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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作者:赵中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第 51 章


    章盈几乎是一夜未眠, 直到拂晓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纵使入睡,梦中她也极不安稳,眉头紧蹙, 唇齿间不时泄出一两声梦呓。俄而,她攥紧了被角, 倏然惊醒睁开了眼。


    视线汇集到一处, 聚在一张俊朗眷注的脸上。


    宋长晏伸出手探向她的额头, 语气温柔道:“做噩梦了?流这么多汗?”


    章盈像是还未睡醒一般,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直至微凉的手背碰到脸颊, 才骤然清明。她不露痕迹地偏了偏头, 坐起身含糊地应了一声。


    宋长晏收回手, 目光扫过她身上的外衣,“怎么睡觉连衣裳都没换?难怪睡得不好了。”


    章盈不是个善于隐藏心事的人,知晓他心思细腻, 更是不敢看他。纤长的眼睫垂下, 盯着被面道:“昨天管事送来了账簿,连着堆了好些日子, 夜里就多看了会儿, 睡得晚了。”


    生怕他继续追问下去,她又开口问道:“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宋长晏道:“这两日荣家的案子就要开审, 恐怕都抽不出时间, 我过来看一看你,待会儿就要去刑部了。”


    “哦。”已到了开审的时候了, 章盈闻言接着问他:“已经有结论了吗?”


    宋长晏含笑随口道:“这件案子其实是徐侯爷主理的, 我不过是帮着处理一些杂事,具体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话音一顿, 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片刻后道:“盈盈,你是不是在担心章大人?”


    章盈摇了摇头,“父亲这么在意这桩案子,我只是想知道当年他究竟有没有错判。”


    宋长晏似是叹了一口气,“世上的冤假错案数不可数,人非圣贤,章大人一时错漏也是情理之中。”


    这话的意思便是父亲当真错判了。


    他复又出言解慰:“不过你放心,章大人也绝非刻意错断,就算案件推翻,他应当不会受罚的。”


    “嗯。”章盈对这位父亲早已失望至极,他若真是罪有应得,也没什么可惋惜的。但是阿娘和阿瑾不一样,她回想起郑嬷嬷苍白的脸,尽力压下酸涩的思绪问:“长晏,已经过了快十日了,你有阿娘她们的消息么?她们可是已经到了扬州?”


    宋长晏神情一如往常,自若地回道:“今早收到了消息,章夫人已经过了越阳,因为衢州近来匪患猖獗,所以只能绕路往南,恐怕要延迟几日到扬州了。”


    从他的言辞神态中,章盈找不出一丝破绽,仿佛昨夜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她低声道:“只要平安,晚几日也无妨。”


    宋长晏又陪她说了会话,见她兴味索然,稍为歉疚道:“这段时间委屈你了,我答应你,最迟过了端阳,你就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


    朝晖投射入室,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暖黄的光影,面容柔和专注。


    章盈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或许真如碧桃说的那样,他是有苦衷的,骗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呢?


    “好。”她轻声答道,唇边不经意地扬起一抹笑。


    宋长晏神色舒缓,起身打算离开。


    “长晏。”章盈出言叫住他,绞着手指迟疑地问:“你与刑部的人相熟吗?”


    宋长晏忖度片时道:“谈不上很熟,算是有几分交情。”


    “那,那可以让我去一趟大牢吗?我想去见见宋允默。”


    言罢,她几乎快要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


    宋长晏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让人不得捕捉一二。随即,他面不改色地回道:“他被判流放黔州,已经离开了上京。”


    末了,他又问:“怎么突然想见他?”


    章盈将打好的腹稿应付道:“昨晚突然梦到了除夕那夜发生的事,我有些话想当面问问他。”她低头气馁道:“既然他不在上京,那就算了吧。”


    头顶静默半晌,才传来宋长晏平和的话音:“那你好好歇息,我先走了。”


    出了门,宋长晏并未立即离去,而是去了前厅,召来了管事。


    杨管事虽然四十出头的年纪,可面对这位年轻的主子,愣是生出些许刀悬于颈的寒意,生怕自己做事有所纰漏,惹得他不悦。他小心敬慎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宋长晏照旧问了他几句章盈的近况,听他一一答述过后,才沉声问:“夫人最近有没有见过外人?”


    杨管事飞快地思索,继而笃定道:“并无。小的按您的意思,这些天加强了府中的守卫,更不敢让生人入内。夫人一直待在院里,也不曾出门,应当没见过旁人。”


    宋长晏沉吟少时,按了按眉心道:“再多加些人手,昼夜不分地把守。”


    “是。”杨管事应承,随后问:“那如果夫人要出去,小的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宋长晏刚要开口,忽而想到章盈怏怏不乐的脸,最后道:“多派些人寸步不离地跟着。”


    “是。”


    ***


    两日后,碧桃一大早便去寻了杨管事,说娘子今日想出去一趟。


    杨管事自是不敢怠慢,挑选了几个身手好的护卫伪装成小厮随行。


    接连数日不曾出门,街上的场景似乎都有些不一样了,比以往更热闹一些。


    章盈好奇地问管事:“这是怎么了?”


    杨管事道:“盈娘子还不知道,今日城中各大酒楼吃饭都有优价,所以大家赶着出门抢实惠去了。”


    章盈又问:“也不是什么节气,怎么会优价?”


    恰巧一位路人经过,听到顺口道:“据说是大东家华掌柜的生辰,不愧是上京首富,出手如此阔绰!若不是很多人去听审了,兴许人还要多些。”


    说完他急匆匆地往前走,随大流往酒楼走去。


    章盈心中一动,“今日荣家的案子开审?”


    杨管事回复:“是,娘子可也想去听审?”


    “不必了。”


    章盈先是去了趟胭脂铺,询问了一番生意后,又带着人前往东街集市,说想去逛逛花市。


    集市上摩肩擦踵,稍不留意便分不清方向,更别提跟紧人了。章盈在碧桃耳边低声道:“碧桃,你放慢步子,下一个路口往右转,引开跟着的人,我去见郑嬷嬷。”


    碧桃重重地点点头,“娘子,你一定小心。”


    章盈“嗯”了一声,松开她的手,不着痕迹地往前挤进人群。


    她今日刻意让碧桃穿了身明艳的衣裳,自己则略衣着素雅,混迹人丛中极不显眼。兜兜转转过几条街,转过一个巷口后,她迅速转身进了一道门,再反手合上。屋里漆黑一片,她背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有嘈杂的脚步声响起,停顿一阵后,再匆促离去。


    胸腔遽动,她气息急喘,猝尔听见里屋传来声响,明黄的烛光缓缓靠近。


    她看清掌灯人,“哑奴!”


    哑奴双眼瞪大,脸上的戒备换做欣喜,咧开嘴笑了笑。


    章盈走到他跟前,抬头望着他:“郑嬷嬷呢?她醒了吗?”


    哑奴点了点头,指了指里面。


    章盈释然地松了一口气,“你带我去见见她吧。”


    她跟着哑奴走到里屋,浓郁的药草味弥漫鼻间。


    狭小阴暗的屋子里,郑嬷嬷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床破旧的被子。章盈眼眶一红,唤道:“嬷嬷!”


    郑嬷嬷虚弱地半睁开眼,认出来人之后,顿时有了几分精神,手撑着床板坐起身。许是用力太急,她咳嗽不已,“咳咳,娘子,咳,你真的来了!”


    她醒来时,救她的这个小哑巴又比又写地告诉她娘子要来时,她是有些不信的。这个哑奴哪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将消息告诉娘子?


    章盈坐到床边端量着她,双眸满是泪水,“你怎么样?伤要不要紧?”


    郑嬷嬷勉强笑道:“不打紧,我一把老骨头,硬朗着呢。”


    章盈一颗颗泪流了下来,“嬷嬷,阿娘呢?你们不是在一辆车上吗?”


    郑嬷嬷先是一怔,然后眼神暗淡下来,蜡白的脸上挂了两行泪,“怪,怪我没用,没有护住夫人。”


    章盈脑中轰鸣,睖睁双眼看着郑嬷嬷,“阿娘,她怎么了?”


    郑嬷嬷边抹眼泪边道:“那晚老爷派来的人穷追不已,天黑路滑,马夫没看清路,一头滑下了悬崖···我醒来就已经在这儿了,听哑奴说,夫人,夫人他们应当是被河水冲走了。”


    章盈痛苦地呜咽一声,埋进了郑嬷嬷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郑嬷嬷早已哭过太多次,抑制下悲恸,劝解她道:“娘子,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上京,去扬州恳请程老爷出手,帮忙寻找夫人的踪迹。老天有眼,一定会让她们平安无事的。”


    章盈竭力止住泪,婆娑地问她:“嬷嬷,阿娘究竟为什么要离开上京?”


    郑嬷嬷道:“夫人偶然知道了老爷对你做的事,很是愤怒,再加上宋五郎的身份,担心您留在上京会有危险,便想带着您一起离开。”


    “宋长晏?”章盈眼尾挂着一滴泪,将落未落,“他是什么身份?”


    ···


    “铛铛铛!”


    屋外响起了锣鼓声,像是敲碎清梦的警钟。


    章盈倏尔向外看去,隐约听见有人吆喝道:“荣家洗清冤屈了!”


    她脸上冰凉一片,抬头一碰,指尖沾满了泪。原以为哭了那么久,泪早就干了,没想到不自觉间还是流了这么多。


    她豁然顿悟地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情之所起的,从来都只有她一人。


    第52章  第 52 章


    川流不息的长街上, 杨管事擦了把头上的汗,脸色焦灼地问碰面的护卫:“找着了吗?”


