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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赵中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第 61 章


    蜿蜒曲折的小道旁充斥着蛙声虫鸣, 夜空中一轮明月,朦胧的光色投下,像在地面铺了一层纱。


    前路阴暗, 章盈压下心底的恐惧,踟躇独行。


    以她对宋长晏的了解, 至多再过半个时辰, 他便会发现自己逃出了皇宫, 而后带人追寻。马车再如何也比不过精骑脚程快,迟早会被他追上,倒不如先藏身于此, 待天亮过后再赶路。


    走了一截, 她便听到身后的马道上马蹄声凌乱, 电掣风驰般地掠过一队人影。


    她屏气敛息,待他们走远后,才顺着道继续往前。


    不知走了多久, 穿过一片丛林后, 迎面扑来一阵凉风。章盈眼前变得开阔起来,耳边隐有空谷传响, 衣袂被风吹得杂乱翻飞。


    数丈之外, 是一片悬崖。


    她陡然停下脚步,望着幽深的崖外出神。


    这些时日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便是希望能早日找到阿娘。这点期盼压过了所有的情绪, 无论是父亲的绝情,还是宋长晏的欺瞒。


    她从未想过, 也不敢想, 如果阿娘没有死里逃生,她又当如何?郑嬷嬷侥幸得救, 尚且落了一身的伤,不见踪影的阿娘和阿瑾当真会好些么?


    单是这样一想,章盈便觉得喘息不过,眼眶酸涩不已。她踩着沙砾走到悬崖边,垂眸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崖底,顿觉茫然无措。


    她失去了阿娘,阿瑾,碧桃···所有真心在意她的人都不在她身边,她只想平静地生活,为何宋长晏要这样缠着她。


    呼啸的风在耳畔刮过,模糊了外界其余的杂音,然而刹那之间,那声惊急的呼喊贯彻深谷。


    “盈盈!”


    章盈如梦初醒,脚边的石子滚下,才发觉自己只差一步便要坠入崖下。她猛地回过头,远远地看见那人后,心底涌起无限悲戚。


    或许这就是宿命,她永远都无法逃离他。


    宋长晏见她停步,立时松开缰绳,翻身下马。他还是宴上那身湛蓝华服,气度不俗,原与宫中盛宴相得益彰的装扮,在这荒凉的野外格外突兀。


    贺知意与几名侍卫跟在他身后,对眼前的场景皆是一惊。当初搜寻章夫人时,他曾来过这里,这处陡壁悬崖,掉下去九死一生。


    宋长晏一步步朝她走近。


    火把的光照近,章盈得以看清宋长晏脸上的神情,隐忍的愤怒之中,夹杂着异样的情绪。他似是在害怕什么。


    他也会害怕吗?


    章盈启唇,冷声道:“你别过来。”


    宋长晏止住步子,攥紧掌心,语气如常地对她道:“你先随我回宫,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章盈漠然地看着他,“我不会和你回去。”


    “好,不回皇宫,景明院还空着,我们去那儿。”崖边的风太大,仿佛快要将她卷走。宋长晏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或者你想去扬州?过两日我带你去。”


    章盈往后退半步,带起数块石子滚落山崖,“宋长晏,从前是我傻,可如今,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


    “你别动。”宋长晏迅疾说罢,不敢再往前,软了语调道:“盈盈,是我的不对,我不应该骗你。你对我有气,如何打我骂我都使得,可章夫人尚无音讯,你就不想早日找到她?”


    章盈默然不语,瞳孔中映照的火舌与衣袖随风摇曳,像一只摇摇欲坠的蝴蝶。


    宋长晏接着道:“一开始我是别有所求,可后来种种,我对你皆是真心实意。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景明院的日子,我是真的喜欢···”


    “不,”章盈出言打断他的话,直视着他道:“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喜欢。”


    宋长晏脸色一变,锋锐的目光盯着她,片刻后蹙眉对谭齐道:“把人带上来!”


    “是。”谭齐应下,快步往后走去,再折返之时,手里带着一名女子。


    章盈抬眼望去,怔怔地唤了一声:“碧桃。”


    宋长晏一手拔出身旁贺知意腰间的佩剑,架在碧桃颈上,面容凛冽地对她道:“你说得对,我不懂什么是喜欢,因此绝不会心软。”


    他手上微微使力,“今晚你若敢跳下去,我必定杀了她,还有你在意的那位嬷嬷,也一并送她下去陪你。”


    碧桃眼里全是泪,冲章盈摇了摇头,带着哭音道:“娘子,不要···”


    不要跳,不要寻死。


    章盈看着碧桃,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脸上没了面对宋长晏时的决绝。


    趁她这一霎的松动,贺知意从侧面飞身而上,抱住她扑倒在了地上。


    她倒地的同时,宋长晏手里的长剑脱落,砸在了沙土中。


    确认脱险后,贺知意扶起章盈,低声说了一句:“盈娘,抱歉。”


    章盈还未来得及听清,他便走开了。


    宋长晏几步走到她身前,躬身想要抱她时,竟发觉自己双手发软,使不上几分力。他转而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马匹的方向去。


    章盈挣扎着,空闲的另一只手拍打着他的手臂,“你放手!”


    宋长晏置若罔闻,发红的双眼看向前方,


    “都带回宫去。”


    ***


    回承乾殿时,章盈是被宋长晏一路抱回寝屋的。


    从前无论何种境地下,宋长晏都是一副温和的神态,而此时他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一股怒气。


    章盈也骂得累了,别过脸去不理会他。直到被他放在床上,她警觉地缩起身子,退到床头,开口问他:“碧桃呢?”


    宋长晏站在床边,背对着光,一半脸置于阴影之中。他久久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章盈又问了他一遍:“你把碧桃带去哪儿了?”


    宋长晏终于出声:“是不是在你心里,就连一个丫鬟都比我要重要?”


    他原本是打算带上碧桃,找到她后哄她回去的。然而在悬崖之上时,她对他的挽留无动于衷,愤恨交加,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章盈反问道:“你难道在意我是怎么想的吗?”


    宋长晏似是自语道:“是,我不在意。”


    他顿了顿,转身往外走,扬声对宫人吩咐:“从今往后,殿内多加一倍的人手,昼夜不离地守着。若再有差池,统统领罚。”


    出了寝殿,宋长晏一刻不歇地去了勤政殿。


    殿里的灯还亮着,偶尔传出几声咳嗽。


    通报过后,宋长晏进门,行礼请安:“父皇。”


    顾渊埋头看着折子,半晌才抬起头,“你可知错?”


    宋长晏低下头,“儿臣知错,儿臣不该中途离席出宫。”


    顾渊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做事知分寸,你应当清楚,一时错念或会酿成大祸。”


    宋长晏应道:“儿臣谨记。”


    顾渊捂着嘴咳嗽着道:“起来吧。”


    宋长晏起身,“父皇身子可好些了?”


    “大不如前了。”顾渊叹了一声,对上他的脸,悠悠道:“最近不知为何,总是梦见你母亲。”


    宋长晏没说话,听他继续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成家的时候了,先成家,才好立业。”


    宋长晏知晓他要说些什么,先一步道:“父皇,儿臣有事相请。”


    顾渊道:“你说吧。”


    他以为宋长晏会求一门婚事,却不曾想,他开口竟然是:“儿臣想要领兵治理衢州匪患。”


    这事也的确是朝廷一大问题。顾渊本也在犹豫是否让他去,眼下听他主动请缨,便道:“你真想去?”


    宋长晏应道:“是。”


    顾渊沉吟半晌,道:“你若是考虑了,便去吧。朕答应你,如若你此番得胜归来,便允你一件事。”


    宋长晏屈膝跪下,“儿臣的确有一事想求父皇成全。”


    “什么事?”


    “我想请父皇赐一门婚事。”


    第62章  第 62 章


    一夜过后, 章盈在承乾殿的日子更束缚了,不仅有人时刻守在殿外,就连近身的宫女也多了几人。


    所幸的是, 宋长晏放碧桃回了她身边。


    接下来的几日,宋长晏鲜有现身, 似乎在忙些什么。从香兰口中, 章盈才知晓, 他不日便要离京前往衢州剿匪,今日宣平侯徐府设宴为他践行。


    章盈手里拿着他留在这儿的一本兵书,闻言讶异地抬起头, “明日就启程?”


    香兰回道:“是, 奴婢听说, 是殿下主动前往的。”


    那必然与太子之位有关了。章盈暗想,他此去没有一两个月回不来,自己也能松一口气。


    天色已经黑了, 章盈看乏了眼, 放下书正准备就寝时,听见香兰朝门外道:“殿下。”


    随后宋长晏颀长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他开口道:“都出去。”


    香兰等宫里的人自然应声出屋, 碧桃则紧紧守在章盈身侧, 不离半步。


    宋长晏冷冷的视线投来,章盈蓦地想到了那夜在悬崖边那一幕, 浑身一滞。她安抚地拍了拍碧桃的手, “你先出去吧。”


    碧桃迟疑少时,最后还是依言离去。


    宋长晏向她走来, 离得近了, 章盈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走到她身旁坐下,随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书, 道:“今日在徐府,徐世子还向我问及你。”


    他淡淡的一句,却在章盈心中激起千层浪。哑奴当初便是因为帮她,才遭遇不测,宋长晏若是有心对付,徐世子岂是他的对手。她倏地站起身,满是防备地看着他。


    许是喝了酒,宋长晏目光不似平时清明,带有几分散漫。他缓缓道:“他对你倒是痴情,还扬言要父皇做主,娶你进门。”


    章盈听得心惊肉跳,抿唇思索应对之词。


    宋长晏瞧着她脸上的担忧,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只可惜他晚了一步。”


    章盈怔愣道:“你是什么意思?”


