上都带着笑意,语气也格外和善。参赛者们原本悬着的心顿时放下,悄悄松了口气,眼神里忍不住透出期待。 可等官吏拿起名册开始念成绩,旁边的差役同步端上作品时,众人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参赛者林彦,通过票数零。” “参赛者师松贵,通过票数零。” “参赛者潘秀姐,通过票数零。” …… 一连七人,全是乙会场的,票数皆是零。这七人脸色沉得能滴出水,却都咬着牙没说话。 直到差役端上那些带着焦痕、模样粗糙的果子,其余乙会场选手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几人都是没提前测试炉温,导致烤制失败的。 众人以为零票到此为止,没成想官吏的声音又接连响起:“参赛者缪荣,通过票数零。” “参赛者龚佳娘,通过票数零。” “参赛者沈悦,通过票数零。” …… 直到“参赛者夏承毅,通过票数零。”的声音响起,堂屋里瞬间炸开了锅。 原本郁闷的乙会场选手也忘了失落,纷纷看向夏厨:“这人怎么也是零票?” “我记得他开的就是果子铺!” “不会是太过着急,做错了?” 夏厨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往前一步:“诸位师傅,我,我为何是零票?” 恰好此刻,夏厨所做的蟹粉酥也被差役送上前来。 诸人甫一看到蟹粉酥的模样,就把夏厨失手的想法抛到脑后,只见蟹粉酥酥皮层层起翘,宛如绽放的菊瓣,表面刷了薄蛋液,烤得金红油亮,缀着几粒雪白芝麻,光是看着便让人口齿生津。 更别提那扑面而来的诱人香气,麦香混着猪油香直往面上扑来,几名见识少的厨子都开始跃跃欲试了。 “好香!” “哇,我看着都流口水了!” “这卖相可比前面的强太多了!” 夏厨听到诸人的议论声,腰杆挺直了些,说起话来更是铿锵有力:“这是我铺里最招牌的蟹粉酥,我已做了百次千次,绝不会出错!” “你的蟹粉酥确实做得不错。”坐在上首尤厨娘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酥皮层次分明,内馅柔滑绵密,猪油的脂香,蟹肉的鲜香都融合得恰到好处。” “正如他们几个说的一样,与前面那些个零分作品层次完全不同!” “那为什么——”夏厨着急追问。 “但是。”没等他说完,便见尤厨娘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来:“和你铺里卖的一模一样,甚至和你爷爷几十年前做的,也没差别。” 夏厨愣在原地,张张嘴说不出话。 倒是站在人群的林芝扬了扬眉,心里明白了缘由:之前宣布课题时,她才从鱼丸铺铺主和魏厨口中得知夏厨,而后了解这位夏厨的祖父曾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白案师傅,做的果子首屈一指。 待到艺成并返回岭南,便在当地开办了自家的酒楼,名声远扬,便是汴京官人和商户前去岭南时,都会特意登门品尝一二。 也正因如此,夏厨来到汴京城并开办分店以后登时受到官吏富户追捧,又顺理成章的受邀参与新人新年会。 作为当家产品的蟹粉酥,林芝自是买了回去品尝。她所吃到的蟹粉酥即便放凉,酥皮依然松脆,内里蟹肉蟹膏丰腴,鲜甜非常,若不是自家秃黄油已用完,年关螃蟹更是天价,她原本也想自己做上两回的。 可就如她上回所说的一样,对于自己等非开果子铺的参赛选手,行首们的要求或许是八十分,那么对于夏厨这一类选手,他们要求便是一百二十分。 而显然,夏厨完全没达到。 林芝身侧的魏厨也反应过来,倒吸了一口凉气,眸里透出不可思议来:“他就完全不改啊?” “大家早就吃腻了这味道。”尤厨娘的声音冷了几分,“你拿几十年前的方子来参赛,是觉得我们不配尝新东西吗?” 尤厨娘的话音落下,十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夏厨身上,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半响才嗫嚅:“这只是预赛……” 可没人再听他辩解,官吏继续念着成绩,夏厨涨红了脸,猛地甩袖走出了堂屋。 成绩播报过半,没中选的厨子脸色不好,却也吸取夏厨的教训,态度端正,认认真真地上前询问诸位行首的意见,随即恭恭敬敬地退到一侧,等候最后的结果,算是为自己留存了几份体面。 他们聚在一起,议论着最后的十人,可说着说着就发现人数有点不对劲。 “一、二、三、四……十一?” “……十七、十八、十九!?” “你数什么呢?” “人数不对啊。”这名厨子脸色奇怪,“甲乙会场分别二十人,总计四十人,现在播报了三十人,咱们这里应该是十个,那边二十个对吧?” “对啊。” “可我数了一下,甲会场已有十一人被宣布过成绩,而乙会场是十九人。” 话音落下,周遭齐齐安静。 甲会场的参赛者面色大变,而乙会场的参赛者突然双眼放光。 只要稍稍询问一二,又或是顺着乙会场诸人的视线,甲会场的参赛者也将目光落在林芝身上:她,进入了前十。 已被淘汰的甲会场厨子,看向林芝的眼神像要冒火。 站在林芝身边的魏厨都感觉胳膊上冒起鸡皮疙瘩,结果转身一看林芝还神色平淡,反应全无。 他暗道佩服,又悄悄碰了碰林芝的胳膊:“林娘子,你不觉得周遭的视线有点多吗?” “然后呢?一群手下败将而已。” “……”魏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半响竖起个大拇指:“姐,你厉害。” 林芝收回目光,将剩下半句话吞回肚子里——你也是啊,小老弟。 要说甲会场的人恼火,那乙会场的人是激动得不要不要的。他们刚刚就想要是能有人蹦出来,狠狠打他们脸就好,此刻更是暗暗保佑,希望林芝能迟点被通报成绩,多压几个是几个。 第十名,不是。 第九名,不是。 第八名,还不是! 第七名,依然不是!! 第六名,卧槽也不是! 乙会场的十九名参赛者群情激动,林芝还没高兴呢,他们已像是过节般欢欣鼓舞,衬得被报成绩的五人面色黑如锅底。 尤其是第六名,都快气疯了! 他目光如刀,刷刷刷地落在林芝身上,不相信自己的手艺会输给一个乙会场的参赛选手——其中肯定有黑幕! 官吏念完第六名便停了,带须老厨子接过卷宗,看了一眼后,抬眸深深看了林芝一眼,才朗声道:“蒋氏饭馆蒋羡姐、同福楼王文、品鲜楼江婉、好味斋魏朗星,林芝记林芝,恭喜你们通过了预选!” 话音落下,场内爆发出一声:“我不服!!!” 带须老厨子脸上 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的目光渐渐转到发声那人身上,目光如冰刃般冷厉:“你是丰食斋的李继?你不服什么?” 李继被行首们的目光盯着,热血上涌的脑瓜子瞬间冷静不少,有点想要退缩了。 毕竟与完全是半吊子的乙会场参选者不同,甲会场的参赛者都是正正经经自小拜师学艺,又或是继承家业,那是打小就听着父母师傅的指点,上面坐着的行首里还有自家父母师傅来了都要恭恭敬敬道声前辈,师傅的人物。 李继想要退缩,却没曾想还有人站了出来:“我也不服。” “其余人也就算了——林芝记是怎么回事?她可是乙会场的参赛选手,她怎么可能会成为前五名?”站出来的是排名第八的,他甚至与林芝已没了利益关系,单纯就是无法接受自己被半吊子压在下面。 李继听到这里,心头的怒火再次燃起,毫不犹豫道:“没错!” “我认为有问题,里面有黑幕!” “黑幕?别说你们震惊,我听到一人竟是出身乙会场时,也忍不住震惊。” 带须老厨还未说话,余厨娘先冷笑起来:“我们只负责品尝打分,送菜顺序、隐去姓名都是官人们做的。你是说我们徇私,还是说官人收了好处?” 李继和起哄的几人僵在原地。 诸位行首纷纷将目光落在林芝身上,有探究的,也有好奇的,更有震惊的。 其中崔厨娘的目光最是复杂,通过的五人之中自己认识两人,偏生两人都与自己有着纠葛,不给自家使绊子就不错了,更别说拉拢了。 至于李继几人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两条路无论选哪条都是狠狠得罪死人的路。 余厨娘看着他们支支吾吾没胆的样子,轻哼一声。她正转身想要示意同僚继续,就见行首们凑在一块儿瞪着单子,满眼的匪夷所思,时不时还发出低低的议论声 余厨娘:? 余厨娘大怒,余厨娘黑脸:“喂,我在这里教训人,你们在那边干嘛呢?” 崔厨娘抬起头来,示意她过来查看,余厨娘满脸困惑地上前,嘟嘟嚷嚷地接过单子:“看什么,前五名不就是那几道……嗯?” 余厨娘眼睛渐渐睁大,眼珠子险些要弹出去:“嗯?等会,不是?林芝……后面的通过是十九?” 也就是——全员通过? 这回比赛上,全员通过的只有一人啊! 余厨娘震惊时,不想堂屋内的其余人更加震惊。 刹那间,全场哗然。 包括魏厨在内的所有人,同时将目光移到林芝身上:通过数十九!? 林芝竟然是全员通过——林芝不是侥幸以第五的成绩通过,而是实打实的第一! 第98章 “真是出人意料啊!” “也就是说方才那道果子,竟是林芝做的?”尤厨娘抬手按了按鬓角,语气里满是讶异。 刚刚诸人前来堂屋的路上,已议论一番,虽说制成花朵形状的糕团甚是常见,开酥的酥点也很常见,但经过油锅煎炸后呈现出这般效果,诸人却是头回见到。 几名副行首思来想去,都认为胜者应当是甲会场那几位家学渊博的选手之一,甚至还猜测这方子许是已历经数代人研究,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没曾想,制作者竟是乙会场的! 尤厨娘转头去看林芝,将其名字喊在嘴里反复念叨,突地她一怔:“嗯?林芝?” 那不就是汤厨举荐的吗? 尤厨娘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看向崔厨娘,表情古怪得很。 连副行首们都这般震惊,参赛选手更不必说。李继听到十九票通过以后,直接傻了眼,他愣在原地片刻,而后大步往前冲,声音发紧:“诸位师傅,容我看看林厨的作品!” “你还怀疑有内幕?”尤厨娘从震惊中回过神,看向李继的眼神里充斥着不满和不耐。 李继猛猛摇头,若是林芝只拿到第五名,那他会觉得里面有阴谋,可现在林芝得到的是十九票通过! 十九票通过!十九票通过! 新人新年会上有几个满票通过的?反正李继自小听爹娘师傅聊起,从未听过有这般事儿。 李继承满眼狂热,脸上都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声音大得盖过场内所有声音:“还请,还请诸位行首,还请林厨同意,让我见识见识!” 话音落下,场内安静一瞬。 不过三息时间,其余参赛者也七嘴八舌的附和起来。 尤厨娘被眼前景象惊得怔愣,回过神赶忙去看同僚,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将目光投向其中年纪最长的带须老厨子。 老厨子抚了抚胡须,往前半步,拱手问道:“林厨娘,你可愿意?” 林芝自是无所谓,欣然应允。 带须老厨子笑着颔首,侧身对旁侧官吏吩咐几句。很快,几名差役端着托盘上前,林芝扫了一眼,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没想到差役竟是这般细致,还往花篮里添了一些花酥,瞧着花团锦簇,不逊于自己先前送上去的模样。 她这边觉得好笑,参赛者们的目光却全黏在小小的花篮上。 这花篮本不打眼,若不是摆在银盘里,又和另外四样作品一同端来,旁人一眼看去怕是要忽略。 可偏偏,这竟是道果子! 几乎所有人都围聚在花篮的周遭,垂眸凝视着盛放在竹篮里的各色花酥。瞧着这果子的外貌,再看看自己以及其余人的作品,不少人便已开始沉默。 与此同时,差役走上前来。 在诸人震惊痛心的目光中,他取出花酥,并握刀将其切开。 随着刀刃落在酥皮,如瓷器碎裂的噼啪声在众人耳边奏响,酥皮层层散开,露出内馅来。 酥皮的油香、麦香、内馅的甜香和咸香,几种香味溢散而开,勾得人喉结动了动。 很快,便有人上前拿起品尝。 甫一入口,有人便被酥皮震惊到,声音里满是意外:“等等?这不是烘烤的……而是油炸的?”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花酥上,林芝的目光则落在竞争对手的作品上。她脚步轻挪,目光一扫,最终来到甚是引人注意的花折鹅糕前。 捏起一块尝了尝,她微微皱眉,原来外层粉色花瓣乃是面皮所做,或是为了让其更加坚固,故而口感有些干涩,内里的肉丸又因暴露在外,被烘烤得表面焦脆,即便内里依然有着汤汁,口感也偏干硬。 正当林芝凝思之际,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林厨。” 林芝转身望去,只见来者身材高大健硕,三十出头,咧嘴时露出一口白牙。她顿了顿,拱手道:“你好?你是——” 那人笑容僵了僵,又很快舒展开来,拱手回礼:“我是同福楼王文,林厨眼前这道花折鹅糕便是我做的。” 顿了顿,他说:“您尝出来了吧?这道果子还有些问题。” 林芝点了点头,坦然道:“外层略干,肉丸也烤得有些便宜,口感略有些干涩了。” 鹅肉肉质本就紧实,经过烤制以后更显扎实,汁水也更加少,咬着的时候总有种自己在锻炼口腔肌肉的感觉。 王厨面露苦笑:“其实这道菜品乃是我祖上流传下来,只是中途突发意外丢了菜谱,我几经研究,也顶多到这里罢了,若是林厨……” 他的话还未说完,林芝耳边又响起一道娇俏声音:“王文,你又在胡说八道。” 林芝回转去看,只见说话的是一名圆脸桃腮,二十来岁的厨娘:“林厨,我是品鲜楼的江婉,你别听王文胡说,这分明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方子,他改了两笔就说是自家传的,脸皮也忒厚了。” “你!”王厨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掀了底,手指着江婉,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江厨说的实话,王厨急什么?”魏厨也凑了进来,言笑晏晏道:“林厨,你可别听王厨的话,他啊出了名的爱占便宜。” 王厨的脸张得如熟虾子,半响猛地甩袖离开。他刚走,蒋氏饭馆的蒋羡姐也走上前来,与林芝道了礼。 四人凑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开心。没成想王厨走了没几步,又磨磨蹭蹭地转了回来,张口没说几句就意图把话题往林芝所做的花酥引。 江婉三人对视一眼,赶紧扯着林芝聊起别的,把话头岔了过去。 这番试吃过后,众人输得心服口服。故而当尤厨娘再问有无意见时,在场的人都摇了摇头。 官吏见状,朗声道:“请五位入选者留步,其余人可先行离开。” 三十余人涌出饮食行,门外顿时热闹起来。坐在车上打瞌睡的林森和宋娇娘,听到动静顿时打起精神,赶忙撩起车帘往饮食行门口望去,满眼都是担忧。 方才他们还在附近找了家茶摊坐着,吃了两块果子,哪想到回来时正撞见夏厨气冲冲地出来,引得旁人围着议论不休。 之后好一阵子没人出来,倒是里头时不时传出惊呼声,门外等候的人都皱着眉,有几个忍不住上前去打听情况,却是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直到这会儿,参赛者三三两两出来,却没见着自家女儿的身影,林森夫妇俩急得在车里坐不住,想下车问上一问。 负责接送他们的车夫见了,倒先乐得笑出声,赶忙掀开车 帘劝道:“二位别急!现在没出来才是好事!说明您家女儿入选了!” “啊!”林森和宋娇娘脑袋都是晕乎乎的,嘴巴张得老大,下巴都快砸在地上了,声音直发颤:“真,真的?” “那还有假?”车夫笑得眼角都皱了,别看他们只是平平无奇的车夫,对甲乙会场之间的门道却是清清楚楚。 往年负责迎接甲会场那些拔尖选手的车夫,都能得到不少赏钱,故而大伙抢着要那些个差事。 没成想,今年他竟是运气这般好,乙会场里竟是蹦出了个真凤凰。 见林森夫妇还没完全缓过来,车夫又道:“说实话,像您家这般大小的铺子参加新人新年会,还能通过预选的……往前寻十年?不,恐怕是二十年都没有呢!您家以后啊,定是前途无量!” “就是他们家?” “好陌生的两张脸……莫非是林芝记?” “就是林芝记吧……” “哇哦?林芝记居然通过预选了?”这是旁边来吃瓜的普通百姓,闻言顿时大吃一惊:“我记得他们家不是做烧鹅的吗?” 旁边有熟客随口道:“其实他们家还做重阳糕,好吃还便宜!” “还是有点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就对了!”从离开的厨子口中得到震惊消息的百姓,忍不住开口:“我和你说,林芝记这回是第一啊!” “啊?第一?” 林森和宋娇娘听着,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周遭投来的目光,还有那些细碎的议论声,让两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愈发伸长脖子往饮食行门口望。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功夫,饮食行大门又有了动静。林芝和江婉几人慢慢走出来,门外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 “往年可没这么热闹。”江婉掩唇轻笑,冲着林芝挤挤眼:“大伙都是冲着你来的。” 就像副行首和参赛者先前惊讶的那样,新人新年会年年都办,可通过预选的,向来是那些大铺子教出来的厨子。寻常小铺子或摊主能入选,就够街坊邻里传上一段时间佳话。 而像林芝记这般的小铺,竟拿了第一通过预选,消息一传开,百姓们哪能不震惊,都赶来看热闹。 林芝记那般的小铺,以第一名通过预选的消息一经传开,可不就让百姓们震惊,赶忙来一睹其的真容。 林芝耳尖泛红,跟江婉三人道别后,快步往马车这边走,登车后就催着车夫赶紧回家。 可她躲得过外头百姓的追问,却躲不过林森和宋娇娘的盘问。两人早听车夫和旁人说了不少,一肚子的话憋着,等马车一启动,便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了起来。 林芝只好耐着性子逐个回答,等她说得口干舌燥,马车也到了林芝记门口。 消息传得比她想的还快。 余娘子和薛大娘见她下车,赶忙止住对话,疾步迎上来,声音里满是兴奋:“芝姐儿!听说你拿了第一?” 话音落下,周遭的商铺活计乃至路过的行人也是动作一顿,齐齐望向林芝。 林芝:“……” 这个程度,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她干巴巴地解释:“只是预选罢了,后面还有一场比赛呢。” 第99章 林芝费了好一番口舌,答完爹娘的一连串问题,才总算踏进自家铺子。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长长舒了口气,耳边竟也传来一声同款叹息。 转头一瞧,好嘛,林森和宋娇娘激动过去,也没了方才的得意劲儿,两人耷拉着肩膀,满脸倦色。 一家三口趴在桌上愣了会儿神,林芝率先起身,打算去灶房找点吃的。 一提吃食,林森和宋娇娘对视一眼,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芝姐儿,等等!” “都怪你爹,方才慌得差点忘了。”宋娇娘伸手从林森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进林芝手里以后接着絮叨:“刚在外面买的,怕凉了,就塞他怀里捂着。” 油纸包里是个糯米饭团,雪白的糯米裹着炸得酥脆的馃子,再配以商家自制的各种酱菜,咸香美味,一个只要两三文钱,是时下街头百姓常吃的早食。 就如宋娇娘说的那样,从林森怀里拿出的糯米饭团还热乎乎的,林芝咬了一口,馃子脆得嘎吱嘎吱响,口感不像油条,更像是天津煎饼果子里用的果篦儿。 等林芝吃了半饱,宋娇娘方才问起情况来:“通过预赛以后,后头是要怎么整?” 先前他们打听时,只知道新人新年会有预热和比赛,再往后的章程就没人说得清了。 到方才听车夫一提,才晓得往年得优胜的都是大酒楼培养的厨子,像林芝这样的,还是头一遭。 夫妇俩心里又骄傲,又发慌。 林芝眉心微微蹙起,沉吟片刻才组织好话语,缓缓与两人解释:“其实后头算不得比赛,倒不如说是——额,二次筛选?” 原来方才副行首们已经跟五人说清了后续安排,怕她听不懂,还特意说得直白:“这次选出来的吃食,要送到管元宵节宴的官吏那里,由他们再挑一遍。” 林芝笑了笑:“听说每年选上的数量不一定,有一届五道都中了,也有好几届一道都没选上的。” 宋娇娘听得心惊胆颤:“竟还这样?” 林森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压低声音提起另外一件事来:“那要是一道都没选上,那一千贯奖金……归谁?” 宋娇娘也顿时屏住呼吸,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他们还等着这一千贯来凑首付呢。 林芝瞧着两人紧张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清了清嗓子:“关于那一千贯钱——” 她从怀里掏出钱袋,推到两人面前:“喏。” 喏什么……喏??? 林森和宋娇娘先是迷茫地看了看女儿,又低头瞅了瞅钱袋,猛地反应过来,瞳孔骤缩。 宋娇娘先颤着手拿起钱袋,入手轻飘飘的,却像坠了千斤重。她咽了一口唾沫,慢慢打开,赫然看见了一张折得整齐的交子。 宋娇娘觉得自己的心跳起码有一百八,她用尽浑身力气控制住手指的颤抖,轻轻将交子取出来,缓缓摊开。 林森探身过来查看,而随着交子上的内容映入眼眶,他的双手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林芝吃完最后一口饭团,慢悠悠倒了杯茶润口。等她注意林森夫妇许久没说话时,抬眸才发现两人已是憋得满脸通红:“爹?娘?” 林森和宋娇娘这才猛地回过神,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不是还要再比吗?怎么先给钱了?” “那是筛选,跟预赛是两码事。”林芝耸耸肩膀,语气平静:“其实我刚拿到钱时也惊了,觉得太草率,后来才想明白。” 顿了顿,林芝道:“对于能进前二十的厨子来说,一千贯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上元宵节宴的机会。” 能沾上元宵节宴的边,铺子的名字就能进汴京高门大户的眼里。 林芝吐了口气:“或许只有她,目标从始至终就只是那一千贯。” 她把这话一说,林森和宋娇娘先是愣了,随即又有些不是滋味。 但这点惆怅没持续多久,两人又得意起来,越是有各种门槛,越是有各种潜规则,这不正说明自家女儿牛逼吗? “不管了不管了。” “咱们目的达成就可以啦。” “没错,话说咱们现在有多少钱?” “我去把钱箱拿出来。”林森转身进里屋搬出钱箱,一家三口也不管后续筛选了,先美滋滋地数起钱来。 “这里是三百二十贯六百五十二文。” “这里是四百五十七贯零二十九文。” “这里还有两百、三百,三百七十五贯……” 林森数到一半顿了顿,把前面的三百贯、四百贯和刚数的三百七十五贯归到一处,再加上林芝刚拿回来的一千贯,突然停住了手。 宋娇娘也慢了半拍,看着桌上的银钱,讷讷道:“够了。” 林森咽了口唾沫:“已经两千贯了!” 下一息,屋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声音直传到外面,惊得正抬手敲门的两人动作一顿,才又再次敲了敲门:“林叔,宋婶,芝姐儿。” 林芝起身开门,门外正是陶应策和沈砚。陶应策一进门就拱手笑道:“恭喜芝姐儿拿了头名!” “消息这么灵通?” “嘿嘿,都是砚哥儿的功劳。”陶应策扬了扬眉,把手里的贺礼递过来:“他特意遣人在饮食行外盯着呢——” “不是不是。”沈砚将贺礼同样塞进林森手里,随即赶忙打断陶应策的话:“是我身边的哥儿在街市上听得,赶回来通报的。” 陶应策翻了个白眼,要不是沈砚买了那间铺子,还说要转手与芝姐儿,家里的仆佣哪会这般上心,掐着点能到饮食行门口候着,又把消息第一时间递回来。 但他对上沈砚递来的眼刀,还是识趣地闭了嘴。 “沈郎来得正好,我们正算钱呢!”林芝心情正好,邀两人坐下。 陶应策闻言,顿时竖起大拇指:“牛啊芝姐儿,凑够两千贯了?” 别看汴京城的衙内们斗鸡斗狗能花上千贯,樊楼一桌酒席也能费上千贯,但寻常小官家女儿的嫁妆也不过千贯,就是陶家这样的人家,除了长女能有万贯嫁妆,次女三女也就三五千贯。 先前听说沈砚和林家的约定,他还埋怨沈砚小气,没成想林芝真的做到了! 他们才到汴京城多久?连半年都还没到!这般赚钱能力,任谁看了都得竖起大拇指,说一声牛逼! 沈砚面上瞧着胸有成竹,心里却也有些惊讶。他当初虽说得笃定,却也知道这事难,后来还悄悄打听了租赁流程,打算实在凑不够钱,就给个白菜价租给林家。 此刻看着言笑晏晏的林芝,还有乐得合不拢嘴的林森夫妇,他嘴角也忍不住上扬:“我就说芝姐儿能成。” “得了吧你。”陶应策冲他翻了一个大白眼,马上抖出沈砚的小心思:“前几日你还去牙行问租赁流程呢” 沈砚急了:“我那是准备搬出去,方才去牙行问了问。” 陶应策半点不留情面:“拉倒吧!你家老仆都已将老宅清扫修缮过了,你难不成还要住到别处去?” 沈砚面无表情地瞅他,那眼神像是已经看准了从哪里下刀,引得林芝一家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其实这次也算是意外。”林芝笑着打圆场,“我原以为预赛之后还有复赛,没料到一场比完就发奖金了。剩下的就是后日再去趟饮食行,重做一遍果子让官吏尝,定能不能上元宵节宴。” 她顿了顿,又补充:“还得谢饮食行分了甲乙会场,不然我也不会做今日这道果子。” 等林芝把饮食行的潜规则说完,陶应策甚是后怕:“好家伙,居然还有这等事?差一点就错过了!” 沈砚却道:“终究是芝姐儿有能力,换作别人,就算知道了又有何用,又做不出这般的果子,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瞧着旁人拿到头名。” “瞧瞧砚哥儿那张嘴,多会说话!” “宋婶,您这话说的好似我不会说话一样。”陶应策立刻幽怨地接话,逗得宋娇娘笑声更大了。 坐在旁边的林芝也是忍俊不禁,她将两千贯推到沈砚的手边:“沈郎,给你。” “你就不怕我没带来吗?” “你们第一时间就过来庆祝,手里还拿着贺礼,会没有提前准备吗?”林芝抬手指着两者送来的贺礼,眼神带着点促狭。 沈砚摸了摸鼻子,先将两千贯钱重新推回到林芝手边,再从随身包里取出两把钥匙来:“契书得请牙人在场才能签,咱们先去看看铺子?” 林森和宋娇娘一听,当即连连点头。一行人干劲十足地推开门,往先前的谢大羊肉馆……不!往未来的林芝记行去。 谢大羊肉馆的大门锁上已落上了一层灰尘,地面也略有泥泞,是前些日子落雪未扫凝结成冰后造成的。 好在谢掌柜当时雄心勃勃,使用的皆是上好石材,只要回头清扫干净便没有影响。 走到近处,林森眼角余光便注意到被人取下,已沾上污泥的旧招牌。他仰头望去,比划了下尺寸,想着回头便要去把门匾定下。 等他收回目光,林芝也打开了门锁。 她手上微微用力拉开大门,比自家铺子大上数倍的宽阔堂屋出现在众人眼前,教紧随其后的宋娇娘发出惊叹声。 宋娇娘双眼亮晶晶的,上回她来谢大羊肉馆时,便暗暗羡慕对方铺子的富贵奢华,没成想几个月后这里竟是成了自家的。 她走进其中,四下打量,只见堂屋房梁高阔通畅,墙角处堆放着大量桌椅,里侧是半人高的柜台,柜台后还用布帘隔出个小隔间。 而林芝的目标则是灶房,还有后面的院子。她掀开布帘的瞬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灶房竟比原先的林芝记整个堂屋还大! 砌着三口大铁锅的灶台占了半面墙,旁边堆着占据了大半墙壁的柴火和煤炭,墙角摆着陶制的油缸、米缸,连切菜的木案都有两大张。 虽然都积着灰尘,但物件都没有损伤,只要打扫干净便能使用。 这还没完,林芝往后走入四方后院,沿着灶房的墙角砌着三连座的窑炉,容量要比他们现在用的还大。 除此之外,院里正房和两侧厢房齐全,穿过去后头还有可以充作仓库的倒座房,以及水井和马厩。 “这、这也太周全了!”宋娇娘走到井边,伸手摸了摸井栏,又转头看宽敞的仓库,声音都有些发颤。 林森也是乐得合不拢嘴,拉着宋娇娘和林芝,要让她们瞧瞧马厩:“瞧瞧这里,回头咱们买两头驴,买一辆车,再买个大石磨,以后研磨香料,进货出货,再也不必担心出差池了。” 第100章 “瞅瞅,这里还有块地呢!” “比咱们原先那地儿大多了,到时鸡笼就搁在这里,让它们以后不用老被惊着。”宋娇娘唏嘘一声,转了一圈笑道:“对了,回头咱们养狗怎么样?” “行啊!薛大娘家里的狗年前刚下崽,回头我去问问,能抱一只来最好。”林森跟着点头。 夫妇俩越说越起劲,手都忍不住比划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动手搬家。 林芝也听得心头发热,满脑子都是新铺子的模样。可她余光一扫,瞥见站在一旁笑盈盈的沈砚和陶应策,顿时清醒过来,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沈郎、陶郎,今日既然来了,不如留下吃顿便饭?” 林森和宋娇娘的话头戛然而止,方才想起把两人晾到一边了。夫妇俩脸上有些发烫,宋娇娘赶忙接话:“芝姐儿说得对,留下来用点再走吧?” 沈砚摆了摆手,目光扫过满心满眼都是新铺子的一家三口,嘴角压着笑:“今日便不叨扰了,我们回头还有事要办。” 陶应策点点头:“等你们把新铺子拾掇好了,咱们再来讨这顿酒饭。” 两人说罢,又叮嘱一家三口有需帮忙的尽管开口后方才拱手告辞。 等送走两人,林芝对林森道:“爹,您去瞧瞧赵妈妈和新赁的帮工来了没?若是来了,就先 过来打扫卫生吧。” 原本几人与年前订下的四名仆佣说好今日来上工的,等敲定好了才发现比赛时间也是初八。 故而早上出门时,宋娇娘特意托余娘子带话,让他们下午再来,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林森应着出门,没一会儿就领了人回来。赵妈妈满脸喜色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两个后生、一个年轻媳妇和一个小丫头进来了,手里分别拿着扫帚、簸箕、鸡毛掸子、抹布和水桶。 “恭喜宋娘子,恭喜林娘子!”进了屋,赵妈妈便赶忙上前道喜,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怎么你也晓得了?” “娘子这话说的!这事儿早传遍汴京街巷了!”赵妈妈乐呵呵的,她刚刚还未出门呢,媳妇就匆忙回来说出这般喜事。 连知道自己在林芝记帮工的周遭街坊都来八卦几句,那眉眼间的羡慕之色让赵妈妈心情舒畅,觉得迈出的步子都要比往日轻快不少。 她想到这里,更是欢喜:“老奴平日里瞧着林娘子,那真真是一门心思扑在这手艺上,从不为旁物所惊扰,这般用心,这头名真真是名副其实!” 至于后面的二男二女,也是难掩兴奋,不过介于他们与林芝一家并不熟悉,只能跟着赵妈妈,时不时跟着夸上一句:“林娘子厉害。” “赵妈妈说的是。” “恭喜宋娘子,恭喜林娘子。” “谢谢赵妈妈。”宋娇娘听着赵妈妈的一串话,即便听了许多人的夸奖,可当娘的听别人夸自家女儿有什么错呢?再来夸一点吧! 还是林芝打断了几人的寒暄:“娘,你们再聊的话咱们就来不及搞卫生了,来,先分配下活计。” 宋娇娘意犹未尽地止住对话,先让赵妈妈带两个娘子擦桌椅、扫前厅,两名后生跟着林森去后院清理仓库,林芝和宋娇娘则负责清点家什,确定要补充以及要修缮的家具物件。 一时间,铺子里满是众人打扫时的声响,倒也热闹。林芝转着转着,忽然觉得不对,再仔细查看屋里留下的痕迹以后,方才发现原先以为的正屋和厢房竟不是住处,而是旧饭馆的包厢,只是里面的家私被搬空了,才让她看走了眼。 她暗叹谢掌柜往日阔绰,却没打算留着当包厢,只想着清扫干净后,把原先铺子里的家具挪过来。 “娘,我瞧这里可以摆个画案,旁边再摆上俩书架。”林芝打量着屋子尺寸,笑道:“你放在箱笼里的文房四宝和画册,也能都拿出来摆着了。” “刚花了一大笔钱,省着点吧。”宋娇娘摇摇头,虽然刚刚账还没全算完,但她也扫了两眼,剩下的银钱估摸只有一百来贯。 “就买个画案罢了,又不买笔墨纸砚,花不了几个钱。”林芝笑道,“其余的东西,娘的箱笼里都有,至于书架到时候请木匠师傅来时帮忙打个就是。” “还要请木匠?” “嗯,我觉得前面还得改一改。”林芝解释一番,“这回我做的糕点大出风头,想来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会有人来预定糕点吃食。” 林芝准备把目前手上经营的餐食分开来,比如小铺子门面修改一番,往后专门经营烧鹅和炸物这些外带比较多的吃食。 另外糕点以及炒菜类的吃食则放在大铺子这边,故而她准备在一侧搭建全新的柜台,用来展示花酥等糕点,并预留出排队与休息区,让食客购买或者品尝。 而另外一块则是炒菜就餐区,这里足够宽敞,能够容纳更多人一起就餐,有需要时还能调整桌椅布局,以满足食客要求。 宋娇娘听得连连点头,只觉得哪儿都好。 两人边说边走到倒座房处,这里被谢掌柜隔成几个单间,一半住人,另一半则是充作仓库。 仓库是空的,住人的房间里却留着床铺、桌椅,还有些私人物品。 林森正支使着两名后生将东西都搬出去,不值钱的家私直接丢弃,值钱的物件先放进仓库,回头确定下是不是先头仆佣遗留下的。 …… 半日时间不够,次日众人又齐聚一堂接着打扫。林森先去木匠铺里定了牌匾,而后又请木匠和泥瓦匠到家里,与林芝一并商量改建方案。 正说着,比赛时质疑的李继提着东西上门,就自己之前的事儿私下道歉:“林厨,昨日就该来道歉,又觉得空着手没诚意,今日才登门。先前是我唐突,还请您别见怪。” 林芝对这人的印象还不错,虽说前面直言怀疑里面有黑幕,但得知自己成绩后便干脆利落的改变态度,如今又登门道歉,便摆摆手道:“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李继松了口气,转身还透露了个消息给林芝:“我听说同福楼不但花大价钱请了一位老御厨,把花折鹅糕重新改良了一番,而且还在外面传话说您只是一时运气……明日比赛时您得小心些。” 顿了顿,李继补充道:“我听说,似乎是打算用您那手法。” 林芝眉心蹙了蹙,其实一千贯钱到手,自家的糕点能不能被选中已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更何况时下已有各种酥皮点心,林芝也清楚专业厨师多试几日便能破解花酥的做法,也就馅料还需些时间研究。 只是不在意归不在意,王厨这般意图拿着自己的东西,踩着自己往上爬的行径,未免太过无耻,教林芝心生不快。 林芝收了笑容,慎重点头:“多谢告知。等我家铺子开业时,还请李厨过来坐坐。” 又寒暄两句,李继便告辞离开。 林芝并没把这事告诉林森和宋娇娘,而是回转身继续与木匠泥瓦匠说起改建的方案。 直到晚间,她才细细考量起这事来。等宋娇娘和林森晚上准备要睡觉,方才注意到外面还亮着烛火,惊诧不已地推门而出,来到灶房里:“芝姐儿,你还不睡……你在做什么?” 灶房里盘踞着一股鲜香,明明晚上大吃一顿的宋娇娘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她伸手捏捏肚子上的肉,含恨熄了心思。 林芝顺势将手里的东西放入温水里,转身笑了笑:“就突然想到了点东西,想要试上一试。” “明天还要比赛呢,早点睡吧。”宋娇娘无奈道。 “嗯嗯嗯,马上就睡。” “你这孩子……”宋娇娘没好气地抱怨一声,关门时眼角余光瞥到温水盆里飘着的一朵……花? 大冬天的,哪里来的芙蓉花? 宋娇娘困惑一瞬,慢吞吞地回屋里去了。只是躺着炕上,她又觉得不对劲,在上头翻来覆去,没得出答案倒是把林森给吵醒了。 “……娇娘,你怎么还不睡?” “芝姐儿也没睡。”宋娇娘翻了个身,拉了拉林森:“哎,你说。” “干嘛。”林森痛苦面具,他忙活一天正觉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让我说啥?芝姐儿心里有数的……” “我是说芝姐儿大晚上折腾东西,不会是明日比赛要用的吧?” “啊?”林森挣扎着睁开双眼,困惑道:“昨天芝姐儿不是说,明日比赛就是他们再去做一遍?” “我也知道。”宋娇娘蹙着眉,摇摇脑袋:“反正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咱们也没办法帮上忙。”林森无 奈得很,拍拍宋娇娘的肩膀:“让芝姐儿去吧,她总有数的。” 总有数的林芝忙活了大半夜,终于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 次日她早早乘上前来接人的马车,并让林森和宋娇娘留在家里,不必跟着自己一道过去:“过去了也白让你们俩在外候着,爹娘在家里照看铺子,免得改造时出了差错,回头车夫大哥会送我回来的。” “对对对。”车夫闻言,赶忙伸手拍了拍胸膛:“包在我身上。” “知道了。” “路上小心。” 半刻钟后,林芝到了饮食行。走进门,另外四人已经到了,见她来都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唯独王厨站在一旁,语气带着点挑衅:“林厨,今日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其余三人的笑容瞬间僵住,江婉甚至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生怕别人以为她和王厨一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江婉躲避的动作太明显,王厨一眼就瞥见了。他脸色沉了一沉,冷声道:“当然,三位也是。” 魏厨翻了个白眼,没忍住:“王厨这话说的,你临时抱佛脚学人家做酥点,不过照葫芦画瓢上一日,就觉得自己能拿魁首了?” 魏厨怕林芝不知道内情,又转身解释道:“林厨还不知道,这家伙寻了家里好几位长辈帮忙,一起琢磨你那花酥的做法,也不嫌丢人。” 汴京城里的名厨就那么些,一点动静便能传开,王厨这番折腾早有人知晓。 连安静内敛的蒋羡姐蒋厨都凑过来,悄声吐槽道:“我还听我娘说,上回比赛官吏报的顺序,就是咱们得票的名次。除去我以外,江厨和魏厨也在王厨前头,他倒好,搞得好像只输给了林厨您似的,真真是……” 蒋厨组织语言,半响才吐出四个字来:“厚颜无耻。” 林芝没忍住笑出了声。 先是被江厨避嫌躲开,又遭魏厨拆台以及蒋厨嘲讽,王厨的脸色已是黑如锅底,最后恶狠狠地瞪了林芝一眼,方才甩袖离开。 “刚刚明明是他先挑衅我吧?”林芝睁圆了眼,只觉得王厨的火气来得莫名其妙,险些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突发失忆,缺失了一段自己招惹他的记忆。 蒋厨忍俊不禁,魏厨笑道:“你莫要理会那人,临时抱佛脚能做出多好的东西?倒不如走到自己道上再行精进。” “这个道理,我自是清楚。” “那就好。”魏厨刚放下心,没半盏茶功夫他的表情又扭曲起来。 原来就在官吏宣布今日选拔活动限时十二个时辰,每人要做三十人份的果子后,林芝竟是举手问道:“那做两款果子,可以吗?” 官吏微微一怔:“自是没有问题。” 魏厨脸上的笑容凝固,刷地侧身望去,只见方才还一派平和,乖宝宝模样的林芝正对着王厨,嘴巴开开合合。 魏厨没看到前半段,只看懂了最后几个口型:“……没胆就滚。” 魏厨沉默,魏厨震惊,刚刚谁说清楚的?这就是你理解的清楚? 别说前面震惊,消息传到暖阁里,副行首与今日的宾客也安静了一瞬。 负责元宵节宴的官吏诧异:“这位林厨,脾气还挺火爆的?” 众人一时说不准,倒是崔厨娘笑了笑,说道:“林厨出身微末,若是来人挑衅也没点脾气,恐怕也在市井中站稳不了跟脚。” 官吏一怔,笑了笑:“崔厨说的是,是这个理。” 世人都说要善于待人,做人要老实厚道,却没人说过老实人是最容易吃亏的。 从外地到汴京来讨生活的人家,若是性子弱点,恐怕早就被人拿捏了。 暂且不论旁人议论,厨子们之间的争执,终究要靠手艺说话。 王厨此刻已经气炸了,看林芝的眼神都快冒火,林芝却像没事人一样,放下狠话以后,就跟着引路官吏去了比赛场地。 这回,所有人都在一个会场里,同样各有两名差役跟随,只是彼此隔得远,看不清对方的操作。 林芝扫了眼身边的差役,竟是上回见过的老熟人。她拿起纸笔,飞快地写下食材清单,除去上回做花酥的食材以外,还多了冬瓜、胡萝卜、豆芽、冬瓜、冬笋、核桃、莲子、黄花鱼胶和大鹅等物,说是熬煮高汤的话后两者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这清单送到暖阁,副行首和官吏们都看呆了。