    护卫摇了摇头,“人太多了, 没见到夫人的身影。”


    杨管事顿觉脑中嗡鸣,脊背一阵发寒, “快些回府多叫些人来, 帮着一起找。”


    主子平时虽算得上随和, 可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管事,怎会看不出那温煦的皮相下,是何等凉薄威严。这才第一次出门, 他们就将夫人跟掉了, 若她真出了个好歹, 他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护卫也晓得其中利害,立刻往景明院方向去。甫一转身,一抹打眼的紫色便出现在视野, 他对杨管事道:“那可是碧桃姑娘?”


    杨管事顺着他的手望过去, 露出几分惊喜,“是, 快过去看看!”


    两人挤过人堆, 绕到那女子面前,照面一看, 可不正是碧桃。只是她孤身一人, 并未与夫人一路,杨管事急道:“碧桃姑娘, 盈娘子她人呢?怎么没与你一起?”


    碧桃亦是慌张道:“不是你们看着娘子的吗?人太多了, 我与娘子走散,正想着来找杨管事你呢。”


    杨管事心又凉了半截, “那你与盈娘子是在何处走散的?她可有说要去哪儿?”


    碧桃道:“就在前面那个路口,娘子说她想吃云片糕,我刚要去买,一转身就看不见她了。”


    “这可如何是好!”


    杨管事慌神,无奈之下也只得朝碧桃所说的地点去,几人在街上来回走了几次,始终没找到人。


    无头苍蝇一般地找了一会儿后,杨管事一咬牙,吩咐护卫:“你快去向主子禀报。”


    碧桃心下一紧,“五爷不是在忙荣家的案子吗?会不会给他添乱?”


    杨管事苦着脸道:“哪里能顾及那么多,若盈娘子当真有何差池,那主子才要怪罪了。”


    碧桃想起娘子嘱托过尽量不要惊动五爷,出言劝阻道:“光天化日的,哪有那么容易出事,我们再找找,没准就找到了。”


    正说着,她余光掠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大喊道:“娘子!”


    街对面,章盈拎着一袋东西,茫然地环顾左右,闻声回过头来,冲她点了点头。


    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碧桃对杨管事道:“我说没事吧,娘子这不好好的。”


    杨管事长吁一口气,连声道是。


    等他们走到自己身前,章盈听碧桃说管事护卫找得辛苦,语气愧疚道:“是我不好,我想着近来五爷辛苦,这附近有家糕点做得不错,就想去买点给他尝尝,麻烦你们了。”


    杨管事忙道:“盈娘子言重了,谈不上麻烦。”


    章盈道:“今日我也累了,就先回去了吧。”


    杨管事求之不得,再不敢掉以轻心,跬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回府。


    碧桃与章盈同行,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霎眼之间,她瞥见她自若的一双眼,淡漠惘然地看着前方。


    ***


    回府之后,章盈随意吃了几口午膳,便回屋歇息了。


    她面朝内侧躺着,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从她细微起伏的身躯上,碧桃知道,她并没有睡。


    她不由得埋怨起自己来,她既不伶俐,也不聪慧,连娘子哭了都不知如何安慰她。她静静地守在床边,眼见天一点点暗了下来,娘子最终也平复,真的睡着了。


    暮色苍茫时,章盈猛然惊醒。


    床尾摆着一盆盛开的蔷薇,是上月宋长晏特意送来的,说是开花之后极为养眼。此刻赤红的花瓣紧簇,与她梦中的场景相应——阿娘倒在山崖下,血泊之中了无生息。


    恍然间,她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惊呼出声,蜷缩起身子痛苦悲咽。


    碧桃自外间匆匆进来,轻抚着她的肩头,“娘子,怎么了?”


    章盈抬起脸,泪眼朦胧地问她:“碧桃,阿娘人那么好,她会没事的对不对?”


    碧桃怔愣一瞬,卒然猜测到了她见到郑嬷嬷后的事,继而红着眼回道:“一定会没事的。”


    章盈望着阴暗的窗外,“天黑了。”


    他是不是也快来了。


    随即,她又自嘲道,今日是他将要翻身的好日子,怎么会愿意见到她。


    ***


    宋长晏来景明院时,已是戌时。


    谭齐架着将他放到床上,开口道:“今晚上徐侯爷宴请,席上五爷多喝了几杯,现下有些醉了。”


    原本他是想送宋长晏回宋府或是别处的,可他那时尚有几分清醒,不容分说地要来这儿。其实案子一结束他本就想来,但招架不住侯爷等人盛情相邀,这才耽误了时辰。


    章盈吩咐碧桃去煮醒酒汤,而后对谭齐道:“那今晚五爷就歇在这儿吧,我来照顾他,你下去休息吧。”


    谭齐有些不放心,但想到之前主子中药那次他已经在此留宿过,也就没多说什么。


    他走后,章盈站在床边,凝眸不转地盯着床上的人。他面容清逸绝俗,眉目如墨,像是画里走出的一般。


    只是在这张脸上,她再也感觉不到那种跃然心间的悸动。他确像是一幅画,将真实的自己隐藏于纸下,展露在她眼前的,尽是算计与欺骗。


    她耳边响起一句句郑嬷嬷所说的话:


    “宋长晏他是荣氏太子妃的孩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长子。”


    “从一开始他接近娘子就是为了对付章家,好替荣家翻案报仇。此等心机,怪老奴没长眼,没看清他的真面目。”


    “娘子一定要早些离开他,离开上京,否则为了权势,他定然还会利用您。”


    ···


    宋长晏,这样百般谋虑,“你到底累不累?”


    浅睡中的人缓缓睁开眼,双眸迷离惝恍地回望自己,俨然一副大醉的神态。


    章盈坐到床边,温声问:“怎么样?今日累不累?”


    宋长晏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盈盈,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章盈掌心贴在他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传到她手上。她唇边露出笑意,“你忙碌了这么久,自然会有这一日的。”


    宋长晏含糊不清地呢喃:“我真的很开心,很快,很快我就可以···”


    就可以娶她了。


    他握着她的手看了她许久,眼皮一点点垂下,又沉沉睡了过去。


    章盈唤了他几声,见他都没反应后,冷着脸抽回了手。


    起身之时,她视线又掠过了那盆绽放的蔷薇。她神情一动,脑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如果那支花簪不是宋允默的,这一切便都是宋长晏的手笔,他连花簪的事都知道,那···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了他垂在身侧的右臂上。


    除夕那晚,从那人手中逃脱时,她那一下伤及他的血肉,不会一点痕迹都不留。


    思绪流转,她宛若回到了新婚当夜,当时的惊惶与恐惧笼罩着她。或许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她仍抱有一丝希冀,自己曾救过他一次,他就是再恨,总不至于卑劣至此。


    她坐回他身旁,迟疑片刻,白净纤细的手指扣在他腰带上。


    一声轻响过后,腰封散开,齐整的衣衫一层层褪去。率先入眼的是他胸口那道剑伤,是他当初为自己挡下的。


    她移开视线,拉开了月白色的里衣。


    宋长晏身上其实并没有多少伤痕,腰腹间的几处想来都是出征时留下的,多为细长的刀伤,因此手臂上那个迥别的疤,看上去异常刺眼。


    章盈心里却不知为何平静了下来,沉默地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寝衣。


    原来在权势面前,即便是相对的仇人,竟也会如此类似。宋长晏与父亲毫无区别,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早在他们还未相见时,就一步步设下了陷阱。


    他像是个极有耐心的猎人,伪装得天衣无缝,等着自己放下戒备钻入他的圈套。


    章盈想,他一定很享受这种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吧,看着自己孑然无依,然后傻乎乎地向施害者求救。


    她忽而觉得,若是宋长晏恢复了皇子的身份,一定会当上太子的。毕竟,论心机城府,恐怕连父亲也望尘莫及。


    不过这一切已经与她无关了,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想尽办法离开上京。


    第53章  第 53 章


    宋长晏醒来时, 宿醉后的眩晕感令他有些不适。


    他按了按眉心,忽而睁开了眼,神色清明。


    “你醒了。”


    轻软的嗓音伴着幽香萦绕, 他转过视线,一张嫣然含笑的脸映入眼帘。


    章盈端过床头的碗, 眉眼婉和地看着他, “头还疼不疼?喝点醒酒汤吧, 这是阿娘从前教我做的,喝了会好受些。”


    宋长晏坐起身,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 “昨夜这么晚还来你这, 是不是累着你了?”


    章盈摇了摇头, “不累。”


    她将醒酒汤递到他面前,“今日不用上值吗?”


    宋长晏接过,“今日休沐。”


    章盈欣然一笑, “忙了这么久, 总算能歇一歇了。”


    “倒也谈不上累。”宋长晏不甚在意道,随即问她:“案子的结果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嗯, 昨日我出去了一趟, 听到街上有人说。”章盈颔首,末了还是抿着唇问:“那, 父亲怎样了?”


    宋长晏道:“已经查清楚了, 当年是有人故意做伪证,章大人也是受人蒙蔽, 并未受到牵连。”


    章盈有些惋惜道:“可惜荣家的人都不在了。”


    “沉冤得雪, 足以慰藉他们九泉之灵。”说完,宋长晏仰头一口饮下醒酒汤, 掀开被子下床,“今日天气不错,适合乘船游湖,不如我们一起去?”


    “我和你?”章盈犹疑不决,“会不会被旁人看到?”


    宋长晏不以为意,盯着她的脸颊道:“被人看到又如何,你我既是两情相悦,又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他语气一如以往诚挚,章盈不自在地挪开目光,显露出几分姑娘家的羞赧,“那,那我先去外面等你。”


    言毕,她转身往外走,反手带上了门。


    宋长晏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脸色微变。


    门外,章盈脸上的笑再也伪装不下去,边走边平复怔营的心绪。


    论及虚情假意,她实在连宋长晏十分之一都比不上。那些缱绻深情的话语,他说得毫无破绽,倘若自己还蒙在鼓里,恐怕也会被触动。


    只不过她不明白的是,既然荣家的案子已经平反了,她应当再无利用价值了,那他为何还要这般对待自己?


