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北棠院火虽灭了, 可不能再住人,宋长晏便让谭齐连夜另寻了一座院子。
前往新住所途中,章盈脊背绷得挺直, 时不时看一眼窗外,与身旁夷然自若的宋长晏大不相同。方才主动拥吻他的那股劲散了, 眼下她连说话都有些结舌:“我,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这已是她第三次问这句话了。
宋长晏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不厌其繁地回道:“城南的景明院。”
“哦。”章盈察觉他也答了几次景明院,窘促地应了一声,索性不再多言。
车厢里一时安静异常, 只听得到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宋长晏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她跼促的侧颜, 故意道:“二嫂, 这段日子你不如就先住在那儿,别在找旁的住所了,免得又遇上这样的事, 叫人忧心。”
他这声“二嫂”入耳, 章盈顿觉浑身不自在,耳根火灼一般地发烫。她想开口让他改了这个称呼, 却又觉得这样未免太过刻意, 最后只是抿唇点了点头。
左右她在外也找不到别的住处,父亲已经切断了她所有的路。
思及此, 她神情暗了下来, 闷声问道:“那些刺客捉住了吗?”
宋长晏道:“有两个被贺副将拿下的时候服毒自尽了,其余的都逃走了。”顿了顿, 他问道:“你认识他们?”
章盈:“是, 带头那人是我父亲的亲信。”
宋长晏讶然:“章伯父,他怎么会?”
是啊, 天下有谁会相信,竟然有父亲派人刺杀亲生女儿呢?
章盈久久没有说话,宋长晏接着道:“或许是我最近插手荣家的案子得罪了伯父,伯父才会这般小惩大诫,并不是真要我的性命。更何况有你在场,料想那些人也不会动真格。”
听他这么给父亲找借口,章盈心中更不是滋味,自嘲般地道:“没准他们此次想杀的就是我,碰巧连累你了。”
她怅然若失地靠在车窗旁,自今夜起,他们之间的父女情分,就此了断。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马车总算抵达。
景明院宽敞不少,到处点着灯,长廊水榭,颇有私宅庭院的风格。
宋长晏将章盈送到屋门口,低头对她道:“我会安排人守在这附近,你不必担心。”
章盈仰起脸看着他,“你还要走吗?”
“嗯,朝中还有别的事,我明日再来看你。”
“好。”章盈道,末了补了一句:“你若是忙也不必来,有什么事让下人跑一趟就是了。”
宋长晏不做声,垂眸凝视她良久,俄而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脸。
微凉的指腹相触,留下一片颤栗,章盈不由得回想起马车上的荒唐,下意识地偏头躲避,“天色已晚,你回去路上小心。”
红润的唇瓣随着话音启合,像是亟待采撷的花蜜。
宋长晏喉结滚动,拇指往前抚过她的右颊,“这儿有些脏。”
应当是在车上唇舌交缠间,被他蹭上的灰烬,章盈迅速地伸手摸了摸他碰过的地方,“多,多谢。”
宋长晏轻声道:“宋府的事都交由我处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宋家的娘子,无论是回章府,还是去别的地方,都由你决定。”
章盈怔愣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低声问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宋长晏没有回答,而是眼神希冀地问她:“那,从今天开始,我可以不再叫你二嫂了吗?”
对上他极为认真的目光,章盈心底软如一地月光,缓缓地点头应允。
宋长晏冁然一笑,倾身轻抱住她,在她耳畔道:“盈盈,留在上京吧,别去扬州了。”
万千情意化作一池春水,将人融化其间。
章盈试探地回抱,“我不去了。”
***
从景明院出来,宋长晏径直回了宋府。
多日未归,偌大的英国公府邸萧条了不少,夜里更是到处死气沉沉的。
他回屋洗去一身污秽,而后换了套干净的衣裳,点着灯坐在前厅,犹如在等谁一般。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预想中的人果真出现在门口。
他抬起头,从容自如道:“父亲来了。”
宋晋远仿佛老了十岁,脸上再没了平日里的威赫,闻言神情微动,一言不发地走到他对面坐下。
宋长晏面带笑意,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自顾自道:“近日事忙,未得空向父亲请安,是儿子的不是。”
这几句话叫宋晋远脚底发寒,他目光沉沉道:“你一向懂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宋长晏道:“您养育我二十年,这是应当的。”
宋晋远不再与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你都知道了。”
宋长晏垂眼看着桌上的茶具,缄口不言。
他不说话时带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之感,宋晋远哀戚地想,眼前人早已不是那个乖顺的宋五郎,不但有军功在身,还极具手段。短短半年他便站稳了脚跟,搅浑了朝中的一滩水。
宋允默的案子,这些时日他想尽办法,依旧无力转圜。他认命一般道:“你若有何怨气,尽管冲我来,别再对默儿下手。”
宋长晏轻笑一声,“父亲言重了,在宋府这么多年,我衣食无忧,又怎会心生怨气?”
言至于此,他霎时敛了笑意,冷声道:“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晋远面色苦楚地闭上眼,半晌才睁开眼道:“当年之事,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宋长晏冷漠地看着他,“父亲尽管说,我自有决断。”
宋晋远陷入那段往事,徐徐开口:“荣家,也就是你的外祖家,当年几乎是独揽大权,朝中再无人与之分庭抗礼。树大招风,久而久之自然会有人心生不满,章家便是其中一位。章泉暗中联合朝中诸位大臣,搜集了许多荣家意图谋反的证据,加之先帝对荣家早有不满,便定下了荣家谋逆的大罪。”
他轻描淡写地描绘过当时那场血雨腥风,继续道:“先帝下令将荣家满门抄斩,当时荣家的长女虽是东宫太子妃,却也未能免罪,一并下了大狱。不过,不过行刑前,当今圣上——彼时的太子,发现太子妃已身怀有孕,便想尽办法救下了她。”
“当时我是监斩官,若想以假乱真,从中换出一人并不难,因此答应了太子的请求。用一容貌相似的女子,救出了太子妃。”
宋长晏面上不显,心中却不以为然。
宋晋远救下人除了太子相求,更多应是为了宋家考虑。卖未来的君主一个天大的好处,往后宋家在朝中又怎不会顺风顺水?这么多年来,宋国公屹立不倒,位极人臣,不正是缘于此吗?