    宋长晏从袖中掏出一卷玉轴黄帛,“明日一早,这道圣旨就会送到章府。天子赐婚,量他有千般心思,又能如何?”


    章盈伸手夺过圣旨,展开细看里面的内容。目及卷尾那枚朱红的印章,不可抑制的愤懑腾起,难以置信道:“宋长晏,你疯了···”


    他与父亲势如水火,这门亲事于他,又有何益处?而她,也会因此与他纠缠一辈子。


    宋长晏目色坚定,“我说过,等一切安定下来,我会与你成婚。”


    章盈将手里的圣旨扔在地上,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嫁给你。”


    宋长晏弯腰拾起圣旨,“抗旨是大罪,不仅连累章家,就连你外祖姨母,也会受牵连。”


    章盈道:“你不必拿这些威胁我。”


    “这是实话,并非威胁。”宋长晏垂眸将散开的轴帛一点点卷起,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趁我离京这段日子出宫,你不必筹划了,明日一早,你随我一同前往衢州。得胜归来,我们就成亲。”


    ***


    还未有一个喘息的机会,章盈便踏上了去往衢州的路程。


    山匪扰民,临近衢州,百姓的困苦愈甚。


    衢州府衙形同虚设,清瘦的知府带着衙内为数不过的人手前来迎接皇子入城。


    相较于上京的繁盛,地势优越的衢州却是民生凋敝,城内外行乞之人不计其数,可想而知山匪是何等猖獗。


    宋长晏将章盈安置在知府官邸后,便埋首于军务,昼夜不分地筹议剿匪之事。


    见过了城里的境况,章盈也暂时放下了私情,寄希望于宋长晏能早日平定乱匪。


    官邸的下人不多,知府拨了个乖巧伶俐的丫头青萍照顾章盈的饮食起居。相熟后,章盈忍不住向她打听城中的事宜:“匪患这般严重,之前朝廷没人过问吗?”


    青萍摇了摇头,“去年上头的知州派人来过,但那帮山贼厉害得紧,他们最后都战败而归。后来知府大人也递过很多书函,但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她压低了声音,“据说是那些山贼背后其实有靠山,将书函都拦了下来。”


    章盈错愕地问:“靠山?”


    青萍道:“奴婢只是听城里人这么说的,山贼原本是一群乌合之众,可现在数目竟要比府衙都多,所持的武器也都精良无比,不像是普通的贼寇。”


    她话音一转:“不过大皇子殿下威武不凡,他既然连西戎异族都能击败,治匪自然也不在话下。”


    青萍所言不假,宋长晏携带的兵力虽与山匪相当,可他胜在久经沙场。不过五日,便削去了山匪一半的势力。正要乘胜追击时,局势陡然发生了变化。


    “你说什么?”


    书案后,宋长晏执笔的手一顿,看着眼前风尘仆仆谭齐道:“败了?”


    谭齐低着头,“贺将军带人应战山匪时,中了他们的埋伏,将士死伤众多,贺将军也负了伤。”


    宋长晏皱眉道:“他们哪来的人手埋伏?”


    前番数次交战,他们对敌方的兵力大致了解,不可能会多出这么多人。


    谭齐回道:“属下也觉得奇怪,不知是不是他们另有匪穴,前来相助。”


    “恐怕没那么简单。”宋长晏凝神道,“吩咐下去,先按兵不动,等我的命令。另外,你挑一队身手好的人,出城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谭齐领命,当夜带了十余人出城,清晨时分归来时,人数少了一半。


    “殿下,他们的确有人暗中相助,兵器和人力多了数倍,咱们的人只怕不足以应对。”


    宋长晏先是一怔,沉默良久后,对他道:“将城外所有兵力撤回,你派人护送封先生回京,务必请兵前来衢州。”


    谭齐恍然道:“殿下,您知道背后是谁?”


    宋长晏嗤道:“除了我那未来的岳父,还能有谁?”


    谭齐大惊,劝道:“那不如我送您回京,在这太危险了。”


    宋长晏道:“我若是此时回去,更中了章泉的下怀,难免会落下个带兵不力之罪。况且,我这一走,这衢州的百姓怎么办。”


    还有他与章盈,这一战,绝不能输。


    第63章  第 63 章


    这场突变实在意外, 封乐临行前见过宋长晏一面,提醒他务必做好打算。若等不来援兵,衢州守不住, 千万要谋划退路。


    “一时成败无关大局,要紧的是您能平安回京。”封乐神情严肃, “章泉一定会阻拦朝中出兵, 或是加大对衢州的攻势, 我此行快马加鞭,顺利月底便能带来援兵。”


    宋长晏取出一封书信给他,“周将军未必会爽快出兵, 你将这封信送到宣平侯手上, 他会前来相助。”


    他与章盈定下婚约的消息并非密不透风, 周家一直有与他结亲的念头,知悉此事后,不见得还会全力帮他。


    封乐对这门婚事本就不赞成, 不过木已成舟, 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接过信后就趁黑出城了。


    他一去便是数日, 期间衢州城门长闭, 既暂时阻了敌方的进军,也断了城里的粮食。驻守在城内的兵力众多, 长此以往, 不出半月便会粮尽。


    以防引起城中慌乱,宋长晏封锁了消息, 只张贴告示安抚百姓, 衢州城定会安然无事。他与章盈也见得不过,三五日才会一起吃一顿饭。放下碗后, 他便走了,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如此过去了十日,上京总算有了来信。


    谭齐在城门接到信函后,火急火燎地回了府衙。


    “殿下,封先生回信了!”


    已是深夜,在书桌旁小憩的宋长晏猝然清醒,拆开了信件。


    如他所想,是徐家带兵前来。只是宣平侯身染恶疾,无法出兵,因此由世子徐翎领兵。封乐在信中道,徐翎所带的皆是精骑,最快六日就能抵达衢州地界。除去送信的日子,他应当这两三日就会到。


    合上信纸,宋长晏捏了捏眉心,并未露出几分喜色。


    谭齐觑了一眼他的脸色,不解地问道:“殿下,困境将解,您怎么还不高兴?”


    沉默片时,宋长晏才开口道:“你去清点一下城中的粮草,看还能撑几日。明早开始操练士兵,若等不到援军,我们总不能死守在城内。”


    谭齐离去后,他有些失神地望着手里的信,思绪游离。


    从西疆回京后,他精心策划着每一步,却唯独在情这一字上失了理智。但凡他能摒弃这些无用的俗念,也不至会走到今日的境地。他比谁都明白,或许就是这行差踏错的一步,前番所有心血都会尽付东流。


    徐翎为人意气用事,对他更是积怨颇深,此行是敌是友未可知。


    静坐了一夜,天边翻起鱼肚白的时候,他换上了轻甲准备前往军营。戴上护腕时,他摸着上头整齐紧密的针脚,脑海中浮现出章盈当初将护腕送给他时的模样。


    恍然之中,他想,上次她对自己笑,是多久以前了。


    ***


    五日后。


    青萍端着早膳送进了那位上京小娘子的屋,温声和气道:“这几日盈娘你怎么都起这么早?怎不多睡一会儿,当心身子。”


    城中粮食短缺,官府白日都会发放米面,府衙人手不足,她便会帮忙,常常忙到大半夜才闭眼。


    章盈穿戴规整地坐在桌边,形容略微憔悴,笑了笑道:“今日还要施粥,得早点去。”


    青萍神情一滞,将早膳放到桌上,低声道:“府衙来人说,今日不施粥了,以后改做隔一日施一次。”


    以城中的情形,这是迟早的事。


    章盈面容黯然,顿时失了胃口,目光触及热腾腾的饭菜,蹙眉问道:“粮食短缺,怎么饭菜比昨日还要丰盛些?”


    青萍解释道:“是殿下吩咐的。殿下说了,娘子你最近辛苦,人也瘦了许多,将他的份例扣一半给你。”


    章盈垂下眼,“不必了,我也吃不下这么多。”顿了半晌,她出言问道:“不是说朝廷已经派了援军来么,怎么还没到?”


    青萍答道:“奴婢听府衙的人说,前几日下了几场大雨,宣平侯世子的人马似乎是被洪汛挡了道,才耽搁了。”


    章盈抬眼,“宣平侯世子?”


    青萍颔首,“是,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到。”


    来衢州时,章盈走的是最近的道,未有横渡河流。因洪汛挡道,未免太蹊跷了。她心有不安,饭菜入嘴后也是没滋没味的。


    又过了两日,徐翎的援军仍是毫无音讯。


    从军营回来后,宋长晏没有回府邸,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信步。傍晚的衢州城宁静安和,虽然少了往日的繁荣,却也有烟火之气。


    “殿下留步。”


    宋长晏闻声停步,回过头,身后站着一名清瘦的老者。他一身烟青色长衫,一副读书人的打扮,手上还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


    宋长晏微微一点头,“这位大伯,请问有何事?”


