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尽管涉及谋杀,非正常死亡等刑事案件,大理寺有权决定开棺验尸,无需征得家属同意。
但时下深受‘入土为安’的观念影响,加之大理寺并无荣娘子与其双亲属于意外身亡的报案以及核查记录,而案件也过去数年,提出质疑的又并非家属,仅凭亮哥一个外人的话,实在难已下手。
“除非荣家姐弟松口,又或是寻到新的证据,否则只能先搁着。”沈砚摇摇头,直言道。
林芝想了想:“往好处想,说不得亮哥是听了流言,误会了。”
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流言蜚语乃是世上最不可控的存在之一。林芝便曾听说有女子只因在外买东西时对着货郎笑了笑,加之容貌姣好就被人传了八卦,说其作风不正,逼得女子轻生。幸好家人及时赶到方才救下,待家属登门理论时,造谣者竟然还振振有词:‘没这等事儿,女子能这般心虚自尽?’当真是黄泥巴糊□□,有理说不清。
还好县官英明,得知此事后将这厮唤到衙门来审清此案,认定杖责三十,并喝令其赔款三十贯与受害者,方才平息这事。
沈砚闻言,吐出一口长气:“但愿如此罢。”
次日范牙人来传话,说是荣小娘同意出租,不过要求一次性付五年,年租二十贯,也就是共计一百贯。
同时,范牙人告诉他们荣小娘并未将铺子下架,而是继续挂牌出售,只不过荣小娘为了尽快脱手,又再次调低了二十贯,目前总价为三百贯三十贯。
“五年一百贯,如果直接买入的话是三百三十贯。”待送走范牙人,林森回到屋里便寻妻女商量:“你们说怎么样?”
“我就觉得门面小了点。”
“若是面阔两间,这大小价格就得翻倍了。”林森也是无奈,昨日范牙人领着他们看了十余套,加上前面他们自己看的,地段面积都不如这里的还要四百贯左右。
留荣饭馆位处大理寺斜对面,往东去便是司农寺、卫尉寺、尚书局和尚辇局等衙门,往西去则是太常寺,一连串的衙门都在一条道上。
而往北走,那边则是更多衙门以及皇城,往南走则是一片居民区,穿过居民区,再翻过桥便是州桥夜市的起点。
这里虽不及州桥夜市兴盛,但好在周遭能购物的街道就这一条,周遭官吏乃至在衙门里上工的差役几乎都在这边生
活,客流量稳定,最重要的是这里临近官家,故而巡逻差役极多,日夜都有兵卒巡逻,安全也有保障。
荣小娘出的价低,也是因为门面小,陈设旧,地段不上不下。
宋娇娘咬咬牙:“那就这家,一口气签五年,到时候咱们攒了钱便去买大铺子!”
“对对对,待到五年以后——”林森咂咂嘴,幻想了一下:“说不定,到时候咱们已经攒够了钱,然后搬去如那福荣庄一般的大铺子里了。”
宋娇娘光是想想,便是忍不住露出笑来:“说不得芝姐儿已寻到夫家!”
“哎呦,说不定我都抱上孙子孙女了!”林森顺势一想,乐得险些笑出声。
夫妇两人浮想联翩,唯有林芝扶额无语。她强行转移话题:“爹,娘,你们说咱们要不然,就直接买下罢?”
“唉?”宋娇娘愣了愣,“昨日不是你说租赁好吗?怎又说想直接买下了?”
“你可是在担心有人买去铺子的事?”林森想到这里,赶忙解释:“我问过范牙人的,说是买卖不破租赁,就算荣小娘后头将铺子卖与旁人,也不影响咱们使用,起码要等五年租期到了以后再与咱们家重新签订契书,又或是提前通知我们收回房屋,预留给我们搬家的时间。”
“不,不是这个。”林芝蹙着眉,她并未提起沈砚查案的事儿,而是提到荣小娘的性子。
荣小娘耳根子软,昨日被齐娘子劝了两句便心思浮动。可今日她一边同意出租,一边又降价出售,说明劝她协商的那方是一心要把铺子卖了的。
林芝不知藏在后头的人是谁,却也不免心生提防——后世那些见铺子生意好便想坐地起价,甚至看生意好便使人上门闹事的新闻屡见不新。
“二来就是这宅子地段好,格局好,可里面的陈设都太老旧了,我们想要重新开业,势必得重新修缮装潢过。”
“装潢房子前前后后总要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若是对方铺子卖出,人想收回租赁权怎办?”
“这,这怎么可能?”
“爹,当然有可能。”林芝叹道。
即便时下法规完善,朝廷也出台了不少政策用于保护房东与租户的权利,可单单租赁的房子修缮或改建,都需要经过房东的同意一条,便足够让林芝一家麻烦了。
到时候,他们家想不租赁还得倒赔一笔钱。
林森夫妇闻言,齐齐皱了皱眉,面上流露出几分犹豫。两人回想荣小娘昨日的表现,不得不说女儿的考量的确有些缘由。
可是……要花三百贯买铺子?
两人当然想买下房子,从此在汴京也有了名正言顺的落脚处,问题是他们手上总共只有三百贯,用了这三百贯,置办物件乃至后续进货都得挪用给女儿的那笔钱。
两人都记得当初他们的信誓旦旦,心中别扭得紧。
林芝只看一眼,便知道爹娘在耿耿于怀些什么。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道:“爹娘和我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分你的我的?再说何苦为了这点银钱闹别扭,磨磨唧唧的?”
若是这家里还有旁的孩子,林芝照看归照看,也会存点自己的心思。可架不住林森夫妇成亲二十余年,膝下就只有林芝一个女儿。
他们掏心掏肺地对林芝,林芝也愿意如此的,况且现在正是全家人互相扶持,让彼此没有后顾之忧,齐心协力在汴京扎下跟的重要时刻。
林森夫妇听得女儿的一番话,终是放下了脸面,拉着女儿去寻范牙人,当天便把房子定了下来。
等荣家姐弟搬家的期间,一家三口也合计了各种事项,次日便分头去办。
宋娇娘负责去绸缎庄扯布做被褥等物,林森则请了木匠修缮房梁、定做家什,把旧桌椅卖掉,两边加起来,总共花费了五贯上下。
“还是租房占大头,瞧瞧这么多东西也就花了五贯钱。”林森算完账,不免咋舌,愈发肉痛汴京房价。
他把账本合上,方才询问宋娇娘:“说起来,芝姐儿怎还没回来?”
“芝姐儿说是要去周遭街市上瞧瞧,看看各色食材、香料和酱料的价格,早上还让张掌柜帮忙喊了一辆驴车,我估摸她得天黑才回来。”
夫妇俩人聊天时,林芝正穿梭在各种杂货铺和香料铺里,手里的纸上已记满了各种资料。
甚至因为她记录得太细,还有铺子伙计以为她是同行,好说歹说才相信她是新开食铺,提前来打听诸物价格的。
很快,林芝便敲定了几家肉铺、蔬菜瓜果铺子,而后开始琢磨香料与调味品。
这两者价格高昂,囤积压力大,故而铺子数量比其他行业少上许多,林芝想了想,转去郭四郎茶坊。她点了一壶花茶,三碟子瓜子果子,很快小厮将茶水果子送上来,弯腰笑问她有什么事儿要他们去办。
当下的茶坊便是如此,从打听到帮忙置办物件,乃至充当牙人,只要你手里有着银钱,就能买到所有服务。
“我是想打听打听咱们汴京香料铺子的情况。”林芝便将自己看中的几家铺子推上前,着重问这些铺子可有缺斤少两,亦或是与人争吵争执之事。
“娘子稍等。”小厮听罢,立马传话进去,不多时便换了一名头顶青色裹巾,身着同色棉布短衫缚裤的伙计到林芝跟前。
伙计拱手一礼,缓缓说道起关于香料铺子的事儿来。很快林芝便了解到汴京城里专做调味品与香料的大铺早有默契,所有香料都是固定价格,且只给少数大客户折扣。
坏处是像林芝这般开新食铺的,刚开始这几年甚至不能赊账。
好处是他们货源稳定且充足,价格波动也非常小。
林芝心里有数以后,又问起其余的小店来。
伙计仔细说道各家利弊,比起货源稳定,资金充沛的大店,小店因库存积压,故而更愿意打折促销,同时他们也会经营比较罕见的香料和调味品,例如有铺子售卖产自潮州的咸梅鱼露等物,借此来扩大自家的影响力。
林芝津津有味听着,认认真真提笔记录。面前的伙计说得滔滔不绝,直到说到最后一家胡记香料铺时,他才止住声音,面带犹豫。
“这家胡记可是有什么问题?”
“回禀娘子,这家店……应当快要歇业了。”
“关门歇业?我看他们家的门面还挺大的?”林芝回忆了一下,反问道。
“娘子放心,咱们铺子是出了名的办事妥当,这些消息都是经过查证的。”
林芝索性从钱包里抓了一把铜子额外赏给伙计,让他细细说一说。
伙计喜不胜喜,自是无话不说,很快林芝便得知胡记香料铺已传了三代,原本也算是汴京老字号。
可没曾想三月前胡大郎前去泉州船舶司购置香料途中失踪,再无消息。
待到约定好的时间未归,胡家人才发现这桩事,赶忙去报官寻觅,而后又遣人去寻,着急之下竟是双双病倒。
胡大郎的妻子卢氏又得看顾公婆,又得照顾儿女,不过两三月的时间便从花一般的人儿变得憔悴不堪。
“卢娘子乃是屠户之女,往日从未曾接手过香料活计,故而胡大郎疑似失踪死亡的消息传开没几日,便有老客户转投别的铺子。”
“原本定着的货物取消便要亏损一大笔钱,拿进放着出不了亦要亏损一大笔钱。”
“加之那位郎君死时丢了一大笔钱,据我家掌柜盘算恐怕他家已是资金告罄,无以为继。”
顿了顿,伙计又道:“听说她家已挂牌两千八百贯出让铺子,说是要举家去泉州寻觅胡大郎。”
林芝道了谢,起身出了铺子,她非但没有去别家香料铺,反而直奔胡记香料铺而去。
不是不信茶坊提供的消息,而是林芝觉得胡记香料铺既然打算转让铺子,那必定会提前清理库存,说不得她能借此机会买到价廉物美的香料。
很快,林芝走进胡记香料铺里,她将周遭打量了一遍,只见铺面面积颇大,里面的香料更是堆得满满当当。
林芝走近仔细查看,挑了挑眉,只见搁置在墙角的坛坛罐罐擦得锃亮,就连放在最下面的坛子都没蘸灰。
她想了想,又到旁边柜台抓起一把八角查看,这八角外形整齐,干燥且无虫洞,香味浓郁,保存状态相当优秀。
等会?这可不像是一窍不通的人能做好的事。
林芝正震惊时,坐在柜台里侧的妇人站起身来:“小娘子可是想买什么寻不到,奴家为您寻上一寻?”
这妇人便是卢氏,卢娘子面容瞧着年轻,只是眉宇间的疲惫和憔悴教她看着略显老态。
林芝笑了笑:“我就进来逛逛。”
妇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温声道:“那奴家便不打搅小娘子,小娘子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
说罢,她便干脆利落地退开。
林芝见状,愈发觉得好奇,她又转了一圈,入眼的各种香料都保存得相当好,也完全没有贴上降价促销等标签的模样。
嘿!难道是茶坊在说谎?
林芝心中实在好奇,抬声唤住正要回到柜台后的卢娘子:“娘子请止步,我听说您家有意出售铺子?”
第32章
话一出口,林芝便觉得过于直白,赶忙补充道:“我也是听人说起您家的事,可一进来便瞧您把铺子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实在不像是即将要歇业的样子。”
卢娘子先是诧异,待听完林芝的话以后便苦笑一声:“小娘子听说的不假,原本我家里是想卖了铺子的。”
她眼眶微微泛红:“只不过……现在已经不用了。”
“小娘子知我要卖铺子,也应当晓得我家官人失踪之事。我家里人得知官人失踪以后,便想赶赴泉州寻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昨日官府来了消息,说是已寻到他的尸首。”
卢娘子说到这里,面容已不复平静,声音也渐渐生涩:“过些日子我便会带着儿女,前去和州将我家官人的棺樽迎回来。”
林芝心头一震,脱口而出:“和州?莫非你家官人是被那伙盗匪杀害的!?”
卢娘子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打量林芝:“您,您怎知道的?”
这消息昨日才到,今早上她才去牙行将自己铺子出让的消息扯下,和州盗匪案被破的事情也没有传开。
卢娘子忽地想起差役告诉自己,是一家三口发现了这事得线索,其中郎君姓林,娘子姓宋。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林芝:“您,莫非您就是从太平州来的宋娘子?”
“我不是宋娘子,那是我娘。”林芝也没曾想竟是这般巧合,赶忙解释道:“我们一家恰好撞见了那伙盗匪,险些也被他们害了去!”
“多谢你们,多谢你们!”卢娘子这才恍然,她三步并两步上前,攥着林芝的手便要下拜,却是被林芝拉住:“卢娘子快起来,我们也没做什么。”
“怎能说没做什么?”卢娘子声音发颤,“若不是你们,我怕是这辈子都无法给我家官人报仇!”
说罢,她更是询问林芝:“林娘子想要买什么香料,您尽管买,往后您家的香料我全包——”
林芝赶忙喊住:“使不得,使不得,我家是开食铺的!”
卢娘子全装作没听到,手上动作不停,将各种香料往袋里装,尽数塞到林芝手里:“你拿去,这些你肯定用得上!”
这还不够,她又去开坛子,想要舀些豆酱和面酱给林芝。
林芝哪里好意思再拿,赶忙把东西放在地上,便上前去阻拦,好说歹说才劝得卢娘子停手。
正当她长舒一口气时,鼻尖忽然钻进一缕熟悉的鲜味。
林芝随着香味望向单独搁在一旁的陶罐:“卢娘子,那罐子里装的是何调料?”
卢娘子看向那陶罐,眼底泛起怀念:“这是我家官人头回去岭南那边进货时,意外从当地老翁手里买到的蚝醢,据说是用一种名为生蚝的贝肉熬制而成,当地人常用此来做汤,味美极鲜。”
“我家官人未在汴京见过此物,便将其带回汴京,想以此重振胡记名声。”
“偏生他不知菜肴做法,在我家购置香料的食铺食肆也不认得此物,竟是摆着数月也无人问津。”
“我家郎君方才起了心思,说要再去岭南求问这蚝醢的做法,再进一些货来,亦好让汴京城的铺子都知道这物的美味,没曾想,没曾想……”
卢娘子话未说完,便再次哽咽。
林芝暗暗补上了卢娘子未说的话,没曾想他却是在途中丢了性命。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卢娘子,你家官人没说错,这的确是上好的调味品。”
卢娘子愣在原地,似是不信。
林芝温声道:“不如明日,我用它做几道菜让您和您家里人尝尝?”
铺里安静非常,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林芝耐心等着,半响耳畔响起一道颤巍巍的应和声:“好。”
……
林芝返回张记客店时,天已漆黑,林森夫妇正立在客店外面探头探脑,面带焦色。
直至林芝从驴车上下来,夫妇两人才长舒了一口气,上前嗔怪道:“怎到这个点才回来?”
“往后要早些!”
“瞧瞧这天,都乌漆嘛黑了!”
“路上遇见了一点事儿。”林芝知道爹娘担心,故而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解答:“我晓得了,下回一定会提早些。”
“你还想有下回!”林森一边念叨,一边接过女儿手里的大包小包,拎着回到屋里。他放下沉重的包袱,不免念叨起来:“你这孩子到底买了多少香料……嗬!”
刚打开袋子,林森的眼睛便睁得溜圆——那满满一袋子的胡椒,满满一袋子的花椒,还有满满一袋子的辛夷、八角、桂皮、丁香……甚至还有许多自己认不得的香料。
宋娇娘听到惊声,凑上前看了一眼便头皮发麻。她咬紧牙关,忽地想到女儿怂恿两人买铺子的事,转过身揪住林芝的耳朵:“你这丫头,恁起的心思,怎,怎能这般买东西的?”
她捂着胸口:“你说说,你花了多少钱?”
宋娇娘晓得女儿爱用香料,路上做菜便挥霍不少,当时食材香料都是由陶郎提供,据说都算在官家身上,她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花的都是自家的钱啊!
宋娇娘知道花椒、桂皮乃至香叶等物相对便宜,可胡椒和八角时下都还是舶来品,价格不菲,应要十几贯才能买上一斤。
眼前这满满的一袋子两袋子三袋子……宋娇娘眼前黑了又黑,怀疑女儿是不是将手里的银钱都换成了香料。
“娘,您在想什么呢!”林芝气极反笑,推着林森夫妇坐下:“我刚刚想说的便是这件事,事实上……”
林芝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无奈道:“我好说歹说,才拦住卢娘子,不然卢娘子都要让我把半个铺子也搬走了。”
“竟是有这般的巧合。”宋娇娘又惊又喜,她听柳娘子和吕三提过那案子,官府提审并调查数日,通过从船只上搜查到的物件,再通过上面的印证,对比各地上报的失踪案件,目前已确定了十来具尸首的身份。
顿了顿,宋娇娘又难掩遗憾:“可惜她郎君已死,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起这份家业。”
“我觉得卢娘子没问题的。”林芝想了想自己在胡记香料铺里见着的景象,笑道:“例如那八角,极易受潮,又或是遭到虫蛀,可我看到的香料各状态都保存得极好,我想卢娘子肯定很认真学过,才能在官人失踪的这段时间继续保存好那些香料。”
“那就好。”宋娇娘闻言,拍了拍胸口。她松了一口气,又将目光转向那些个香料上:“这么多香料……可是救急了。”
“是啊。”林芝将自己记录下来的价格单子,递给爹娘看。她知道当下香料价格不菲,可真去香料铺里逛了一圈,也是惊得瞠目结舌:“有了这些香料,只要再去药材铺里买一些……”
“药材铺?买香料?”