光头厨子憋了半天,还是不由自主地吐出猜测来:“她不会是想做花折鹅糕吧?” 官吏们不清楚内情,行首们却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带须的老厨子深深蹙眉,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她有了将汤汁汇入到鹅肉之中的办法?” “可才过去两日!”光头厨子惊呼。 “也不一定是想出法子了。”诸人齐齐沉默,半响才有人接话:“说不定是故意吓唬王厨,好让他乱了阵脚。” 这样一说,倒是有些道理。 众人长舒一口气,而带须老厨子也乐得看戏,摆摆手对差役道:“她要什么食材就给她什么罢,不用来询问了。” 没多久,食材便送齐了。 比其余几人声势浩大的景象不免让人频频侧目,尤其是王厨更是直直瞪着那只大鹅,而后难以置信地看向林芝。 而林芝神色平淡,直接先把黄花鱼胶和葱姜蒜一起上锅蒸,又把其余食材倒进锅里煮沸,转小火慢炖。 等鱼胶发好,便放进素汤里一同炖着,而后便不管汤头,转而杀鸡杀鹅,取出要用的鸡肉和鹅肉以后,将鹅架和鸡架放入锅里,与猪骨共同炖煮汤头。 再来绿豆红豆枣泥等亦如前日那般开始炖煮,而后林芝开始专心做起花酥来。 三十人份的花酥,对她来说竟像小菜一碟。她有条不紊地炸制,只用了比上次多两刻钟的时间就做完了,让差役先送了过去。 她的动作没有停下,将鹅肉与猪肉切碎并混合均匀,略调整一二味道,再揉捏出恰到好处的块状,并上锅蒸熟。 再来,林芝取来一块鸡胸肉,同样剁碎成泥,不过这并非做主食材而用,而是待会要放入高汤里的。 等两种高汤都炖得差不多了,她便捞出里面不要的配料,混合后并往里加入鸡肉泥。 鸡肉泥慢慢吸附了汤里的碎渣,素汤渐渐透出淡淡的金色,清亮得能照见人影。 林芝任由高汤继续沸腾,随即舀出一勺淋在花瓣上,因着高汤内富含鱼胶,遇冷就凝住,恰好定住花瓣的形状,只要一片一片撕下来堆好,一朵刚绽放的花便出现在眼前。 剩下的汤她又熬了会儿,铺在平盘上,凝出接近豆皮般的薄片,轻轻卷在切好的鹅肉上,刷上高汤,再将花瓣尽数粘 最后还有一部分要凝结成如豆皮般的薄片,轻轻卷曲与鹅肉之上,最后用刷子刷上汤汁,再将花瓣逐一粘合在上面。 不消半盏茶功夫,一朵饱满的牡丹花便落在碗里,晶莹剔透,瞧着比真花都要娇俏美丽。 站在林芝身后的差役,脸都快笑僵了,死死攥着手里的托盘才没失态。 前两日他见着花酥时的震撼还没消,这才两日,又被惊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怎么形容这道果子都想不出来。 半响他才渐渐回过神,开始好奇行首与官人们看到后的反应。 做出了第一朵花折鹅糕,林芝心里也有了底,后面的制作速度越来越快。 头一碗用了三盏茶功夫,后面一碗只需一盏茶功夫,到最后一盏茶功夫可以做三碗。 即便如此,她也足足耗费两个半时辰才全数完成。别说林芝累得满头大汗,就连差役都是疲惫不已,至于会场里早已是空无一人,其余几人尽数离开了。 “劳烦差人送过去。”林芝将做好的花折鹅糕逐一摆上托盘,又盛了一壶汤汁搁在一旁:“若是行首与官人们想喝汤,亦可浇一勺汤上去,不想喝的话便直接品尝即可。” 差役忙点头记下,一脚重一脚轻地往暖阁而去。 林芝拿毛巾擦了擦汗,刚要往堂屋走,就被一名官吏拦住,引着往暖阁院内的偏殿去:“林厨请在此稍候。” 推开门,屋里安安静静的,江厨、蒋厨、魏厨和王厨四人各占据一个角落分散坐着,直到见她进来才瞬间热闹起来。 江厨站起身,热情地迎上前来:“林厨来了?” 魏厨亦是走了过来,满脸复杂:“你居然真的做了两道果子……” 顿了顿,魏厨补充:“王厨也做了两道。” 林芝挑了挑眉,抬眼正好对上王厨的目光。他的状态没比林芝好到哪里去,肉眼可见的疲惫,只是见林芝看来立马梗着脖子,摆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架势。 没等两人多说,一名官吏便推门而入:“请诸位厨人跟我来。” 人立刻收了话,跟着往暖阁走。 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桌案上,最显眼的莫过于宛如双生的花篮,明眼人都知道一个是林芝的作品,还有一个则是王厨的作品。 魏厨正仔细观察,想要看出两者的区别,耳边忽然传来江厨的低呼:“那是什么?” 他疑惑地顺着江厨的视线看去,登时瞳孔微微睁大:茶碗里,是一朵琉璃芙蓉花? 魏厨定了定神,咬着嘴里的肉,视线逐一滑过餐食,最后闭了闭眼。他只觉得口腔干涩得紧,半响才颤声道:“林,林厨,那是你另一道作品?” 林芝点了 点头。 魏厨刚要开口,脑海里忽然浮起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他喉结滚动,咽了一下唾沫:“那个,这道果子的名字是——” 林芝笑了笑:“花折鹅糕呀。” 花折鹅糕、花折鹅糕……花折鹅糕!? 当‘花折鹅糕’四字如惊雷般在魏厨耳边炸开时,他瞬间僵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朵琉璃牡丹花。 可他的反应甚至还算得上平静,毕竟王厨竖耳听到答案后,表情瞬间扭曲,失声惊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个东西,这个东西。 这个东西怎么会是花折鹅糕!? 他费尽心思想改良的花折鹅糕,跟眼前这朵晶莹剔透、连纹路都清晰的琉璃牡丹花比起来,简直像个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蒋厨和江厨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甚至顾不得在场的副行首与官人们,凑上前仔细打量这一朵精雕玉琢的存在。 她们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半响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这个真的是用鹅肉做的?” 第102章 不止蒋厨江厨,连在场官吏与副行首们也齐刷刷地投来好奇目光,实在是这道果子太过吸睛,也太让人震撼了。 林芝笑了笑:“是,也不是。” 她没再多加解释,只抬手示意众人品尝:“有些秘密,可以亲自体验一番。” 坐在上首,身穿青色官服的钟官人笑了:“既然如此,咱们便来尝一尝罢?” “钟官人说的是。”几名副行首纷纷应和。按规矩评点该按顺序逐一品尝,可在场谁听不懂钟官人的意思?不用副行首们开口,差人立刻将一碗碗的琉璃牡丹花……不对,应当是花折鹅糕送到众人面前。 随着小碗送到面前,钟官人愈发惊叹这道果子的精致细巧,不但每一片花瓣皆是纹路清晰,而且每逢微风吹拂而过,花朵便会颤颤巍巍,宛如枝头刚刚盛放的鲜花。 单论‘颜色’,已是足够诱人,而等拿到近处,还有一缕淡雅的香气扶摇而上,勾得人心里发痒。 钟官人迟疑片刻,拿起碗侧的轻巧小勺。他舀起琉璃牡丹花,才发现份量比预想中沉些,再仔细瞧,方才注意到花蕊部分竟隐约藏着一团粉色肉圆。 “咦,里面还藏着别的?”钟官人咕哝一声,忽然想到这道菜品的名字:“花折鹅糕……外面是花,里面莫非是鹅糕?” 钟官人对外表打了满分,给香味打了七分,再来便是味道。他满怀期待,而站在一旁的王厨盯着钟官人的脸色,牙齿咬得咔咔响,暗自盼着林芝这果子味道寻常。 钟官人先将汤勺放回碗里,用筷子夹起一片花瓣送进嘴里。 随着脆弱的花瓣接触到温热的口腔,他发现花瓣竟是瞬间融化,化作清亮的汤汁? 钟官人的瞳孔微微大张,下意识吮吸一口,汤汁清淡温润,素雅至极,只到最后方能尝到隐约间泛起的一抹鱼香与肉香,鲜甜且完全不腻。 “这,这花瓣到嘴里竟是化作汤汁?” 钟官人还以为是自己把心里话说出口,转头才发现是身侧的光禄寺丞宋官人在惊叹。 “你也是这般?” “你也是?” 钟官人连连点头:“对吧?好神奇!而且这汤汁清透润口,荤香又柔和,甚是巧妙。” 其余不说,光是这吊汤手法便是教人惊奇。宋官人深以为然:“的确,话说这是林厨所做?她只是一家脚店的主厨?拥有这般手艺,怎会屈就在一家脚店里?” 光头厨子闻言,笑着回话:“两位官人不知,这位林厨娘乃是随父母从外乡而来,方才扎根数月。” 两日前林芝勇夺魁首以后,他们的资料就已放在诸位行首的桌案上,包括他们至汴京登记户籍,乃至购置铺子的资料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宋官人恍然,而后舔了舔嘴唇,回味着刚刚一掠而过的醇香:“再来尝尝这汤与肉圆的组合。” 这回,他连带着藏在花蕊里的鹅糕一并送入口中。 牙齿微微用力,便能剖开外层深入内里。鹅糕并非紧实的肉团,而是由丝丝缕缕的鹅肉所组成,嫩得轻轻一瞬便涌出汁水。 每每用力一下,丰腴的汁水便肆无忌惮地喷涌而出,与外界清甜的汤汁交错在一起。 原本微弱宛如微风拂面的香味,如今却化作飓风,裹挟着鲜味的巨浪,朝着味蕾发起冲刺,一下又一下重重拍打在大门上,最后轰然散开。 直至将鹅糕尽数用完,钟官人方才意犹未尽地舒了口长气。 宋官人满脸震撼,拍案叫绝,就连副行首们亦是惊叹不已,眉眼间难掩惊奇:“鹅肉处理得相当不错。” “香味浓郁,汁水细腻。” “就是搭配鹅肉的是猪肉吧?配料得用羊肉才是。”唯独带须老厨子摇摇头,哑然失笑。 他本无责怪之意,偏偏王厨像是抓到了把柄,不死心地跳了出来:“你居然在果子里用猪肉?” 林芝无语,迷惑道:“难道你炒菜不用荤油?炖汤不用猪骨?” 王厨涨红了脸:“可这是果子!” 林芝不耐烦:“那你做的花折鹅糕用的是什么?今日做的花酥用的是什么?” 别说花酥,前日做的花折鹅糕都没用鹅油,还用的是猪油揉面。 王厨吭哧吭哧说不出话,而反应过来的带须老厨子也变了脸色,不悦道:“用猪肉提鲜本是寻常事,这般揪着不放,实在失了气度。” 钟官人眯了眯眼,先前他便已听几名行首说起这位王厨的事,目光扫过王厨所做的‘花折鹅糕’和花酥篮子上,笑眯眯道:“下一道,不如就尝尝这道罢?”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听说这两道果子,名字也一样,都叫花折鹅糕呢。” 钟官人的话一出,没人敢不给面子,谁管王厨是不是变了脸色,就连几个与同福楼关系颇好的副行首都在暗暗摇头:下一代接班人竟是这等人物,看来同福楼怕是走不远了,回头要交代自家铺子,减少来往才是。 等尝过王厨的花折鹅糕,这几位副行首更觉惋惜:前几日尝时还觉得有新意,稍作调整便能更好,可跟林芝那道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钟官人只品尝一口,便摇了摇头。 而光头厨子也尝了一口,随即叹气道:“王文啊王文,你回去的两日,在忙些什么?” 王厨一怔,脸腾地涨红。 光头厨子指向其余人的作品,从魏厨、江厨到蒋厨的大有变化,看得出制作者的用心,显然是受到林芝所做的花酥刺激,三人的作品都经过了一系列的改进,唯独魏厨的‘花折鹅糕’毫无变化。 其实光头厨子也清楚知道王厨这两日在忙什么,故而下一息他的手指向旁边的那道花酥篮子:“还是说你两日功夫都在准备这个?” 王厨抿了抿唇:“……是。” 光头厨师扶着额头,叹道:“我问你,既然你和林厨做了一样的东西,我们为何不选正主,反倒选你这赝品?” 光头厨师实在搞不懂王厨的想法,是,王厨家里的同福楼乃是汴京城里有 数的酒楼,家里长辈之中更有曾担当过御厨的,担当过汴京行首的。 既然如此,他们更应该清楚元宵节乃是五大节日之一,其宴席更是年前便开始准备。 尽管饮食行具有举荐资格,却也并非年年都有作品能够参与其中,他们精益求精,谨慎小心,又哪里会挑选一个有争议的菜品。 真传了流言,他们这些人的前途还要不要了?或者说今年居然有林芝这般扶摇而上者的出现,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让饮食行名气大增,他们捧着都来不及,哪里舍得压下去。 光头厨子那看蠢货似的眼神,刺得王厨心头发紧,沸腾的脑子也渐渐冷静。他对上钟官人和宋官人冷漠的目光,脸色骤然僵住,这才生出悔意。 随后众人又尝了另外三道果子,可惜前头有林芝的作品珠玉在前,后面的即便味道不错,也落了下成。 不用多说,名额自然落在林芝身上。钟官人和宋官人又将林芝留下,细细询问上半盏茶,而后又讨论一番,最后告知她其制作花酥与折花花糕均得已入选,十四那日清晨便要到饮食行内,跟随官吏入宫,需至十六日清晨方可离开。 等林芝回到大理寺前街时,林森和宋娇娘已从报信人口中得到喜讯,乐得合不拢嘴。 周遭围着不少街坊奉承,脸上笑着,眼里却藏着点酸意:其一是林芝先是入选新人新年会,如今得了魁首还入选元宵节宴,着实风光;其二便是林芝一家装潢谢大羊肉馆的动静不小,等他们盘下铺子的消息传开,街坊们也不禁眼红。 要知道林芝一家来汴京时,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银钱才盘下面阔一间的小铺子,可这才半年不到,他们就盘下了面阔五间的大铺子! 即便后来宋娇娘解释自家不是全款拿下,也架不住邻里心里泛酸,尤其几家有女儿的,回去看自家姑娘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次日,余娘子来寻宋娇娘八卦时,也吐槽起后头街坊:“……陈家那汉子打女儿,还嫌女儿不争气,说比芝姐儿白长几岁,啥本事没有。” 宋娇娘皱了皱眉:“我听说他们家大女儿打小在家里洗衣做饭,照顾弟妹,手脚利索能干,怎到他嘴里就啥啥都不行了?” “可不是嘛。”余娘子撇撇嘴,甚是嫌弃:“再说了他们夫妇俩也没花钱送女儿去学艺啊!” “就是啊,学都没学还想让自家女儿有那等能耐……”说到最后,宋娇娘忽然心虚了一下:她当初也没让林芝学厨,甚至还反对过呢! “我跟你说。”余娘子没注意到宋娇娘的神色变化,吐槽起陈家的旧事:“他家大女儿原先在绣坊时打杂,有绣娘说她有天赋,想收她做徒弟。” “要是我家里,那我肯定巴巴地送去束脩,求绣娘收下,你猜他们家怎么办的?” “他们家怎么做的?” “结果她爹娘听了,还以为她家大女是什么天赋异鼎之人,撒泼打滚地把人给要了回来,转头就让她去参加纹绣院的考核。” 宋娇娘瞪大了眼:“考上了?” 余娘子白她一眼:“哪能啊!第一道题都不会缝,直接被差人轰出来了。后来又后悔了,扯着女儿去绣坊撒泼,非要那绣娘收徒,最后被人打出来了。” …… 之后宋娇娘又听了不少闲言碎语,险些撩袖子上门理论,都被林芝拦了下来:“这人性多变,你吵闹得越凶,解释得越勤快,那些说闲话的人反倒越是起劲。” 林芝安慰道:“反正没闹到咱们跟前来,就别管,现在摆在面前最紧要的事儿,便是元宵节宴。” 一想到元宵节宴,宋娇娘瞬间气消了。她可是听女儿说过王厨的经历,不想女儿因外部因素丢了机会:“你前面说啥?要让你爹也跟着去?” “是爹和娘,两个都跟我去。” “我又不会厨艺,去做啥。” “帮我传传话,后头还能去看表演呢。”林芝不确定到时候的情况,想要爹娘两个跟着更方便。 另外她要十六清晨才能出来,若是林森和宋娇娘一道进去,一家三口也算是在一起过节了:“到时候您在里头也能看看表演,吃吃东西,热闹热闹。” “这……可以吗?”宋娇娘不敢相信。 “当然能。”林芝忍俊不禁,笑道:“您又不是没经历过……您忘了?以前您跟着老太太也参加过好几回宴饮的,汴京的顶多是规模更大些,规矩都差不多。” 她早打听好了,元宵节宴上跟随权贵官宦而来豪门仆役、乃至厨子帮工都有休憩的地儿,只要不吵到贵人,也能看表演。 “那怎么能一样……”宋娇娘无语,讷讷道:“我听人说圣人都会出席呢!” “圣人就是过个场,回宫以后还有各种活动呢。”林芝解释道,“末了还能看烟花,到时候我和爹应该都忙好了,咱们可以一起看!” 听女儿这么一说,宋娇娘也心动了。等到十三日晚间他们给赵妈妈等人放了假,次日清晨便收拾妥当侯在铺子门口。 不多时,两辆装饰规整的马车便停在街边。前面那辆里坐着的钟官人掀起帘子,招呼道:“林厨,林郎君,宋娘子,你们坐后面那辆车。” 林芝掀帘进去时,发现里面已坐着两人,正是聚友楼的崔厨娘和周厨。周厨先给林芝问了好,又朝着林森和宋娇娘拱手,笑道:“两位,好久不见。” 第103章 林森眨眨眼,记起周厨来:“您是聚友楼的那位——?” 周厨还有些惊讶:“您还记得我?” 林森哈哈一笑:“这话说的,您不是也记得我?” 两人寒暄两句,你一言我一语地撩起家常,同时车厢里的气氛也渐渐热络起来。 崔厨娘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个乌木匣子。她见林森与周厨气氛融洽,暗暗松了一口气,实际上这回带林芝一家进宫参与活动,原本应当是旁人负责的,还是崔厨娘好说歹说方才要来。 等周厨和林森聊得告一段落,她才轻轻将匣子递到林芝面前:“林厨,先前汤厨的事,是我们聚友楼对不住你,这几日我一直想着登门道歉,又怕打扰你准备元宵宴,今日正好趁同行的功夫,给你赔个不是。” “崔厨娘这就见外了。”林芝并未接过,而后将乌木匣子推回到崔娘子手里:“汤厨做的那些事,都是他自己的心思,与聚友楼无关,更与你和周厨无关。再说他如今也已伏法,这事早该过去了,哪用得着赔礼。” 林芝从沈砚那得知,当初汤厨是疑心崔厨娘要收自己为徒,怕断了他的路,才故意找谢掌柜来坑害自己,没成想谢掌柜没成功,而他更是涉嫌谋害被被官府抓捕。 这事从头到尾,崔厨娘和周厨都不知情,实在没必要为此道歉。 崔厨娘却坚持把匣子塞回她手里,温声道:“这刀不是赔罪的,是我瞧着林厨手艺好,特意寻来的好刀,也算是给你的贺礼。恭喜你入选元宵宴,也恭喜你拿下新人会魁首,你要是不收,我这心里反倒不安稳。” 林芝见 她态度坚决,只好收下,将乌木匣子放在身侧,又再次道了一声谢。 崔厨娘笑道:“你打开看看。” 林芝愣了愣,垂眸打开,在看见内里物件的瞬间她的双眼微微睁大:乌木匣子里竟是一整套刀具。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取出其中一把,只见刀刃泛着冷亮的光,刀柄上还刻着细密的云纹,根本不是寻常铺里卖的量产刀具,而是私人订制的! 刀具乃是厨师最重要的半身,像是这般趁手的好刀,寻常地方根本见不着。 崔厨娘仔细观察着林芝的脸色,见她眼神专注,几乎痴迷地停留在刀具上,一颗心才彻底落下。 这般反应证明眼前的林厨是真真正正沉浸于厨道的人物,或者说厨痴。这一类人,除非像王厨那般再三挑衅,便只会沉浸于自己的厨艺之中,鲜少注意身外事物,想来也不会记仇。 崔厨娘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颇有些不是滋味,她年轻时亦是如此,而等牵绊的事儿渐渐多了,心性也渐渐变化。 到如今—— 崔厨娘思绪乱作一团,倒是林芝乐得合不拢嘴,只恨不得能立刻马上钻进灶房里,赶忙来试试自己的新伙伴。 等马车停下,众人下车,崔厨娘也与三人道别。她和周厨参与的是另外一部分内容,并不在林芝这边。 等崔厨娘和周厨离开,宋娇娘悄悄拉了拉林芝的袖子,小声道:“这崔厨娘看着倒和善,态度也好,还送了这么好的刀具。” 即便宋娇娘不通刀具,光看着那外形也觉得定然价值不菲。 林芝望向两人离开的背影,轻声道:“她态度好,是因为咱们如今做出了名气。” 不在乎归不在乎,解释还是要解释的。林芝轻声道:“娘您想想,沈郎年前就把汤厨的事告诉咱们了,要是真心道歉,那会儿就该来了,何必要拖到现在?” 再者,新人新年会的名额说到底也是崔厨娘的,而非汤厨的。若是崔厨娘有意介入,当时便可以打断汤厨的操作,结束后面的一切争端。 可她偏偏视若无睹,继续退让。 宋娇娘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回过神来,可不是嘛!先前林家还只是小铺时,聚友楼那样的大酒楼,哪会特意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如今自家女儿得了魁首,又入了元宵宴,这才换来这般礼遇。 她点点头,没再多说,只跟着林芝等人,跟随着引路的宫人,一路来到一处宽阔院落。 负责元宵节宴的礼部与光禄寺官吏,乃至数以百计的厨子帮工尽数在其中忙活。 钟官人将林芝一家交给果头,便告辞离开。至于果头……这名字虽有些古怪,但眼前这位中年妇人的地位却是不低,手里管辖着宴席所有的果子吃食。 她对林芝的态度甚是客气,不但理出一宽阔灶房,而且还拨了十几名帮厨厨婢过来供她使用。 说句不中听的,就是切葱都只需林芝开口,便有专职切葱的厨婢处理。 宋娇娘原本还担忧有人起哄闹事,或是瞧不起自家女儿,见着景象忍不住偷偷说出来:“往日席府时,也曾赁来几位厨娘操办宴席,灶房里那帮人哦,骄矜得很,非得给人没脸看。” “那才丢了府邸的脸面呢。”林芝也听说过,更见识过那帮人的嘴脸,她一边熟悉灶房里的情况,一边与宋娇娘说道:“赁来的厨娘能去席家,自然也能去别家,说不得大姐儿二姐儿那些夫婿人家也会唤来问问话。“你说人受了委屈,不得说上两句,说不得不注意的时候便败坏了名声。” 她也晓得宋娇娘提起这茬的缘故,接着笑道:“果头对我客气,那是因为我等于也是赁来的,又不会影响她的地位。” “再者,大家都是一门心思做好元宵节宴。”林芝回想比赛那日的话语,摇摇头道:“不让宴席出现差错,顺顺当当进行才是最重要的事儿。” 熟悉一日以后,便来到元宵节宴。 果头已从钟官人那边打听了一番,听了一耳朵的夸张称赞,说实话她都有点儿不信了。 故而元宵节宴起,她便到后头来看看情况,往屋里一瞧,差点而倒吸一口凉气。 且不说那琉璃果子,竟是比钟官人说的还要美上三分,就是那花酥也是教人眼前放光。 果头瞧了半响,从里唤出个年长妇人,教她打听打听,重点是问问那位林厨有没有相看人家。 林芝不晓得果头的心思,只觉得屋里的人愈发恭谨,做起事来也愈发得心应手。 倒是林森和宋娇娘,进了宫那真是闲得抠脚,还好钟官人还记得两人,等元宵节宴的表演开始后,便使人将他们送到前面仆佣休憩之地,叮嘱两人不要走到旁处,方才离开。 这里汇聚的都是豪门大仆,林森还在里面见到几个熟脸孔,或是之前曾到林芝记消费过的,或是陶郎几人身边的小厮。 他带着宋娇娘凑了过去,倒是很快说说笑笑起来。 却不曾想,有人惊诧地看向他们,频频回首。跟在她身侧的婢女悄声道:“桑白姐姐,您与那几位认识?” 桑白回过神来,脸蛋微红:“不,不是,我就是——” 她咬着唇瓣,欲言又止。 婢女恍然大悟,压低声音道:“您是不是想去茅厕?” 桑白红着脸颔首,听婢女嘀嘀咕咕几句后便起身,借口要去茅厕往门外行去。 路过林森夫妇时,她直视前方,眼角余光轻轻瞥了一眼,将两人的脸孔纳入眼中,正巧听到旁边仆佣的问声:“林叔,你们铺子要几号重新开业?” “你小子比我小了没几岁,咋能喊我叔?叫我大哥还差不多吧?” 随着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桑白越过几人走出大门。她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出那两人的容貌,与那熟悉的声音,愈发震惊:她怎么会在这里见过林森夫妇? 莫非他们又赁去哪户人家了?桑白回想林森夫妇脸上的穿着打扮,他们外披皮袄,内里穿着绸衫,料子很好,可宋娇娘发髻间的饰品却不多,不像是管事娘子的装扮。 可是芝姐儿不是得病了吗?两人怎么会丢下芝姐儿不管,到这里来的?又是用何由头来的? 桑白满脑子乱糟糟的,她去茅厕解手,出来时正巧碰到了人。等抬眸一看,桑白当即愣住:“芝,芝姐儿?” 林芝怔了怔,吃惊道:“桑白姐姐?” 桑白听林芝的称呼,顿时呆若木鸡,半响回过神才细细打量面前人:她再糊涂,也看得出林芝根本不傻,甚至瞧着神采奕奕,皮肤虽比过往要糙一些,却是红润又有光泽,眉眼舒展,双目炯炯有神,头发梳得利索并包在后头,身上穿着利索体面的青布衣袍,外面还罩着围裙。 “你……”桑白欲言又止,最终只温声道:“你如今过得如何?” 林芝大大方方:“过得不错。” 顿了顿,她说道:“咱们就非得站在茅厕外聊天吗?” 桑白被她一打岔,忍俊不禁,赶忙走到不远处。等林芝从里面出来,两人才在旁边说起近来事,原来老太太担忧四姐在伯府难立足,出嫁前将桑白给了四姐,故而她是跟着四姐嫁到汴京城来的。 “莫非大姐儿已经……” “大姐儿尚在,只是已体弱多病,连起身都极为困难。”桑白轻声道。 “那四姐儿岂不是以——”林芝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时下允许妾室扶正,但地位要比前娶原配,后娶继室都要低,尤其是官家之中是会被人低看的。 桑白无奈:“到底是伯府事务繁忙,过年节什么的,郎君身边也需要人操持家务,招待宾客。” 反正亲属都知伯府与席家的心思,只是委屈四姐儿了。桑白说罢,原本有意提提别的,想了想又止住话语,只问道:“你,你们呢?时下在哪家府里做事?” 第104章 林芝沉吟片刻,想着今日不说,往后桑白早晚也会知道,便解释道:“我和爹娘在汴京城落了脚,眼下开了家铺子。” “开了铺子?”桑白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欲言又止,担忧地看着林芝:“那与你订婚的那人——” 林芝这才想起,当初离开席府时她还带了个订婚的名头。为了避免桑白再往下问去,她随口答道:“他在大理寺里当小吏,我家铺子也开在那附近。” 桑白没追问林芝那时是真傻还是装傻,而是问了问宋娇娘的近况,得知三人离开席府后的日子过得顺遂,一颗心也终于落袋。 林芝手里还有差事要忙,说过几句便与桑白告别。桑白目送她走远,刚要转身就被一名妇人唤住:“这位姑娘,你认得林娘子?” “你是——” “我是在果头身边当差的。”这妇人正是奉果头之命,来打听林芝婚配情况的吴大娘。 方才她试着跟宋娇娘搭话,可宋娇娘防备得紧,生怕有人套林芝的方子,半句话也不接。林芝和林森也是一样,一家三口像带了刺的刺猬,让她压根无从下手。 吴大娘跟着出来,没成想竟看见林芝跟眼前这娇俏丫鬟说话,瞧着还是熟人,心里顿时一喜。 她怕桑白走了,赶紧从钱袋里抓了把铜钱塞过去:“姑娘别担心,我就想问件小事。” 桑白面露警惕,下意识把铜钱塞回对方手里,绕开吴大娘就要走。 “姑娘,姑娘!不是啥大事,就打听两句!”吴 大娘急忙跟上,见桑白越走越快,只好急声道:“是有人让我问问,林娘子有没有婚配!是户顶好的人家,不骗你!” 桑白脚步一顿:“芝姐儿已成亲了。” 说罢,她径直进了屋,只留吴大娘在外面跺跺脚。她还有差事要办,不能久留,不死心地往屋里张望两眼,终是没见着桑白的人影,不得不遗憾离开。 桑白走得急,没做半点掩饰,刚进门就被宋娇娘瞧了个正着。宋娇娘强装镇定继续跟人闲聊,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直到林芝忙完过来与两人汇合,她才说起这件事。 林芝笑了笑:“刚刚我们遇上了。” 宋娇娘倒吸了一口凉气,追问几句方才定下心来。不过她沉默半响,又轻声说道:“其实被他们晓得,好像也没什么?” 林森闻言,点点头:“是啊,咱们家的户籍早已办妥,眼下也有了自己的产业,再说那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儿。” 宋娇娘想想,也是这个理。 她不再在意桑白,既没有避着的心思,也没上前打交道的想法,只是平静地把这事抛到脑后,专心看起了前头的表演。 场内先上来一队鲜罗舞姬,身着红绿相间的罗裙,手持彩绸,随着乐曲鼓点轻旋摇曳,美不胜收。 待舞姬退下,上场的便是一行杂耍人,几名少年郎踏空而过,速降落地,引得众人惊呼连连,宋娇娘伸长了脖子,看得入迷。 等表演散了,而后便是烟花表演的时候。林芝和爹娘走到窗户旁,好奇地向外望去。 随着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金锣响,身后便有人高呼‘快要开始了’,下一瞬一道流星似的火光窜上夜空,拖着银尾炸开,溅得满天空都是细碎的光星。 紧接着又是数道火光升空,绽放时竟化作仙鹤模样,在空中盘旋着洒下金屑,引得身侧郎君娘子惊呼连连。 再来更多的烟花接二连三腾空而起,红得、绿的、金色的烟花在夜幕中绽放,绚烂的光将宫墙映照得通红,也给林芝一家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直到烟花落尽许久,一家三口才意犹未尽地回过神。三人一边聊着方才的绚烂景象,一边往外走,林森脚步轻快,兴致勃勃道:“我听说后面五日汴京城日日举办灯会到天亮,回头咱们也去街上看看。” “好!”宋娇娘跟着点头。 “汴京城的灯会,那规模定然不一般!”林芝眼里满是期待,笑着接话。 一行人刚走到转角,就见吴大娘快步跑过来,老远便喊:“林厨林厨。” 她一路跑到林芝面前,一张脸涨得通红。她扶着膝盖直喘气,同时还不忘压低声音道:“钟官人和果头正寻您,说是前面官家使人送赏赐来了!” 林芝心里一惊,赶忙带着爹娘往灶房院子赶。刚到门口,就见钟官人正探头张望,见他们来了,才松了口气,连忙拉着林芝进屋磕头。 林芝稀里糊涂跟着磕了好几下,直到送赏赐的人走了,才反应过来。她看着面前堆着的几个箱笼,愣了愣,倒吸一口凉气:“这些都是赏给我的?” 里面既有圣人、贵妃娘娘的赏赐,也有公主和几位官宦赏的东西,从绫罗绸缎到金锭香料,数量之多,价值之高,都让一家三口瞠目结舌。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升起一个念头:发了!她们家这是发财了啊! 可高兴过后,林芝又犯了愁:这么多赏赐,怎么运回去?自家铺子早被街坊盯着,今天运回去,保不齐明天就招贼。 可不运回去,难道放在宫里? 林芝想了想,也摇摇头打算先把东西运到宫外,再赁辆驴车送回家,尽量不引人注意。 “我直接去买辆驴车!”林森赶忙道。 “你去买,不也得跟着回去?”宋娇娘瞧着几个箱笼直犯愁,皱着眉说道。 “那你们说怎么办?” “不如咱们直接去客店赁个房间,先把东西寄放一番。待到明日返回,便以进货之名义出门,再将东西与货物一起运回去就是。”宋娇娘想了想,很快有了办法。 林森和林芝听着,也觉得好,故而三人便请钟官人帮忙送他们离开。 没成想他们刚刚捧着赏赐出宫,还没等来钟官人唤来的车马,倒是先见站在远处树下的沈砚,他身旁还停着两辆驴车。 沈砚抬眸看到三人,忙挥手:“林叔,宋婶,芝姐儿。” “砚哥儿怎在这里?” “是陶兄遣人回来告诉我,说是你们得官家称赞和赏赐。我想着你们大体会要驴车帮忙,故而就让人准备着一起来了。” 沈砚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他伸手接过林芝手里的箱笼,轻轻搁在驴车上:“最近我与吕三几个,也听说你们街坊邻里间有眼红碎嘴的。” “这会儿你们直接带回去,保不齐有人说酸话。我先把东西挪到我家车上,等明日后日林叔进货时,一并送进去。” 这主意竟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林森和宋娇娘乐得合不拢嘴,急声表示劳烦沈砚帮忙。沈砚将箱笼都搁上,方才哈哈一笑:“这点小事,有甚好说的,我还得说您家信任我呢。” 林芝忍俊不禁,嘴角微微上扬。她想了想,又从箱笼里拿出崔厨娘送的乌木刀匣:“若是一点东西都没带,反倒有人说闲话,留着这个就好。” 恰巧桑白也坐在不远处的马车上,把这一幕瞧得真切:沈砚接过箱笼时的细致,林芝低头说话时的模样,都不像是普通朋友。 她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彻底放下心来。回去的路上,即便四姐儿说起宴席上的趣事,她也没提过半句遇见林芝一家的事。 林芝一家刚到巷口,就被街坊们围了上来。众人的目光直往马车里瞟,最后都落在林芝怀里的乌木刀匣上,这匣子上面环绕云纹,做工精致,一看便不是便宜货。 好事的张婶子凑上前,声音里满是好奇:“芝姐儿,你这怀里抱的,是宫里赏的好东西吧?是啥好东西?让咱们街坊长长见识。” 余娘子怕林芝露财,立马瞪了张婶子一眼:“你这婆子,关你什么事?” “这话说的,又关你啥事?”张婶子翻了个白眼,怼道。 “就是几柄刀具罢了。”林芝眼见两人即将要争吵起来,赶忙笑着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柄砍骨刀来:“你们瞧瞧这刀,多锋利!我想寻这般的好刀许久了,一直没寻着,没曾想如今竟是直接落入手中——” 她把刀夸得天花乱坠,街坊们却听得兴致缺缺,不过是几把刀,至于这么得意? 没等众人散开,隔壁东记饭馆的袁掌柜也听到动静,从铺里走了出来。他远远看了一眼,顿时面色微变,赶忙挤进人群,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那柄砍骨刀。 看着看着,他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手也微微发颤:“老天爷,这是康大师的手艺?” 张婶子耳朵尖,立马问:“袁掌柜,这刀莫非有什么厉害来头?” “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是康大师的作品。”袁掌柜手指轻轻拂过刀面,声音发紧:“康大师的作品,光是一柄斩骨刀便要这个数字。” 他张开手掌,比了个数字。 街坊们惊呼:“五贯钱?一把菜刀这么贵?” “什么五贯钱。”袁掌柜摇了摇头,沉声道:“康大师所做的斩骨刀,起码五十贯起!” 惊呼声顿时更大了。 连林芝也面露震惊,垂眸看向乌木匣子里的其余刀具。作为诸多刀具中价格相对低廉的斩骨刀,便要这个价格,那里面的刀具加起来,岂不是起码得三百贯? 袁掌柜见诸人震惊,又道:“而且是有市无价,定做起码需要半年起步,甚至还有等上两三年才能拿到刀具的。” 街坊们听着,刚刚还不以为然的情绪化作震惊和羡慕。不过刀具什么的,终究是大部分人用不上的,八卦几句,诸人也是四散离开。 倒是 袁掌柜念念不舍地看了好几眼,方才遗憾离开。 一家三口进了铺子,方才长舒一口气。宋娇娘拿过林芝手里的乌木匣子,瞪着里面的刀具甚是震撼:“就这么几把刀具……按袁掌柜的话语,起码得三百贯?” 林森也觉得匪夷所思:“那往后芝姐儿在灶房里做活计,便是将一套房拿在手里?” 宋娇娘听到这里,捧着乌木匣子的手也在微微颤动,半响讷讷道:“崔厨娘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林芝听到这里,也是默默点头。她想了想,说道:“说起来,钟官人帮了咱们不少忙,我想着登门道谢一二。” “钟官人到底也是评审之一,咱们送贵重之物恐对方也不愿意接受。”宋娇娘想了想,笑道:“不如芝姐儿你做些吃食诸物,再登门致谢。” 林芝记下,接着又道:“还有崔厨娘那边。在旁人眼里咱们的名额总归是聚友楼给的,只是见面多少尴尬,便请人登门送礼物了表谢意罢。” 第105章 往后几日,林芝便遣人去了一趟聚友楼,又亲自去了一趟钟官人府邸道谢。钟官人娘子瞧着林芝年纪小,说话做事都一派有条理,拉着手欢喜得很。 等送走了人还念念不舍,到晚间便在钟官人身边夸她厉害,随即话锋一转,便说起自家侄子:“我哥和我嫂子不得力,但丰哥儿却是个好的。” 原是钟官人亦是贫苦出身,夫妇俩都是农家出身。她跟着钟官人发了家,也没忘了娘家人,早早便把侄子接来自家读书。 可惜哥嫂都是地地道道的种田人,提供不了多少助力。她有心帮,可她也靠着郎君生活,亦要看公婆脸色,养侄子也不好一直吃自家用自家的。 她见着林芝,又晓得她无兄弟姐妹后顿时起了心思:“丰哥儿要相貌有相貌,还是个能读书的,只差寻一房颇有家资的妇人,往后钻心读书。” 钟官人闻言,无语:“你想得美嘞,我听果头说林厨已定下婚事。” 他家娘子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郁闷得很:“唉……” 钟官人斜眼看她:“你就别想这些了,这般的好女要是没婚事,那介绍亲事的媒婆能把她家的门槛都踏破。” 瞧娘子闷闷不乐,他又笑道:“就只是供丰哥儿读书而已,我又不是拿不出这笔钱。待到丰哥儿考上进士,多的是榜下捉婿的,到时候随你挑!” 正如钟官人所说,打从出了元宵节以后,登门介绍亲事的媒婆险些将林芝家的门槛给踏破。 直到出了三月新铺开张,铺里日渐忙活起来,宋娇娘实在无心搭理,晾出自家的要求来以后,登门的媒人方才人才渐渐少了。 可断断续续的,也有人登门造访。 宋娇娘从起初的欢喜,到沉默,再到嫌弃,最后拉着余娘子吐槽:“什么脏的臭的都介绍!前面好歹还是些秀才小吏啥的,后头直接拉着人送到咱们家来,说什么到我家当学徒,拜我当干娘,往后入赘我们家——呸,这不就是想白嫖学我家的厨艺吗?” “还有那个王厨,更是不要脸。” “还在比赛时,便拿着我女儿的方子去参赛,转头又巴巴地登门求娶——” 宋娇娘啐了一口:“没当场给他两耳刮子,叫他赶紧滚,那都是我有气度。” 余娘子听得花枝乱颤,同时还怪同情的,没办法如林芝这般有手艺,还没有兄弟的姐儿,那真真是人人眼里的一块肥肉,凡是路过的都想啃上一口。 余娘子扪心自问,若是她自己有那没成亲的儿子侄儿,说不得也会动了心思——还好,她没有。 故而余娘子方才有心思,跟宋娇娘细细分析那帮媒婆给介绍的人选,没少帮宋娇娘寻摸出问题来。 宋娇娘看着心烦:“最可气的是我好不容易挑出两个俊的,结果芝姐儿瞧都不瞧一眼,说起来便是人面上一层皮,哪晓得里头是什么模样,还说那些男的都是没出息的,就光想着啃娘子,保不准往后拿着我家的钱,去外面养小的。” 林芝说得刻薄,宋娇娘抱怨两句,回头又觉得是这么回事。就在席府那等家生子里,上上下下都是认识的人,还有男人打老婆,拿钱在外面喝酒,甚至在外面养个小的。 有些还是在老太太乃至娘子身边有头有脸的人物,暗地里哭哭啼啼,到跟前伺候时还堆着笑脸,只敢拿趣事来逗乐,不敢提自家那些糟心事。 余娘子张了张嘴,心情复杂得很。半响她才悄声道:“其实芝姐儿说的也是,就郑掌柜……” 宋娇娘叹了口气:“唉。” 年里休了妻,往后不到一月便重新娶了个妇人。 两人前面还以为是相亲的新妇,哪晓得薛娘子爆出个惊天秘密,说是早半年前就见着两人在路上拉拉扯扯,卿卿我我,时下只是过了明路。 这消息一出,可把余娘子和宋娇娘等人恶心坏了。余娘子愤愤然的:“我那时候还同情他,觉得他是被花娘子家里逼的,现在看来三分是真,七分是装模作样。” 宋娇娘拉着余娘子,在屋里说着八卦,外间林芝正坐在椅上,等着几个哥儿姐儿做菜端上来。 原本林芝一家年前已赁下四人,还觉得加上赵妈妈已是绰绰有余。没成想哪里是绰绰有余,开业两日差点把人给累死。 那登门的人哦—— 林芝现在回想一下,都是满脑门的汗。她是昏天暗地的做,没有片刻停歇,不过开业三日又赶忙暂停,又使牙行买了一批人。 这还亏得上回官家赏赐的银钱不少,加之开张请客时周遭人还送了不少乔迁贺礼,不然光是买人赁人花出去的银钱都让人肉痛不已。 林芝这回赁了一名做炒菜的厨子,外加两个帮厨,另外还买来些年纪小的,签了二十年身契的仆婢。 对这些仆婢,她的要求更高。 这不经过近两月的密集指导,现下每人都能做出一两道菜单上的吃食,还做得像模像样。 林芝打算等人都上手以后,她便可退居二线,负责调整菜单、制作新品、把控铺里吃食的品质,以及负责一些邀请。 是的,打从名声打响以后不乏世家豪门遣人邀约,请林芝登门制作果子吃食。 单单制作一两款茶点,便能收入百余贯,若是要林芝包揽整套茶点,价格更是要翻个倍。 林芝这般做上两月, 也明白王厨记恨的缘由了,着实是这后面引发的好处真真是教人羡慕嫉妒。 年后的这三个月,林芝不计铺子的营业收入,光是这些额外的便收入近两千贯。 而且肉眼可见的,随着诸多世家豪门的赞誉声传开,邀请林芝登门制作果子的人家亦是络绎不绝。 简单来说,林芝已财富自由。 倒是那位尤厨娘还怪担心林芝的状态,特意登门来问上两回,话里话外是要林芝切勿自满骄傲,还得继续再进行研究才是。 林芝谢过对方的好意,也渐渐与几位副行首和厨子熟悉起来。 正想着,有人推门而入。 林芝头也不回,便晓得来人是谁:“砚哥儿,你来了?” 沈砚应了一声,嗅了嗅香味笑道:“看来我来得正好?” “可不是嘛,差不多要出来了。”林芝话音刚落,便有人掀帘从里面出来,将手里的菜品送到桌上:“林厨,我已做好了。” “今日做的是糖醋里脊?这颜色瞧着不错,光看外表与你做的已有八九分相似。” 沈砚尝多了林芝记的菜品,时下也有了些点评经验,凑近看油亮非常,色如琥珀,在盘里堆放得整整齐齐的里脊条,忍不住点了点头:“扑面而来的酸甜味,光是嗅着我都口齿生津了。” 林芝也觉得外观不错,却没像沈砚一般直接表扬,而是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夹菜。 甫一入口,林芝便微微蹙眉。