    老者行了一礼,低头对身旁的小男孩道:“去吧。”


    小男孩害羞地犹豫少时,小跑着到宋长晏跟前,将手里的东西塞到他掌心,抬头对他道:“殿下,这是我祖母年初在庙里求的红带,据说将它系在身上能保平安,我想把它送给你。您保护衢州辛劳,衢州百姓都很感激您。”


    他眼神清澈,神态笃定。


    宋长晏扬唇一笑,对他道了一声谢。


    ***


    入夜后便下起了小雨,章盈听着屋外莎莎的雨声,心里一阵烦闷。


    碧桃亦是愁眉不展,“娘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衢州啊。再这么下去,不等山匪打进来,我们也要饿死了。”


    她嘀咕了几句,觉得此时说这些也没趣,遂道:“天色晚了,咱们歇息吧。”


    章盈忽而站起身,“你先睡吧,我出去一趟。”


    碧桃问道:“你是要去哪儿?我陪你去。”


    章盈整理衣衫,提步往外走,“我让青萍跟着就行,你不用去了。”


    宋长晏的住处离她并不远,章盈到他屋外时,里头的灯还亮着。门口的谭齐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推开门示意她进屋。


    章盈以为这样的紧急关头,宋长晏定是苦思对策,不得半点闲的。可进门后,才发觉他站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她轻声道:“徐世子什么时候来?”


    宋长晏伸手合上窗,反问道:“你觉得他会什么时候来?”


    “他···是不是因为我?”


    宋长晏不语,走到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盏酒。


    章盈走近,下定决心一般对他道:“你让人送我去见他。”


    宋长晏抬眸看着她,幽深的眼底无波无澜,还是没说话。


    章盈继续道:“我去劝他,他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你也知道,再这样死守下去,迟早会破城,现在不是负气的时候,不如···啊。”


    话还没说完,她被他一手拽下,面朝着他跌进了他怀里。她想要起身,他的右手却牢牢按在后腰上,不给她挣脱的余地。


    两人姿势暧昧,章盈不禁脸上发烫,强忍着愠怒道:“应以百姓为先。”


    宋长晏另一只手摩挲她的手腕,语调漫不经心:“若我就是要与他逞一时之气呢?他徐翎都能视一城百姓于不顾,我又何必在意。”


    章盈噤声,俄而道:“你不会的。”


    于权势之争上,宋长晏可以不择手段,但对百姓来说,他是一个好将领。


    宋长晏道:“我竟不知你还会这样想我。”


    章盈不言,听他又道:“出了衢州,你也难以活着去见徐翎,之前出城的人皆死伤过半,上次更是无一人幸免。”


    “总要一试。”章盈抽回手未果,兀自道:“你派几名身手好的,送我一人去,至于碧桃,你将她安顿在这衢州也可以。”


    言毕,她手上一紧,低头看去,他不知从哪得来的一条红带,缠住了她的双腕。


    “好,我答应你。”


    章盈顾不上手间的桎梏,惊讶地一抬头,对上他平和的脸。相隔咫尺,她仿若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窗外的雨下大了,她胸腔如错落的雨声跳动,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之感。


    宋长晏端起桌上的酒杯,送到她唇边,“既然你执意舍身,那这就当做是践行酒了。”


    浓烈的酒味入鼻,章盈偏开脸,“我先回去了。”


    宋长晏不松手,看了她一会儿后,将那杯酒径自饮下,随即揽着她的后颈,倾身含住了她的唇。


    章盈推打他的肩,抗拒中唇齿被他分开,辛烈的酒悉数到了她口中。迫使她吞下后,他才收回唇舌。


    章盈气息不稳地瞪着他,“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宋长晏平静的神色终于有所变化,他唇角带着笑,眼底却犹如未化三月春雪。“一副护腕不够,等你空了再给我做一副吧。”


    他没由来地说了这么一句,章盈一怔,别过头不予理会。


    宋长晏慢慢靠近她,轻轻地亲了亲她的额角,低声喃喃道:“盈盈,回了上京,我们就成亲。”


    他轻柔的触碰像是一片片羽毛,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脸上,章盈想要挣开,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她眼皮越来越沉,视线里的他也愈发模糊。


    如同是喝醉了,她神智也有些混沌,眼前飞掠而过的是从前与他的点点滴滴。


    她沉浸其中,无不惋伤地想,你那时为何要骗我呢?


    第64章  第 64 章


    章盈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尽管身下垫着一层软褥,晃荡的车厢还是硌得她浑身发痛。


    厚厚的车帘透出光,已是第二日了。


    她猛地坐起身, 脑中回想昨夜之事。宋长晏答应让她出城去找徐翎,继而喂了她一口酒, 再然后她便没了意识。


    她酒量是差, 但总不至于一杯就不省人事, 除非是他在酒中放了药。


    车前传来一两句赶马声,章盈掀开车帘,认出驾车之人后, 惊诧道:“贺将军?”


    贺知意听到身后的动静, 挥鞭的手一顿, 马车随之慢了下来。他回过头看向她,“盈娘,你醒了。”


    章盈打量了一眼周围的景物, 草木丛生, 想来他们已经不在衢州城里了。她试探问道:“我们是去找徐世子吗?”


    贺知意没出声,微微摇了摇头。


    章盈心下一沉, “那我们是去哪儿?宋···衢州怎么样了?”


    贺知意紧了紧手中的马鞭, 神情暗了下来,只是道:“您不必担心, 殿下他自有决断。我们还得快些赶路, 天黑前要到淮水。”


    说完,他回身继续驾车。


    章盈木然地放下帘子退回车内, 心中一片混乱。余光瞥见榻尾放着一个木盒, 她将盒子置于腿上,慢慢打开了它。


    四四方方的木盒里, 叠满了银票,最上头是一封淡黄的信封。从外形看,信封有些厚,似乎装有不少纸张。


    然而当章盈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发觉是一条折好的红带,另有一张薄薄的纸。


    她展开信笺,上面只写有四字:


    长安,勿念。


    车外的风呼啸而过,宛若战场上的鼓点号角,章盈蓦地一惊,手里的纸掉了下去。


    车外,贺知意奋力驶向前方,目光却有些惘然。他目视远处,思绪飘回了昨夜。


    ···


    “贺副将,殿下请你去一趟。”


    谭齐来他屋里寻他时,贺知意正在练拳。听他这样一说,他连忙跟着出了门,路上边问道:“可是要出兵了?”


    谭齐道:“大概还有两三日,徐世子那有消息了。”


    “他们怎么说?什么时候来?”


    “他说他们在路上也遭遇了袭击,最快也要十日后才能到。”


    “十日!”贺知意错愕不已,“衢州目前的境况怎么守得了十日!?”


    谭齐勉强笑了笑,“所以殿下决定主动出兵,即便不能完全击溃敌军,也能叫他们元气大伤,至少保下衢州百姓的安危。”


    贺知意闷了半晌,道:“那我一定要做前锋。”


    说话间,他们便到了宋长晏屋外。


    贺知意推门而入,“殿下。”


    宋长晏坐在桌前擦拭着一把剑,闻声抬起头,眉眼温和道:“贺将军来了。”


    贺知意走过去,询问道:“不知殿下深夜诏我来有何事?”


    宋长晏淡淡一笑,“自我回宫后,便很少与你叙谈了,想来贺将军心中还在恼我吧。”


    贺知意一愣,矢口否认:“属下不敢。”


    对他的敬佩,一直不曾消失,只是他欺瞒利用章盈一事,贺知意的确有所不满。他无法相信,那个在西疆与他浴血奋战的宋将军,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可在朝中待久了,他渐渐也明白了他的难处,有些事,确是迫不得已。


    宋长晏犹然道:“你恼我也是应该的。不过念在往日的交情,我有一事想求你相帮。”


    贺知意一拱手,“殿下言重,您尽管吩咐,属下定当万死不辞。”


    他本以为宋长晏是要他带兵出城,然而当他开口时,他先是惊异,而后立时推辞道:“殿下,您不日便要对敌,身边不可少人,这事不如让别人去做吧。”


    宋长晏正色道:“唯有你,我才放心。”


    贺知意哑然,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终是说不出口,“殿下,这样您太危险了。”


    宋长晏不甚在意,“在西疆多少生死攸关的时刻我都挺了过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见他答应,宋长晏不再多言,亲自带着人送他到城门。两辆轻巧的马车停在那儿,随行的是十名精骑。


    宋长晏上车待了一会儿,下来对贺知意道:“你一路往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若听我回了上京,再带着她回来。否则,她想去哪你便送她去哪儿。记住,现在章泉已然容不下她,你们切不可暴露行踪。”


    贺知意应下,犹豫着问他:“等盈娘子醒后,殿下可有什么话托我转述的?”


    “想来她也不愿听。”宋长晏退开几步,“走吧。”


    贺知意郑重地与他道别,驱车出了城门。


    宋长晏目送他离去后,并未立即回府,而是对谭齐道:“还有一事,由你去做。”


    谭齐道:“殿下请讲。”


    “舅舅在外不知有没有得知我的消息,你带人去找他,告诉他如果我有不测,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定要隐藏好身份。”


    与贺知意听到要他离城时的反应一样,谭齐当即便要劝阻。宋长晏赶在他开口前道:“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谭齐眼眶遽然红了,咬牙道了一声:“是。”


    ***


    走了数日,章盈也清楚了贺知意带她走的缘由。


    对此,她并没有过多追问,在贺知意看来,甚至是漠不关心。贺知意了然,殿下对她做了那些事,她怎还会在意他的安危。


    只是上去越州的船前,在渡口时章盈说了一句:“留一个人送我就可以,你回衢州吧。”


    贺知意回道:“我答应了殿下,会一直守着你,等在越州安身过后,我,我再去打探消息。”


    章盈沉默地看着江面,须臾后道:“我不想去越州。”


    贺知意以为她担心别的,解释道:“你是牵挂章夫人?殿下一直在派人寻找她的踪迹,有了消息一定会让你知道的,从前你身边那位郑嬷嬷也在上京养伤,你不必担忧。越州虽不是什么大地方,却也富足,来往商贩众多,藏身在那最为妥当。”


    为掩人耳目,他们在外乔装成商人,前往越州也是合情合理。


    要开船了,船家开始催促。


    章盈带着碧桃毫不犹豫地上了船。


    第65章  第 65 章


    二人在越州生地不熟, 贺知意置办家宅等耗费了不少时间,好在宋长晏留给章盈的银钱数目庞大,故而操办这一切也不算棘手。


    等安定下后, 已过去了大半个月。


    越州虽远离动乱,可消息却是灵通, 来往的商旅换了一拨, 街头巷尾就又有了新的话茬儿。茶馆酒楼, 酒足饭饱后,胆子稍大些的人便开始低声谈论。


    “欸,你们听说了吗?上京那头可有大动静!”一男子呷了一口酒, 对同桌的人道。


    其中一人问他:“什么动静?”