“像是肉蔻便是主要作为药材使用,常用木香和
干姜一起使用,后来才渐渐放入菜肴内增添风味。”
宋娇娘似懂非懂,但看着女儿双眼闪闪发光,口若悬河的兴奋模样,托着脸颊笑眯眯地看着,时不时附和地应声。
林森摇摇头,索性去楼下把自家的正餐端上来。他将菜肴搁在桌上,开口唤道:“来来来,一边吃饭一边说。”
“对,是我糊涂了,芝姐儿还没吃饭呢。”宋娇娘闻言,懊恼一声,挽着女儿的胳膊去桌边用饭。
客店的饭菜总共就这几样,宋娇娘瞅着桌上的一碟子酱瓜、一碟子清炒生菜,以及一碗葱姜炖鱼,挑挑拣拣吃了几筷子,便没了精神,暗暗想着这才几日功夫,她便念起女儿做的吃食。
林芝见状,笑道:“我瞧那边灶台倒是好的,咱们又有厨具,待门窗换了以后咱们便搬到那边去吃?”
林森闻言,哈哈一笑:“不如咱们直接去附近铺子旁尝尝味,也好提前了解下竞争对手?”
“说得对。”
“那就明日去……”
“明日不成。”林芝打住林森的话语,说道:“我和卢娘子约好,明日想请她吃两道菜。”
顿了顿,林芝道:“这事,还要请爹帮我。”
因着登门做菜着实有些不太方便,也不太合适,而荣家姐弟尚在搬家,故而林芝便请林森去帮忙说了一声,借用了客店的灶房。
客店的灶娘便是张记客店掌柜的娘子徐氏,她见着林芝进来,赶忙端起手里的一摞东西,侧着身子退到外面:“地儿不大,小娘子莫要嫌弃。”
“哪会嫌弃,还得多谢娘子愿意给我腾个地方。”林芝脸上带笑,全装作没看到徐娘子将灶房里的食材调料全拿出去的一幕。
她弯腰捡起水瓢,舀了一勺水净手:“我就做三道菜,用不了多少时间。”
徐娘子连连点头,抬眸看了一眼正在外间与官人闲聊的林森夫妇,再回头看了一眼独自在灶房忙活的林芝,补充道:“小娘子若是有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林芝点头应下,目送徐娘子离开后便开始处理起食材。她已想好要做的菜品,这三道菜都是简单又基础的,又能让卢娘子品出肉味的。
这边林芝忙忙碌碌,那边徐娘子等林森夫妇离开,便对着自家官人也是念念叨叨:“恁小的娃儿,就让她一个人在灶房里做菜,能做出啥来?这夫妇两个也是不上心的,万一那丫头在灶房里胡乱弄东西,把咱们的东西弄坏,他们赔得起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张掌柜唬了一跳,赶紧打断她的话。他家娘子自持汴京本地的,又因铺子竞争之故,与周遭外来打拼的人渐生龃龉,没少说些闲言碎语。
“人都说用自己的食材调料,就连锅子都是自备的,你还说什么?再说,林郎与我说过他们家往后是要开食铺的,想来定然手艺不差。”
“打算开食铺?”徐娘子惊了一跳,忍不住扬起声音:“可我看她拎进去的菜里,还有一整条猪五花呢!”
时下猪肉价贱,食铺里卖的多是各种卤制猪肉菜,又或是用黄酒米酒小火炖煮,去除腥膻之味方能入口。
汴京里稍大点的食铺,都主打做的是羊肉,再或是鸡鸭鹅之类,猪肉多是切成碎末,又或者熬制猪油,唯有不上台面的脚店才会把猪肉当主打菜。
徐娘子越想越觉得不对,睨着自家官人:“莫非是你胡说的?我瞧着就是小地方来的一家三口,能做几道菜就觉得可以在汴京城里站稳跟脚……”
就在此刻,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肉香从灶房里涌出,那味道比徐娘子平日做的菜不知好闻多多少!
徐娘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下意识学着小狗模样,抽动着鼻子使劲闻了又闻:“那味儿,难道是那块猪肉?”
第33章
徐娘子不敢相信,偏偏她刚刚怕那小娘子会用自家的食材调料,故而已经提前把东西都拿了出去,也就说灶房里现有的食材都是那小娘子刚刚拿进去的!
别说是腥膻味了,那股子香味这么一熏,她口中已泛起口水!
徐娘子回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一张脸忽青忽白忽红忽紫的,半响就憋出三个字:“怎么会。”
就在两人震惊的间隙,这香味顺着开阔的堂间涌向外面。刚从外头回来的旅客嗅到香味,顿时眼前一亮,喜道:“张掌柜,今日做的什么好菜?嗅着像是肉?终于不是炖鱼了!”
张记客店的餐食不是说不好吃,就是种类实在少了一些,只要住上三日,就能把他家的菜单吃个遍,说不得里面还有重复的。
另一人点了点头,附和道:“这味儿香的,我口水都要掉出来了,莫非,莫非是羊肉?嘿,今天我可要空着肚子等菜喽!”
张掌柜闻言,脸上险些挂不住笑,尴尬解释道:“不好意思,是店里的客人在做饭……”
旅客闻言,顿时愣住了。
林芝在灶房里忙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刚出门一抬眸便发现大堂里的人正伸长脖子望着自己——手里拎着的食盒,甚至有人不断吞咽着口水,同时朝着自己走来。
那垂涎三尺,只差冒出绿光的眼神,教林芝直接炸了毛。她站在原地,扬声喊道:“爹?娘?你们人呢?”
林森夫妇闻声,顿时从二楼探出身来。他们见到楼下景象,也是面露警惕,而大堂里的人方才回过神来,或是装作正在交谈,或是赶忙离开客店,又或是匆匆回了房。
林森三步并两步下来,他原本想亲自将餐食送到那位卢娘子家去,可看到刚刚情况后,禁不住心里泛嘀咕。
他索性请掌柜寻了一位跑外卖的闲汉过来,付了几文钱请他将其中一个食盒送到卢娘子家,而自己接过林芝手上的另一个食盒,带着妻女回房去了。
你还别说,正当一家三口吃得正香的时候,还真有人来敲了门。林森黑着脸上前查看,把人打发了才来告诉妻女:“隔壁人闻到香味,问我们是哪里买的,我说是自己做的,还想使钱让芝姐儿做呢。”
“你答应了?”
“咋可能!咱们过些日子就要开铺子了,现在能让芝姐儿休息休息也是好事,再说了要是帮忙做饭不又得问掌柜去借灶房。”
林森抱怨一句:“昨日我去说的时候,他婆娘那脸拉得哦,好似我们要占多大便宜似的。”
“直到我说食材调料自备,另外也不用准备咱们家那份正餐了,她才同意。”
林森一边念叨,一边赶快回到座位上,美美夹起一筷子蚝油生菜来,直直送入口中,那生菜颜色翠绿,脆甜脆甜的,配上风味独特的酱汁,真真是让他爱不释手。
“好吃!”
卢娘子家,满脸病容的老头尝了一口菜,握住筷子的手微微用力。她眼眶泛出泪花,望着桌上的菜喃喃着:“你说,这就是用蚝醢做的菜?”
“是。”卢娘子伺候公婆用上饭,又手执筷子夹起五花肉放入儿女的碗里:“来,你们也尝尝。”
那五花肉已被炖煮成漂亮的琥珀色,用木筷夹起时,顶部的猪皮与肥肉还会颤颤巍巍地抖动,光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待放进碗里,亦是愈发诱人。
裹在上头的酱色汤汁顺着顶部缓缓往下流淌,渗入放在下方的米饭中,将米粒也染成玛瑙色。
“娘,肉好香。”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五花肉都舍不得吃。
“这个真的是猪肉吗?”模样肖似的男孩也跟着说话,好奇地用筷子戳着五花肉。
“嗯……是用你爹寻来的调料做的,快尝尝吧。”卢娘子望着肖似官人的一双儿女,强忍着心中酸涩。
“好~”两个孩子应声。
“妙姐,你也赶紧吃吧。”老太太也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卢娘子碗里,开口叮嘱儿媳:“瞧你瘦的,多吃点。”
一家五口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往嘴里塞饭塞菜。不同于三个大人的沉默,两个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娘,这个肉好好
吃!”
“这个真的是猪肉吗?”
“好好吃,比隔壁张婶做的肉好吃多了!”小女孩一口吞下夹起的五花肉,两眼亮晶晶的。
胶质感十足的猪皮韧韧的,藏在下面的肥肉入口即化,再来是烧得入味的精肉。
三者层次分明,各有特点,却又糅合在一起,配合那独特奇妙的酱香味,真真是教人欲罢不能。
卢娘子一口一口吃着,吃罢红烧肉,又夹起一块蒜香蚝醢鸡翅来,鸡翅煎得外焦里嫩,一口下去蒜香、酱香和肉香尽数随着溢出的肉汁涌入口中,满嘴都是香味。
最后卢娘子又尝了一尝蚝醢生菜,她闭了闭眼,随即抬眸望向同样沉默的公婆:“爹,娘,我想继续把铺子开下去。”
“妙姐……”老头沉默一瞬,还是劝道:“你以前不是做这个的,从头开始学并不容易,卖了铺子以后得的钱,咱们去乡下买上几十亩田地,当个闲散员外,好好将两个孩子抚养长大,这不更好吗?”
“爹,我晓得您是好心,不忍我们娘三个吃苦。”卢娘子打断公公的话,颤着声音说道:“可官人的梦想,便是让这胡记香料铺再次兴旺起来。”
卢娘子搂着满脸懵懂的儿女,喃喃着:“他没了,可我还在,睿哥儿和宁姐儿也在,我们也能让铺子兴旺起来。”
“我啊,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官人寻来的东西真是好东西。”
老头还想再说什么,便被老太太打断了:“行吧,你就按你想的去做。”
“老婆子!”
“娘——”
“老头子。”老太太望着桌上的菜,哽咽道:“这是儿子的愿望啊……”
老头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再说出拒绝的话语。他沉默片刻,这才叮嘱卢娘子:“你要好好谢谢这位娘子。”
卢娘子应了声,甚至心里也有了决断。次日她便去牙行请了一位牙人,立了书契赶至张记客店,请林芝一家说话。
其提议的内容,让三人震惊。
林芝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内容,迟疑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开食铺后为你宣传这蚝醢,然后每年分我一半的分红???”
旁人不知道蚝醢的价值,林芝能不知道吗?在她眼里这建议等于是每年白送她一大笔钱,说句不中听的,若是收下这份契书,他们家顶多前面几年忙碌一下,后面只要躺着便能天降银钱了。
还是不用你用力咀嚼,想尽办法才能吞吃入肚的,而是别人用尽全力硬塞进你嘴里的。
林芝沉默,林芝震惊。
卢娘子起身福了福:“还望林小娘子能答应我的请求。”
林芝哑口无言,迟疑半响以后她说出心里话来:“卢娘子,这蚝醢要我说乃是明珠蒙尘之物,价值千金,未来价值不亚于胡椒等物……你确定要与我签这契书?”
旁边的牙人闻言,瞪圆了眼。
他下意识看向卢娘子,却见卢娘子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卢娘子神色平静:“没有小娘子的菜品,我又哪里能知道这物的奇妙,恐怕过上两月放至发臭,便将其弃之不顾。”
林芝对视上卢娘子的双眼,仿佛看到了她眼底的执拗和不甘。她一时哑然,可越是如此,林芝越不愿意占对方便宜:“若是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将那几份菜品的方子卖给你。”
卢娘子微微一怔:“唉?”
林芝见状,赶忙接话道:“有了菜谱,你使厨人做了送到各家铺子里,想来定然能引起诸人注意的。许是刚开始艰难些,但也不会太久……”
卢娘子端坐在位置上,怔怔听着林芝一番话。她冷不丁打断林芝:“这蚝醢产自泉州,需要在那边开办铺坊方能长期稳定供应……您觉得我可以做到吗?”
林芝莫名:“当然可以。”
卢娘子嘴角上扬:“有您这番话就可以了。”
“???”
“您相信我能成功,我也相信您能成功。”卢娘子朝着林芝眨眨眼,笑道:“到时候说不得还是我沾了您的光。”
林芝哑然,眼见纠缠片刻也无妨达成目标,她只好从别处下手:“这样,咱们就签五年,五年怎么样?”
“那也太少了!”
“五年足够了……”林芝无语,她觉得只是胡记香料铺熟悉的厨子少,加之未曾登门推荐,若是举荐两回说不得便有人知晓这物了。
但这些都只是林芝的想法,在卢娘子看来林芝明明知道这种调料的珍贵,知道这调料的美味,却是没有私藏,而是大方展露给自己。
这般的手艺,这般珍藏的酱料,足以让林芝可以在汴京顶尖的酒楼里扎根,而不是从小小的食铺开始。
仅仅五年,哪里够!
卢娘子毫不犹豫:“这样,五十年。”
林芝:“……说什么胡话呢。”
现在人寿命就多少,还五十年呢,她面无表情道:“六年。”
两人舌枪唇战,争执半响,把林森夫妇和牙人都看呆了。
“十五年……不能再少了!”
“……行吧,行吧。”林芝扶额叹气,接着话锋一转,将目标对准分红:“这进出货和囤货风险都是你家包揽的,怎能给我家这么多分红?要我说两成便是。”
“不不不,起码也得四六开。”
林森夫妇与牙人双双成了鹌鹑,安安静静坐在一旁,默默地对视一眼,然后放空思绪。
足足争执一盏茶功夫,林芝和卢娘子才勉强敲定了契书。
送走卢娘子和牙人以后,林芝面容复杂地捧着契书,只觉得自己手心里捧的不是契书,而是金元宝。
刚刚大气不敢喘的林森夫妇,这会儿终于凑上前来。宋娇娘接过女儿递来的契书看了又看,辨了又辨,确定其中没有任何陷阱才放心。
而后她便记起女儿的评价,匪夷所思地询问道:“芝姐儿,你刚刚说的是真的?那酱汁,那酱汁真有你说的那般,那般厉害?”
“当然,咱们这回也是借着那案子,方才能捡一个漏。”林芝点了点头,与林森夫妇解释道:“要我说估计卢娘子家认识的厨子多是汴京本地出身,少有从别处来,又或是从师与大厨人的,故而不愿尝试。”
大的酒楼饭馆,供货渠道都被大铺所垄断,而像胡记香料铺等小铺专做小店或者富家生意。
小店手艺和资金有限,不愿尝试,而大店来采购者多为管事。
在席家做了多年管事差事的林森听到这里,顿时明白:“他们为了避免出错,自是不会选用不熟悉的食材调料,而是依照惯例来购置。”
就如他当年为绸缎庄管事时,明知道生丝价涨,趁机囤货能够大赚一笔,可做生意哪里会没有风险的?
权衡利弊之下,即便自己当时知道赚钱的概率更大,也宁可选择更稳妥,更不会影响自己地位的方案。
林森这般一解释,宋娇娘也明白了。她想了想,说道:“也就是说,胡记正缺一个门面,能将自家生意打出去的招牌?”
林芝点点头:“是啊。”
她回想铺子里的情形,又想到胡记老板已失踪两三月的消息,心中也有一番评价:卢娘子并不像茶坊肖似说的那般不擅长做生意,她冷静自持,雷厉风行,胸中又有一番丘壑。
要她说,在卢娘子的经营下,胡记香料铺前途定然一片光明!
第34章
为了早日搬家并营业,这段时间林芝一家是忙得不可开交。
等荣小娘姐弟搬走,木匠和泥瓦匠人便先后入场。他们将留荣小馆的木门、窗户、原本将铺子拦腰砍成两半的灶房和后院厢房的隔墙尽数拆除,然后把原有的炉灶先挪到院子里。
匠人们在前面忙得热火朝天,林芝也顶在太阳,在院里忙忙碌碌。
时下雇佣匠人,都是需要主家提供餐食的,至于高低好坏便看主家的了。
林芝想着来干活的匠人总共就七个人,加上自家也一共十个人,索性自己去买了蔬菜和猪肉,又在市井买了六斤索饼,准备自己做,保证教人肚子填得满满当当。
她洗净双手,随即将干黄酱、黄豆酱和豆瓣酱倒入盆里,用双手抓揉,将三种酱料糅合在一起。
末了,再往盆里慢慢倒入黄酒,用黄酒将酱料澥开,这般一来酱料的
香味能更加浓郁,后味也更加醇厚。
等酱料准备好,林芝便重新洗净双手,单手拔起砧板上的菜刀,手腕一转,不假思索地落向猪肉。
林森夫妇只听案板剁得砰砰响,还没来得及问要不要帮忙,就见女儿动作一停,将菜刀再次插在砧板上。
林森夫妇往砧板上望去,只见整条的猪肉早已变成颗粒均匀的肉丁。
林芝随手将菜籽油倒进锅里,又丢了几根葱进去。待葱炸到变色再捞出,而后便将一砧板的猪肉倒了进去。
随着滋的一声,金灿灿的油花散开,肉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变色,满院子里都是一股子油香。
正一车一车将残墙碎石运出去的汉子嗅到肉香,顿时面露惊讶。他回头便与匠人们说道:“那位小娘子,似乎是在给咱们做吃食?”
“真的?我还以为今天得吃干饼子垫垫饥,又或是笼饼配咸菜了。”正在搅拌泥浆的汉子扬起身来,面露惊喜。
周遭人亦是如此,他们最爱接的便是造新房的人家,这般的人家为了好兆头,一般不吝银钱。
至于最差的便是从外地来落脚,还是开些脚店,或租住院落翻修,那一般都是能省就省,能吃上两热乎的素馅馒头就不错了。
有人嗅着空气中的味儿,惊疑一声:“我怎闻着还有黄酒的味呢?”
“莫非中午还能让咱们喝一杯?”
“做啥梦呢!”上岁数的泥瓦匠看不下去了,手上动作一停,黑着脸盯着停手闲聊的徒弟:“你们一个个犯什么懒?瞧你们的馋样,听到有的吃有的喝就这副德行——”
泥瓦匠的声音戛然而止,下意识伸长脖子往后院望去。
那是一股霸道强势的香味,嚣张跋扈,横冲直撞,教人口腔里止不住地泛起津液。
半响,才有人小声道:“好香。”
泥瓦匠喉咙滚动,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他刚想附和,便猛地回过神,赶忙绷着脸再次瞪向一帮子徒弟和小工:“还不赶紧干活,不做点事儿,待会你们好意思拿人家的东西吃?”