    旋即,她好似又有些想明白了。


    父亲此番安然度过,不是宋长晏想要的结果,而他手上多一个乖顺的章家人,自然会有用处。


    她愈发觉得疲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离开,又谈何容易?她只得先虚与委蛇,再慢慢寻找机会。


    思及此,她不禁自嘲一笑,不知不觉间,她竟也学会了伪饰哄弄。


    ***


    五月初的天尚残有几许凉爽,湖边三三两两聚集了不少游人,其中不乏城中的显贵。


    章盈心思全然不在赏景上面,心不在焉地走了一会儿,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叫宋长晏的名字。那人的声音耳熟,她一抬头,是许久未见的贺知意。


    他还是那副意气飞扬的少年郎模样,大步走到二人跟前,语调带有些许敬意:“将军,盈娘子。”


    对宋长晏的那份尊敬,他连带着匀给了章盈少许。


    章盈回之以礼,宋长晏则笑着道:“私下里叫我的名字便是,不必那么拘束。”


    贺知意挠了挠头,“这声将军在西疆叫习惯了,改不了口。”


    宋长晏无奈地笑了笑,又听他继续道:“朝中有一事我想与您商量。”


    章盈见他们有正事谈论,便开口对宋长晏说去湖边的亭子那等他。


    直到离他们远了,碧桃才忍不住问道:“娘子,你说贺将军知不知道?他若是不知情,或许咱们可以请他帮忙。”


    章盈不由得回想起贺知意对宋长晏的赞许之言,字字恳切,不像是假的。贺知意曾在章府私塾读过几年书,以她的了解,他不像是那种城府深沉的人。可如若是真的,凭他对宋长晏的忠心,他还会真心实意帮助自己么?


    “不管他知不知道,我们都信不过他。”


    碧桃失落地垂下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盈娘子。”


    俄而亭子里多了一人,章盈回首,略为讶异道:“徐世子?”


    徐翎立在几步外,神情黯然道:“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章盈道:“许久未见,不知徐老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徐翎听她一开口问得便是祖母,心中不免酸涩,“多谢盈娘子挂虑,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章盈说完,默然无言。她心里装着逃离的事,属实分不出精力应对徐翎了。


    徐翎顿了少顷,还是忍不住道:“其实你不必躲我的。”


    “我···”话到嘴边,章盈还是未能说出口。


    徐翎接着道:“我明白,有些事不可强求,你对我无意,我不会再纠缠。只是,”他话音一转,“那人为何要是宋长晏?”


    那个如此狠绝虚伪,又野心勃勃的人。


    “你知不知道他绝非你看到那样,过几日端阳宫中夜宴之时,恐怕他就会摇身一变···”


    章盈眼尾瞥见那道挺拓的身影越来越近,出声打断他:“徐世子。”


    她一改温和的口气,“既然你知晓我的心意,这些话还是不要说了。”


    她话音不大,却足够亭外的人听到,“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徐世子还是请回吧。”


    徐翎一怔,陡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亲昵的“盈盈”。


    他猝尔回头,便看见宋长晏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徐家与他现下还有盟约,他虽心生不满,却也不能耐他如何。对他的挑衅,他不予理会,回过身对章盈道:“来日盈娘子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徐府找我。”


    不待章盈回话,宋长晏便道:“这便不劳烦徐世子了,徐侯爷辛劳,徐世子若有闲心,不如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徐翎冷哼一声:“权势并非徐某所求,宋大人勿以己度人。”


    宋长晏脸上仍带有笑意,说出的话却不尽然:“徐世子此言非也,若不求权势,这世子之位恐怕早推贤让能,你说是不是?”


    徐翎紧抿唇,一时说不出辩驳的话,愤然拂袖离去。


    章盈默默听完这场唇枪舌战,若无其事地对宋长晏道:“徐世子只是顾念旧情,没有别的意思。贺将军呢?他适才找你做什么?”


    “端阳宫中有夜宴,他来问我当晚的值守安排。”


    章盈水润的杏眸望着他,“那日你也要去么?”


    “嗯。”宋长晏应道,反问她:“你想不想进宫探望贵妃娘娘,我带你去?”


    章盈忖量少时,回绝道:“阿姐一定会劝我回章府,我不愿见她。”


    “好。”


    宋长晏走上前,拉起她的手,“走吧,去湖上看看。”


    章盈手心微微发汗,紧绷一瞬,而后五指舒展开来,回握住他。


    端阳,很快了。


    第54章  第 54 章


    宋长晏几乎日日都来景明院, 两人相处一如从前,甚至相较以往更为亲近。


    章盈表面上曲意逢迎,心下却是一片荒凉。


    她有时会觉得这是报应不爽, 父亲当初为了地位谋陷荣家,父债子偿, 现在自己便要偿还他欠下的债, 日日承受宋长晏给予的痛楚。


    可她又有什么错呢?如果可以选择, 她再也不愿出生在权贵之家。


    心里牵挂着阿娘和郑嬷嬷,在应对宋长晏之时,章盈便有些力不从心。


    就在她几乎要伪装不下去时, 端阳终于到了。


    即便是这样正统的日子, 宋长晏还是一大早先来了景明院, 陪着章盈吃完筒粽后,起身打算离去,“待会儿我要和父亲一同入宫, 要入夜后才能出宫, 今晚就不来了。”


    章盈夷然自若地说了一声“好”。


    “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管事,让人做。”


    宋长晏又叮咛了几句, 才带着谭齐出门。


    待他走后, 章盈写下一个地址交给碧桃,“碧桃, 你去告诉哑奴, 城外五里外有一间客栈,让他带着郑嬷嬷去那儿等着, 天黑后我们就出城找他们。顺便再麻烦他雇佣一辆马车, 让车夫停在城门口,晚上咱们就离京。”


    “好。”


    章盈嘱咐道:“今日街上定然会有很多人, 你趁乱去,别让人发现。”


    碧桃坚定地应道:“娘子放心,这些天我照您的吩咐,每早都出去一趟,他们不会多心的。”


    许是为了安抚章盈,自荣家的案子结束后,宋长晏便没有过多限制她们出门,也减少了府上的守卫。碧桃单独出去时,去的正是哑奴所在的那条街买糕点,除了第一次管事不放心随行以外,后面都没人跟着。


    她揣着一包银子,按章盈所说的去哑奴的住所。


    天擦黑后,城中热闹不减,河中有龙舟船灯。章盈换了身衣裳,便带着碧桃准备出门逛逛。


    她要出去,杨管事自是要陪同的,连带叫着一个小厮护送。


    悠闲的逛完一条街,杨管事与小厮手里都提了不少东西,全是章盈兴起时买的。


    河边有船夫撑船夜游,一叶扁舟,仅容两三人。花上几钱银子便能纵览上京的夜景。


    只是乘船的人多,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等来一艘空船。


    章盈为难道:“杨管事,不如你们就在这儿等我们,总归半个时辰左右就回来了。”


    眼前没有多余的船,杨管事当然不敢僭越,说出与她同船的话,迫不得已应下,“那盈娘子小心些。”


    他继而又对船夫切嘱,务必要确保主子平安归来。


    船夫一拍胸脯,“我在上京摆渡几十年,从未出过差错,您放一百个心。”


    章盈与碧桃相互搀着上了船,坐稳身子后船身便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


    上京的确繁华,夜景不输白日。章盈看着岸边的场景走马观花般掠过,一时恍然,她想起那次宋长晏带着她出宫,当晚所见的景物是否与眼前相同呢?


    他毫不犹豫为自己挡那一剑时,心里又想的是什么呢?


    船身驶过桥洞,明暗交错之间,她将所有杂念抛却脑后,脸上的闲逸敛去,抬头对船夫道:“这位大哥,麻烦在前面靠岸停下。”


    船夫手里的木浆一顿,摇头道:“不行,方才答应了你家的管事,我得将你送回原处才行。”


    章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对他重复说了一遍:“麻烦在前面靠岸停下。我想上岸买点东西,买完就直接走回去,不再乘船了。”


    谁会和钱过不去呢?船夫看了看泛着寒光的银子,踌躇地问她:“您真不坐了?”


    章盈微微颔首,“嗯。”


    船夫接过银子塞进怀里,偏转方向,将船划到河堤旁。


    下船后,章盈与碧桃逆着人群,一路小跑着朝城门去。


    一辆马车果真在那儿等着,确认那就是哑奴雇用的后,她们上车便往城外走。


    只是到了城门口,原本松散的值守忽然变得严戒,城门守卫拦住马车,要仔细检查过才放行。


    万般无奈下,章盈只得下了马车,忖度应付的措辞。


    “大晚上的,出城做什么?”


    “我···”


    才说出一个字,清朗的一声响起:“盈娘子?”


    章盈蓦地紧绷,循声望去,从城楼缓缓下来的人,竟是徐翎。今晚宫中夜宴,他身为侯府世子,怎么会在这儿?


    守卫见他来十分恭敬:“徐世子。”


    “嗯。”徐翎一挥手,“你下去吧。”


    “是。”


    徐翎一身官服,显然在此是公干,章盈略为诧异道:“徐世子今日没有进宫赴宴吗?”


    徐翎讪笑道:“宋大人担忧今夜城中百姓安危,于是向圣上进言,特意让我来此城防。”


    章盈噤声,说到底,宋长晏还是因为她才不满徐翎,她逃不了干系。可眼下情况紧急,她顾不得其他,硬着头皮开口道:“徐世子劳累,我今晚想出城去扬州找我阿娘,还希望世子能通融放行。”


    徐翎神情一变,“你要离开上京?”


    若无意外,今夜宋长晏应当在宫里,她独自一人离京,难道是?


    他正色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宋长晏的身份了?”