她将筷子放在旁边,反问道:“你这里面怎炸得干柴了?” 沈砚净了净手,也夹起一块,里面裹着的里脊肉有些小了,炸得老了,咀嚼起来就没了肉感。 林芝给这人记上‘下’字,那人红着眼退到一旁去了。 等上片刻,又有一人送了糖醋里脊过来,这回倒是肉质厚度合适,只是调味上略差了些,得了个中。 再来那人终是得了一个上。 五人过去就一人得了上,教林芝不禁蹙眉。她进了灶房,又教五人在旁看着,自己重新做了一遍。 “芳姐儿,你的里脊肉处理时筋膜没有处理干净。”林芝一边制作,一边点出几人的错误。她手上动作轻盈,将上面残余的筋膜剔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通体光滑,色泽均匀的里脊。 紧接着她将其分割成大小合适的块,又斜刀斩筋:“石哥儿,大妞,你们就是这里没做到位。” 而后,林芝再就里脊切成条:“别看只是一些细节,偏生你们味道如何,让食客能不能一吃到这道菜品就想起咱们,靠的便是这些细节。” 林芝再将葱姜水和黄酒倒入里脊条内,抓匀腌制片刻。等腌制好了,再稍稍给里脊条调个味道,裹上厚薄均匀的面糊。 “注意看我的动作。”林芝把面糊倒入里脊条,“这面糊不能太稀,芳姐儿和虎哥儿这点就做得稀了,那得叫面浆,不能叫面糊了。” “最后再往上加一点点油,一根根下锅油炸。”林芝又教人仔细看油锅的火力,油温高了容易炸糊,低了面糊会散开,导致炸制出来的模样难看。 “外边的面糊得炸到金黄酥脆的程度,第一遍定型,用笊篱捞起再复炸,直到颜色深而不焦,便是刚好,虎哥儿炸得便差了些,颜色还不够。” 等洋洋洒洒说上半盏茶功夫,林芝也做好了糖醋里脊。她将盘子搁在桌上,示意几人来尝一尝:“先吃吃你们自个儿做的,再来尝。” “是——”包括得了上的大妞在内,五人按着林芝吩咐的,先尝了尝自己那份,再执筷子夹起林芝做的糖醋里脊。 等拿到面前,扑面而来的酸甜香味让几人口齿生津。沈砚厚着脸皮也在其中,高高兴兴地往口中送去,酸甜酱汁收得恰到好处,浓厚的芡汁裹着酥脆的外壳,牙齿咬开的瞬间肉香前仆后继地涌出,与外面的油香糖醋香拍手汇合。 沈砚吃了一根,忍不住又夹起一根,甚至下意识抬眸看向饭桶安置的位置,想配一碗白米饭吃。 林芝:“……要吃,自己去盛。” 沈砚欢快地应了声,高高兴兴去盛饭了。 第106章 宋娇娘与余娘子坐在屋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半响,从女儿的婚事,再说道陈婶子家的琐事,又扯到花娘子的近况,还有跟着女儿去几家大户的见识,说了有个把时辰,余娘子才想起该回自家铺子里照看,起身告辞。 宋娇娘亦跟着起身,送她出门。 两人刚路过灶房外,便听到里面声响。宋娇娘撩起帘子,余娘子也顺势瞧了一眼,便见林芝正对着五名徒弟讲解炸制里脊时的细节。 她不好注意这些,赶忙转过脸去,正巧见着沈砚端着个瓷碗,碗里盛着满满一碗白米饭,正就着糖醋里脊吃得香甜,偶尔还抬头往林芝那边瞟两眼。 宋娇娘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余娘子看在眼里,心里顿时有了计较,跟宋娇娘道别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打趣,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家饮子铺里。 “你啊,聊了恁久才回来。”吴掌柜忙进忙出,将客官订的饮子打包好,埋怨道:“刚刚国子监里来了单子,足足要一百盏杨梅奶饮子,我忙到现在。” “都是我的错,瞧瞧咱们铺子里有咱们官人在,就如同有一宝呢。”余娘子凑上前,捧着吴掌柜的脸又是夸又是亲。 吴掌柜顿时消了气,转身又去忙活了。 余娘子看着吴掌柜的背影暗笑,往年她总是攥着铺里的活计不撒手,恨不得样样事儿都自己包揽下来。 直到年前听宋娇娘一番开解,方觉得自己糊涂,渐渐松了手,让吴掌柜做了铺里大半事儿,自己主管银钱。 等郑掌柜事发,余娘子更是改了作态,巴不得让吴掌柜全做了事,日日累得倒头就睡,免得还有闲心到外面勾三搭四。这么一想,吴掌柜昔日的抱怨消失,也懂得体谅余娘子,夫妇俩的感情比过去更好了三分。 余娘子思罢,笑盈盈地上前搭手。两人忙了好一阵子,才把一百盏饮子都准备好,又雇了个闲汉赶驴车,一起送到国子监。 待空下来,余娘子拉着吴掌柜坐下说闲话:“宋娘子一直念叨着要给芝姐儿寻个如意郎君,依我看呐,那好女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说哪个?”吴掌柜疑道。 “还能是哪个?就是常来林芝记的沈小吏啊!相貌长得俊,年纪还合适,最重要的是相熟许久,底子也清楚。” 顿了顿,余娘子凑得更近了:“方才我走的时候,瞧见沈小吏在那儿吃饭,看林芝的眼神都不一样,依我看宋娘子哪用得着往外寻!” 这边余娘子说着八卦,那边宋娇娘等女儿教完徒弟,方才进去说话:“砚哥儿来了?说起来,好些日子没见到陶郎了,你们俩莫非吵架了?” “娘,陶郎已成亲了,这新婚蜜月里肯定是日日回家陪娘子用膳。”林芝笑道。 刚出新年,林芝一家便得到喜帖。 待到上个月初,一家人还一起去参加了陶应策的婚礼。陶应策娶的是正三品吏部曹的次女,那排场说是十里红妆都不为过,光是新媳妇的压箱银就有十万贯,置办的床柜家具,都是提前好几年定做的,随便一件就要几百上千贯。 宋娇娘当时瞧得目瞪口呆,先前因家里赚了钱而生出的些微傲气,瞬间就没了,回来后一门心思扑在赚钱上。 宋娇娘经女儿一提醒,才恍然:“可不是嘛,瞧我这记性。” “还真不是为了这个。”沈砚摇摇头,抬手指向大理寺的方向:“实乃陶兄的考评成绩下来了,虽然还未公布,但他已得知消息,再过一个月左右他便要去直隶州任通判。故而他想着把手里的案子都清了再走,这几日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嫂子每日都会遣人送餐食过去,我也就没帮他带饭菜了。” “通判?”宋娇娘惊呼一声,“我记得陶郎现在是正八品司直?这可是升官了啊!回头见到陶郎,我们可得道喜才是。” 直隶州的通判最低也是正七品,陶应策这一步跨得不小。 等到有了地方上的经验,往后陶应策无论是在地方上继续上行,又或是回汴京后另有一番进程都不为过。 宋娇娘心里清楚,其中定然少不了他岳家的助力,难怪时下男儿都盼着考中科举,再寻一门能帮衬的亲事。 感叹完陶应策的前程,宋娇娘又问沈砚:“那你往后是如何?是跟着陶郎去地方上,还是继续留在大理寺里?” 沈砚笑道:“我还留在汴京。” 宋娇娘顿时露出担忧的神色:“我记得你之前搬出来住了?家里的老仆对你好不好?家用够不够?我跟你说,过日子可得仔细些,千万不要过于相信那些个老仆,尤其是单独在外头和乡下庄子上的……” 沈砚耐心听着,时不时应两句,说起自己的安排。其实他原本想告诉林家人,自己准备辞了吏职,回国子监读书开始准备今年秋闱的,但转念一想,不如等考中进士再报喜,便把话咽了回去。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连屋里的林芝都听得动静,走出来询问:“外头怎么了?” “我去看看。”宋娇娘走到门边,掀开门帘往外一瞧,顿时愣住,只见几名衙役冲入笼饼铺,没一会儿就将郑掌柜和新妇拖了出来。 新妇哭喊不休,郑掌柜也连呼冤枉,可几名差役理都不理,直将两人用铁链锁了,直接拖走。 另有几名差役闯入铺子里,很快便取出不少书册东西,一并装车带走。 待车马离开,周遭铺子里的伙计与街坊才走了出来,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这,这是怎么了?” “昨儿个还好好的?” “郑掌柜这是犯事了?” “哦,已经来抓人了吗?”沈砚瞧了一眼,神色淡然。 “砚哥儿知道?”宋娇娘惊讶,而林芝也是好奇看来。 “十日前,花娘子就去衙门举报了郑掌柜,说他偷税漏税。”沈砚解释道。 宋娇娘和林芝同时面露惊讶。 沈砚见事发,也就不再隐瞒:“宋婶应当知道,花娘子近来生意不错。” 宋娇娘当然晓得,先前她和余娘子还聊起这件事来:“在笼饼店里帮衬了十余年,花娘子的揉面手艺也不差。” “上回咱们凑了钱给她在尼姑庵里落脚后,她便在相国寺外赁了摊子,转卖贩卖自制的笼饼馒头等物。” “一月赚得不多,却也是自给自足,就连街坊捐助的那些钱,她也断断续续还了大半呢。” “不过花娘子应该没有说另外的事。” “其余的事……” “其实自她摊子生意渐渐稳定以后,花家人曾又登门造访,而后郑掌柜得到消息亦是上门,还再次一纸诉状,将其告上衙门,要求她立刻偿还那两百贯银钱。”沈砚解释道。 “什么!?”宋娇娘还真不知道这些内情,气得直颤:“这两家人,这两家人,怎,怎这般不要脸!” “便是这事以后,花娘子又一纸诉状将郑掌柜告上衙门,自述郑掌柜偷税漏税多年,而那新妇家里则是买卖酒水的,两家铺子过去便常有来往,郑掌柜当时便曾帮忙运输过酒水,怀疑有协助对方偷税漏税之行。” 按当下的律法,举报偷税漏税成功,举报人能得到三分之一的罚银作为奖励。 “郑掌柜偷税漏税十余年,要是查实,罚银少说也有数百上千贯,算下来花娘子能得到的赏金远超过两百贯。” 不过想来花娘子也没聊到,大理寺深入调查以后,不但挖出郑掌柜偷税漏税之事,而且还挖出郑掌柜和其侄儿合谋,协助新妇家里私卖酒水之事。 这下子郑掌柜别说问花娘子要钱,连脑袋也要离家出走了。 “私卖酒水,那真是不要命了!”宋娇娘倒吸了一口凉气,若说偷税漏税那是要没收三分之一货物,那私卖酒水便是砍头的营生,只要销售五斗便会被处死。 没两日,郑掌柜家里犯事的缘由也渐渐传开,街坊们没一个不拍手称快的。 林芝没太在意这些,她的注意力落在后面的小黑狗上。这小黑狗背上全黑,脖颈到肚子是一块白,肉嘟嘟的,被人肚皮朝天摁在地上也是哼哼唧唧几声,完全不抵抗。 “你哪弄来的小黑狗?”宋娇娘奇道。 “过年时咱们不就说好要养的嘛,可惜年底去问薛大娘都已订出去了。”林森脱下汗津津的袍子,拿毛巾擦擦身,方才换上干净衣裳:“今儿个我去乡下进货,恰好看到农家里有这小狗乱跑。” 开年时想买狗看家,可运道不好没碰上,后来铺里有新添了人手,也不怕盗贼出入了,一家三口也歇了这心思。 “我刚进去,这只便扑到我鞋履上,亲人得很。”林森抬了抬下巴,乐呵呵道:“我瞧着有缘分,便直接带回来了。” “就这小不点,能看家护院吗?” “嗐,不看就不看,就当宠物犬呗!”林森不以为然,教宋娇娘往窗外看:“瞧,芝姐儿多喜欢这小家伙。” 林芝的手摁住小狗的肚肚,让它四脚朝天。这小家伙还不乐意,四条小短腿胡乱蹬着,却愣是碰不到林芝的魔爪,急得哼哼直叫。 哎呀,越是这样叫越让人想欺负~ 林芝桀桀大笑,脱口而出:“再叫,再叫也没人来救你的——!” 林森沉默一瞬,转身与宋娇娘笑道:“是吧?芝姐儿很喜欢小家伙呢。” 宋娇娘原本还努力憋着笑呢,他一开口,顿时笑出了声。 第107章 林芝欺负了一会儿小奶狗,回头又使人去街坊奶铺给它寻了羊乳来,又拿了鸡胸肉、鸡蛋、胡萝卜和南瓜,给它做了香喷喷的狗饭。 小黑狗很快得了名字:小黑。 一家人很自然的,将小黑养在后院里。没成想,两只已经长成的母鸡对它的到来甚感不满,有空没空就迈着方步,一左一右围上前去,等走到近处便拍打翅膀,冲上前叨叨叨。 小黑狗受这惊吓,那是嗷嗷嗷的叫唤起来,像是无头苍蝇般满院子乱窜。 林芝上前阻止过两回,还把两只鸡给关笼子里。没成想一看到鸡关进笼子,小黑的尾巴登时翘到天上去,那是迈着小短腿便蹭蹭蹭地上,在笼子外面汪汪汪的吠叫,把狗仗人势这四个字表演得淋漓尽致。 林芝面无表情瞅着,摸摸拔去笼子上的插销。 几乎同时,小黑的叫声戛然而止。 下一息,两只气势汹汹的母鸡钻出笼子,撵着小黑满院子乱窜,表演起鸡飞狗跳四字,直至引发毛驴不满的哼哼声方才安静下来。 “你啊。”全程看在眼里的宋娇娘哭笑不得,“都是带徒弟的人了,还欺负小狗玩。” “娘不懂,小狗就是顶好欺负的时候,等往后你想欺负都没机会了呢!”林芝笑嘻嘻道,顺手把小黑放到热乎乎的狗窝里。 “哎呀我说不过你——对了。”宋娇娘带着林芝去看林森从乡下带回来的东西,问道:“你要你爹收了那么多青枣做什么?” “我想着得提前准备点。” “提前准备点?”宋娇娘没听到,疑惑道。 “咱们家花酥已是招牌。”林芝捞起一把青枣,看着大小色泽,满意地点点头。 “那可不是,人人称道呢!”宋娇娘听到这里,得意得很。林芝记花酥继烧鹅以后,已成为林芝记的另一招牌,每日销量超过两百盒,以单件四枚,每一枚售价四十文,日营业额便有三十二贯起。 事实上店铺售出的礼盒装中,大份十六枚和八枚的占了绝大部分,故而日销售额通常能达到八十贯左右,加上散卖的其余吃食以及预定的特别款式,光是这一项日进账便超过百余贯。 “那娘也该知道汴京城里的果子铺,已有七八家出了相仿的花酥吧?”林芝反问。 宋娇娘点点头,这般火热的生意自然引发汴京上下各家果子铺的效仿,故而自家女儿每月会推出新口味的新品,又或是顺应季节节日出一出新品,时不时加一些别的果子进去。 “我想为后面的端午节做做准备。” “怎就突然说到端午节了?” “我这回要做的便是粽子的馅料。” “……粽子的馅料?那不就是豆沙什么的?”宋娇娘更加糊涂了。当下的端午节,诸人以甜粽子和甜糯米团为主,不是往里塞馅料,而是将做成三角形或圆形的糯米团放在粽叶上,往上浇上甜甜的蜂蜜。 当然若是富贵人家,便会往里放入豆沙,再往上浇上一层蜂蜜,一口下去,满嘴都是甜味。 林芝上辈子是咸党来着,不过做的甜粽子也不少,这辈子对待粽子的态度如同上回对待馄饨那般,反正顾客爱吃什么,咱们就主打什么,故而准备甜口粽子是势在必行的。 她见宋娇娘没听懂,捡起一颗青枣来:“我准备在粽子的内馅上改良一番,市面上的枣脯味道尚可,但还没有达到我想要的程度。” “你是打算亲手做枣脯?”宋娇娘总算听懂了,然后又是震惊:“把枣脯放进粽子里吗?” “嗯哼,枣泥可是完美的搭档。”林芝干劲十足,把一袋子红枣都倒进缸里,清洗干净:“娘,你去前面喊几人过来,来帮我处理青枣。” “好嘞。”宋娇娘往铺里唤了 几人,而后也加入去枣核的队伍。手持特制的刀柄,从青枣的尾端凹陷处垂直插入,取出枣核。 她把去除枣核的青枣放在盆里,接着会有下一个人接手,用特定的工具在枣身上划下深度一致的刻痕。 这些刻痕能让青枣在稍后的炖煮时,尽可能吸收甜蜜的汁水,化作香甜的蜜枣。 林芝则将处理好青枣拿进灶房里,倒入锅里,加入蜂蜜和石蜜,再舀入没过青枣的清水,用猛火炖煮。 林芝手持锅铲,不断翻动锅里的青枣,能否成就上好的蜜枣,最关键的便是她手上的动作。 随着热力的催动,蜂蜜和石蜜皆融入清水之中,翻出晶莹的泡泡,将每一颗青枣都裹得严严实实。 这般的翻拌炒制,需要持续半个时辰以上。尽管胳膊酸麻,林芝也没有让别人接手的打算,而是按部就班地操作。 直至甜蜜的枣香充盈整个灶房,锅里的青枣褪去青色的旧衣,裹上琥珀色的新外套,变得金黄润泽,林芝方才将其倒出,至与盆里平铺晾凉。 全部蜜枣做完以后,宋娇娘捡起一颗放入嘴里:“好甜!” “还没有做完呢,不准偷吃!” “还没做完?”宋娇娘看着林芝往库房里搬了几个炭火炉子,又将晾干的蜜枣丢进镂空的竹笼里,搁在炉子上用小火慢慢烘烤。 这般的烘焙,起码还要三日。 期间林芝反复进入其中,调整火力,给蜜枣翻面抖匀……直到蜜枣表面凝结出一层白霜,方才大功告成。 这般做好的蜜枣,乍一看没有炒制好的漂亮,瞧着灰扑扑脏兮兮的。 宋娇娘半信半疑地送进嘴里,顿时被这甜如蜜的味道所震惊:“怎会这么甜?这么香!” 这哪里是果脯,倒像是一汪凝固的蜜浆。别说是裹在粽子里,宋娇娘觉得更应该直接当果脯销售,一定会大卖特卖。 她是这么想,也是这么说的。 林芝懒得理她,她可不想自家铺子又多出一道营生——要知道对门负责烧鹅和炸物的仆佣已经叫苦不迭,盼着林芝能在开一二分店了。 林芝捣鼓好蜜枣,方才有心思逗弄小黑玩耍。她目光四移,寻觅着小家伙的身影,很快大吃一惊:“小黑怎睡在母鸡中间了?” 放眼望去,只见两只母鸡卧着晒太阳,而原本是死对头的小黑正四仰八叉地睡在中间。 “上回碰见黄鼠狼了。”宋娇娘笑道,“前面天天要干上一架,结果那日看到黄鼠狼溜进来,它们三一致对外,关系一下子就好了。” 林芝没忍住,薅起来一通揉搓,揉得睡得迷迷瞪瞪的小狗崽瞪圆了眼睛,哼哼唧唧方才放在膝盖上,又哄着它再继续睡。 小黑眼儿一闭,又呼呼睡下。 宋娇娘眼见着林芝眼珠子一转,又要伸手去戳小黑,哭笑不得:“我的祖宗,你就别逗它了!” 林芝嘿嘿一笑,回头吩咐铺里的婢子包了两包蜜枣,打算待会沈砚来用饭时,让他好带回去当嚼头。 说曹操,曹操就到。 林芝听得仆佣通报,抱着小黑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朗声道:“砚哥儿,你今日怎来得那么早?啊!” 林芝见着数道身影,赶忙回头喊:“爹,娘,陶郎和戚娘子来了!” 许久未见的陶郎立在那边,身边站着颜色甚好,面容微肃的年轻妇人。两人身后站在仆妇婢女小厮十数人,瞧着甚是气派。 说罢,林芝出去给人见了礼。 戚娘子这时,方才悄悄打量这位年轻的娘子,见她容貌清秀,穿着简单,见着自己不带半点慌张之色,反倒是落落大方地迎上前来寒暄,吊在半空中的心落下大半。 她与陶郎成婚不过一月罢,却不想陶郎竟是不愿回家,日日在大理寺里忙碌。 她日日送去餐食,没得声好,还让他遣人来说后头不必送餐。 戚娘子心里担忧,又听陶府里人碎嘴,说陶郎成亲前日日都要去那林芝记铺里,方才忍不住借口来探望陶郎,又想与他一道用饭,方才来了这里。 林芝也在打量她,眼见这位戚娘子不但颜色好,而且穿着一身水红衫子配着长罗裙,更衬得皮肤白皙,容貌俏丽。 男人喜欢美人,女人也喜欢美人。 林芝瞧着戚娘子,那是越看越喜欢,笑道:“我瞧着姐姐,竟是比成亲那日还要漂亮!上回我就想说了,陶郎与戚娘子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戚娘子本就怀疑自己弄错事,如今闻言更是确定。她羞红了脸儿,哪还像进来时那般冷着脸,赶忙上前握着林芝的手:“我听郎君说你极擅厨道,那道连圣人都夸过的琉璃牡丹花便是出自你之手。” 几人站着寒暄几句,方才落座说话。林芝让铺里的人上了果子茶点,方才继续闲聊,她问了几句,便知道戚娘子的心思,只将其交给宋娇娘,转而听起陶郎和沈砚说的事儿。 听到一半,她便咋舌:“怎越查,事儿越多哇?还都,还都串在了一起。” 原是花娘子将郑掌柜一纸诉状,结果直接连其弟弟侄子,连带新妇一家都送进牢狱以后,便拿到了一大笔赏钱。 为此,花家人再次缠了上来。 或许是尝到甜头,花娘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花二郎也告上衙门。 起初只是告发他赌博,外加勒索他人,没曾想大理寺一查,发现他还涉及敲诈勒索,对象还正是留荣饭馆那位荣娘子的夫君。 再往下查,又查出诈骗之事。 而他正是与荣娘子夫君合谋,诈骗荣娘子。 再把荣娘子的夫君抓来一查,又查出其杀人之事,而他杀的正是诱引荣小郎入赌场之人,甚至他还起了谋害花二郎的心思,只是一直没来得及下手。 林芝扶额:“……啊?” 沈砚说起这案子,便气得牙痒痒,将此前自己调查之事告诉林芝,后面怪郁闷的:“我之前甚至为了查证此案,还把荣小郎抓进来以杀人罪查证。” “当时并无后续,也寻觅不到尸首,最终不得不把荣小郎放了,将此案重新塞回疑案里。” “没成想,凶手不着急竟是因为他就在旁边!”作为荣小娘的夫君,他就近便能了解案件办理的进度,只苦了荣小娘,不知自己竟是嫁了个恶鬼。 直到官府上门抓人时,她还相信花二郎的花言巧语,认定自家郎君有帮弟弟解决背景问题的能耐,做着弟弟能重新回到明道学院读书的梦,却不想罪魁祸首之一便是枕边人。 一群人就着案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坐在旁边的戚娘子竟是半响也没寻到插话的机会,坐着甚是没滋没味。 她觉得这些案子甚的怪慌兮兮的,往日在家里也不愿意听陶郎提及,更是盼着陶郎能早日离开大理寺。 哪成想,他们能聊这么久! 第108章 宋娇娘坐在一旁,看着戚娘子,心里先是升起些幸灾乐祸来。 打戚娘子带着一帮人,风风火火,威风凛凛地来自家铺里,她就瞧出对方来者不善,不像是随夫君过来做客,倒像是来摆谱儿,彰显自个儿地位的。 宋娇娘从前跟在老太太身边,又常听婆子八卦 絮语,稍一琢磨便猜透了八成:定是有好事者在背后嚼舌根,教这名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生出误会,说是登门拜访,实则更像是打探敌情。 再看陶应策神色冷淡,夫妇俩站得也不亲近,宋娇娘心里越发有数:怕是戚娘子登门这一出压根没与陶郎说,而是贸然前来的。 年轻,面皮嫩,又出身名门心气高,端着架子下不来,想来在家时与陶郎也不亲近。 如今又这般行事,回去以后夫妇俩说不定就要彻底闹僵。即便出身高门,可与丈夫关系僵硬,往后日子也难已顺心。 想到这里,宋娇娘又心软了,到底是年轻姑娘,还是陶应策的娘子。陶郎是难得的好后生,又对自家有恩,她也盼着陶郎日子能舒心,夫妇俩亦要琴瑟和鸣,力气都往一块使才是。 喏,那郑掌柜和花娘子便是前车之鉴。 宋娇娘没开口劝,只遣人又端了一碟子蜜枣上来。 戚娘子瞧见宋娇娘的动作,却也没放在心上,只暗暗犯愁。偌大的圆桌上,大半人都在说着案件的事儿,她愣是转移话题的机会都没。 她想解释,又不好当众说那等事;不解释,迎上郎君冷淡目光的瞬间,戚娘子便开始心里发虚,同时那股子遭人冷落的感觉直往上涌,哪有什么心思吃果子茶点,恨不得拔腿就走。 正犯愁,宋娇娘将蜜枣挪到她面前,笑盈盈道:“戚娘子尝尝,这是芝姐儿今日方才做的。” 戚娘子下意识皱了皱眉,却碍着宋娇娘是长辈,还是捏了一颗。这蜜枣长得皱皱巴巴,上面还裹着一层白色粉末,甚是难看。 她硬着头皮放入嘴里,紧接着微微一怔,外层的白沙原来是糖衣,轻轻一抿便在舌尖融化开来,再来是绵密香甜的枣肉,软软糯糯,香香甜甜。 戚娘子忘了自己何时把蜜枣吞下肚里的,只记得那股子香甜味道在舌尖弥漫了许久:“这蜜枣真好吃!” “是吧?别看它长得普通,不尝可不知道味道这么好。”宋娇娘笑道。 戚娘子点点头,没忍住又捡起一颗来吃。她吃着蜜枣,心不在焉地往陶郎那边看去,心里继续犯愁。 直到她的手捞了个空,方才发现自己竟是把一碟子蜜枣吃得干干净净,雪白的脸儿登时飘起一团红云。 宋娇娘见状,又让人去取了一碟子来。她捡起一颗放自己嘴里,而后又招呼戚娘子用,见戚娘子不好意思再吃,还压低声音催促:“今儿个全靠你过来,芝姐儿才舍得把这蜜枣拿出来。” 这话本是哄人的,戚娘子却当了真,赶紧仔细瞧手里的蜜枣,问道:“这蜜枣怎如此珍贵?是原材料难得?若是不好寻的话,我家里或许能帮忙——” “不是不是,这就是普通的青枣做的。”宋娇娘连连摆手,笑道:“芝姐儿说是后头要拿来做吃食用的,又嫌弃外面做的都不附和她的要求,明明生意那么忙,还费劲巴拉地留出时间亲自做了这蜜枣。” 宋娇娘绘声绘色说着蜜枣的制作,戚娘子听得入了神,原本烦躁的心情渐渐平复,还生出些八卦的兴致,悄悄问起陶应策他们说的案子。 “哎呀?你居然不知道?”宋娇娘没啥嗜好,就爱说八卦。她见现场居然还有个不知情况的,那是热情满满,要把这事儿从头说一边。 等林芝听完八卦,意犹未尽回转身看去,就看宋娇娘和戚娘子说得起劲,手边还放着几碟子瓜果。 “那你们夫妇今日留下用饭吧?” “……”陶应策皱了皱眉,下意识想要拒绝。 “你有好些日子没来了,我这边还捣鼓了几个新菜。”林芝劝道,而后又看向沈砚:“对不对?” 沈砚点了点头,也帮忙劝道:“等调职书下来,你就要离开汴京了,眼下多吃一顿是一顿,往后想吃,可就没机会了。” 陶应策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 林芝留着几人闲聊,又往里面去,准备亲手做几道菜。 戚娘子见林芝离开,心里有些不安,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待林芝:当成仆佣肯定不行,看陶应策的态度,林家分明是他的亲近人;可当成亲眷朋友,她身边都是官家娘子,只见过家世跌落靠纺织维生的,从没见过当厨娘的。越想越纠结,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宋娇娘瞧她模样,哈哈一笑:“戚娘子放心,芝姐儿就爱捣鼓那些东西,而且还特别喜欢给亲近的人做,你真要她坐着,全让铺里的人,她还坐不住呢!” 戚娘子讪讪然的:“不,我是想……” 她犹犹豫豫道:“教铺里的人做饭菜便是,何苦让林娘子做呢?” 宋娇娘笑道:“戚娘子猜猜,在开饭馆以前芝姐儿是做什么的?” 戚娘子顿时一愣:“做什么?” 她未曾听陶郎说过林芝的来历,只从家里仆佣那听过一些八卦,有人说林芝一家是得罪了人,逃难来的,也有人说林芝家是碰上了案子,路上求陶郎做主后到汴京来落脚的。 她犹犹豫豫道:“是开酒楼的?” “不是不是。” “那是开果子铺的?”戚娘子暗道家里人舌头长,胡乱传留言,同时努力思考。 “不对不对。” “莫非是在哪户官家做厨娘?”戚娘子觉得这点最有可能。 “不是不是。”宋娇娘看戚娘子脸蛋皱成一团,捂着嘴直笑:“其实芝姐儿以前是绣娘,不是我说,她的水平是能进纹绣院的。” 这下,戚娘子是真傻眼了:“哎?” 宋娇娘指了指自己:“我也是,以前是绣娘来着。” 别说戚娘子听得目瞪口呆,就是侍奉在身后的仆妇婢女听着也是一愣一愣。 半响戚娘子才惊道:“那,那怎么就成了厨娘?” “芝姐儿乐意呗。”宋娇娘摊摊手,无奈道:“我们夫妇就她一个孩子,还不是她想学啥就让她学啥。” “你们真是宠……”戚娘子说着,脸上隐隐透出羡慕。她能坐拥这般的嫁妆,家里人自是宠爱孩子的,可她光是同母的兄弟姐妹便有三人,更不用说侧室养娘生的,平日相见长辈一面都难。 更何况府里规矩森严,长辈说话,晚辈连插话的资格都没,更别说孩子自行选择学东西。 “也不是宠。”宋娇娘抱怨,“做刺绣的手得保养,她倒好,一门心思往灶房钻,半点不心疼自己的手。我刚开始还劝,后来也没法了。” “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她想做甚就做甚,要是咱们劝着教她不动手做,她待会儿还要摆脸子给咱们看呢!” 宋娇娘说着抱怨,可戚娘子见她满脸放光,喜气洋洋的样子,又觉得她分明是在炫耀,转念一想,又觉得宋娘子应当是在安慰自己。 戚娘子也不再多言,而是好奇起林芝会端出何种菜品。 林芝在灶房里,是三台炉灶一起用上,加之有帮厨帮忙备菜,不过半个时辰不到便准备齐全。 她净了净手,又换了一套体面衣裳,方才重新回到席上,示意诸人上菜。 先上来的是四道凉菜:香椿拌豆腐、荠菜春卷、脆皮鸽子和椒麻手撕鸡。 两道春季时鲜,两道开胃小菜。 戚娘子各尝了一筷,然后迅速被香椿拌豆腐给征服。这菜说起来简单,香椿的鲜和豆腐的嫩却融得恰到好处,没有夸张的调味,宛如沙漠里的一汪清泉,只教人回味无穷。 沈砚更喜欢荠菜春卷,外皮炸得酥脆,内里的荠菜猪肉馅鲜甜且富有嚼劲,吃起来那叫一个满嘴生香。 再来铺里帮厨端上一份芙蓉糟溜乌鱼蛋。林芝笑着介绍:“这是铺里的新菜,还未正式上架,你们先尝尝。” 在后世,不少名家将乌鱼蛋、腹鱼和蟹胥并称三大鲜,列入海珍之一,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为贡品,可眼下少有人知。 林芝能得到这物,也是沾了名气的光。随着她名气增长,铺子扩张,便有人琢磨研究林芝家的各种菜品,被堂堂绘制在墙壁上的胡记香料铺,更是差点被踏破门槛。 往日无人问津的蚝油已成了汴京铺子的心头好,生意翻了五六倍。若不是卢娘子年前便将当地蚝油铺子盘下,恐怕现在连盘下铺子的机会都没。 更有一些卖各种鲜货的铺子循着味儿登门造访,往日林芝家里要花大价钱购置的食材,不少都可以打折,甚至部分可以免费提供。 而拿来做菜的乌鱼蛋,便是林芝从商户送来的墨鱼里剖出来的,纯粹是刚到了时节,又鲜少人单独取墨鱼肚里的缠卵腺用。 这道菜一上,戚娘子便闻着一股渐渐浓郁的鲜香味,顿时口齿生津。她止不住地吞咽唾沫,同时还脸上泛红,生怕旁人注意,可眼角余光一瞥发现身侧其余人亦是如此,顿时松了一口气。 芙蓉其实是蒸蛋,平铺在 盘里,上面浇上烩乌鱼蛋,汤色金橙诱人,鲜味扑面而来,光是看着便要人食欲大开。 沈砚亲自舀了一碗,一勺勺送入口中。乌鱼蛋口感甚是滑嫩,稍不注意便想顺着喉腔往下落,味道更是鲜到头皮发麻,顿时面上便露出餍足之色。 第109章 “一口喝下去,忒舒爽了!” 沈砚狠狠喝完一大碗,方才吐出感叹来。 眼看沈砚这般表现,鼻子又一直嗅到那浓郁香味,诸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陶应策赶忙也盛上一碗,美美喝上数口,好生解了一把馋意后,方才喟叹道:“一想到往后离了汴京,怕是难得有这机会用饭……就是为了这个,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不要送餐来,想要多吃吃芝姐儿的手艺啊!” 话音落下,戚娘子面红耳赤,一颗脑袋都快磕在桌上了。她低着头,不敢接话,嘴巴也不停,一口一口将菜品往嘴里塞,暗暗想着:这味儿是真的好啊! 陶应策满腹委屈,化悲愤为食欲,猛猛喝上三大碗。直到帮厨又接连端上几道菜品,他方才意犹未尽地止住,抬眸看去面前的菜品。 再来是红烧小黄鱼和孜然羊肉,这两道菜都是帮厨做的,熟悉的味道一样教沈砚和陶应策频频点头,赞誉不断。 陶应策更是目光如炬,看着那一个个帮厨:“芝姐儿不能跟我去,不如使个帮厨给我——哎呦!” “做你的白日梦去!”林芝眼见陶应策吃着碗里的,还盯上了自家帮厨,顿时手痒痒得紧,瞅着陶应策直接给他一拳:“你不想吃了的话就直说,我现在就送你出门哦?” 陶应策吃了拳头,顿时醒过神来。他闻言赶忙闭上嘴巴,双手合十连连致歉,这才得已继续用饭。 戚娘子抬眸瞧瞧,而后缩了缩肩膀,还别说刚刚陶应策说话的时候她头一回觉得他的声音宛如仙乐般悦耳,就是林芝的反应让她瞬间冷静下来,老老实实继续一口一口努力吃饭。 香,真香,超级香! 接着是葱爆羊肉,而后林芝起身去灶房里走了一遭,亲自端出一盘油爆双脆:“往前我想做这道菜,还没恁多材料呢。” “这模样是猪肚和腰花?” “没错。” “那也不是啥少见的食材?”陶应策面露不解,下意识回答道。 “嘿,你们这帮吃羊签子只用羊脸颊肉那一片的,一顿饭能用三十头羊的人当然不知道。”林芝撇撇嘴,波及范围之广引得沈砚连连抗议:“我可没说话!” “没说你,我说他们夫妇俩。”林芝安抚一句,再解释一番:“这油爆双脆里用的是猪肚和鸡胗,其中猪肚只用上面的一小段,光是一道菜便要用上三个猪肚。” 甚至可以说别看切下来的猪肚份量不小,等去除上面多余的油脂以及外皮,仅存的那一小块肚仁方才能用在菜里。 往日铺里的炒菜就那几个,自家人也吃的少,若是做这道菜,怕是会留下不少猪肚来。 “那现在呢?” “喏,后头还有一道猪肚的菜,除此之外铺里做的那道芫爆肚丝亦可以。” 正说着,帮厨便端上来一道肚丝暖胃汤来。林芝笑着点了点:“喏,这个便是。” 不过众人的目光还聚集在林芝送上来的油爆双脆上。这道菜刚刚出锅,散发着油润的光泽,猪肚片卷着漂亮的花刀,鸡胗看似简单,实则不然,用的切法名为菊花花刀,切得小小的鸡胗如花朵般盛放,切开的每一寸都厚薄均匀,内里带着点鸡胗特有的粉色。 间或夹着青蒜颗粒,油亮的酱汁紧紧包裹在食材外侧,挂得让人能见着,却又见不到它们淌落的迹象。 更不用提那阵阵向前袭来的香味,色香味中的前两者足以打上满分。 “好漂亮的菜。”戚娘子忍不住赞道。 “当然,这也是另外一个我少做的原因。”林芝笑道。除去食材麻烦,这道菜的做法更难:“这猪肚仁和鸡胗光是改花刀这步便麻烦得紧,你看这猪肚仁上的花刀,得切成三分之二的深度,不能多也不能少,并且每一刀的深度都得一模一样,不然炒熟后卷曲不成样子不说,受热也会不够均匀,味道自然而然会有区别。” 这单单还是处理上的各种问题,最难的部分还在后续的油炸、调味和炒制。 比如要先炸鸡胗,再下腰花,两者间隔不到一息时间。可若是弄错先后顺序,又或是炸制时间过长,又或是油温或高或低……便会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顿了顿,林芝笑道:“这么说吧,灶房里的帮厨们没有三五十年的扎实基础,我不会让他们上手制作这道菜。等他们能做出这道菜,想来也是能够出师并独当一面了。” 能得林芝这般溢美之词的餐品,自是让人双目放光。 沈砚夹起一块,赶忙送入口中。 入口的第一感觉便是烫,再来便是脆,猪肚嚼着弹牙,鸡胗脆嫩无渣,酱汁咸鲜微带蒜辣,裹满食材缝隙。 嚼着嚼着,食材本身的鲜味便慢慢渗出来,酱汁的咸鲜与食材的脆嫩交融,一口下去,鲜、香、脆全占了,那绝妙至极的味道与口感征服了在场所有人。 可以说不过眨眼的功夫,这道菜便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戚娘子亦是心服口服,等走出林芝记时她手里还提着两匣子点心。 夫妇二人登上马车,告别离开。 随着车轮滚动,马车行驶出一段距离后,陶应策方才开口:“这下你满意了吧?” 戚娘子听出陶应策声音中的冷意,委屈瞬间翻涌起来,下意识想要发作出来:“我哪满意了?” 陶应策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戚娘子:“你怎还有理了?你误会了人,居然还不——” 他话还没说完,戚娘子抬高声音:“你吃独食吃那么久,怎就没想着带我一起来?你早说出来,我定是每日都要跟着出来吃的!” 陶应策:“……?” 戚娘子哀愁:“等下个月你要赴任了,咱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芝姐儿做的菜?” 陶应策:“……??” 戚娘子越想越是恼火,冲着陶应策摊开手:“你要赔偿我!” 陶应策:“……???” 他看着戚氏理直气壮的脸,气极反笑的同时,又生出原来戚氏并非木偶的念头。 陶应策刚要反驳,想了想粗声粗气道:“在离开 汴京的这段时间,我日日带你去……总行了吧?” 戚娘子眼前一亮:“这还差不多!” 陶应策哼哼唧唧:“回头你还是要与林娘子道个歉……就你那样,像什么话,我辛辛苦苦在大理寺里忙活,你倒好,把我当什么人了?” 戚娘子忙服了软,又说直接露出来倒是尴尬,想着回头送些别的过去,再请林娘子到家里坐一坐,说说话。 “那你得连宋婶一道请。”陶应策想了想,叮嘱道:“还有回去管束一番院里的人,一个个日日就知道说闲话。” 往后一月,夫妇俩日日登门造访。 等到陶应策拿着调任书离京时,林芝还怪舍不得戚娘子的,打包了不少自制的腊肉、鱼干、酱菜、高汤乃至果脯等物,教他们拿着路上用:“那高汤是我做好了,又制作成饼状的,到时你们放在锅里一煮,便能炖煮各种菜色,保准你们一吃便知道是铺里的味儿。” 戚娘子泪眼汪汪的,不知是舍不得林芝,还是舍不得她的手艺:“待三年后,我定然会回来的,你可别忘了我。” “怎么会忘呢。” “我到时候会给你们来信的。”戚娘子抹了抹眼泪,双手抱住林芝。她凑在林芝耳边悄声道:“我听说宋婶还在为你相看人家……若是你想定下一门好亲事,不如看一看沈郎君?” 林芝一怔,下意识侧目望去。 这边她们俩互诉衷情,那边陶应策也正拥抱沈砚,表兄弟二人相处多年,已与亲兄弟无疑。 陶应衡在旁嚷嚷:“哥你放心,我会帮忙照顾沈哥的。” 陶应策懒得理衡哥儿,拍拍沈砚的后背:“砚哥儿,提前预祝你高中。” 沈砚已办妥了离职手续,不日便要去国子监里重新办理入学,不出意外的话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沈砚先是一怔,欣然道:“好。” 这边戚娘子见林芝不语,正拉着她小声说话:“你别怪我多嘴,我是听官人说陶家又给沈郎君介绍了两回亲事,不过都被沈郎君婉拒了。” “你别瞅他还是小吏,听说年前年后处理的案子不少,指不定就能一跃过龙门,成了官人了!” “好了好了。”林芝推着戚娘子上车,心里想着她待沈砚好,又不会因为他从吏变成官而改变态度。 至于婚事什么的,虽然林芝觉得沈砚不错,但她是家里的独女,爹娘都盼着她招个女婿,住在家里。 实在不行,便多收几个徒弟。 时下师徒关系乃是重中之重,若是收徒了,徒弟也是要将自己奉养送终……不是? 林芝思绪突地一顿,扯了扯嘴角,自己连二十岁都还没到啊?想什么结婚生子,养老送终的事啊?放在后世,她还是个大学生呢! 林芝觉得是最近宋娇娘叨叨太过,身边一下子围满了催婚团队的缘故。她摇摇头,决定后面这段时间要把心思都放在事业上! 冲冲冲!目标是营业额再翻个倍! 时间一晃,又是一月过去,眼见端午节近在眼前,林芝召集林森和宋娇娘,公布自己的打算:“我打算多做些甜咸口的粽子,再配上五色糯米团儿,做个礼盒出售。” 宋娇娘点点头:“等你做个样品出来,回头便好在铺里推荐了。” “我已让人把糯米泡上了,待会儿就好试上一试。”林芝笑道,“主要是味道有点多,得大家来试一试,挑一挑,要不然就如花酥那般,让客人自行决定组合?” 第110章 自数百年前起,粽子已成为端午节的应节吃食,但多是菰叶裹黍米,煮之,淋蜂蜜食之,直到前朝品种才开始逐渐增多,市井常见的浇蜜粽子已是不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 富贵人家乃至酒楼饭馆都会往粽子里放入各种野味禽兽、添以板栗红枣赤豆等物,追求更丰富,更多元的味道。 经过林森一家、铺子里仆佣以及常客们的试吃选拔后,除去基础款的蜜豆粽和大肉粽,还定下了三款甜口粽子,分别是:添了自制蜜枣做的红豆蜜枣粽,选用十年陈皮组合而成陈皮豆沙粽,以及选用自制桂花糖浆,配以河内郡产山药所制的山药桂花粽。 另外咸口粽子则留了蛋黄肉粽、梅干菜肉粽、瑶柱虾干粽和鳆鱼咸肉粽四款。 到这里是九种,林芝想了想,又选了一款甜咸两口的双拼粽子,凑了个十全十美。 节前半月,林芝便将端午节粽子的广告牌摆在外头。广告牌上贴着宋娇娘亲手绘制的广告画,清晰明了地写明粽子款式与馅料,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而后林芝又做了样品,搁在果子柜台里供登门食客查看,同时铺里支持散买,也接受预定,价格从最基础的十文一只,到数百文一只,可任由顾客自行选择。 除去敲定好粽子的味道以外,林芝还亲力亲为,重新定做了粽子的外包装。 时下林芝记用的已不是没有纹饰,样式最是朴实无华的食盒,而是在木匠铺里定做的专属盒子。 这包装盒亦是一样,从最普通的款式,到贴金的木匣,款式多样,供人任意选择。 比如最贵的贴金木匣,且不说外侧花纹精致秀雅,内里用熏过艾草的绸布做底,除去捆着五彩丝线的粽子外,内里还摆着宋娇娘亲自绘制并定做的扇子与香囊,更可按客户要求夹杂金银箔、珠玉以及各色宝石。 打出招牌便有这点好处,不少老客问也不问,也不必试吃,开口便是订上数盒。 诸如最贵的礼盒更是不到三日,便可订得干干净净。 到节前一日以及正日子的头午,林芝记更是迎来售卖高峰。林森和宋娇娘原本还打算送礼之后便去观看龙舟比赛,见状也放弃了原本的计划,送完礼物后便匆匆赶回铺里帮忙 而林芝尽管早有准备,已张罗着铺里的帮厨学徒们紧赶慢赶地做粽子,可接二连三涌入后厨的订单也教众人渐渐敛起笑容,手上不自觉地开始加速。 林芝和一名帮厨负责制作数量不足的各种馅料,一人负责清洗粽叶,一人负责将前厅送来的单子贴在对应的盒子上,并逐一打包,而剩余的人则全部负责包粽子。 几人很快便形成流水作业,倒也是乱中有序,直到午后销售高峰才告一段落,从订礼盒的逐渐到散卖粽子的食客。 直到太阳西落,营业结束时间将至,来买粽子的食客才渐渐减少。 眼见剩余粽子不多,加之时间也差不多了,林芝索性挂上停止营业的牌子,留下几个自家用,而后给店里的帮厨、学徒和伙计分了剩余的粽子,教他们拿去与家人共同分享。 当然众人临走前,林芝还不忘每人发了一个红包,犒劳犒劳众人,也好让他们好好过个节。 “谢谢林娘子/师傅!” “不用客气,早些回去,刚好能赶上家宴!”林芝笑呵呵地送走众人,又用同样的方法打发了家里的仆佣,而后累得窝在椅子里发呆。 宋娇娘瞧了一眼,穿上围裙钻进了灶房,不多时便与林森一前一后,端出三碗汤饼来。她将手上那碗送到林芝跟前,笑道:“芝姐儿,垫垫肚子吧。” 林芝惊得坐直了身体,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娘!?您做的汤饼。” 宋娇娘点点头,骄傲地抬起下巴,哼哼唧唧:“是不是很厉害?” “很厉害啊!”林芝无视里面那个煎得焦黑的荷包蛋,夸赞道:“那索饼呢?莫非也是您揉的?” “咳咳……那我还没这本事,是你爹在市井上买的。”宋娇娘闹了个大红脸,老老实实交代。她哪会揉面啊,就做这碗汤饼,手上还弄到了个泡。 “原来如此。”林芝忍俊不禁,也不继续逗弄宋娇娘了。她高高兴兴夹起一筷子,往嘴里送,同时不忘给宋娇娘竖起大拇指:“娘做的汤饼,好吃!” “真的?”宋娇娘喜笑颜开,赶忙也从自己碗里夹起一筷子来,美美放入口中。