诸人缩了缩脖子,强忍着对美食的好奇,埋头继续忙碌。
比起他们,林森夫妇则毫不遮掩。他们的目光直直落在咕咚咕咚沸腾的炸酱上,嘴角渐渐垂下口水。
“芝姐儿——”
“不行。”
“芝姐儿——”
“不行。”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们不说我也晓得你们俩想说什么!”林芝斜了一眼夫妇俩,手持炒菜勺慢慢搅拌着锅里的炸酱:“再等等,这酱还得再熬上两盏茶功夫才好吃。”
林森夫妇如遭雷击,居然还要两盏茶功夫!他们望眼欲穿,双目久久无法离开那熬得香浓醇厚的酱汁,口中的津液一阵一阵往外涌。
香!
好香!
太香了!
原本林森都想好自己要去帮忙打下手,顺便督工。可现在的他完全没这个心思,只恨不得眨巴一下眼睛,时间便能嗖地一下过去。
林芝极为耐心,手执炒菜勺打着转,不停来回重复,慢慢熬煮炸酱。
待最上层浮起一层清亮的油脂,她便用汤勺舀起,放入旁边干净的空碗里。
这油乃是里面的猪肉丁里炸出来的,带着葱油和猪油特有的芬芳,浓醇馥郁,拿来炒任意蔬菜都极其美味。
随着析出的油被捞起,锅内的炸酱颜色也变得越发油亮润泽,就在林森夫妇以为要熬煮好了的时候,就见女儿麻利地切出一大堆葱花,并将其分次倒入锅里。
林森夫妇张了张嘴,又再次合上。两人眼巴巴地瞅着女儿继续搅拌,直至葱末也裹上一层油亮的色泽,肉酱变得愈发浓稠厚重时,他们终于看到林芝的动作停下了。
“爹,你去喊一声,叫师傅们先过来用饭。”林芝吩咐林森一句,自己熄了火,又走到另一座灶台前,往干净的锅子里倒入清水。
林森瞬间来了精神,扯着嗓门到前面招呼人去了:“刘师傅,快歇歇,去后头吃碗索饼。”
“王师傅,累了吧?去后头吃碗索饼休息休息……”
不多时,匠人们便围聚到后院来。此刻锅里的水也烧得沸腾,林芝抓了一把索饼放入炉筐子里,而后一个接一个挂在锅边。
等索饼熟透,她便捞起丢进碗里,再往上倒入一勺炸酱,放入胡瓜丝和豆芽丝。
因着房子尚未装潢完成,所以屋里也没桌椅板凳,还是宋娇娘厚着脸皮,端着一碗炸酱去了隔壁饮子铺,问他们借了一张桌子和几张板凳,临时凑合一下。
“来来来,大家坐着吃。”
“没事没事,咱们衣服脏坐石头上,蹲着站着都成,大娘子您坐着便是。”刘匠人见位置不够,便摆了摆手,索性蹲在地上。
他现在可顾不上什么板凳,满心满眼都是手里这碗索饼。
刚刚拿在手里,那香味便像是疯了一般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刘匠人捡起筷子,将索饼熟练地拌匀。眼见着色泽黝黑,油润非常的酱汁裹上每一根索饼,胡瓜丝和豆芽丝,他毫不犹豫地夹起一大筷子,猛地送入口中。
只需牙齿稍稍用力,劲道的索饼瞬间绷断,麦香、肉香和酱香在唇齿间轰然炸开,瞬间充盈整个口腔。
前脚刚刚觉得有些油腻,胡瓜丝和豆芽菜便前仆后继地涌上前来,恰到好处地消减掉这一点。!!!!!
刘匠人呆愣一瞬,难已用言语来形容这碗索饼的美味。
他能做的,便是用行动来回答!
下一秒,刘匠人便埋头苦吃,三下五除二便干完了一碗,又眼巴巴地再去盛了一碗。
其余人也与他一般,一时间院里没有说话声,皆是哧溜哧溜的嗦面声。
好在林芝买的索饼多,做的炸酱也多,教众人吃了一个痛快。
刘匠人起身都觉得肚子撑得慌,偏生还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他朝着林芝竖起大拇指:“林娘子您这手艺——我觉得是我吃过最好吃了,真真是,真真是太厉害了!”
“林娘子,你们往后是开索饼馆子吗?”还有人期待地询问道。
“那肯定!”
“林小娘子,你们家何时开张?”
“待您家铺子开张,我一定带咱们一家老小来捧场!”吃完索饼的匠人们争先恐后,满脸都是意犹未尽。
或许是吃到满意的工作餐,待午后工作时,诸人的劲道都足了三分。
林芝和宋娇娘走出门,仰头望着爬上屋顶的匠人,他们正陈旧破碎的瓦片逐一揭开取下,准备替换上全新的。
“宋娘子。”宋娇娘听到唤声,转身看去,只见饮子铺的余娘子正立在后头,脸上带笑。
“余娘子。”宋娇娘见着人,也扬起笑容,热情道:“刚刚麻烦您了,多亏您借我家板凳用。”
“客气什么,咱们往后便是邻里街坊,互帮互助那都是应该的事!”余娘子摆摆手,并不把这桩小事放在心上。她眼睛亮晶晶地瞅着宋娇娘:“我问你,刚刚送来的那碗肉酱是你做的吗?那味儿哦,真真是太香了,香得我原本还想留着点给我家官人尝尝,结果实在忍不住,就跟花娘子一道分着吃完了!”
“我哪有这本事做。”宋娇娘连连摆手,朝着林芝努努嘴:“是我家芝姐儿做的。”
“是芝姐儿做的?”余娘子着实吃了一惊。自林家买下隔壁铺子以后,她便偷偷打量过几回——别看三人是外乡来的,可穿的衣裳都是绸缎的,料子和做工都极好,在铺里起码能卖上五贯钱,戴的也都是鎏金镶珠的,手指雪白细腻,没有半点茧子,瞧着看去不是做粗活的人。
尤其是那个小的,脸蛋白净,身材苗条,别说是乡下丫头,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府里养的小娘子。
余娘子先头还在纳闷这般人家怎会看上隔壁恁小的铺子,此刻听到宋娇娘的话语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愣了半响才回过神:“你们,你们莫非要开食铺?”
“对啊,我女儿厉害吧?”
“……”余娘子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瞧着林芝的眼神也发生改变:“芝姐儿真真是厉害!”
宋娇娘难得有机会炫耀女儿,转身便想唤林芝过来夸几句,就听到一阵嘈杂声。
“怎么了?”
“说是房梁被虫蛀了!”林芝回了一句话,挤进人群里去看。原来随着泥瓦匠将瓦当取下,并去除所有瓦片以后
便发现上方的木板有被雨水润湿的痕迹。
为了防止后续漏水,木匠们又将木板全部拆除掉。哪知道不拆除还未发现,随着木板拆除,阳光洒入屋子,经验丰富的木匠登时发现房梁的状态不对,再上手一摸,发现房梁竟是被虫蛀空了大半。
“房梁被蛀空了?”
“刚刚师傅们还上上下下爬了好几回!”
“我的天!幸好没出事!”林森看着朽坏的木头,惊出一身冷汗,后怕不已,要是自家选择租房,或许就不会像这般完整拆除检查并修缮,说不得哪天便直接塌了。
直到拆除被虫蛀掉的部分房梁,又确定剩余的房梁和柱子未受影响,并在角角落落洒上驱虫用的药粉,林芝一家方才放下心来。
当然更换房梁亦是价格不菲,原本三人只打算花二十贯翻新房屋,而加上更换房梁这一项以后,价格直接翻了一个倍。
光改完前面,工程还未结束,紧接着泥瓦匠们来到后院,重新砌起一堵砖墙,往里造上灶台和窑炉,这里原本是后面的三间厢房之一,以后将会变成新铺子的灶房兼备货区。
待新门和新窗装上,墙面粉刷一新,地板锃亮,原本灰扑扑的铺子瞬间变得亮堂起来。
除去修缮房子以外,匠人们还将后院也修整一番。不但水井旁边的泥土地上铺上了砖块,往后不必担忧出现意外,而且还沿着墙角开垦了一块小小的土地,旁边搭上一个鸡窝,据提出要求的林森说,他准备在这里种些蔬菜瓜果,养两只母鸡,往后也能给家里节约些开支。
等到匠人们退场,夫妇两人便去市场买了扫把和簸箕等物,与林森一道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
等木匠铺将他们订下的床铺衣柜桌椅等物送来,再将存放在张记客店的行李搬过来,整个小院终于有了家的模样。
就是经过这番大改造,一家人原就薄薄的口袋又瘦了一圈。
宋娇娘当着父女二人的面,将银钱重新清点一遍,算着算着便开始肉痛,到最后连笑容都挂不住了,捂着心口叹气:“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快用掉恁大一笔钱!”
说罢,三人相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心思:开业赚钱已是迫在眉睫!
第35章
既然下定决心,林芝便吩咐林森夫妇两人明日跑一趟商税院。
本朝商铺营业之前,都得去商税院办理手续,登记造册,而后还要加入对应的行会,便于官府征收税务和管理。
故而次日一早,林森夫妇吃过早饭便出了门,临走时还说要顺路去趟市场,买两只小鸡崽回来。
“既然要去市场,那就再赁个洗碗的仆妇,约好开业时候来。”林芝送爹娘到门口,又想起一桩事来,特意嘱咐道。
虽说他们家的铺子大小,按理说三人已是足够,不用再添人的,但林森得负责进出货,帮忙处理食材,剩余的杂活理应交给宋娇娘。
只是林芝知道宋娇娘眼睛差归差,却依然喜欢绘画和女红,故而并不希望她磨坏了自己的手。
“行。”林森点了头。
林芝目送两人离开,转身回屋也没闲着,而是坐在桌前铺开纸笔,认认真真琢磨起来。
这条街市上的吃食铺子不少,据她观察门面最大的福荣庄、谢大羊肉馆与东记饭馆生意在伯仲之间,正竞争得颇为火热,菜品价格更是时常有你压我一头,我也要压你一压。
光靠自家这点本钱,硬碰硬肯定不行,故而林芝一开始便断了开饭馆的心思。
其次便是略小的铺子,主要以做笼饼馒头为主,配以饮子铺的汤汤水水,主顾便是赶时间的小吏差役——这地段极为特殊,因周遭衙门多,故而中午也照常营业,售卖午食,而不像是别处街市,午市多歇业休息。
有这等习惯,自是与食客们的习惯息息相关。自打前朝起便有外来富商与权贵开始用午食,而到了本朝起爱用午食的百姓也越发多了,尤其是官宦富户,已基本上都是一日三餐了。
尤其是像大理寺、街道司等经常需要官吏差役外出公干的衙门,官吏差役们继续补充体力,对午食的要求也比旁处更高。
因此林芝决定,目标便着重在这午食之上,而他们一家想要脱颖而出,就必须抓住官吏差役在短时间要吃好吃饱的需求,同时还要注意官吏乃至差役之间的收入区别。
根据这些要求,林芝写写画画,最后目光落在‘盖浇饭’和‘汤面’两个选项上。
“盖浇饭,还是面馆呢……”
林芝提着毛笔,凝神思考:时下虽有类似盖浇饭的存在,例如《东京梦华录》之中,汴京城内便有食店售卖煎鱼饭,还有所谓的生熟烧饭,另外还有淳母饭——既肉酱盖浇饭,但这些‘盖浇饭’都是作为食铺里的一项菜品,并无专营铺子。
比起目前相对‘罕见’的盖浇面,汤面——或者说各种面食的发展可谓是如火如荼,比如他们所处的整条街市上,便有两家汤饼店。
一来林芝更青睐竞争小的行业,二来也是盖浇饭便捷省事的同时,还能打包带走。
要是换做汤面的话,只怕泡在汤里的索饼即便不发软糊烂,口感也会发生变化。
三来专营盖浇饭铺子,往后可以改为小碗菜,渐渐转变为专营饭馆,又或是添加烧麦蒸饺等吃食,走平价脚店路线。
“果然还是盖浇饭更合适一些。”
林芝思忖片刻,便抬手将汤面一项划掉,另外她又在纸上写上蚝醢两字,提示自己不能忘记推广之事。
她边想边记,不多时纸上便多了数道盖浇饭品名来。
林芝写得差不多,便停下手,最初品类不能太多,尽量减少库存。
等生意稳定以后,可以每十日添加新品,待到菜品数量差不多再将销售最差的品删除,添加别的类型。
林芝正查漏补缺时,门外传来小鸡唧唧的叫声。她抬头望去,见林森挎着竹篮进来,篮子里两只黄毛小鸡正扑腾得起劲。
“怎么回来这么快?”林芝看了一下时辰,面露惊讶,明明余娘子说办理手续起码得一个上午呢。
“嗐,别提了!”宋娇娘一屁股坐在林芝身边,“咱们刚刚走到市场那,恰好碰到余娘子问起一桩事来!这不赶紧买了小鸡崽就回来了。”
打炸酱面那日以后,余娘子便常来寻宋娇娘说话,后头还拉着宋娇娘认识了笼饼铺的花娘子。
至于其他食铺的人,对宋娇娘不过点头之交——毕竟大家是同行,这点宋娇娘理解,要是一上来就热情洋溢的,她还害怕呢。
林芝记得余娘子和花娘子,前者是个圆滑世故的,见着她两回,都顺着宋娇娘的话亲昵打趣,分寸拿捏得极好。
后者花娘子见着自己,和善归和善,可总是旁敲侧击问自己是从哪里学来的肉酱手法,又询问她家以前是做甚的,家里人在汴京可有亲眷,为何搬到汴京来……这恨不得能挖出林芝家八辈子祖宗的探寻精神,真真叫人烦不胜烦。
架不住两人和双胞胎似的,总是形影不离,故而林芝宁可得个安静内向的评价,也不爱在那两人跟前出现。
听到宋娇娘提及二人,林芝下意识蹙起眉梢:“什么事?”
“你说咱们铺子的名字是什么?人说到商税院登记时要写在上头的。”
话说出口,林芝顿时沉默了。他们一家三口光想着装潢铺子,研究开业以后要做的菜品,竟是忘了最最最重要的一桩事:店铺的名字还没取!
宋娇娘看着女儿的反应,更是无奈:“我们一家都是糊涂蛋啊……要不是两人说起我也没想到,而且!咱们家连门匾和招幌都未定下!”
林芝沉默
半响,改口道:“娘和爹可有什么想法?”
“来来来,咱们坐下好好聊聊。”林森先把两只小鸡放后院的鸡笼里,再回到前屋来,拉着妻女坐下:“咱们现在开始想也来得及。”
宋娇娘想了想,先开口道:“林记食肆怎么样?直白又简单!”
“街市里叫林记的铺子也太多了,我瞧着不妥。”林森朝着娘子笑了笑,“林宋小馆怎么样?这可是咱们一家人的铺子。”
宋娇娘脸颊微红,嗔了他一眼。
林芝与爹娘相处这段时间,对两人突发性打情卖俏之事已是麻木不已,平静地将两人动作忽视,刚想附和一句,说个‘都成’,便见宋娇娘双手一合,亮晶晶的双眸看向自己:“对了!”
林芝顿生不妙的感受。
果然下一秒,她便听到宋娇娘兴奋的声音:“林芝记,你们说叫林芝记如何?”
林芝:“……我觉得”不怎么样。
宋娇娘捧着脸,笑道:“芝姐儿是咱们家的掌上明珠,同时旁人一听就知道咱们家最大的宝贝就是芝姐儿!”
林森闻言,立刻附和:“对对对,这名字好!娘子说的有道理,这样人家一听就知道我家女儿的厉害。”
林森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烦花娘子那作态,他想他们家都拿女儿名字当招牌,还有人不晓得自家女儿的厉害嘛!?
林芝挣扎着反驳:“……林宋小馆就不错,要不林宋记也行。”
“不好不好。”林森夫妇越想越觉得用女儿名字取名的主意再好不过,极有默契地连连摇头,“还是林芝记最好!”
林芝挣扎两下,却也没什么用场。眼见爹娘眼里的热乎劲,她只好作罢,选择举手投降:“行行行。”
林森和宋娇娘见状,喜滋滋地再次出门,他们先去办理了手续,而后赶去铺子里加急定下门匾,至于招幌则是宋娇娘自己买了材料做的。
过了三日,门匾便送到铺里。
开业这天,宋娇娘忙着擦桌椅、拖地,林森则去市场拿回提前预定的两串爆竹,忙忙碌碌装饰一番,而林芝也在灶房里把头日营业的餐食准备妥当。
“芝姐儿,东西都布置好了。”
“好。”林芝出来转了转,见铺里一尘不染,外面红布盖着门匾,红绸绑着门框,就连爆竹也被系上红绸带,搁在盆里。
等周遭衙门午间下值的时辰一到,林芝便朝着林森点了点头。
林森深吸一口气,迅速将盆里的爆竹点燃。当下的爆竹可是真竹子,丢在盆里点上火,那声音噼里啪啦震耳欲聋。
大理寺的官吏差役刚出门,便听到了声响,还以为有人袭击呢!
别说是周遭衙门,就是附近巡逻兵卒都闻声冲了过来,然后看到林森不慌不忙挑开红布,宣布铺子开张,各个神色古怪,目瞪口呆。
隔壁铺子的人没忍住,也探头探脑看来:“……那不是留荣饭馆吗?”
有人笑着接话:“留荣饭馆那是老黄历啦,人家现在叫林芝记!主营,主营……盖浇饭是什么玩意?”
几人仰头望着招幌上的字样,摸不着头脑。被声音吸引而来的官吏差役也是面露好奇,而此刻便轮到林森和宋娇娘出马了。
尤其是林森,往日曾做过绸缎庄管事的他笑眯眯上前,见着穿着朴素的,便说:“今日开张,全场菜品八折起!每份盖浇饭最低只需九文起,免费续饭续汤!”
要是转身见到一位穿着面料考究富贵的,又改口道:“这盖浇饭口味诸多,乃是汴京头一份,郎君要不要来尝个鲜。”
可谓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过林森这番操作,效果很是显著,很快便有三五名小吏差役朝着铺子而来。
宋娇娘都看呆了,自认为没那能耐的她索性退后一步,将招揽客人的事儿尽数交给林森,自己负责为食客们领路,安排座位,又指着墙上挂着的各式画样,笑道:“几位郎君瞧瞧,您想吃些什么?”