    他手指点了点桌面, 道:“听上京来人说, 当今圣上大病了一场,已经数日没有上朝了。”


    “议论天子,你不想要脑袋了?”


    “天高皇帝远, 这般拘束作甚, 难不成皇城的人能找到这酒馆来?”


    另一人长叹一口气,颇为唏嘘道:“天子卧床, 政事无人料理, 难怪百姓日子不好过,水灾、匪患连连不穷。”


    男子顿了顿, 压着嗓音继续道:“可不是, 储君未定,朝中诸事便是由章相处置。朝局动荡, 自然无人理会百姓了。”


    “储君?前不久不是宣告了一位大皇子吗?难道储君之位没给他?”


    “你是说原来那位平定西疆的将军?”男子摇摇头, 惋惜道:“你还不知道衢州的事吧,那位大皇子为保衢州百姓, 领兵出城抗击贼寇。原本对阵了几日就快赢了,可不知从哪又冒出一伙人,大皇子兵力不足,只得先退往淮水。”


    “那大皇子岂非是战败归京?”


    “归京?大皇子途中遇袭,下落不明,能活着便是万幸。淮水那边有传言,从衢州来的将士全部死在了路上,你说他还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那当真是可惜了。”


    几人点到即止,说到这便又回到了近来城中的粮价上,没有留意到停步在不远处的几道身影。


    “夫人?”见章盈迟迟没有动作,碧桃扯了扯她的衣袖。


    在船上章盈不慎感染了风寒,这病拖到现在还未大好,此时脸色更是不虞。没几分血色的唇瓣动了动,说了声:“走吧。”


    贺知意化名姓易,章盈与他扮作夫妻,唤作唐钰。两人是迁居来此的富商,在城东购了一座府邸,两日前终于修葺归置完善。


    回到易府,贺知意还在选用府里的护院,及至夜里,章盈才与他碰上面。


    已入了秋,玉盘高挂夜空,仿佛也染上些许秋日的寂寥。


    章盈仰头遥望,听见身后渐近的脚步声,轻声开口道:“快到中秋了,贺将军想不想家?”


    贺知意停步,提醒道:“隔墙有耳,娘子应当留心,不可让别人知道你我的身份。”


    “无妨,院里的下人都退下了。”章盈收回视线,转过身面对他,“你走吧。”


    贺知意愣愣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章盈又道:“这里的一切你都打点妥当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不会有事的,你去找他吧。”


    良久,贺知意才闷声道:“殿下交代过,要我一直守在你身边。”


    “如果人都不在了,你守着这些话又有何用?”


    贺知意神情动摇,他何曾不想去找殿下,与从前的将士一起出生入死。可殿下对他的嘱托犹然在耳,他走了,若章盈真出了什么事,那他才当真有愧与殿下。


    迎着他踌躇的目光,章盈接着道:“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是私情,但他是皇子,生死有关社稷,贺将军你应当知晓轻重缓急。”


    月色朦胧,贺知意一时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面容与儿时有些不同了。他沉吟道:“盈娘,其实殿下对你···”


    章盈打断他的话,“夜深了,贺将军早些休息吧,我刚才说的话,也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她抬脚往回走,耳边回响着贺知意的未尽之言。


    他大概觉得宋长晏待她是真心,竭尽所能地护她周全。可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只一句真心便能抹去吗?正因为这份真心,才衬得从前种种越发不堪。


    ***


    翌日一早,贺知意穿戴整齐地来见章盈。


    章盈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行囊,便知他的决定。


    “盈娘,府里的人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你尽管放心。我留下了两人在城中,你有事找他们就是。我此去不超过两月一定回来···”


    贺知意事无巨细地叮嘱完,最后带着仅余的两名随从出了越州城,前往衢州方向。


    送他出了城,章盈便折身回府。


    午后,府上的管事便来通禀,说是相邻的袁夫人来访。


    章盈边让人准备待客,边问管事:“这位袁夫人是什么来头?”


    管事是越州本土人,熟悉城里的人物,回道:“回夫人,这位袁夫人是袁老爷的遗孀,姓俞名婉,早些年袁老爷去世后,便是她一手撑起袁氏的家业,现如今也算是越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商。”


    这世道女子立足本就艰难,章盈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便对这位袁夫人有了几分好感,“请她进来吧。”


    她心中暗想这位夫人经商有道,定是位稳重雍容之人,可见了真人,不由得一惊。


    眼前的女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明艳秀媚,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对方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笑着道:“都说搬来了一位模样花颜月貌的娘子,我还不信呢,亲眼所见才知他们所言不假。”


    章盈回之一笑:“袁夫人说笑了。”


    问候了几句,俞婉左右看了一眼问道:“易老爷不在吗?”


    章盈道:“他出门了,在外经商,一年也在家待不了几日。”


    俞婉了然,“如此,我一人在家也时常闲的无趣,易夫人若不嫌弃,咱们常往来,也有个伴了。”


    章盈笑着答应。


    俞婉能说惯道,坐了约莫一个时辰才走。


    她走后,碧桃忍不住问道:“夫人,这个袁夫人是来做什么的?”


    章盈在上京时开过铺子,与生意场上的人打过交道,加上在宋长晏身边那么久,耳濡目染下也懂得如何揣测别人的心思。回道:“她是来探我的底,或许是看我是否会在越州做生意吧。”


    “哦,那这人心思可够深的。”


    章盈道:“这位袁夫人挺有意思的,我们初来乍到,多一个朋友总是好事。”


    ***


    山间又下了一场小雨,初秋的天,林中的露水沾湿了裤腿。可谁也没心思去理会这点寒意,脚不停歇地往山谷里走。


    穿过一片丛林,领头的人面露惊喜,指着前面道:“殿下,那有水!”


    同行的十余人精神一振,快步往水源走去。


    在林中躲了两日,他们水米未进,眼前的这条清溪如救命稻草。


    宋长晏亦是拖着疲倦的身躯,蹲在水边饮了几口水。清澈的水面倒映出他的身影,他身上的轻甲早已不知何处,只剩下里面银白的衣衫,上面沾染着斑驳脏污的血迹。


    “殿下,翻过这座山,我们就抵达扬州地界了。”


    宋长晏道:“装好水囊,尽快赶路···”


    话落,他盯着泛起的波澜,猛地一回头,耳畔立时“嗖”的一声,飞过一道利箭,身旁的人应声倒地。


    山脚下,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急促的马蹄声惊起几只飞鸟。


    第66章  第 66 章


    此刻显然已经躲避不及, 宋长晏等人利落地拔出剑,姿势戒备地御敌。


    迎面而来的数十人纵马横刀,向他们袭来。从他们的衣着来看, 与衢州流窜的山匪无异,可他们手中的兵器却是精良, 多出自于官窑。朝中有这等势力, 又费尽心思想置他于死地的, 莫不过章泉一人。


    留在宋长晏身边的人皆是他的亲信,个个身手不凡,不至于毫无反击之力。可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他们又劳累了数日, 体力不支, 渐渐落了下风。


    “殿下,我们先掩护您先走吧。”混乱中,一人竭力退到宋长晏身边, 言辞切切地劝他。


    “别废话, 他们身手好的几人我来对付,你带几人攻右方。”


    宋长晏杀了一名寇首后, 迟迟未听到回应, 他扭过头,方才还对他说话的人, 此时睁大了眼睛, 嘴里流出大口的鲜血。宋长晏目光往下,看到从他腹中露出了一截带血的白刃。


    “阿勇!”


    他大喊一声, 手中的剑掷出去, 越过阿勇的肩膀插在了他身后人的面门上。


    这场厮杀停歇时,原本明澈的溪水已浸染得猩红一片, 岸边只站立着三人。三名山匪相互推脱,面对着一地的尸首,却谁都不敢上前。


    一人手肘捣了捣身旁的人,低声道:“你去看看,确认他死了没。”


    男子听了面色惊惧地摇了摇头,“我,我不去!”


    “你取了他的人头,去相爷面前邀功,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还用愁么?”


    “那你为何不去?”他亲眼见到这人以一敌五,杀了自家大半的兄弟,若他还没死透,自己上前可不就是白白送死吗,他可不想葬命于此。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一旁的第三人身上。二人面面相觑,最后对那高大的男子道:“你去,看看他死没死。”


    男子没说话,握着剑一步步朝溪边地上的浅色身影走去。


    离得近了,他才看到他胸口有微弱的起伏,双眼半睁,人并未死。他将剑抵在他心口,目光凌厉地审视他。


    宋长晏口鼻尽是血腥味,一睁眼便对上一双狠厉的眸,他蹙眉看了他少时,而后唇角带血地嗤笑了一声,“你倒是命大。”


    几次三番都能活下来。


    哑奴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剑尖处已经开始渗血,他嘴唇动了动,急切得像是有什么话要问他。


    宋长晏看穿他的心思,挑衅一般地道:“你想问盈盈去哪儿了?”