她眼前一亮,忙招呼着林森快尝尝:“我就说芝姐儿像我,瞧我做的,多好吃。” “真的?”林森见母女二人都这么说,也是眼前一亮,高高兴兴夹起一筷子面往嘴里塞。 瞬间,林森表情微变。 下一息,一家三口齐齐把嘴里的面给吐出来:“娇娘/娘——你怎么面没熟?” 宋娇娘尴尬一笑:“我哪晓得?而且我明明就加了盐,怎么这汤这么甜?” “我看你是把糖当作了盐了!”林森呸呸两下,“面是生的,汤是甜的,荷包蛋是焦的……” 林森对上宋娇娘的凶狠目光,赶忙放下筷子,起身说道:“我去把粽子烧上,今日是端午节,咱们应该吃粽子才对!” 不多时,他便端着粽子出来。 煮制后的粽子一个个品相端正,散发粽叶的清香,隐约间能嗅到内里的咸香,教人止不住的口齿生津。 宋娇娘默默把面碗都挪开,给桌案上留出些空地来。待林森盘子放在桌上,她便迫不及待地揪住彩色的绳索,一抽一拉,将粽叶彻底剥离,露出里面亲亲密密贴在一块的三角形糯米团。 “我这个是蜜枣的!”宋娇娘瞧着玉白色的糯米,还有那吸收汁水变得尤为圆润饱满的蜜枣,双眼亮晶晶的。 “我这个是蛋黄鲜肉的。” “我运气不错,是瑶柱虾干的!”林森嘿嘿一笑,得意地展示给母女二人看。 “瞧你得意的!”宋娇娘白他一眼,夹起粽子便往嘴里送去。甫一入口,最初品到的是糯米的软绵口感,黏度适中,香味柔和,带着淡淡的粽叶清香,隐约间还可以 品尝到蜜枣淡淡的甜香。 嚼着嚼着,蜜枣的甜味渐渐加重,那蜜枣单吃好吃,可裹在糯米之中,吸收汁水胀大以后,枣肉变得软糯无比,只需吮吸,便股子温润甜香便在舌尖绽放开来,瞬间充斥口腔。 宋娇娘捧着脸儿,吃得好生幸福。 林森则捧着瑶柱虾干馅粽子,光嗅着香味便是双眼放光。 他手里的这只粽子,成本仅次于鳆鱼咸肉粽,需要用到河虾籽、河虾脑、河虾酱、河虾肉与虾油,配以足有半个掌心大的瑶柱,以及特制的海鲜酱油,先用虾油将河虾虾仁、瑶柱、圆糯米、圆葱等物炒制熟透,然后再加上一些特制的小咸菜,辅以虾汤和酱油炒制均匀,最后用粽叶包裹。 这一口下去,满嘴都是虾肉的鲜甜香味,脑门里被一个字所霸占:香。 这种极致的鲜香味道让林森一时失语,只记得再来一口,软嫩Q弹的瑶柱又裹着一股海鲜味霸道地冲入口腔。 又是一阵失神过后,舌尖终于尝到了一丝咸香。林芝自制的倒笃菜咸香脆嫩,那一丁点的咸香,仿佛成为荒漠中的绿洲,教沉迷的味蕾有了稍适休息的落脚处。 等全身心放松下来时,林森陡然捕捉到那一抹回甘,鲜香、咸香和回甘交错,好吃到根本停不下来。 直到把最后一口咽下去,林森才长长喟叹一声:“真好吃啊。” 林芝也一口一口,吃得干干净净。 一家三口填饱了肚子,而后宋娇娘进灶房里取了几碟子水果出来,一边将荔枝杨梅送到桌上,一边念叨:“喏,这是陶郎送来的杨梅,这个荔枝呢是砚哥儿送来的。” “也不知道咱们请的人,有没有到杭州府,赶没赶上把东西送到陶郎府上,也不晓得他们两个喜不喜欢咱们送的粽子、扇子和香囊。” 宋娇娘心中担忧,陶应策和戚娘子时下在杭州府任通判,请人捎带回来一盒当地特产果子、一匣子当地产的杨梅、几大壶杭州产的黄酒、一幅陶应策亲手画的张天师画像与一对戚娘子亲手做的香囊。 “放心吧,肯定来得及。”林芝笑道,“人牙行有担保的,要是与咱们下单时说得不同,还得赔钱呢。” “也是。”宋娇娘想了想,点点头。她剥开一颗荔枝,把水润润的果肉放进嘴里,又想到:“瞧着荔枝,我就想起砚哥儿,这几日砚哥儿怎么累得脸色那么差?” “估计又有案子了。” “有案子也不能这样糟蹋身体啊。”宋娇娘叹着气,念叨着:“说不得也是陶郎走了的缘故,你看吕三哥他们几个也跟着陶郎去杭州府了,怕是没几个能帮得上忙的。” 林芝安慰宋娇娘:“娘,你想陶郎走了,砚哥儿的上峰应当也换了人,这段时间定然得勤勉低调一些,免得遭人忌讳。” “咱们最近也做了不少补身子的汤汤水水,我瞧着砚哥儿脸色不好,但身量也没差。” 被林芝一家担心的沈砚,近来的确忙碌。他虽是递交了辞职书信,但要将所有事务交接完成以后方才得已离开,甚至若不是说自己要重回国子监读书,并参与秋闱,恐怕上峰还不愿意放他走。 好不容易离开以后,想重回国子监读书又要多方发力。 这不端午节次日,沈砚便跟着陶应衡前往好味斋参宴。 李博士坐在席上,看着进门的沈砚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冷哼道:“某个小子怎么来了?不是说当个小吏就好?” 坐在旁边的周博士哭笑不得,抬起胳膊肘撞他一下:“砚哥儿莫要放在心上,李博士那是三天两头便要说起你,你问问在场学子,哪个上课时没听过你的大名。” 顿了顿,他又道:“砚哥儿已经辞了吏职,忙活了一个月才把事务都交接好,时下打算重新回到国子监读书呢。” “你看看他瘦的,多憔悴啊!” “回国子监读书?”直到听到这话,李博士才双眼放光,站起身来。他下意识也想感叹一句沈砚受苦什么的话语,可看着沈砚高出不少,甚至胖了一些的脸庞,欲言又止:“……憔悴?” “是啊……额。”周博士瞥了一眼沈砚,表情一僵。别说是瘦了,这孩子比他上回见着时,还胖了一点。 顶多,黑眼圈深了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周博士嘀咕一句,赶忙改口:“来来来,快入坐,瞧瞧你这黑眼圈,大理寺怎把人累成这样?” 待沈砚与陶应衡坐下,陶应衡便迫不及待地接话:“周博士不知,要不是沈哥说他是要回国子监读书,他那位顶头上司还不肯放人呢。” 大理寺里的小吏,有混日子得过且过的,也有铆着劲想往上冲的。 比如接替陶应策为司直的那位新官人,听说陶应策是被调往杭州府当通判以后,他的工作热情瞬间高涨,恨不得立马做出功绩好被调走,如沈砚这般前任留下的得力干将,他自然不愿放走。 起初这人还以为沈砚和陶应策闹了矛盾,想卖个好拉拢沈砚,等沈砚递了辞职书,他立马改了嘴脸,竟把活儿往沈砚身上堆,往死里用。 “他说沈哥想要辞职也成,得先把囤积的案子处理完才让走。”陶应衡替沈砚抱不平,“可我大兄走的时候,早把手里的案子清干净了!这人倒好,一口气翻出十几桩沉案,非要沈哥处理妥当才放他走。” 周博士皱了皱眉,李博士更是脸色一沉,一掌拍在桌案上:“胡闹!哪有这样当上官的。” 朝廷各部因琐事繁杂,所以都招了不少小吏。这些小吏招收仅需通过部门考核,同时薪资低廉,福利稀少,故而离职亦是简单,只需上交辞职书,并完成手上相应事务即可。 那新到官人虽没明着违背规矩,但这手段着实低劣,教人看不起。 “就是说!最可气的是还不止这些。”陶应衡满脸不忿,越说越气:“沈哥还真把那些活儿都做完了,没成想那人见沈哥动作这么快,竟是还不死心,还想再拉一批案子过来,真真是——简直是把人往死里用!” 周博士也沉了脸,语重心长道:“砚哥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就任凭人这么欺负?你往后做官了也这样?” 李博士深以为然,与其他几人齐齐将目光转向沈砚。没成想就在众人讨论沈砚往日事情的这段时间,他竟是将先前李博士和周博士等人亲手研磨出的茶粉放入罗网,仔细过筛。 沈砚手上动作不停,只笑道:“周师傅误会了,我也在里面挖了坑的。” “他要是能依照大理寺的规矩,一封封查实卷宗,仔细审核,那能注意到里面的门道,要是不能……”沈砚眯了眯眼,微微一笑:“那可就不好说了。” 众人闻言一愣,交换目光以后李博士沉声问道:“你不会是在卷宗里做了手脚吧?” 沈砚将手里的茶粉归于小碗内,再提起水壶倒了一盏水,旋转着温热杯盏:“李师傅,我哪里是那种人?” 他待的可是大理寺,每一卷宗都连着一条 甚至几条人命,关系着一个乃至几个家庭,更不知有多少如他爹娘那般的人物,正等着大理寺还他们一个清白。 况且往后他是要参与科举,进入仕途的。若是这会儿要是这会儿故意搞砸差事、涉嫌造假,岂不是故意给自己的前程蒙上一层阴影,给自己挖坑? “那你说说,你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沈砚将热水倒出,舀起一勺茶粉放入其中,顺着茶盏边缘往里斟入热水,同时解释道:“我就是把这一个月处理的案子卷宗归好类,写清楚进度和证据,然后把这些案子对应的底卷搁在一旁罢了。” “他要是细心,会把这些卷宗重新审一遍再上交,自然能发现我留的门道;要是连审都懒得审,回头二次审查时被上峰查出问题,那也怪不得我吧?”沈砚耸耸肩膀。 新官人能借用离职要求,给让他做完那些事务再行离职,他也能借由大理寺的工作流程,给他制造一些小问题。 对方要是认真,这事顶多显露出沈砚办事周到;要是对方散漫,只会让上峰看清他的敷衍,也能知道以往的功绩该算在谁头上。 李博士眉眼舒展,方才露出笑容。 陶应衡偷偷看了看李博士的脸色,稍稍松了口气,忙开口道:“周博士,是不是好上菜了?” 周博士点点头,抬声让人上菜,笑呵呵道:“来来来,咱们坐下慢慢说。” 李博士哼了一声:“是什么?陶四郎这不都把打算说出来了?” 陶应衡先是一愣,方才回忆起来刚刚他顺口说出沈砚打算回国子监读书的事,顿时表情一僵:“那——” 李博士面无表情:“这种事情……” 他瞥了一眼紧张兮兮的陶应衡,以及笑脸里藏不住心虚的周博士,再看一眼神色平静,行云流水点茶的沈砚,努力板起脸,伸出手指敲了敲桌案:“说正事呢。” 沈砚渐加击拂,直至茶汤细腻,轻云渐生。他动作一顿,笑眯眯道:“师傅拳拳爱徒之心,弟子日日记在心头。” “呸,就现在知道说好话。”李博士黑着脸,斜眼睨他:“从国子监离开这一年多时间,也未见你登门过。” “李博士,沈哥登门过”陶应衡下意识接话,说到一半就对上李博士凶狠的目光,缩了缩脖子不敢发出声,只敢悄咪咪嘀咕:不是被你打出去了吗?见一次骂一次,最后除了年节日常送礼甚的,沈哥才没去的。 沈砚将茶汤送至李博士的手边,不提往事,只是笑道:“是我错了。” 李博士恰了一口,又哼了一声:“手法没退步啊?看来你空闲的时候还挺多的。” 顿了顿,他道:“明日跟我去国子监,我与两张测卷教你做一做。若是能跟上也罢,若是跟不上便回学院里读上三年书,再来罢。” 包括沈砚在内,众人大喜。 时至次日,沈砚在国子监丞与诸多博士围观下作出文章,答完卷子,不用说自是轻松通过,重新被纳入其中。 送走沈砚,国子监丞翻看着李博士递送的往昔卷测与履历,叹道:“他原本是太学生吧?成绩还是上舍上等,这回却只能归为广文馆生。” 国子监名下的学子统称为监生,其中包含官宦子弟出身的国子生,亦是百姓口中的蒙荫生。再来便是太学生、广文馆生、武学和律学生。 最后两种乃是有相关专长之手,比如若是沈砚尚在大理寺为吏,后续便可能会被上峰举荐入读成为律学生,通过司法考试成为官员,只是上升途径便会圈在大理寺刑部等关于律学类的衙门,不会主管一地政务,亦或是调往别处,上升空间有限。 其中最优秀的便是太学生,其中又分为外舍生、内舍生和上舍生。其中上舍生行艺与所试之业俱优,为上舍上等,可直接取旨授官;一优一平为中等,可俟殿试;俱平若一优一否为下等,可俟省试。[注1] 也就是说,成绩优异的太学生无需经过科举考试,便能直接获得官职或参加殿试、省试。 而广文馆生数量庞大,通过国子监拿到科举资格,再参加科举考试入仕。 国子监丞几十年来见过多多少少的学子,即便再优秀者,也多的是人败走科举,郁郁多年不得志。 李博士在沈砚跟前黑脸,在外人面前还是很给徒弟面子的:“砚哥儿,亦是能试上一试的。” 国子监丞也是感叹一句,闻言扬了扬眉:“哦?被你这么一说,倒是教我期待起来了。” 只是想要参加秋闱,那也就意味着只剩四个月左右时间。沈砚往后这段时间是起早摸黑,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日日顶着个黑眼圈到林芝记来用饭,教林芝一家瞧着心惊胆战。 “大理寺的差事竟是这么多?” “往年陶郎在时,也没见他累成这样啊?”林森也是摸不着头脑,暗暗嘀咕莫非沈砚时下的上司是那种狂人? 等陶应衡过来时,一家三口打听了一番,便听到无良上司压榨可怜沈砚的故事,那叫一个义愤填膺。 偏生衡哥儿还要安慰三人,表示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个头啊! 林芝看着沈砚盛饭时还打瞌睡,差点一脑袋栽进饭桶里的景象,暗暗把那无良上司骂了个狗血喷头,同时决定给沈砚改一改食谱,补一补脑。 等到次日沈砚过来时,还没去盛饭,便看到林芝盛了一碗粥到自己面前。 “喏,特意做的,补脑用的。” “哎……”沈砚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好奇地看向面前的粥米,心里突然一咯噔。 摆在他眼前的是一碗米粥,只是这碗米粥乃是用猪油爆香粳米,再往里加入松子、核桃和莲子等物,再以小火慢熬炖煮而成,起锅前撒蜜饯碎,因其极受先前两位状元兄弟的喜爱,故而被民间称为状元粥。 沈砚心跳如擂:“你知道了?” 林芝还以为沈砚说的是无良上司的事,板着脸重重点头:“我听衡哥儿说了,我帮不上其他忙,只能给你做点好吃的,咱们养精蓄锐,定是能熬过这段时间的!” 沈砚心跳声愈发强烈,就面上也不仅泛起淡淡的红晕:“嗯。” 许是觉得回应太过简短,他又深吸一口气,而后方才磕磕绊绊道:“等我,等我到九月。” 林芝歪了歪头,恍然地应了声。 没等沈砚再说话,她催促道:“快点吃吧,别让菜都凉了。” 除去这道松仁核桃粥以外,林芝还准备了菰笋炒虾仁、葱油鸡块和荷叶蒸鳜鱼,一桌子的菜品皆是生津益胃、补益精髓,安神补脑的。 沈砚止住还想说的话语,想着直接说出来太不尊重,也太没有准备了。他暗暗放下心思,目光落在面前的粥上,米浆泛着温润的暖白色,最上层飘着些许油花,映得粥面微微发亮。 浅褐色的松子、深棕色的核桃、雪白的莲子和浅黄色的蜜饯碎错落其间,沉沉浮浮,米香、甜香和坚果的油香氤氲而起,教沈砚禁不住咽了一下唾沫。 他舀起一勺送入口中,醇厚丰腴的香气瞬间充盈口腔。酥脆油润的松子与核桃,粉糯间带着一抹淡苦的莲子,还有最后那一抹蜜饯带来的甜意。 再来是菰笋炒虾仁、葱油鸡块和荷叶蒸鳜鱼,每一道皆是清爽怡人,教人胃口打开。 沈砚埋头进食,将一碗米粥横扫一空还不满足,又吃了一碗饭才放下碗筷。他看着空荡荡的盘子,感受着略撑得慌的肚子,这才窘迫起来,想开口说话又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打了个哈欠。 “你先休息会,再走吧。”林芝忍俊不禁,这米粥升糖速度快,加之沈砚胃口大开,吃得多,瞌睡也正常。 林芝蹑手蹑脚出了门,留沈砚在屋里打个盹。她寻到林森和宋娇娘道:“我问过砚哥儿了,他应当有了主意,说是再熬两个月,过了九月就好了。” 夫妇俩同时松了口气:“那就好。” 第112章 等到晚间,林芝自己也盛了一碗粥喝。铺里的学徒大妞路过,笑着打趣道:“师傅,您今日怎做了状元粥?是打算为了秋闱生意做准备吗?” “状元粥?”林芝眼里带着些疑惑。 “您不晓得?”大妞吃惊,上前将两位状元郎喜好此粥,世人便将此粥唤作状元粥的典故告诉林芝:“时下每逢秋闱前,凡是家里有举子的,又或是国子监和各地书院,都会做这个吃,图个好彩头呢。” 林芝才知道还有这说法,顿时若有所思。眼下读书科举是世人最看重的事,沾着这茬的行当大多能赚钱。 她当天就找林森和宋娇娘商量,打算在铺里添一道状元糕,像端午粽子那样做成 礼盒卖,又补充道:“上回端午礼盒送扇子和香囊,这回不如送书袋、笔袋,更合举子的用度。” “这主意不错,不过状元糕是什么?” “我亦是听人说的,说是江南一带的小吃,跟桂花米糕差不多。” 林芝答道:“秋闱时正是桂花盛放之时,江南一带的人便吃这桂花米糕,讨个广寒高甲,蟾宫折桂的口彩。” “竟然还有这般说法。” “我亦是戚娘子来信以后,对杭州府有些好奇,又打听了些许才晓得的。”林芝笑着,又说了这状元糕的做法,大体便是将甘草水与糯米混合均匀,再研磨成粉、随后与粳米粉和桂花粉搅拌均匀,混合成轻捏成团,轻滚不散,一捏就碎的状态,再进行过筛,并倒入模具,洒上桂花粉,蒸制即可。 只要定制不同的模具,再将桂花糖浆与红豆沙混合,并充作内馅,便能将模样做得更精细。 “听起来好像就是市井卖的米糕?” “这东西好吃不好吃,差得太远了。”林森跟着点点头,与母女俩说起尚在太平州时的事儿,原本与他一起在席郎君跟前伺候的小厮,贪图方便和银钱,没去席郎君常吃的铺子买米糕,而是就近买了一家。 结果可想而知—— 林森唏嘘:“就为了五文钱,挨了十个板子,被撵出院子,到咱们走时还是个在灶房挑水的。” “因为米糕给人一种很容易做的感觉?”林芝想了想,笑道:“其实这米糕看起来很是容易,里面却藏着许多细节。” 林芝随口提起:“比如糯米和粳米在研磨成粉以前,先需要用清水浸泡。” 在杭州定胜糕的制作中,这一道工序被称之为还水。 “若是水量过多,米粒发粘,口感变差;若是水量过多,米粒未得充分吸收水分,则会干噎掉渣。” 林芝耸耸肩膀,暗暗想着,光是这一步骤,便需要经验丰富的师傅观察糯米和粳米的状况,仔细把控研磨处理的时机,否则味道便会天差地别。 顿了顿,她才继续往下说:“还有后续制作中,粳米粉和糯米粉的比例又是一大难题,不同比例糕点的口感会出现明显差异,糯米粉占比越高,口感也是越发弹牙黏腻,而粳米粉占比越高,糕点亦会愈发蓬松暄软。” “甚至不同地区,湿度也完全不同,糯米粉和粳米粉的比例也要调整。” 林芝稍稍说明一二,方才笑道:“等我先定上一二模具,做上一二样品,爹娘再尝尝看。” 她在纸上写写画画,不多时便有了想要的模样,送到木匠铺里,再请他们打造出来。 等模具送来,已是半个月后。 林芝先把模具洗干净晾干,才开始准备糯米和粳米。 因着两种米的吸水量不同,故而林芝将两者分开清洗,并分别倒入两个筐内,随即往里注入清水。 这个时候,她的速度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时不时还要停下揉捏米粒,来确定糯米与粳米的状态。 等确定粳米糯米的状态达到要求,林芝便沥干多余水分,并将其立刻送到后院。 这时就不得不庆幸自家已有了足够的空间养驴乃至安放石磨。方便在第一时间处理好两种米粉。 两种米粉分开研磨,研磨好也不能立刻使用,需要再放置三个时辰以上方能使用。 到了次日,林芝才继续动手。 粳米粉和糯米粉常见的比例是三比七或四比六,具体得看粉的状态调整。 林芝将适量的糯米粉和粳米粉混合在一起,往里倒入甘草水与石蜜,用双手将两种米粉翻拌进去,温柔地调和均匀。 她的动作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将米粉抱成大小不一的粉团。这里的力道相当讲究,用力过猛会将面团打死,面团发硬发粘,用力过轻面团又会不够粘合均匀,蒸制后容易松散变形。 揉搓到案板上没有多余的水和石蜜,便可将大小不一的面团放在网板上过筛,筛出细腻的粉粒,这才完成糕粉的制作。 剩下的步骤,便与市井诸人做的差不多。林芝用筛板盛出一部分米糕,左右轻轻摇摆,让粉粒均匀洒在模具之中,待累积到三分之一处,放入提前做好的桂花蜜豆馅,再晃着筛粉把馅盖住,最后用刮板刮去多余的粉,倒扣模具,生糕胚就成型了。 随即热锅上汽,把生糕胚放进蒸锅,蒸半盏茶的功夫就好。 林芝把一碟刚蒸好的米糕端到桌上,招呼林森、宋娇娘和学徒帮厨过来:“都尝尝,看看味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改?” “是米糕!” “师傅忙了两日,就是做这个?”学徒和帮厨凑上前来,满眼好奇。 林芝处理糯米和粳米时,并未瞒着诸人,故而他们这两日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想到林芝做的是市井常见的米糕。 不同于其余人的疑惑,宋娇娘早已迫不及待,拿起一块就往嘴里送:“你做的时候,我就去灶房转了好几圈,这米香味浓得哦,勾得我馋虫都出来了。” 刚刚出炉的米糕色泽鲜亮,入口软弹细嫩,嘴巴一抿,米糕便在舌尖融化,甜味满满散开,顺着喉腔涌入肚里。 米糕的内馅用的是桂花糖浆炖煮而成的蜜豆馅而非豆沙馅,保留了红豆的颗粒感,让口感丰富的同时,也让香味更加纯粹厚重。 宋娇娘本就觉得女儿做的米糕会好吃,但任止不住露出惊讶之色:“都是米糕,怎么差这么多?吃了芝姐儿你做的,谁还吃得下街上的?” 几乎同时,旁边的学徒芳姐儿也吐出几乎一样的感叹:“哇,吃过师傅做的,哪里还能吃得下市井那些个。” 刚刚还觉得米糕很常见的大妞捧着脸,连连点头:“就是说啊,完全不一样!” “可不是嘛!太不一样了!” “明明是常见的米糕,居然能有这般的区别。”其他学徒也跟着附和,要说罕见少有的菜品,味道新奇独特不稀奇,可把这么常见的米糕做得这么好,就实在让人震惊不已。 林芝原本是想问问意见,得到的却是一箩筐的夸赞。她哭笑不得,转头又从灶房里端来另一道:“这是配比不一样的米糕,你们尝尝哪个配比好?” 众人又吃了一遍,纠结不已。 为了到底是第一盘好吃,还是第二盘好吃,众人吵吵闹闹,很快比分就到3:3打平。 包括林芝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未投票的宋娇娘身上,劝说声那叫一个此起彼伏。 正当宋娇娘游移不定时,身后传来沈砚的疑问声:“外面就听到你们的吵闹声了,这是在做什么?” “砚哥儿你来得正好。”宋娇娘瞧着他,仿佛看到了救世主,一张脸都放光了。她赶忙将人拉了进来,教他也尝尝看:“你说这状元糕,是哪个味儿最好吃?” “状元糕?”沈砚不禁想起数日前吃的状元粥,嘴角都往上翘了翘。他捡起一块尝了一口,暄软蓬松,而另一种则更软糯香甜:“嗯……” “砚哥儿,哪个更好吃?” “沈郎君,您说哪个更好吃?” 待沈砚吞下第一口,宋娇娘等人便异口同声地发问。 沈砚刚刚还在暗暗窃喜,此刻表情一僵,默默地又咬了一口,再咬了一口。他各 吃两块,很快给出一个非常中庸的答案:“我觉得都挺好吃的。” 期盼答案半响的人哎呀一声,懒得理沈砚,继续去争论到底哪一种。 林芝想了想,又回灶房里,不多时又端出两盘子来:“这里面有先前两种,也有我做的第三种,你们按着味道,按最喜欢的排名。” 一番讨论之后,终是定下了状元糕的配比来。提前一月,林芝便把江南传闻传开,教人知道知道这状元糕的名头。 管他是不是噱头,总有愿意相信的食客。尤其是沈砚和陶应衡先后定了数十盒分赠给同窗友人,这些同窗友人又分给他们的同窗友人以后,汴京城里的百姓也渐渐相信,远在江南真有这般的传闻。 来自江南的学生:“?” 其中有人不禁心生困惑:“我怎么不知道?你听说过吗?” “我也没听……” “江南那么大,说不得不是你们那边的。”路过的沈砚见状,没等他说完便插话道。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样听起来就怪有道理的呢! 该名学子恍然大悟,而旁的江南学子听到这般的回应,再看身侧其余人的反应,亦是渐渐相信。 却不成想,他们的表现也成了内里的一环,越来越多其余地方的人看到江南学子的反应,那是笃定非常:“就是这个缘故!” 暗暗调整舆论的沈砚踱步而过,心中暗道:待他夺得状元之名,这状元糕自然是名归实至! 第113章 沈砚暗暗发力之时,林芝记铺里,正忙着打包吃食的宋娇娘一抬眼,却见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说熟悉,那人正是此前元宵节宴上见过一面的桑白;说陌生,桑白此刻的模样与那时相差甚远。 上回元宵节宴见着时,桑白还是一身华服,头顶簪饰更是珠光宝气,晔晔照人,比寻常官宦人家的娘子还要富贵。 可这才过了几个月,桑白绾得齐整的鬓边只斜插着一支银簪子,细细一看已是磨得发暗,连衣物也是半旧的。 要知道豪门世家里的男仆婢女,皆是主家颜面的活招牌。尤其是像桑白这等服侍在娘子身侧的大丫鬟的举止乃至穿着,都能表现出主家的根基、体面与气度。 前后不过几个月的巨大落差,让宋娇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 直当她暗暗感叹这人与桑白模样肖似时,她与另一名仆妇竟是走进铺里,开口便要两匣子状元糕。 等她抬眼对上宋娇娘目光时,那一闪而过的慌张才教宋娇娘肯定:眼前之人正是桑白。 “桑白姑娘,你与这位娘子认识?”另一名仆妇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好奇问道。 “不……”桑白下意识摇头。 “我们是老乡,原先还在一地处过呢。”宋娇娘打断桑白的话语,大大方方地回答。 自打元宵节宴以后,她便想通了,过去的事情没必要纠结,总揪着不放反倒是妨碍自己继续向前走。 “原来是这样,那可真是巧!” “可不是嘛,汴京城这么大,想见一面不容易。自打太平州分开,这都一年没见了。”宋娇娘神色自然,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包好状元糕递过去:“你们买这果子,可是家里有郎君要参与科举?” “是啊。”仆妇点点头,“咱们府上的二郎君要参加秋闱,这不咱们来讨个好彩头。” “祝您府上二郎君金榜题名!”宋娇娘说罢吉利话,目送两人离开,望着桑白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铺里几名伙计见状,纷纷凑上来说话。听宋娇娘说那人是往昔旧识,如今瞧着像是落了难,当即有个机灵的拍着胸脯说去打听打听。 伙计刚走,铺子也迎来午休时间。 忙碌了一上午的林芝从灶房出来,伸了个懒腰,坐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林森也抱出一大摞账册,坐在案前细细核对。如今铺子生意愈发好了,他又招揽了一批负责进货的伙计管事,对账务也愈发仔细谨慎,好在到目前为止,招来的伙计管事都是老老实实的,做事勤勉。 宋娇娘端出一盘子水果,盘里摆得满满当当,从东盐产的冬枣,到蒲江产的猕猴桃,再到西辽来的香梨,南诏来的石榴,都是各地的鲜货。 “江管事怎又拿来这么多?” “可不是嘛,我让他拿回去些,他说府上没几个人,砚哥儿忙起来倒头就睡,摆着也是浪费,不如送铺里来,说不定砚哥儿还能多吃点。”宋娇娘抱怨着。 她和林芝说的江管事,是沈砚府上的人,这几个月常送些瓜果蔬菜来,说是自家庄子产的。 林森又不傻,肯定不信的,其他不说,沈家的庄子能开在西辽南诏?你咋不说你家有三万铁骑呐?他原想回绝,可江管事每次都丢下东西就跑,沈砚更无赖,一提让他拿回去,就掰扯自己在铺里白吃白喝的花销,林森也没辙。 他拿起一颗石榴,就着小碗慢慢剥。 宋娇娘抓了把剥好的石榴往嘴里送,忍不住开口道:“你们猜我刚刚见到谁了?” “谁?”林森问道。 “莫非是花娘子?”林芝想了想,给了个猜测。 她常听余娘子和宋娇娘提及花娘子,只是花娘子后来脑子清醒了,许是觉得没脸见人,连还钱都托人送,余娘子也是从旁人那打听消息,再过来和宋娇娘唠。 “不是不是。”宋娇娘连连摇头,“是桑白!” 林森和林芝顿时没了兴致,还齐齐打了个哈欠。林芝揉了揉眼:“这几日太累了。” “等秋闱开始,咱们关店好好歇几日怎么样?”林森安抚女儿,同时也跟着畅想起来:“到时候咱们去瓦子看看表演,或者乘车去温场泡汤,那边听说亦有各种表演与美食。” 见父女两人对自己的话题没兴趣,宋娇娘便不乐意了,赶忙往下说道:“桑白穿着一身旧衣,连头顶的簪子都是旧的!” 这话一出,父女俩才露出惊讶神色。林芝回想了一下:“元宵节宴上,咱们不是还遇见过桑白吗?我记得她那时穿得挺好的?这不过半年罢了……” 正说着,往那边打听去的伙计也回来了,他说道:“那两位娘子回了帽儿胡同,听那边街坊说,是刚搬过去的。” 顿了顿,伙计才小心翼翼补充:“小的还听说那户原是伯府人家,刚搬来时人多到两院子都塞不下,连着几日都有牙人登门,带了好些人走呢。” “不会吧?是出什么事了?”林森倒吸了一口凉气,满眼的不可置信。 “还不止呢。”宋娇娘塞给伙计两个香梨,让他去后院休息,才接着说:“与桑白一道来的仆妇说她家府上二郎亦要参加今年的秋闱,特意来买糕点讨个彩头!” “秋闱?”林芝一愣。 “梁二郎君?”林森也是震惊不已,席家大姐儿和四姐儿的夫婿乃是伯府的郎君,作为伯府子嗣,虽不像长兄那般得以继承家业,但凭借伯府地位,大姐儿嫁人时便已进了国子监读书。 算下来,这都有五六年光景了。 林森不可思议:“这,这些年来梁二郎都没进入仕途?还有他不是监生吗?怎又要参加科举了。” “只怕是一直没通过铨试,又看不上荫补的官职!”宋娇娘猜测道,这并不是是什么稀奇事,他们听食客八卦时便听到不少起。 普通百姓趋之如骛的官职,在那些富家子弟眼里却是能挑挑拣拣,随心选择的存在,只教人听着心情复杂。 “现在伯府出了事……” “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连宅子都搬出去了,莫非是连爵位都没了?” 一家三口正七嘴八舌议论着,琢磨着要不要再去街上打听,沈砚推门走了进来。三双眼睛瞬间亮了,沈砚被看得一阵发寒,听到他们的疑问,倒松了口气:他现在离开大理 寺了,若是问起别的案子内情,他还真不清楚,偏生梁伯府的案子,他还真知道一些内情。 “梁老官人被罢了官,连爵位也被免了,如今一家人皆是庶民了。”沈砚先回答了关于伯府的事情,随即又说起梁二郎,表情有些古怪:“他是真的没通过铨试,但保留了国子监的学籍,时下需要通过科举入仕。” 林森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半响才憋出一句话来:“铨试没通过的人,能通过科举?” 沈砚笑了笑,不予评价。 宋娇娘白他一眼,不免唏嘘:“就是可惜四姐儿了。凭着知州之女的身份,不做继室亦能寻一门相当不错的亲事,而如今却是日子艰难,连陪嫁的桑白穿戴亦是这般寒酸,恐怕是卖了不少的嫁妆。” 林森和宋娇娘又为四姐儿和桑白叹了几声,另一边陪着夫君赴京赶考的三姐儿席诗薇,正抬起手撩起帘子,目瞪口呆地望着被贴了封条的伯府大门,半响才回过神,满眼的不可置信:“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自己重生以前,四妹所在的梁伯府还稳稳当当呢!怎么,怎么自己重生以后梁伯府先垮了? “娘子,咱们先遣人去问问罢。”跟着出来的郭官人满脸愁色,心里暗叹自家娘子的不靠谱。 出发前,他便说要先与连襟联系一番,偏生娘子说已给妹妹去了书信,让他们直接来汴京即可。 现在瞧瞧,偌大的府邸竟是封了! 郭官人腹诽片刻,又担忧起后头的住宿:“还是先寻个客店住下?明日再寻人打听打听?” 三姐儿已是六神无主,闻言赶忙点点头:“官人说的是,咱们先寻地方落脚吧。” 可秋闱将近,汴京的客店早已是供不应求。一行人连着询问数家客店都没有空房,只好将要求越降越低,最后寻到一家狭小破旧的客店。 这客店房间更是小得可怜,摆下床铺桌椅以后,连放置箱笼的位置都没有,就这居然还要五百文一晚! 郭官人、三姐儿和仆婢,再算上安置驴车的费用,林林总总一日下来竟是要一千八百文,直教三姐儿肉痛得面色铁青。 “官人,娘子,你们要住几日?” “十日。”郭官人开口道。 可没等客店老板接话,三姐儿先变了脸色:“十日?咱们先订个两日就好。等寻到四妹妹和妹夫家,咱们就搬到他们那边住,何苦让他们赚这黑心钱。” 客店老板听到三姐儿的话,却只是笑了笑,反正秋闱近在眼前,每日房价只涨不跌,最后没地儿住,发愁的也不是自己。 他和气问道:“那是订三日。” 郭官人板着脸,又道:“十日。” 没等三姐儿再说话,他冷声道:“你四妹妹夫家遭了难,已从伯府里搬出去,恐怕自顾不暇,哪里有精神来应付我们夫妇?” 再者,他也得先让人去打听清楚梁伯府究竟犯了什么事,再做打算。 甚至郭官人都不抱希望,能让圣人恼火至削爵罢官的事儿,他还是远着才是,怎能靠过去。 第114章 三姐儿想起上辈子自己与官人渐渐生隙的事情,终究没再反驳,乖乖应下订了十日房间。 可刚进屋子,她又忍不住皱起眉挑剔抱怨:“这屋子放了箱笼,连落脚的地儿都没……” “你瞧这被褥,一股子霉味。” “哎呀,这墙角居然还有虫尸!” 郭官人听她念叨个没完,终是忍不住开口:“去把蜡烛寻出来,我要读书。” “知道了。”三姐儿应着,可箱笼堆得严实,根本没法找东西。她想了想,让仆役婢女把箱笼搬到隔壁屋,摊在床铺上翻找,半天才捧着蜡烛回来,给郭官人点上,又磨好墨。 等郭官人开始看书,她也拿出针线活,垂首做起来。 郭官人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稍稍松了一口气,沉下心专心读起书来。 夫妇俩心无旁骛,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瞧着其乐融融。可这般和谐的场景仅仅维持半日,随着夜幕降临,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更有阵阵肉香从窗缝里钻进来。 “都什么时辰了,还这般吵闹?”郭官人越听越烦,忍不住将书拍在桌案上,腾地起身推开窗户。他本想大声呵斥几句,可往外一看却傻了眼:“怎会如此?” 三姐儿也起身来看,同样变了脸色,只见下午还空荡荡,十分安静的街道两侧已摆满了夜市摊子,市井上人头攒动,说笑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得闹到什么时候?”三姐儿没等仆役去打听,亲自下楼问客店老板。 “咱们汴京城里没那宵禁,摊子要开到三更呐。”老板笑着答道。 “什么?你,你们怎不早说?” “娘子也没问啊。”客店老板笑容不变,和气地解释道:“咱们汴京城向来没宵禁的,一贯如此。” 三姐儿又让人去街市上问,回来的人说这夜市确实要摆到三更。 更气人的是,五更天早食铺子又要开门,中间能安静的时间也就一个多时辰。 郭官人得知消息,顿时心生悔意,早知道这地儿旁边便是夜市,说什么也不会住这里。 可钱都付了,大晚上也难寻落脚地。夫妇俩只能捏着鼻子硬扛,在床铺上辗转反侧到次日,双双一早遣人出门,一个让仆妇打听梁伯府人的去向,还有一个让小厮打听附近还有没有别的清净安稳的客店出租。 很快,便有两个消息传到夫妇跟前。好消息是仆妇打听了一会,便寻到了帽儿胡同,还与里面人捎了口信;坏消息是小厮寻觅了一上午,也没能找到附和郭官人要求的客店房间。 夫妇俩实在受不了昨夜的喧嚣,连郭官人都升起投奔连襟的念头。 三姐儿一听,立马就准备去老板那退钱,郭官人却是拦着:“咱们先去四妹妹和妹夫那问问再说,万一他家乱得很,不好落脚,咱们连个下处都没了。” “可这屋子又小又吵,咱们再找别的地儿住就是,何苦耗在这儿?”三姐儿早就嫌弃这地儿了,闻言赶忙反驳。 “我让人问过了,周遭都没好地儿落脚。”郭官人沉声道。 “那也不能在这儿遭罪!就算是客店租不到,咱们问人租民居还租不到吗?” 三姐儿没听劝,径直去找老板退钱。老板起初不肯,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吵闹不休,最后扣了两日房钱,把剩下的还给了她。 三姐儿这还肉痛,收拾箱笼时还要抱怨郭官人昨日给钱给的大方,白白浪费了两日的银钱。 郭官人皱着眉不语,沉着脸收拾箱笼,带着仆役婢女往帽儿胡同去。 可到了地方一看,梁伯府新搬的院子又小又挤,自家下人都只能挤在柴房打地铺,哪还容得下他们一行人? 四姐儿满脸倦容,讪讪然的:“三姐姐,不是妹妹不想帮忙,只是,只是这情况……” 三姐儿傻了眼,郭官人脸色也不好看,只能又带着人往回走,沿途又寻牙行打听空屋的事儿,想寻个院子短租一月。 牙人们瞧着他们的模样便连连摇头,这时候要短租一月的房子,去哪里找? 折腾了一个白天,夫妇俩最后还是回到最初的客店。 可到了地方一问,老板却笑着摆手:“不好意思,昨儿的房已经订出去了。旁边倒是还有一间,就是价格得翻倍,要一贯钱一晚。” “什么?昨天还五百文,今天就翻倍了?”三姐儿惊得拔高了声音。 “娘子也知道,秋闱快到了,住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价格自然得涨。”老板一脸坦然,“您要是不要,过会儿说不定还得涨。” “您要是不乐意,可再出去问问。” “咱们家算得上最便宜的了,隔壁原本三 百文一晚的屋子,现在直接要一贯钱了。” “我们早上付了三日的房钱!” “娘子,您早上那是违约收取的费用,可不是房费……” 这边三姐儿与客店老板为了银钱争吵不休,那边郭官人却是烦了。他感受着脚底板涌上来的酸麻,扫了一眼身后疲惫的仆佣婢女,再看看堆在脚边的箱笼,他们一行人已是精疲力尽,总不能继续耗在路上。 “订,订九日。” “官人!”三姐儿心疼钱,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郭官人付了钱。 进了屋子,看着依旧堆得满当当的箱笼,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夜市筹备声,三姐儿委屈,郭官人烦心。 这般准备秋闱,哪里容易。 郭官人顶着黑眼圈走进考场,眼角余光瞥到坐在隔壁的年轻人。那人穿着一身没有任何刺绣的素色锦袍,带着防风小帽,正忙忙碌碌将考篮里的东西往外拿,有些眼熟,有些却是不甚眼熟。 坐在郭官人隔壁的正是沈砚,他取出蜡烛和烛台,又将艾粉驱虫香和薄荷驱蚊水取出,傻傻地笑了笑。 这两样东西都是芝姐儿做的呢! 沈砚继续往外整理,越往下面翻,下面的东西也愈发多了,芝姐儿做的下饭酱菜,肉脯果干,另外还有用热水一煮便能化作汤羹的雉饼鸡粉猪油肉燥饼,甚至还有油炸的熟面饼。 沈砚心里美美的,远在铺里的林芝也正与林森夫妇说起这些东西,边说边扼腕不已:“我给砚哥儿做了那些东西以后,发现不但商户们有这个需求,而且来汴京赶考的学子也有啊!在考场里三天三夜呢,学子都想吃点热乎的,而不是干巴饼子。” “早知道应该与状元糕一起,做个联合套装了,保证能够卖爆!” 林森也甚是可惜:“的确如此,不过不必担心,明年也有机会的。” 林芝遗憾三息,很快便淡定地放下这事:“唔也是,回头我送些去卢娘子那,她外出一趟甚是不容易,这些东西也能让她路途上舒服舒服。” “我瞧着好。”宋娇娘点点头,“卢娘子时下的日子也好起来了。” “就是好起来了,才愈发要注意小心呢。”林森摇摇头,细细说着其中问题,胡记香料铺的厂子在岭南一块,需要卢娘子时常去查看,可她夫君早逝,两老年迈,待孩子长成以前的这段时间都得她一人操持。 “好在卢娘子是个坚韧的。” “可不是嘛,要我的话肯定做不到。”宋娇娘很有自知之明,卢娘子能稳稳把住生意,靠的便是这股子冲劲。别看如今说她酸话的人不少,可能做到的有几个。 “不止是卢娘子要注意,咱们也一样得注意。”林芝笑着提醒,“现在巴巴盯着咱们的铺子可多的是。” 反而是街市上,过了开年那段时间以后街坊的态度又稍稍回旋。用林芝的话来说,便是差距大到赶不上了,嫉妒的人反而变少了。 时下来大理寺前街的人,哪会把林芝记与寻常小铺相提比论,要比较也是与东记饭馆和福荣庄。 不过谢大羊肉馆的前车之鉴摆在眼前,两家铺子掌柜起码面对林芝时,态度好的不得了。 正说着,外面来了人:“林厨在吗?” 不多时,便有伙计来报:“林厨,好味斋的魏厨来了。” 林芝挑了挑眉,起身迎了出去。 她走到前厅,见着魏厨半弯着腰,正凝神看着柜台里放着的雉羹饼:“魏厨。” 魏厨直起身来,淡定地回首笑道:“林厨,这雉羹饼怎么没与状元糕一起销售?” “前面没想到,后头朋友说要出门三日,抱怨吃不好以后我才捣鼓出来的。”林芝笑道,对魏厨知道这雉羹饼一事并不惊讶,这物并非自己原创,而是自古以来便有的,据说军队里也将这物充作物资,以防不时之需。 “原来如此。” “你寻我可有什么事?”林芝问道,自元宵节宴以后魏厨便时常登门,有邀请自己去参加节日活动的,有登门讨论各种新式香料的使用方法的,两人倒也熟稔,她也懒得说客套话,直接开口询问。 “我是想问问,林厨对今年副行首选拔之事,可有什么想法?”魏厨坦然道。 林芝回想了下:“我记得副行首乃是官府先选出名单,再由行会成员投票定的?我乃是新人,即便能被官府选中,也很难通过后面这条的。” 魏厨一怔,旋即哑然失笑:“林厨对自己的位置……这是一点都不了解!这么说吧,若不是您家铺子是您自己开的,估摸上门挖人的便能踏破您家的门槛,多的是酒楼饭馆愿以主厨之位以待。” 更何况,饮食行内占大头的可是普通的脚店食肆,像是林芝这般以脚店出身,力压诸多名门世家者,说是英雄都不为过。 第115章 在魏厨看来,要是林芝愿意拉票,说不得能一呼百应。 也正是因为选举将近,林芝到现在都无所表态,他才有心上门打听打听她的意思,没成想林芝竟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号召力。 林芝听得这话,顿时一愣,她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 魏厨见她这模样,知道她需要时间琢磨,便说:“你先考虑着,过几日我再来问你的意思。” 林芝点头应下,等魏厨走后,立马找林森和宋娇娘商量这事。 “副行首啊……”宋娇娘光是听着,脸蛋便泛起一缕红晕。她之前便听余娘子说过副行首的选拔机制,也就是说魏厨能有把握寻上门,说明自家八九不离十,能被列入全汴京的前五十名! 