墙面上的画像正出自宋娇娘之手。她常年做女红,绘画功底不俗,绘制出来的画样瞧着甚是诱人,教望去的官吏眼前一亮:“嗬,墙上竟是菜品画样?”
“把菜品画在墙上?好生新奇!”
“瞧瞧这画功……嗯?这茄丁肉燥饭只要九文?还送汤和小菜?”
“九文?”听到议论声的小吏差役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抬眸看去。
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
原本对盖浇饭还无甚印象的食客们看着画像,大体有了印象,顿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肉沫豆腐盖浇饭也只要九文!”
“好便宜的价格……还送例汤和小菜!?”
“原来便是在米饭上放上菜品?”
“那就是社饭呗?”有人摸着下巴,笑道。
“那食材可没那么多。”另外一人笑着摇头,指着墙上画像道:“你看看,这滑蛋鸡肉盖浇饭,就只有鸡蛋和鸡肉罢。”
所谓社饭乃是八月秋社之时,王公贵族、官宦富户用来招待宾客,以及祭祀用的节庆食物,会将猪肉、羊肉、鸭饼、肚肺等物切成棋子大小,用酱汁调味后盖在米饭上,最后蒸制熟透食用。
“鸡蛋和鸡肉,调味蒸制嘛……”这人看着画像,犹豫不定:“我点一份尝尝!”
还有几个面带傲气,穿着富贵的小官,他们瞧了一眼菜单,发现茄丁肉燥和肉沫豆腐用的是猪肉后,登时面露嫌弃,连连翻页,终是寻到羊肉的。
“就葱爆羊肉盖浇饭……哎?这羊肉焖饭是什么?怎不叫盖浇饭?”
“葱爆羊肉盖浇饭,我要这个。”
“六十八文?有点小贵。”有人皱了皱眉,“不说州桥夜市上的,就是谢大羊肉馆也就这个价。”
“这不写着今日开业打八折吗?算下来也就五十四文。”点菜的那人笑道,“要是不好吃,也就一回事儿。”
这么一说也有理。
另外那人想了想,便也抬手点了一份:“我要羊肉焖饭。”
紧接着,铺里便响起此起彼伏的点菜声。
第36章
宋娇娘逐一记下菜品的编号,送进后头灶房里,啧啧称奇:“芝姐儿,你没看你爹那样,三言两语就把人给忽悠进来了。”
“旁边几铺子看着他的眼神,好似想扑上去咬两口一般。”
林芝闻言,登时一乐:“爹还有这等本事?我还不晓得呢。”
可惜手上正忙,否则她一定要去看个究竟。林芝想罢,扫了一眼菜单,先将米饭扣在盘里,而后摆上一筷子焯水的青菜,最后再舀起一勺事先准备好的茄丁肉燥盖在米饭上头。
剩下的部分则交给宋娇娘,她先将盖浇饭放在托盘上,而后舀起一勺汤盛入碗里,再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入碟中,最后端着托盘走向前面堂屋:“客官,您的茄丁肉燥饭来了!”
“好快的速度!”
“您的肉沫豆腐盖浇饭来了!”
“客官,米饭和汤都可以续,有需要尽管说!”
随着宋娇娘送上的盖浇饭逐渐增多,铺里的香味也渐渐浓郁起来。坐在等候的食客频频回首,看向先拿到盖浇饭的食客。
那点了茄丁肉燥盖浇饭的差役嗅着香味,望着上头油汪汪的茄丁肉沫,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切成小块的茄丁,每一块都裹着肉粒和酱汁,就着米饭放入口中,软烂得仿佛入口即化,味道醇厚得教人双眼冒光。
他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就着酱汁将米饭扒得干干净净。等把盘里的饭菜扫荡得干干净净,他才开始可惜自己吃的速度太快,没能好好品尝品尝味道。
这人遗憾归遗憾,方才发现放在手边的小菜和汤。这两样配菜看似普通得紧,故而他一开始都没注意,如今才端起来舀了一勺尝尝。
刚刚放入嘴里,他便瞪大了眼睛:“好鲜的汤!”
他定睛一看,一碗里只有几片香菇与肉片,瞧着清澈干净,偏生入口鲜甜得很。
至于小菜则是榨菜
炒黄豆,酸爽鲜咸,他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终是忍不住举起碗来:“大娘子,麻烦再来半碗饭!”
宋娇娘乐呵呵地应了声:“好嘞。”
呼声此起彼伏,香味阵阵袭来,只教还没等到盖浇饭的食客愈发焦灼。
先前点了葱爆羊肉盖浇饭的小官已是坐立不安,频频回首望向周遭桌子。他先是喉结滚动,暗暗吞咽口水,最后还是忍不住念叨起来:“那道是茄丁肉燥?嗅着好香啊,完全没有那猪骚味!”
一桌子上的其余人,也忍不住点头。他们秉承着矜持,自是没好意思问那几名小吏味道如何,只是嗅着,还是听着那评价,倒是止不住心痒痒起来。
有人肚里馋虫翻滚,忍不住抱怨起来:“我们的饭怎么还没好?”
就在这时,一道铃声穿透屋子。
宋娇娘听到声音,赶忙去了后头,不多时便端上好几份菜品来:“您的葱爆羊肉盖浇饭,请慢用!”
“这是您的羊肉焖饭,请慢用。”宋娇娘搁下菜品,转头又去招呼新的客人坐下,时不时还要把桌子打扫一番,忙得团团转。
“哦哦——”几人双眼放光,毕竟就在宋娇娘将盘子搁在桌上的瞬间,他们便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
“呜哇……闻到没?”
“闻到了,闻到了!”旁边的人咽了一下口水,喃喃着:“这个羊肉的量,可真不少啊。”
他们互相看着彼此的盘子,葱爆羊肉盖浇饭上是大块的葱段和大片的羊肉,厚重的汤汁淌入米饭,给米饭也裹上一层油亮的外衣,那模样教人看到已是忍不住抬起筷子,夹起一筷子便直直送入口中。
羊肉切得极薄,却依然极嫩,裹着炒到回甘的葱段,软糯的米饭,送入口中的瞬间只恨不得将舌头也一起吞入肚里。
吃完一筷子,他完全没有任何满足的感受,而是愈发兴奋,毫不犹豫地又夹起一筷子!
旁边那人看他吃得狼吞虎咽,自己肚子也跟着咕咕叫了起来。他收回目光,放弃筷子,直接用汤勺舀起面前的羊肉焖饭送进嘴里。
带皮的羊肉富有嚼劲,每咬下一下,肉汁便从其中满溢而出,与口中津液交融在一处,瞬间在口腔中炸开,满嘴都是醇厚的肉香。
这名小官的嘴角微微发颤,事实上旁人并不知道,他其实不爱吃羊肉。只是猪肉膻味浓重,牛肉遭世人鄙夷,鸡鸭鹅肉过于寻常,鹿狸雀肉等野味也不能日日食之,加之时下圣人、权贵世家也以羊肉为尊,故而他才摆出喜欢的姿态。
往日里,他不过浅尝两口,今日却忍不住拿起汤勺,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送。
正在诸人吃得热火朝天时,林森领着一位熟人进来。宋娇娘有意打招呼,可铺里太忙实在没的空闲,便开口示意他到里头去:“鲁哥儿,你到里头去坐吧,芝姐儿正在里面忙活呢。”
进来的人正是鲁大头,他憨厚地点点头,高高兴兴往里走:“芝姐儿。”
“鲁哥儿来了?不好意思我有点忙,您先坐着哦。”林芝只来得及回头打个招呼,又转身炒上两份羊肉焖饭,而后看了看几个装菜的大盆,又拉了一下垂着的拉绳。
伴随着铃铛声响,宋娇娘也掀帘进来:“怎么了?”
“茄丁肉燥还剩三份,肉沫豆腐还剩下两份,香菇肉丝还有三份,滑蛋鸡肉饭还有七份……”
“羊肉还有吗?”
“……”林芝回头瞥了一眼,暗暗算了算:“羊肉焖饭还有两份,葱爆羊肉饭……顶多还能做一份。”
“好,那我叫你爹别拉人了。”宋娇娘点点头,赶忙出去把林森唤了回来。
林森是开业的大功臣,今日有近八成的客人都是他从围观人群里拉来的,故而进了屋以后他也是渴得不行,咕咚咕咚灌了三大杯水才满足:“这么快就卖得差不多了?”
“是啊。”林芝也没想到,看来还是太低看周遭的消费能力。
“嘿,真好……哎呀!”林森转头看到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的鲁大头,顿时伸手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险些都忘了鲁哥儿您。”
“鲁哥儿,最近日子怎么样?”
“不错呢。”鲁大头老老实实回答,“上面很重视这回的案子,这不,打早上大理寺卿严官人下朝归来以后,便召了诸位大人在屋里开会,陶郎也带着沈郎去汇报这事。”
事实上,鞭炮声一路传入大理寺衙门之中,不止是外面的官吏差役受了惊吓,屋里的官吏也被惊了一跳。
待知道是旁边的铺子开张闹的,一名大理丞顿时吹胡子瞪眼:“胡闹!要是惊吓到人可怎么办?要我说得严肃处理才是!”
“罢了罢了,铺子开张而已。”坐在上首的大理寺卿严正和颜悦色,笑着抚了抚胡须:“瞧瞧,这不大家都知道有间新铺子开张了。”
眼看严官人态度平和,堂下官吏自是连连附和,就是刚刚开口的大理丞也顿时安静,不再提起这件事儿。
大理寺卿严正见诸人安静下来,再抬起手来,指节轻敲桌案:“大家对此案还有何异议?”
诸人面面相觑,皆是摇头不语。
大理寺卿严正颔首:“既然如此,便按刚刚决定的去办吧。”
“是。”诸官吏齐齐起身应是。
“退下罢。”大理寺卿严正冲着诸人点点头,室内诸多官吏便要退下去。只是等几人走出门,又听严正的声音响起:“陶司直,还有沈吏,你们两个先留下。”
刚刚起身的陶应策动作一顿,恭声应是,眼角余光瞥向身后的沈砚。
沈砚也恭谨垂首,应了声是。
眼见着诸位官人从堂内出来,翘首以盼的吕三便小跑上前。
可他左看右看都没见着陶郎和沈郎的身影,再询问一番才知道两人被严官人留下。
吕三瞬间敛起笑容,将芝姐儿家铺子开业的事抛到脑后,伸长脖子巴巴地继续望着里头。
良久,他才见到两人出来。
吕三小跑上前,刚想说话又见两人面色严肃,低声说道什么,只好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努力安抚,待事情处理完他保证,立刻马上就带着你去用一用饭菜。
“砚哥儿,刚刚严官人的提议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事儿还需再商议商议。”陶应策劝慰道。
“我身为小吏,严官人愿意与我多说两句亦是看在旧人身上。”沈砚摇了摇头,“严官人所提及的那些,也早就不是属于沈家的东西。”
“可你家之前的损失——”
“陶兄,”沈砚眸色沉重,止住陶应策的话语:“我家里人已失败过一次,我不想输,也不能输。”
一人有意再劝,另一人却是下定决心。眼见两者话不投机,气氛愈发尴尬,吕三也是急得冒汗,疯狂寻觅插话的机会。
“吕三哥,吕三哥!”就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道热情的呼喊声。
紧接着,几人便见鲁大头推门而入,扯着嗓子直嚷嚷:“我在芝姐儿那边等你老半天,你怎么到现在还在衙门里啊?”
吕三看着他,整个人都麻了。
他偷偷瞥了一眼陶应策和沈砚的神色,意图咳嗽两声唤回鲁大头的注意。
不过鲁大头明显正在兴头上,全然没有注意到屋内的气氛有多凝重:“我和你说芝姐儿家生意可好了!要不是咱们听到动静过去看,差点就错过了,我和你说……”
“林小娘子今日开店?”
“芝姐儿今日开张?”
还未等鲁大头说完,陶应策和沈砚便异口同声打断了他的话。
鲁大头一怔,困惑地搔搔头:“是啊,我刚刚和吕三哥一起看到的,吕三哥说要回来通知一声,哪晓得后来就没见着人……”
说到这里,鲁大头又是郁闷又是疑惑:“难道陶郎和沈郎还不知道?”
与此同时,陶应策和
沈砚也郁闷得很,齐齐看向委屈巴巴的吕三:“你怎么不早说!”
吕三:“……不是?就刚刚那气氛我能说吗?我又不是鲁大头”
陶应策和沈砚懒得听他啰嗦,放下手里的东西便往外而去,打算赶紧去芝姐儿新开的铺子瞧瞧。
“那个没眼色的。”吕三话说完,便看两人已是走远。他赶忙想要跟上去,没曾想鲁大头上前拦住自己:“哎呀!就说你没眼色了,快让开!”
鲁大头满脸不乐,反手掏出一个食盒,拿在手心里上下轻抛:“原本我想着你们几个还没用饭,特意给你们打包了……”
吕三瞬间变脸,扑上前去:“好兄弟,好哥哥,好爹爹,快给我吧!”
这边两人吵吵闹闹,那边沈砚和陶应策也是匆匆赶到衙门门口,一眼便看到悬着‘林芝记’门匾的铺子。
两人眼前一亮,快步上前,正巧见着一名小吏怏怏而出:“居然没有了……”
林森满脸歉意地送出门来:“这位官人,实在不好意思,咱们家头天开业食材准备得不够,还请您明日再来——到时候小的按今日的价给您!”
那名小吏闻言,顿时双眼放光,喜笑颜开:“那就说好了!”
沈砚和陶应策面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尤其是沈砚,他觉得眼前景象似曾相识。
林森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转身看向沈砚和陶应策,他眼前一亮,赶忙上前招呼:“沈郎,陶郎你们来了?”
“芝姐儿让鲁大头带回去的饭你们尝了吗?味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棒?”
林森声音渐渐变轻,疑惑地看着两道刷地再次冲回去的身影:???
不是,你们怎跑了?
第37章
没等林森愣上三息时间,便见两道身影又折返归来。沈砚朝着林森拱了拱手:“林伯,祝您生意兴旺,红红火火,财源滚滚。”
陶应策也是脸红,他刚顾着美食竟是忘了自己的仪态:“不晓得您铺子开张,急匆匆过来也没带些礼物,明日我们再来拜访您。”
林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哈哈哈哈哈,没事没事,是咱们没通知你们几个!”
“等开业活动结束,我们还要请你们到铺子里来温居呢,陶郎和沈郎到时候可不要推拒啊!”
“不会不会。”
“您放心,到时候我们一定会来参加的。”
寒暄几句过后,沈砚与陶应策二人又匆匆回大理寺衙门里了。两人步履匆匆,直奔走进室内,转了一圈却没见着吕三和鲁大头的身影。
两人对视一眼,顿生不祥的预感,这两个混账家伙把他们的饭拿到哪里去了?
陶应策想了想平日几人躲懒的地方,黑着脸道:“我去后罩间那边瞧瞧。”
“那我往武备院去看看!”
这两处地方都有闲置的房间,如今被衙门拿来当做小吏差役的休息室,里头造有长炕,搁着桌子、条凳和炉子,不但能热饭热菜,而且还能供诸人休憩。
只是转了一圈,沈砚也未见得两人的踪迹,询问里面的差役,对方也表示今日并未见过吕三和鲁大头。
沈砚皱着眉头归来,恰好听到茶水间里传来的对话声:“咦?这是谢大羊肉馆做的葱烧羊肉?怎吃起来味道与我往日吃到的不太一样?”
“不是不是,这是那家新开的林芝记做的!还有这道香菇肉丝的,吃着香菇软糯,肉丝劲道,你快尝尝。”
“林芝记?等等,我平时就不爱猪肉的,吃进嘴里便觉得有股腥膻味,这道还是算了吧。”
“哎呀,曹官人便尝一口,当真是半点腥膻味都没,好吃得很!”
“你真没骗我?”
“我骗你作甚?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接着屋里的声音便渐渐消失,沈砚想来里面的曹官人定是在尝试吃香菇肉丝。
对此,沈砚很是确定这位曹官人定然会拜倒在芝姐儿的手艺下。
思绪刚刚落下,沈砚便听到从茶水间内冒出的惊呼声:“真的?这肉丝怎没一点膻味,咀嚼起来还挺香,挺香的?”
“对吧!你刚刚还不信!”
“嘿嘿,是我错了!”曹官人喜不胜喜,惊叹声接连不断:“猪肉居然能做出这般的滋味……配上鲜甜的香菇,还有些许豆干?还有豆豉?这菜瞧着简单……回头我让家里人也试试看!”
沈砚听着这里,稍稍有些同情,希望这位曹官人激动之余,切勿像衡哥儿那般,回到家里还对猪肉念念不舍,竟是吩咐灶房里做一份红烧猪肉来。
陶府上下倍感茫然,偏生任由仆婢如何劝说衡哥儿也不松口,最后灶房厨子硬着头皮做了一回,衡哥儿只吃了一口便哇的吐出来,脸色乌漆嘛黑的,回头还被王夫人提着耳朵教训一顿,别提有多郁卒了。
其实汴京城里也有手艺高明,能将猪肉做得极为美味的厨子。只是他们多在大铺酒楼里工作,这些铺子又以做鸡鸭鱼羊以及各种野味为主,加之权贵富户追捧上用内造,对猪肉颇为嫌弃,自是无人会用心钻研猪肉料理,更不会特意拿料理猪肉来当噱头。
倒是芝姐儿从外乡来,需要一门独到手艺站稳跟脚,打出名声,烹饪猪肉的手艺既不会太过招摇,又足以让人记住她的名字。
正当沈砚思考时,他的肚子又一阵阵叫唤起来。沈砚面露无奈,眼角余光瞥到从后罩间归来的陶应策,见他面沉如水又是独自一人,便知道他也没寻到吕三和曹大头。
“他们两人到底跑哪里去了?”