    哑奴神情一动,面容愤怒。


    “我与她是夫妻,她自然是在家里等我。”


    话音落下,哑奴的剑已经没入他胸膛。


    那两名山匪见状忙前来查看,“你这个哑巴胆子还挺大,你刚来便立下大功,回去大当家一定会赏你的。”


    他们正要拔剑取首时,忽觉颈上一凉,哑奴的剑同样划破了他们的颈脉。


    哑奴骑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过了中秋,越州城中的物价便一日比一日贵,尤其是米粮,原本一斗米只需十文,现在涨至百文。


    易府的赵管事早得知了消息,便囤了不少在府中,如此一笔开支,章盈自然也会知晓。


    “你可知为何会涨那么多?”


    赵管事照实答道:“朝廷招兵买马,百姓的赋税加了不少,前阵江南多地又遇水灾,粮食运不进来,自就贵了。”


    章盈道:“运往越州的粮食并非只有江南所产,淮北一带也可通过水路运来,怎还会涨价这么多?”


    赵管事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城中的米铺都是有钱氏掌管,这定价多少,也都是他说了算。”


    这简直是名副其实的无商不奸,章盈问道:“那官府不管吗?”


    赵管事摇摇头,“钱家在越州根深,加上越州的知府是新上任的,即便是有心,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去岁钱家的公子当街打死了人,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这穷人百姓的命,终究还是没人做主。”


    章盈哑然色变,这样的恶霸,竟就这样无法无天,鱼肉百姓!


    当夜章盈便回屋想了一晚,贺知意走后,她又多派了好些人手去寻阿娘的踪迹,做了这些,她也只能在越州等消息。她手里的钱足以让她衣食无忧,可她却不想就这么成日无所事事。


    第二日,她找来赵管事,“赵管事,我有一事想托你出去打听一下。”


    赵管事道:“夫人尽管吩咐。”


    章盈道:“麻烦你去租一间铺子,我想开一家店。”


    赵管事询问:“敢问夫人想要开什么店?我好挑个好地方。”


    “你就在城中最热闹的街上选一间就是,”章盈顿了顿,继续道:“我要开一家米铺。”


    赵管事神情一滞,“夫人,这钱家,咱们轻易开罪不起。”


    章盈自若道:“照我的吩咐去做便是了。”


    “是。”


    赵管事领了吩咐,刚要抬脚离去,又被她叫住,“夫人还有何事?”


    章盈沉吟少顷,问他:“老爷走了多久了?”


    赵管事想了想,“快一个月了。”


    久不听她出声,赵管事抬眼望去,发觉她不知看着何处出神,那双温婉流波的眼眸,隐含忧郁。


    ***


    动乱殃民,却也有人从中获利。


    孙二与发小刚走运了一批货,赚了个盆满钵满,本以为可以好好歇一阵子。可他生性好赌,钱还没揣热乎,一时手痒又输了出去,还连带着欠了一大笔钱,四处被人追债。无奈之下,他只有返回乡里,打算等风头过了再出来做买卖。


    归乡途中,路过一座山时,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溪边很七竖八躺着数具尸体,最近匪患猖獗,想来这些人多半是遭遇山匪,与之缠斗后死去的。


    死人财也是财,孙二恶人胆大,当即下了马车搜罗起这些死人身上。他忍着恶臭搜过几人,一无所获,最后挑了个衣着不俗的人摸索。


    他手伸向那人腰间时,猝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呻|吟,他吓得缩回手,踢了踢他,“哎,你死没死?”


    除了那声,他再没听到其他动静。


    孙二重新蹲下身,将人翻了过来。他随意瞥了一眼他的样貌,污浊之下,勉强能看出他模样俊逸。


    “长得好看又有何用?还不是要死在这荒郊野外。”


    孙二酸溜溜地说了一句,一把扯下了他腰带上不菲的玉佩,起身打算扬长而去。走出几步后,他摸着手里温润的玉质,脑子里迸发出一个念头。


    这小子能戴这么好的玉,定不会是什么普通人。他身受重伤,若自己将他救下,来日挟恩索财,岂不比跑几趟买卖划算得多。就算他家里没钱,自己把他养好之后,以他的样貌,随意卖到有钱人家做面首,也能赚不少。


    心里有了计较,他随即将人扛上了马车,挥鞭而去。


    第67章  第 67 章


    东街上的米铺一开, 低廉的价格便引得越州城的百姓奔走相告,不过一上午,店里囤积的粮食就一扫而空。


    后来的人拎着空布袋子问道:“掌柜, 还有吗?”


    赵管事和气一笑,道:“诸位放心, 我们东家说了, 明日一早, 还会有米面续上,大家明日请早。”


    众人一阵欢跃,有人问道:“那往后也都有吗?”


    管事颔首, “每日都有。”


    如此几日过去, 每日清晨便有长队排在米铺前等着开门, 而城中其余米铺越显生意萧条。


    午后,章盈坐在前厅,合上账簿后对赵管事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夫人言重, 职责所在, 谈不上辛苦。”


    赵管事说完,嘴角动了动,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章盈脸含笑意, 温声道:“管事有话直说便是。”


    赵管事这才将担忧都吐出:“夫人,小的知道您是体恤越州百姓, 可我们府上存余的粮食不多了, 就算按您的吩咐,每日只卖几石, 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章盈点点头, “这我知道,你尽管照我说的做就是。”


    “是。”赵管事应下, 忽而想到一事,出言道:“今早有人来买米时,张口便要买许多,小的依您的话,只卖给他两斗,他临走时向店里的伙计打听了有关您的事。”


    “无妨,有人问你告诉他便是。”章盈继而又道:“你今日得空了去袁府一趟,请袁夫人明晚来府上用膳。”


    赵管事退下后,章盈就回了书房。


    碧桃端着参汤进屋时,正瞧见她对着一本兵书出神,她稍作回想,这本书似乎她从前在上京衢州都在看。她将碗放在桌山,“娘子,都看了一下午了,你就歇歇吧。咱们来越州才多久,你都瘦了一大圈。”


    章盈头也不抬道:“左右也是闲着无事,不如看看书打发时间,多学点东西。”


    碧桃嘀咕道:“你这是开店做生意,又不是带兵打仗,看兵书有何用?”


    章盈被她的话逗得一笑,“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生意场上,虽不见刀光剑影,可却凶险不减,靠得便是筹谋经营。我从前不懂这些,自然要多看多学。”


    碧桃瞪大了眼看着她,许久没说话。


    章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一句话便吓愣了?”


    碧桃回过神,顺口道:“娘子,我总得你与以往不一样了,你现在与五爷···”


    话到嘴边,她立时止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的神情。离开衢州后,她从未听过娘子提及宋长晏,她也识趣地避讳着,生怕惹得她想起那些伤心事。


    章盈垂下眼帘,只说了一句:“人总会变的。”


    碧桃走到她身后,轻手捏着她的肩,“我只是不愿你太辛苦。”


    ***


    半月之后,米铺便出了事。


    这早一开门,便有十几人抢着挤进来,说要买米。铺里的伙计一眼便看出他们是一伙的,摆明了是想买光,好让旁人没得买。


    这伙计也是个真性情的,硬是没卖给他们。对方急了眼,当即就嚷了起来。推搡间不免起了冲突,最后有一人撞到了柜角上,额头磕出一个大洞,血流了一脸,好不骇人。


    到了这地步,自然也就惊动了官府,只是两方各执一词,当场不好了断,最后伙计与好事者都被带回了府衙,关进牢里。


    赵管事火急火燎地赶回府时,章盈刚从袁家归来。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说完,最后笃定道:“这事一定是钱家的人做的,夫人这店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这是想法子打压您呢。”


    章盈仿佛早就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听他说完,镇静道:“烦劳管事去牢狱打点一下,千万别叫伙计吃亏,我这就去府衙。”


    赵管事答道:“夫人安心,刘大人并未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有在场那么多百姓愿为我们作证,不会冤枉了我们。只是钱家实在不好应付,刘大人私下令人带来了话,请你今晚去府上一见。”


    “大人当真是有心,那你备好马车,天黑了就去。”


    ***


    章盈一早便从赵管事那得知了知府大人刘丰的概况。他是个寒门学子,未及弱冠便高中,本是在上京为官,可不知得罪了谁,最后才被外放到越州任知府。


    向来新官都是被拉拢的对象,可这位刘大人却不偏不倚,并不与谁交好,可称得上清廉了。


    刘丰在城里没有私宅,只将府衙后方的几间房用作住处。


    章盈依他所言,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进去,进了后院里会客的厅堂。


    章盈前脚一进屋,里头的人便起身相迎。


    刘丰二十五六的年纪,一袭青衫便服,面容清秀,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他举止斯文有礼,稍一作揖,“易夫人。”


    章盈回之以礼,“刘大人。”


    刘丰引她入座,边道:“一早便听闻城中来了位心善的东家,今日总算一见。”


    章盈歉意一笑,“是我给大人添麻烦了。”她开门见山道:“不知大人今夜相邀所为何事?”


    “易夫人果然性情直率,那刘某也就直说了。”刘丰侧身面对她,缓缓道:“今日米铺之事,我希望夫人能与对方私下调和,不必闹上公堂。”


    章盈摸不清他心中所想,斟酌措辞道:“大人明察秋毫,自然是知道此事并非我铺上伙计的过错,分明是对方不饶人,能否调和,也不是我说了算。”


    这话倒有了几分试探的意味,试探刘丰在这事上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有何立场。


    刘丰定定地瞧了她许久,随即展颜道:“众人皆云貌美则性拙,此言差矣。恕刘某多嘴,夫人开铺之事,想来是为了城中百姓吧?”