    章盈抿唇不语。


    徐翎慌乱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愿告诉你,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家父再三叮嘱,不许我对任何人提及,否则可能会让徐家犯险,我才···那天,那天我是打算给你说的。”


    章盈道:“我知道,多谢世子好意。”


    她看了眼城外,“那世子可否···”


    徐翎惊悟,心底生出几分欣喜,“当然,今晚圣上或许就要恢复宋长晏的身份,他不会这么快出宫的,你尽快走。”


    章盈感激地对他笑了笑,随后道:“为避免牵连世子,还希望世子不要说见过我的事。”


    否则以宋长晏的心性,还不知会怎么对付他。


    徐翎不置可否,而是道:“你不必担心我,在外不易,途中一切保重。”


    话落,他命令守卫放行,侧身站在一旁,看着她的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章盈伸出车窗,远远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挥了挥手,便看见对方也冲自己做了相同的动作。


    她眼眶一阵酸涩,忽而想起了徐老夫人的一句叹息,“你们俩,终究是有缘无分。”


    ***


    几里路要不了多长时间,马车停在客栈门口,章盈让碧桃守在车里,自己进了客栈询问哑奴的踪迹。


    客栈中寂若无人,只一个店小二撑着脑袋在柜前打瞌睡,听到声响,强作精神道:“这位娘子,可是要住店?”


    章盈道:“请问今日是不是有一位公子前来投宿,他大概这么高,长相端正,不会说话。”


    店小二看她比划的手势,顿时一副豁然大悟的模样,“是有这么一位,就住在二楼。”


    章盈舒颜一笑,“那能不能带我去他的房间,我与他是一路的。”


    店小二爽快道:“那当然,娘子请随我来。”


    二人来到一间屋前,店小二指着里面道:“就是这间了。”


    说完,他便下楼去了,留章盈一人在此。


    里面光线微暗,章盈拍了拍门,门扉隙开一条缝。她推开门迈进屋,“哑奴。”


    四周静得可怕,连着唤了几声,都无人回应。她莫名地不安起来,今晚一切都太过顺利,反而给人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她才猛然想起哑奴不会说话,怎么可能应答。


    里间有光线,她抬脚往里走,见地上有一道被烛光拉长的影子,放下心道:“马车已经在楼下了,我们赶快走吧。”


    她视线沿着影子往上,还没看清他的脸时,屋里遽然响起突兀的话音。


    “你要去哪儿?”


    章盈瞳孔骤然紧缩,浑身僵滞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端坐在床边的人。


    宋长晏身上还是晨时出门那套衣衫,儒雅矜贵,但绝不适合穿着入宫。


    章盈了然,他根本就没有进宫,一切不过都在陪着她演戏,在此守株待兔。


    宋长晏站起身,徐步向她走近,“是途中延误,还是徐世子没有轻易放你出城?你来的比我想的晚了半个时辰。”


    第55章  第 55 章


    他一字一句犹如惊雷破空, 让人遍体生寒。


    章盈再也无法克制,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身往外跑,等她张皇失措地跑到门口后, 屋门早已合上了。她拼命地推动门扉,开门无果后, 紧紧攥住了门栓, 开口时话音冷漠:“哑奴和郑嬷嬷呢?”


    纵然早料到会有这一幕, 可此时看着她单薄抗拒的背影,宋长晏还是无法如想象中那般从容应对。章盈对他的信任与依赖不复存在,甚至可能已转移到别的男人身上。


    这个念头自他知晓她见过哑奴后便在心底扎根, 日复一日发芽疯长。


    当初他历经万难, 才得以叫她放下防备, 如今那个哑奴她又了解多少,能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他反是问道:“你就这么相信他?”


    章盈怅惘地垂下了手,回过头直视他, 目光决然, “难道他说的不是真的吗,宋大人?”


    她轻笑一声, 改口道:“这么叫你或许不敬, 我应该尊称你一声‘殿下’。”


    宋长晏眸色暗了下来,压下那阵郁悒道:“这些事我本来打算案子结束后告诉你的, 太早知道了, 对你来说并非好事。”


    “你不必再费力安抚我了。”章盈似是不解地对他道,“你母亲的冤屈已经平反, 你也知晓我在我父亲心中的地位, 你就算把我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以我为对抗父亲的筹码, 也只怕是白费力气。”


    宋长晏心里兀地抽痛,“你以为我对你全是利用,为的就是牵制章泉?”


    章盈反问他:“难道不是么?”


    她平静的面容上透出些许愠色,冷声继续道:“从我嫁入宋府那日开始,不,或许早在那之前,你就已经谋划好了一切。宋衡之死,便是你推波助澜,故意放那位江姑娘进府的吧。就算她没有杀死宋衡,只要将事情闹大,章宋两家的联姻就会受阻。”


    这些天她一个人在景明院,慢慢将这些事情穿针引线地联系起来,一环一扣,如何不叹一句他的心思缜密。


    她徐徐道:“当晚来我房里那个人,也是你吧。”


    宋长晏敛眉不语,脸上的神情已表明一切。


    章盈气息有些不稳,提声诘问他:“宋长晏,每次听到我害怕地对你倾诉时,你是不是很满足?切骨之仇,不能立时报复在我父亲身上,只好拿他的女儿泄恨。”


    宋长晏道:“我没有!宋府有多凶险你不是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你离开。”


    听着他彷如分辩的话语,章盈可悲地望着他,“你说的话,你自己相信吗?”


    宋长晏哑然,余下的话堵在了喉间。


    最初他的确是为了复仇,为了摧毁章泉的经营,但不知何时开始,个中缘由悄然生变。他想要她离开宋家,同时也不愿她再回章家,不愿见她被章泉当做棋子嫁入旁的高门。


    章盈看着他俊逸的面容,倏尔觉得他是这样的陌生,他们相处的这大半年时间里,她自以为了解他,实则不曾探悉他一毫。她厌倦这种权势之争,无不嫌憎地问他:“在你心里,权力就那么重要,重要到可以利用、牺牲一切?”


    甚至是要假意喜欢一人,忍着仇恨与她朝夕共处。


    她眼里的嫌恶不加掩饰,宋长晏只觉一阵刺痛,别开视线道:“是,我都是为了权力。”


    他撇去了所有虚饰,“我只是为了拿回属于我的一切,这有错吗?母亲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最后却要屈身于宋家,成了旁人口中的妾室,就连她的孩子也不得不忍辱偷生。宋晋远忌惮我,李文茵厌恶我,在宋家的哪一日,我过得不比战场上凶险?我若是满腹纯善真诚,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他也想做她眼中宽和温润的宋长晏,坦然与她相爱相守,可他何曾有机会?


    “在西疆时我就想,若我死在战场上也就罢了,但我若是活着回来,便一定会夺回一切。”


    这些才是他心中所想吧。章盈怔忡地听他说完,继而道:“难道登上了至尊之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你就会过得开心吗?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身处权柄之外,不也安然无憾?”


    父亲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依旧夕惕若厉,就连一桩陈年旧案,都能让他履薄临深。再如当今圣上,不也苦于权势旁落么?对比起无权无势的百姓,他们当真过得更好吗?


    宋长晏垂眸凝视她,“你若生在平凡人家,庸碌一生亦足够。可你偏生在贵胄之家,若不为权力而生,就会因权力而死。旁的不说,单就你的母亲,若你有无上权力,谁还敢害她?”


    言毕,他惊醒过来,不该提及她母亲的。


    如他所料,章盈脸色一变,镇定的眼眸中泛起异色,“我阿娘,你究竟有没有找到她?”


    宋长晏默然良久,道:“没有。不过在崖下也未发现她的···,她或许还活着。”


    章盈痛苦地闭了闭眼,片刻后道:“我已经离开章家了,你留着我也没什么用。你若想杀了我解恨,现在大可动手。否则念在我曾救过你一次的份上,放我离开,我要去寻找阿娘。”


    宋长晏道:“章夫人我会派人继续找,你不能离开上京。”


    章盈还欲再说,他补了一句:“不能离开我。”


    说完,他动身要回景明院,见章盈纹丝不动,俯身打横抱起了她,阔步往外走。


    从前在他怀里多是羞赧,眼下章盈心中却全是愤怒,拳打脚踢地挣扎着,对他的不满全部宣泄出口:“宋长晏,你放开我!你这个卑鄙小人!放我下来!”


    到了楼下,客栈的伙计闻声纷纷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宋长晏不为所动,任由她骂着,面色如常地抱着她穿过大堂,往马车里去。


    为了以防万一,宋长晏还带了一批信得过的人手,守在客栈外。


    出了大门,章盈便看见一人落寞地站在檐下,是贺知意。


    路过他时,宋长晏顿下脚步,“贺副将,今晚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贺知意愣怔地看着他,随后才如梦初觉一般,胡乱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宋长晏怀中的章盈,对上一双哀怨的眸子后,低下了头。


    在他茫然无措的目光中,章盈仿佛看到了最初知道真相的自己。


    她想,贺知意当初或许确实没有骗他,宋长晏是一位体恤将士的好将军。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同样也是一位不择手段,忍辱负重的皇子。


    第56章  第 56 章


    客栈外守卫重重, 连只鸟雀也飞不出去,更遑论是人了。


    章盈心中一沉,四下张望一眼, 仰着头问宋长晏:“哑奴和郑嬷嬷呢?”