汴京城上下的饮食铺子总共有多少?恐怕上千家都不止,林芝记不过一年变成了尖尖上的百分之二。 林森也兴奋不已:“机会都摆在咱们面前了,咱们可不能错过!” “可是这副行首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每个行会都大差不差?”林森往日为绸缎庄掌柜时,也常与当地行会行首联系:“主要是帮着行首协调各家铺子的事务,衣料行的话会比拼织布手艺,女红手法和速度,向官府举荐人才,偶尔还得组织行内的交流活动,以及组织一些城内的活动来扩大知名度……” “我想饮食行要负责的事务应当也差不多。”林森洋洋洒洒说了不少,最后总结道:“倒不是什么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反而能多认识些同行,互通消息。” “先试试呗。”眼见女儿还在思考,宋娇娘扯了扯林芝的袖子:“你看咱们这铺子,从一开始的小摊子做到现在,不也没人想到吗?再说了,就算选不上,也不亏啥,至少让行里人知道咱们林芝记的分量。” “你娘说得对。” “还有,今年咱们家是名声最盛的时候,到了后面说不得还没这个机会呢!” 林芝听着爹娘的话,心里渐渐有了主意。毕竟人有机会能捏住权利的时候就得捏住,就如同大户人家里的管事般,上面的位置都是有定数的,你错过眼前这次机会,下回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上桌了。 伺候两日,林芝先后拜访了崔厨娘和尤厨娘,大概了解了一番选拔流程与副行首应尽的责任与义务,终是下定决心。 与此同时,考场内满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随着两日一夜过去,最后这一日一夜考的不止是学问,更是耐力。 眼见天色渐晚,郭官人拿出蜡烛点上,扬声唤差役要了一壶热水,倒进盛着炒面的碗里,用筷子搅成面糊。 炒面与林芝所做的雉羹饼类似,都是泡开以后的面糊汤,只是不同人家做的味道差异很大。 郭官人仅在恁小的客店落脚,仆佣也没什么控制制作,那炒面也是寡淡得很,并没什么滋味。 随后他又从考箱里取出笼饼,只是放了两日的笼饼已干得发硬,咬一口得梗着脖子往下咽,嗓子都磨得发疼。 没法子,他只能把饼泡进面糊里软一软再吃,可泡过之后味道更怪,只能皱着眉,憋着气往下咽,同时心里忍不住想起刚进考场那日吃的鱼片羹。 那鱼片羹乃是客店周遭的一家食铺做的,鲫鱼切得薄而均匀,鱼刺更被挑得干干净净,吃起来香甜软滑,甚是美味。 倒不是三姐儿小气,不肯给郭官人准备肉菜,实在是九月金桂天,白日高温,夜里又着实冻人,肉饼等菜肴容易变质。 眼看年年都有因吃坏肚子而被送出去的考生,三姐儿和郭官人都不敢冒险,故而郭官人的箱笼里便只放些干粮、酱菜、腌肉以及炒面,唯有头日能吃上新鲜肉菜。 这会儿回想起来,那鱼片羹的香味还在鼻尖绕。可想着想着, 他忽然愣住了,鼻子竟是闻到了一股猪肉味。 郭官人哭笑不得,只当自己是考糊涂了,竟把鱼片羹记成了猪肉味。他摇摇头,一边啃着干馒头,一边翻卷子。 可刚过片刻,他猛地抬头:“不对!” 郭官人起初以为是幻觉,可他抽了抽鼻子,那股撩人的香味竟真的钻进鼻腔,只激得他喉结颤动,食欲迸发。 周遭亦有人闻到了这股子香味,尤其是坐在沈砚对面的学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砚。 沈砚从考箱里拿出陶碗,将被查验官兵掰开的油炸面饼子放进去,然后往里放上猪油肉燥饼,再将差役送来的热水倒入其中,最后只要盖上盖子,焖上片刻。 结结实实的猪油肉燥饼碰到热水便悄然泛起油花,随着时间变化渐渐散开,一股子香味从陶锅的缝隙处直往外钻。 好香好香好香—— 坐在对面的人抓耳搔腮,要不是还记得时下是秋闱现场,他已恨不得能站起身来,亲眼瞧瞧沈砚到底在做什么吃的。 至于坐在沈砚隔壁间的郭官人,一张脸更是扭曲作一团,光能闻到却看不到隔壁的动作,加之对面几人频频侧目或是伸长脖子看的架势,更多猜想和疑问都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而出。 隔壁——到底在做什么? 隔壁的沈砚正揣着手,等着吃饭。 沈砚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坐着,浑然不觉周遭人的视线。他暗暗计算着时间,待时间一到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掀碗盖。 当厚实的陶盖被掀开的一刹那,原本只能通过缝隙偷偷溜出来的咸香味道瞬间炸开,以万夫莫敌之势横扫整座考场。 顿时,惊到的就不止对面那些考生,就连监考的考官都嗅到了味道,装作巡视考场的模样,循着香味一路来到沈砚跟前。 沈砚旁若无人,正一筷子一筷子捞着索饼,哧溜哧溜嗦进口中。 这汤饼看着简单,雪白的索饼上洒着切得细碎的肉燥,配着青绿的葱花,红润的汤汁正冒着热气,霸道的香味正肆无忌惮地散开。 考官没忍住,也咽了一口唾沫。 坐在旁边的郭官人眼瞅着考官双眼发直的样,急得都快搔墙了。 至于沈砚,还没发现来人呢。 他吃完了索饼还意犹未尽,在考官的注视下双手端起陶碗,咕咚咕咚将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整个陶碗就像洗过一般干干净净。 考官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动作,喉结滚动。眼见沈砚抬头看来,他赶忙背着手离开,走远几步才悄声询问:“这人带进来时,东西都没有味道?” 事实上科举考场内禁止携带气味浓烈,会影响其余考生的吃食——不过这条规定只要求检查时不能携带鲜肉等易腐败的食物,并不包括熟米炒面可以熬煮成汤羹的食材,简单来说正常食物的香味不受限制。 “回官人的话,小的刚刚查了检查单子,该学子带来的东西并无异常。”差役细细回想一番,旋即回答道:“要说唯一奇怪的还是他放进陶碗里的面饼。” 因着那面饼长得圆滚滚的一块,不像是挂面,给他的记忆很是深刻,故而差役还记得清清楚楚:“那面饼竟是用热水泡了一泡便熟了,连炉子都不用生呢。” 考官点了点头,亦是暗暗称奇。不过时下正值秋闱,不是询问这些的时候,故而他抬步离开。 只是回到落脚处,考官沉默半响,随即侧身吩咐小吏:“与灶房说一声,今日本官晚食想吃汤饼。” 小吏赶忙应了声。 考官能吃汤饼解解馋,可考场的学子们就惨了。到最后一日时,所有人睡不好吃不舒服,都已是精疲力尽,要是大家都如此也就罢了,偏偏有人还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吃食——还不止一顿! 待考试时间结束,差役收走卷子,众人涌出门外时各个脸上都是杀气四溢,直引得在门口张望等候的百姓们满脸懵圈。 “那人真真是可恶——” “到底是谁,我后半场做梦都在想着吃食!” “我觉得要强烈抗议……” “抗议啥啊?不如寻到那人,问问是从哪里得来的,下回也好用。” “喂喂喂,别说丧气话!咱们肯定能高中的!” 众人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出来的郭官人却是真知道是何人。他眼角余光不断瞥向身前的沈砚,张了张口,欲要结交一二,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直至看他上了一辆马车,郭官人方才遗憾地收回目光,往不远处的驴车行去。 “官人。”三姐儿撩起帘子,迎着郭官人坐上车。待人坐稳,她殷切地望向郭官人:“你考的如何?” 顿了顿,她面上带上三分得意,更是压低声音道:“我压的题准不准?” 上辈子郭官人也过了秋闱,虽没进前三,却也列前十,最后授了永丰县令。 这官场起步虽是不低,但比留在汴京城的前几名到底差了些。 故而这回三姐儿提前把考题告诉郭官人,一来想让他的排名再往前些,亦好留在汴京城里,免去穷乡僻地的困苦,二来想让郭官人觉得她是贤内助,往后能高看她几分,待她好些。 郭官人先是一怔,随即面露疑色,而后更是涨红了脸:“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等会?莫非你上当受骗,听信旁人买卷子了?你被骗了多少钱?是何人这般胡说八道的?” “不,不是。”三姐儿心虚了一下,又梗着脖子道:“你就说准不准吧。” 郭官人见她反应,更是气得浑身颤抖,沉声道:“糊涂!糊涂!你跟我说的题目,与考试所考的毫无关系!” 第116章 “怎么可能?”三姐儿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杏眼圆睁,声音都变了调:“怎么可能!” “糊涂!自作主张的蠢货!”郭官人见她这模样,气得浑身发颤。 他还记得二人尚在驴车里,更晓得这件事的严重性,故而郭官人极力压住嗓门,咬牙说明这事的严重性:“科举乃是国家抡才大典,岂能容得你这般胡来?你知不知道,要是让人知道你私底下购买考题,别说我注定与科举无缘,甚至岳父都会被你连累。”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我原以为你只是性子急些,没成想竟这般糊涂,连这等关乎身家性命的事都敢乱来!” 三姐儿被他吼得缩了缩肩膀,却还嘴硬:“我哪有乱来?我只是……只是想帮帮你。再说了,又没人知道这事,你,你犯得着这么凶吗?” “犯不着?”郭官人冷笑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科举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不用你瞎操心。” 说罢,他便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任凭三姐儿再怎么旁敲侧击,或是小声抱怨,都只当没听见,半点不肯再搭话。 车厢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咕噜声,沉闷得让人心里发慌。 三姐儿看着郭官人冷硬的侧脸,心里又委屈又着急,僵坐在位置上,实在不明白这一切为何会如此。 明明上辈子这时候,郭官人对她还很是体贴,直到贬官以后两人才渐行渐远的。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怎么这辈子过得比上辈子更难了?四妹妹家落了势,考题改了样,连郎君都对自己这么冷淡,自从到了汴京,三姐儿只觉得身边没一件顺心事。 三姐儿咬着唇,手指无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小腹,忽然眼睛一亮:她记得上辈子自己便是在前往永丰县就职途中发现怀孕三个月,算了算,大体如今应当已怀上长女。 等放榜前一日说出自己怀孕,等到放榜下来,岂不是能凑个双喜临门? 三姐儿心里的憋屈散了大半,回到客店便唤来心腹丫鬟陈香,使她去寻个大夫来,只说自己有些头痛脑热,别声张。 陈香口头应下,转头 便把这事交给下面的婢女,下面的婢女又扭头把这事儿转交给小厮安顺。 安顺还以为娘子得了病,赶紧赶慢禀报到郭官人跟前。 郭官人一听,只当三姐儿是不服气,不听劝,故意耍脾气给自己看,火气更盛:“这等脾性,居然还是知州出身的官家姐儿!人说娶妻娶贤,我倒像是娶了个祸害!” 安顺本想劝他去看看娘子,见他这么恼火,赶紧讪讪退下,不敢再多说。 旁边的小厮安福却眼珠一转,等屋里只剩两人时,凑上前压低声音,说起自己在太平州时听过的流言。 郭官人大惊失色:“此事当真?” 安福跪在地上:“小的哪敢骗郎主?” “下面的人犯了错,在自家里处置便是,竟是闹得满城沸沸扬扬。”郭官人黑了脸,心里又恨又气,他抬腿踢了安福一脚:“糊涂东西!你怎么不早说?” “当时两家已定了亲,小的姐姐又在郎主书房里伺候,我也不敢说娘子闲话,才一直藏着。”安福赶忙解释。 郭官人想想亦有理,可任然不敢置信:“将贴身的大丫鬟当街送人……这,这哪里是官家娘子的做派?不是,就是寻常人家也做不出这等糟践人的事啊!” “可不是嘛。”安福给郭官人磕了个头,说得可怜巴巴的:“小的日日胆战心惊,恐姐姐也被娘子打发出去嫁人,故而,故而……” 郭官人听着,倒是信了三分,可依然有些疑惑,席氏嫁入自家以后虽是颇有些妒心,但也没将院里的人打发走。 “可曾知道席家如何处理的?” “听说那位姐儿一家都赎身离开,跟着那男丁离了太平州,后头就没了下文。” 郭官人坐在椅上,沉吟半响,到底是没将三姐儿偷买考题的事写上去,只提笔写下书信说自己在妹夫家听到些许风言风语,还请母亲帮忙打听太平州之事,再劳烦母亲送两位身边人过来管束三姐。 待写完以后,他便教安福去递铺,花钱使人将信捎带回家里。 且不提郭官人夫妇各有心思,家宅不宁,那边沈砚高高兴兴地乘车归家,梳洗干净后便倒头大睡,直到次日才精神饱满地往林芝记去。 刚到铺门口,就见里面或站或坐挤满了人,宋娇娘和余娘子在门口迎客,时不时跟人寒暄两句。 若不是没挂红绸没摆喜宴,热闹得简直像是办喜事。 沈砚一颗心瞬间提起来,也顾不上身后的江管事,慌慌张张凑上前,刚到门口就被宋娇娘和余娘子瞧见。 “砚哥儿回来了?” “沈郎君好久不见。” “宋婶,余娘子。”沈砚先打了招呼,方才往前面望去:“今日这是……出什么事了?” 余娘子掩着嘴笑:“沈郎君这几日没过来,还不晓得咱们林芝记发生的大喜事吧?” 沈砚僵着身体:“喜,喜事?” 余娘子就爱逗弄年轻人,挤挤眼:“沈郎君猜猜,是什么大喜事?” 沈砚僵在原地,张了张嘴。 江管事见状赶忙接话道:“郎主,今年官府已送来祝信,林芝记位列前五十名哪。” “江管事真是的,再让我逗逗嘛。” “前五十?”沈砚微微一怔,腾地回转身嘀咕道:“你怎么不早说,礼物——” 江管事指了指身后:“礼物已经都放在车里,送到后院里了。” 沈砚方才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好奇道:“里面的人都是来贺喜的?” “那倒不是。”余娘子笑呵呵的,“好些是听闻芝姐儿要参加副行首的选拔,特意过来打声招呼,说说话的。” 沈砚闻言,顿时眼前一亮:“我不过几日没来,芝姐儿就要成为副行首了?” 林芝刚出门,便听到沈砚惊呼声,顿时哭笑不得:“你别听余娘子胡说,只是官府的名单刚下来,还没投票呢。” “林厨放心,我肯定投您!”跟着林芝出来的几个掌柜立马接话。 “说的是!咱们肯定投您!” “咱们脚店向来没多少话语权,你要是能当上,也能为咱们争点好处!” 这些掌柜多是上回新人新年会乙会场的选手,之前林芝拿了魁首,他们也跟着扬眉吐气。如今听说林芝要参选副行首,更是第一时间联合起来,拉着其他脚店的掌柜支持。 要晓得几十上百年来,就没脚店出身的人能当上副行首,以往的副行首都是大酒楼的主厨或掌柜,脚店厨子去了也只是陪衬。 他们组织的活动与新人新年会如出一辙,脚店食肆的厨子即便得到邀请,也是在旁陪衬。 现在有机会打破惯例,可谓是众志成城,乍一看众人干劲比林芝都要强。 林芝被说得脸颊微红,点点头:“我会尽力的。” 沈砚瞧着她认真的模样,也暗暗给自己鼓劲:芝姐儿这么努力,自己也不能拖了后腿。 等送走大半客人,林芝招呼沈砚与江管事进屋里来坐。她不好意思地说了实话:“其实我原先没打算参选,是魏厨来提醒我,我才动了心思,没成想大家竟然都这么激动,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原本她只是想试试看,时下因着诸人话语回想起甲乙会场的不公,倒是真正生出斗志来。 “芝姐儿太低估自己了。”别人不晓得,曾担任胥吏的沈砚却是清楚得很,笑道:“行首虽归于商人,并非官吏,更无权利,但其乃是官府与寻常商户间的桥梁,事实上拥有不亚于‘胥吏’的权利,影响力不亚于不少本地官吏。” “更何况汴京城的饮食行能往宫中举荐人才,亦能参与各种节日宴席,甚至取材进贡上都有发表意见的资格。” “最重要的还是知名度。”沈砚想了想,说道:“新人新年会的余韵不过一年左右,明年开春便会有新的新人出现,即便如芝姐儿这般拥有几十乃至百年不见的奇才,后续也很容易被淹没,有这能登上副行首的机会,势必得争上一争才是。” 宋娇娘点点头,又看向林芝:“我记得那日魏厨也是这么说的吧?” 林芝点了点头。 沈砚扬起眉梢:“话说魏厨是——” “是好味斋的主厨。”林芝解释道,“新人新年会时,他亦拿了前五。” “哦~是芝姐儿的手下败将。” “咳咳。”林芝想笑,又咳嗽一声。 “放心。”沈砚笑道,“我当着他的面肯定不会说的。” 林芝捂着嘴,又偷笑了一下。 宋娇娘表情也古怪得很,朝着沈砚身后拱了拱手。 沈砚这才发现不对,回首正见一名皮笑肉不笑的男子看着自己,俨然此人便是林芝说的魏厨。 沈砚自上而下打量魏厨:身高没自己高,自己一胜;身材没自己好,自己二胜;年纪没自己轻,自己三胜。 他下巴微微扬起,甚是得意。 魏厨哪看不出他的心思,脸色微沉,也上下扫了沈砚一圈,没找出能压过对方的地方,心里更堵,却还是笑着问林芝:“林厨,这位是?我怎么没在新人新年会上见过?” “这位是沈郎君,他并非厨人而是我家的朋友,时下在大理寺任职。”林芝居中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刚刚提到的魏厨。” 两人对着笑了笑,脸上都没半点 真心,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看得林芝都打了个寒颤。 第117章 眼见屋里多了个魏厨,沈砚顿时挪不动脚,竖耳倾听两人对话,生怕漏了半句。 魏厨也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故意绕开副行首选拔之事,话锋一转:“说起来这段时间你家的状元糕卖的不错啊。” “恰逢时运。”林芝笑道。 “那你可知汴京城里还有一道状元汤饼?”魏厨朗声笑道。 “状元汤饼?我还是头回听说。”林芝的确是头回听说,一时面露好奇:“是哪家铺子做的?” “并非铺子售卖。”魏厨言笑晏晏,细细与林芝介绍:“这汤饼的来源,与现任光禄寺少卿的丘官人有关。” 眼见林芝面露茫然,显然并不认得这位丘官人,魏厨往下介绍道:“这位丘官人乃是顶顶大名的人物,他与他的父亲皆是状元,乃是前无古人的一对父子双状元。” 林芝前面听说兄弟双状元,如今又听说父子双状元,不由地啧啧称奇。 魏厨又道:“据说丘官人年幼时,家中还没发迹,日子紧巴,只有他父亲月考得第一时,才会带他与娘亲一道去街头吃碗汤饼庆祝。” “那汤饼味道极鲜,丘官人吃完还特意问老板为何这般特别,老板说这是聚了整头猪的精华做的。” “后来他父亲高中入仕,再想找那家铺子,却发现铺子早关了,老板也没了,直到他父亲过世,都没再尝到那味道。” “因没人知道那汤饼原本叫什么,只晓得丘家父子偏爱,汴京的铺子便都叫它状元汤饼。” “每年秋闱前后,丘官人家都会找人去府里做这汤饼,想寻回当年的味道。” 林芝听着这仿佛应该被记录在百X百科上的起源故事,忍不住问道:“丘官人家里是不是有经营汤饼铺子?” 魏厨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还真没有,就是这个描述嘛,的确叫人惊奇。” “这么多年,就没人做出来?”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一晃过去数年了,竟是无人做出丘官人记忆里的味道。” 魏厨双手环抱胸前,摇摇头:“据说还有人为了讨好丘官人,特意前往其祖籍之地,研究当地索饼的做法,再行登门造访,照样亦是失败告终。” “这倒稀奇。”林芝啧了两声,心里也好奇起那汤饼到底是什么滋味。 “林厨若是有兴趣,明日不如同我一起去丘府看看?”魏厨发出邀约。 “明日?” “昨日秋闱刚刚结束,这两日正是丘官人一年一度邀人去府里做汤饼的时候。” “可我没有受到邀请?” “无需邀请,直接进去即可。”魏厨笑道,“不少人都会过去凑热闹呢。” “行,那我也去看看。”林芝闻言,欣然应允。几乎她点头的下一息,魏厨便抬眸瞥向沈砚,眼里的挑衅藏都藏不住。 沈砚呵呵一声笑,没有半点犹豫地开口:“那我也去。” 魏厨脸色一僵:“你去做什么?” 沈砚笑容温和:“我对这状元汤饼也感兴趣啊。再说魏厨您刚不是说了无需邀请,谁都能去看一看的吗?难不成您是骗我们的?” 魏厨憋屈:“你自然能去。” 沈砚瞧着他黑脸的样,只觉得通体舒畅,美美地补上一句:“那明日我就到芝姐儿铺子里等你。” 说到‘芝姐儿’三个字时,他还特意加重了语气,谁让魏厨到现在还只能唤‘林厨’和‘林娘子’呢! 魏厨听得更气了,磨磨蹭蹭待了会儿,终是没别的话说,只能起身告辞。 刚走到门口,魏厨念念不舍地往回看,却刚好见沈砚大喇喇坐在椅子上,一边挑衅地看着自己,一边故意掐着嗓子问宋娇娘:“宋婶,今日晚食吃什么呀?”,气得他差点没憋住一口血。 等上了自家驴车,魏厨立马吩咐小厮:“去街上打听打听那沈砚的来头,越详细越好。” 待到晚间,小厮就把打听来的消息禀报给魏厨:“听大理寺前街上的街坊说,这位沈官人乃是衙内出身,颇有家资。” 魏厨听到这里,微微皱眉。 小厮见状,赶忙往下说道:“只是沈官人的父亲早亡,许是铨试未通过之故,没靠着荫庇做官,反而进了大理寺当胥吏。至于他怎么和林厨认识的,没人说得清,只知道林厨一家搬来汴京时,两家人就走得近。” 魏厨听到这里,刚刚紧锁的眉心骤然舒展,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是个胥吏。” 他自小在汴京长大,见多了落魄的官宦后人。有的说先父曾是三品官,有的说祖上曾当过丞相,可自己没本事,读书不行,经商也不行,偏还爱摆官宦架子,最后耗空家底。 聪明点的回家置办田地,供养后人,以盼再有后人出人头地,至于那些愚笨的或是挥霍一空,又或是被人诈骗干净,到最后只能日日酗酒,拿着祖上的故事吹嘘。 顿了顿,魏厨又道:“虽说他铨试没过,倒也算有几分韧性,能放下身段去当胥吏,比那些守着祖荫啃老的强些。” 他可认识不少阶级跌落,穷困到要问人借三五贯钱过年的官宦后人,说到商户胥吏还满眼的看不起。 魏厨欣赏归欣赏,却不觉得沈砚比自己有竞争力,像林厨这般有本事的女厨,自然应当与自己在一起,强强联手,在汴京城打出一番天下才是,而不是嫁给一个无甚前途的胥吏。 想到这里,魏厨心态放平。 等到次日前往丘府的途中,沈砚便发现魏厨对他的态度不像昨日那般咄咄逼人,显得甚是客气。?????? 怎么说呢,沈砚更不爽了:) 面对不爽的沈砚,魏厨爽了。 至于被夹在中间的林芝,她完全没注意两人的眼神官司,心思全落在那碗状元汤饼上。 昨日魏厨走后,林芝特意问了余娘子,果然余娘子也知道这事。她告诉林芝,这位丘官人为寻回记忆里的‘状元汤饼’,不仅四处找人尝试,而且还悬赏百贯,故而每年秋闱以后,都有不少人前去挑战。 正想着,外面的喧闹声忽然传了进来。林芝撩起帘子往外看,只见路尽头堵满了车马,连丘府的大门都被遮得看不见,忍不住嘀咕:“人怎这么多?” 一旁的魏厨也吃了一惊,皱起眉来:“是我失算了,来的恐怕不只是厨子,还有不少想结交丘官人的商户。” “结交丘官人……啊。”林芝想起昨日魏厨说的话,“对了,丘官人如今是光禄寺少卿吧。” 要知道光禄寺少卿官居从四品,而光禄寺下辖太官、珍羞、良酝、掌醢四署,掌管膳羞割烹、造油酰胾乃至百品之料。 也就是说,宫廷进出各种货物都需要经过光禄寺,可见地位非比寻常。说白了,若是光禄寺指定哪家皇商,那家皇商定然能够发财。 天下商户正差没地方巴结讨好,这不一个个的皆是盯上了丘官人这条路子。 说话间,驴车已没法再往前挪。 三人索性下车步行,刚靠近丘府门口,就见门房正拦着一群人,脸色难看地喊:“我家郎主说了,除了厨子,其他人一律不让进!” 魏厨和林芝面面相觑,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上前。他们一个是好味斋的主厨,一个是林芝记的主厨,自是没被拦着,说明身份后就被人放了进去,至于沈砚则跟在林芝身后,成了小跟班。 三人走到里面,方才知道门房脸色难看,焦头烂额的原因,只见前院里乌泱泱的站着近百人,挤得满满当当。 林芝扯了扯嘴角,喃喃道:“这要是一人做一碗汤饼,丘官人不被撑死,也能被汤饼给直接淹死。” 魏厨被逗笑了,左右环顾一圈后忽然抬手指向远处一人:“喏,那位便是丘官人。” 林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身穿天青色绸衫,脚蹬官鞋的男子站在台阶上,对方看着四十来岁,模样器宇轩昂,只是脸色黑沉沉的,像是憋着气。 丘官人正盯着院里的人发愁,他想寻到幼年时的味道,可眼下这阵仗,难不成要让他连着一两个月天天吃汤饼? 想让旁人帮忙试味,又拿不准该托付给谁。耳边满是众人自荐的声音,他心里越发烦躁,都快有把人全轰出去的冲动了。 “丘官人。”魏厨领着林芝和沈砚上前,拱手问好:“我是——” 还未等魏厨说罢,丘官人便认出他来:“你是好味斋的魏厨,上回我刚去你家铺子用过饭。” “正是。”魏厨又介绍了一番身后人,“这位是林芝记的林厨,还有沈郎,我们是听闻您这里又开始选择‘状元汤饼’,特意过来看热闹的,没成想……” “嗐,别提了,这事儿真是一言难尽。”丘官人郁闷地回答道,而后朝着林芝拱拱手:“您便是林芝记的林厨?久仰大名。” 林芝记出品的几道果子让光禄寺甚是长脸,不过丘官人尝是尝过,却是头回见到林芝,不仅感叹道:“没想到林厨竟是这般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 “丘官人谬赞了。”林芝笑着回礼,目光落在丘官人紧锁的眉心上:“瞧您一直皱着眉,可是有什么难办的事?” 丘官人先是一怔,随即眼前一亮,往前走了两步:“本官还真有些事儿,想要拜托两位。” 林芝和魏厨齐齐一怔,随即听丘官人说道:“今日来的人实在太多,本官本想把人都打发走,可又怕我要找的厨子恰好在里头,实在左右为难。” 说着,他对着两人深深一揖:“还望两位能助我一臂之力。” 林芝和魏厨赶紧侧身避开,却也同时明白了丘官人是想请他们帮忙筛选厨子。 两人本就是来凑热闹的,见状便应了下来:“丘官人客气了,这点忙我们当然能帮的。” 丘官人大喜过望,满眼期待地看着二人。正式开始以前,林芝还有些问题得询问一二:“想问问丘官人,您吃过的那道‘状元汤饼’,可有什么独到之处?” 丘官人苦笑:“其实那也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也记不大清模样,只记得那位老伯说他做的汤饼之所以便是将猪肉之精华聚集与一身,而那索饼吃起来又脆又香,猪肉鲜嫩,猪杂醇厚……” “脆?”这个出乎意料的词语教林芝和魏厨同时面色微变,普通人描述索饼,会说索饼有弹力,却很少会用脆来形容。 丘官人回想了一下,给出肯定的答案:“就是脆。” 第118章 林芝与魏厨齐齐陷入沉思中,各有各的想法。 他们未将猜测说出口,只转身先观察起院内众人,按丘官人所说这里有一部分是自行登门的厨子,还有一部分是有举荐人带来的厨子。 眼下人太多,光凭嘴说根本辨不出谁真谁假,得用些实在法子筛选。 林芝皱了皱眉,很快便有了发现。她压低声音,侧首与魏厨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有几个人,瞧着就不像是厨子?” 魏厨点点头,轻声回答道:“丘官人觉得诸人辛苦,故而年年都会给些赏钱与登门者,想来其中还有不少浑水摸鱼者。” 两人悄声商量两句,很快便与丘官人说了想法。丘官人当即点头,先让府里仆佣去后院牵来四头生猪,又吩咐人搬来十几张长桌,摆在院子中央。 准备妥当后,魏厨先上前一步,扬声道:“诸位安静!丘官人寻的是能做出状元汤饼的厨子,不是来凑热闹的。现在麻烦登门举荐的请站到左边,登门下厨或是受人举荐的厨子站到右边!” 话音落下,院里的人赶忙左右分开。魏厨请登门举荐者到旁边落座休息,而林芝则趁机在人群里走了一圈,将那些站到厨子队伍里的人仔细观察一遍。 “你、你、你,还有你们三个。”林芝干脆利落地点出混在厨子队伍里的几人:“你们可以离开了。” “什么?” “我还没有做呢!” “你确定你是厨子吗?”林芝抬眸看向其中抗议的闲汉,“瞧瞧你的袖子领口,上面还留有油渍。” “还有你。”林芝又看向另外一人,轻笑道:“为了来丘官人府走一遭,还挑了绸制的衣裳?你可知道这衣衫可碰不得油污?” 穿着绸衫的闲汉环顾四周,发现其余人多是穿着短打居多的棉布衣衫,顿时脸涨得通红。 剩余人不敢反驳,灰溜溜地走出队伍,红着脸挪到了左边那队。 这一轮下来,厨子队伍就少了七八个浑水摸鱼的。再来林芝又询问在场可有人会杀猪,有说会的,亦有说不会的。 林芝挑了八人上来,教他们两两负责宰杀。等取出猪血猪杂等物,她又转身看向剩余人:“状元汤饼据说是聚整猪精华所制,处理猪杂最见功底。现在麻烦各位,每人取一份猪杂,就按你们平日做汤饼的法子处理,半个时辰后我们来看。” 话音刚落,剩下的厨子纷纷上前取猪杂。有人拿起猪肠,先仔细翻出内壁的油脂,用粗盐反复揉搓去味,动作麻利;有人处理猪肝,手指灵活地剔除筋膜,刀刃起落间把猪肝切得厚薄均匀。 有动作干练果断的,也有人慌了神,手里拿着猪心,半天不知道从哪下刀。 更有人洗猪肠时只随便冲了冲,连内壁的粘液都没刮干净,更别说去味了。 林芝和魏厨挨桌检查,但凡动作生涩、处理得乱七八糟的,直接让人站到左边。 被指出的人里还有不死心的,大声嚷嚷起来:“我在铺里又不是做杂活的!我专做索饼,猪杂不过是汤饼的配料,处理不来也正常!” 这回都不用林芝出马了,旁边一个刚杀完猪、满手沾着猪油的厨子就嗤笑出声:“连猪杂的腥膻味都处理不好,怎好意思说能做这状元汤饼的?” “你!”嚷嚷的人涨红了脸,半响才憋出话来:“做好的猪杂往上一倒不就可以了……” 林芝上前一步,打断这人的话语,说道:“你可知丘官人是何时尝到这状元汤饼的?” “当然知道,是丘官人年幼时尝到过的。”那人梗着脖子回答,满脸莫名其妙。 “答得对,可惜没抓到重点。”林芝笑了笑,声音清亮,不疾不徐往下说:“丘官人说过,当年家境不丰,只有父亲月考得第一才舍得吃外食。” “那又怎样?” “以其当年的家境,选择的必然是市井脚店。”对于贫苦的,还需要出资供养丘官人父亲读书的农户来说,每一文钱都需要苛着使用,定然是不可能一月便去大铺里吃一回的。 “脚店里多是一家人忙活,厨子哪有不处理猪杂的?” “再者,大型的酒楼饭馆里能用各种香料去除猪肉的腥膻味,可脚店为了省成本,只能靠前期仔细处理,哪敢偷懒?你若是真琢磨过丘官人的话,又怎会连猪杂都处理不来?”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人手上:“我瞧你手上老茧的位置,想来你的确是厨人,还是在面粉铺里做生面的手艺人。” 那人听林芝把自己老底都掀开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再也待不住,低着头匆匆挤出了人群。 此后,再无人抗议。 等筛选完,原本近百人的队伍,只剩不到三十人,连最初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丘官人站在台阶上看着,脸上的愁容终于散了些,对着林芝和魏厨拱手道:“多亏二位,不然我还得在这群人里瞎忙活。” “我们也是尽力而为。” “丘官人客气,我们只是尽力而为。”林芝回礼道,“剩下的,便请他们动手做汤饼吧。” 随着院里诸人开始忙活,林芝则坐到一旁,静静注视着下面人的动作。她的思绪还在丘官人刚刚说的那个‘脆’字上,猜测或许丘官人吃到的不是汤饼,而是别的东西? 林芝刚想到这,魏厨便凑过来低声说:“你说会不会是肚丝?” 他一边说,还一边瞥向沈砚。 自打进了丘府,沈砚就没怎么说话,存在感低得很。魏厨原本还盼着看沈砚讨好丘官人的模样,好让林芝看清他的嘴脸,没成想竟是这般光景,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紧接着,魏厨又往下说道:“若是当年丘官人吃的是猪杂汤,把肚丝当成了索饼,倒也说得通。” 林芝想了想:“的确有可能。毕竟猪肚、猪肠、猪肝和猪心等物只要处理得够好,便能让人吃起来有种脆的感觉。” 尤其是猪肚能处理成细丝,一筷子夹起来时,会不会让年幼时期的丘官人误以为是索饼?又或者说三十多年的时间,足以美化丘官人的记忆,让他改变不少细节。 “不过我觉得没这么简单。”随即,她话锋一转:“现在做猪肚的菜不少,我家有芫爆肚丝,街上还有卤肚丝、凉拌肚丝,油浇肚丝等菜品,丘官人寻了这么多年, 要是真是肚丝,早该找到了。” 魏厨听着也觉得有理,索性直接问丘官人。 果然,丘官人摇头:“年年都有人以为是肚丝,有户人家做的肚丝格外好吃,还听我的建议开了家肚丝拌饼铺。可我确定,当年吃的是索饼,就是口味不一样。” “您还记得起别的吗?” “这……”丘官人思考片刻,“我记得是红的。” “汤是红的……”魏厨眉心紧锁,猪杂汤汤色澄澈清亮,吃的便是原汁原味,若是加了红油酱汁,那真真是味道千变万化,天晓得哪种才是丘官人说的记忆里的味道。 “红的?”林芝突然抬头,声音里带着点吃惊:“您的意思是索饼是红的?” “这我就不确定了。”丘官人努力回想了下,叹了一口气:“都过去三十多年,实在记不清。” “索饼是红的?”魏厨眉头紧锁,重复着林芝的话语。半响他抬眸看向林芝,忽地问道:“林厨,您有想法了?” 此话一出,丘官人也投来期待的目光。他之前问过饮食行的行首,可那些人都是名铺出身,擅长做羊肉、鹿肉这些珍味,提到猪杂汤就摇头。 可林芝记出身不同,听说他们刚到汴京时连钱都快花光,是从底层做起来的,说不定真能知道答案。 越是如此,越有可能! 丘官人满眼期待,起身拱手道:“林厨,还望林厨帮我圆梦!” 丘官人起身拱手,语气恳切:“林厨,还望你帮我圆了这个梦!” “丘官人不必多礼,我也只是猜测,不一定对。”林芝连忙摆手,而后坦然道:“我的确有个想法。” 顿了顿,林芝说道:“丘官人在找的或许是血面。” 丘官人和魏厨同时惊呼:“血面?” 别说丘官人,就是魏厨也是头一回听说。他难掩心中好奇,激动地询问道:“林厨,这血面是何物?” “便是用猪血和的面。”林芝伸手指向那堆放在盆里,尚未使用的猪血,温声答道。 “用猪血和面?”魏厨觉得自己今日简直变成了牙牙学语的孩童,恨不得林厨说一句,他重复一句。 林芝点了点头,转身又向丘官人说明一件事:“得先与官人说一声,若是要索饼色泽鲜红,那得先蒸后嗮,方才能让其色泽红亮,若是直接煮制,那索饼的颜色是黑的。” “丘官人,您看——” “我盼了数年,时下只想见见幼年时吃到的那碗吃食……还请林厨尽管制作!”丘官人没有任何犹豫,回答道。 林芝苦恼道:“不是我不愿意制作,而是我铺里还有事儿,加上这面先蒸后晒需要三四日时间方才能够完成,也不能一直呆在您府里。” 丘官人不觉得这是何难事,直言道:“林厨尽管按您的时间来,到时制作完成,再使人来通报一声,我亲自到您铺里品尝。” 林芝应下这事,不过也没忘了院里制作的人:“咱们先坐下等等,说不得之中亦有味道相仿者。” 遗憾的是,直到最后一名厨人上台来丘官人也没寻到那记忆里的味道,最后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林芝身上。 第119章 林芝和沈砚刚回到铺里,林森和宋娇娘就急忙迎上来,手里还拎着一块沾着红色血迹的抹布:“好端端的,刚刚怎有人送了一大桶猪血来,还有好些猪杂猪肉?你们不是去丘官人家看热闹了吗?” 刚刚几名陌生差役将两缸子猪血、猪杂和猪肉送来时,可把夫妇俩吓了一跳。 尤其是那缸子猪血真真是腥气冲天,弄得搬运的伙计都一惊一乍,不小心洒了一些在外头,教两人还跟在后头收拾残局。 林芝把丘府里的事一五一十说清楚,连林森夫妇都听糊涂了。 两人对视一眼,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用猪血和面做索饼?这做出来能好吃?” 声音大的,林芝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哭笑不得:“爹娘,你们等着瞧就是!” 说罢,她转身进了灶房。林芝先吩咐帮厨们将送来的猪杂处理干净,准备稍后进行卤制,而自己则趁着猪血尚且新鲜时,先把猪血面给做出来。 她先舀了一勺猪血倒进盆里,加了些葱姜水搅匀备用,又取来面粉堆在案板上,中间挖了个窝,倒入少许调好的猪血水。 像寻常揉面那样,双手温柔出力,将面粉和猪血水糅合在一起,直到面团光滑,色泽鲜亮红润为止,再盖上毛巾让面团松弛片刻。 等面团松够了劲,林芝才拿起擀面杖,将面团擀成薄面皮,再反复折叠,最后用大摆刀切成极细的索饼。 沈砚和林森夫妇看着那团玫红色的面团,又惊又疑:“这就好了?” 不怪他们疑惑,到这里为止制作过程都甚是简单,与寻常的面团制作无甚区别,很难想象这索饼能好吃到让丘官人惦记几十年。 林芝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有一些准备工作没做呢。” 三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若是这么简单就完成,倒让他们觉得不踏实。 林芝没注意他们的神色变化,转头问了一句:“你们要不要尝一碗?现在下锅煮也成,就是口感和颜色有点不一样。” 三人瞅着那红通通的索饼,心里都有点犯怵,半天才陆续点头。 虽然刚刚芝姐儿揉面时的冲天血气,然后猪血与面粉混合时摊开的血腥色,教人瞧着甚是膈应,但这到底是芝姐儿做的吃食,应该不会难吃的吧? “……应该不会难吃吧?”等宋娇娘回过神,方才发现自己竟是说出了口,赶忙抬手捂住嘴。 “不难吃的,娘您不也吃过猪血肠吗?都是血制品,味道也差不多,就是头一回吃可能会有点不习惯。” 林芝一边解释,一边取了一块猪油。她把猪油放掌心里搓化,随即伸手把猪血索饼翻拌均匀,让每根索饼都裹上一层薄薄的油膜,再放进蒸笼,等水沸了上锅蒸,说要蒸两盏茶的功夫。 “这样蒸出来的猪血面是朱红色,待会儿我给你们直接煮的,颜色就要差一点,深褐色甚至有点灰黑。” 林芝说完,也不管蒸笼里的索饼,转身琢磨起配料来。 按丘官人的说法,当年那碗汤饼应该是碗底放些基础的调味,再浇上一勺猪骨浓汤,放入猪血索饼,再在上面码上各色卤猪杂。 可自家今日尝鲜,也不必等那么久的卤猪杂,林芝想了想,索性取了点洗干净的猪杂,先用盐、鸡粉、胡椒粉腌了腌。 紧接着林芝两边一起操作,一边灶台烧着油,准备炒猪杂,而另一边则烧上水,把刚切好的猪血索饼下了锅。 等索饼煮透,捞出来过了凉水沥干,盛在盘里,再舀上一大勺刚炒好的葱香猪杂,一碗猪杂拌饼就成了。 “不是说汤饼吗?”沈砚奇道。 “丘官人用的汤饼,要是我没想错的话所用猪杂是经过卤制的,现在做起来起码也得要个一个时辰。”林芝笑着说道,“咱们自个儿尝尝味,炒个猪杂拿来拌饼也足够了。” 林芝一边吩咐三人把猪杂拌饼端出去用,一边掀开蒸锅盖子,将刚刚蒸制好的猪血索饼取出,放在竹篓里,悬挂于通风处,等待时间让索饼慢慢风干。 忙完这些,林芝洗净双手,撩起灶房门帘走到大厅里,正瞧见着沈砚正在手舞足蹈,与林森夫妇二人描绘着林芝今日的表现:“那人被芝姐儿说得面红耳赤,捂着脸逃似的逃跑,可惜林叔宋婶没见到,那场景别提多好笑了!” “那位丘官人亦是可怜人。”宋娇娘要感性一些,不免唏嘘丘官人这些年的努力。她一边翻拌着面前的索饼,一边念叨:“为了一碗汤饼,寻了这么多年,中间也不知道给了多少冤枉钱。” 沈砚听见宋娇娘的唏嘘,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才开口道:“宋婶这话也不全对,事实上往前推数年,坊间还有另一种说法。” 听到八卦,林森夫妇顿时睁大双眼:“快说快说。” 就连林芝也忍不住加快步伐,走到三人身边坐下,一边翻拌索饼,一边听着沈砚说起往事:“丘官人与他父亲生前关系其实不算热络,甚至有些淡漠。” “听说丘官人的父亲本是穷苦书生,全靠其母亲家资方才读完书。只是这人高中状元,便生了花花肠子,据说去世以前已有相好的外室和子嗣,还几次三番想将人迎娶归家,只是在丘官人阻拦下方才没有成功。” “等丘官人父亲过世,他立刻就使人把那外室与异母弟弟打发去了乡下,那外室还曾前去衙门告状,想要丘官人抚养其弟,没曾想丘官人根本不承认这是自己父亲的孩子。” 沈砚一说,宋娇娘顿时撇嘴:“又是个陈世美。” “他倒是杀伐果断。”林森点点头,觉得丘官人的操作很是不错。 “的确,不过等他考中状元以后这些事儿就有碍名声了。”沈砚仔细说道,“据说没过多久便传出这碗汤饼的故事来。” “外头人见了,都夸他是孝子,连带着官声都好了不少,不少同僚都觉得他重情重义。” “不管是真心还是装的,能坚持这么多年,也比那些连装都懒得装的人强。毕竟这世上,多少人连父母的喜好都记不住,更别说记一碗几十年前的汤饼了。” 