“殿下那时根基未稳,无法冒险安置太子妃,便只得托我照看。太子妃身份特殊,我不敢假手他人,只有将她安放在别庄。后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她是我的侍妾,我也唯有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宋长晏接过他的话:“所以李氏心有不满,三翻四次派人去庄上,逼死了我母亲。”
宋晋远没料到他连这些都知晓,脸色变了变道:“她不知太子妃的身份,才犯下大错,你若是要怪,就怪我吧。”
宋长晏喝了一口茶,慢慢道:“你对我总有恩情,所以李氏如何待我,我不追究。”
宋晋远缓一口气,转而又听他话音一转:“只是她当时如何对我母亲的,如今总要一一还回去。”
宋晋远道:“我明白了。”
“至于宋允默,我会保他一条命,该如何做,父亲应当清楚。”
宋晋远凝神半时,道:“世子之位我会请奏给你。”
宋长晏笑道:“父亲说笑了,我要这世子之位做什么。”
宋晋远一怔,听他继续道:“我并非宋家血脉,这英国公的爵位和家业自然与我无关,只要国公爷明白,整个国公府该站在哪一边。”
宋晋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双如鹰隼般锋锐的目光中,满是权利与野心。
宋长晏直言道:“章泉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在他看来,国公爷自是与我一条船的。国公爷以为,为扶持六皇子上位,他又会如何对付宋氏一族呢?”
这便是避无可避,选无可选。
宋晋远沉吟许久,最终说了一字:“好。”
宋长晏满意一笑,将茶杯推到他眼前:“当年既然国公爷也参与了荣氏的案子,翻案之事,还望您相助。”
宋晋远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臣自当尽力。”
喝完他站起身便要离去,被宋长晏出声止住:“还有一事要劳烦国公爷。”
“什么事?”
他原以为是旁的与荣家有关之事,最后却听宋长晏道:“章盈既然已离开宋家,还请国公爷在宋氏族谱上消去她的名字。”
宋晋远露出极为不解的神色,顿了少时点头答应。他似是想通他此举,开口道:“章泉不会在意章盈,你不必在她身上下功夫。”
精明如宋长晏,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制衡章泉,包括他的女儿。只不过章泉并非慈父,又怎会受制于一个女儿。
宋长晏不以为意地笑笑,语气笃定道:“我知道。”
第42章 第 42 章
既决定留在上京, 章盈便开始为之后的日子做打算。
如今她无家可依,凡事只得自己筹划。她手里尚有些银钱,但总不能坐吃山空, 再三考虑后,决定租个铺子做生计。
大抵是公务繁忙, 宋长晏这几日空闲的时候不多, 于是将谭齐留在了章盈身边。有了谭齐相助, 租铺子等事容易了许多,也没再遇到阻拦。
三五日过后,这事敲定, 一家胭脂首饰铺子张罗着开了起来。世人轻商, 章盈在家时自然没接触过多少经商之道, 眼下一门心思放在上面,也省去了许多胡思乱想的功夫。
薄暮将至,碧桃端着一盘蜜饯进屋时, 见她还在点灯算账, 不免心疼地劝道:“娘子都看了一天了,也该歇歇, 免得熬坏了眼睛。”
章盈手上的笔不停, 头也不抬道,“从前看别人做生意只觉得简单, 不曾想到了自己这儿, 开一个小小的胭脂铺都这般费劲,等估算完每月的收支再歇吧。”
碧桃将梅子放在桌旁, “其实咱们的钱足够用了, 娘子不必这么辛劳。”
就算缺钱,夫人总会暗中接济, 不至于让娘子吃多大的苦头。
章盈不以为然道:“钱总有花光那一日,如今我们没了依仗,凡事更要靠自己,否则将来有了变故,你我岂不是要流落街头?”
碧桃懂得其中道理,不再打搅她,安静地退到一旁守候。甫一抬头,便看到站在屋门口的身影。
宋长晏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碧桃意会地将嘴边的话吞回,轻脚走出了屋,留两人独处一室。
宋长晏悄声走到章盈身后,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纸页,目光停留在了她专注的侧脸上。如此过了一会儿,才见她放下笔,揉了揉手腕道:“碧桃,再帮我研些墨。”
宋长晏一手挽起宽大的衣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墨锭,一圈圈打磨。
淡淡的沉香钻入鼻间,章盈兀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怎么这时候来了?”
这些天他每日都会来景明院待一会儿,但大多是在晚上。
宋长晏答道:“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往后我多陪你一些。”
章盈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需要天天陪。”
“可我想每日多见见你。”
宋长晏挨着她坐下,扫视过桌上布满字迹的纸,“这是在做什么?”
章盈苦恼地呼出一口气,不自觉地吐苦水:“是胭脂铺的事,我头一次接触这些,有点弄不清其中的关窍。”
宋长晏笑吟吟地看着她,接过她手里的纸笔,“我来看看。”
话落,他当真细细看了起来。那本无关紧要的册子,到了他手上,倒像是什么重要的案牍一般。
章盈偷瞧了他一眼,暗想他处理公务之时,是否也这般认真?
须臾,宋长晏圈点出几处,一一为她讲解,寥寥数语便理清了思路。
章盈听完,颇为惊讶道:“你怎么还懂得经商?”
宋长晏道:“其实做生意与带兵打仗有相似之处,掌握了其中要诀,并不是很难。”
章盈赞许地点点头,又多问了他几个不明白的地方,边听他温声细语地讲解,边捡着要紧的记下,宛如一个用功的学生。
落下最后一笔,章盈露出一个怡然的笑意,感慨道:“从前在家一见着账本就头疼,现在慢慢摸清其中门路,没想到也挺有意思的。”
她侧过头,发觉宋长晏一直盯着自己,乌黑的瞳仁如旋涡摄人心魄。
四下悄然,虫鸣起伏,天已经完全黑了。
以往这个时辰宋长晏便会主动开口辞去,而今夜他却一直端坐在身侧,迟迟未有起身的打算。
有夜色遮挡,白日里不曾冒出的那些念头此刻如春笋般滋长。
章盈虽未经人事,却也懂得男欢女爱,宋长晏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真有什么心思,实在再正常不过。只是私心里,她到底还是有些不愿迈出那一步。
那夜答应他是情之所至,过后细细想来,两人若真要结成连理,又谈何容易。
纵使脑中千般清醒,可当他缓缓凑近时,那股淡雅的沉香味便迷惑了她的心智。她闭上眼,朱唇轻启。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唇上,缱绻柔情的试探过后,他唇齿隐隐变得凶狠起来。
章盈微仰着脸,听着细碎黏腻的声音,双眸经受不住地泛起水光。
交缠于青丝间的五指不自觉地往下,抚摩过细嫩的后颈,一点点没入衣襟。
略带薄茧的指腹抚过,一个不合时宜的画面霎时出现在章盈眼前。她呼吸一滞,心下陡然冰凉一片,当即推开了他。
宋长晏眼底的欲色退却,不解地望着她:“盈盈?”