    宋长晏忖度少时,随即松手放下她, 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客栈后方的一处空地走去。


    数十人围做一圈, 挡住了里面的情形, 人缝间漏出明亮的火光。见宋长晏来,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道,章盈也因此看清里面的场景。


    哑奴跪坐在地上, 大口喘着气, 紧咬着牙不肯低头。他身上的几处伤口是在反抗时留下的, 此刻还在渗出鲜红的血,全凭郑嬷嬷在一旁扶住他,才不至于倒下。


    章盈愕然失色, “哑奴。”


    哑奴惨白的唇动了动, 冲她强扯出一个笑。


    疚愧悲痛的泪水顿时涌起,填满眼眶, 章盈身子往前一倾, 想要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尚未迈出一步,便被宋长晏抓住了手臂。


    她目光扫过哑奴的伤, 而后回头, 往上停在了宋长晏那张凛若冰霜的脸上。摇曳的火光衬得他的轮廓愈发分明冷峻,与周围侍卫手中的利刃无异, 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她忍住泪, 压下心底所有的愤恨,近乎央求一般道:“今晚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哑奴也是受我的指使,章家与你的恩怨与旁人无关,你放了他们。”


    宋长晏侧过头,垂下眼看了她一会儿,“你是怕我杀了他?”


    章盈眼底霎时闪过一丝慌乱,泪水不自觉顺着眼尾滑落,“你是大将军,是大邺的皇子,杀了他对你没什么好处,反而会落人话柄。你,你···”


    说到最后,她脑中一片混乱,找不出别的可以说服他的理由,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宋长晏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这些原本该让他情动心软的泪,此时却是那么的碍眼。他再开口,所说的话却是对谭齐:“谭齐,带夫人回去。”


    谭齐走到章盈身后,“夫人,请随我回府。”


    章盈目不旁视,语调微微哽咽:“宋长晏,你会放了他的对不对?”


    她手臂上的力道撤去,宋长晏依旧没有回应她,“带走。”


    “夫人,走吧。”谭齐又重复了两次,见章盈不予理会,说了句“得罪了”之后,让人强行揽着她上了马车。


    她离去后,四下静寂得只听得见火把燃烧的声音。


    宋长晏几步走到哑奴的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这张脸不算十分英俊,负伤之下,更显得狼狈不堪。一个卑贱的下人,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究竟是怎么生出带她走的念头的?


    哑奴不躲不避,眼神坚毅地直视他,如同战场上视死若生的将士。倒是他身旁的郑嬷嬷开口求情:“宋大人,老奴死不足惜,但哑奴不是章家的人,求您放了他吧!”


    宋长晏抬起手,随后一名下属便将长剑放在他掌心。他转动剑柄,剑尖抵在他胸口,“上次你命大,挨了一剑也没死。今晚我同样不杀你,也只刺你一剑,至于能否活下来,全凭你的造化。”


    话落,他手上微微使力。


    ***


    章盈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的景明院,再回过神时,眼前已是熟悉的布置。


    这座曾为她遮风挡雨的院子,现下成了禁锢她的牢笼。


    碧桃也不在院里,她问杨管事,杨管事对她仍是客气恭敬,“小的也不知,夫人放心,会有其他丫鬟伺候您。”


    “不必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寝屋,失力地坐在床上,抱膝蜷缩起了身子。


    约莫半个时辰后,屋内响起开门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渐近,最后在床边停下。


    身侧的床褥微陷,章盈猛地抬起头,一副极为抗拒防备的模样。她眼眶红肿,说话时嗓音带有哭过后的低哑,“你把他怎么样了?”


    宋长晏漠然道:“他死了。”顿了顿,他接着道:“你若还想走,会有更多的人死。”


    章盈愣住,直直地看了他一瞬,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那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时,愤怒与失望达到极致,“宋长晏,是我眼瞎,当初错救了你。”


    她手心发麻,后知后觉地想,他已不再是初见时那个在宋府挨李氏打骂,忍辱求全的宋长晏了。这一下会不会惹恼他,将她也杀了。事到如今,她好像也没有多怕死了,只是挂心阿娘,没有她的踪迹,若是死了恐怕也不安生。


    然而宋长晏只是呆滞在原地,久久未有反应。她的力气并不大,可被打的地方刺痛难当,远胜刀剑穿心。半晌,他望向窗外清冷的夜色,犹如自语:“我也希望当初你没救过我。”


    俄而,木门被扣响,谭齐在外朗声道:“主子,宋府来人,说宫里有旨,请您即刻回去一趟。”


    这道圣旨是什么不言而喻。


    宋长晏应了一声,却未立即起身,甫一回头,发觉章盈也对着窗口,神情冷淡地对他道喜:“恭喜殿下,你得偿所愿了。”


    这样的场景宋长晏曾设想过许多次,却都与眼前大相径庭。


    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缓步朝外走。


    章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你是不是打算将我关在这儿一辈子?”


    宋长晏没有回头,顿下脚步,“章泉以为你背叛章家,派了人四处找你,外面不安全,你暂且先住在这儿。”


    话音落下,他大步走出房门,留下一室寂寥。


    ***


    宋府。


    宋家人齐整地坐在前厅,陪着宫里来的李总管。几人足足饮了一盏茶,才等来这位大皇子。


    李总管起身笑脸相迎,“殿下。”


    宋长晏踏进门,容色和缓地行了一礼,“李总管。”


    李总管大惊,“殿下这可使不得,折煞老奴了。”


    “这道圣旨本来是打算在今晚夜宴时宣读的,可惜您身子抱恙不在,因此宴会一结束,陛下就谴我来宋府。”他拿起桌上的圣旨,看了一眼地上示意道:“有劳您接旨了。”


    宋长晏掀开衣袍,屈膝跪在地上。屋内其余人亦是如此。


    李总管展开锦布轴,提声宣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听完最后一字,宋长晏高举起双手,接过圣旨,“儿臣谢父皇隆恩。”


    李总管笑眯眯地扶起他,“陛下说了,您的名字是先皇后取的,为表怀念,只改姓氏即可。他还说,虽然成年的皇子不可继续住在宫里,但念及与您父子团聚,特意指了承乾殿给您居住。”


    李总管是宫里的老人了,服侍过两朝皇帝,自然能琢磨出圣上的心思。他压低嗓子道:“在皇子的住所中,除去东宫以外,这可就是最好的宫殿了。”


    宋长晏道了一句谢。


    “那看您何时方便,奴才着手准备。”李总管瞥见他的脸,担忧道:“我看您脸色似乎有些不好,可是身子还不舒爽?”


    宋长晏知晓他是看见章盈打的那一巴掌,神色如常道:“有些发热,已无大碍了。”


    李总管独留半时,又对宋晋远道了一句喜后,便动身回宫了。


    屋里其余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只剩宋长晏与宋晋远两人。


    两人身份不比从前,宋晋远对这个昔日的儿子,现以君臣只礼相待:“恭喜殿下。”


    宋长晏倏地想到方才章盈对自己说的那句恭喜,脸上无半分悦色。他收好圣旨,淡淡道:“这些年承蒙公爷养育,这份恩情,我会记下。”


    宋晋远忙道:“不敢。”他斟酌片刻,继而道:“内人愚昧无知,以往冲撞殿下之处,还望殿下海涵。宋某会送她去京外的庄子上,再不会回上京,希望殿下能网开一面,饶她一命。”


    宋长晏不以为意道:“答应过公爷的事,我自不会食言,我不会要李氏的性命。”


    言毕,他带着谭齐回自己院。


    途径主院,幽静中隐有几句叫喊。宋长晏止步,问谭齐:“这是什么声音?”


    谭齐回道:“是李氏的屋子。自从三爷出事后,李氏就有些言行无状,公爷担心她闹出事,就暂时将她关在这屋子里。”


    “是么。”宋长晏掉转方向,朝她所在的屋里去,“好歹母子一场,有些事,她应当知晓。”


    宽敞的屋内,瓷器碎了一地。李氏坐在红木圈椅上,撑额闭目平复心绪。自从知道宋允默流放出京后,她已经数个日夜没歇息好。仔细一看,她鬓角已有了几缕银发,浑然没了国公夫人的雍容华贵。


    木门吱呀一响,她头也不抬地道:“公爷请来了吗?”


    许久没人回话,她睁开眼,先是诧异,旋即冷笑着道:“没想到大皇子日理万机,竟然还有空来看我笑话。”


    宋长晏走到她对面,“多日未见,宋夫人可安好?”


    “宋夫人?”李氏端坐,“只要你在宋府一日,你就是宋家的庶子,就得叫我一声母亲。”


    宋长晏笑了笑,“怎么,是宋允默走了,没人叫你母亲?”


    李氏再也忍不住,“你这个无耻的野种,若不是你给我儿暗中下套,他怎么如此!”


    宋长晏道:“我是下套了,怪只怪宋允默够蠢,心甘情愿往里钻。”


    李氏愤恨地红着眼,咒骂的话到嘴边,转而笑道:“你就是再有心机,做尽一切,你娘也回不来了。你知不知道她死时有多惨,孤苦伶仃,就躺在城外那张破床上,还妄想着回宫做她的皇后呢!”


    宋长晏沉吟片时,“她是很孤苦,所以我送了你的两个儿子去陪她。”


    他眼底含笑,徐徐道:“宋衡大婚那夜,江家那女子是我让人放进府的,原本我想亲自动手的,没想到江家姑娘性子倒是硬,省了我一番功夫。”


    “宋衡的确不是我杀的,不过,”他欣赏着李氏濒临崩溃的神色,继续道:“宋源是。”


    李氏目眦欲裂,她死在西疆战场上的大儿子,正如她料想的那般,遭了这人毒手。她想开口骂他,可发出的却是呜咽的悲鸣,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手背上。


    宋长晏面露不屑,“当时我带着几千人攻打西戎营地,只要他再多守几日城门便可获胜。可他倒好,贪生畏死,置数十万百姓于不顾,想要与西戎求降议和。称他是死于刺客之手是抬举了他,他这等庸懦之辈,怎配得上马革裹尸,合该曝尸荒漠,为白白死去的将士谢罪。”


    说完,他不再多看李氏一眼,转身出了屋门。


    迈入庭院,身后传来了悲恸欲绝的哭声。


    第57章  第 57 章


    端阳过后, 即便诸事缠身,宋长晏也常抽空来景明院,只是章盈见他的次数并不多。她时常将自己关在屋里, 他来时,便上床躺着, 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两人相隔咫尺, 却犹如间距天涯, 空余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日,临近六月,上京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雨。这个时节, 即使是阴雨, 也谈不上冷, 可章盈却不知怎的受凉染病。


    这可急坏了杨管事,生怕担上个照顾不周的罪名,赶忙请来了大夫问诊。幸而只是普通风寒, 几贴药下去消了大半, 只要好生将养着便无大碍。


    一早,杨管事打点好一切, 估摸着章盈已经用过早膳, 才去见她。


    他将一碗药稳妥地放在桌上,道:“盈娘子, 这是殿下特意派人送来的药, 说是治疗风寒最管用了。”


    章盈没有喝下的打算,看也不看一眼, 语气冷淡道:“我病已经好得差不多, 不必喝药了。”


    杨管事知晓她的性子,定然是还在与殿下置气, 悻悻地道了一声是。眼见章盈要回房,他出声止道:“娘子留步,外面马车已经备好了,今日您便能离开景明院了。”


    章盈蓦地一愣,眼神戒备,“去哪儿?”