“就是,拿着我们的饭……”陶应策打早上到大理寺以后,便进了堂中开会。那般严肃的场合,他即便腹中饥饿也只能靠茶水垫吧垫吧,如今早已饿得头晕眼花。
陶应策越想越是恼火,咬牙切齿,仰天怒吼一声:“吕三,鲁大头,你们两个混——”
话还没说完,茶水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吕三探身出来,问道:“陶郎?你们两位回来了?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陶应策愣了一愣,而沈砚见吕三竟是从茶水间出来,顿时面露异色。他回想起刚刚听到的争执声,眼皮不由自主地轻轻跳动:“你,等会,你刚刚就在茶水间里?”
吕三走了出来:“是,是啊?”
他看着两位郎君阴沉沉的脸色,心中的不安渐渐上浮。他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陶郎和沈郎去芝姐儿铺里用饭了吧?味道如何?”
吕三不说还好,说了以后沈砚和陶应策的脸色便更糟糕了。两人目光一致,如冰刃般剐着吕三,教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怎,怎么了?”
“林伯说鲁大头拿了我们的饭菜。”
“哎?鲁大头不是给我买的……吗?哎?不是吗?”吕三先是一怔,随即瞳孔地震。
他努力回想,终于回想起刚刚鲁大头说的是给几人拿来饭菜。
吕三:“……”
鲁大头更懵:“我还以为吕哥您知道,大约是觉得沈郎和陶郎会留在林芝记吃饭呢。”
吕三:“…………”
沈砚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我们的两份饭菜呢?”
吕三望天望地,看左看右不敢作声。偏偏紧接着曹官人从茶水间里走出来,冲着吕三笑道:“吕君,鲁君!这家店铺真厉害啊!明日我请你们去搓一顿!”
吕三僵着身子,冷汗直冒,忽地拔腿就跑:“陶郎和沈郎还没用饭?我这就去外面买两个馒头——”
他跑出三米远,便听到身后的怒喝声,那是撩起衣袍跑得更快了。
茶水间里的人听着动静,探身出来看,还有人奇道:“陶官人的精神真不错啊。”
“忙完一早上都不累。”曹官人搔搔头,并不清楚如今的状况。他摇摇头,笑道:“到底是年纪轻,不像我,吃饱了饭就想寻地方打个盹。”
几名小吏有说有笑,寻地儿打盹。直到上值时间到了,他们才懒洋洋地回到屋里,准备继续研究罪案资料,审核各类文书,检查稽留问题。
刚进门,曹官人便咦了一声,只见吕三多了两对称的黑眼圈,正被陶官人指挥得团团转,任劳任怨地往库房里搬来大量文书,寻觅资料。
至于陶官人正左手端着茶汤,右手……右手拿着馒头?曹官人眨巴眨巴眼,愈发搞不
懂了。
他摇着头回到位置上,对着沈砚笑了笑:“沈君还在看前几年的卷宗呐?那些个卷宗,都是整理过的,没问题。”
沈砚笑了笑:“我就闲着,想看看前辈们是如何处理一些案子的。”
曹官人方才恍然,连连点头,他瞥了一眼沈砚翻看的那摞卷宗,笑道:“原来如此,那你继续看,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问我,那段时间负责整理资料的人就是我——”
曹官人声音渐渐犹豫,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靠去。他迟疑地看向神色严肃的沈砚:“怎,怎么了?”
“曹官人,您是说前几年负责整理并登记报官事宜的人正是您?”
“是啊。”曹官人闻言,点了点头:“那时候我刚刚进大理寺为贴书吏,负责整理记录,这日日从早抄录到晚间,没得片刻清闲。”
曹官人说起那时经历,也是唏嘘不已。他连续数次科举失败,为偿还债务,养家糊口便通过大理寺的甄选,进大理寺为吏。
在寻常百姓眼里,乃至自家亲眷眼中,能为大理寺官吏已是极为体面的事儿,可只有曹官人才晓得一路的艰难。
初入大理寺衙门的小吏,收入与差役没有区别,统统被归为贴书吏,指派给孔目押司做副手,负责抄写各种案件资料并归档。
孔目押司也是不入流的小吏,他们对着官员那是谨小慎微,谄媚取容,对着自己这般新进小吏又是另外一张脸孔,打骂呵斥都是常事。
不止是抄写各种资料,他们还时常得帮忙跑腿,通宵达旦的处理事务。
“竟是有这种事。”沈砚震惊。
“是啊。”曹官人瞥了一眼沈砚,心中暗道:像是沈砚这般的年轻人,本是最容易被老油条欺负的对象,只是还未等人出手,便传出沈砚也是衙内出身的消息来。
衙内出身的人跑来当小吏?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新型爱好?
不止是曹官人觉得难以置信,回想当时消息传开时诸人的反应,他更是哂笑一声。
曹官人摇摇头,把这些思绪抛到脑后,继续往下说道:“也是我运气好,当时遇见的胡官人甚是好心肠,时常会来帮我们整理一二,还提前让我们走呢。”
“胡官人?哪位胡官人?”
“啊……沈君不认识也正常,毕竟这位胡霖胡大人已调离大理寺五六年了,时下为太府寺左藏库副使。”
“太府寺左藏库副使?”沈砚回忆一番,对这人毫无印象。他心中微动,故作好奇地继续往下询问。
沈砚旁敲侧击几句,曹官人便松了口,说出不少过往旧事来。
待听说胡官人任职的时间与职务,沈砚顿时心头一震:荣小娘祖父母去世时,此人正是大理寺评事,而荣小娘母亲去世时,他又正好是开封府左军巡使。
尤其是后者,更是让沈砚眸色微沉,要知道他未查找到荣娘子死亡时的报官记录,要么是亮哥听信流言,要么便是这桩案子压根没被送到大理寺。
其中道道程序,很难彻底清理,除非出手的人恰好是负责汴京乃至陪都水火盗贼狱讼事务的左军巡使!
若是他得信并亲手操持此案,事后再抹除痕迹,以正常死亡结案,那自然而然不会有卷宗送至大理寺。
沈砚心思急转,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假装翻找卷宗,半响才挑眉看向曹官人:“曹兄莫非是逗我玩?”
“此话怎讲?”曹官人顿时不满。
“你看看。”沈砚翻出不少卷宗,半是抱怨半是疑惑道:“你说胡官人曾帮忙登记造册过,可我翻看了那么多卷宗,都没看到胡官人的记录。”
大理寺的所有卷宗,都要求溯源,也就是说所有经手人都必须签字按押,偏生他翻看的那些记录都是曹官人与另外两名当时为贴书吏的名字和指纹,未见胡官人的签字。
曹官人闻言心头一跳,赶忙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他先偷偷往回撇了一眼,见陶应策未关注这边方才放心,压低声音道:“沈君有所不知,胡官人是帮咱们的忙。我们几人那时不过是个小小贴书吏,哪能劳烦胡官人签字登记的,故而……”
沈砚眨眨眼,接话道:“故而胡官人处理完,便把卷宗交予你们,由你们再登记造册?”
曹官人连连点头:“正是。”
沈砚脸上带笑:“看来这位胡官人,倒是一位论心不论迹的好人。”
曹官人深以为然,顺口还提起胡官人其余的美闻,比如常常请诸人用餐,又或是帮诸人外出查证:“……跟别的官儿真不一样。”
沈砚时不时附和一句,直到曹官人离开以后他才敛起笑容,神色不明地看向那堆卷宗。
即便知道这位胡官人或许做了什么,未得到家属同意,他们还是没有权力开棺验尸。
沈砚郁闷地吐出一口长气,托着脸颊放空思绪,思索如何才能荣家姐弟松口,而后思绪渐渐转开,联想到新开业的林芝记,再想到中午凭空飞了的午食……
“沈郎,沈郎。”
“……”沈砚回过神,不善地看着吕三。
吕三浑身一激灵,苦哈哈道:“我错了……不是,是陶郎说时辰到了,咱们是时候该回去了。”
沈砚收回目光,方才发现太阳西下,已到了下值的时辰。
一行人走至大理寺门口,马车已等候多时。车夫侍奉着两位郎君上车,同时悄声说道:“姑太太携表小姐回府里了。”
陶应策皱了皱眉,而沈砚全装作未曾听见。他弯腰坐进马车,眼角余光扫过‘林芝记’,只见铺子大门紧锁,唯剩了门口的灯笼放着温润的红光,想来一家人早已歇业休息。
沈砚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放下门帘,想着铺子就在大理寺旁,往后……不,明日就能吃上的!
与沈砚想得不同的是,林芝一家并未在家休息,而是手挽手,进了斜对面的谢大羊肉馆里。
铺里的伙计见三人进来,先是一愣。虽然他们不认识林芝,但认得今日中午在外大发神威,从众多铺子伙计手下拉走客人的林森。
故而几名伙计怔愣半响,才有一个年轻伙计上前。他将三人引到座位上,笑道:“三位客官是头回来咱们家?这里咱们店的菜单,三位瞧瞧,要点些什么?”
“你家的招牌菜是哪些?”
“那当然是羊头签了,连大理寺卿都常常点这道!”伙计一说到这里,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只不过下一秒,他又想起这几人乃是隔壁新开铺子的,一颗心又开始七上八下,生怕对方是来自家打探敌情的。
甚至他想得多了,都忘了自己还得倒茶水之事,提着水壶愣在原地。
林芝瞧出他的心思,心里暗暗发笑:“放心,我们一家就是来庆祝开业成功,没打算打探消息。”
伙计的脸腾地红了,慌慌张张地倒上茶,干巴巴地往下介绍:“另外还有酒煎羊肉、白切羊肉、羊皮脍、羊杂汤……”
起初他还说得磕磕绊绊,后头话语便渐渐利索起来:“咱们家厨子特别擅长料理羊肉,您若是喜欢口味清爽点,也可以试试羊肉汤,若是不喜欢羊肉的话……嘿,那就不会来咱们家了!”
到最后,伙计又变回原来那样,甚至还耍了个机灵,登时把林森和宋娇娘逗笑了。
林芝听着伙计介绍,便点了羊头签、炙羊肉、羊腰、清炖羊腿肉以及小炒青菜。
伙计松了一口气,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回走。他刚走到后厨的位置,便听到伙计与后厨厨子的说话声:“你们看看那一家三口,有没有觉得眼熟?”
“谁啊?”帮厨探身看去。
“就是买下留荣饭馆的那家,今儿个中午抢了咱们好多生意!”
“就是那家人?”厨子们打从清早起便进了后厨工作,中途听见动静也没出来查看,故而完全不认得林芝三人:“来者都是客,热闹两三天而已,咱们这里又不是没开过别的铺子。”
接待的年轻伙计也点头附和:“薛哥,人说是来庆祝开业的——闹,这是他们点的菜。”
“让我瞅瞅。”薛哥伸手拿过点菜单,瞧了两眼:“莫非是装阔充员外呐?就他们那饭,才卖九文钱一分,这一顿怕是把一日赚的都用掉了吧?”
厨子觉得薛哥越说越过分,摇摇头回灶房忙碌去了,而坐在大堂里的
林芝三人并未听到对方的议论,林森夫妇捧着茶,专心听女儿算账。
林芝拍拍手:“先说一个好消息:咱们今日准备的食材全部卖光了,总计收入一千八百七十文!”
午间营业,还是全场八折,最低九文起,能有这个成果已让林芝相当满意!
林森很给面子的拍拍手,而后附和道:“明日要多准备点食材。”
“翻个倍如何?”宋娇娘算了算成本,光今日便有近一贯钱的净利润,按这般计算只要一年他们便能将买铺子的钱收回来。
“不止,我看能翻个三倍!”林森想起自己送走的那些个顾客,心痛得很:“刚刚好多人都说明日还会来光顾呢!”
“还是先翻个倍吧。”宋娇娘觉得稳妥点好,“别忘了咱们今日是开业第一天打八折,明日后日便是九折,大后日便要恢复原价,也不知道到时能留住多少人。”
正说着,伙计陆续将菜送上前来。头一道菜是炙羊肉和羊腰,其实便是后世最常见的烤羊肉串和烤腰子。
盘子刚刚放在桌上,那霸道强烈的香味便直涌入三人的鼻腔。
后世烧烤给力,时下的烧烤也着实不差,炙烤羊肉与羊腰无论从色泽还是香味,都与后世相差无几。
林芝捡起木筷,取了羊肉品尝,这羊肉新鲜得很,肥瘦相间,只用了少许盐巴、胡麻、孜然和茴香等物调味,已是极为美味。
林芝眼前一亮,赶忙将筷子指向羊腰。羊腰子比猪腰子好,不用去骚筋和肥肉,只需选择新鲜的,味道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先夹起一片放到眼前观察,只见羊腰烤得边缘焦褐,又刷上一层用豆瓣酱孜然麻椒香葱等物调制而成的酱汁,扑面而来的香味教人直吞口水。
至于味道——
林芝放入口中的瞬间,顿时被那滋味所震惊,肉质紧实而弹牙,入口是羊油的丰腴,而后是鲜香的汁水,再来是那娇嫩的口感。
“哦哦,味道真不错。”
“我也觉得。”林芝深以为然,而后上来的三道菜也是在水准之上,尤其是那道羊头签,更是让林芝也直呼厉害。
后世许多人会误以为羊头签乃是羊肉串之类的东西,实则大相径异。
其实羊头签乃是将整个羊头蒸熟,而后取羊脸上的精肉,切成细丝,再配以其余蔬菜,而后用羊网油包裹,挂上浆糊再放入油锅内,炸至金黄酥脆。因其对半切开后形似签桶,故而得名羊头签。
也因此,火候的掌控是这道餐食的关键。若是火候过大,外层的面糊和羊网油会焦糊发苦;若是火候过小,油脂不能充分与羊脸肉和蔬菜交融,腥膻味就会偏重。
林芝夹起一块,仔细查看。从外观上,羊头签色泽金黄,整体挺直饱满,从切口还能看到溢出的肉汁。
缕缕异香从中涌出,肆无忌惮地挤入林芝的鼻腔,顺势冲向大脑,刺激着林芝的味蕾和食欲。
林芝舔了舔嘴唇,毫不犹豫地咬下一口。伴随着咔嚓声在耳边奏响,油香瞬间在口腔中绽放。羊油与羊脸颊肉完美交融在一起,配以解腻的蔬菜,味道如海浪般层层叠叠,扑上前来。
别说林森和宋娇娘露出惊讶之色,就是林芝也禁不住沉浸在味道之中,闭目享受美味。
良久,林芝睁开双眼。
她盯着剩下两小块羊头签,双眼闪闪发光,谢大羊肉馆很出名吗?并不是,只是汴京城内数百家羊肉馆子里普通且寻常的一家。
就他们家的羊肉便能做到这般程度,那再大的饭馆,再大的酒楼能做出如何的吃食来?
林芝光是想想,便兴奋极了。
宋娇娘注意到女儿上扬的嘴角,好奇道:“芝姐儿想什么呢?这么开心的样子。”
林芝眼睛亮晶晶的:“我在想,等我们多赚点钱,就把汴京城的饭馆铺子轮番吃过来!”
宋娇娘失笑:“这可有点难。”
全汴京城有多少铺子?想吃过来恐怕是要几年,不,十几二十年吧?
一家人用完晚食,付完账,高高兴兴地往外走。
宋娇娘边走还在念叨羊头签的美味,就是觉得用料过于奢靡了:“只用羊脸颊的那点肉,那一整个羊头能做几份?难怪得要这个价。”
林芝想了想,笑道:“回头我用猪肉做个类似的,给娘您尝尝。”
“哎?猪肉可以吗?”
“当然可以。”林芝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一家三口忙于聊天,故而完全没注意到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汉子。那汉子听到声音,下意识停下步子,惊疑不定地看向走远的林芝。
用猪肉仿制羊头签?
开什么玩笑!
第38章
这汉子正是谢大羊肉馆如今的掌柜谢平。他听到林芝的话语,禁不住面露震惊,只是很快又恢复冷静,摇了摇头。
开玩笑,哪有这般的事儿。
羊头签做法复杂,能做到尽善完美的更是少之又少。
就是自家铺里的那位大厨,也是谢平花了大价钱,方才从别的铺子里撬来,为的就是方便招待大理寺等府衙的大官人的。
只是回想林芝那轻松随意,仿佛用猪肉仿制羊头签是再简单不过的态度,他又觉得不简单。
谢平想了想,询问迎上前来的伙计:“寻哥儿,你可晓得那三人的来历?”
寻哥儿正是刚刚接待林芝一家的年轻伙计,他见状笑道:“掌柜说的什么话,那三人是林芝记的。”
“原来是林芝记的人。”谢平微微一怔,登时回忆起林森的脸庞来。
作为一条街市上的竞争者,他自是极为关注铺子更替之事,今日中午听到动静还出门看了看,还打听了一番那铺子经营的菜品与价码。
听闻菜品最低九文,最高不过六十八文以后谢平便松了一口气,林芝记主营的菜品乃至价位都与自家差距甚大,俨然是针对小官小吏,与自家的经营目标毫无冲突。
原本谢平还以为这家人是脚踏实地,打算以物美价廉来扎根的呢,没曾想竟是这般异想天开的人物。
谢平嗤笑一声,再没有把林芝夸大的话语放在心上。
不同于谢平的态度,宋娇娘对女儿有着百分百的自信,见没见能尝出配比的天才啊!
没见过吧?哼哼!
我家就有一个!
要不是林芝叮嘱宋娇娘要低调,宋娇娘早就炫耀出去了。故而她听得林芝的话语,已是好奇的不得了:“那食材麻烦吗?”