章盈衣袖盖住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双唇紧抿,神色不虞。
自从宋允默入狱后,她已经很少去想他做过的事,但方才宋长晏的触碰,令她忽地回想到新婚之夜。那只手也如他那般,真真切切地滑过肌肤。
她白着脸问,情不自禁地问道:“宋允默的案子定下了吗?”
宋长晏何其聪慧,闻言便知她此番为何,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迅即又如常道:“流放青州,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回上京了。”
章盈并未有几分喜色,垂着眼看着地面。
宋长晏犹豫少时,道:“你若想出口气,我可以暗中安排,让你见他一面。”
说完,他沉声静气地等她的回复,若她答应了,免不得在心中酝酿各种对策。
章盈默然长久,最终摇了摇头,“我不想再见他。”
宋长晏暗松一口气,却又不禁升起一股烦闷,再没了旖旎的心思。他握住她的手,“盈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今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
铺子开张后,章盈偶尔会去看几眼。
期间她曾见过程氏一面。程氏之前病过一场,虽然已经痊愈,可容色却愈加消瘦,见了女儿立时红了眼眶。她不忍章盈在外受苦,出言宽慰道:“盈儿,你放心,这事我绝不答应。你爹就是一根筋的固执,我多劝他一段时日,很快就会接你回去。”
章盈不再像从前,一见了她便要流泪,若无其事道:“阿娘,不必劝了。”
程氏还不知道刺客之事,她也不想多说,叫她在夫君与女儿间左右为难,平白让她忧心。她安抚地对程氏笑了笑,“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还开起了铺子,比每日窝在后宅舒心多了。”
程氏看了一圈铺内的装潢,在这个地段,铺子哪这么容易开得起来?她问道:“你一个人在外,我总是不放心,如今你住在哪儿?”
章盈也不想隐瞒,如实道:“宋五郎帮我找了住所,这间铺子也是他帮忙找的。”
程氏讶然道:“是宋长晏?”
章盈点了点头,双颊不自在地飞起两团红晕。
程氏心下了然,张了张口,最后只道:“盈儿,从小到大你都懂事,行事有分寸。阿娘只希望你过得开心,至于旁的,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程氏不好在此久留,多交代了她几句“顾好身子”“缺什么派人告诉她”等话,便起身离去了。
章盈送她出门,正要转身回去,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盈娘子。”
她循声望去,竟是许久不见的周六姑娘周妍,“六姑娘?”
周妍走到她跟前,“听闻盈娘子已经搬出了宋府,不想在这儿遇到了你。”
她抬头看了一眼铺名,错愕地问道:“这间铺子是你开的?”
章盈与宋家的事早已在上京传开了,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她点头应道:“六姑娘已经知道了,我现在一人在外,总要做些事谋生。”
周妍在她清婉的面容上扫过,发现即便落魄至此,她脸上也无半分颓色。她目光向下,不经意瞥过她腰间的香囊,顿时神情一变。
前两日她随父母拜访宋府时,一袭便装的宋大人身上,分明也挂着一个相似的香囊。
她收敛辞色,不动声色地问道:“娘子这香囊好别致,不知是在哪儿买的?我也想买一个。”
当初周妍托自己给宋长晏送护腕之事没做到,如今她又同宋长晏相许,此时面对周妍,章盈心里难免有些内疚,对她便不曾设防,听她这么一问,随口应道:“不过是我闲时随手做的,六姑娘若是喜欢,改日我重做一个送给你。”
周妍心中一惊,从那些蛛丝马迹中揣度出了一个猜想,旋即明白了宋长晏对她如此冷淡的缘由。她自是不屑,一个二嫁的女子,如何能与宋长晏相配。衡量得失,他也应当知道谁才是最相宜的妻子人选。
她彻底放下心来,原以为会是哪家的贵女,如今全然不是威胁了,只要她稍使一些手段,一桩大好的婚事便在眼前。
“我不过随口一问,怎敢劳烦娘子。”她粲然一笑,“过两日家中有宴,娘子这可有上好的脂粉,我想买一盒。”
章盈浅笑道:“有的,六姑娘进来挑。”
她引着周妍进屋,又让人拿出了最好的胭脂,供她挑选。
周妍打开一盒,指尖沾了一点抹在手背上,闻了闻道:“就这个吧,拿十盒。”
章盈吩咐伙计去装好胭脂。
等待这一会儿,周妍熟稔道:“两日后是我的生辰,家中设宴邀请几位亲近的大人作客,宋大人也会来。盈娘子与他相熟,不如有空也来吃顿便饭吧?”
她明面上是邀请,实则是想提醒她,如今宋长晏与周家走得近,近到可以去参加未出阁的姑娘家的生辰宴。
章盈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怔愣少顷道:“近日繁忙,只怕不得空。既是六姑娘的生辰,那这些胭脂权当我送给六姑娘的。”
周妍也不拿乔,道了一声谢,略一施礼,翩然而去。
第43章 第 43 章
章盈对周妍那番话并无多大反应, 目送她离去后便又继续看账目,反倒是碧桃着急得不行,憋不住道:“娘子, 你就不担心么?”
章盈从容自若道:“担心什么?”
“那个周六姑娘啊!”碧桃一皱眉,“她适才哪儿是买胭脂的, 分明是向您示威的。”
她心中不忿, 若不是娘子遇着这么些事儿, 轮样貌、才情、出生,那个周六姑娘哪一点比得过娘子的?
章盈不甚在意道:“不过是一顿饭罢了,若连这都要担心, 那我以后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得活在担惊受怕中?”
碧桃转念一想, 觉得娘子说得也有道理, “五爷不是那等世俗之人,又对娘子一心无二,量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章盈将账簿往她怀里一塞, 正经道:“既是如此, 你就别嘀咕了,拿上东西回府。”
街上熙熙攘攘, 马车停在道旁。
一出铺子, 章盈眼尾余光就好似瞥见一人闪进了巷口。人来人往,或许只是个过路的。
她没过多在意, 抬脚继续走向马车。
及至车前, 青灰色的墙后露出一张脸来。谨慎期许,悬悬而望。
这不由得章盈不留心了, 待看清他的脸后, 她停下脚步诧异道:“哑奴?”
哑奴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眼中的局促顿时化开, 一双漆黑的眸子格外闪熠。
章盈见他这副神态,像是特意在等自己,于是开口问:“你有什么事吗?”
哑奴走出巷子,三五步便走到她跟前,行礼般地对她一低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身形颀长,章盈不得不微微昂首,想到他不会说话,便换了个问法:“你是有话对我说?”