顿了顿,林芝又道:“说不定丘官人也惦记着那个时候,那个他父亲尚未发迹,一家人用好不容攒下的银钱,去购买一碗热乎乎的猪杂汤饼,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品尝的日子。” “芝姐儿说的是。”沈砚眸光沉了一沉,忽地想起自己的事来,只觉得自己或许是听多了旁人的闲言碎语,没有亲自观察,自是无法察觉那一抹藏在深处的真心。 “不聊这些了,快尝尝这猪血索饼到底啥味,待会儿凉了。”林森催促道。 说罢,他率先提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猪血索饼,等不及吹凉,就心急火燎地往嘴里送。 下一息,奇妙的异香瞬间充盈口腔。这猪血索饼入口并无他们预想的腥膻味,只带着淡淡的荤香与麦香,每一根都均匀裹着油和酱汁,软滑爽口,出乎意料的鲜美。 林森咽下一口以后,忍不住赞了一声:“爽快!” 再来他开始品尝上面的炒猪杂,粉肠头脆嫩,猪肝鲜甜,连猪腰也一点腥膻味都没,反倒是越嚼越香。 林芝还往里放了些五花肉片,肥肉里的油脂已完全煸炒到猪杂中,吃起来瘦肉边缘微焦,同时肥而不腻。 每每咀嚼一回,无论是五花肉还是猪杂内都有细微的肉汁溢出,激得几人根本停不下来,片刻功夫一碗猪杂拌饼便见了底。 三人很快吃得肚子溜圆,心满意足地打了饱嗝。就是沈砚有个疑问:“这个索饼,也不脆啊?” …… 过上三日,随着林芝遣人去丘府通报,丘官人也赶到林芝记来。他坐在外面大厅里,没在意旁人投来的好奇视线,只伸长脖子遥望着灶房的方向,盼着林厨能端出那碗自己念了几十年的索饼来。 不多时,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香味涌出铺子。紧接着林芝撩起帘子从灶房里走了出来,将手里那碗索饼送到丘官人面前。 各色卤制猪杂码在红色的索饼之上,汤汁澄澈,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丘官人没作声,夹了一筷子索饼,定定看了好半响才往嘴里送。 入口微烫,用力咬下去索饼是弹牙的脆! 丘官人虎躯一震,骤然色变,他怔怔地咀嚼着,用猪血制作而成的索饼带着独特的荤香,像是一柄小钩子,又像是悬着的鱼钩深入脑海,捕捉到那三十余年前的记忆。 那是寒风凛冽的冬日,女人牵着他的手艰难走在路上。他冻得瑟瑟发抖,饿得饥肠辘辘,每每问起,女人总说快到家了。 可那回家的路,好似走也走不完,等到最后他昏昏沉沉时忽觉得身体一轻,被拥入同样冰冷的怀抱。 过了好久,他才渐渐升起暖意。等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陌生人家中的炕上,屋里弥漫着香甜的气息。 很快,面前的老人注意到他苏醒,又端来热乎乎的汤饼……那是一碗让人吃了就想哭的汤饼。 正想着,泪珠从他的眼眶中落下,直让沈砚和林森夫妇瞪大了眼。 很快,周遭好奇围观的食客也注意到这一幕,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丘官人这是……哭了?” “难不成林厨做出来了?” 丘官人对周遭的声音置若罔闻,一筷子一筷子吃着猪杂汤饼,吃完了索饼和浇头,又将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第120章 丘官人将空碗放回桌上,又将筷子也整齐放在筷架上,安安静静坐着原地,没说话,也没抬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周遭人瞧着丘官人的反应,细碎的议论声渐渐变响,更有食客忍不住站起来往这边凑,意图看看丘官人的反应。 宋娇娘注意到这点,赶忙领着伙计上前劝说,请诸人都出了门,又把门暂时合上。 半响丘官人才缓过劲,颤着手从怀里拿出帕子,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抹去那隐隐落下的一滴泪。 林芝见状,方才走上前去,温声道:“丘官人,这可是您当年尝过的味道?” 丘官人摇摇头:“不是。” 正当林芝大吃一惊时,他哈哈一笑,方才解释道:“确实是此物,只是乡野粗食并不及林厨做的味道美味,还带着点腥膻味。” 丘官人说到这里,又是鼻头一酸。他不愿再回想往事,只好奇询问道:“林厨师如何想到,用猪肉制作索饼的?” 林芝笑着解释:“那日在府上听您说索饼口感发脆,又是红色,我便想到因冬日乡野之地难已囤积食物,备年货时除去腌菜酱肉外,留下的猪血亦不能浪费,故而很多地方都有将猪血与面粉、米粉乃至猪肉等物混合,或是做成血糕,或是做成猪肉丸子,亦或是做成这猪血索饼方便后续保存的习俗。” 顿了顿,林芝又道:“再者您说当年家境不丰,市井脚店肯定要省成本,用猪血做成的索饼味道特别,同时经过处理的索饼能放置三四个月,亦是降低成本的好法子,故而我想来当年那铺子老板,或许也是这般考虑的。” 当然林芝没说的猜测是,或许丘官人美化了自己的说法与这道猪杂汤饼的来历。 毕竟如同猪血索饼这类属于口味偏重的食材,更多的是出自民居,开店售卖者反而并不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藏匿的秘密,因此林芝没将怀疑说出口。 丘官人的情绪早已平复,听到这里克制又矜持地鼓掌:“不愧是林厨!” 他从随身的钱袋里取出厚厚一摞交子,尽数推到林芝面前:“林厨,非常感谢您的帮助,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林芝只看了一眼,便发现这钱已远远超出悬赏的银钱。 她有些吃惊:“丘官人,这——”是不是多了? 只是话刚说出口,林芝便猛地止住话头,忽然想到一点:这位丘官人乃是现任的光禄寺少卿,按照本朝的规定,他在此位上少则待上一年,多则会待上三年,若是自己成为副行首,往后两者的来往将会增加不少。 丘官人与其说是感谢自己,不如说是——交好自己? 不过三息时间,林芝便笑着收下了银钱:“让丘官人破费了,若是往后您还有什么吃食上的问题想要了解,或者寻我帮忙的,请不要客气。” 丘官人深深看了一眼林芝,笑着应下了。 等丘官人登上马车离开,新进来的顾客难掩兴奋地凑上前八卦,打听打听丘官人的事儿。 等得知林芝真做出丘官人寻觅十余年的吃食后,惊呼声此起彼伏。 很快,这事也传到魏厨那边,而他面前也摆着一碗几乎一模一样的猪杂汤饼。 事实上时下的挂面,南方的碱水 面,很多都会用到先蒸后晒的手法。 在林芝在丘府说用猪血和面与先蒸后晒以后,魏厨回到铺里也试着制作了。 没想到的是,这种方法不仅能让索饼保持鲜艳的色泽,而且口感也比一般的碱水面更筋道,煮熟并放入口中的瞬间,竟真有丘官人所描述的那种‘脆’劲。 魏厨慢慢吃完这碗汤饼,这种猪血索饼味浓而不腥,醇香而不膻,色红而不辣,油厚而不腻,味道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可偏偏在此之前,他从未曾听人提起过这物,想来此物乃是外乡的特产吃食。 魏厨僵坐在原地,半响吐出一口气来,心头闪过一丝不甘。 坐在旁边缝活计的年长妇人听到声音,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担忧地望向他:“朗哥儿,好好的怎突然叹起气来?” “我在想,林厨明明年纪比我小恁多,见识却很是广阔。”魏厨声音低沉。 “既如此,不如出去走走?” “我好不容易坐稳了主厨的位置,要是外出游历,起码得三五年时间才能回来。” 魏厨紧锁眉心,他与林厨江厨等人相似又不同,虽然好味斋乃是魏家的私产,但他父亲膝下子嗣众多,他是凭着天赋与拼劲,方才被父亲所看重,攥住这主厨的差事。 要是此刻离开,先前的努力岂不是全白费了? 妇人笑了笑,再次捡起手里的绣屏,一边细细查看,一边问道:“那你觉得家里其他兄弟,会比你强吗?” “怎么可能。”魏厨想都没想,直接答道。 “那不就得了。”妇人低下头,又做起手里的东西来:“你能拿到手一回,亦能拿到第二回。” 魏厨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摆,半响才起身出门。他还在暗自思考,不晓得跟随在身后的小厮已是急得额头冒汗。 他跟着魏厨好几年,好不容易熬到魏厨成了主厨,自己也跟着沾光,日子渐渐好过起来。要是魏厨走了,他也得跟着一道离开汴京,去外头遭罪。 可留在汴京,没魏厨在的话他也就是个寻常小厮,日子照样难过。 小厮观察着魏厨的神色,走出一段路方才说道:“郎君,您真要到外面去走走?” 魏厨没接话,神色淡淡的。 小厮偷偷观察着魏厨的神色,小声道:“可是好味斋这里可离不开您啊!况且我还听说三郎君准备拜崔厨娘为师学艺呢。” 魏厨脚步顿了顿,又往前走。 小厮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再说,郎君对林厨有意,您要是游历几年,林厨说不定便定下亲事了……” 魏厨脸色变了变,终是停下脚步。小厮觉得自己说话有用,愈发来劲了:“您觉得林厨手艺好,便娶回家里来,林厨知晓的,自然会都告诉郎君您,哪用得着跑外头去折腾自己的身子?” 魏厨目光冷了下来,暗骂没出事还不知道身边人竟已是心大,才过上几日好日子便乐不思蜀,单是不想跟着自己出远门,便怂恿起这起那了。 若是下回拿了银钱,岂不是甚都能做?魏厨没作声,教那小厮还以为说的正中魏厨的心。 直到半夜被人堵了嘴,捆进柴房,次日被送回签订契书的牙行里,小厮方才生起悔意。 可他连求饶的机会也没有,转头就被牙行送到外乡去当仆佣。 暂且不提魏厨的心思,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林芝稳扎稳打筹备选举之事,终是在一个月后得到了结果。 这日,宋娇娘在铺里张罗生意,时不时到门外张望一二,甚是心神不宁。 伙计上前说道:“宋娘子,有人要请林厨登门做席面。” “好,来了。”宋娇娘赶忙从门口走回柜台旁,热情招呼着登门的仆妇,细细记录下对方人家,以及宴请人数,餐食标准,以供林芝归来后查看。 柜台前除去宋娇娘外,另有仆妇也在忙碌登记其余预定餐食,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正当宋娇娘送走仆妇时,便见一辆熟悉的驴车停在门外,林芝正撩起帘子,一跃而下,大步朝着宋娇娘奔来:“娘!” 难掩欢喜的呼喊声顿时让宋娇娘心跳加速。她快步迎上前去,颤声询问道:“芝姐儿……成了?” 不仅铺里的顾客纷纷停下动作,好奇望来,就连隔壁的余娘子都拉着吴掌柜跑了过来,两双眼睛紧张地看着林芝。 林芝没绕弯子,大大方方地张开双手笑道:“您说呢?” 这模样哪里还用得着猜! 几乎话音落下的瞬间,宋娇娘尖叫出声,兴奋地扑向林芝。 “芝姐儿你太棒了!” “噢噢噢噢!林厨这是当上副行首了?”顾客们也激动起来。 “我的天,林厨现在才几岁?” “林厨怕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行首吧!” 余娘子也跟着笑:“可不是嘛!我打听过的,之前最年轻的副行首都二十八了,林厨可比他小多了!” “我的天!” “这可真是创了记录!” 众人议论纷纷,离开时还不忘把消息传开。没一会儿,就有不少脚店饭馆掌柜和厨子提着礼物赶来,要当面给林芝道喜。 林森见状,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表示要去铺里订一块牌匾好悬挂与外面,让大伙儿都知道自家芝姐儿成了副行首! 林芝正想劝他不用这么张扬,没成想就在这时沈砚竟是提着一块牌匾走了进来,亲手递到她手里。 林芝愣在原地,半响才轻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沈砚弯了弯眼:“上回你说要参选的时候。” 他笑着补充:“我说过的,芝姐儿你想做肯定能做到。” 林芝捧着牌匾,指尖拂过上面的字样,明明并非官府送来的正式牌匾,却让她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她张了张嘴,半响才轻轻说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迟来的魏厨立在门口,事实上他手里也提着块一模一样的牌匾,瞧见林芝抱着沈砚送的牌匾,还对着沈砚浅笑,脚步顿时顿住,半响才缓缓吐了口气,转身把自己手里的牌匾放回驴车里,再重新走进铺里。 “林厨,恭喜。”魏厨拱手道。 “魏厨。”林芝猛地回过神,赶忙转身迎上前:“这事还得多亏您当初提醒,不然我都不知道有这机会。” “哪用谢我?就算我不说,也会有人通知你。你能选上,全是你自己的本事!”魏厨朗声笑道。 “大家快进来坐,别站在门口了。”林森和宋娇娘忙着招呼前来恭贺的街坊与熟人,见林芝与魏厨正说着客套话,赶忙喊他们进铺子。 众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客人们陆续走了,魏厨几乎留到最后,方才开口:“事实上今日我来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说。” 沈砚眼里闪过一丝警惕,而后便听魏厨道:“其实再过几日,我便要离开汴京了。” “唉?”宋娇娘吃了一惊,“魏郎这是要去哪里?” “莫非有人邀请您去做席面?”林森想了想,有了猜测。 “还是您要去看看哪里的食材?”林芝好奇道。 “我自开始学习厨艺起,便没有离开过汴京。”魏厨坦然道,“与林厨比赛过后,我便觉得我的厨艺 到了瓶颈,想出去走走,看看外头的食材和做菜的手法,开阔开阔自己的眼界。” 听他这么一提,林森也是频频颔首:“好男儿就该多出去闯闯!只是这一去,怕是要三五年功夫罢?” “估摸是要的。”魏厨答道。 “你不是好味斋的主厨吗?”宋娇娘忍不住追问,“你这一去,铺里的生意可咋办?” “家里还有其他兄弟,撑得起门面。”魏厨摆摆手,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见他去意已决,众人也不再劝,只反复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凡事以平安为重。 魏厨一一应下,又和林芝聊了几句厨艺上的事,这才起身告辞。 沈砚见状,也跟着告辞。他走出门外,乘上车,驶出不远便遇见了停在路中央的驴车。 不出所料,魏厨站在旁边。 沈砚没有下车,只是撩起窗帘子,平静地看着对方。 没等魏厨开口,他沉声说道:“再过三日,便是今年秋闱的放榜日。” 魏厨听着没头没脑的话语,愣了愣,慢半拍方才回过神来,露出惊讶之色。 直到沈砚乘坐的马车离开,魏厨方才喃喃道:“……不会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暂且不提魏厨望着马车背影的震惊,林芝记铺里,林芝正摩挲着沈砚送的牌匾,心思早飘到了别处。 林森与宋娇娘交换了个眼神,随即目光又落在林芝身上。 宋娇娘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走到林芝身边,随口道:“芝姐儿,你在想啥呢?” “没,没什么。”林芝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把牌匾搁在柜台上,起身道:“我有点累,先回屋歇会儿。” 说罢,林芝匆匆往后院走,像是要躲开什么。 看着女儿的背影,宋娇娘瞬间精神抖擞。她丢下抹布,拽着林森的胳膊道:“你说我是不是得与女儿谈谈心,教她上点心。” “上什么心。”林森脸色黑沉沉的,声音酸溜溜的:“若是砚哥儿真有意思,自然也会自己登门……嗷!” 话还没说完,他的后脑勺就挨了宋娇娘的一巴掌。 “好女百家求不假,可你没瞧见春闱秋闱时,贡院门口多少人家等着捉婿?好男儿更抢手得很!” 宋娇娘收回手,双手叉腰,甚是不满:“咱们以前无甚家业,担心寻了人家,让芝姐儿遭人看不起,可有了家业以后我发现寻女婿也不是件容易事。” 尽管林森心里泛着酸,也不得不承认宋娇娘说的是正确的,就年初那光景,登门的媒人险些踏破门槛,可介绍的那些人真真是脏的臭的样样都有,糟心到让夫妇俩心灰意冷,方才同意了女儿的看法,暂时不管那亲事。 “砚哥儿跟咱们熟,无论是那时候帮助咱们,又或是在大理寺里为寻常百姓做主,他的品德是咱们有目共睹的。” 宋娇娘知道这看人不能看他对上位者如何,而是要看他对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如何。 人在面对上位者时会伪装,会顺从,而面对弱小者方会露出真实本性,甚至露出獠牙。 能为底层百姓讨回公道,能专注核实,不冤枉任何好人,对落难的他们,对普通百姓始终报以尊重和善意的沈砚,起码底色是有善意的。 这样的人即使改变,想来也不会走到拳脚相加,反目为仇的地步。 顿了顿,宋娇娘还补充了一句:“其实还有个我最心动的地方,那就是……砚哥儿无父无母。” “换作有婆母的,新妇进门怕是要被立规矩不说,对方能容得芝姐儿天天在外头管铺子?” 在亲事考量上,林森也不得不认可宋娇娘的仔细慎重:“只是芝姐儿上回说,暂时不想提婚事。” 宋娇娘反问道:“上回她得了新人新年会的优胜便来了恁多的媒人,你说这回呢?” 后头两日,接连有媒人登门造访,不过这回登门造访的已不是私媒,全部都是正儿八经的官媒,介绍的人家亦是一个比一个体面。 这个说的是七品官的三子,与林芝同岁,时下还在国子监读书的;那个说的是正值八品官的三十岁鳏夫郎,想聘林芝做续弦的;还有个说是家里开着好几家果子铺的,还是林厨的熟人,再一问竟是新人新年会零票出局的夏厨。 林森夫妇没一个瞧得上,可街坊邻里却羡慕得很,上门道喜,说林芝以后准是官娘子的命。 等众人知道林森夫妇尽数婉拒后,又难掩震惊,随后更是议论纷纷,说他们一家眼光太高,连官宦人家都看不起,不晓得要寻如何的门第。 此乃后话。 眼见登门说媒者络绎不绝,到了晚间,林森朝着宋娇娘拱了拱手:“是我糊涂。” “对吧?”宋娇娘叹气,“咱们芝姐儿就像块香喷喷的红烧肉,谁见了都想咬一口。砚哥儿是胥吏,有些人觉得没前途,都觉得那些官宦人家好,我倒是觉得不错,起码不会拦着芝姐儿做喜欢的事。 顿了顿,宋娇娘念叨:“再说余娘子上回还问我砚哥儿如何呢,说是街坊里好些娘子打主意,想探探他的口风。” 在普通百姓眼里,胥吏是一份薪资稳当的好差事。 “关键还是芝姐儿的心思。”林森道,“我看先探探她的口风,别到时候没这意思,往后见了砚哥儿尴尬。” 宋娇娘翻了个白眼:“探什么探?直说就是!砚哥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要是两边都成了亲,或是只有一边成了亲,他们还能往来吗?你忘了戚娘子当初上门的模样?” 林森沉默一瞬:“……也是。” 夫妇俩打定主意,当晚便寻到林芝屋里。宋娇娘开门见山:“芝姐儿,你对自己的婚事,有没有啥想法?” “上回不都说,不提这事的。” “不提哪行?这两日媒人都快把门槛踏平了!”宋娇娘抬手戳了戳女儿脑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说说,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 见父母非要答案,林芝也不装矜持了:“就想品行端正点,家里亲眷少些,院里没那养娘妾室的,还得同意让我继续经营铺子的。” 顿了顿,她又小声补充:“要是……要是人能俊秀些,身材好些,就更好了。” 夫妇逐一对照,越听越觉得女儿说的就是沈砚!宋娇娘没忍住,悄声问道:“芝姐儿,你觉得砚哥儿如何?” 林芝心跳错了一拍,绷着脸说道:“砚哥儿未提过这些事,爹娘莫要胡说八道。” 宋娇娘把林芝的神色变化尽数揽入眼中,嗯嗯啊啊几声敷衍过去,回头就给林森一个眼神:这事有戏。 宋娇娘晓得女儿脸皮薄,说笑几句便退出门外,拉着林森嘀嘀咕咕。此刻夫妇二人又开始愁沈砚无父无母,有意探听口风,却不知道寻谁是好。 “等他登门时,再探听一二?” “嗐,也只能这么办了。” 与此同时,魏厨一门心思处理好味斋的事。他先是卸下主厨职务,将差事交还与父亲之手,至于对方交给谁,这事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紧接着,他在家中整理行囊,准备离开汴京。 妇人未曾想他这么快便下定决心,在烛光下为其收拾整理好行李后,又埋首将交子缝在各处:“在外头别省着,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防人之心不可无,银钱都要分开放,切勿拿着大额的交子在外面走动……” “到了一处便去递铺,或是使人送信回来……” 转眼到了秋闱放榜日,天刚蒙蒙亮,魏朗星就醒了。自打交还主厨事务以后,他不必早起去百味斋内,日子瞬间清闲下来还让他怪无聊的。 魏朗星意兴阑珊,正打着哈欠时忽然想起沈砚那日说的话。 他坐直了身体,抬眸向窗外望去,只见清晨的阳光越过窗棱,落在桌椅上,映照出空气中飘飞舞空的尘埃。 “真去考了?怕不是随口说说吧?”魏朗星嘴上是这么说,却是身体力行地穿上鞋子,唤着仆佣更衣洗漱,准备驴车,打算去贡院门口瞧上一二。 虽然还未放榜,但从贡院门口到街道另一头早已挤满了人,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除去等候近两月时间,早已夜不成寐的学子外,还有准备蹲榜讨喜钱的闲汉、富贵人家的小厮仆佣、拉着入学岁数的孩童前来蹭一蹭文运的寻常百姓,以及穿着打扮不寻常的商绅官宦——他们多是想要榜下捉婿的。 当然,既然等候的人这么多,摊贩们也不会错过这等良机,故而道路两侧已摆满了摊子,到处都是叫卖声。 魏朗星本还觉得自己出门得早,等看到眼前这幕,也是无奈苦笑。 他意图挤入人群,试图寻觅一个能看到通告处的好位置。 可在场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故而魏朗星花费一盏茶功夫,愣是没有半点进展,倒是脚上踏着的鞋险些被人踩掉。 魏朗星狼狈不堪的退了出来,望着前面的人墙直叹气。 “郎君,小的挤进去。”跟随而来的小厮自告奋勇,仗着瘦小的身材意图往里钻。 优点是他身材瘦小,极容易钻进缝隙里,坏处是他力气也小,三两下又被涌动的人潮给挤了出来,一个屁股墩摔坐在地上。 魏朗星哭笑不得,抬手指向一旁的茶馆:“罢了,也不急于这么一时,我先去那边坐坐,等放榜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看。” 茶馆里亦是坐满了人,不过好歹这里每人要出茶位费,坐满了也比外头要好。 魏朗星点了一壶茶和两道零嘴,又唤小厮去外面买了早食,随即听起周遭人说的八卦。 茶馆里坐着的,大半都是学子,说的话题自然是围绕朝廷公文乃至各地传闻和消息,当然众人心寄科举,说不了几句又开始猜测起今年的省元会是何人。 “要我说应当是徐言徐兄。”有人开口提到,“他师拜严大家,之前我看过他所写的文章,真真是让人拍案叫绝!” “不不不,应当是候经文候兄才是!他可是国子监内数一数二的!今年的省元压注,他可高居榜首!” 众人为魁首花落谁家而争执不断,魏朗星边吃边听,反正他听到现在,那是一个人都不认识。 当然,也有人开口道:“有啥好猜的?说不得与前几年一般异军突起呢。” 正说着,外面的声音忽然变了。原本淡定坐着的学子也腾地起身,三三两两伸长脖子往外看去,就见一行官吏从贡院而出,将手上红榜张贴与墙上。 “省元是谁?” “走走走,我们赶紧过去!” 魏朗星亦混在人群中,正当他顺着人潮往红榜处而去时,突地听到一声高呼:“省元是……开封府沈砚?” 魏朗星脚步一顿,眼睛瞬间睁得溜圆。 “谁!?” 这一声惊呼并非出自他的口中,而是刚刚茶馆内闲聊的几人。 “沈砚?这是哪位人物?” “我怎么又未曾听说过?” “……老天爷,今年又出黑马了?” 魏厨耳边满是惊呼咋舌声,他一言不发,直走到榜单前,目光落向最顶端。 他下意识揉了揉眼,再看时,那两个字依旧清清楚楚。 “好家伙……”魏厨长长吐了口气,心里又惊又叹,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他那一丝丝情愫,一丝丝不甘,一丝丝遗憾皆是消融得干干净净。 至于沈砚,他今日并未出门,而是呆在自家老宅里。江管事早早遣了人去看榜,此时正背着手在屋里团团转,瞧着比沈砚这正主还要焦急慌忙。 沈砚看得头晕脑胀,连忙劝说道:“杏榜方才刚刚张贴出来,小厮再快也没这么快回来,江叔还是先休息下罢。”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阵阵马蹄声。江管事腾地推门而出,小跑往前去,正巧撞上从马上滚下来的小厮,对方见着江管事,张口便是五个字:“郎主是省元!!!” 第122章 “不可能……怎会这样!”与此同时,三姐儿盯着杏榜,手指死死掐进掌心,形若癫狂。 上辈子,她的夫婿明明是杏榜前三,而后殿试排在前十,可如今榜上郭官人的名字,竟是排在第九十五位。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三姐儿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三个字,脚步踉跄着走上前,死死盯着的目光像是要把红纸给戳破。 她却忘了,上辈子她们夫妇住在伯府,清净安闲,郭官人既有大把时间温习,还能向伯府相熟的士大夫、博士和诸位大师请教。 可这辈子,郭官人只能蜷缩在狭小客店,饱受噪音折磨。别说温习功课,安心读书,连安稳觉都没睡过几晚,能考出这般的成绩已是不易。 周遭百姓听到三姐儿崩溃的呼声,纷纷投来或是同情,或是了然的目光。 事实上今日像她这样面目扭曲,近乎失控的考生与家眷不在少数,毕竟能登榜的才是少数,大多数人满怀期待来到汴京,最后只落得一场空。 “娘子看着年纪轻,你家郎君想来也年轻,不如回去劝他再苦读三年,下次再来考便是。”有名闲汉见她哭得可怜,忍不住上前劝慰。 “你胡说八道什么?!”三姐儿猛地抬头,声音尖细:“我家郎君榜上有名,哪像你们这帮没出息的东西,怕是再来十回都考不上!” “你这娘子怎么说话呢?”旁边人听得皱起眉,反驳道:“人家好心安慰你,你倒恶语相向!” 至于那名好心劝慰的闲汉更是涨红了脸,大喝一声:“既然考上了,那你还和哭丧似的干嘛?不知道的还是你死爹死娘,全家都没了呢!” “你——”三姐儿勃然大怒,还想再骂,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原来是郭官人听到动静,挤开人群过来,见她跟市井泼妇似的与人对骂,气得眼前发黑,伸手扯过她,又从钱袋里摸出两张交子,直往闲汉手里塞:“对不住,我家娘子只是欢喜过度,失了分寸。” 那闲汉也有血性,被三姐儿这么一骂,一掌拍开郭官人的手,顺便还吐了一口唾沫:“呸!谁要你的晦气钱!” 周遭人如鸟雀般散开,只留郭官人立在路中央,一张脸忽青忽白忽红忽紫。 他只觉得喉中腥气翻滚,生生咽下那一口翻腾的血气,良久方才面无表情地看向三姐儿:“你到底是在不满意什么?” 三姐儿瞧着他得眼神,方才慌乱起来:“郎君?不是,我不是故意与他们起争执的,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的位置太低了些。” 郭官人想过别的,却没想到这点过。他气极反笑,脱口而出:“那我与你和离,让你寻一位位置更高的郎君,如何?” 暂且不提三姐儿与郭官人这边的争执,那边宋娇娘原想寻沈砚探探口风,没成想连着五六日,只有江管事按常来送瓜果时蔬,压根没见沈砚的身影。 宋娇娘等了又等,熬到第十日,终是忍不住在江管事送东西时问起:“江管事,近来怎不见砚哥儿来铺里?” 江管事闻言先是一愣,沉默片刻才带着犹豫道:“宋娘子,郎君近来有些事在忙碌,恐怕得再过半月才能来铺里。” 这话刚好被掀帘出来的林芝听见,她心里悄悄泛起一丝遗憾,林芝自然知道娘亲想要问些什么。 只是沈砚迟迟不来,难免让她有些七上八下。可转念林芝又迅速摇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正忙着呢! 前些日子,林芝得了得了光禄寺和饮食行的指派,要协助尤厨娘操办进士们的琼林宴。 上回参与元宵节宴时,她还只是个在果头手下打杂的厨娘,只负责两道果子的制作。 而这回却一跃成了和崔厨娘平级的负责人,压力可想而知。 同时林芝心 里清楚,琼林宴是朝廷出资的大场面,圣人说不定会带太子亲临,陪宴的都是六部大臣、翰林学士这般的高官。 要是能把这事办好了,往后她在饮食行的地位肯定能再往上提一提,接手大型宴席的机会也会更多。 对于这般的机会,林芝自是不敢懈怠。 这十日以来,光是光禄寺和饮食行,她便分别跑了四五趟,记了满满五大张纸的笔记,全是往年操办宴席的经验。 此刻,林芝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又低头翻看起手上的资料,今日她需要把这些东西都记在脑袋里,明日她还得跟随尤厨娘一道前去光禄寺,和其他负责人及御厨见面,品鉴菜品,调整菜单。 按往年的规定,身为副行首的她们亦要交两道菜品方案。不过尤厨娘也特意安慰他:“年年都有这要求,可入选的少之又少,你放宽心做就是。” 话虽如此,但林芝一点都不敢放宽心。 正所谓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作为被诸多同行选举而出,颇有名望且还是新人的副行首,她的一举一动恐怕都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再者,因着她出身脚店,未曾接手操持过大型宴席,这场宴席对于她来说也是一场考核。 若是她随随便便拿出两道菜品,借此来蒙混过关的话,不仅丢了自己的名声,往后怕是也没机会再接触大型宴席了。 “林厨这是在忙什么?”江管事心里还在纠结着宋娇娘问沈砚的事儿,又看到林芝埋头忙碌的模样,忍不住悄声问道。 “她啊。”宋娇娘与有荣焉,乐得合不拢嘴:“芝姐儿得了光禄寺的差事,正在筹备琼林宴呢!” 听到琼林宴,江管事的表情愈发古怪:“哦哦,那可真真是一桩大事。” “可不是嘛!芝姐儿回来说了这事,我才晓得前些日子秋闱放榜了,后头还有什么殿试?”宋娇娘提到这个,随口念叨了一句。 “今日便是殿试。”江管事接话,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宋娘子还有林厨,你们两位……竟是没听说秋闱放榜的事?” 宋娇娘和林芝皆是一愣,刚好从后院出来的林森接话道:“哎呀,这不是咱们家没读书人,去年来时也没秋闱,自是没想到这上面去。” 江管事方才恍然,这倒是,毕竟秋闱三年一回,若是家里没有读书人,倒还真容易错过……个鬼啊! 说秋闱是汴京第一大事都不为过,这一家子竟是都没关注。 江管事听得目瞪口呆,张了张嘴,想多说两句,可想起郎君特意吩咐过别声张的话,终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含糊道:“下回还是得注意一番,不然错过卖状元糕的时间就不好了。” 林森笑着应好。 几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随后江管事便匆匆告辞。 隔壁的余娘子见到江管事走了,出来转了转,与宋娇娘闲话几句后又回家里去了。 她拉着吴掌柜直叹气:“不成想沈郎君有这般的能耐,竟是高中省元。” 顿了顿,余娘子又叹了一口气:“可惜啊可惜,我原先还以为沈郎君能和芝姐儿凑一对呢,现在啊怕是泡汤了。” 说到这里,余娘子不禁抱怨起来:“你说林家这是咋回事?沈郎君都中了省元了,他们居然半点不知道!” 吴掌柜一边擦着饮子壶,一边劝:“人家的事咱们别瞎操心,说不定林家是故意装不知道呢?” “装什么装?江管事都这么问了,林掌柜和娇娘两人还傻乎乎呢,瞧着是真没听说!” “江管事这般,说不定是沈郎君有意教他瞒着呢?”吴掌柜觉得余娘子不懂男人心,“真是没意思,哪能让他们家管事日日变着花样送东西!” 余娘子听到这里,也是一怔。 吴掌柜话锋一转:“当然这也说不好,我也不知道沈郎君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思……唉,总归是林家迟了一些。” “若是尚为胥吏时,林家与沈郎君定下婚事,那真真是撞了大运。” 可现在成了省元,板上钉钉的进士郎,就是宰辅家的姐儿都娶得来,林芝的家境也不太够看了。 余娘子听出吴掌柜的言下之意,暗暗为林家可惜。可这事不太好说,她犹豫两回都没能说出口,最后还是吞回肚里,假装不知情。 又过十日,殿试成绩出。 余娘子特意跑去看榜,然后便在第一行见到了沈砚的名字。 “状元……状元!” “沈郎君竟是……状元!”她语无伦次,惊得目瞪口呆。 跟着一起来的吴掌柜也倒吸了一口凉气,状元之才,那是连公主都能娶得,这般的人物真的会娶林芝吗? 周遭街坊也有不少得知此事,前阵子还羡慕林家娘子有出息,这阵子又是可怜起林家人了,更有人拿着这事去念叨儿女,教他们不要眼光放得太高。 林森和宋娇娘最近出门,总能遇见一二这种同情目光,搞得两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只是他们没来得及多想,便在铺子门口挂上关门休息的牌子,又给铺里的伙计仆佣们放了假,再带上两名帮厨,跟着女儿乘坐上光禄寺派遣来的马车,一道前去琼林苑。 “此地乃是皇家园林,又被百姓们称为西御园。除去为新科进士举办琼林宴外,皇家节日宴饮乃至五岳祭祀也时常会在这里举办,最重要的是每年三月上旬时这里还会向百姓开放,可谓是前无古人的宫禁开放特例。” 尤厨娘一边说,一边领着一行人穿过朱红色大门。 刚进朱红大门,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道白玉石铺就的宽阔甬道,两侧立着修剪齐整的松柏,再往里行去更是豁然开朗,同样用白玉石铺就的广场、汉白玉栏杆的小桥流水,一路延绵至远处的亭台楼阁。 “你们开春时可曾来过?” “那段时间生意火爆,连着好两月都没休息,更是不晓得琼林苑开放的事儿。”林芝回答道。 尤厨娘往后瞥了一眼,与其他进了琼林苑便开始左顾右盼的帮厨不同,林芝神色平静,既不探头探脑往前凑,也没因好奇而放慢队伍进度,用眼角余光扫视着周遭景致,脚步不疾不徐,稳稳当当地跟随在自己身上。 既不局促,也不张扬的模样,让尤厨娘心下满意,同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就怕林芝被近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给蒙蔽了双眼,得意忘形,酿造出大祸。 眼见林芝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稳重,她放松下来,也笑着说道:“这两日还空闲着,若是林厨喜欢的话亦可以四下逛一逛。” 不少食材需要提前准备,加之朝廷为了安全起见,管控所有参与琼林宴的人员,一行人提前进入琼林苑,并要在宴会结束后方能离开。 琼林宴正式准备要两天后开始,因此前面两日时间他们也可以走动一二。 等准备工作开始以后,所有人便只能呆在规定区域,禁止进入其他地方。 紧接着尤厨娘抬手指向左侧竹林:“那片竹林后头是膳房,咱们今日先去那边看看安排,再去正厅看宴席布局。” 林芝应了一声 ,吩咐爹娘和帮厨们跟着引路的人走,自己则跟在尤厨娘身后,踏入被郁郁葱葱的竹林所围绕的小径,朝着膳房的方向而去。 还别说,即便是这些犄角旮旯,依然是一步一景,教人走在其中,心情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不过很快,林芝便没放松的心情了。竹林径道的最远端,忽地出现一名脸熟的光头厨师,见着两人便面露庆幸,大声疾呼:“尤厨,林厨,你们来得正好!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有部分贡品食材已经提前送来了,我们得赶紧过去看看!” 尤厨面色微沉,林芝也瞬间收了欣赏景色的心情。两人相视一眼,匆匆往前赶去。 第123章 这位光头厨子不是别人,正是先前新人新年会的评委,也是副行首之一,同福楼的王兆祥王厨。 上回新人新年会前五的同福楼王文,便是他的幼子。 王厨脸色沉得厉害,领着尤厨和林芝往膳房走,一边走一边与两人说明情况:“按规矩,除了要提前泡发的干货,其余鲜货该后日才到,每样食材的抵达时间半月前就定好了,谁知光禄寺那边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竟提前三日送了一批来。” 尤厨娘眉心紧锁:“怎么会犯下这等低级错误?” “谁说不是呢。”王厨叹了口气,深感心烦:“好在这事说到底是光禄寺的责任,闹开了也怪不到咱们头上,咱们只需看看这些食材会不会影响宴席,旁的不用多管。” 林芝听到这儿,眉尖微微蹙起:“王厨说得是,可若是他们后续凑不齐食材,咱们做菜品时也会受影响。” “不如咱们待会到了以后,先捋一捋,瞧一瞧情况,看看哪些食材能保障供应,哪些得提前备好替换方案?” “琼林宴上至朝堂、下至百姓都盯着,真出了岔子,对咱们往后也没好处。” 王厨微微一怔,深深看了林芝一眼,爽快点头:“你说得在理。” 三人达成共识以后,便加快脚步赶至膳房。 刚到门口,只见膳房外的空地上堆着几十只木箱,有大有小,有的封得严实,有的上方敞开,大多箱体裹着厚棉被,外层还缠了稻草保温,也有几只木箱外并无裹布,箱缝里还往外渗出滴滴水珠。 光禄寺的人已在一旁候着,手里拿着清单,各个眉心紧锁。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丘官人,他脸色难看地盯着那些个木箱,显然没料到自己再三谨慎,却还是在这等微末处摔了跟头,出了差错。 见着王厨、尤厨和林芝到来,丘官人勉强调整了神色,拱手说道:“有劳三位帮忙查看。” “职责所在。”王厨严肃地回了一声,随即与尤厨和林芝一道上前查看。 林芝随手摸了一把没有盖着棉絮的木箱箱壁,入手冰凉冰凉的,隔着箱壁都能感受到溢散而出的冷气。 其他木箱里存着什么,林芝不知道,可那木箱里存着的八成是鱼虾之类的食材。 即便现在天气渐冷,又用冰镇,可冰再多,如鱼虾这类娇气的食材也撑不住三日。 林芝:“这里有冰窖吗?” 尤厨娘迅速给出答案:“有。” 丘官人精神一振:“我立刻让人去冰窖看看,瞧瞧还能腾出多少空间。” 顿了顿,他面上升起一抹杀意:“我先回光禄寺查一查,看看到底是何人胆敢在这事上做手脚,后续不能再有任何问题。” 王厨赶紧拉住他:“我知道您急着查事情,可现在还有更紧急的事儿要办。您得先留下跟咱们对账,看看这些食材缺不缺,能不能从别处调补。” 丘官人脑海中的怒火一熄,暗道自己糊涂,故而将调查的事情交予属官,自己则亲自负责清点食材的事情。 王厨话音落下,尤厨也开了口:“那王厨与丘官人一起,我与林厨一起?咱们分头清点食材,速度也能更快些。” 林芝欣然应允,而王厨和丘官人也并无意间。四人赶忙唤来差役,准备将面前的木箱逐一打开,将运送而来的食材检查一番。 林芝眼尖地注意到,尤厨娘绕开那两箱未裹着稻草与厚棉被的木箱,走至一旁,吩咐差役拆开另一个箱子。 “尤厨,那边的箱子是——” “那些个,多半是渔获。”尤厨娘脸色不好,悄声说道:“尤其是最大的那个木箱,按我前三回的经验,只怕里面装的是鲟鳇鱼!” 林芝心中惊骇,而尤厨娘恐她不知情况,又悄声补充道:“皇家所用的鲟鳇鱼,一条便有数百余斤重,每年捕捉几条,使用几条皆有定数。若是这物出了差错,哪是那么容易寻别的食材替代的?” 顿了顿,尤厨娘悄声道:“我知道你心善,可官场里的人比你想的黑,说不定几句话就把处理的事推给你,到时候颠倒黑白,黑锅就全扣你头上了。” 林芝抿了抿唇,自知刚刚劝说王厨的话还是出格了一些。 时下可不是企业,你做不惯便能转头走人,这里做错了事,说不得便是一顿板子,压入大牢,甚至丢了性命。 林芝吐出一口长气:“是我冲动了。” 尤厨见林芝听出自己的善意,方才笑了笑。她带着林芝走上前去,两人所选择的这箱打开以后,里面果然只是些寻常食材,例如冬笋、莲藕、山药,银耳等物。 “拿到膳房里,这几日便用了罢。”尤厨瞥了一眼,吩咐一句。 “哎。”差役们的反应亦是如此,将这一箱食材随便装进竹篓里,便送往膳房。 林芝经过前面那一岔事儿,已想好要后头不发表意见,只认真在旁看着。 在尤厨娘的提点下,林芝发现了自己的弱点:她还保留着前世的小民心思,加之家里生意扩张也不过一年光景,店铺远不能与汴京城内有数的酒楼媲美,更不清楚更上层的习惯。 