“要是原模原样的话,稍稍有些麻烦。”林芝想了想,回答道。
羊头签之所以价格昂贵,除去所用的羊脸肉外,羊网油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如猪网油一般,每头猪或者羊都只有一副完整的肠系膜和大网膜,并且这些部位能形成的网油是固定的,也无法提升产量。
尤其是养牲业远不及后世的本朝,羊网油/猪网油更是许多中高端菜品重要的配料,需大于供的情况下,自是价格不菲。
“不过我们可以用豆皮来代替。”林芝吃的时候便联想到网油鸡卷、闽南鸡卷和潮州粿肉等类似的吃食。
网油鸡卷、闽南鸡卷和潮州粿肉等物最初用的便是猪网油,不过因着猪网油量少价高,而后不少地方逐渐替换成豆皮。
内里再包裹用猪肉荸荠等物做成的肉馅,或是生炸,或是蒸后再炸,其外皮酥脆可口,内馅饱满多汁,乃是当地的特产之一。
林芝想着若是能买上几只猪蹄做猪脚饭,便将这物一道做出来,当作配菜亦是不错的选择。
嗯嗯,也不一定要做配菜。
林芝又觉得此物做出来,趁热售卖定然很是行俏。
说起闽南鸡卷等炸物,林芝又想到油墩墩,这是江南一带特有的小吃,白萝卜丝做的内馅配上焦脆的外皮,吃起来那叫一个香。
对了对了,要趁热售卖的话是不是还能弄烤鸡烤鸭,到时切片配上卤肉汁,又是一道盖浇饭……
宋娇娘听女儿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还以为林芝尚在思考
琢磨如何制作羊头签之事,全然不知她思绪跳跃,早从羊头签跑到哪里都不知道了。
直回到家里,林芝才回过神来,她把刚刚想到的内容尽数记下,转头便交代林森明日联系联系猪肉贩子,瞧瞧能不能买猪网油和猪蹄回来:“先买两个让我来试试手,最好能寻到一家长期有货源的,至于猪网油的话能有就买,若是没有的话就罢了。”
“行,我知道了。就是猪蹄新鲜的买两三个没问题,要得长久的稳定货源……恐怕得要点日子。”林森闻言,先把这事揽下,打算明日去市场时寻个茶馆或是牙人,委托他们帮忙打听。
“还有娘。”林芝望着铺子墙面,笑着交代宋娇娘:“回头还要劳烦您,把咱们铺子用的调味食材也画上去。”
“啊?画那些做什么?”
“一来宣传宣传卢娘子家的胡记香料铺,二来也能表现表现咱们家食材的来源和品质。”
宋娇娘听到前半句,连连点头,听到后半句时脸上又浮现出狐疑来:“咱们家用的食材不都是市场上买回来的吗?你不是刚刚还在和你爹说嘛。”
林芝眨眨眼,厚着脸皮道:“市场上买到的,也是咱们家精挑细选的哇!您看看爹今日买的羊肉和猪肉,买回来时不但冒着热气,而且还会轻轻颤动,一看就是才刚刚宰杀出来的。”
“一般人,哪有这般本事!”
“咱们用的猪肉都是粗粮慢养,肥瘦得当,鲜嫩味美,还有咱们家选用的都是来自戈壁沙漠的羊肉,肉质细腻,富含奶香……”
听着林芝洋洋洒洒的一段话,宋娇娘算是明白了:“合着就是说大话。”
“怎能叫说大话呢。”坐在旁边的林森听到这话,登时乐得摸摸鼻子,冲着宋娇娘点点头:“咱们芝姐儿说的都是真的!我和你说我今日去街市的时间不错,刚到就遇见杀猪匠在那边处理猪羊,费了好多口舌才买到我们家用的这些。”
这些杀猪匠统一宰杀以后,再将肉送到各家肉铺贩卖,按林森那点进货量,其实不能直接购买,应当去猪肉摊上买的。
林森指了指自己:“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方才得了允许,把肉买回来的。”
“那有下水吗?”林芝听到林森竟是遇见杀猪匠宰杀猪羊,心里惊喜。
“有是有,不过那些东西行俏得很。”林森直言道,“咱们要是想买的话,得提前订……提前订也不一定有。”
不同于后世小说里写的下水无人知,本朝无论猪羊的下水又或是鸡鸭下水那都是极受欢迎的存在,据说汴京便有一家酒楼便有名菜:血肚羹。
更不用说各大羊肉馆子里必有的羊杂羹亦或是肠血羹等物,还有市井里颇有名气的猪血丸子、鸡杂羹等物,甚至还有专门贩卖猪血豆腐、羊血豆腐乃至鸭血豆腐的。
杀猪匠、养猪户乃至屠宰铺子通常都是将这些东西打包发卖给商家,偶尔才有多余的卖给散户。
作为生客的林森,想要买到,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林森想了想:“最好是等些日子,我昨日去时一说还价他们就摇头,恐怕还不相信咱们家的生意。”
眼见女儿与胡记香料铺签下恁大的一份契书,林森也是不甘落后,进货时便尝试一二,却很快吃到了失败的滋味。
郁闷过后,林森又觉得这样才正常:汴京巍然不动,可城池的铺子却是隔三差五的变动。从外乡来开铺子的生意人,很多连三个月都熬不到,便灰溜溜地回老家去了。
在林芝记生意稳定,打出口碑或是销售量大幅上升以前,想要打折并非容易事。
林芝想了想:“先试试看嘛。”
林森点点头,拍了拍胸膛:“包在我身上。”
正当林芝一家为了生意努力的时候,陶家内苑之中,沈砚独自用完餐食后,便起身到后院湖边消食散心。
不多时,他便遇见同样出来散步的陶应策和陶应衡。衡哥儿见着他,甚是欣喜,连蹦带跳的迎上前去:“砚哥,今日晚膳时您怎么没过来用饭?”
“我听说你家姑太太带着女儿过来,毕竟我是外男,倒是不好碰面,故而才推拒了宴席,在院里用饭的。”沈砚解释了一句。
“我们男人一桌,又不和他们坐在一起。”衡哥儿抱怨一句,“早知道砚哥你不来,我也抱病不来了……听老二老三他们哔哔歪歪的,真教人心烦。”
衡哥儿口中的老二老三,便是其叔父的儿子,他的堂兄弟。
沈砚笑了笑:“瞎说,你是陶家郎,要是不参加怕是姑父得揍你。”
老太太和姑母都遣人来唤他过去一道用饭,只是沈砚不愿罢了。说到底自己已是年长,还借住与陶府,已是劳烦诸人,若非老太太和姑父姑母再三劝说,他前两年便想搬出去了。
陶应衡张了张嘴,憋红了脸才将原本想询问的话吞回肚里。他转身冲着兄长挤眉弄眼,用眼神询问道:砚哥还不晓得姑太太的来意?
陶应策先点点头,又摇摇头,暗示弟弟不要提起席上诸事。
陶应衡恍然大悟,眼底还浮现出一抹同情之色,可怜的砚哥还不知道自己要被包办婚姻呢。
正当三人边走便说时,暗处走出两名妇人来。
站在前头的妇人圆脸丰腴,穿着一件月白色杭绸褙子,发髻斜插着一支嵌珠鎏金簪子,手腕上也挂着两圈嵌珠金镯,乍一看是整套的,细看才能发现上面的花纹并不成套。
她眯着眼儿瞧着远去三人,温声道:“与策哥儿衡哥儿走在一起是谁家的孩子,我刚刚怎未见到?”
“姑太太,那便是大夫人的侄子沈砚,砚哥儿。”跟在后面的仆妇小声回答道。
“就是那个丧父丧母,还不读书不科举不想着振兴沈家,却跑去当个小吏的?”
姑太太噙着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她撇了撇嘴抱怨道:“我那好大嫂不是爱管闲事吗?怎么也不管着点?就让他这般丢沈家的脸?席上不好意思让人出来,倒是好意思教大哥夸赞他,明里暗里要将我家女儿嫁给他?”
仆妇面上尴尬,只能装作没听见,心里暗暗腹诽姑太太目中无人,若不是陶家没适合年龄的姐儿,哪轮得到姑太太家的表小姐。
再说有父有母又有何用,还不是得跟着姑太太回外家打秋风,充阔气,连出席穿的戴的还是大夫人出的。
姑太太也没想从仆妇这里得到答案,她光是回想一番刚刚的事儿,鼻子都要气歪了,自家女儿是何等模样的姑娘,又是陶氏之后,若是嫁给一名小吏,往后还如何抬头?
姑太太抱怨两句大夫人的不是,又将目光转向陶应策和陶应衡。
策哥儿已在大理寺为官,前途甚是光明,当然婚事也是早早定下的。
此前她不是没有试图插上一脚,频频寄信想要结一家之好,可惜大嫂满眼都只有钱权二字,根本看不起自己这个远嫁多年,夫家落魄的姑太太,教唆大哥拒绝这门亲上加亲的好事。
妇人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却也是无能为力,思考再三便将目光落在陶应衡身上。
衡哥儿时下正在国子监读书,也不知道学业怎样,前途如何。
放在过去,姑太太肯定要仔细研究一番,以免女儿走了自己的老路。
只可惜现在官人重病,家里银钱亏空,连原先给姐儿攒的嫁妆也被用得差不多,她实在没别的路子,只能盯上娘家人。
想父亲在世时,贵为资政殿学士,自己出入是多大的气派,而如今老大只是仅为四品寄禄官,老二更是蒙荫入仕,至今还是个太常博士,两者清贵是清贵,却无甚前途。
姑太太想了想席上二房两个侄儿的模样,还是觉得衡哥儿更好些。
好歹衡哥儿即便学业过不去,也能蒙荫入仕,加之还有爹娘兄长帮衬着,总归是有前途的,加之大家都是亲戚也不会在乎嫁妆多少。
姑太太想到这里,辗转身往回走去,打算去老太太身边吹吹风,教老太太心疼心疼外孙女。
陶应衡还不
知道自家姑母挑挑拣拣,最后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还正乐呵呵地听着兄长们的糗事。
一想到兄长与砚哥近水楼台,竟还是没有吃到芝姐儿开张的第一顿饭,陶应衡笑得前仰后合:“还有这等事!”
陶应策黑着脸:“明日我定能吃上,你就未必了。”
“那可不一定。”陶应衡摇头晃脑,早有打算:“我让顺子跑一趟,替我买回来便是。”
他越想越是得意:“说不得到时候我先吃上,你们还在排队呢。”
“哎呀!”陶应衡捂住嘴偷笑,“要是策哥和砚哥明日也吃不上怎么办?要不要我让顺子给你们给买两份?”
陶应策和沈砚的面色一沉,拳头都止不住攥紧了。两人看着陶应衡张狂的模样,暗暗下定决心,明日他们不仅要尝到芝姐儿的手艺,而且还得拦截住顺子,让衡哥儿吃不到,最后晚上还要描述一番味道给衡哥儿,教他好看!
正得意的陶应衡只觉得鼻子一痒,忽地打了个喷嚏,他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甩甩脑袋回去了。
待他回到自个儿院里,便把贴身小厮顺子唤来,叮嘱他明日中午到大理寺,寻一家名为‘林芝记’的铺子买午食。
“郎主想吃什么口味的?”顺子未曾听过这家铺子的名字,故而多问了一句。
“什么口味?”陶应衡猛地一愣,忽然发现陶应策和沈砚压根没告诉他,芝姐儿经营的是什么铺,里面又卖的是什么菜。
陶应衡缓缓陷入沉思。
顺子等了半响没等到答案,忍不住抬眸看来:“郎主?”
“啧。”陶应衡想不通便索性不想了,他大手一挥:“这还不简单?到时候你就把铺里所有的菜都各来一份,尽数送到国子监来。”
“啊?郎主吃得完吗?”
“我吃不完,但我不会喊人吗?”陶应衡白他一眼,想着明日唤上几名同窗一起用便是。
顺子表情古怪得很,自家郎主不清楚,而他却是清楚得很——他们家郎主哪来的朋友?可这话他敢想,却是不敢说的,只好硬着头皮应下。
陶应衡见他不作声,以为是自己没给钱的缘故。他从钱袋里随意抽出两张交子,丢进顺子手里:“这些够了吧?要是还不够,你就与铺里老板说一声,就说是我要的,差价明日再补上。”
“郎主认得这家铺子?”
“嗯,是我……额,朋友开的。”
“?????”刚刚还吐槽自家郎主无朋友的顺子惊呆了。他傻傻地捧着两张交子,看了看金额:“是,是的。”
一张五十贯,两张一百贯。
这银钱就是在樊楼都可以在包厢订上一桌酒席,拿这些钱去订全部的餐食?
顺子自诩消息灵通,却未听身边人说起大理寺旁新开的酒楼饭馆之类的,看着交子不免担忧起来,自家郎主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他抱着一肚子的疑惑,次日中午匆匆赶到大理寺旁。顺子东张西望,很快便看到林芝记的招幌,赶紧上前瞧了一眼:“……”?????
顺子眨了眨眼,然后不信邪地揉了揉眼睛。最后他张大嘴,茫然地仰头看向前方:“哎?”
说好的新开的大饭馆呢?
眼前,眼前这普普通通的脚店是怎么回事?
不会,好像也不普通!?
顺子目光移到前面乌泱泱的人群,顿觉大事不妙。
他努力往里挤,伸长胳膊,大声呼喊着:“老板,老板,我要打包——全部菜品都打包一份!”
……
用两个字来形容林芝记的生意,那就是——爆了!
今日店门刚刚打开,林森就被门口围着的人惊得后退半步。
震惊之余,他不得不先出来安抚诸人,告知自家铺子尚未到营业时间,还望诸人在门口排队等候,同时赶紧让宋娇娘把消息递给林芝。
林芝到前面瞅了一眼,也是惊得头皮发麻,转身一头扎进灶房里。
还好今日的菜品大多与昨日一样,只是添加了一道同样价廉且味美的油爆醋炒蛋盖浇饭,故而准备起来倒也无甚困难。
林芝先将铺里的菜品分为两类,一类是提前做好并放入陶锅内加盖保存,用火炉慢慢煨着保持温度,有人点菜时只要盛出并配上爽脆蔬菜即可上菜。
还有一些需要猛火爆炒的菜品,林芝会预先准备好食材,按盘分好,炒制时直接上手使用即刻。
非说问题的话,就是灶房里锅碗瓢盆有些吃紧。但凡食客再多上一些,恐怕碗盘筷勺就来不及收拾出来。
林芝想到这里,忍不住探头出去:“爹,上回我让你赁个洗碗的仆妇呢?你找了没?”
林森一拍脑门:“忘了!”
他瞄了一眼已在门口排起队的食客,抹了把汗,没敢说实话。他不是忘了,而是觉得刚营业的铺子要开源节流,想着能省点便省点,顶多自己上手干,哪晓得第二天就这副模样。
林森暗暗叫苦,面上还要装作懊恼的样子:“放心,待会儿碗盘多了我便进来顶着,晚上关了门我便去赁人!”
就这般,他一直忙碌到现在。
林森接过顺子递来的交子,没半点高兴,面上全是苦恼:所有菜品都要打包一份?食材倒是还有,问题打包的话……碗盘就不够用了!
林森瞧着身着青衣的仆佣,咬咬牙,正决定去隔壁铺子借些顶上时,他注意到交子上的数字,登时沉默。
林森抬手指了指铺子墙面,苦笑道:“小哥,这钱也忒大了,咱们家最贵的盖浇饭也就六十八文……找不开啊!”
铺里最贵的是六十八文的羊肉焖饭和葱烧羊肉盖浇饭,其余都是从九文、十八文到三十八文的菜品,加之今日打九折,故而所有菜品加起来也不过两百六十余文。
顺子顺着林森所指的方向望去,整个人都傻了。
九文?十八文?三十八文?
最贵的也只要六十八文?
顺子得知总价以后,更是满脸的茫然和荒唐。其他不说,自家郎主何时吃过恁便宜的东西?
顺子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宛如一团浆糊,他浑浑噩噩地接回交子,又拿自己小面额的交子付了帐,半响都回不了神。
直到一股诱人的香气涌入鼻腔,才让顺子渐渐回过神来。他顺着香味望去,目光很快落在宋娇娘手里端着的菜盘上。
那盘里是金灿灿的鸡蛋,浓稠油亮的酱汁或是从顶端淌落,或是渗入米饭之中,配上翠绿的青菜和雪白的米饭,光看到都教人食指大动。
“您的油爆醋炒蛋盖浇饭,请慢用。”宋娇娘将托盘放在桌上,笑呵呵道。紧接着,她挤到前面来:“林芝说她把备用的菜也用上了,待会儿午休时你还得再跑一趟。”
“知道了。”林森倒吸了一口凉气,今日足足备了昨日翻倍还有多的量,竟是瞧着勉强供应上中午的?
那……还有晚上的呢!
林森光是想想,便觉得头皮发麻。
至于顺子早嗅着味道,直流口水。他顾不得自家郎主的要求,又厚着脸皮加了一份:“大哥,就,就那个,再来一份,在这里吃!”
宋娇娘笑眯眯地接话:“好的,油爆醋炒蛋盖浇饭,原价十八文,新店开业打九折,收您十六文。”
顺子开开心心的应声,不多时便美美坐在位置上,看着宋娇娘在面前放下托盘:“请慢用!”
“谢谢。”顺子道了一声谢,而后先舀起一勺米饭,再夹起一块金黄的蛋块搁在米饭上,送到近处细看。
这金灿灿的鸡蛋块裹着透亮的琥珀色酱汁,边缘微焦且卷曲,一股酸香中混着油香焦香的奇妙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刹那间便引得顺子
口中津液不断分泌。
他不假思索地送入口中,先是陈醋的鲜爽,再是鸡蛋的醇厚,细腻的蛋白,绵密的蛋黄,配合着软糯的米饭,不腻不冲,恰到好处,直让他一勺一勺根本停不下来!
顺子双眼放光:“呜呜呜!”
他想说真好吃,可嘴里塞满东西,话也说不清。
正当他吃得停不下来时,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耳畔旁响起熟悉的声音:“找到了。”
第39章
顺子抬起头时,嘴里还塞着饭,等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他险些把嘴里的饭菜喷出来:“陶,陶,陶,陶大郎,郎君!”
出现在顺子身后的正是陶应策,他嘴角勾着笑,冲着紧随其后的沈砚道:“瞧瞧!看我逮住了谁?是衡哥儿让你来的吧?你小子倒好,竟是比咱们几个都先吃上了。”
顺子吓得心突突直跳,下意识想要起身解释。只不过陶应策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导致顺子愣是没敢起身,只好压低声音解释:“是,是衡郎让小的来的,小的这不等着嘛,就先喊了一份饭……”
沈砚瞧着顺子提心吊胆的模样,忍俊不禁:“你吓他做什么?”
“还不是衡哥儿闹的。”陶应策哈哈一笑,松开手:“顺子,衡哥儿叫你买了什么回去?”