哑奴看了一眼铺面,坚定地点了点头。
章盈当即想到了宋允默,还在宋府时,哑奴就曾提醒过她宋允默不是好人。可他不是已经入狱了吗?
她略为疑惑,正要出言询问,却见他继而变了脸色,抿着唇利落地转身,片刻便消失于人海中。
他举止着实奇怪,可章盈一时也琢磨不透,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后,才收回视线。
她一回身,发觉谭齐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目光戒备地望着哑奴离去的方向。
宋长晏让谭齐跟在自己身边,既是为了予她方便,也是防止再有人对她不轨。
章盈暗想他是担心哑奴不怀好意,故而解释道:“他原是宋府的下人,我碰巧帮过他一次,我想他对我没有恶意。”
谭齐神情恢复,顺着她的话道:“是。”
章盈不再多言,抬脚上了马车。
***
夜间,从景明院回宋府后,宋长晏便去了书房翻看卷宗。
这些时日下值后他径直去见章盈,空闲的时间便少了,每晚回院少不得要点灯忙碌至深夜。
“主子。”谭齐进屋,将一盒东西放置在书桌上,“这是华爷差人送来的,说去周将军府上时,不好空着手去。他担心您没多余的工夫备礼,就为您挑了一份。”
话落,他打开盒子,里头俨然平放着一柄成色上佳的玉如意。
宋长晏撩起眼皮撇了一眼,随意地“嗯”了一声,又看回了手上的案卷,“今日可有什么异样?”
谭齐愣了一下,明白他这是在问章盈后,答道:“今早盈娘子见过章夫人后,与周六姑娘也见了一面。”
宋长晏敛眉,语气稍有些不快道:“她怎么在?”
谭齐将事情详说了一通,“周六姑娘特意提及您去周府赴宴之事,好在盈娘子并未放在心上,听过也就罢了。”
宋长晏听完,不辨喜怒地问他:“她当真没有不高兴?”
谭齐仔细想了想,摇头笃定道:“没有,盈娘子还送了胭脂给周六姑娘,说是给她的生辰礼。”
宋长晏眸色沉了下去,眼睛盯着书页,心思却不知飘到了何处。
“还有一事。”谭齐回想起在铺前所见的一幕,如实禀报:“回府前,我看到宋府的一个下人找到了盈娘子,似乎是有话要对她说。”
宋府的下人?宋长晏问:“谁?”
谭齐道:“是三爷院里那名唤作哑奴的小厮。”
原来是那个不会说话的下人。宋长晏脑中瞬时闪过章盈对他粲然而笑的画面,握书的手紧了几分。
谭齐继而道:“他见了我便跑,盈娘子说她曾帮过那个哑奴,属下担心他在三爷院里留意过些什么,若是抖露出去,恐怕对您不利。”
宋长晏凝神沉思少时,而后神色狠绝道:“杀了他。”
末了,他接着道:“宋允默院里那些人,若有可疑的,一并除掉。”
谭齐并无惊讶,应道:“是。”
***
章家的事在上京城已不算秘密,很快就传到了徐府。
徐老夫人因上次章盈在徐府遇害一事本就耿耿于心,再听了几句外面对她的闲言碎语,愈发心疼。借着生病的由头,邀请她上府去做客,也算是表明了徐家对她的态度不改。
她盛情相邀,更是派贴身的嬷嬷亲自来。章盈脸皮薄,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得应了下来。不过这一次,任凭徐老夫人如何暗示她与徐翎的婚事,她都婉言回绝了。
徐老夫人无奈打消了念头,最终只留下她用晚膳。
恰好这一日也是周六姑娘的生辰。
周府。
宋长晏与周将军叙谈过正事,已到了晚膳时分。
席上除却周家人,外客并不多。周六姑娘浓妆艳裹,一一对前来贺生的宾客答谢。
到了宋长晏身前,她眼笑眉舒,从随行的丫鬟手上接过酒壶,斟满他的酒杯,“长晏哥哥,你送的玉如意我很喜欢。这是我去岁亲自酿的酒,你尝尝看。”
宋长晏神情一如既往的谦逊温润,说话时脸上带有淡淡的笑意:“六姑娘喜欢便好。”
他垂眸看了一眼清冽的酒,伸出手端起酒杯,稳稳当当地送到唇边。顿了顿,他一饮而尽,继而赞许道:“果真不错。”
“多谢长晏哥哥称赞。”
周妍莞尔而笑,福了福身子回到了父母身边。
唇齿间隐约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味道,宋长晏不动声色地喝了几杯茶,勉强将那股涩味压下去。
酒过三巡,那入肚的茶水便像是滚沸了一般,在他腹中腾起一阵热潮,旋即蔓延至周身。晚宴结束后,那阵燥意更如翻卷的浪涌,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攥紧掌心,面上谈笑自若地与众人言语。
不远处,周妍小心地观察宋长晏的神情,未见他有任何异样,心里不免有些纳闷儿。
送走其余客人,她借故将他留了下来,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脸,“长晏哥哥,方才席上我见你饮了许多酒,不如去客房里歇息一会儿?”
宋长晏含笑推拒道:“不必,六姑娘酿的酒不醉人。”
周妍又看着父亲与他说了好一阵子话,期间他都不曾反常,心底那点巴望彻底落了空。
那药或许根本没用,白白筹谋了这么一番。
辞别出了周府,宋长晏强做的平静顷刻褪去,走出几步后便身形不稳。一手撑在马车上,呼吸急促。
谭齐大惊,关切道:“主子,您怎么了?”
他以为宋长晏是喝醉了,可从他脸色上看,却又不像是这么一回事。
宋长晏紧咬着牙,神情满是煞气,“周妍给我下了药。”
谭齐骇异,一手扶着他,“那咱们先回府,我去找大夫来。”
遏抑不下的情|欲快要将宋长晏吞没,他脑海中仅存有一个念头,就连谭齐的声音都听不太真切。他摇了摇头保持清醒,竭力松开唇,低声说了几个字。
谭齐没听清,凑近道:“您说什么?”
宋长晏抬眸,全然变了另一副神态,像一头饿急了的狼,目光极具侵略性。他摆脱谭齐的手,兀自撑着车架,身躯摇晃地上了马车。
再开口时,话音清晰入耳:“去景明院。”
他不愿再做什么君子了,他想要她,一刻也不能再等。
第44章 第 44 章
谭齐赶着车马不停蹄地抵达景明院, 主仆二人进门后,却扑了一场空。
院里的下人回禀道:“娘子午后便出去了,现下还未归。”
宋长晏沉声问道:“她去哪儿了?”