    杨管事答道:“殿下已经入住承乾殿,方才差人来接您入宫。”


    章盈愕然诧异,旋即冷声道:“他是皇子,住在皇宫理之当然,我与他了无干系,入宫只怕会惹人非议,污了皇家清誉。你去告诉他,我不去。”


    在景明院想要逃出去已是难上加难,入了宫,哪里还会有机会离开?何况那样便要日日面对他,只此一想,她便满是烦闷。


    杨管事像是料到她会这样说,面不改色道:“殿下说了,娘子不必担忧,他自有安排。”


    章盈哑口无言,看着屋里林立的下人,明白她别无选择。


    ***


    承乾殿曾是圣上入住东宫之前所居住的宫殿,金碧荧煌,玲珑凿就,足以表明圣上对这位大皇子的重视。


    拨到承乾殿的宫人也都个个聪慧伶俐,见章盈住进了殿里,无人多嘴。收拾好她的物品,大宫女香兰上前道:“盈娘子,殿下今日兴许要晚上才回来,奴婢先带您熟悉这承乾殿吧。”


    一个“不”字到嘴边,最后被章盈生生忍了回去。她还不知要在这住多久,多了解这里的构造,总比成天憋在屋里好。她点头道:“好,多谢。”


    “娘子言重了,这是奴婢应做的。”


    等逛完了整座殿,香兰又给她大致讲解了些宫里的规矩,照此看来,宋长晏似乎是打算让她在宫中长住了。


    静下来后,天色已经暗了。宫门落锁,偌大的皇宫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恢弘而又宁静。


    章盈面对眼前烟雾缭绕的浴池,蛾眉微皱着问:“这是什么?”


    里头的水并不清澈,还散发着股古怪的气味。


    香兰道:“是药浴。殿下吩咐了,说您身子抱病,需得调养,这药浴最能驱寒养身了。”


    章盈当即没了兴致,神情恹恹道:“我不用了,你打一桶热水来就是。”


    香兰闻言立即跪下请罪:“不知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才惹得娘子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只是不想泡药浴。”


    香兰俯下身,“今夜您若不泡这药浴,殿下回来定会责罚奴婢的。”


    她言辞可怜,章盈又是个惯来心软之人,也就不再推拒。


    繁冗的衣饰遮盖身段,褪去衣物,香兰方才殿下这般上心是为何。大红色的方寸布料下,一身细皮白肉错落有致,配上这张顾盼生姿的脸,连她一个姑娘家见了都不免心动,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男子了。


    章盈抬手解开颈上的细带,抬脚迈入了浴池,瞬时被温热的池水包裹。她周身暖乎乎的,积攒已久的忧烦似融于水中,暂得一时平静。


    她靠在池壁上,轻轻闭上了眼。


    ***


    处理完杂事,宋长晏并未着急回宫,而是去见了一趟荣尧。


    “舅舅,如今荣家冤情已结,不如我找个机会,给您恢复身份?”


    当初除了宋长晏的母亲被救外,与荣家亲近的几位旧臣合力,于万难之中救下了荣尧。虽折了一条腿,可到底保住了性命,也给了他翻身的机会。


    二十余载过去,荣尧已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带走他一身傲气,留下沉重的沧桑。他摇了摇头道:“恢复了又如何,倒不如一直做这个华掌柜。”


    宋长晏知他心中所想,不再多劝,“章泉不易对付,要报仇,还需慢慢筹谋。”


    荣尧道:“到了这一步,不必急于求成,眼下要紧的是东宫太子之位。咱们与章泉已是水火不容,他若扶持七皇子上位,绝不会容你。因此越在关键时刻,越不能掉以轻心,让他有机可乘。”


    “我明白。”宋长晏凝神道,“皇帝忌惮章泉,所以不会轻易立七皇子为太子,现下我们只需慢慢等,等我在朝中立足。”


    荣尧赞许地颔首,遂又道:“我只是怕章泉会早一步下手。”


    宋长晏抬眼看他:“你是说···”


    荣尧神情一凛,“是,他手上有不少兵力,无论是对你,还是对皇帝,都是不小的威胁。你手上的人,加上周将军和徐家的,恐怕还不足以与之抗衡。”


    “所以我想,”他话音一转,“下个月我要回一趟泾州,祭奠你外祖父,顺便就留在南边,在那暗中招兵买马,以备不时之需。”


    宋长晏眸色微动,须臾后道:“辛苦舅舅了。”


    “我不在上京,你一定要小心,顾好自己。”荣尧叹一口气,妥协般地道:“章家那女子,你若当真喜欢,留她在身边也无妨。只是轻重有别,你要有数,切不可因她一人坏了大局。”


    宋长晏沉默地听他说完,道:“舅舅此行也千万保重。”


    “有事便飞鸽传书,或是让谭齐来寻我。”


    与荣尧叙谈完毕,宋长晏才乘着马车回了宫。


    第58章  第 58 章


    承乾殿虽奢华, 但在宋长晏眼里,也不过是堆冰冷的砖石。可今夜好似大不相同了,宫灯给它罩上一层柔和的纱, 给人一种不真实却又向往的感觉。


    他径直走到寝殿外,守在外面的香兰躬身行礼, “殿下。”


    宋长晏看了一眼屋内, “她睡下了吗?”


    香兰回道:“盈娘子还在沐浴, 她说想独自待一会儿,便让奴婢出来了。”


    宋长晏不再言语,抬脚进了屋。


    弥漫的药草味萦绕在他鼻间, 穿过层层帐幔, 他那些不得示人的心思, 如抽丝剥茧般地坦露出来。可当见到浴池中的景象,顿时又都消散。


    少女倚在池边酣眠,朱唇玉面, 胸口随着细微的呼吸起伏, 浅褐色的水面散开一圈圈涟漪。


    他贪恋这不可多得恬静,蹲下身瞧了她好一会儿, 才伸出手探了探水温。药水已有些凉了, 再泡下去反而不益。


    湿漉漉的手碰了碰她的脸,他轻声道:“盈盈, 醒醒, 上床去睡吧。”


    章盈眼睫微颤,慢慢睁开了眼。她湿润的眸子覆着水雾一般, 迷蒙地盯眼前人, 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朱唇轻启,仿佛下一刻就会唤一声:“长晏。”


    短暂的茫然退去, 她神色骤变,惊呼一声往后撤开,溅起的水在宋长晏衣袖上洇湿了几处。她身无寸缕,双手警惕环在胸前,既羞且怒道:“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


    仔细算来,她已经快有十日没同自己说过一句话了。得了这句骂,宋长晏非但不恼,反而隐隐有些愉悦,故作正经道:“承乾殿就这么一间寝屋,你让我去哪儿?”


    即便章盈没来过承乾殿,也知他所言非实,况且她今日里里外外逛了个遍,这里快有五个景明院那么大,怎么会只有一间寝殿?


    她愤然地别过头,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


    宋长晏适才冒出的些许欢喜被浇熄,“水凉了,你先起来。”


    说完,他转身去了外殿。


    少顷,香兰自外进来,手里捧着干净的寝衣,伺候她出浴。


    章盈不安地问香兰:“他走了吗?”


    香兰取来一张布帛,摇头道:“殿下现在外殿等着您。”


    章盈眉宇不展,踏着石阶走出浴池。她边擦拭着身上的水珠,面上漫不经意道:“香兰,柔福宫离这里远吗?”


    于她而言,入宫后唯有一个好处,那便是阿姐在宫中。她身为掌管后宫的贵妃,若有意相助,未必不能送她出宫。


    “您是说贵妃娘娘宫里?”香兰略为思虑后道:“那是有些远。”


    章盈失落地应了一声,没有追问其他,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才能见阿姐一面。待她慢吞吞地穿戴完好,出了浴房,宋长晏果真还等在那里。


    他点了点桌上冒着热气的碗,“把药喝了。”


    在外等这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听到里边传来两声咳嗽,这算哪门子的病愈。


    章盈离他远远的,不为所动。


    宋长晏接着道:“你喝了,我今晚就不宿在这里。”


    言毕,他一个眼神,香兰就极有眼力见儿地把药送到了章盈面前。


    这是一场交易。章盈衡量得失,随即端起碗张口饮下,连解苦的蜜饯都没吃。


    她放下空碗,对宋长晏说了今夜的第二句话:“你走吧。”


    接连两句都是赶他走,宋长晏心里不是滋味,但又不敢强迫她太多。他深知章盈的性子,柔中带韧,逼得她太急,只会适得其反,让她多生厌恶,循序渐进才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你好生歇息。”


    留下这一句,他动身回了自己寝屋。


    章盈长舒一口气,寡然无味的口中苦涩蔓延,入腹的药水,这会儿才品出味来。


    ***


    没等章盈想出办法,章璇倒先来了承乾殿。


    宋长晏不在,殿里的太监宫女自然不敢拦着不见,恭恭敬敬地将人迎了进殿。听盈娘子开口第一句是“阿姐”,香兰心下一惊,原来她就是与章家决裂的嫡女。


    章璇带着七皇子,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后,对七皇子道:“还不给姨母问好。”


    七皇子长相酷似母亲,七八岁的年纪,还未被宫中的尔虞我诈浸染,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珠上下打量这位少见的姨母,有些腼腆地唤道:“姨母。”


    章盈难以将他与宋长晏联系起来,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偏要卷入这场权力之争。她忽而想起宋长晏对自己说过的话,出生帝王之家,或许这便是他的命。


    她还以同样的笑,蹲下身与他平视,“七皇子,许久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些。”


    七皇子伸出手指比了比,“嬷嬷说我比去岁高了这么多。”


    他左右看了看,小声问:“皇兄不在吗?”