    商人逐利,若非如此,她一日日的真金白银砸在店里岂非有悖常理。


    章盈未置可否,只道:“我哪有那般志向,只因身在越州,尽绵薄之力罢了。”


    “夫人可知,上一任知府是为何撤职?”不等章盈回复,刘丰自顾自道:“钱家,袁家,陈家···这越州城中豪商世家众多,他们相互制衡,盘根错节,掌控着城里的财贸命脉。若想头上这顶乌纱戴得长久,便不能偏倚向某一方。上一位便是不懂这个道理,最后才被人告发贪污,落了大狱。”


    “大人所言何意?”


    刘丰轻点桌面道:“我只是想提醒夫人,贸然出头,与其中某一方对抗绝非明智之举。况且钱家掌握城中大部分粮食,猝然乱其根本,于百姓而言未必是好事。”


    章盈略作思索,“大人所言极是。既然大人心系百姓,那我想请大人出面,与钱家当面说和。”


    “易夫人果真聪慧。”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刘丰才命人送章盈出门。


    上了马车,章盈靠在车壁上,乏力地闭上了眼。


    以前她从不觉得,与人交谈也是一桩这么费神的事。


    碧桃听了一晚上的哑谜,脑子里云里雾里的,忍不住问道:“娘子,刘大人究竟会不会帮咱们?”


    “他是个好人。”章盈启唇道,而后她睁开眼,叮嘱碧桃:“明日你在府上准备一桌酒菜,请钱家,袁夫人和刘大人来府中做客。”


    ***


    钱家虽然不满这位新来的易夫人已久,可毕竟在生意场上混迹多年,也不会轻易撕破脸。米铺的事,能讲和自然是最好,毕竟谁会与钱过不去。


    晚膳时钱家掌事之人还是应邀来了易府,不过人虽来了,气势却不饶人。见桌上只有认识的几人,钱傲撇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这位易夫人当真是气派十足,连刘大人都要干坐着等她。”


    少顷,章盈才衣着华贵,打扮精致地从里屋款款走来。她眉眼从容,单嘴上歉意道:“不巧在外谈了一桩生意,让诸位久等了。”


    她眼神一一掠过其余人,最后落在了钱傲身上,“这位便是钱掌柜吧,久仰。”


    钱傲抬眉瞥了她一眼,冷哼道:“不敢当,易夫人一来越州便要断了我钱家的生计,我可担不起这句‘久仰’。”


    他一开口便夹枪带棒,章盈却不恼,坦然走到桌边坐下。“钱掌柜此言,是在怪我了。其实我初来此地,丈夫又不在身边,只不过是想寻个谋生的法子罢了,并非有意得罪钱掌柜。”


    钱傲轻笑一声,拍响了桌子,“各地都有各地的规矩,只怕易夫人逾矩了吧?我知道你有钱,可我钱家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桌上其余人面上一惊,刘丰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酒,最后俞婉出来打圆场,“钱掌柜息怒,有话好好说。”


    钱傲不予理会,锋利的视线对着章盈。


    果真是恶人有理。章盈腹诽一句,开口道:“钱掌柜误会了,其实我是想找个机会,与你做一笔生意。”


    钱傲神情微滞,狐疑地问她:“与我做生意?”


    章盈徐徐道:“我知道运往越州的粮食多是走陆路,今年匪患水灾众多,运输难免艰难,钱掌柜涨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于经商一事不熟,但对旁的门道却有所耳闻,江南的粮食运着费力,淮北一带的却可以经水路运来。”


    钱傲明白她的意思,嗤道:“你说得简单,开通水路难道仅凭你一张嘴?”


    章盈反问他:“由我出买船的钱,袁夫人懂得漕运,一路的通行刘大人也愿意出手相助,钱掌柜以为还有何不妥的?”


    钱傲噤声,章盈所说的的确是个好法子,从前他也想过,只是苦于这桩生意一人做不下来。只是如若要与旁人一起做,那必然要瓜分利益,他自是不乐意的。


    “如此好的买卖,还是易夫人你独自做吧。”


    章盈猜想他也不会立时答应,端了气势道:“既然如此,我手上旁的没有,空闲的银子却多,米铺之事上便要多与钱掌柜讨教讨教了。”


    钱傲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抿着唇半晌,对刘丰留下一句“告辞”便拂袖而去。


    ***


    送走所有人后,章盈才如抽去了气力一般,佯做的盛气都退了去,恢复了一贯的温婉。


    碧桃从未见过她这般,不禁道:“娘子,方才你在桌上也太有气魄了,当真和大掌柜一般。只是那钱掌柜当真会答应吗?”


    章盈道:“他会的,他又不笨,回去细想过后便知,他若不答应,等旁人接手,往后他在越州的处境便会一落千丈。”


    碧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愤愤道:“只是那姓钱的说话实在可恶,我真恨不得拿扫帚将他赶出去。”


    的确可恶,若非担心引发城里动乱,想办法将他生意断了,要他落得个倾家荡产的下场不足为过。


    这念头一闪而过,章盈猛地一怔。


    从何时起,她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阿娘自幼便教导她要宽和待人,真诚相与,她从来也是如此行事。而她现在为达目的,处心积虑,与···与宋长晏又有何异?她当初骂过他的那些话,可不一一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忽而又觉得迷惘,若是为了完成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其中的心机与手段究竟对不对?


    恍然间,章盈仿佛体会到了他所谓的不得已,面对一个钱傲她便心力交瘁,他口中的艰险可想而知。


    只是体谅与原谅,终究是两回事。


    ***


    五日后,令人诧异的是,东街的米铺换了东家,由钱家一并打理,不仅米价不变,就连城里其他米铺也都降回了原来的价钱。


    越州的生活趋于平静,贺知意也在两月之后,带着人回来了。


    他回来时是深夜,刚放下行李洗过一把脸,便见到章盈站在了屋门口。


    屋里只有贺知意一人,章盈拢着外衫,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贺知意别过脸,摇了摇头道:“是我无能。”


    银白的月色清冷,像是打了一地的霜。


    章盈低声道:“是,是已经···”


    “没有,我只在溪边发现了其余人的尸体,并未见到殿下。只是上月涨过一次水,不知有没有卷走人。”


    沉默许久,章盈出声:“一路辛苦了,那你早些休息吧。”


    她转身回房,走出几步又停下,“他是皇族血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贺将军不如派人继续找吧。”


    “盈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回殿下。”


    第68章  第 68 章


    两月后。


    临近除夕, 进出越州城的人多了不少,有的是为了添置过节要用的年货,也有人想趁着热闹赚今年最后一笔钱。


    赶了一路, 孙二将马车停在路边歇最后一趟,他咬着冷硬的馒头, 一手掀开破旧的车帘钻了进去。


    狭窄的车厢内, 除了些不值钱的散货, 最里头还坐着一名男子。他阖目靠在货箱上,明明甚为落魄,举手投足间, 却总有种不凡的气度。


    还不就是靠着那张脸!除了长的好看些, 他还有何用处!孙二嚼着馒头, 忿忿地想,就连他身上那套粗布衣衫,都是自己今早给他的。


    思及此, 他心头的火气又大了些。


    当初从山脚捡回他时, 本以为他会是个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从他身上能索取不少报酬。为此, 他还狠下心花了一大笔银子为他医治。岂料伤好了大半, 待他醒来时,孙二张口一问, 他闷了半晌才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下人, 护送主子出门的,身上挖不出一星半点钱财。


    到嘴边的肥肉说没就没, 孙二怎会不气。可花出去的钱也收不回来, 他总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好在这小子生了副好皮囊, 也不算一无可取。


    孙二常年混迹于下九流的地方,对那档皮肉生意熟门熟路,不久便私下找到一个牙人打听买家。这人来历不明,买卖只得走暗路,当然不能在他附近随便找,思前想后,他最后定下了越州城里的一户买主。


    “诶,你是叫时安吧?”孙二朝他抬了抬下巴,开口问道。时安这个名字是从他口中得知的,孙二也不在意真假。


    男子缓缓睁开了眼,散漫的目光看向他,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接话。


    孙二兀自道:“小爷我呢,为了医治你费了不少钱,你如今身子好了,也该回报一二是吧?”


    那人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闭上双目,似是睡着了一般。


    这一眼打来,孙二心底难免发怵。他还记得一个多月前,这人醒来不久后便说要走,他哪里肯,便就出手阻拦。谁知这人身负重伤,竟也三两下就将他打倒在地,最后孙二叫来了同村的几个男子,才将他制住。


    自这之后,孙二不敢大意,从村中大夫那买来了些松筋软骨的迷药,隔几日便混在他饮食中让他喝下,他也就没了反抗的力气。


    孙二沉着一口气,壮着胆子靠近,在他耳边恶狠狠道:“这些大户人家最讨厌没规矩的,待会你给我老实点儿,否则你这条命小爷我敢救,自然也敢杀。”


    这番威胁的话说完,对方总算又睁开了眼,幽黑的双眸直视他,而后开口:“杀了我,你一文钱都拿不到,所有心思不就白费了。”


    “你!”孙二扬手便想给他一巴掌,但念及他卖的就是这张脸,留了痕迹可不妥,遂又生生忍了下来。


    虽然被喂了药,他看上去乖顺了不少,可那眼神极具侵略性,任是谁家的主子都不会喜欢。孙二再三思虑,最后从车里找出一段三只宽的黑布,蒙在了他眼上。


    做完这些,他重回马车前头,驾着车继续往越州城里走。


    ***


    易府。


    章盈因米铺之事,在越州扎稳了脚跟,府里也跟着热闹了起来,下人们手忙脚乱地准备过节。


    下过几场雪,院里堆积着厚厚一层,放眼望去满是银白。碧桃合上窗子,愁道:“这南边的冬日怎就比上京还要难熬,又湿又冷,娘子可得多穿些。”


    章盈系好披风,不甚在意道:“多数时候都在屋里,也冻不着。走吧,婉娘还在等着咱们呢。”


    俞婉性情直率,数月来,两人间关系也亲近不少。因俞婉是孤身一人,章盈也常常独自在家,所以偶尔会去她家做客。


    “好。”


    外面还下着雪,两人撑着一把伞,出门去了袁府。


    两家相隔不远,走路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守在袁府门口的下人引着人往里走,嘴上歉意道:“夫人不巧正在忙,还请易夫人先去屋里喝口热茶,稍等片刻。”


    章盈温和一笑,“不碍事。”她边走边随意问道:“都这时候了,婉娘还在忙些什么?”