“是宣平侯府。”
宣平侯, 徐家。思及徐翎对章盈的心思,宋长晏心头便又冒起另一团火, 恼得双眼发红。
他费劲千般心思, 好不容易让章盈脱离了宋家, 这个徐翎倒懂得投机取巧,一次又一次地作势献好。
他心中愤恨,没由来地想到了那个叫哑奴的下人。或许是在药物的作用下, 那一丝不安与悬心被无限放大, 像是一面摇摇欲坠的高墙, 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倒压向他。
谭齐见状退开了下人,对宋长晏道:“主子,那我派人去叫盈娘子回来, 顺道再请一位大夫。”
想来是那药的药性厉害, 一路上,宋长晏的情况显然已是不善, 再拖下去恐怕不妥。
“不许去请大夫。”
这句话说得犹如军令一般, 不容置喙。言毕,宋长晏步履跄踉地朝里面走去。
他漫无目的地在院中游转一圈, 最后停在了章盈的寝屋前, 稍作迟疑后,推门而入。
门扉开启, 熟悉的气味即刻将他包裹, 如迎面而来清冽的凉风,缓解了些许热意。他从风而服, 缓步走到床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床上。
他难耐地闭上眼,可宛然在目的,却都是她的眉眼温情。
***
在徐府用完晚膳,章盈留下陪徐老夫人说了会子话。
正要起身离开时,突然见景明院有人前来。听完他的话,她匆忙地辞别徐老夫人,快步出了徐府。
来报信的下人只说了个大概,她忐忑不安地乘车回到景明院。下车一见谭齐,她忙开口问道:“五爷怎么了?”
谭齐未明说,只含糊道:“五爷赴宴时不慎被下了药,情况有些不妙,您还是亲自进去看看吧。”
“怎么会被下药?”章盈听到这二字忽地慌了神,脑子里全是些不好的念头,边走边问他:“去请大夫看过了没有?可有性命之危?”
谭齐是宋长晏最得力的下属,向来能揣摩出他的心思。心头闪过他的嘱咐,避开大夫不谈,回道:“五爷在屋里不让我们进去,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大清楚,还望您辛苦过问几句。”
“这般紧急了,怎还由着他?”章盈听了他的话又惊又急,回头对碧桃道:“碧桃,你赶紧去请一位大夫来。”
吩咐完,她加快了步子朝自己屋里去。
进了门,昏黄的烛光下,她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躺卧在床上。她稳下心神,抬脚走到床边,低头端量他。
宋长晏双目紧闭,一袭月白色的衣衫衬得他越发丰神俊逸,如误入凡尘的谪仙。他额上覆着一层细汗,殷红的双唇微微张启,双颊也泛着不自然的潮红。搭在身侧的右手缓缓张开,掌心有几个月牙状的血痕,汗水和血迹混合湿濡。
她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着实被那异常的热度吓了一跳。
许是微凉的触碰惊醒了他,他徐徐睁开眼,眸色迷离地望着自己。
“你醒了?”章盈重新扯了帕子给他拭汗,担忧地问他:“谭齐说你中了药?是毒药吗?可有哪里不适?”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宋长晏置若罔闻,只是看向她的目光逐渐凝聚。绯色的唇几度启合,最后发出一句:“盈盈。”
之前他受伤时,章盈曾见过他高热不退的模样,与现在大相径庭。那时的他憔悴易碎,看上一眼便要挂虑心疼半晌。而眼前的他,却如一头濒临绝境的恶狼,即便伤痕累累,但仿若有一种殊死一搏的气势。
她露出疑惑的神情,“你怎么了···啊!”
话还来不及说完,她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随即被他紧紧压在了身下。
湿热的唇不由分说地印在她唇间双颊,急切地吞噬着她。
章盈回过神,失措地推拒他,“长晏!”
宋长晏胸口急遽地起伏着,粗沉的气息洒在她脸上,直到看清她慌乱的神色,才猛省过来。他撑开两人的距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半晌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我没事。”
两人身躯贴拢,章盈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异样,加之他这副神情,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从前在家时,她无意间听嬷嬷唠扯,说有的妾室为了争宠,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其中一样便是下迷|情的药。
思及此,她悬着的心落下一半,无论如何,只要没危及他的性命就好。她轻声安抚一般地道:“碧桃去请大夫了,她很快就回来。”
宋长晏道:“药性猛烈,大夫来了也没别的法子,挺过了今晚就好了。”
由下往上,章盈看到他额上颈上因忍耐而隐起的青筋,不禁出声问他:“是不是很难受?”
宋长晏凝睇她须臾,稍稍放开了她,起身坐在一旁,“是。药效发作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想要你帮帮我。”
章盈抿唇不语。她上一门婚事不过是个空架子,对男女之事,她一如未出嫁时那般谨慎。她不忍见他煎熬,却也做不到不顾一切。此刻心中天人交战,不见得比他好上多少。
顿了顿,宋长晏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我不想这么做。盈盈,我对你绝非一时兴起,想要的也不是朝夕的欢愉。”
说完,他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朝屋外走去。
概是浑身乏力,他走得极慢,及至屋中央,身后猝尔传来踟躇且赧然的话音:“我···我要怎么才能帮你。”
***
碧桃将大夫带回来时,已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娘子寝屋的门已经合上。
她想要上前去敲门,被守在外面的谭齐叫住:“不必了,五爷应当无碍了。”
碧桃狐疑地看向屋内:“当真无碍了,那五爷还在里面?”
谭齐没说话,算是默认。
碧桃心下一惊,而后又将大夫送走了。
屋内,烛芯“砰”地响了一声。章盈循声望去,只觉自己的双颊耳根和那红烛一般颜色了。
湿漉漉的帕子轻柔擦拭她的手,抹去上面附着的滑腻。
宋长晏揉着她磨得发红的掌心,口气歉疚地问道:“是不是弄疼了?”
章盈脸色又红了一些,嗫嚅道:“不是。”
宋长晏继而又耐心地为她净手,嘴上漫不经意道:“徐老夫人身子不知好些没有?”
“好多了,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会有不舒爽的时候。”
“或许也是操心徐世子,毕竟他也老大不小了,婚事还没着落。”
章盈感觉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想起上次被他撞破的场景,启唇道:“徐世子之前不过是玩笑之言,你别放在心上。”
宋长晏问她:“那周姑娘对我,你也不会放在心上吗?”
章盈想了想,遂道:“六姑娘即便是喜欢,也不应当用这样的手段。”
眼见手上干净了,她欲抽回手,“天色已晚,你回去歇息吧。”
宋长晏收手握住她不放,“只怕还不能睡。”
他引着她的手放回原处,那里一如方才,剑拔弩张。
章盈杏眸睁大,“怎么又?”