她如今要做的,便是学习。 林芝打定思绪,将自己的位置摆正,认认真真按着尤厨讲解的去做,时不时记录下尤厨的态度和反应,准备回去以后再行斟酌思考。 果然往后几箱也都是寻常吃食,待到这些箱子拆完,四人目光落在最后几箱未用稻草与厚棉被包裹的木箱子。 尤厨无视最大的木箱,示意差役打开旁边的箱子。打开一看内里抱着一层松针,再往里是冰块与水桶,内里有活物上下流窜。 林芝还是头回见这般的包装,好奇地探身望去,脱口而出:“筷子鳝?” 这筷子鳝乃是春秋季常见的时令食材,在冬季便要罕见得多。主要是随着天气寒冷,鳝鱼的活动和摄食会逐渐减缓,大多数时间都会沉入淤泥内,不但捕捉困难,而且口感也会与秋季鳝鱼出现差异。 另外筷子鳝指的是部分细巧的鳝鱼,以及幼年的鳝鱼。等到冬季时,幼年鳝鱼已成长许多,无法达到制作菜品的要求,加之时下也没有人工养殖的能力,光靠捕捉筷子鳝自然更加困难。 顿了顿,林芝轻笑道:“看来咱们运气不错,这物还算好养活。” 尤厨娘深以为然,唤来差役仔细交代:“把这些鳝鱼都送到暖房处,温度无需太高,盆里的水放得浅一些,弄些池子里的水草放里头,再上面搭个架子,每日看上两眼,每两日换一次水便是。” 琼林苑乃是皇家园林,暖房数量自是不少。听到尤厨娘的吩咐,差役喏喏应声,只不过他还未离开,又被林芝唤住。 林芝又补充两句:“既然要放五日,中途还得喂上一回,用些活鱼苗,又或是蚯蚓皆可。” “对了,每盆里放上两三条便是,不要把所有鳝鱼都放在一块儿。” “是,小的明白。”差役仔细记下,方才唤上几名同僚,将筷子鳝运到后头去。 正当林芝与尤厨讨论之中,旁边的丘官人和王厨也处理完那些鱼鲜,目光落在最后的大木箱上。 丘官人的心七上八下,只盼着莫要是那物。可等差役将木箱打开,鱼腥气溢散而出时,他的脸色也陡然变了。 半响,王厨方才低声叹道:“怎么偏偏是这个!” 林芝和尤厨闻声望去,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条巨大无比的鲟鳇鱼! 林芝刚被尺寸所震惊,而后便发现不对,这条鲟鳇鱼身上的冻冰竟是化开大半,鱼肉呈现出不新鲜的颜色,俨然已是无法使用了。 痛心浪费之余,林芝的心也直往下沉,就连尤厨娘也没忍住,脱口而出:“糟糕了……” 至于丘官人已面色灰败,只觉得自己的官帽恐是到此为止。 实在是鲟鳇鱼珍贵,又是自金国而来的罕见之物,放在宫中也是年节宴席上所用的珍馐。 为了保证圣人与皇室能品尝到这一道美味佳肴,故 而冬季会提前多月开始捕捞,捕捉到的鲟鳇鱼放入圈内豢养,直至严冬到来。 每逢严冬到来,新年将至,负责捕捞的官吏差役便会凿透坚冰,捕捉相应鲟鳇鱼,将其捋直、浇水、挂冰,使鱼身表面形成一层冰壳,起到保鲜和保护的作用,然后用黄绫裹好,再用专车送往汴京城。 通常都有规定的时间,让马车提前一月出发,而琼林宴所用的鲟鳇鱼亦是提前发信而去,让他们提前派遣送出。 林芝想到这里,忽地一愣。 她走到近处,看了看已经全部打开的木箱,忽地发声道:“送来的只有这一条鲟鳇鱼?” 沉浸在颓败气氛之中的三人忽地一怔,猛地回过神来。丘官人忽地醒过神来,登时变了脸色:“对啊!” 按理说为了防止变质,依照当年的天气情况,一批会送来五至十条鲟鳇鱼。 偏偏提前几日抵达,偏偏还是条即将腐败的,难免教人怀疑是不是运输途中便出现了问题。 他面目扭曲又狰狞,猛地看向押送货物来的差役:“剩下的鲟鳇鱼呢?” 差役吃痛惊呼道:“我,我,小的,小的不知!” 暂且不说如如旋风般离开的丘官人,以及光禄寺各处官吏间的问题,林芝走近细细打听鲟鳇鱼,见其体表黏液发黏,双目浑浊凹陷,已进入腐败状态,甚是可惜。 她前世处理过最大的鲟鳇鱼,也不过五百来斤重,那取出的龙骨,再用九珍汤炖煮,其味堪称绝品。 没曾想如今摆在跟前的这条,便比上辈子见过的要大上一号。 尤厨还以为林芝未见过这般珍奇食材,上前安慰道:“无妨,后头还有呢,等到过年年节时数量更多,到时候你取一二拿去用都可。” “龙筋龙骨亦可?” “……嘿!”尤厨听到这里,惊诧地上下打量林芝,手上用力拍拍林芝的肩膀,嘟嚷着:“你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来路,怎晓得鲟鳇鱼最重要的便是这两物?” “能拿到吗?”林芝没回答尤厨的问题,就关心这个。 “啧。”尤厨沉默半响,气呼呼地抬手给林芝一个脑瓜崩:“你想要,我还想要呢!” 鲟鳇鱼的鱼骨和鱼筋,那是最顶尖的食材,只要你会这门手艺,那御膳房或是国公府都会为你打开大门。 尤厨都没能亲自手上过几回,她没好气道:“我和你说顶多就些鱼肉和鱼籽,其他的别想了!” 林芝咂咂嘴:“唉……” 尤厨冷漠:“你唉也没用!” 第124章 这场鲟鳇鱼引发的风波,后来竟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林芝暗叹一声官场水深,便已没放在心上,回头便将自己准备的菜品呈送上前,等待核查。 这边还未得到核查的消息,次日尤厨娘先登门造访。 一进门,她便将手里拎着的食盒塞进林芝手中:“喏,是丘官人得知你对鲟鳇鱼好奇,特意托我带给你,让你拿回去尝尝鲜。” 林芝打开食盒,最上层摆着的正是鲟鳇鱼籽,只见这一层的底部铺着细棉布,上面铺着熏制过的松针,再上面则摆着墨绿色的鱼籽,颗颗比黄豆还大,透着油亮的色泽。 宋娇娘凑过来,眼睛瞬间瞪圆,伸手想碰又缩了回去,指尖在围裙上蹭了蹭:“这是什么鱼籽?竟这么大!而且这颜色也好生奇特!” “这是鲟鳇鱼的鱼籽,乃是皇家贡品。”林芝递到宋娇娘跟前,向她描述那鲟鳇鱼的模样。 听说那鱼竟是有十几米长,体重足有几百上千斤,宋娇娘也止不住张大了嘴:“我还真没见识过。” “娘要不要尝尝看?”林芝取出瓷制的汤勺,舀起些许送到宋娇娘面前:“这是腌制过的,能直接吃。” “那,那我试试看!”宋娇娘听着皇家贡品四字,早已是跃跃欲试。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汤勺,将数颗鲟鳇鱼籽送进嘴里,舌尖先接触到的是薄而坚韧的外膜,只需唇齿微微发力,啵啵的脆响声便在口腔中炸开。 林芝也拿起汤勺,舀起数颗放入口中,咸香的汁水四溢而出,让独特馥郁的鱼香送入鼻腔,将大海的鲜味送入口腔的任何一处。 林芝双眼放光,只那么一口便能确定这物的品质不亚于典藏级的珍品! 只可惜时下没有保鲜的手法,故而还只能用腌制来处理鱼籽,口味上便偏咸了一些。 思绪落下,林芝便听到一叠声的惊呼:“水水水水——” 她回转身看去,只见宋娇娘眉心紧紧拧成一个疙瘩,嘴角也直往下撇,双手胡乱抓着,只摸到桌上的茶盏,仰头猛灌了两口,才喘着气放下茶盏:“这也太咸了!圣人跟皇室竟爱吃这个?” 林芝看着她这模样,乐得前仰后合:“毕竟这物原本应是秋季产的,时下是过季了的,用盐腌制的,娘吃不惯也正常。” “想不通,想不通。”即便女儿这般说,宋娇娘任然想不通。要她说这咸不拉几的鱼籽怕是要配着白粥才能勉强吃下去。 就这,还是皇家贡品。 宋娇娘肃然起敬:“毕竟是皇家人,口味都如此特别!” 林芝:“……?” 她哑然失笑,将鲟鳇鱼籽放到一边,往下层望去,这里摆着两个罐子,一罐是整块腌制好的鲟鳇鱼肉,另一罐则是油浸鲟鳇鱼肉。 要晓得,后世运输技术发达,尤其是随着鲟鳇鱼的养殖技术成熟,想要吃到尺寸较小的新鲜鲟鳇鱼已不是难事,加之鲟鳇鱼味道极其鲜美,故而后世大多数的饭店酒店都是直接取用新鲜的,像是这般腌制或是油浸处理的,林芝都还是头回见到。 林芝捡起一块咸鱼干,细细查看,侧面肉质呈现出极其美丽的淡粉色,间或交错着由油脂渗出而形成的金色纹路,同时肉质竟然还有着弹力,并不是那种腌制彻底,硬邦邦的。 再来看那罐子油浸鲟鳇鱼,切成小块的鲟鳇鱼干泡在鲟鳇鱼油之中,打开封口便有浓郁的鱼香溢散而出。 林芝夹起一小块,尝了尝味道,鲟鳇鱼肉应当是油炸之后再放入其中的。随着浸制时间变成,油脂渗入鱼肉之中,只需微微吮吸,肉便从鱼骨上脱落,在舌尖上融化,那股子鲜香真真教人眼前一亮。 “娘。” “嗯?”宋娇娘尝过鲟鳇鱼籽,就对这玩意失去了兴趣,时下正坐在椅子里,捡着甜枣吃呢。直听到女儿的呼唤,方才重新起身走过来看:“怎么了?” “这物,明早上您配粥试试,肯定好吃!”林芝将油浸鲟鳇鱼肉推到她面前,笑道。 瞧宋娇娘警惕的模样,她赶忙补充:“不咸,老香了!” 宋娇娘这才放心,而林芝则拿着鲟鳇鱼干,琢磨着要做道什么菜来尝尝味儿。 很快,她便有了想法:“娘,我去膳房一趟。” 等到了膳房以后,林芝便取刀刮去鲟鳇鱼干裸露在外的部位,而后又用热水冲洗,又特意检查了顶部和腹部,发现经手人处理得相当干净。 这整块的鲟鳇鱼干自是不能单做一道菜,林芝打算来做上三道。 首先,她持刀将鲟鳇鱼干切成一大一小两份,其中大份的切成骰子丁,而后分成两份,准备一共做三道菜。 林芝先将小份的鲟鳇鱼干切成尺寸合适的薄片,再将五花肉也切成大小相仿但要略略要厚一些的薄片,经过少许调味后,将两者交错在一起,摆上姜丝,随即热气上锅蒸制大半盏茶功夫。 紧接着,她再来准备其他的食材。首先林芝将茄子切段,再将五花肉也切丁再剁成肉泥。 这里五花肉是为了给茄子增香,故而可以切得细腻点,只保留少许的颗粒感即可,最后再备上一些葱姜蒜,便可开始炸制茄子。 茄子要好吃,就得有油,可这炸的时候却得越少越好,所以要用宽油炸制,后世也有人用蒸锅蒸制,减少油脂,不过口感自是不如前者。 等茄子炸得外皮焦脆后,即可捞出,再过水焯去多余的油脂,便可放到旁边待用。 再然后,林芝还将鲟鳇鱼干放入油锅炸香,沥干油份,重新再倒入新油,放入五花肉、姜末和蒜末煸炒出香,再将鲟鳇鱼干也放入其中,并倒入豆瓣酱与酱油等物继续炒制。 待所有食材都爆出香味后,往里加入高汤、少许盐、砂糖以及蚝油等物,随即将茄段全数倒进锅中,让其吸收汤汁。 然后只需勾芡,让汤汁裹在茄段上,最后再大火收干汤汁,伸出后往上些葱花。 不过半盏茶功夫,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咸鱼茄子煲便做好了。 林芝将蒸锅里的鲟鳇鱼干蒸五花肉取出,而后便将目光转向第三道。 最后一份,她准备用鲟鳇鱼干来做炒饭。林芝先打上数个鸡蛋,只用蛋黄不用蛋清,而后先将蛋清炒制,切成细颗——这一步其实正常炒制里不需要,不过林芝下意识不爱浪费食材,加之又是打算一家人用的,故而便单独炒制,给炒饭添加点色彩。 再来取用四只鲜鸡腿,脱骨并将鸡腿肉切成丁待用,配上前面没用完的配料,即可开工。 起锅,热油,爆香葱姜蒜末,再将鸡腿肉丁放入其中,这里不用将鸡肉煎制两面金黄,只需熟透即可一并盛出备用,只留下刚刚炒制葱姜蒜和鸡肉的油。 这时,林芝再往里面加入鲟鳇鱼干,煎制两面金黄,再放入大量的葱、蛋黄液和米饭。 等到米饭裹上蛋黄液,变得金灿灿的,便可将蛋白与先前炒好的鸡腿肉尽数加入其中。 翻炒均匀,即可出锅。 林芝盛出炒饭,抬头便看到桌案前竟是围着一圈人。 她走上前去:“你们围着做甚……丘官人?还有王厨?尤厨?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丘官人唤我来查看膳房的准备工作。”王厨笑道,“刚刚我和尤厨去你那寻你,结果你娘说你已到膳房来了。” “你这速度,牛啊!”尤厨冲着林芝竖起大拇指,“这才刚刚给你送去,你便开始捣鼓了。” 顿了顿,尤厨转身又看向丘官人:“我上回没骗您吧?瞅瞅,林厨真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用用看呢。” 丘官人嗯嗯啊啊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听了什么,视线尽数集中在这三道菜上。 王厨双手环抱胸前,静静看他。直到场内渐渐安静下来,丘官人方才回过神,抬头一双饱含渴望的眼睛便落入众人视线内。 王厨翻了个白眼:“停停停,你当你还是二十年前英俊潇洒的状元郎呢?现在卖乖,可没人见着。” “呸!你就是嫉妒。” “谁嫉妒你?瞧瞧你那样,脑袋都快扎进人菜里。” “呵呵。”丘官人不语,只是捋了捋乌黑的头发,目光在王厨头顶转了转。 尤厨懒得理会二人,与林芝悄声解释两句,别看丘官人和王厨吵吵闹闹,两人还是相交已久的朋友。 林芝眨眨眼,又想起那日王厨说不必担忧责任落到自己身上的话,再回想他来寻自己与尤厨时的急切,顿时恍然,恐怕王厨当日的话语是冲着自己说的。 林芝想通了这点,顿时尴尬不已,眼见丘官人与王厨还在斗嘴,她笑着开口:“既然丘官人想尝尝,便尝尝吧,这鲟鳇鱼干本就是丘官人送来的。” 丘官人顿时一乐,喜笑颜开,当即便欢欢喜喜的拿起筷子。 眼瞅着丘官人的筷子即将落下,王厨冷不丁询问道:“他送了你几块?不会就一块尝尝味吧?” 林芝尴尬一笑,王厨一看便知道答案,斜着眼睛瞅丘官人:“瞧你这小气的样……” 丘官人动作一僵,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又不好意思说,毕竟这鲟鳇鱼干数量有限,且他也不知道林厨竟是会制作,生怕浪费了那难得的佳品。 他的手举在半空中,垂首看了看面前三道菜色,干巴巴道:“麻烦林厨了,回头我再送些到林厨那。” 丘官人颇为尴尬,拿着木筷的手上下起伏几回,却是不曾落下。 王厨没搭理他,更没有解围的心思,而是美美夹起一根茄条。 打从刚才起,他便对这段炖茄子颇有兴趣,瞧那茄条卧在汤汁之中,每一根都吸饱了汁水,外层裹着肉糜与鲟鳇鱼干,茄香、猪肉香与鱼香融为一体,散发着极具诱惑力的香味。 王厨很是好奇林厨会如何将鲟鳇鱼干与茄子组合在一起,故而第一时间便取用了这一道。 他吹了吹凉,旋即咬上一口。 下一息,茄条里的汤汁便喷涌而出,刚刚那吹凉只吹到表面,却是完全没能盖住内里,几乎是刹那间茄香肉香鱼香充斥整个口腔,使得王厨的身体不由地颤了颤。 第一感觉是烫。 王厨张开嘴,努力哈气,降低着茄条的温度,却是不舍得吐出来。 同时他不由地看向林芝,上回评测时他只知道林芝的果子手艺出类拔萃,却没曾想到她在炒菜上也颇有建树。 林厨……连二十岁都不到啊! 王厨闭上双眼,细细感受茄条润滑的口感,再来是那鲜美的汤汁,那咸香适口的五花肉与存在感十足的鲟鳇鱼干。 半响,他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该让幼子也与林厨交流交流,学习学习。 第125章 尤厨见王厨这态度,哪还不明白这道菜定是对了他的胃口。她夹子一筷子送入口中,顿时眼前一亮, 茄条口感润滑,一吮一吸便是满满的汤汁,炖到软烂的茄肉裹着五花肉沫和鲟鳇鱼干渐渐混在一起,各种香味交杂混合,又是层次分明。 尤其是鲟鳇鱼干与其他食材融合得恰到好处,同时也没有被压制住,反而在其余食材的配合下风味更显张扬,这表现更让尤厨惊叹,频频颔首,最后更是冲着林芝竖起大拇指:“厉害啊!没想到鲟鳇鱼干竟是与茄子这般搭。” 说罢,尤厨又与王厨一道你一筷我一筷地品尝起来。 丘官人见两人大有横扫一空的架势,顿时心急。他哪里还顾得上刚刚的羞赧,赶忙也夹起一筷子品尝。 仅吃了一口,丘官人就感觉口中生津。此前曾提过他年少家贫,难有肉食,偶尔才有野物打打牙祭。 难得吃上肉食的日子,一家人自是连皮带骨,半点不能浪费。为了让家里人都能吃得饱饱的,他们总会熬煮成肉汤,再往里尽可能堆满蔬菜,以便诸人都能尝到肉味。 年幼的他嗅着屋里氤氲的肉香,流着口水。等到那一锅肉汤送到跟前,他赶忙会舀上一勺汤汁浇在米饭上,再夹上两块茄子芋头什么的,狼吞虎咽而下。 而如今,他便有这般的冲动。 丘官人左右看了一圈,不用他开口说话便有机灵的差役盛了米饭送来。 他把吸饱汤汁的茄条搁在上头,一口米饭一口茄条,吃得不亦乐乎。 王厨没空嘲笑丘官人,又将注意力转向那道鲟鳇鱼干蒸五花肉上。 眼前这道菜与刚刚的鲟鳇鱼干茄子煲一般,光是卖相就非常诱人——金黄的姜丝、翠绿的葱花落在琥珀色的肉片与鱼干上,整道菜油光滑亮,光看着便让人口齿生津,恨不得取一份米饭来。 王厨没夹起鲟鳇鱼干,而是夹起一片五花肉来。 五花肉片半肥半瘦,经过蒸制以后得肥肉入口即化,尝起来油而不腻,更显滋润,同时还吸收了满满的鱼香。 再来是鲟鳇鱼干,鲟鳇鱼干的咸味被五花肉吸收大半,带着海味的鲜美咸香,同时肉质紧实饱满,油润醇厚。 每咀嚼一下,嘴里便泛起一股五花肉与鲟鳇鱼干混合的香味。 唯一的问题就是有点咸。 王厨欣然拿起一碗米饭,迫不及待地放上五花肉和鲟鳇鱼干。 很快,莹润的米饭便吸满了咸鲜油脂,每口都绵润够味。 咸香不冲,肉香不闷,两种鲜味缠在一起,只让人忍不住一口又接着一口。 待到两道菜品用罢,三人瞧着炒饭的眼神都分外火热起来。 丘官人率先盛出一碗,盛出一勺放进嘴里,刚炒制好的炒饭还冒着热气,油香蛋香裹着鲟鳇鱼干的咸香一并涌入口中。 油炸过的鲟鳇鱼干松脆咸香,咀嚼时带着海味的干香, 经过炒制的鸡肉粒外表焦香,内里多汁鲜嫩,配上鲜甜多汁的蔬菜,让人食欲大开,完全停不下来。 等用完三道吃食,丘官人已恨不得回到今日早上,那时的他定然会将手上能拿到的鲟鳇鱼都送上去! 丘官人暗暗后悔,王厨和尤厨则暗暗称奇,他们往日都是将鲟鳇鱼干作为极鲜至美之物,多是用于炖煮高汤,倒是鲜少与寻常食材搭配。 这样一想,倒是可以拓展拓展想法,试试看别的新奇菜色。王厨更是想起好味斋的魏厨来,副行首中便有几人对他放弃主厨之位,又去外界游历之事颇不看好,而知道内情的王厨时下觉得不如让自家儿子也去走上一遭,说不得能有旁的见地。 与此同时,王厨和尤厨也不好意思白吃林芝做的,索性也使人取了食材,当即做上几道菜品,请林芝带回去品尝一二。 林芝嗅着缭绕在膳房里的香味,便已是食指大动。她不劳旁人送去,亲自提着食盒回到下榻的院落,准备与等候多时的林森夫妇分享。 “芝姐儿,这是你做的?”宋娇娘接过食盒,好奇道。 “不是。”林芝赶忙把今日发生的事儿告诉夫妇俩,“我做的已被丘官人、王厨和尤厨吃光了,王厨和尤厨不好意思,便亲自下厨做了这几道菜,让我尝尝他们的手艺。” “王厨和尤厨的手艺?那可不得了啊!”林森听到这里,顿时双眼放光:“那位王厨可是同福楼的当家主厨,同福楼的价位可比聚友楼还高上一档呢!” “尤厨亦是,她原先还在樊楼里担任过厨师,而后方才在熙春楼里担任主厨。”宋娇娘跟着附和道。 熙春楼之名与聚友楼过去相仿,而随着聚友楼颓势渐显,如今也渐渐占了上峰。 更不用说王厨所在的同福楼,乃是户部辖下酒楼,简而言之王厨也可以算是编制内人员。 林芝看着两人受宠若惊的模样,不服气的哼哼:“你们女儿已经和你们嘴里很牛逼的人一起负责了哦?没必要这么惊喜吧!” 林森夫妇赶忙停住话语,相视一眼,纷纷上前哄劝起女儿来。 林芝这话也没说错,能与王厨和尤厨同时主持活动,可见女儿的水准与他们亦是齐平的嘛。 夫妇俩轮番说着好话,方才让林芝重新露出笑靥来。她将食盒盖子打开,将其中的菜品尽数拿出,摆在案上。 率先映入林森夫妇眼帘的是一道名为手撕风晾鲟鳇鱼脯的蒸菜,撕扯成细条的鱼肉丝堆得满满当当,上面洒着葱丝和胡麻,瞧着甚是诱人。 “这也是鲟鳇鱼干做的哦。”林芝不忘介绍道。 这道菜出自王厨之手,王厨并非直接撕开使用,而是先将鱼干用温水浸泡片刻,而后顺着鱼肉的纹理撕开成鱼肉丝,而后上锅先烟熏后蒸制而成。 出锅时香气馥郁,直教在场人连连吞咽口水。 紧接着林芝拿出另外一道,这道则是出自尤厨之手,名为腌鲟鳇鱼花胶炖乌鸡。 这道菜是用鲟鳇鱼干作为提鲜之物,搭配花胶与整只乌鸡,鸡汤炖得温润鲜醇,鸡肉、花胶和鲟鳇鱼的鲜味能完美融合,相互托举,让鲜味更上一层楼。 宋娇娘嗅着诱人的香味,重新对鲟鳇鱼升起好奇来。 除去两道鲟鳇鱼所做的菜品外,食盒里还有一道荔枝虾球与一道清炒时蔬,另外还有一笼米饭。 林芝把菜都摆在桌上,招呼着爹娘来尝尝鲜。宋娇娘毫不客气地落座,拿起汤勺便给郎君女儿各自盛了一碗鸡汤尝尝鲜。 因着炖煮的是乌鸡,故而汤色要略深一些,却同样清亮无比,飘在上头的鸡油被撇得干干净净,只留胖嘟嘟的花胶和鸡肉等物沉沉浮浮。 不过让宋娇娘疑惑的是,她寻来寻去,竟是完全没看到鲟鳇鱼干的踪迹。 “真的有鲟鳇鱼?” “真的有。”林芝可是亲眼瞧着尤厨往里放了鲟鳇鱼干,不然此刻她估计也要怀疑一下自己了。 林芝有个猜测,故而决定从汤中寻觅答案。 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舌尖最先接触的时候汤汁尚且顺滑,而等汤汁在口中转了一圈,那股子黏劲儿渐渐强烈,温滑的胶质裹着舌尖,霸道得很。 紧接着属于乌鸡与海鲜的鲜醇慢慢散开,没有一丝腥气,层次分明,香味丰富且浓郁,却又不会令人厌烦,鲜甜的味道直直勾住味蕾,让人觉得欲罢不能,恨不得再多来两三碗。 林芝挑了挑眉,露出惊诧之色,事实上后世花胶炖鸡亦然是一道名菜,可除去花胶和鸡以外,内里通常还会放上鱼唇、干贝和鲍鱼等物,让鲜味强烈澎湃。 可眼前这道从表面看唯有花胶与乌鸡的汤,却生生从无到有,单靠鲟鳇鱼干特有的咸鲜味道来霸道展示海味。 这恰到好处的味道,真真是让林芝拍案叫绝:“厉害啊!” 宋娇娘还挺迷茫:“没吃出鲟鳇鱼……啊?” 林森也觉得奇怪。 直到林芝为两人解释一番,他们才注意到这点,登时露出诧异之色。 他们又纷纷舀起一勺鸡汤,来细细品味,而林芝则神采奕奕开始琢磨另外一道手撕风晾鲟鳇鱼脯。 王厨制作时并未避讳着林芝和尤厨,故而她看到了许多细节,例如烘烤时用的并非是荔木炭等物,而是谷壳、香橼和蜜橘皮。 先泡后熏再蒸的鲟鳇鱼肉冒出油脂,凝结成棕褐色的斑纹,不但会带有独特的熏香味,同时肉质会变得更加紧实,富有韧性和弹力。 林芝夹起一筷子放入嘴里,经过泡制的鲟鳇鱼肉丢失了一部分咸味,又经熏制而带上一抹奇妙的稻香和果香。 反复的处理让鱼肉完全入味,一小筷子的量也能咀嚼上好一会儿。 舌尖先能感受到海味,等嚼碎的鱼肉丝通过喉咙,又感受到鱼肉的鲜甜回甘。 说是正菜,林芝觉得这道更合适当前菜或者小菜,配着下酒吃定然是一绝。 几乎思绪落下,林森便哀嚎出声:“可恶,没得喝酒啊……” “膳房里倒是有黄酒。” “不行不行!”林森连连摇头,还瞪了提议的林芝一眼:“咱们可是在琼林苑内,万一喝醉酒出点差错——” 即便林森确定自己酒量很好,也不敢有任何差池,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眼下的一切,他可不想一朝回到过去! 故而林森把这道菜往林芝跟前送了送,带着万分的期待仔细叮嘱:“芝姐儿,你好好尝尝,研究研究做法,等咱们回家以后再做来吃!好不好?” 第126章 林森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林芝瞧着亲爹那副期待模样,只能哭笑不得地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回头给您做。” 宋娇娘瞥了一眼闹腾的父女俩,伸手敲了敲桌面,催促着两人赶紧用饭:“明日芝姐儿还有事要忙,你别闹她,赶紧吃饭。” “对对对,吃饭吃饭。”林森这才回过神,赶忙往女儿碗里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随即又问:“说起来,你昨日送上去的两道菜,审查结果下来没?我记得你光准备就花了三天。” 作为要呈送到 御前乃至官吏跟前的菜品,自是精益求精,像是林芝被宣召入琼林宴负责,也只是照旧负责各种果子的督查制作。 只是林芝并不愿意被固守在果子这行,想要跳出‘果子厨师’的圈子,故而呈送上前的是一道凉菜,一道主菜。 听林森提起这件事,林芝亦是皱了皱眉。她夹起碗里的菜,摇摇头:“今日没听到丘官人、王厨和尤厨提起,想来是没有被选上。” 虽然她觉得自己呈送上的两道菜品皆是经典菜式,未被选中实在可惜,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两道信手拈来的,用鲟鳇鱼干所做的菜品,便可见时下厨人技艺高超。 就如后世人常说的一句话:古代只是生产力不发达,智力可不比现代人低,况且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和耐性沉浸与一门技艺的学习,故而才能产出无数让后世人费解,甚至难已复原的精美创作。 林芝看得开,林森和宋娇娘却替她抱不平。尤其宋娇娘更是放下筷子,语气里带着抱怨:“芝姐儿做的菜品这般好吃,怎么会没有被选中呢?莫不是,莫不是有人嫉妒你年轻?” “娘——”林芝打断她的话。 “知道了,我不说了。”宋娇娘回过神来,赶紧夹了颗荔枝虾球塞进嘴里,摆了摆手表示不说了。 林森见状,赶紧岔开话题来:“话说明日是怎么个章程?” “明日其实就是彩排。”林芝也夹起一颗荔枝虾球,补充道:“也不是全做,就做一批定口味。” “咱们膳房还好,前头馆里连上菜顺序、进出殿宇都要练,琼林苑外还有官兵演练流程。” “爹和娘要是有兴趣的话,明日可以去看看,别靠太近就行。” 林森和宋娇娘骨子里还带着小民思想,听到女儿的建议顿时生怕惹事上身,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们在家待着就好。” “没事啦,馆内还会有歌舞表演呢。”林芝把自己知晓的事儿告诉爹娘,“等到琼林宴当天,圣人和满朝文武坐在上头,外面官兵一重接着一重,你们想看都没地儿得看,还不如明日去瞧一眼。” 顿了顿,林芝重音:“这可是圣人都能看的歌舞,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这话戳中了两人的心,宋娇娘悄悄拉了拉林森的袖子,眼里满是意动。 晚膳刚结束,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敲门:“师傅!师傅!” 林芝听到这声音顿时面露惊讶,等拉开门更是扬起眉梢:“大妞,你不是在膳房帮忙吗?” 站在屋外的正是跟林芝一道来的帮厨之一,大妞喘着气,一手扶着门,一手扶着膝盖:“师傅,尤厨让我来叫您!宫里刚刚传来消息,您的两道菜都通过审查了。” 林芝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担心时间赶不上。她与林森夫妇说了两句话,转身就往膳房跑,只留林森与宋娇娘面面相觑。 “芝姐儿的两道菜……” “都,都通过审查了?” “我就说嘛!”宋娇娘欢喜不已,“我就说芝姐儿做的菜肯定能选中的。” “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林森却发现其中的问题,微微皱眉:“先前芝姐儿说明日便要彩排的吧?怎么早不提晚不提,偏偏是这时候?不会要芝姐儿明日做出来吧?” 宋娇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稍稍想了想,只觉得额头都冒出冷汗来。 事实上林芝亦是同样的想法,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针对自己,她脑袋里充斥着各种想法,绷着表情匆匆抵达膳房。 膳房已不复此前的清闲安静,帮厨差役在其中奔走,锅碗瓢盆的声音此起彼伏。 除去来报信的芳姐儿外,林芝带来的另外几名帮厨也没闲着,有的在切菜,有的在洗食材,动作麻利得很,显然已适应了这里的节奏。 林芝深吸一口气,抬步跨过门槛。很快便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放下手里的物件拱手贺喜::“林厨来啦!恭喜恭喜!” “听说林厨的两道菜都中了?真真是厉害!”紧接着又有一名面生的厨人上前来道贺。 “可不是嘛!”另一个负责备料的小吏也笑着搭话,还提起另一件事来:“丘官人刚才还跟我们说,要不是他再查了遍名单,这么好的菜就漏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脸上却满是笑意,连空气里都透着喜庆。 林芝拱手回应两句,很快便寻到在角落里的尤厨。尤厨见着她,也满脸笑容:“林厨,两道菜品都被选中,你也算是头一人了!” “尤厨不要逗弄我了。”林芝苦笑道。她拱了拱手,赶忙提起明日的事儿:“我这两道菜做起来都比较繁杂,明日的审查要如何是好?” “审查?”尤厨微微一怔,顿时捂着嘴轻笑起来:“明日主要练上菜顺序、走位这些,菜品早审完了。说要做菜,也是给明日来的官兵和官吏们做些垫肚子的。” 林芝愣在原地,脸颊慢慢热了起来,方才的紧张全变成了不好意思。 尤厨收了笑,话锋一转:“不过你这两道菜能上,还得多亏丘官人。” 这事还与丘官人险些出差错有关,丘官人揪出对手的错处,成功将其扳倒以后,也对那人举荐的厨人生出不满,只是担忧会影响宴会不会发作。 “直到今日尝了你做的菜,又查了审查资料,发现你上呈的俩道菜明明在名单上,却是最终落选,方才提议将对方两道菜换下来,把你的加上去。” 林芝听到这里,又惊又喜,面上竟是闪过一丝后怕。 “你怎不高兴?” “怎么不高兴?只是我欢喜自己两道菜品都得了入选的资格,又不得不庆幸还好是现在得到消息。”尤厨奇道。 “尤厨有所不知,我是又欢喜又庆幸。”林芝苦笑一声,“这两道菜品光是准备时间都需三日左右,要是再晚些通知,我连备料都赶不及,反倒让丘官人丢脸。” 尤厨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感同身受,换做自己受到这般临时的通知,恐怕都要暗暗骂人了。 重点是丘官人给了这等机会,要是拿捏不住,便会让丘官人丢脸,到时候闹起来,真真是左右为难。 尤厨龇牙咧嘴,伸手拍了拍林芝肩膀:“好在你的运气不错。” 林芝点点头:“可不是么。” 来都来了,她索性将自己所要之物尽数取出来,该泡发的泡发,该油发的油发,等到明日便要开始炖煮汤头。 这一道主菜耗时三天,另一道凉菜也足足耗时两日。 林芝除去中途使人回去报了个信,让林森夫妇别担心以外三日都守在膳房内,不但负责两道菜品的制作,而且还负责果子的制作和督查,忙得两眼发晕。 直到琼林宴开始,她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林厨劳累了。” “还好还好,不如王厨和尤厨辛苦。”林芝拱拱手,与二人说道。 因着菜品一应准备就绪,两人也得已空闲,遂坐在林芝身边说起闲话来。 “林厨做的胭脂鹅脯甚好。” “不不不,要说当属这个的,还是王厨做的桂花鱼条。” “我倒是觉得尤厨做的八宝鸡丁,方才教人眼前一亮。” 你夸我,我夸你,三人轮番把对方夸了一遍,方才说起各自菜品里的独到之处。 比如桂花鱼条选用的并非是桂花鱼,而是鲈鱼,最重要的是选择鱼条时的手法,要将骨头寸寸断裂,让鱼骨化作小小的颗粒,不会影响鱼条本身形状和口感,而后再用香辛料进行腌制,裹上轻薄的面糊炸制,最终浇上以桂花糖浆为主制成的糖醋汁。 又比如八宝鸡丁食材丰富,每一种食材的数量都有定量,以确定风味强烈,却又不会互相倾压,看似简单却并非人人都能做好。 林芝自是不吝自己的秘诀,笑道:“我这道菜说是胭脂,用的并非红蓝花,而是古田产的红曲米,另外再配上杏花酱,另外还需用林檎与香橼甜橙,经过反复风干蒸制后,让鹅肉吸收果香,方才有了这般奇妙滋味。” 王厨抚掌惊叹:“怪不得我刚刚尝之果香浓郁,却不甜腻,原来里面竟是还有香橼甜橙?” “桂花糖浆做的糖醋汁?”林芝也在啧啧称奇,准备回头试试看,其实她刚刚看到桂花鱼条时便心生好奇,怀疑这菜会不会便是松鼠鳜鱼的前身。 三人说的激动,又将后续几道菜品逐一点评,分析其中的手法和调味,更还加以自己的意见和改良方法,引得不少帮厨和差役都凑近来,专注地听着三人分析说话。 被点名的几名帮厨更是涨红了脸——说句实话,在外头他们想要得到王厨、尤厨和林厨的点评,恐是上百贯也难已得到。能遇上这般机缘,所有人只怕自己耳朵不够长,听得不够多。 而宴席上,又是另一幅景象。 位居次名的榜眼李文宿已看了沈砚好几回,心里头有无数好奇,却是无从说起。 且不说榜眼和探花都早有名声,就是排名前十的诸人也都是颇有名望的学子,唯独状元本人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 李文宿听小厮说过小道消息,据说这位状元曾为胥吏,在大理寺任职多时。 他听到这等消息,只觉得可笑,谁家学子会放着大好前途不管,跑去做那胥吏?也不怕贻笑大方? 李文宿思绪转动,又觉得这不失为话题,便想借此开口与沈砚拉近关系。 正当他准备开口时,便见沈砚双眼放光,双手端起一碗汤来细细品尝,喝了一口又一口。 那亮晶晶的眼神,简直像是走在荒漠里的旅人头回看到绿洲一般。 李文宿思绪一顿,下意识垂首看向摆在面前的那一盅汤,这一看他顿时愣住:你还别说,你还真别说!这汤嗅起来甚是诱人! 第127章 可 再诱人,也不用这般作态。 李文宿暗暗腹诽,只是眼角余光瞥着沈砚的动作,眼见沈砚满眼温情,端着小碗一勺一勺细细品尝,他的喉结也不自觉地滚了滚。 真……就那么好喝? 李文宿生出些许好奇心,再次将目光转向那一盅汤上,细细观察。盅内食材层次分明,裹着金黄汤汁的鰒鱼卧在顶端,褐色的海参饱满肥硕,想来已是吸饱汤汁,烁烁生辉的鸽蛋圆润如珠,还有油亮的瑶柱,炖至软烂的花胶。 每样食材都裹着油润光泽,看着极为丰腴诱人。 可对于衙内出身的李文宿来说,此间食材也是常见之物,激不起他多少食欲来。 他想到这里,不免心生疑问,莫非身边的沈砚出身落魄,故而受不了这奢侈食材的诱惑? 想了想,李文宿又哑然失笑,这些食材虽是上等,但前面种种菜品哪一道不是上等?便是一道看似普通的鹅脯,味道皆是奇妙非常,也不知道是用多少珍惜食材炖煮而成,只保留了鹅脯在前展现。 相比较之下,这道福寿全便显得过于直白浮夸,教人不禁低看一眼。 李文宿又瞥了一眼沈砚,见他喝得心满意足,万事不愁的架势,愈发心中称奇。 他不再多想,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入口的瞬间,逼人的醇香教李文宿眼皮一跳,顿时露出惊色,紧接着金灿灿的汤汁醇厚粘稠,鲜美至极的味道如一道闪电直扑天灵盖,瞬间冲破味蕾的大门。 李文宿手指一颤,汤勺险些落下。他几乎用尽浑身力气,咬住口中软肉,方才克制住惊呼出声的冲动。 坐在远处的人可能注意不到,可坐在下首的另一名进士却是注意到了。他扫了一眼身体紧绷,瞳孔震颤,愣了半响开始疯狂扫荡的李文宿,眼里的问号都快流淌出来。 “李兄!李……兄?”这人低呼两声,简直怀疑这盅汤中下了迷魂药,否则怎能让李文宿沉迷其中? 他明知道自己不应该尝试的,但他实在忍不住!很快这人尝试着伸出手,舀起一勺尝一尝……尝一尝……尝一尝…… 宛如葫芦娃救爷爷,进士们一个接一个往那满是诱惑的圈套里钻,沉迷其中难已自拔。 沈砚困惑地看向下方,看着诸人竟是埋首苦吃,完全没注意诸人官人话语的样子,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不像话啊,不像话! 端坐在上首的圣人也注意到这一幕,暗暗点了点头。比起一帮不清楚沈砚的进士,他对沈砚却甚是了解,颇有赏识:能为父母祸事甘愿放下前途,一门心思寻觅真相,此乃孝;能寻觅出真相以后,不以私心直接报复,反沉着冷静挖出更多内情,将其与同党隐私尽数上呈治罪,此乃忠。 如今更是一举成为省元,而后又被自己钦点为状元,其才华横溢,出类拔萃。 再看刚刚的表现,更是端庄有礼,直让圣人越看越是满意。 他心里本有心思,时下更敲定打算,待琼林宴结束,次日待进士们汇聚一堂,便见宦官手持圣旨而出:“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临御天下,求贤若渴,思得俊才以佐治道……新及第进士第一人沈砚学识渊博,品行端方,更在大理寺历练多时,特授刑部员外郎;第二人李文宿……” 饶是这般严肃境地,也不禁有人低呼出声,刑部员外郎乃是正七品,算不上特别高的待遇。 问题在于刑部员外郎乃是京官,而往前数位状元几乎全部是被外放担任地方官,积累一定执政经验后,再调回京城任职。 而沈砚,竟是跳过这一步!? 所有人都沉浸在震惊之中,直到宦官公布完所有人的安排过后,他们方才起身,无数道视线都落在沈砚背上。 李文宿率先回过神来,三步并两步走到沈砚面前,半响方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以前真在大理寺当胥吏!?” 沈砚一怔,淡定颔首:“是。” 话音落下,周遭哗然一片。 在场不少人都听说过这段流言,只是大多数人都没当回事。 直到如今,同在国子监读书的几人终于扬眉吐气:“我/我们早就说了,你们偏不信!” 其余人:“……” 谁能信,谁能信?谁能信啊! 堂堂状元之才,不好好读书,而跑去在大理寺当胥吏?这放进说书话剧里都得被人骂死吧!? 半响有人弱弱开口:“我记得你们还说沈官人是今年年初方才重新回国子监读书的?” 几人异口同声:“是啊。” 周遭人齐齐沉默,那也就是说沈官人就重新读了半年,直接成了省元,而后又成为状元? 哈,哈,哈,哈,哈。 自尊心受挫的几人已完全不想说话了:可恶!人与人的差别怎么能这么大! 不过片刻以后,诸人又重新打起精神来。几个相熟的人目光交错一番,对彼此的心思心知肚明,当沈砚成为省元的瞬间,诸人便纷纷打听了一番。 其他没打听出多少,但他们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沈砚父母早逝,尚未婚配!是的,这位堂堂状元,还未婚配! 众人如狼似虎,渐渐涌上前去,脸上带笑:“沈郎君,今日一道去喝酒庆祝庆祝?” “不如到我家坐坐?” “我家娘子甚会做菜,不如去我家里坐坐,说说话?” “沈郎,我妹妹甚是崇拜你的才华——”这人还未说完,就被旁人挤开到一边。 不过没等那人说话,又有人大胆发言:“沈郎未曾婚配,可有心仪人选?我家中颇有门路,可帮你介绍一二。” 众人目光灼灼,尽数落在沈砚身上,只见沈砚先是一怔,随即脸颊浮起淡淡红晕,拱手道:“鄙人已有心仪之人。” 在场大半人登时失落不已,也有人不死心,旋即问道:“敢问是哪家千金?” 沈砚听到这问题,眉飞色舞,甚是得意:“你们虽未见过,但定然知晓她。” 这话一出,在场学子顿时联想起汴京城内几位极富有才名的大家闺秀,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是何人。 沈砚得意洋洋:“昨日琼林宴上,你们所喝的福寿全汤,便是出自她的 手。”?????? 这话一出,诸人脑袋都空白一瞬。 沈砚是走得干脆利落,可身后不少人却是久久没回过神。 “昨日那道福寿全?” “嘶——沈官人的心上人是一位厨娘?” 有人沉默半响,悄声道:“能执掌琼林宴的厨人,岂不是宫中人?” “不不不不。”很快便有知情人反驳道,“琼林宴中除去御膳房的厨人,还有饮食行内厨人参与的。” 说到这里,知情人表情甚是古怪:“可是……能参与进来的厨人多半有点年岁了吧?” 屋内安静半响,有人沉吟良久,方才悄声道:“许是嫁妆丰厚?” 时下厚嫁成风,手握丰厚嫁妆的妇人和离再嫁,都是常事,甚至还有人嫁的比头婚更好呢。 而官员之间交际,处处都要银钱,为此娶商户女亦是常事。 在场诸人之中,不乏有家境贫苦,娶了富家娘子方能继续读书者,闻言不禁暗暗点头。 只是李文宿听着,皱了皱眉:“你们莫要胡说,我刚看沈官人的神色,可不像是为了银钱娶商户女,更像是……像是在炫耀他能娶到这位娘子一般。” 众人齐齐一愣,回想了一下又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再说”顿了顿,李文宿继续说道:“沈官人真要是那等贪图嫁妆之人,娶一门清贵但嫁妆略少的官家姐儿,再娶上两三门嫁妆丰厚但商户出身的姐儿岂不是更好?这般又有体面又有银钱,说出去不但不会有人苛责,还有人羡慕其妻妾和睦,治家有方。” 还有一点,就是李文宿回想了一下那道福寿全汤,又忍不住咽了下唾沫。 正说着,便有知晓沈砚过去事的进士道:“李官人说的是。” 而后,那名进士又冲刚刚肆无忌惮说着各色八卦的人道:“你们莫要胡说八道!我想沈官人说的意中人,应当是林芝记的林小娘子!” “没错没错。” “林厨也是这回琼林宴邀请的厨人吧?他们铺子放假好几日了。” 旁边之人亦是国子监生出身,连连点头:“我早说沈官人对林小娘子有意思!每每我去林芝记买吃食,都能见着沈官人坐着!” “我听说林小娘子还会给沈官人留饭!那餐食好多都是铺子里没得卖的!” “对对对,教人好生羡慕。” “咱们羡慕也没用,陶小郎都没能拿到几回。” 一帮国子监出身的进士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引得旁人频频侧目,询问声此起彼伏。 “林小娘子?莫非年纪很轻?” “你们也认得这位林厨娘?” “快说说,你们还知道啥?” “我们还知道啥……”有人意味深长,悄声道:“我家就在沈官人家附近,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前两日他们府上刚刚寻了上等媒人!” 无论刚刚有没有兴趣的人,此刻齐刷刷升起兴致来。不过李文宿还有一个问题,他难掩面上的诧异,惊道:“等等?按你的意思沈官人刚刚炫耀半天,实则连媒人都没让登门啊?” 