    “左不过是府里的杂事,要添置几个奴仆。”


    章盈讶然,“这样的事,也要夫人亲自过问?”


    带路的下人神色不自在道:“是。”


    章盈不再多问,跟着他继续朝厢房走。


    迈入后院,俞婉妩媚的嗓音便传到了章盈耳中:“这模样倒是不错,只是我看他身子似乎不大好。”


    院里站着几人,俞婉站在一道挺拔的身影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后,对一旁的另一男子不满道。


    男子赔笑解释道:“夫人误会了,是因他有时不受驯,我担心他冒犯夫人,所以给喂了些药。往后夫人命人好好调|教,等他听话后断了药即可。”


    俞婉轻笑道:“那倒不必,有些小性子倒也新鲜。”


    相处这么些时日,章盈对俞婉也有所了解。她守着袁家偌大的家业,虽未再嫁,可也在府里养了不少俊美的男子消遣。从这三言两语听来,她这回添置的奴仆也是为此了,难怪方才带路的下人会是那副神态。


    她不做声地接着往前走,忽而听见俞婉扬声叫她:“钰妹妹。”


    章盈停下脚步,换了个方向朝她走去。


    雪天难行,故而章盈走路时一直留意脚下,直至几步之遥,她才抬眼看向他们。目光扫过立在俞婉对面的男子时,一声“婉姐姐”还没出口,章盈便觉雷轰电掣一般,瞳孔骤然紧缩。


    他被黑带蒙住了双眼,挺拔的鼻梁下,薄唇微抿,露出些许不悦之色。


    只一眼,章盈便认出了他是谁。


    数九寒天的雪仿佛透过厚厚的衣物,裹挟着彻骨的冷意,尽数落在了她肌肤上。她浑身冰凉,披风下的身躯不自觉地颤抖,胸腔内短暂停滞过后,又不可抑制地迅疾跃动起来。


    宋长晏,他怎么会在这里···


    章盈指尖陷入掌心,垂眼收回视线,迫使自己镇静下来。她不知他这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决计不会是顺遂的,否则也不会这般境地。此刻率然表露与他相识,难保不会引人疑心,招来祸端。


    俞婉目光掠过章盈低下了侧颜,挥手让管事带着所有人下去,将钱给了人留下。


    吩咐完,她拉着章盈的手进屋,模棱两可道:“快到除夕了,府里人手不够,我这才挑了几个看得上眼的,免得到时候忙不过来。”


    章盈神色如常道:“婉姐姐操劳,是该多添些人手。”


    揭过这茬,俞婉与她解了披风,坐在屋里喝茶闲聊。等身上暖和了,俞婉便开口说要玩双陆打发时间。


    棋局布置好后,开始前章盈对她道:“光是玩儿有些无趣,不如我与姐姐加个彩头吧?”


    俞婉挑眉看着她,“妹妹想要拿什么赌?”


    章盈含笑道:“我还未想好,等打完再说?”


    “好。”


    去岁这时,章盈对双陆还是一知半解,总不解其中奥妙。后来与宋长晏一起时,闲来无事,他便与她同玩,边教她如何赢棋。


    章盈学有所成,三局两胜,最后赢了俞婉。


    俞婉面露惋惜地放下棋子,问她:“哎呀,是我输了。愿赌服输,妹妹想要我做什么?”


    章盈手指摸着棋盘,抬眸望着她:“我想向姐姐讨要几个人。”


    俞婉勾起唇,笑道:“妹妹府里那么多下人,怎还缺人吗?你想要哪几个?有言在先,我心肝上那几个可不许。”


    俞婉聪慧,却不会摆着明面上。章盈知晓她对自己有所疑心,可事已至此,不由得她不开口,“君子不夺人所爱,姐姐喜欢的我自然不会要,就刚才院里那几个吧。”


    俞婉略作思忖,爽快道:“好,不过那个蒙眼睛的我要留下,其余的都送给妹妹吧。”


    章盈神情一顿,轻咬下唇不说话。


    俞婉凑近她,小声道:“妹妹,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就瞧上了他?”


    俞婉喜香,这一靠近,她身上扑鼻的香味便钻入章盈鼻间。她错开眼,“不是,我,我只是看他们可怜。”


    俞婉将她的羞赧尽收眼底,“这有何不好意思的,你家那位常年不在家,在外头还不知养了多少,你守着空房,岂不是亏了?那人的确长得不错,身形倒与你家那位相似,难怪你会喜欢。”言毕,她坐直了身,为难道:“不过姐姐我说的也是实话,那人我的确喜欢,给了你,还有些舍不得···”


    章盈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试探道:“姐姐割爱,我自然不会让你吃亏,他是姐姐多少钱买来的,我出十倍。”


    俞婉伸出一只手指,道;“这人要价可不便宜,足足一百两,十倍,那可就是一千两了。”


    这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章盈犹豫少时,点头答应,“好。”


    俞婉倏地笑出了声,“我与妹妹说笑呢,你既然喜欢,便拿去吧,我府里多的是,又不差这一个。你且先回去,晚些我就将人送到你府上,包你满意。”


    章盈暗下松一口气,“那多谢姐姐了。”


    “谢我做什么,以后你有好生意,再叫上我就是。”


    ***


    出了袁府,章盈抓紧了碧桃的手,问她:“碧桃,贺将军是什么时候走的?”


    碧桃搀稳了她,想了想道:“大约是十日前。”


    十日前?那他至少还有一个半月才会回来。


    “天黑后你出门一趟,去找贺将军留在城里的人,让他出城去告诉贺将军,让他赶快回来。”


    第69章  第 69 章


    冬日黑得早, 天刚擦黑,俞婉就将人送了过来。


    入夜,碧桃照常为章盈梳洗, 解下头上的珠钗后,她看着镜子里那张心不在焉的脸, 出声与她闲话:“娘子, 袁夫人已经将人送过来了。”


    镜中浓密的眼睫动了动, 章盈抬眸问她:“在哪儿?”


    碧桃道:“管事把他安置在后院偏房里。”


    章盈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多言语。


    碧桃犹豫着继续道:“娘子可想去见见他?”


    良久,她才得到回应:“我去见他做什么。”


    碧桃闻言从镜面偷觑了一眼她的脸色, 这一年多来娘子遭遇了太多, 性子沉稳不少, 有时就连她也有些猜不出她的心思了。此刻她面无波澜,喜怒不辨,也不知对宋长晏究竟是什么态度。


    不过一想到当初宋长晏对娘子所做的那些事, 尤其是娘子刚嫁入宋府时被他暗中欺侮, 碧桃就气不打一处来,气恼道:“自然是去瞧那位大皇子的笑话!从前他是何等风光, 仗着权势软禁娘子, 害你受过多少委屈,如今风水轮流转, 也该他尝尝那份苦!”


    章盈听她义愤填膺地说完, 忍不住绽颜笑道:“咱们碧桃这么心疼我呢?”


    碧桃轻哼道:“那是自然,这世上除了夫人, 也就我最关心娘子你了。”


    话一出口, 碧桃才发觉说漏了嘴。夫人一直下落不明,眼下又逢年关, 正是亲人团圆的时候,娘子铁定是最想念夫人的。


    如她所料,章盈颊边的笑容稍滞,“你方才去见贺将军的属下时,他们那可有什么消息?”


    “那人说,派出去找夫人的人上月回信,说在离山崖几十里远的河边发现一辆马车,兴许就是夫人当时乘坐的那一辆,不过附近没有夫人的身影。那马车破损并不十分严重,没准夫人早就已经平安上岸了。”


    既然上岸了,怎会一直没有音讯呢?


    章盈知道碧桃这些话是在安慰她,但她也实在无计可施,唯有靠着这些慰藉之语等待。


    “对了。”碧桃想到了什么,继而又道:“那人还说了,贺将军在外行踪不定,他们二人只得亲自出门一趟,一南一北去找他。”


    “那上京那边如何了?”


    “圣上的病加重了,朝中大小事宜全由老爷做主,他一直在派人打探大皇子的消息。所以贺将军的人说,大皇子就交给娘子你看顾,还希望娘子费心,务必要隐藏殿下的身份。”


    话说到这,碧桃又不禁埋怨:“这和咱们有何干系?他们为了个皇位争来斗去,非要把娘子你牵扯其中,如今落难,又要你去搭救,这是要人以德报怨呢!”


    言罢,她一低头对上章盈笑吟吟的面容,缓了语气道:“娘子,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章盈道:“碧桃将我心里的话都说了。”


    “那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沉思许久,章盈拿起一支白玉簪子,插回发间,“去吧。”


    她站起身,正打算出门时,脚步一顿,神情若有所思。


    碧桃不明所以:“娘子,怎么了?”


    章盈抬手闻了闻衣袖上的味道,淡淡的,与俞婉常用的那些香料大不相同。她望着碧桃,“府里有婉娘今日用的那种香料吗?”