宋长晏状似委屈道:“六姑娘下足了分量,少说也得四五次。”
“啊?” 章盈的怜悯之情早被羞耻心消磨得一干二净,借故推辞道:“我手疼,你不如自己···”
“也不必全用手。”宋长晏半哄半就地抱着她坐到自己腿上,“还有很多法子,我慢慢教你。”
第45章 第 45 章
离开章府之后, 章盈睡得一向不算安稳,但现下一睁眼却已是天亮。
树梢的雀鸟叽叽喳喳,她睡眼惺忪地盯着床内侧的垂帐瞧了一会儿, 倏地听到其中插入了一道细微的翻书声。
她豁然清明,浓密的眼睫一闭, 继续睡起来。然而越是这般想, 头脑却越清醒, 昨晚那些荒唐事挥散不去。
她怎么会想到,平时温和的人,竟也有如此凶狠的时候。
嘴上说早些弄出来好让她歇息, 动作便愈加恣肆, 哄着她唤了一声又一声“晏郎”后, 方才偃旗息鼓。她靠在他肩上,待他急遽的心跳稍有平缓,强劲有力的大手复又握在了她腰上, 循循善诱地在她耳边教她另一种法子。
他说是四五次, 便真就一次都没少。
她悄然无声地拉高了被子,遮住发红的耳根, 心里想着他公务繁忙, 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
等到她闷得险些喘不过气,一只手替她轻柔地拉下了被头。
宋长晏衣着整齐地坐在床边, 余下那只手捧着一本书, 低头对她道:“若是睡不着了,就起来吧。”
章盈慌忙地揪住被沿, 掩着下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澄澈明净的眸子,无辜地看着他, “你怎么还没走?”
宋长晏闻言手一顿,“你现在是不是不想看见我?”他神情有些失落,满是自咎道:“昨晚是我唐突,本该回宋府去的,可那药在中途便发作得厉害,情急之下只得先来这儿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章盈松开被子,半坐起身解释道,“我没有怪你,我是说,你今日不用上值吗?”
宋长晏舒眉答道:“告假一日,不用上值。”
章盈“哦”了一声,手指不安地描摹着被上绣的花纹,片刻后才发觉被褥似乎换了新的。
“原来的弄脏了,睡前我换了床干净的。”
思及弄脏的缘由,章盈双颊发烫。岂止是床铺,他们两人的衣物也都污浊不堪,她没力气收整,又不想被碧桃见到这副景况,只迷迷糊糊记得宋长晏让她抬手翻身,想来是当了一回贴身伺候她的小厮。
盛名上京的宋家五郎,内宅中侍候人的精细活计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她正胡思乱想着,手背忽而一热。宋长晏揉了揉她的掌心,轻声问道:“那会儿我失了分寸,难免控制不住力道,没有弄疼你吧?”
说话时,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身前。
章盈脑中轰然,胡乱地摇了摇头,“没、没有。”
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转开话头问道:“你在看什么?”
“闲来无事,看到这本账簿,便随手翻看了几页。”宋长晏将手里的书放到床头,体贴地略过她的赧然,揭过这话不提,接着道:“记得很清楚,你很适合做这个。”
是她铺子上的账本。章盈道:“是铺子里管事的掌柜得力。”
宋长晏笑笑,想到了什么一般地问她:“我听谭齐说,有宋府的人去铺子里找过你,是三哥院里的人?”
章盈回思少时,点头道:“是,他叫哑奴,虽然是宋允默身边的人,但我想他不是坏人。”
宋长晏不置可否,只是道:“他是三哥的人,曾帮他做过不少事,我怕三哥有心报复,借用他对你不利。”
他的话言之成理,章盈未想过这一层,应道:“哑奴曾提醒过我小心宋允默,不像是他的心腹。不过事无绝对,我会留意的。”
宋长晏颔首,耐心叮嘱道:“出门时让谭齐寸步不离地跟着,如果他不在,也要让旁人同行,我不愿再见你有任何危险了。”
章盈神情一动,回想昨夜的经历,觉得谭齐更适合保护他,“还是让谭齐跟着你吧,我少出门就是。”
宋长晏没再说话,算作默认。
章盈看了一眼窗外,“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时末。”宋长晏问道:“饿不饿?我让人送来早膳。”
章盈道:“让碧桃进来吧,我想沐浴。”
昨夜起了一身汗,她身上黏糊糊的,极不舒适。
“好。”宋长晏起身离去,走出几步,他停下脚步,回过问她:“盈盈,你我虽还不是夫妻,但昨夜那般,可算作情定?”
章盈犹豫一瞬,而后抿唇点了点头。
宋长晏极为认真道:“现在时局未定,等一切安稳下来,我们就成婚。”
***
徐翎打胭脂铺前第三次经过,稍作迟疑后仍是走了进去。
头两次他进来时已经说明过来意,铺子里的伙计认识他,招呼道:“徐世子。”
徐翎微点了点头,问道:“你们东家现在铺子里吗?”
章盈如今的处境他是清楚的,昨晚她行色匆匆地离去,还来不及与他辞别。他心下担忧,但又不知道她安身所在,只打听到了她名下的一家铺子。他一早便来询问,谁知伙计说东家不在,至于何时会来,他也不知晓。
伙计道:“她这时在忙,您稍等,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烦劳了。”
伙计进去里间,留下徐翎忐忑在外等候。他时不时盯着那道青灰色的帘子,生怕会错过从里走出的人。
未过多时,帘子翻动,从里走出的人面如冠玉,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如沐春风。
及至身前,他稍一作揖,“徐世子。”
徐翎如何也没想到,章盈已经离开了宋家,却还会与宋长晏有联系。他如梦方醒般地平复容色,回之以礼,“宋大人。”
宋长晏随手一挥,伙计便意会退下。他轻门熟路地带着徐翎朝里头会客的厢房去,到了屋门口,徐翎心已凉了大半。
落座后,宋长晏不动声色地欣赏了一番他的神情后,才一副主人家的做派问道:“不知徐世子来此有何贵干?”