“衡郎让小的,将,将全店的菜品都打包一份回去。”
“瞧瞧这小子做的事。”陶应策一听,登时挑起眉来:“他一人能有多大的胃口,一口气要吃上十份饭菜?我瞧着咱们这一趟出去,也没能让他学得好,净是整出些浪费吃食的事。”
“回禀大郎君,衡郎说是打算邀请国子监的同学一道用的。”
顺子讪讪然的,赶忙给自家郎主解释:“另外,衡郎说这家铺子主人乃是朋友,小的想衡郎许是为了给铺子添点生意,故而才遣小的到这里来的。”
“同学?”沈砚神色古怪,
“朋友?”陶应策刚到嘴边的阻拦话顿住了,他与沈砚互看一眼,只差脱口而出:那小子能有什么朋友。
不过在仆佣跟前,两人还是默默吞回话语,给衡哥儿留了一点面子。
就在这时,宋娇娘提着两个大食盒过来:“这位客官,您点的……咦?”
她惊讶地看向沈砚与陶应策,又看看顺子:“沈郎,陶郎,还有这位小哥,你们三位认识?”
“宋娘子,这是衡哥儿身边的小厮顺子。”沈砚笑着接话,“咱们刚看到他,还以为衡哥儿逃课呢。没曾想是衡哥儿听说您家铺子开张,特意让他来的。”
“原来是衡哥儿的人啊?怎不早说?”宋娇娘眼睛一亮,赶忙让顺子等一等,自己又提着食盒回了灶房。
不多时,宋娇娘再次归来。她将食盒送到顺子手里,笑道:“我刚刚进去,让芝姐儿放了刚刚做出来的肉卷,原是屋里试做的新菜,你拿回去,让衡哥儿也尝尝鲜。”
顺子赶紧应了声,接过食盒以后逃也似的走了。
“你不是说要拦着顺子?”沈砚见顺子离开,便一撩袍角,在他腾出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好歹这小子说的理由还算充分,就放他一马吧。”陶应策左看右看,从旁边拖了一张空闲的板凳过来:“你也知道,这小子进国子监这几年,除了那帮不着调的衙内,愣是没正经认识过几个人。”
无论顺子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陶应策都给予几分期待。
“你也是不容易。”沈砚看了一眼陶应策,难得叹了一声。姑父不擅官场交际,能力又甚是普通,得父亲余荫方才得了个四品寄禄官的位置。
可没有实权,唯有名号和俸禄,到底不是长久之计。陶应策步入官场,便选择进入大理寺而非前去京外为官,也有家中诸事皆压在他肩头的缘故。
“等衡哥儿能撑起场子,我也就轻松了。”陶应策转了转肩膀,一副满怀期待地模样。紧接着他又看向沈砚,笑道:“你不如看看你自己?等耿家事了,你也得解吏归家,重新参与科举了,说不得还得与衡哥儿当同学去。”
沈砚摇摇头:“那还是算了。”
陶应策瞅他:“真不去?国子祭酒为了你跑来当胥吏的事,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给爹好脸色看过,到现在还是见一回念一回。”
说话间,宋娇娘端来饭菜:“来,沈郎的滑蛋鸡肉饭,陶郎的羊肉焖饭,这是配菜和汤,吃完了可以再添的。”
“还有这个。”宋娇娘最后送上一碟子炸物,笑道:“与衡哥儿那份一样,是特别送给你们的!旁边是芝姐儿特调的酱汁,搭配起来特别好吃哦!”
陶应策和沈砚眼前一亮,齐齐道了谢。他们也顾不上刚聊到一半的话题,赶忙捡起筷子,朝着卧在盘里的金黄色炸物奔去。
这炸物外层的酥皮焦脆,泛着油润的光泽,切口处能看得出紧实的内馅,光看着都让人口腔止不住溢出津液。
等夹起以后,香味也愈发浓烈。
好在整个铺子里都充盈着饭菜的香味,食客们也都沉浸与自己跟前的饭菜之中,倒是没人注意到两人手里还多了个其余人没有的吃食。
沈砚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
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牙齿落在酥皮上,酥皮瞬间四分五裂,簌簌掉渣。
先是猪油的醇香,再是劲道的肉馅。牙齿只需微微用力,肉汁便汹涌而出,这肉馅分明是猪肉做的,可吃起来却一点都不腥膻油腻。
再细细咀嚼,沈砚面露惊讶:“居然在里面加了地栗?”
所谓地栗,便是荸荠,也就是马蹄。因其去皮以后肉质脆嫩,清甜多汁,故而时下世人主要是将此物作为时令水果食用,又或是用砂糖蜂蜜腌制成蜜饯作为茶点,又或是蒸熟炊煮后作为秋冬暖食,至于放入肉中制作菜品,却还是沈砚头回见到。
“唔真的有,里面还有胡萝卜。”陶应策闻言低头看去,只见咬开的破口处隐约能见到或是乳白或是橙黄的颗粒。
荸荠和胡萝卜的存在,又给这肉馅添了三分风味,三分口感,引得两人一口接着一口,完全停不下来。
不过眨眼功夫,盘里便被两人扫荡一空。即便如此,沈砚与陶应策也是意犹未尽,恨不得能再点上两份细细品尝。
只是他们转头便想起宋娇娘刚刚的话语,这是芝姐儿新做的菜品,连铺里都没开始售卖,他们能拿到这份品尝已是幸运。
“罢了罢了,还是先来吃饭吧。”陶应策唏嘘一声,又将目光转向面前的羊肉焖饭,夹起一筷子放入口中,登时眼前一亮。
沈砚紧随其后,垂眸望向自己盘中的吃食,只见那煎得两面焦黄,窝在蛋液之中的鸡肉,与那落在上面,绿得鲜亮的葱花,两者交相辉映,直教人瞬间食欲大开。
沈砚夹起一块鸡肉,连带米饭一道送入口中。
去骨的鸡腿肉鲜嫩弹牙,鸡蛋吸收了酱汁的鲜甜,味道醇厚,配上米饭一起吃,层次丰盈又和谐,每一口都仿佛有着完全不同的体验。
沈砚眯着眼睛,吃得认真。
正吃着,他忽然听到陶应策的叹息声:“芝姐儿的手艺也忒好了,早知道回汴京时应该开口邀请的!”
“你当时邀请了也没用。”沈砚连盘底留下的汤汁都没放过,用米饭扫荡一遍,尽数送入口中以后才慢吞吞地回答:“芝姐儿一家刚刚逃出那等魔窟,又怎么会愿意到陶家去做女厨。”
“我说的不是去我家。”陶应策摇摇头,哂笑一声:“我说的是我家的酒楼。”
陶家作为世家大族,家里不光有豪宅铺面,还有好些个隐秘的酒楼茶馆,从前只伺候自家人与亲戚宾客。
只是随着老一辈去世,陶家声望不如过去,那些酒楼茶馆光靠自家捧场早已入不敷出,只好放下身段,开始对外营业。
问题是里头的人依然没有改变想法,架子端得老高,本事却是跟不上,就连菜品味道也平平无奇。
对外经营非但没打响名声招牌,反而得到不少批评,生意越来越差,俨然成了一笔烂账。
“上回不是说要出租?”
“我爹先嫌人给的银钱太低,后头有商户出的价高,他又嫌租给外来商户丢了陶家的脸面。”陶应策说起这个,面上便是藏不住的烦躁。
做晚辈的,但凡大声与长辈顶上两
句,传出去就得落个不孝的名声。
即便陶应策已步入官场,家里却还是他爹说的算。再说他在官场上的位置也没有到能压住亲爹的程度,顶多能劝上两句,没用的话便只能将郁闷吞回肚里,再想别的法子。
沈砚挑了挑眉,眼里闪过一丝同情,他作为晚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改口说林芝的事儿:“芝姐儿看着便是有大主意的人,怕是不愿意去铺子里被人支来使去的。”
“我也知道,这不当时也没提这事,现在也就随口感叹一句。”陶应策摸了摸鼻子,抱怨道:“那帮眼高手低的东西……”
他抬眸看了一眼外面,见林芝记门口的队伍不减反增:“走吧走吧,你瞧瞧外面都有恁多人在等位了。”
“行。”沈砚站起身来,与林森道别后掀帘出了铺子。他一边跟陶应策一起往大理寺里走去,一边笑道:“现在想来,衡哥儿订的那一笔单子,能不得能给芝姐儿引来不少人呢。”
国子监内除去如衡哥儿那般的荫生,与圣人特恩赏赐的恩生外,还有中举后未得官职,继续在国子监研读深造的举监以及地方官员举荐而来,亦或是通过考试的四方游士,以及武学和律学的专科生。
除去荫生恩生外,国子监其余监生多是家境贫苦,学业优秀者。比如广文馆生远不及太学生那般优秀者能直接获得官职,乃至直接参与殿选省试,多的是读书数年无所绩,故而鲜少能获得投资,少数人依靠家里或是妻族过活,更有不少人需要在外为人抄书,又或是纂写稿件维持生计。
像林芝铺子里的吃食,不仅味美价廉,而且续汤续饭,对于那帮半大年纪的郎君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诱惑。
陶应策想了想,觉得甚是有理,就是里面还有一个风险:“问题是衡哥儿真能找到这么多……朋友?”
国子监内,陶应衡正背着手打着转。他时不时走到门口,探身往外看去,回转身暗骂顺子两句,就让他去取个餐食,竟是耗费了这么久。
陶应衡的脸黑漆漆的,引得路过的学子频频侧目,更有人见着他赶紧绕道。
“姓陶的又在发什么疯?”
“天晓得。”
“刚销假回来时,我还以为他变了一个人呢,没曾想还是原本的臭脸样。”
几名路过的监生连连摇头,赶忙从边上离开了。倒是同样出身衙内的几名监生交换眼神,勾三搭四地凑上前去:“呦,衡哥儿,等小情人呢?”
“去去,别胡说八道。”陶应衡瞥了几人一眼,懒得搭理他们。
“衡哥儿,您从外面回来以后对咱们几个也越来越冷淡了。”为首的高衙内抱怨道。他长得圆圆胖胖,穿着一身闪瞎人眼的销金缎子衣裳,活像是个行走的金元宝。
国子监里的衙内多是抱团的,以前陶郎虽不与他们日日走在一起,但也是隔三差五一道出门喝酒的类型。
哪晓得,出门一趟便变了人。
高衙内眼里闪过狐疑,莫非是陶郎打算要努力上进了吧?那可不成!要是他上进了,挨打的不就成自己了?
高衙越想,越是内心里咯噔,热络地勾上陶郎的肩膀,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他带出去耍耍:“陶郎,今儿个金明池畔正好有一场斗鸡,据说廖家王家也会出场呢!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廖家王家,便是汴京里出了名的斗鸡户。他们养的斗鸡皆是名种,一只动辄百余贯,下起赌注一场千贯都是常事。
往日廖家王家出场的日子,陶郎是次次不落的。
正当高衙内心思转动时,便感受到手下肌肉一紧。他嘴角上扬,愈发得意自己想到的办法,他就说了这人啊都是有瘾头的。
像是陶郎这般憋了那么久的,玩上两回就重新念起来,自然而然就不会再想那什么上进的事儿。
思绪刚刚落下,一股重力袭来,顿时让高衙内的身体往后倒去,脑袋重重砸在柱子上。
他嗷的一声抱住脑袋,两名跟班也急急跟上前来,或是伸手扶起高衙内,或是急声关怀:“高郎君!你没事吧?”
高衙内疼得龇牙咧嘴,气恼得脸蛋通红。他啪地一掌拍在跟班的手上,怒道:“姓陶的,你是不是有——”
话说到一半,高衙内忽地愣住。
他目瞪口呆地看向前方,模样有点傻,引得跟班也面露异色,下意识转过身望去,紧接着他们也张大了嘴,目瞪口呆看着喜笑颜开的陶应衡。
平日目空无人,日日摆着一张臭脸的陶应衡竟是喜笑颜开地迎上前去,目标还是一辆刚刚停下的驴车。
不会,真的,有问题吧?
跟班磕磕绊绊道:“莫非是陶郎真的有了心上人?”
“你家心上人才坐驴车呢!”高衙内下意识反驳一句,要是谁家衙内让自家女眷或是外室坐着驴车出门,那真真是要笑掉人大牙的,背地里被人骂穷酸的。
就是高衙内,也不会这般说陶应衡。他探身往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陶应衡的动作,倒要看看他藏了何等的猫腻,然后他便见一名眼熟的小厮从驴车上下来……
“高郎君,那不是顺子吗?”
“……”高衙内自是认得的,就是认得他才奇怪啊。他眉心紧紧锁着,惊疑不定地扫视着顺子,就见顺子提着两大食盒,也不知道说了甚便见陶应衡的笑容愈发灿烂,不!是越发傻了。
高衙内的好奇渐渐强烈,没忍住决定上前问个究竟。
陶应衡龇着大牙,喜得合不拢嘴,巴不得将食盒拿到屋里,赶紧尝尝那道芝姐儿特意送的吃食。
“对了,郎主。”顺子记起自己与两位郎君对话,小声道:“大郎君和沈郎君听说您要与同窗分食的事儿,说不得晚上会询问一二。”
陶应衡:“……”
他龇着的大牙瞬间收回去了,不由地瞳孔地震。
同窗,朋友?
还要能坐在一起吃饭的……啊呸!他去哪里寻啊?
陶应衡不仅笑容凝固,而且连冷汗也直接冒了出来。
走上前的高衙内亲眼看着陶应衡在三息时间内笑容消失,整张脸忽青忽白忽红忽紫,登时动作一顿,心里暗暗发虚,他怎么觉得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高衙内想了想,又准备往回退去。只是他转身没走两步,肩膀上便搭上一只胳膊:“高兄~”
高衙内:“……”
高衙内:“…………”
光听到这声音,他的鸡皮疙瘩便冒了出来,不祥的预感更是激得他头皮发麻。
“高兄~”见高衙内僵在原地不动,陶应衡心虚地瞥了两眼:“是不是我刚力气用得太大,让你伤着了?”
“都是我的错,让我补偿你吧!”
“……啊?”高衙内听到这里,整个人都傻了。他僵着脸,缓缓转过身来,惊疑不定地瞅着面前人,尤其是看到陶应衡脸上的笑容,更是浑身一激灵,挣扎着想要后退。
“高兄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陶应衡假装没看到高衙内挣扎的动作,脸上带笑,不但拉着他,而且还招呼着两名跟班:“对了,对了,还有你们,你们也过来。”
两名跟班同时一愣,受宠若惊地指了指自己:“哎?说的是我们吗?”
“那是当然了,不然我是在找谁?”陶应衡哈哈一笑,暗暗给自己点了一个赞,瞧!这样不就有三个人了吗?
他一边招呼着众人往里走,一边悄声询问顺子:“有多少菜,够几人吃?”
顺子赶忙道:“一共是十人份!”
陶应衡倒吸了一口凉气,十人份?加上自己,再给顺子留一份,那也就五人,还有五人份……
陶应衡目光环视全场,看在四周来来去去的陌生同窗,心里暗暗唾弃过去不爱与同窗往来的自己。
瞧瞧恁多人,就连个名字都喊不出来!
正当陶应衡急得抓耳搔腮的时候,正好见到两名眼熟的学子。他忽地眼前一亮,拉着高衙内问道:“高兄,你认得那两人吧?上回我见你们三个拉着他们两,一道往外头去的。”
“……”高衙内往那边瞧了一眼,眼皮跳了跳。他绷着脸,唯恐教陶应衡看出自己的心虚来:“认识,怎么了?”
“哎呀!那就好哇!”陶应衡暗赞自己眼尖,没认错人,喜滋滋地拉着高衙内往前走:“喂喂喂,你们两个,站住!”
一时间,路上诸人齐齐侧目。
陶应衡加快步伐,拉着高衙内上前,将两名学子围在中间。
那两名学子先是一怔,当发现高衙内与另两名跟班后顿时变了脸色,面露警惕,看向陶应衡的眼里也皆是敌意。
“果然……”
“都是一路……”
陶应衡没听清两人的声音,笑眯眯地询问道:“喂,你们两个,额,吃了没?”
高衙内:“……?”
两名跟班:“……?”
两名陌生学子:“……啊?”
众人面上皆是茫然。
两名陌生学子困惑又不解,凝视陶应衡半响,犹豫着回答:“还,还没?我们正打算吃。”
“那就好。”陶应衡顿时喜上眉梢,拉着两名学子,又唤上高衙内:“走走走,咱们寻个没人的地方说话!”
五人:“?????”
高衙内先举手诉说自己的无辜,低声道:“我可什么都没做,也不是我怂恿的,是他!是陶郎自己来寻你们俩的麻烦!”
两名学子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没作声,只是抿着唇跟上前,倒要看看陶应策打算做什么。
一主一仆走在最前面,而后是两名身着布衣的贫苦贡生,而后又跟着三名衣着华丽的荫生。
这等场景映入诸多路过学子的眼中,俨然就是一场霸凌事件!
几名义愤填膺的学子跟在后头,发誓要将他们人赃俱获,另有几名学子则匆匆往博士师傅处赶去,想请师傅们前来处理。
而陶应衡却是全然不知自己引发的骚动,带着几人几经周转,终于在国子监内寻到上有绿荫,下有石桌的清闲处。
随着顺子将食盒搁在桌上,陶应衡也招呼慢几步过来的高衙内等人:“你们慢吞吞的做什么?快过来,不然饭菜就要凉了。”
高衙内:?
两名跟班:??
两名陌生学子:???
高衙内终于注意到搁在石桌上的食盒,回忆起刚刚顺子拎着两食盒从驴车下来的情况,终是没绷住。
他一脸崩溃,脱口而出:“等会,你让我们过来,是让我们来吃饭的啊!?”
陶应衡闻言,面上露出几分异色的同时他手里动作也未停下,掀开食盒盖子:“对啊,不然呢?”
还对啊,不然呢!