    ***


    还有三日便是除夕,章盈和善,让那些家离得近些的下人回去过节,所以此时府里的人并不十分多。


    偏房外有一人守着,见章盈停步在院中,忙上前行礼,“夫人。”


    章盈看了一眼屋门,“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哦,夫人想要见他?”下人回道,“夫人放心,袁夫人把人送来时加了药量,加上他身上原本就有伤,眼下绝不会伤了夫人。”


    章盈微不可查地皱起了眉,低声道:“知道了,你们在这守着吧。”


    吩咐过,她独自一人推门进了屋。


    空荡荡的房内,只燃着一盏昏黄的灯,没有炭火,阴冷得与室外无异。


    宋长晏平躺在床上,手脚被缚,眼上的蒙布也不曾被解下。离喝下那药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每隔一刻钟,他体内的药效便会加重一分,欲潮翻涌,几乎要卷走他所有理智。


    视线受阻,他其余感官变得敏感异常,听着那阵脚步声停在床前后,浓烈的香气瞬时将他围绕。


    是白天那个女人。


    从她与孙二的谈话来看,自己正是被她买下了。


    然而她并未有其他动作,若不是鼻间的香气不去,快要让人察觉不出她的存在。


    借着不算明亮的光线,章盈垂眸端详着宋长晏,神情渐渐变得疑惑。寒冬腊月,他额上、颈上覆有一层薄薄的汗,身上单薄的衣衫松散,露出一片湿濡的肌肤。他眉头紧锁,唇色呈现不自然的殷红,气息更是粗沉不稳。


    不像是伤痛所致,倒像是···


    章盈脑中霎时回想起俞婉那句意味深长的“包你满意”,目光飞速扫过他腹下,登时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婉娘当真是无所避忌,什么药都给人喂。


    两人谁也没出声,就这么无声对峙着。


    从他松开了衣襟口,章盈看到一截显眼的痕迹,像是结痂的疤。


    她迟疑片晌,伸手想要看个真切,甫一碰到衣料,他便屏气慑息,展露在她眼下的大半张脸冷峻狠戾。他以她从未听过的凌厉语气,一字一句开口道:“我不管你是谁,倘若你再靠近我半分,我定会要你生不如死。”


    章盈手停愣在那。宋长晏,他这是在害怕吗?


    可他怕的是什么呢?他连身家性命都不甚在意,一副表皮色相,又有什么重要的?


    思绪流转,她猝尔想到当初在宋府,他隐藏身份对自己做那些事时,在他眼里,她是否也是这么一副任采撷的模样。


    彼时的恐惧化作愠怒,汇聚在指尖,一点点游走在他汗湿的心口。


    当触及他紧绷的腹部,章盈眼前一晃,一只手已经握在了她肩窝上。


    宋长晏右手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霍然朝她袭来,若不是他失了力气,这一击应当是对她脖颈的。要她生不如死,绝不是他随口一说。


    她反手想要推开他,却不想被他捉住细腕,要往床上带。


    慌乱之下,章盈抬起右手朝他打去。


    宋长晏脸上微烫,并未觉得疼。不过这一番纠缠也耗尽了他所有精力,他闷哼一声,松开她咬牙难耐地倒回了床上。


    手上炙热的温度撤去,章盈立时转身出了屋。冷冽的风吹在脸上后,才稍清醒几分。


    她稳了稳心神,对下人道:“去打点水给他洗一洗,往后就让他在这后院做些杂事,其余地方不准去。”


    第70章  第 70 章


    遵照夫人的吩咐, 阿贵去后厨烧了一桶热水,拎着进了屋。


    床上的人已经起来了,眼上的黑布被扯下, 正坐在床沿看着他。


    瞥见他整张脸后,阿贵心中冷哼一声, 不由得腹诽。果真是个小白脸, 难怪会去做这样的勾当, 被袁夫人看上买下。


    不过夫人心善,将他要了过来,即便是不喜, 阿贵也只是心里想想, 做了分内之事。他将木桶掷在地上, 把半旧的帕子往里水里一扔,“你自己洗吧,洗完歇两日, 伤好些了就在这后院干活。”


    他刚要转身离去, 就听身后响起低沉的询问:“这是哪里?”


    阿贵斜眼觑他,口气不善道:“你既来了这越州, 难道还不认识我家夫人?”


    夫人?适才那名女子的触碰仿佛还残留在身上, 那股恼人的香味也若有似无萦绕左右,宋长晏蹙眉, 脸色阴沉了几分。


    阿贵见他闷声不语, 也就不再搭理他,兀自出了门。


    屋里又只剩宋长晏一人, 一室静谧, 隐隐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步履不稳地走到桶前,用水洗过一把脸, 勉强让自己清醒一二,恢复些许神智思辨他目前的境况。当时哑奴那一剑伤得太深,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留在孙二身边一是为了养伤,其次也是为了躲避章泉的搜查。


    他倒是没料到,孙二对他竟是这样的打算,用他做皮肉买卖。


    方才听那人说,这里是越州,此处远离上京,自然也在章泉掌控之外。不过照他一路上听到的只字片语,章泉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他必须早日将伤养好,赶在那之前离开越州。届时是回上京还是先去寻舅舅,再做决断。


    他章泉以为算计了他一次,便要他永不能翻身,可天意弄人,偏叫他活了下来。谁是最后的赢家,还未可知。


    又一股热意涌起,他双手紧紧握住木桶边沿,修长如玉的十指因用力而泛白。


    一滴水沿着下颌滴落,在水中躺起轻微的涟漪。他低下头,看见层层波纹之间,那难以隐蔽的欲念与空虚。


    一具躯壳,极致的痛苦他尚能忍受,可皮囊之下,他心底缺失的那一部分,犹如烈火灼心。那种欢愉,若非是章盈给的,与饮鸩止渴有何区别?


    意乱之时,他急切地想搜寻与她相关的东西纾解,可最后却发现,除了回忆,他丢失了一切。


    ***


    章盈在越州无亲无友,去掉与俞婉的走动,便只剩下些生意上的来往。她又不喜酬酢,如非必要,这几日都留在府中闭门谢客。


    除夕转眼就到,白日忙碌了一天,夜里总算安静下来。


    按上京的习俗,除夕这夜是要吃饺子的,碧桃端来一碗到章盈面前,“今年多有不顺,许就是娘子去岁除夕没吃饺子的缘故,今晚可要好好吃一碗,来年才会顺利平安。”


    章盈笑了笑,将碗里的吃完后,放下筷子问碧桃:“你吃了吗?”


    “我待会就去吃,后厨做了好些呢。”


    章盈随口道:“既然做得多,便让府里的下人都跟着吃吧。”


    碧桃随即明白过来,“娘子,你今晚去不去见见他?”


    她心存困惑,宋长晏来了两三日,娘子就见过他一面,其余时候对他都不闻不问,难道真的将旧事都放下了吗?


    章盈摇摇头,“不去了,早点歇下吧。”


    话音落下,门外便有人来禀。


    阿贵脸色略有些慌张地进屋,恭敬唤了一声:“夫人。”


    章盈一见是他,凝神问道:“怎么了?”


    阿贵低头回道:“依您的叮嘱,我一直在看顾偏房里那人。前两日他一直在房中修养,我也就没在意,方才送晚膳进去时,才发现他发着高热,已经昏迷过去了。”


    一五一十地说完,阿贵大气不敢出。虽说夫人一直宽和,可毕竟是他失职,他生怕会遭到责备。


    然而章盈听他说完,并无诘难,须臾后对碧桃道:“派人去请大夫来。”她转而对阿贵道:“我和你去看看。”


    一路上,章盈细问了宋长晏的情况,未过多时,他们便到了门前。


    里头未掌灯,一片漆黑。


    阿贵打头在前,推开门先迈了进去,章盈紧随其后。她后脚刚跨过门槛,便听见前面一声闷响,阿贵捂着头痛呼道:“啊!夫人快走!”


    闻言,章盈旋即反应过来,回头便想跑出去。她走出一步,身后便闪过一道黑影,而后一只强劲滚烫的手掐在了她颈上。


    他手上毫不留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折断。


    章盈耳边扫过他炙热的气息,随后响起他凛冽的话语:“我说过,会让你生不如死。”


    最后一字说完,他右手慢慢缩紧。


    突如其来的痛意让章盈本能地张开了嘴,喉间极为短促地低吟出声。几乎是同时,桎梏她的力道顷刻撤去,给了她片刻喘息的机会。


    阿贵的呼喊招来了值夜的下人,一时后院嘈杂四起,赵管事带着人到了门口。


    趁宋长晏分神这一瞬,章盈竭力挣脱他的手,不顾一切地朝屋外跑出去。


    外面的灯笼靠近,一点点照亮了屋内的情形。


    微弱的灯光打在宋长晏脸上,映照出他错愕的神情。那抹纤瘦的背影消失后,他低下头,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赵管事看着他古怪的行径,挥手让护卫将他制住。


    看此人身形挺拓,他还担心轻易钳制不下他,谁知他只是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猛地抬起头,鹰隼般锋锐的目光盯着赵管事,“我问你,你们夫人姓什么?”


    赵管事自是不会答复他,当做没听见一般,对其他人道:“好好看管起来,别再冒犯了夫人。”


    回房后,章盈胸腔仍在急遽跳动。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赵管事从后院出来,借问章盈的意思。


    “人已经制住了,要如何发落请夫人吩咐。”


    章盈平复心绪,缓缓道:“别太苛待他,大夫来了给他看看,早些将病养好。”


    被他困住时,他身上便热得吓人,再不医治,恐怕活不到贺知意回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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