到底是侯府世子,徐翎迅速恢复过来,面色如常道:“昨晚盈娘子离开徐府得匆忙,祖母还有几句话忘了说,特意托我来相告。”
“哦?不知老夫人有什么话?可由我来转告。”
“盈娘子如今已不是宋大人的二嫂,有些话恐怕不太方便对宋大人说。”
宋长晏点头,眉眼含笑道:“徐世子所言极是,既不是叔嫂,我的确不便多问。”
末了,他话音一转:“只是盈盈昨晚累着了,现在小憩,徐世子若想亲口告诉她,还需等一会儿。”
乍然听到这句称呼,徐翎当即变了脸色。宋长晏话里话外的意思旖旎,摆明是故意说给他听的,真假未知。他冷声道:“宋大人知情达理,应当明白谨言慎行的道理。”
“我不过实话实说,徐世子何必动怒。”宋长晏俨然气定神闲,悉心阐明:“昨夜我身子不适,所以盈盈才会着急回来,若搅扰了徐老夫人的兴致,哪日我亲自登门致歉。”
“你···”徐翎大为惊措,想要斥责他几句,却发觉自己也无甚立场,继而愤愤道:“听闻宋大人与周家姑娘好事将成,既然如此,又何必招惹别的姑娘?”
宋长晏笑道:“我以为徐世子是难得的聪明人,怎的也会信望风捕影之事。”
“真假与否,宋大人心中自然明白。”凭宋长晏如今的地位,他如何会娶章盈做妻子?只怕是公主都娶得!
宋长晏抬眸睨他,依旧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那徐世子便拭目以待吧。”
徐翎愤然起身,拂袖而去。
谭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忧心道:“主子,徐世子这般气恼,会不会影响荣家翻案之事?”
毕竟明面上,徐家才是翻案的主使者,事情的推进还需借助他们之手。
宋长晏冷笑一声,语气轻蔑道:“徐家现在还轮不到他说话,难不成我还要好言好语哄着他?我就是要他明白,他自己没本事,就别奢求旁的。”
再回里屋后,他已换了另一副面容。
章盈停下手中的笔,仰首问他:“徐世子走了?”
“嗯。”
“你不是有正事与他商讨,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
午后宋长晏与她一同来铺子上,听到伙计说徐家世子今日来找过她几次,宋长晏随口说了句“徐世子倒是痴情”。于是当伙计禀告徐翎又来时,宋长晏说有正事与他交谈,章盈便让他去见人。
宋长晏坐到她身旁,“总共也就几句话,费不了什么功夫。”
他说话做事有尺有度,章盈不多在意,继续翻看书页。
良久,都未听到他有何动静,章盈抬起头,撞上他灼烈的目光。
与昨晚上看她时别无二致。
她心中一紧,“怎么了?”她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药性还未过?”
宋长晏听她这么一问,顺着道:“好像是有些。”
然而章盈却不会再上当,正色道:“对面就是药铺,那药那么厉害,不如去让大夫看看吧?”
宋长晏吃瘪,改口道:“好像也没什么了,不必看大夫。”
章盈闻言不再追问,低头又看起来。
须臾,她听到他悠悠说了一句:“盈盈,何时我们才能做一回真正的夫妻?”
第46章 第 46 章
章盈盯着书页, 却是一字都看不进去了。
她面上微微发烫,正不知如何作答时,便听见屋外谭齐敲响了门, 说有事禀报。
两人相处时,若非必要, 谭齐等人少有打扰。章盈是以体谅道:“或许是有什么要事, 你去看看吧。”
宋长晏看了一眼她若释重负的神情, 应了一声“好”后,抬脚往外走。
屋门再合上,章盈长吁一口气。
昨夜她都那般迁就他了, 他怎还惦记着夫妻之事?
未几, 宋长晏折身而回, 眉梢带有藏不住的欣喜。
章盈好奇地抬头问:“怎么了?”
宋长晏扬起唇角,大步走到她身前拥住她,话音仿佛颤抖一般, “盈盈, 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什么?”章盈犹豫着回抱他,切实地感受到他的激奋。
俄而, 宋长晏恢复少许, 语气如常地开口道:“是桩公事,忙了许久, 现在才有进展。”
章盈笑了笑, “那的确值得高兴。”
宋长晏稍稍放开她几分,低下头凝视着她, 款语温言道:“我知道现在要你将自己托付于我还太早, 我不怕等。等忙完这件事,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语重情深, 若说未曾心动便是假话。章盈轻咬着下唇,犹豫未决地看着他,“可是,你父亲,国公爷他会答应吗?”
宋长晏面色从容地又抱住了她,“不必在意他,往后宋家的人,你都不必理会。后面我可能会忙些日子,有空就来看你。”
***
荣氏一案,朝中大致分为两派。一是以宣平侯徐家为首,搜集了一堆证据,支持旧案重查;一是以章泉承头,奉拥先帝遗命,发对费财费力盘根究底。
争论数月,当今圣上还是答应了重查此案,只是若最终没查出什么,便要治徐侯爷的罪。
章府。
章泉忿然地将一撂纸扔在卢楼脸上,“废物!上回我几番叮嘱,务必要你除掉宋长晏,你是怎么办事的!”
他实在小瞧了这人,借着宋晋远的势力,拉拢朝中那么多人帮他说话。他真实身份昭然若揭,倘若真让他洗清了荣家的罪名,那他大皇子的地位恐怕不日便要恢复。
“主子恕罪。”卢楼不偏不倚地受下,弓着头道:“那夜三姑娘也在场,我们几人一方面要与宋长晏缠斗,另一方面又要留意三姑娘,这才一时失手。”
章泉气极,“我早和你说过,不必顾念她。你以为宋长晏留着她是做什么?不过就是为了以她为把柄,拿捏住章家,我若要妇人之仁,岂不是正中了他的计。”
卢楼回想那夜的情形,道:“那晚宋长晏一直护着三姑娘,我看他并不像是完全利用她。”
章泉嗤笑一声,“你懂什么,宋长晏是荣氏之后,心底里只怕是恨极了章家,难不成还会钟意于仇人之女?你再派一批人出手,这次势必要斩草除根。”
卢楼踌躇道:“如今他身边守卫森严,怕是不好下手。”
章泉沉吟半晌,精明的目光如两支箭射向他,“当真如你所说,宋长晏在意章盈?”
“确是如此。”
章泉道:“既然如此,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对宋长晏出手,便想办法利用章盈···”
他话还未说完,书房门口便“咚”的一声响,伴随着碎瓷的声音。
章泉警觉地望过去,随即朝卢楼使了一个眼色。
卢楼迅速打开门,身形一顿,“夫,夫人。”
守在门口的下人不知何去,程氏僵滞在原地,脚边是打翻的参汤。她发抖地指着章泉,含泪的双眼满是错愕,“章泉,你究竟还是不是人!”
章泉脸色一沉,吩咐卢楼:“送夫人回房。”
程氏一手拂开卢楼,进屋质问道:“她是你的女儿,你怎么忍心?”
章泉恼羞成怒,“她忤逆我时,何曾想过我是她的父亲!”
“忤逆你?”程氏不复从前婉和的模样,直言道:“只因她不愿在宋家继续受委屈,这便是忤逆你?”