别说高衙内整个人都不好了,就连两名陌生学子都忍不住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陶应衡。
第40章
博士厅内,几名国子监博士与助教正闲聊着,话题多半绕在国子监的学子们。
“你们瞧瞧,这是候监生今日上交的文章,字字珠玑呐。”一名博士笑着将爱徒的功课递给诸人查看,脸上满是骄傲。
即便本朝实行封卷誊录制,无需如前朝那般在科举前将诗文投献于主司考官与权臣名宿做参考,也架不住博士的拳拳之心,意让爱徒声名高些,未来的官宦路更顺畅些。
“让我看看。”其中一位博士接过文章,细细阅读片刻后便连连点头:“不愧是李博士的高徒,写出来的文章甚是漂亮,想来明年科举时定能夺下一个好名次。”
“哎,的确不错。”另外一人翻看一遍,眼前一亮:“要我看竟是不逊于沈生。”
提到沈生,诸人齐齐一默。
李博士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半响方才摇头道:“人各有志,咱们也没有办法。”
“当个小吏算什么志向!?”旁边的博士一掌拍在桌上,吹胡子瞪眼:“陶家人也是,竟是不知道规劝一番。”
“陶家人也终究只是亲戚,哪能真管着?”李博士摇摇头,顺势移开话题:“再说,若是他们能有这等本事,那位陶四郎——”
说到陶四郎,屋里人又是叹气。
刚刚拍桌子的那名博士连连摇头:“他功课不差,文章也写得不错,就那性子……”
“若是像陶大郎便好了。”
“我倒听说。”有一名助教笑着插话,“陶四郎回来以后,说是性子沉稳许多,待人也甚是有礼。”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一名学子撞进门:“李博士,戴博士……呼,呼,高,高衙内……啊不是,高生还有陶生,他们把候生和徐生带走了!”
“什么!?”好几人猛地站起身来,其中以李博士的脸色最难看。
他上回发现高衙内竟是在国子监内欺负学子,便将他训斥一番,还表示若是再犯要告到国子祭酒处,这才让高衙内老实了些日子。
“哪个陶监生?”
“就是陶应衡!”
李博士听到答案,更是大惊失色:“这高衙内愈发不像话,竟还拉着陶四郎胡闹!”
“简直就是个祸害!”
“陶四郎是改了性子?这不是变坏了吗?”
李博士怒火中烧,率先走出大门:“他们在哪里?带我去!”
另外几名博士助教互看一眼,也纷纷起身追上前去,倒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行人步履匆匆,跟着带路学子赶到国子监后院。还未走近他们便注意到前面围着不少人,隐约还传来争执声。
“喂喂喂,你怎么能这样!”
“陶四郎!你太过分了!”
“哇……过分的是你们吧?”
李博士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殆尽,登时控制不住愤怒,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场内说话声戛然而止,下一秒簇拥在一块的人群渐渐散开,露出被围在最中央的几人来。
陶应衡手里拿着筷子,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博士等人,眉梢眼间皆是茫然:“……在吃饭?”
李博士的怒火瞬间卡壳,他目光扫视全场,看着或是拿着木筷,或是手执汤勺,又或是嘴角沾着痕迹,亦或是腮帮子还在动作的学子,半响挤出一个字:“啊?”
陶应衡怪委屈的,因着带回来的饭菜有点多,他便邀请了同学,想着顶多一人吃两人份。
哪晓得他打开食盒盖子不久,便又有人嗅着香味凑上前来。
然后人就越来越多,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填饱肚子,自己的饭菜就被这帮饿狼吞入肚里,还倒打一耙说自己吃得多!
拜托,这是我的午饭耶!
还在吵吵闹闹时,李博士他们又来了。
陶应衡心气不顺:“李博士你们来晚了,已经没有饭菜了。”
李博士等人:…………
前来拉人告状的学子更是一脸懵,待听完负责跟踪的学子描述后像是吃了黄连一般,一张脸都青了。
啥玩意?强拉人去用饭菜?不是,这是人能做的事情吗?就这件事,这件事他合理吗?
半响才知道闹了个乌龙的李博士神色复杂,而陶郎也是目瞪口呆,甚至还不忘嫌弃地瞥了一眼高衙内:“我才不是那种没品的人,居然还跑去欺负同窗……啧啧啧。”
紧接着,他还朝着李博士与一帮学子道:“你们怎么能把我与他混为一谈。”
诸人沉默不语,倒是高衙内气得暴跳如雷,脸蛋涨得通红:“我也就寻了他一回麻烦。”
陶应衡呵呵一声笑:“我~也~就~寻~了~他一回麻烦~”
听着陶应衡那怪腔怪调的模样,高衙内整个人都炸了,要不是两名跟班见着博士们都在,连连拉住高衙内,否则他定要冲上前去与陶应衡掰扯清楚。
李博士看着吵吵闹闹的两人,又去询问了侯生和徐生,确定两人的确是受邀一同吃饭,方才放下心来。
紧接着,他看
了一圈旁边的学子,纳闷了:“那你们呢?”
那几名学子脸色泛红:“我们,我们原本是跟踪……后来,后来,后来……嗅着味儿香,饭菜的份数还有得多,我们就,就凑上前来蹭了蹭饭。”
甚至说到这里,那几名学子还忍不住咂咂嘴,仿佛还在回味味道似的。
“这样啊……”李博士看着一帮学子,又看了一眼陶应衡。
这陶四郎特意买来与人分享的吃食,想来应当是价值不菲,他有这份心,却是被诸人误解。
李博士想到这里,不免觉得良心不安。他看着场内诸人或是尴尬,或是郁闷,或是不快,或是羞恼的态度,咬了咬牙道:“这样,回头师傅我带你们去搓一顿!”
“哎?”学子闻言,自是听出李博士的用意,不由地面露异色:“李博士,这可使不得。”
“是咱们误会了陶监生,要请客也该咱们请客。”
“哪有什么使不得?你们又没俸禄。”李博士拍了拍胸口,“而我,有钱!”
几名学子面面相觑,半响才有人悄声道:“可李师傅您上回不是说发了俸禄以后给母亲、嫂子和娘子各买了两匹绢布,又买了别的七七八八,不过十日就花了干干净净,后面日子就只能用酱菜白饭过活了?”
没等李博士反驳,另外一名学子也附和道:“对对对,那次后来还是您家娘子觉得不对,遣家里仆佣来才没让您饿着。”
李博士:“……”
李博士:“…………”
他感受着身后同僚们投来的八卦视线,羞恼得厉害。半响,李博士咬紧牙关道:“那是我与我娘子的情趣……你们一帮没成亲的小崽子,知道个屁!”
不等几人再发表言论,李博士又大声喝道:“行了行了,我说我请客就我请客!”
“见者有份?”
“呦!李博士请客哦!”
“喂喂喂,我可没说请你们啊!”
李博士和同僚们闹上片刻,方才朝着陶应衡而去,打算问一问他是在哪里订的餐食。
“李博士请客……?”陶应衡先说了铺子位置,才听到李博士的邀请,顿时连连摆手:“哪好意思麻烦您请客,这铺子是我熟人开的,要请也应当是我请。”
“那哪成,是我误会了你与高监生,这回得我请客。”李博士断然拒绝,还当机立断说今日下午便请诸人去搓一顿:“大家说说开,解解误会。”
李博士恐陶应衡要拒绝,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当给师傅我一个面子。”
李博士都这么说了,陶应衡哪能说不的,只好一口应承了下来。
倒是顺子听着,表情古怪得很。他带回来两大食盒的饭菜不过三百文不到,就这请客……用得着推来推去的嘛?
待李博士等人离开,诸学子也四散而开,顺子赶忙上前把这事儿说了出来:“……这铺里卖的是盖浇饭,小的在那边用饭时,送上来的都是将菜直接放在饭上用的,唯独外卖才将饭菜分开,这……哪是聚餐的地儿?”
“等会?”陶应衡不问那盖浇饭诸事,只瞪着眼儿看他:“你说你刚刚在那边用饭!?”
顺子这才回过神来,可惜捂嘴已经迟了一步。陶应衡见他慌慌张张的样,气了个仰倒:“好你个顺子,我在这里翘首以盼,还不忘给你留一份饭,你倒好!竟是背着我先在那边吃了饭,有没有想到我?”
顺子连连叫屈,又赶忙说起陶应策与沈砚的事儿:“多亏小的那番话,两位郎君才罢了的,再说,小的在那边干等也是干等嘛……”
紧接着,顺子又想起一件事来,赶忙说道:“还有……这钱也是小的出的。”
陶应衡:???
他眉毛倒竖:“你小子胡说什么?我给你两张交子呢。”
顺子无语,从袋里取出交子塞给陶应衡:“我的好郎主,那十份饭菜一共也就两百六十八文钱,人都找不开,最后是小的自己出的钱!”
“两百六十八文?”
“没错,就是两百六十八文。”顺子点点头,“您说就这价钱,您还与李博士争来争去的……”
陶应衡瞪着眼儿,不作声,又想起自己已将铺子里所有的菜都点了一遍。他背着手转了一圈,而后吩咐顺子再跑一趟:“你去与芝姐儿说一声,便说晚间李博士要在铺里请客,教她们再去准备几道好菜,晚上一并送上来。”
“我那交子也一并送去。”
“多的便由我这里出,到时弄个差不多的价报给李博士便是。”
陶应衡与顺子商议时,林芝记也结束了中午的营业。
林森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回头便见到了一缸子待洗的碗盘:“哎呦,我的亲娘!”
“你叫娘也没用!还有这些,这些洗完便去还余娘子罢。”宋娇娘指了指旁边那一盆子碗盘,无奈得很。
“嘶……”林森刚刚还把这盆漏了呢,他看了直接倒吸一口凉气,想也不想便转身便往外走:“我这就去市场上赁个婆子来,再不济先喊个闲汉来帮忙也好。”
“瞧你那样!赶紧去罢!”宋娇娘冲着林森的背影翻了一个大白眼,啐了一口,而后朝着林芝吐槽:“瞧瞧你爹,刚刚还说自己洗呢,就这点时间便反悔了。”
“爹!”林芝听到这里,赶忙跑到灶房门口,冲着林森喊:“那你顺便去趟牙行,再赁点银器铜器来!”
“晓得了!”林森应了声出门去了。
别看后世收藏界里钧窑瓷器深受追捧,可在本朝却是地地道道的大路货。
既然是大路货,便无法彰显出主家的身份地位,自然而然便不得权贵喜喜爱。
又因上行下效,故而各种诸如瓷枕之类的瓷器皆是价格低廉,唯有清官与穷人使用,而瓷制的杯盏碗碟更是只有普通百姓会用。
至于官宦那都是用铜器、银器乃至金器的。也正因此,故而位处大理寺街前这条路上的铺子,无论大小用的都是铜器银器。
这些器皿价格不菲,全部都要购买更是一个天文数字。而在汴京城里,需要银器铜器的铺子不知凡凡,有需求自然也有租赁的,牙行、杂货铺甚至是当铺都提供银器铜器出租,价格也不贵。
林芝开铺子前便准备了不少,就没想到铺里刚开业,生意便蹭地窜了上去,碗盘都不够用。
好在宋娇娘与余娘子关系不错,帮忙借了一些来,否则啊真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林芝想到这里,打开锅盖,搅了搅炖煮的红豆:“回头我做了点心,娘便拿些去给余婶子,谢谢婶子帮忙。”
宋娇娘笑眯眯的应了声,既然林森去赁人,她也不急着打扫卫生了,索性倚在灶台边看着女儿的动作。
“芝姐儿打算做红豆汤?”
“不是,是在准备做重阳糕。”林芝摇摇头,提起即将到来的重阳节:“娘想喝红豆汤?那我给你盛一碗出来?”
“不用不用。”宋娇娘摇摇头。
“没事,再给您煮两块黏糕进去?”林芝笑眯眯的,舀出一碗放到旁边的小锅里,先加了少许饴糖和蜂蜜,搅拌均匀后又加了方方正正的糯米黏糕进去。
伴随着小锅咕咚咕咚的沸腾声,软乎乎的糯米黏糕在红豆汤上摊开身子,整个灶房里都散发出甜蜜的芬芳。
原本说着不要的宋娇娘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目不转睛地看着锅里冒出来的小泡。
林芝盛在小碗里,送到宋娇娘手边。宋娇娘没能抵挡住诱惑,忍不住凑上前,舀起一勺放入嘴里:“唔!”
“怎么样?”
“好好喝!”宋娇娘双眼亮晶晶的,眉梢眼间皆是满足。
单纯从味道上来说,红豆黏糕汤只是寻常,可这样坐在灶房里,被热气和香味保卫着,教人有种幸福的感觉。
反正宋娇娘觉得,这是她喝过最好喝的红豆汤!
宋娇娘不满足于一个人喝,故而她舀起一勺送到女儿嘴边:“芝姐儿也来一口!”
林芝张开嘴,啊呜一口。
母女两个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开心。
待母女俩喝完红豆汤,红豆也煮得差不多了。林芝将红豆盛出,沥干多余的水分,再用捣药杵研磨,尽可能让它们变得细腻。
宋娇娘见状,也一道来帮忙。
与此同时,林森风风火火赶到市场上,以最快的速度赁了一个婆子,又去杂货行里租了一堆铜器。
就在他往家赶的途中,林森听到一人的呼喊声:“林大伯,林大伯——林芝记的林大伯!”
林森前面还没在意,直到听到后半句才愣住。他赶忙叫车夫停下,回首望去,就见后面驴车上的眼熟汉子:“你是……顺子?”
顺子见前面的驴车停了下来,赶忙下车迎上前来:“是,正是小的,小的正要去您家铺子……”
“是来还碗碟的?”林森笑道,“给我吧,省得你再跑一趟。”
“不是不是,小的是有事儿要说。”顺子把食盒一道搬上驴车,翻身坐了上来:“到铺子再说吧!反正是桩大喜事!”
林森不明所以,但也带上顺子回到铺里。等两人进了铺子,见林森安排好洗婆子做事以后,顺子才将李博士的打算说了出来,登时将他吓了一跳。
“哎?李博士要请客?”林森再三确定,而后赶忙进了灶房将这事告诉林芝与宋娇娘。
“你是说衡哥儿的师傅,国子监的博士要在咱们铺里请客?”林芝听到林森的通报,忍不住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出灶房又重新问了顺子一遍。
“顺子哥,你不会听错了吧?”宋娇娘也是难以置信。
要晓得国子监博士那可是正五品的官儿,打算请学子同僚用饭,那也应当是在酒楼里订一桌子席面,怎么会到自家这个连正经饭馆都算不上的脚店里订位置?
顺子又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无奈道:“说来也巧,李博士已把事儿通知出去,郎主才想起没说这事儿。”
“这不,郎主怕您家晚上招待不来,这才赶紧让我跑一趟,请您家仔细准备准备,也好招待招待。”
“原来是这样……”林芝想了想,便有了打算:“劳烦顺子哥回去与衡哥儿说声,就说我家知道了,就包在我家身上便是。”
顺子哎了一声,又将那两张交子送上前道:“姐儿有什么需要买的便尽管买,若是有临时买不到的,您与我说一声,我回府里帮您取来。”
“不用紧,没的事。”林芝摇摇头,只道顺子回去禀报,晚上让衡哥儿带着诸人来便是。
顺子再三确定,方才离开。
待他走了以后,宋娇娘终是忍不住攥紧拳头:“芝姐儿!这可是国子监的李博士,五品的官儿!”
要是他来铺子里吃得好,那以后自己铺子可不就起飞了!?
宋娇娘捧着脸颊,想入非非。
林芝不得不给宋娇娘泼一盆冷水,说道:“咱们恁小的铺子,想改成饭馆都改不来,再说刚顺子也说了这位李博士并未吃过,只是觉得学子们喜欢方才订了咱们铺子。”
“若是咱们做的差异很大,人学子和博士又不是傻子,倒是反而不好交代。”林芝抬眸看了一眼墙壁,更何况他们墙壁上还有各式绘图呢。
宋娇娘瞬间如泄了气的皮球,嘟着嘴抱怨道:“那就让这般机会飞了?”
“那也不至于。”林芝摩挲着下巴,心里已有了主意,她本来便是想着盖浇饭做一段时间便好朝着小碗菜的方向变革,如今也只是提前实验实验。
林芝想了想,便写下单子,吩咐林森去市场上买菜。而她转身回了铺子,继续制作重阳糕。
她在锅里倒入油,随即将研磨好的红豆泥尽数倒入其中,把灶台火力变小以后慢慢翻炒均匀。
刚刚放入锅里的红豆泥还是湿润的,随着翻炒的时间变成,里面的水分渐渐蒸发,整体已抱成团状,且不再黏锅。
这时候,便可以再往里加入一些蜂蜜和饴糖,用来增加红豆沙的甜度与风味。
林芝舀起一勺:“娘,您尝尝。”
宋娇娘嗅着甜甜的豆沙味,早已是迫不及待。她张开嘴,嗷呜一口,登时连连点头:“这豆沙味道不错,甜味刚刚好。”
林芝也尝了尝味,确定没问题以后便可以取出放凉待用。
等豆沙准备齐全以后,她便将粳米粉和糯米粉倒在盆里揉搓均匀,再分成数份。
除去两份放入砂糖的另外加水外,剩余的几份里则分别加入菠菜汁和南瓜汁。
把四份面粉分别搅拌均匀,搓散,再过筛两回,直至变成细腻状态。
随后便是一层一层放置上去,中间夹上细腻香甜的红豆沙,到最顶上一层时林芝放上红枣碎、栗子肉、银杏仁和松子肉,组成吉祥如意的花纹,这样便大功告成。
最后,只要上汽蒸熟便可。
等林芝将重阳糕搁上锅子蒸制时,林森也将她要的食材尽数买回铺子里。
再然后,便是忙忙碌碌的准备。
宋娇娘只见女儿动作快得惊人,眨眼的功夫便利索地切好蔬菜和猪羊肉,或炖或煮,至于做的是什么……她也不认识呢!
宋娇娘看了半响,几回意图帮忙都没寻到帮忙的机会,最后还是灰溜溜地起身往门口去。
她先按着女儿的叮嘱在门口挂上牌子,上书:本店晚间档已预约,不再招待其余宾客,敬请谅解。
再然后,宋娇娘拿出一份蒸好的重阳糕,连带着被婆子洗好的碗盘,一并送到隔壁余娘子家,打算趁着空闲时分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