场内安静一瞬,片刻后有人情不自禁叹道:“沈官人真真是……纯情?” “你们说,沈官人会不会?” “不会……还是雏吧?” “哈哈哈哈哈哈!” “喂喂喂,不要乱说话啊!” 众人忍俊不禁,室内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第128章 就连心情不愉的郭官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露出几分笑意。他回到下榻的客店,把消息告诉翘首以盼的三姐儿:“我被授予芜湖县主薄,年后便要赶赴当地任职。” “你整理一番行囊,回头咱们先回家乡过年,而后再行前往芜湖县。” “芜湖县……主薄?”熟悉的五个字映入三姐儿的脑海,让她忍不住睁大双眼,掌心更是湿漉漉的。 上辈子的一切,便是从芜湖县开始异常。她要官人与上峰交际往来,却是遭到郭官人的驳斥,而后彼此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等婆母送来妾室,她也只能把林芝抬举为养娘…… 不对不对不对! 三姐儿赶忙摇晃着脑袋,将那些让她深感屈辱的事儿抛出脑海,她已将林芝打发出去,只要她软和脾气,不要让婆母介入,事态定然不会发生变化的…… 三姐儿努力安抚着自己,却未曾注意郭官人的神色。郭官人见着三姐儿面色沉郁,半点没有欢喜的意味,禁不住想起那日公布榜单时的场景,脸色也跟着沉郁下来。 他原本还想与三姐说一说沈砚的趣事,琢磨着要不要等上数日,待沈官人的婚事敲定送一送贺礼,拉拢拉拢关系。 可时下,郭官人觉得自己不如早些离开,恐带着三姐儿别说拉拢关系,倒是把人都给得罪了。 正想着,三姐儿也回过神来。她注意到郭官人神色不明,赶忙笑道:“官人说的是。不过咱们既然要回家过年,不如带些特产回去?” 郭官人颔首:“我听同年所说,汴京城里有不少名店,我回头让人去订些,一部分带回去送给父亲母亲、岳父岳母大人品尝,一部分咱们路途上亦能解解馋。” 说到这里,三姐儿不免露出笑意:“我听说夏记的蟹粉酥甚是有名,另外还有好味斋的酱鸭……” “还有林芝记的花酥。”郭官人笑着接话。没曾想他话音刚落,三姐儿便猛地抬高声音,惊叫一声:“林芝!?” 郭官人被吓了一跳,满脸莫名地看向三姐儿:“怎么了?” 三姐儿迅速回过神来,尴尬一笑:“就是这名字有点耳熟,教我有点吃惊……只是想了想又不可能。” 三姐儿又想了想,终是放下心来,林芝擅女红,哪会开什么果子铺,她啊现在应该被那等贫瘠困苦之地,日日为家计发愁。 不过光听着这两字,她也心生不喜,再想想上辈子根本未曾听得什么花酥的名声,赶忙道:“我不喜欢这名字,咱们就不要买这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东西。” 郭官人不欲与她争执,点头应下,只是心里又暗暗庆幸了一番,还好没提要带她前去应酬之事,光听着就这副样子,真到面前还得了? 夫妇各有心思,面上却瞧着一派祥和。三姐儿光沉浸在郭官人温和的态度下,却忘了上辈子的自己这时日日陪着他与同年交际,还以为是这辈子下榻之地太过窘迫,故而郭官人不好带人归来,只能日日单人赴宴。 这些已是后话。 暂且不提这对夫妇的同床异梦,那边宋娇娘迎来了一位上等媒人。 这媒人头戴纱盖,身着紫色褙子,身后还跟着两名仆妇,瞧着比上回来给七八品官吏做媒的媒人还要气派。 “这不是孙妈妈吗?” “她可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官媒!” “啧啧,没想到……竟是请了孙妈妈。”更有人压低了声音,伸长脖子看着场内景象。 他们几个都是今年的进士,得到消息以后便过来查看,没成想竟是刚好见着孙妈妈造访。 宋娇娘又喜又忧,喜的是她听到周遭人的议论,知道眼前这位上等官媒乃是汴京城里有数的人物,忧的是自己已有心仪人选,偏生砚哥儿已是多日未曾出现过! 宋娇娘面上含笑迎上前去,请人到屋里说话,心里则是百转千回,暗暗埋怨沈砚不争气。 直将人引入后院正厅,宋娇娘又请孙妈妈坐下说话。 孙妈妈脸上带笑,先将带来的两只锦盒轻放在案,一盒里是两匹杭州产的暗花绫罗,一盒里是北苑产的龙凤团茶:“这是刑部员外郎家家托我带来的薄礼。” 宋娇娘余光扫过两匣礼物,两者皆是富有盛名的上等物件,可见这刑部员外郎家的重视。不过她想起前几回的事儿,也并未惊讶,只试探开口:“这位沈官人是要为家里哪位郎君——” 大体不过是二郎,三郎…… 宋娇娘的思绪还未落下,便见孙妈妈捂嘴笑道:“娘子,我正是为了沈员外郎而来。” “沈员外郎……今年贵庚?”宋娇娘先是一怔,而后又淡定下来,想来应当是如上回那等想聘林芝为续弦的官儿,只是这回来的更大方,更体面,摆出的态度更真诚。 “年方二十,正是今年的状元郎,模样端正,品行温厚,更是您家的旧识……”孙妈妈笑弯了眉眼,温声往下道。 只是让她疑惑的是自己越说,面前的娘子表情越是震惊,到最后眼睛嘴巴都张成了O字型。 宋娇娘怀疑自己得了幻听之症,否则她怎么能听见孙妈妈来为今年的状元郎来说媒,还说,还说是自家的旧识! 忽悠谁呢!谁认识状元郎? 就在宋娇娘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她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那是江管事欲言又止的古怪,那是周遭街坊藏在角落的喟叹,还有沈砚 多日未来的疑惑。 宋娇娘倒抽了一口凉气,被自己的猜测惊得头皮发麻,莫非,难不成,难道是砚哥儿这些日子没来,是……跑去参加科举了!? 这合理吗? 这可能吗? 这……正常吗? 宋娇娘吞了一口唾沫,在孙妈妈不解的目光中颤声道:“敢问孙妈妈,这位员外郎……他名什么?” 孙妈妈表情奇异,深深看了宋娇娘一眼,沉声道:“沈员外郎,姓沈,名砚,字仲研。” 宋娇娘的瞳孔,疯狂地震。 孙妈妈看出宋娇娘反应的真实,而更加惊诧。 要晓得三年一度的科举乃是汴京的头等大事,家家户户都会关注一二,没曾想林家人竟是全然没发现! 真真是—— 真真是—— 孙妈妈欲言又止,半响才重新拾起身为上等媒人的职业道德,满脸笑容地从怀里取出红纸帖,上面写着沈砚的生辰八字:“若是宋娘子有意,便先将帖子留下,待我回禀沈员外郎,而后便选个吉日让您与陶家郎君和夫人见上一见,也让两个孩子见一见,如何?” 宋娇娘方才回过神,轻吐出一口长气来:“有劳孙妈妈费心,便依你所言。” 孙妈妈笑容愈发真实,起身告辞并回去回复消息了。 宋娇娘呆坐在屋里,良久,半响才腾地起身,卷着一阵风冲进后院里:“林森!森哥!” 林森正与商贩清点货物,听到宋娇娘破了音的呼喊声,顿时直起身来。他将事情交付给帮衬的小厮,疾步往回走去:“我在这里,出什么事了——嗷?” 林森一个踉跄,就被宋娇娘拖进屋里,这样那样一通说。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反应不比宋娇娘刚刚要好到哪里去,半响才憋出一句话:“砚哥儿失踪这么多天不是去外头办案,而是参加科举去了?” “嗯,嗯。” “……砚哥儿成为状元了?” “嗯,嗯!” “……砚哥儿还请媒人登门了?” “嗯嗯!” “……”林森一蹦三丈高,“快把这事与芝姐儿说啊!” “你忘了?今日芝姐儿去丘官人府上了。”宋娇娘倒是想说呢,这不,林芝待琼林宴结束便得了丘官人邀约,前去他府上筹备席面。 别看这场宴席不过三百贯钱,却是面对汴京城各大府邸的敲门砖,只要宴席办得妥妥当当,往后筹备宴席的邀约只会越来越多。 对待这场席面,林芝重而又重,留了两名帮厨看店,带着其余人一并过去操持。 夫妇俩清楚女儿心思的同时,又忽然想起这桩婚事来:“你说……” “你说……” 夫妇两人异口同声。 半响宋娇娘才先开了口:“若是芝姐儿与砚哥儿成亲,芝姐儿还能做家里的生意吗?” 林森沉默不语,忍不住轻叹一声,一家三口本觉得沈砚品行佳,虽说小吏前途不显,但也意味着能让女儿继续操持家业,不过于受人拘束。 可沈砚成了状元,成了刑部员外郎,肉眼可见的前途光明。 女儿嫁给他,意味着将成为官娘子,可谁听官娘子抛头露脸在外当厨娘的? 夫妇俩想到这点,顿时没了一开始的欣喜,反而面露为难。可偏偏对方正是品行端方,家里人一致都觉得不错的沈砚,更让夫妇俩犹豫不决。 待到晚间,林芝刚刚到家就被夫妇二人拉到屋里,细细说道起这事。 林芝神色淡淡,只是宋娇娘眼角余光瞥到她用力攥紧的袖角,便知道女儿同样被消息震惊到。 宋娇娘伸手,握住女儿的手。 林森则是叹了一声,放轻了声音问道:“芝姐儿,你怎么想?” 宋娇娘接话道:“无论你怎么想,咱们都支持你。” 林芝心头一热,鼻腔生出淡淡涩意,细小的泪珠在眼眶里转动。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按当下的律法与习俗,林森夫妇便可以开口决定婚事,可他们还是将选择权送回了她的手里。 林芝垂眸深思,半响方才开口道:“我——想要与砚哥儿见一面。” 第129章 要说为沈砚夺得状元欢欣鼓舞的,还有陶家人。 自打沈砚成为省元,汴京城里有数的人家稍加打听,便得知沈砚双亲去世,血脉单薄,最亲近的便是嫁至陶家的姑母沈氏。 再加上沈砚曾在陶家居住几年,故而陶家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媒人,皆是想要为沈砚说说亲事。 沈夫人对此欢喜无比,要知道她兄长过世以后,沈家门庭败落,要不是她嫁入陶家多年,膝下又抚育两子,日子恐怕甚是难过。 尽管如此,屋里也多出两三房养娘妾室,直到大郎学业愈发出色,乃至考取为进士,她方才直起腰板来。 而沈砚是兄长留下的独苗,又是自己看顾着长大,时下一举高中状元,终是让她在婆母妯娌跟前扬眉吐气。 沈夫人还记得姑太太嫌东嫌西,讥嘲自己都是破落户,区区一届胥吏,还想搭上自家的事儿。 现在想来,破落户不正是她? 沈夫人想着此前姑太太灰溜溜离开,而后又高调归来,声称为女儿瑾姐寻到一位才华横溢的举人女婿。 没成想起女婿考运不佳,参与秋闱时上吐下泻,结果名落孙山。 姑太太前面吹牛吹得多厉害,打脸便打得有多重。等知道沈砚得了省元以后,更是连招呼都没打,带着女儿女婿回了家乡。 沈夫人暗暗舒爽,而陶家人又是另一番心思。老太太埋怨媳妇不上心,偏偏在砚哥儿参与科举前让他搬出去,又抱怨女儿不争气,好好的金龟婿眼看便要落到别家去,两个儿子也商量着,要让沈砚与家里关系更亲近点。 如何亲近呢?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亲缘了。 总而言之,陶家人有意在沈砚婚事里插上一脚,最好能让沈砚娶一位陶家姐儿,又或是近亲之女。 没成想他们还未动作,便从报信的江管事口中得知沈砚请了媒人登门,想要迎娶林芝记的林小娘子为妻。 陶家人瞬间炸开了锅! 偏偏沈砚是先斩后奏,等陶家人得知这事已是第二天。 陶官人匆匆赶来,面色不佳。 沈夫人瞥了一眼自家怒火冲天的官人,皱了皱眉。 她可不像陶家人那般着急,虽然她说喜欢,也没有多少喜欢林芝,但说厌恶,自然也是没有的。 策哥儿大婚时,林家人曾登门恭贺过。沈夫人当时忙碌得很,只瞧了两眼,便觉得这家人关系甚是亲密。 等回头询问一二,方知林掌柜和宋娘子膝下只有一女,光这点就足够让沈夫人惊讶的了。 天下间的男人无论有没有权,有没有钱,能管住自己的都是少之又少,不少人更以后院养娘妾室数量为荣,把钟爱一人者称为惧内。 沈夫人见惯了身边乱糟糟的人,这么干净清爽的一家可不就让她记忆深刻。 况且尽管一家人出身寻常,林小娘子却也做出一番让人刮目相看的成绩,攒下让人侧目的身价。 且不说沈夫人对着林芝这一家,是有着欣赏的,再说姑太太那番操作,老太太轻拿轻放的态度,沈夫人早就淡了心思,半点帮官人说话的心思都没。 故而,她赶在官人前面开口,嗔道:“你这孩子,瞒着我们做甚?你姑姑我和你姑父,难不成是那等棒打鸳鸯的人?” 陶官人刚想说话,便被沈氏拿枪带棒的话激得哽住,他要是现在斥责,岂不是真成了娘子口中的那等人物? 他沉默半响,方才叹道:“你打小便像你父亲,自小便是有主意的,姑父不及你。” “只是你刚刚进入官场,娶一商户女,还是奴婢出身的商户女,恐怕往后走在官场上,不但帮衬少,而且流言蜚语又多。” 陶官人自觉自己是掏心掏肺,完全为了沈砚好:“若是你喜欢,后头再呜呜!” 沈夫人眼明手快,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枣,直接堵住陶官人的嘴,想都知道这男人后头想说什么,八成是想让砚哥儿将人聘为二房。 男人就这脑子,好似那二房的位置和蜜似的,总会勾得人往前凑。可不曾想那花里流淌出来的蜜汁,不但能吸引蜜蜂和蝴蝶,还能招来一帮子臭虫。 就像自家后院里几个,嘴上说着爱不爱的,要陶家败落,估摸大半都得拎着裙角跑路,真以为喜欢你这块老腌肉啊。 沈夫人面上没说话,可那目光如刀子,呼啦啦地砸在某人身上,刚刚还欲反抗的陶官人抖了抖身子,莫名有点精神萎靡。 可他精神萎靡,却也坚持要往下念叨。只是陶官人的枪炮没向着沈砚,倒是向着沈夫人而去:“你拦着我做甚?我这般也是为了砚哥儿好。” 沈夫人皱了皱眉,刚想说话便听沈砚道:“姑父姑母一贯来将我当亲子照料,我自是知道你们的心意。可我步 入官场,只是为了圆自己的梦,我自当是拼尽全力庇护家人。” “若是有人在背后嘲笑芝姐儿,便说明是我做的尚且不够。” “你这小子怎说不理。” “别理你姑父。”沈夫人暗暗翻了个白眼,拉着沈砚:“他考了三回都没通过省试,最后只能蒙荫入仕,多年来都是寄禄官,他说的话不算数,当不了真。” 随着沈夫人的拆台,陶官人的脸也越来越青。 他刚想说话,沈夫人话锋一转,又说道朝堂上几位官人:“至于出身门第,也不必多加在意,想那如今徐宰辅的娘子,我记得也非名门出身,早年间充当塾师贴补家用。” “据说便是后来去徐家为女师师,被徐宰辅的爹娘相中,聘为娘子的。” 沈夫人说到这里,瞥了一眼陶官人,果然陶官人脸色阴晴片刻,终是不作声了。 沈夫人暗笑一声,瞧瞧!前面还威风八面呢,一听到徐宰辅的事儿又不作声了,真真是欺软怕硬。 “我觉得砚哥儿说得不错,妻族外力固然重要,到最后终究还是要看个人的本事。” 沈夫人说给沈砚听,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 陶家与沈家联姻时,何尝不是想更进一步,没成想沈家险些断嗣,陶家亦是每况愈下,早已不复过往之辉煌。 想她幼年时跟随母亲出门待客,尚能坐在首次之位,而后却是越来越后,终归是丈夫不得力,要她面上无光。 即便如此,她也要摆出大家模样,帮官人联络感情,打听消息,浑浑噩噩便是多年过去。 倒是陶应策频频破案,又被调往杭州府为通判以后,她的位置又往上挪了几位,亦常有夫人娘子问起她如何教导儿女。 沈夫人想到这里,禁不住苦笑一声:作为官夫人,她又怎么能不欣赏林芝那般的女子呢? 陶官人不过说了两句,就被娘子尽数反驳。他有意再说,又想不好从哪里开始说道,最后只是愤愤地甩了甩袖:“你不后悔便是。” “谢姑父姑母。” “孙妈妈与林家人可曾说过,什么时候登门相看?”沈夫人这回过来,主要是为了这事。 在交换庚帖以后,两家人便要合八字,再是见面商议聘礼等事,这些事务都得女眷打理——作为沈砚的姑母,沈夫人自是义不容辞。 还未等沈砚回答,江管事便匆匆而入,说是林家人送了一封信来,还特意说明要砚哥儿亲启。 沈砚闻言,顿时眼前一亮,当即让江管事送上前来。 与此同时,听到这话的陶官人登时跳脚:“瞧瞧!瞧瞧!都到了议亲的时候,怎能私下来信?” 时下婚姻讲究明媒正娶,议亲乃是双方家庭替子女敲定终身的关键环节,一应事务都需经过媒人居中传递消息,男女双方都得谨守礼法,勿致私通,也就是明确不允许男女自行沟通。 若是儿女私下见面,通信,轻则被认为是轻薄不端,重则被指责私相授受,有损两家门风。 就连沈夫人也是紧蹙眉心,面露难色,这等事儿传开,别说婚事告吹,恐是对林小娘子名声有碍。 林家父母都在,怎会允许? 思绪刚刚落下,沈夫人便听到沈砚的话语:“姑父莫急,这封信乃是林伯所写。我想林伯知道沈家长辈尽数去世,故而才会遣人将信件送到我手上。” 沈夫人闻言,也觉得甚是有道理。她起身上前,垂眸望着沈砚手里的信件,果然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砚侄亲启。 沈夫人悄然松了一口气,冲着陶官人点点头。她看着沈砚打开信件,定睛往内容看了看,顿时愣了愣。 陶官人注意到沈夫人的错愕,警惕道:“莫非是想让他们见一见面?” 沈夫人表情古怪,欲言又止。直到陶官人再行催促,方才回答道:“那倒不是,就是——” “就是什么?”陶官人实在忍不住,起身也来看。他看了两眼,顿时跳脚:“什么叫做要砚哥儿回答以下问题?不愿作答,这场议亲便到此为止?” “砚哥儿是状元啊状元!” “他们一家人在想什么?天上掉馅饼都不知道咬上一口的吗?还不回答就到此为止?砚哥儿,我和你说!” 陶官人气呼呼的,没成想自家没嫌弃成功,对面林家人居然还嫌东嫌西,弄出点新鲜玩意。 他黑着脸,想着定要砚哥儿好好摆一摆态度,要对面知道。 可陶官人一转身,便见沈砚双眼亮晶晶的,竟是直接遣人取来纸笔,当即准备开始回信! 陶官人气极:“沈砚!” 沈夫人看着沈砚不要钱的模样,也是嘴角抽搐,真真是儿大不由娘,哦,不对,砚哥儿是自家侄子来着。 想到这里,沈夫人便心平气和了。她连两儿子都管不住,更何况是沈砚呢,索性拉着陶官人坐回位置上:“你瞅瞅!砚哥儿自己乐意着,你何苦做个坏人?咱们好端端的,到时候往上一坐,等着砚哥儿和芝姐儿给咱们磕头不好吗?” “我可是为了他好!” “好好好,好歹芝姐儿有钱有能力,还就一个女儿!到时候与砚哥儿成了亲,不就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比那些有兄弟要帮衬的,好得多呢!” 沈夫人苦口婆心劝了几句,眼见陶官人还嘀嘀咕咕,又补上一句话来:“你可是状元郎嫡亲的姑父,得大气点!” “人都反对,你也要支持!” “外面人都没说话呢,你这嫡亲的姑父,最最亲近的人就闹腾起来,不纯纯不给砚哥儿面子嘛?” 这边沈夫人三劝郎君,那边沈砚翻看里头的题目,认认真真纂写答案:他有种感觉,要是他不好好回答,说不定就没下次机会了。 第130章 沈砚写着写着,便是心中有数,眼下这些问题哪里是林叔提出来的,分明是林芝的心思。 他瞥了一眼正被沈夫人拉着说话的陶官人,手下加快速度,三两下写完信,折好塞进信封并封了口,递给江管事:“赶紧送去林家。” 陶官人这边刚被沈夫人劝得接受事实,打起精神想看看信里写了什么,却见沈砚早已把信送走。 顿时,他急得跳脚:“你动作也太快了!起码晾一晾,让他们知道你的态度!” 沈砚点点头,眼里带着点疑惑:“我不是已经摆了态度了吗?” 陶官人先是一怔,随即明白沈砚这是认定了林小娘子,哪有半点拿捏的心思。 他刚想动怒,又想起沈夫人的话,他们这回来是想与沈砚拉近关系,而不是想把砚哥儿推得更远。 瞧砚哥儿这心早飞过去的模样,只怕自己越劝,他越是越起劲,到时候反落个里外不是人。 陶官人想到这里,便闭了嘴,只转头看沈夫人。 沈夫人也没说劝解的话,只对着沈砚道:“婚姻大事,还是要长辈出面。我回去就请孙妈妈做中介,选个好日子,两家人见一面好好谈。” 沈砚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些,坐在旁边的陶官人见了,暗自别过脸,连连摇头:这般模样,真真是没眼看。 另一边,江管事将信件送到林芝记。宋娇娘见着熟悉的信封,手一下攥紧了帕子,她没想到沈砚竟是这么快回信,一边使人招呼江管事,一边往灶房去喊林芝,又去后院寻林森。 夫妇两人进了屋,赶忙先看女儿神色。宋娇娘打眼一看,一颗心便直往肚里沉,实乃是林芝神色平静,看不到半点喜悦。 宋娇娘心头闷闷的,半响才挤出笑来:“咱们回头再寻,定然还有更好……更适合芝姐儿你的。” 林森闻言,暗道推去状元郎的婚事以后,再去寻旁的婚事,只怕不但难寻,还要遭人非议。 想归想,林森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附和道:“就是就是,这天底下的好男儿多着呢!” “你们说什么呢?”林芝哭笑不得地合拢 信件,抬眸看向夫妇二人:“娘回头便与孙妈妈商量个时间,见上一见吧。” 宋娇娘先是一怔,等回过神时顿时喜上眉梢:“真,真的?” “芝姐儿,你确定?” “……娘,还有爹,我是那种不管不顾自己幸福的人吗?”林芝看着两人的反应,好气又好笑,同时还有些羞涩泛上来:“你们啊!” 眼见女儿都快恼羞成怒,林森和宋娇娘方才确信。夫妇两人喜得合不拢嘴,起身便直转圈圈,你一言我一语,明明只有两张嘴,听着却是热闹非凡。 数日后,两家人约在茶馆见面。按规矩该让男女相面,可林芝和沈砚本就相熟,便直接略过,只让长辈们谈。 沈夫人怕陶家人多吓着林家,只带了陶官人来,路上还反复叮嘱:“态度一定要和善,别惊着人家。” 即便叮嘱过后,沈夫人也甚是不放心。进了茶馆,她也关注着陶官人的动作,直见他文质彬彬,谈吐客气,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同时松了口气的还有林森,他没提沈砚的事儿,倒是提起陶家两兄弟来。 陶官人平素只管两孩子读书,其余一概不管,长子对他态度冷淡,幼子也甚是叛逆,不与他亲近。 此刻听着林森说的一连串趣事,眼里满是新鲜不说,心头更是隐隐泛酸,自己这当亲爹的,竟是不如外人了解儿子。 沈夫人见气氛缓和,便跟宋娇娘说沈家的家底:“我娘家没旁的亲人,财产都归了砚哥儿。” “只是往年娘家无人,饶是家里还有不少忠仆,也着实日子难过,铺子大多都是租了出去,一年大体有千来贯,另外汴京城外还有良田千亩,以及各地还有几个庄子,除去每年收上来的各种孝敬外,一年到头也有几百贯进项。” 宋娇娘听着,心里也踏实了,自家虽远不及沈家底蕴深厚,但光论年收入还真的不差什么:“我家家底普通,本钱也就小几百贯,其他都是我家女儿一手赚出来的。” 沈夫人闻言,忍不住点点头,这事儿早就随着林芝记名声大噪而传开,不知周遭多少人都以林芝记为目标,想在汴京一夜成名,三月暴富。 宋娇娘又道:“大理寺前街的两家铺子,尽数都在芝姐儿的名下,另外我家郎君在汴京外买了一百亩的良田,也有一半是给芝姐儿的。” 听宋娇娘说完,沈夫人禁不住面露讶色。她自是知道林小娘子手艺不俗,赚下偌大的一份家产,却未曾想到林家夫妇竟是直接将铺子田产都放在女儿名下,更是愿意将这些尽数充作女儿的嫁妆。 沈夫人忍不住放轻声音,小声道:“那您与您夫君,往后,往后怎,如何生活?” 宋娇娘听出沈夫人话里的顾虑和担忧,反而露出笑容来:“我家女儿本是想招赘婿的,可砚哥儿实在好,咱们也舍不得。” “按芝姐儿的心思,自是想让我们住在一块的。不过两人年轻,和我们住一起到底拘束,故而我家在州桥夜市盘了一家新铺子,又在郊外置了房产。” “芝姐儿继续做生意,咱们也在铺里帮衬。等到咱们年岁到了,便退休去乡下田庄里生活,那五十亩良田和州桥夜市的租金,也足够我们夫妇生活了。” 宋娇娘侃侃而述,而沈夫人则听着惊心。不过大半年时间,他们一家便将谢大羊肉馆剩余的两千贯还上,又买了一间新铺子、农庄与良田。 且不说林森夫妇留下的私产,光是林小娘子的嫁妆,市价便超过了四千贯,已比寻常官家娘子能带的嫁妆更多。 更何况单单林小娘子的手艺,带来的又何况千贯百贯? 甚至有一瞬间,沈夫人都生出将林小娘子说给自家幼子也不错的心思。 不过转瞬,她便歇了心思,温声往下说道:“我家大儿娶新妇时,是用了一千贯的聘金,砚哥儿娶你家姐儿时,亦是这个数字。” 顿了顿,沈夫人悄声道:“这是砚哥儿特意交代的。” 宋娇娘先是一怔,随即欢喜得合不拢嘴,要知道沈夫人说的大儿媳妇正是戚娘子。 戚娘子乃是正三品吏部曹的次女,压箱底的银钱便有十万贯,出身显赫。 沈砚能提及这事,加之沈夫人和陶家也同意,可见前者是肯定重视自家芝姐儿,而后者起码是非常重视沈砚,并愿意以相同的态度对待芝姐儿。 宋娇娘和沈夫人说到这里,已是基本敲定这桩婚事,气氛也愈发和乐起来。 再看陶官人和林森,早已叫了酒菜,你一杯我一盏,正聊钓鱼的法子。 “你想要一口气上大鱼,用那蚯蚓等物并不好使,我告诉你一个新鲜方子。” “只是这样……再这样……” “真的假的?这样也行?”刚刚进来时面上还多少有些倨傲之色的陶官人已满脸兴奋,磨掌擦拳跃跃欲试。 “保证可以。”林森用力拍着胸膛,“上不了大鱼,你唯我是问!” “不如回头咱们一起去?” “好啊!到时候比比谁钓的更多!” “好!咱们说好了啊!” “来来来,说好了,干杯!” 沈夫人看得目瞪口呆,对上宋娇娘视线时还怪尴尬的。两家人坐在一起用了午食,方才各自上车归家。 沈夫人归了家中,就将林家人的情况说出口。就连陶官人都忍不住道:“到底是只有一个女儿,这般舍得。” “我瞅着宋娘子和林官人亦是极好的性子,家里亲眷又少,想来不会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儿。” “而且,他们家居然与大郎和戚氏常有书信往来。”陶官人忍不住说道。 “哎?真的?” “是啊,回回给咱们来信时还不忘给他们去信送东西呢。”陶官人还是从林森口中得知这事,当时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表情。 说到这里,他心里还酸溜溜的,他这生父,对大郎了解程度怎感觉还不如林官人。 “戚氏那般争强好胜的性子,都能处得来,看来林小娘子的性子也没外人说的那般强硬。”沈夫人听到这里,心里更是欢喜,赶紧让人去请孙妈妈张罗后续流程。 另一边,宋娇娘喜气洋洋地归了家,与女儿细说见面的情形,尤其提到沈砚交代聘金的事。 林芝听到这里,心里涌现出阵阵暖流。戚娘子出身显赫,自己的聘金比对方低一些,也不会教自己觉得怠慢,在旁人眼里亦是理所应当之事,偏生沈砚记着,而且还提了。 林芝嘴角上扬了一番,听了一会便又去忙铺子里的事,只留宋娇娘跟林森抱怨:“你瞧瞧这丫头,明明是她的婚事,倒比咱们还淡定。” “这不马上过年节了嘛。”林森哈哈一笑,翻出一摞的单子塞到宋娇娘:“你看看这是什么?” 宋娇娘垂眸一看,竟都是邀请林芝登门制作席面的邀约,价格更是比之前又涨了不少。 故而林芝整个年里都忙得头晕眼花,待次年元宵节过后,林家、沈家和陶家亦开始操办婚事。 先送草 贴,而后再换定帖。 所谓定帖除去草帖信息外,男方需要列出聘礼的详细数目,女方亦是如此,会在上面详细列出陪嫁的内容及数目,如房屋、铺面、田地以及绫罗绸缎、首饰乃至诸如螺钿床等生活用品。 看着屋子里堆得越来越多的物件,林芝才真有了一种要出嫁的感觉——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上辈子没结婚,这辈子倒是要早早成家了。 至于宋娇娘,倒是不知道女儿淡定了这么久,竟是后知后觉地开始心神不宁,正忙着招呼余娘子等人。 眼见下定礼的日子渐近,林森和宋娇娘便有了旁的心事。他们早先为家生子,两边父母早逝,也没亲族,故而想请余娘子、柳娘子和卢娘子三家人到时来充场面。 “这事你不说,我也得来凑热闹!”余娘子乐得合不拢嘴,自是欣然应允。 柳娘子得了消息,说那日定会告假而出前来观礼,而卢娘子亦是同意,还表示婆母愿意早早过来帮忙。 到了下定那日,吹吹打打的声响由远至近。大理寺前街的商户,周遭的百姓,乃至林芝记往日的熟客都汇聚在路上,瞧着一行人涌入林家大门。 眼见一担担系着红绸的礼盒和箱笼进了林芝家,周遭围观者的惊呼声也此起彼伏,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惊叹的,更有好奇打听的。 “这是下定?” “东边员外家嫁女也不过这等动静。” “瞧瞧那金钏、金镯、金帔坠……我的天!那东边员外家摆出来的远不及这三件啊。” “啧啧啧,真气派啊……” “要我说莫不是装模作样充充派头哦,哪有这么多好货!” “就是就是,说不得只是鎏金的,里面都是铜的……” “你家里人可晓得你在身后这般酸人?”登时便有人斜眼看来,反驳道:“你可知道林厨结亲的是何等人家?” “你说的你好像知道一样。” “我当然知道!与林厨结亲的正是去年的状元郎!” 这话一出,嘈杂声愈发响亮。 等知情人津津乐道说出沈状元与林厨之间的联系,说酸话的已偷偷离开,倒是不少人口称此乃佳话。 因着时下规矩,身为主角的林芝不能出现在人前,便坐在屋里听着声响打发时间。 大妞几个轮番进屋里来,时不时说起外面的趣事。 林芝听到街坊们的赞誉,亦是忍俊不禁,若是有人知道‘她’和沈砚的初遇是在那等境界,应该更觉得宛如故事一般吧? 只可惜现实不是故事,原身却是早早去了。 林芝听着吹吹打打的声音,托着脸颊有些恍惚,若是自己来到这方世界,那她会不会也去了自己那边,又或是去了别处? 半睡半醒间,她仿佛见到了那道瘦削的身影。她盈盈一拜,宛如余烟般消散在梦境之中,只将林芝从梦中惊醒。 她侧目望去,已是夜幕降临,而自己更是不知何时躺在榻上。 很快,宋娇娘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个大汤碗:“芝姐儿,你醒了?刚刚我进来,你居然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喏,快尝尝。” “可能之前准备嫁妆太忙了。”林芝坐起身来,整了整身上的衣衫,而后坐在凳上。 她伸手将面碗端到面前来,先是漫不经心地夹起一筷子,等吃了一口后顿时睁大了双眼:“哎?唉!是娘做的吗?” “是不是大有进步?” “嗯嗯。”林芝连连点头,满脸欣慰:“终于没有将糖当做盐,真是太棒了!” “喂——!” “我胡说得啦。”林芝笑嘻嘻地躲过宋娇娘袭击的手,弯起眉眼:“娘很厉害哦!” 说罢,她很给面子的嗦了一口面。 宋娇娘看着林芝,也是露出笑容:“嗯嗯,等你出嫁以后爹和娘也能好好照顾自己的。” 林芝嚼着面条,歪歪头,半响露出疑色:“我们家里有好多厨子啊?也不至于等我出嫁,你们就吃不到饭了吧?” “那不一样啦。” “那就跟我一起吃。” “到时候你就出嫁了。” “哎……不能和爹娘一起用饭的话,我就不想成亲了。” “都办完纳定了,说啥呢。” “不办了不办了,或者成亲以后就分居?我回家住哦。” “你啊——”宋娇娘哭笑不得,原本那些感伤气氛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还没说完,门口又是另一道声音:“不要啊!” 林芝和宋娇娘齐齐一愣,转身望去就见到沈砚——因着两家婚事关系,他已是数月没出现了。 问题是: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宋娇娘瞪圆了眼,林芝张大了嘴,而沈砚则是痛哭:“宋婶……不是宋娘子,不是……娘!您跟爹跟我们一起搬去府里住哇!” “我们是在开玩笑啦!” “砚哥儿?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笨蛋,今天不能见面。” “我都半年没见到人了……” “别胡说八道,总共也就三个月——” 很快,几双手把沈砚从门口拖走,吵闹声丝毫不比白日清净。 林芝起身走到门口,挑起帘子向外面望去,正巧与沈砚对视上。 她眉眼弯弯,冲着对方笑了笑,嘴巴开开合合。 沈砚瞪大了眼,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往后余生,请多关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31章【完结】 第131章 1.婚前。 打纳征礼后,宋娇娘那是红光满面,没少出门寻街坊唠嗑唠嗑。 林芝起初还不晓得,还是宋娇娘后头告诉她,说得眉飞色舞,得意非常:“哎呀,瞧瞧他们酸溜溜的样子,别提多通气了!” 宋娇娘专挑那几个平日里爱碎嘴,没少八卦自家的婆子妇人,开口自家女儿如何如何,闭口未来女婿如何如何的话,最后再关心关心对方儿女的学业婚事,看着他们的脸涨得通红,那感觉简直爽歪歪! 林芝手里揉着面团,哭笑不得地抬眸望向宋娇娘:“娘!您啊,都连着出去炫耀半个月了,后头就别去了!” “嗐,那是我想炫耀嘛。”宋娇娘双手叉腰,嘟着嘴与女儿抱怨:“你那天在屋里,不知道这几人嘴贱得很,说得老难听了。” 林芝一家人从未向外人透露过自家的来历,而林森和陶应策乃至吕三等人亦都是口风紧的,以至于街坊只知他们从外乡来,口音也不是汴京周遭人,却不晓得他们具体来自何地。 打从林芝一家搬来起,便有不少街坊碎嘴,宋娇娘一贯不当回事,只当没听到罢。 可没成想自己的不在意,倒是成了他们眼中的懦弱,在女儿纳定的好日子,他们的猜测也愈发低俗恶劣,那些连掩饰都掩饰不住的恶意,让宋娇娘无法咽下这口气。 林芝也听大妞等人提到一些,一边揉搓着手里的面皮,一边温声道:“我没不让您去,就是让您当心些,免得说过了头,惹得他们急眼,倒是遭人怨恨。” 林森听到这里,亦是深以为然:“芝姐儿说的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宋娇娘心想也是,自家日子眼看是越过越红火,还用得着搭理那些人。 故而她一口应下,随即目光落在翠绿的外皮上,面露好奇:“芝姐儿,你莫非是在做青团?” “是啊。”林芝点了点头,回道:“后头便是清明节了,今年我想咱们铺里应当会有不少人来定青团。” 她与沈砚的成亲之日尚未定下,林家、沈家和陶家就日子挑挑拣拣,非要选出个十全十美的。 眼瞅着三户人家争论不休,林芝也懒得再管,索性先准备起后续节日要用的吃食:“我想先准备好样式和口味,到时候大妞几人亦好来得及制作。” 当下的青团并非单指用艾草所制作的糯米团子,而是用春季各种野菜制作而成,除去用艾草的,还有用薄荷、橘叶、荷叶、鼠鞠草和浆麦草等物,做法大体相同,便是切碎并搅拌出汁,再与糯米面团糅合,裹上或甜或咸,或荤或素的内馅。 同时作为方便食用的户外点心,不止是清明节,凡是春季踏青时也会随身携带,汴京城里便有不少果子铺四季都会售卖。 林芝想趁着清明时节推出,要是能拉拢食客的心,说不得又能为自家铺子新添一员大将。 对于面皮,除去艾草以外她还选择了薄荷与橘叶。这两种叶子都带有特别的香味,制作以后会给青团带去不同的风味。 当然,林芝也没有忽视士大夫层的需求,除去以上三种外还选用了茶叶,分别是此前送来的龙凤团茶与日铸茶。 前者不用说,乃是当下最顶尖的团茶,其制作工艺极其复杂精细,一斤团茶的价值高达数万钱,乃是专供内廷乃至官宦人家使用的茶叶,平民百姓甚至连见着的机会都没有。 而后者则是当下尚且罕见的炒青绿茶,只限于很小的范围内,是戚娘子得知林芝比起点茶更喜泡茶以后,特意从杭州府托人送来的。 五种用不同野菜与茶叶所制成的面团,色泽也略有差异。 林芝将揉好的面团分割成大小均匀的剂子,再逐一塞入内馅,或是做成青梅或是花朵叶子模样,或是做成圆润团型,又或是用模具印出花纹,便可以上锅蒸制。 待上片刻,便可取出。 林芝掀开锅盖,宋娇娘便凑上前来,因着林芝使用的是不同的野草汁和茶叶,故而做出来的青团亦是绿得不同,瞧着竟是渐变色的,甚是好看。 “小心烫。”林芝看宋娇娘伸手去拿,赶忙提醒。 只可惜她慢了一步,宋娇娘呼呼地吹着气,一边嚷嚷着‘好痛好烫’,一边左右手捣腾着青团,直到外皮的温度到人手可以接受的程度,才渐渐安静下来。 林森则小心得多,捏着垫在下面的荷叶将青团捧在手心里,嗅着淡淡的清香,眼前一亮:“我的这颗是艾草的。” “我的……唔,好浓的茶香。”宋娇娘嗅了嗅,顿时双眼放光。 林芝擦了擦手,也捡起一颗,笑道:“我这颗是薄荷香的,嗅着也不错。” 说着,三人分别咬下一口。 宋娇娘眼前一亮,垂首看向咬了一口的青团,里面绿的白的交错:“唔,我这个是马兰头豆干炒春笋?” 马兰头是春季的野菜之一,口感清脆鲜甜,配上春笋与豆干,一口下去真真是满嘴鲜甜滋味。 “我的是菌菇肉馅的?”林森挑了挑眉,露出惊讶来。只见他手里的青团塞满了馅料,剁碎的肉沫配上剁碎的各种菇类,一口下去咸香鲜甜尽数在口中绽放。 林芝吃的则是后世经典,时下却颇为罕见的肉松咸蛋黄口味。 “怎么都是咸的?” “也有甜的,你们再试试。”林芝笑道。 果然,后头夫妇二人又吃到了豆沙馅和椰香薯蓉馅。 林芝除去让铺里的帮厨学徒来尝了尝,还装了匣子,使人送去陶府和沈府。 陶府里,诸人夸上几句便罢,倒是沈砚那边瞧着匣子里的糕点,那是泪眼汪汪的,迫不及待捡起一颗放入口中。 嚼嚼嚼—— 嚼嚼嚼—— 嚼嚼嚼—— 江管事看着吧嗒吧嗒直落泪的沈砚,再看了看那瞧着精致非常的青团,沉默一瞬:“郎君?” 沈砚:T-T 他特别委屈:“成亲的日子还没有定下来吗?” “这……”江管事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姑爷说五月、六月和七月都有不错的日子……” 沈砚瞠目结舌:“五月?六月?甚至可能要到七月!?” 江管事无奈:“郎君,姑太太与姑爷也是想选个十全十美的日子……” 沈砚幽幽道:“有没有可能,拖到那时候日子是十全十美,而我已经直接没了?” 江管事:“……” 2.大婚。 原本林家、沈家和陶家尚对着时间挑挑拣拣,没成想沈砚日日使人来询问进展,话里话外就是嫌日子太久。 且不说林森夫妇是怎么想的,反而陶官人已很嫌弃这个侄子了,不敢在娘子跟前说,就去寻屋里的养娘碎嘴。 养娘心里苦,她附和吧,陶官人不满意,她不附和吧,陶官人还是不满意。 到最后连养娘都合上大门,声称自己病了,方才把陶官人打发走。 陶官人没法,捏着鼻子继续和娘子商讨,然后就得知林芝家里四月便要开始筹备端午节各色吃食的预定,到时候还要入宫以及至饮食行筹备活动,到时想抽个时间成亲……难度实在有点大。 林芝却表示若是三月不行,那就得拖到端午以后,又或是七夕过后。 这话一出,沈砚登时急了。 自打从他去年备考开始,碍着时下订婚的诸多规矩,沈砚已是数月未见林芝,人都整整瘦了两圈! 若是拖到端午以后,又或是七夕以后!?沈砚光是想想,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故而,在双方强烈提议中,三家人不得不调整时间,最后将婚事定在三月中下旬。 提前数日,林芝记门口便张贴公告,确定闭店日子。往后进来的顾客,十有八九都知道林芝的喜事,都不忘恭贺一声。 待大婚前三日,沈家按例请媒人孙妈妈携催妆礼往林家去了。 等到了大理寺前街,果然早有不少人在旁张望。只是上回那些个嘴碎的,早就被宋娇娘说的不敢出门,留下的都是来蹭蹭喜气,见着孙妈妈一行人来,说的都是吉利话。 仆佣接过催妆礼,将孙妈妈一行人引入屋里坐。 宋娇娘打开鎏金铜箱,便见箱里铺着苏锦衬布,上面搁着蹙金绣霞帔、花髻与花扇、另有描金漆盒,内里放着乳香没药,另外还有螺钿妆奁,装着上好的螺子黛和蔷薇胭脂等物。 看罢礼,宋娇娘赶忙将林芝备好的回礼也端了上来,请孙妈妈送到沈府去。 再来便是成婚那日,柳娘子特意往宫里告了假,亲自领着林家仆佣将嫁妆送到沈府里。 沈府里早已围满了陶家人,除去清楚知道林家嫁妆的陶官人和沈夫人,其他两房陶家人还是头回知道林芝家里送来的嫁妆。 眼瞅着一箱接着一箱的嫁妆抬进来,里面绫罗绸缎样样精致,样样都是上好物件后,他们也面露诧异。 “不是说是商贾女子吗?” “我听说是当厨娘的……怎嫁妆倒是,倒是置办得甚是,甚是……得体?” 能让陶家人说句得体,便是颇为上等的嫁妆——这些东西还是林森和宋娇娘出了大力,林森往日在席家也曾置办过嫁妆物件,又是绸缎庄子的管事,而宋娇娘不仅是出了名的绣娘,而且打小就跟着老太太,见过不少伯府的上等物件。 这不,他们筹备的嫁妆样样贵重精致,都不是样子货,直让小看林芝的另外两房陶家人也改了态度。 “瞧瞧这嫁妆的事儿,且不说陪嫁的房产,剩下的物件恐怕也价值不菲,许是有一千贯……” “啧啧,不得了啊。”陶二郎的夫人都有些眼热了,“这么算下来,这嫁妆岂不是都超出五千贯!” “许是落难的官家后人?” “怪不得厨方能接连惊动御膳房呢,听说原本还有意请她做女官。” 沈夫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道:“说起女官,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位押嫁妆的娘子有些眼熟?” 诸人目光落向柳娘子,片刻后便有人惊呼出声:“这位瞧着,瞧着像是太后娘娘跟前的女官?” 曾进宫赴宴,又或是到太后跟前拜访的官家娘子接二连三认出人来,至于其他娘子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诸人不知柳娘子过往经历,只以为林家人许是有什么来路,方能与女官搭上关系。 都能来押嫁妆了! 不少人朝着沈夫人投来又嫉又羡的目光,上回陶大郎娶了戚氏,这回沈家郎又娶了这么一位颇有能耐的娘子,真真是教人称羡。 沈夫人记得柳娘子后,倒是恍然大悟。不过面对诸人投来的欣羡目光,她自然闭口不语对方的来历,只是抿嘴一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