    他本来排行第六,就因为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兄,成了七皇子。父皇说皇兄文武双全,还击退了西疆异族,他难免有些好奇,想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与自己长得像不像。


    章盈神情暗了下去,不甚在意道:“他不在。”


    章璇松开他的手,吩咐随行的嬷嬷:“带七皇子去院里逛逛吧。”


    退去了奴才,姐妹二人相对而坐。


    章璇与她闲谈了几句,才切入正题,“阿盈,你与大皇子···是不是他胁迫你的?”


    他们之间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章盈未置可否,沉默片刻后问她:“阿姐,你知道阿娘的事吗?”


    章璇道:“我也许久没见过阿娘了,父亲说她回了扬州看望祖父和姨母,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章盈对她的回复并不意外,“父亲是这么告诉你的吗?”


    章璇一愣,听她继续道:“他早就知道了宋长晏的身份,担心他得势后会对章家不利···”


    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说完后,章璇已震惊得说不出话。她双唇惨白无色,嗫嚅道:“你是说阿娘,她真的是被父亲派去的人逼下山崖的?”


    章盈嗓音微不可闻,“嗯,当时郑嬷嬷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她亲口告诉我的。”


    章璇急切道:“那有没有她的消息?”


    章盈红着眼摇了摇头,继而恳求她:“阿姐,你能不能帮我出宫,我去找阿娘。”


    父亲不可依靠,宋长晏的话亦不能信,只能由她自己去找。


    章璇张了张嘴,却道:“阿盈,阿娘我会派人去找,至于你,”顿了顿,她又道:“不如你回去给父亲认个错,他不会怪你的。”


    “怪我?”章盈反问,有些悲凉地对她道:“阿姐,你是不是还没看清他的真面目?他根本不会在意我们,为了权力,他宁肯舍弃妻子、女儿,你当真放心将七皇子的未来交到他手上?”


    章璇自嘲道:“阿盈,我和奕儿从来都没得选。”


    章盈噤声,心中无限怅然。诚然,阿姐的路比她要艰险得多。


    章璇见她不为所动,也不再劝她,转而道:“出宫的事我会尽力。大皇子复位,陛下打算设宴庆贺,那晚宫里人来人往,或许是个机会,你等我的消息。”


    章盈眼神希冀,“多谢阿姐。”


    章璇垂下眼去,喃喃道:“谢我做什么。”


    第59章  第 59 章


    不管怎么说, 承乾殿也在宋长晏的掌势范围下,见阿姐的事,章盈没想能瞒过他。但出人意料的是, 他对此事并没有过多追问,甚至不再像在景明院时对她监守严密。


    宋长晏仍是忙碌, 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在承乾殿也不见有清闲的时候, 不是会见下属,就是阅览公函。只是他将书案搬到了章盈所在的西殿,处理要务时也不避开她, 故而两人相处的时间要比在景明院长许多。


    章盈过去对朝中之事一概不多过问, 这些时日的耳濡目染之下, 对朝廷局势也有了不同以往的解悟。


    所谓的君圣臣贤不过只是表象,平静的龙庭之中,暗流涌动, 是看不见的权势之争。


    先帝伊始, 便有皇权旁落的迹象。原以为除去了一个荣家,时局会有所扭转, 可世家不消不灭, 当今圣上亦无雷霆手段,到头来不过是前门拒虎, 后门进狼。


    这也难怪宋长晏会顺利恢复身份, 他既隐忍沉稳,又能谋善断, 在今上眼中, 岂不正是巩固皇权的最佳人选?


    他不负厚望,在各路权势中游刃有余, 于风头正盛的章家,实在是个不容小觑的威胁。


    “盈娘子,这冰镇酸梅汤消暑解渴,您尝尝看?”


    香兰的话音打断了章盈的思绪,她回过神,面前已放好了一碗清凉的梅汤。她不耐寒,更不耐热,入夏后便成日恹恹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娇气。


    一勺汤水入口,她脸色好了几分,“很好喝,你们费心了。”


    香兰道:“全是殿下的吩咐,他关心娘子,特意从宫外找来师傅做的。”


    话音落下,香兰便见她神情暗淡地搁下了勺子,忙改口道:“娘子吃着可合口味?”


    章盈搅动着汤里一颗红艳饱满的梅子,随口问道:“他近来很忙吗?”


    香兰头一次听她过问殿下,回道:“奴婢听人说,今年淮南一带干旱少雨,又逢衢州流寇乱,陛下分身乏力,便将许多事交由殿下处理,殿下自然是忙的。”


    章盈闻言没再说些什么,低头一口口喝着酸梅汤。


    屋中烦闷,章盈来了精神,便想去园里透透气。途径外殿时,宽敞的殿宇响起宋长晏低沉的质问,“拨去淮南的赈灾款足有三百万两,为何到了百姓手中,却连五十万两都不到?”


    她顿住脚步,听另一人答道:“这笔银子由陈大人押送,他回禀的折子说,是被山匪劫去了一大半。”


    陈大人,她对这人有印象,从前常来家里做客,似乎与父亲相交甚密。


    宋长晏嗤笑一声,正要发问,余光瞥见屋里走出的人,随即神色一变,缓了语气道:“盈···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章盈置若罔闻,远远地绕开他们,兀自走出了门。


    宋长晏收回黯然的目光,正色道:“封先生,淮南一带有徐家的亲臣,你让徐侯爷去查清楚,是否真有这么一批银粮被劫。”


    封乐是宋长晏身边的谋士,对章盈的出现并不意外,他应下后又道:“殿下,臣听闻陛下有意剿灭衢州祸匪,只是还未定下人选,不知他是否属意于你?”


    宋长晏道:“父皇的确与我说过此事,不过他还未决定。”他抬首问封乐:“封先生你怎么看?”


    封乐沉吟半晌,道:“陛下年初又病了一场,今年太子之位势必会定下来。殿下根基未稳,此时若多些功劳在身,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宋长晏赞成地颔首,复又道:“正因为根基未稳,我担心如果这时离京,章泉那边会有异动。”


    稳中求进与放手一搏,着实难以抉择。


    封乐凝神须臾,试探道:“其实还有一法。殿下忧心的无非是离京后,朝中无信得过的重臣,周将军手握兵权,殿下如果能将他完全收为己用,大有裨益。”


    宋长晏心知其意,不动声色地听他继续道:“周将军有一女,殿下不如请求陛下赐婚,如此,周家对您定会倾力相助。”


    宋长晏无所可否,最后只道:“多谢先生指教。”


    言毕,他一双幽深的眼眸看向门外。


    ***


    夜阑人静,盛夏的暑气总算消了一大半。


    午夜梦回,章盈被一道声响惊醒,她转眼望去,外殿的灯还亮着。她披上薄薄的外衫,轻步走出了房门。


    宽旷的外殿空荡荡的,燃着一盏微弱的宫灯,殿内不见宫人们的踪影,白日里富丽堂皇的宫宇,此时看起来是那么冷清寂寥。


    章盈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贵妃榻上静坐着的人,徐步走过去。


    宋长晏屈指撑额,敛眉阖目,鸦羽般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他似乎是睡着了,连手里的书掉地上也未曾察觉,握书的手还微微半张着。


    章盈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细看过他了,他似乎憔悴了,也瘦了。


    她躬身拾起地上的书,合上一看,是一本兵书,而宋长晏翻看那一页,正好是越王卧薪尝胆的故事。


    动作间,挂在肩头的外衫往下滑,不待她动作,一只手先她一步拉起衣襟。


    “这殿内夜里凉,你病刚好,起来的时候多穿些。”


    章盈拿书的手一顿,身子往后避开他的手,把书放在榻上转身便要离去。


    “盈盈。”宋长晏适时叫住她,“我知道你见过贵妃娘娘了。”


    章盈垂下眼,“她来探望我,殿下这也不许吗?”


    宋长晏站起身,直截了当道:“她是不是答应帮你出宫?”


    章盈不语,看着地上交叠的两道影子。


    宋长晏继而又道:“其实你心里都清楚,她现在被你父亲所掌控,只怕是有心帮你,也无能为力。一旦你出了这道宫门,下一刻便有章家的人在外等着你。”


    确如他言,在阿姐答应自己那一刻,章盈心底便有过怀疑。只是她不愿意去细想,仿佛只要不去想,这上京城中就还有人真心帮着她。


    只是这话自宋长晏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可笑。她道:“多谢殿下提醒。”


    宋长晏走到她身前,温柔的眉眼与当初别无二致,“从前都是我不好,从今以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你想见谁就见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章盈抬头看着他,“那我可以离开皇宫,去找我阿娘吗?”


    宋长晏噤声,而后道:“到了年底,我陪你去。”


    章盈轻轻地笑了,笑里既无讥讽,也无嘲弄。


    “夜深了,殿下回去休息吧。”


    宋长晏凝视她良久,默然离去。


    敞开的大门刮来一阵风,将榻上的书翻得沙沙作响。


    ***


    宫宴前,章盈又见过章璇一面。


    出宫之事,章璇已有了安排,“那晚夜宴开始后,你待在殿里哪儿都不要去,我会让人来接你。”


    章盈一一应下,最后向她讨要了一样东西。


    章璇听她说后讶异道:“你要它做什么?”


    章盈道:“我想拿些来防身,阿姐你知道宋长晏他···”


    她欲言又止,煞有其事地拢了拢衣口,章璇立时明白过来,冷声叱道:“他这个畜生。”


    骂完,她又道:“那好吧,待会我让人送来。”


    临行前,章璇拉着她的手,认真道:“阿盈,你放心,阿姐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受伤。”


    章盈笑了笑,“阿姐,我明白的。”


    章璇走后没过多久,就派人送来了一盒御膳房的糕点。提着食盒的公公亲手交给她,低声叮嘱道:“娘子要的迷药在最下面,这药药性强,娘子可千万小心,别伤了自己。”


    章盈收下答谢,“多谢公公。”


    ***


    翌日一早,宫里便忙作一团。皇子上玉牒礼数繁复,宋长晏天不亮就离开了承乾殿。


    章盈留在殿里,细听飘扬而来的丝竹声,数着时辰静待夜晚到来。


    暮色降临,远远地又开始响起弦音,夜宴开始了。


    香兰寸步不离地守在章盈身边,章盈清楚,除她以外,殿里、宫外,宋长晏还安插了不少人等着。一旦她跟着阿姐的人出去,恐怕还没落入父亲手中,就已经被他半路拦截。


    她拌和着碗里的粥,皱着眉头道:“香兰,这荷叶粥怎么是甜的?”


    香兰狐疑地看了一眼,“按娘子的吩咐,小厨房做的是咸味的,怎么不对么?”


    章盈将碗推到她面前,“你尝尝看。”


    香兰不疑有他,取来一个新勺舀了一口,惊诧道:“怎么这么酸苦,是谁加了···”


    话还没说完,她便一阵头晕目眩,还来不及发出呼叫,就一头倒在了桌上。


    章盈警觉地环视四周,确认门窗关好后,拖着香兰的身子往床里走。


    将两人的衣裳调换后,章盈歉疚地给她盖上毯子,熄了灯,趁着夜色出了寝殿。


    ***


    章璇掌管后宫,借宫宴的由头,从各宫抽调了不少宫人帮手。


    承乾宫也不例外,除服侍章盈的人外,其余全被叫去宴上掌灯。


    管事公公细着嗓子挨个安排人,到了最后一位,“长得倒是不错,去呈膳吧。”


    章盈心有不愿,却也明白这时说得越多越容易出错,压着语调道:“是。”


    今晚夜宴,朝中凡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可入宫,足以说明圣上对这位大皇子的重视。


    幸而人多也不易被发现,章盈端完一碟碟菜肴,两手发酸,相安无事地到了最后一人面前。


    她将酒菜布置好,“大人慢用。”


    说完,她飞快地起身想要离去,衣摆却被勾住了。她心下一惊,正惊惶不安时,听到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嗓音。


    “是我。”


    第60章  第 60 章


    “是我。”


    这句话如鼓点敲打在章盈心间, 她顺着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往上望去,对上一双讶然且欣喜的目光。她低声道:“徐世子?”


    未免引人注意,布菜时她一直埋着头, 小心翼翼地不敢有多余动作,也不知他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宴会上曲乐动人, 觥筹交错, 二人之间的异样也就没那么显眼了。


    过了初时的惊讶, 徐翎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装扮,旋即省悟。他松开她的衣袂,神意自若地端起酒杯, 下一刻杯中的酒便洒了一身。


    他掏出帕子擦了擦, 站起身随手一指旁边的宫女, “你带我去后殿整理一下。”


    章盈意会,垂首诺诺道:“是。”


    她认不得路,最后还是看徐翎的眼色, 才勉强找到了后殿的方向。


    相对于前面的热闹, 后殿清净了许多。


    徐翎引着章盈到了无人处,左右张望一眼后才压着声对她道:“盈妹妹, 你怎么在宫里?”


    章盈缓缓抬起头, 抿唇不吭声。


    徐翎怒上眉梢,语调高了几分:“是宋长晏!他将你关在这皇宫!”


    “嘘。”章盈被他这陡然拔高的嗓音吓了一跳, 几乎想要捂住他的嘴, “徐世子,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你还是快回宴上去吧, 否则会让人察觉。”


    徐翎自觉失态,镇定下来问她:“那你是要做什么?你要出宫?”


    章盈点了点头, “嗯。”


    “你如何能出去?宫门森严,就算扮作宫人,也未必能通行。”


    章盈回道:“我偷偷拿了承乾殿的令牌,听殿里的掌事宫人说过,凭借令牌可以出宫。”


    “这太冒险了。”徐翎不以为然,斟酌少时,扯下腰间的玉佩道:“父亲身体不适,今夜只有我一人来,我不好抽身。这样吧,朱雀门的守卫与我熟识,你拿着我的玉佩,他不会为难你的。”


    细润剔透的白玉透着幽光,章盈没有接,“世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能再连累你了。”


    因为她,宋长晏已经让他去守了一次城门,若此次事败,依他的性子,指不定会如何暗中报复。


    徐翎将玉佩强行塞到她手中,“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们虽然不能···但总归小时候你叫了我那么久的哥哥,帮你一两次又算得了什么。宋长晏虽然对我不满,但他现在还会顾忌我父亲的地位,不会对我怎么样。况且,”


    他话尾一转,“我听说他有意与周家结亲,你现在不走,以后还不知会怎么受他羞辱。”


    周家,周妍。


    以宋长晏的权术手段,以姻亲拉拢人心再寻常不过。


    章盈回想起他曾对自己说过娶她的话,不禁觉得可笑,她笑自己单纯无知,竟将他一时的安抚之言当了真。凭两人如今的地位,他不对她下手已是留情,怎还会与她成亲。


    她握着手心微凉的玉,不再推拒他的好意,“世子大恩,我记在心里了。”


    徐翎温和一笑,看了她一阵道:“盈妹妹,你与以前真的不同了。”


    章盈一怔,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徐翎道:“以前你性子总是那么柔,受了委屈就忍着,从你出嫁那日开始,我就担心你会不会一辈子被困在宋府。现下看来,那些担心倒是多余了。”


    章盈默然无语,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是她从未设想过的。她喃喃道:“若还不长记性,只怕才是无可救药了。”


    顿了一瞬,徐翎问道:“离开上京后,你还会回来吗?”


    章盈颔首,“等我安定下来后,会回来的。”


    阿娘与阿瑾是在上京外失踪的,碧桃和郑嬷嬷也在上京城中,这些都是这世上她最在意的人,不会弃她们于不顾。


    徐翎轻声道:“那你照顾好自己,以后回了上京,有事来徐府寻我。”


    “好。”


    势不容缓,章盈与他道别后,根据他说的方向一路往朱雀门去。


    徐翎目送她离去后,才折身回了宴席。他面上若无其事地闲谈饮酒,心思却放在右前方的位置。一曲接着一曲过后,他看到有人行色匆匆地附在宋长晏耳边说了些什么。远远地,他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仿佛看见他身形微滞。


    耐心应付完父皇与群臣之后,宋长晏敛去笑意,转身便要离席。走出几步远,便听到身后有人道:“殿下留步。”


    徐翎手执一杯酒,含笑道:“还未来得及向殿下祝贺,恭喜殿下如愿以偿。”


    宋长晏眸色冷漠地打量他良久,薄唇轻启道:“徐翎,这是最后一次。”


    徐翎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殿下所言何意?”


    宋长晏不予理会,又道:“你可知外面有多凶险,她若有半分差池,我绝不放过你。”


    徐翎嗤道:“于她而言,你便是险境。”


    衣袖下的手蜷握成拳,宋长晏与他对峙半晌,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去。


    ***


    宴过一半后,已有不少人离宫。章盈混在其中,又因有徐翎的玉佩相助,还算顺利地出了宫门。不过一道墙的区别,她却有种枯木逢春之感,连出城的步履都轻快了不少。


    她身上带了不少银子,高价雇到一辆马车连夜出城。


    繁华的上京离得越来越远,像将要消散的海市蜃楼,缥缈虚幻。


    章盈一颗心随着马车颠簸起伏,片刻不得安宁。她深吸了几口气,抛去脑中惊惶的杂念,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走出一段距离后,马车显而易见地放慢了速度,她掀开车帘一角,问车夫:“大伯,怎么了?”


    赶车的大伯道:“前面有一处悬崖,夜里看不太清路,需得慢些。”


    听到“悬崖”二字,章盈没由来地一阵慌乱,阿娘她当时是不是就在这里掉下去的?


    她回道:“那你小心些。”


    马蹄慢下来后,别的声音就格外突兀,继续走了一会儿。大伯总算觉出不对劲,频频往后看,“娘子,你可有听到什么?”


    章盈警觉地坐直身,撩起窗帘侧耳细听,幽黑的夜色里,隐约有异响。


    大伯不以为意道:“或许也是出城的马车,运气好还能一路。”


    章盈唰地白了脸色,当即叫停了马车,“大伯,我就在这儿下,银子你收着,接着往前走。”


    大伯勒马停下,迟疑地回过头道:“这可是荒郊野外,你一人怎么走?”


    章盈不想与他多言,信口道:“我突然想起有位亲戚住在附近,我去找他。”


    不待他回话,她已下了马车,冲他道:“你快走吧,继续去扬州。”


    “还真是奇怪。”大伯嘀咕了一嘴,叮嘱了她要小心,便依言继续赶路。


    嘈杂的车轮声远去后,只剩下森然的鸟鸣,偶有一两声不知名的嗥叫后,连鸟鸣也都休止了。


    章盈攥紧了掌心,依稀辨别出一条小路后,壮着胆子走了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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