章泉紧抿着唇不语。
程氏继续道:“当年荣家一案,真相是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朝中之事我插手不得,但你若想将我女儿牵连其中,那我一万个不肯!”
章泉脸色变了变,不再看程氏的脸,只叫卢楼强行将她带下去,好生看管。
***
景明院,章盈右眼皮兀地一跳,没由来一阵心慌。
薄暮冥冥,碧桃步履欢快地从外走进屋,手里捏着一封信,“娘子,是夫人派人送来的。”
章盈接过信,“阿娘?送信来的人可有说什么?”
不知为何,这时听到母亲的消息,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碧桃道:“那人只是府里的马夫,行色匆忙,给了信便走了,连句话都不肯多说。”
章盈闻言连忙打开信封,信纸上的确是母亲的亲笔,只是字迹潦草,一看便是仓促写下的。
她细细看完,神情一点点凝重起来。
碧桃担忧问道:“娘子,夫人说了什么?”
章盈蹙起蛾眉,“阿娘说,让我赶紧收拾细软,酉时末在城南等她。”
“城南?”碧桃不解,“夫人是要带咱们走?可···可五爷那怎么办?”
章盈亦是困惑,好端端的,阿娘怎么会要带她走呢?
这般想着,她还是让碧桃收拾了个轻便的包袱,就算真要出门,也勉强够用。继而她又叫来院里的管事,让他去宋长晏那通传一声。
宋长晏如他所言,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偶尔抽空来一趟,均是满面倦容,像是几夜没睡好一般。她心疼不已,就让谭齐回他身边帮忙,自己尽量少出去。
过了酉时,他还未现身,章盈只得由院里的守卫护着,带着碧桃先行出门。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悄悄驶出了章府后门。两炷香的功夫后,守在程氏门口的人才从昏迷中清醒,眼见屋门大开,连忙去章泉面前禀明。
“夫人在小的晚膳里下了迷药,等我们醒来时,夫人已经不见了。”
“混账!”章泉大怒,思前想后,交代道:“马上带着人去追,快速封闭城门,必得带回夫人。”
不用多想,程氏定是去见章盈了。这母女二人见一面倒是无关紧要,他最怕的便是宋长晏从中作梗,借此与程家搭上关系。
那时才真是猛虎添翼,难以应对。
第47章 第 47 章
章盈担心母亲有急事找她, 故而提前了半个时辰到城南等候。
到了约定的时辰,两辆不起眼的灰帘马车疾驶而来。
日头早沉了下去,周围来往的行人零零星星, 碧桃举着灯笼,欣快地指着前头喊道:“娘子, 你看, 是不是夫人来了?”
章盈循着望过去, 借着不甚明亮的光线,看见马车远远趋近,前头的车夫的确是章府的人。
“是阿娘。”
转眼车身便停在了眼前, 深灰色的帘子拢起, 程氏由内伸出头, 看清章盈之后,总算松了一口气。车内还有郑嬷嬷和章瑾,章瑾那张肉乎乎的小脸也探了出来, 甜甜地唤了一声:“阿姐!”
章盈笑着应了她一声, 转而对程氏道:“阿娘,这是为何?”
程氏一改端庄的仪态, 脸色焦急对她道:“盈儿, 今晚咱们必须走,离开上京。”
“离开?”虽早有预料, 陡然听到她说出口, 章盈还是不禁诧异,“为什么?”
多停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险, 不等程氏答话, 车夫敦促道:“夫人,有话不如路上说, 赶紧出发吧!再晚只怕就走不了了!”
程氏不再多言,只道:“你先上后头那辆马车,晚些我慢慢给你解释。”
立刻就要走,那定然是无法见上宋长晏一面了。
章盈看了一眼清冷的街道,还是依言与碧桃上了马车。无论如何,阿娘总不会害她的。
刚坐稳,车轮就由慢及快地滚动起来,迫不及待地朝上京城外驰去。
走出一段路程,章盈从车窗往回看,城南的大门已经关上了。路旁形状各异的树枝如暗夜中的鬼魅掠过,张牙舞爪,宛若下一刻便要将她们吞噬。
她惴惴不安地坐直身,似乎还有些没缓过神。
她就这么离开了上京,连一句告别都未亲口对他说。他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怪她?
车子颠簸,碧桃将软枕塞在章盈腰后,忧心悄悄道:“娘子,咱们就这么走了,五爷那该怎么交待?”
章盈道:“我给下人留了话,要他不必担心。等到了地方,再写封信给他报平安就是。”
对宋长晏的挂念是其次,眼下她殷忧的是母亲,她如此起急,定是有什么要紧的缘由。
约莫驶出几里路,天彻底黑了下来,地势逐渐陡峭不平,坐在车上也有些吃力。
车实在颠得厉害,碧桃眼见章盈在车壁上磕了几下,正想嘱咐车夫慢点,一掀帘便看到车夫浑身一僵,双手垂下,歪倒在了一旁。
细看之下,他心口插着一只箭,俨然已没了气息。
“啊!”
碧桃惊惶叫出了声,缩回了车里,被吓得险些说不出话。须臾,她才口齿结巴,“娘,娘子,有人杀死了车夫!”
话音刚落,杂乱的马蹄声自侧方传来,一团团火光逼近。
失了掌缰的人,受惊之下,马匹茫无方向地奔驰。混乱中,章盈竭力镇定心神,艰难地挪到车前。就在她将要够到缰绳之时,车轮碾过一块石头,车身骤然一震,朝一侧倾倒下去。
章盈与碧桃双双滚出车外,朦胧的火光中,她看到几人骑着马朝自己而来,其余的人,则是挥鞭奋力追赶阿娘的马车。
***
刑部灯火通明,大小的官员翻找整理着案卷,未敢有一丝松懈。
宋长晏一身官服,与刑部尚书商讨案件细节。谭齐形色仓皇地走到他后侧,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宋长晏神情一凛,继而迅速恢复平静,歉意地对刑部尚书张大人道:“家中有急事,我得赶回去一趟,还望张大人见谅。”
张大人道:“不打紧,宋大人请。”
宋长晏微微颔首,转身阔步出了刑部大门。边走,他边沉声问道:“她们出城多久了?”
谭齐答道:“约莫半个多时辰,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知道为何出城吗?”
“据说是章夫人临时托人来信,让盈娘子去城南,随后就带着她出了城,还不许我们的人跟着。”
宋长晏不悦地蹙起眉,“以后明里暗里,安插人手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连官服都来不及换下,他翻身上马,径直朝城南的方向奔去。
***
等眼前人走近,章盈看清他的脸,毫无意外道:“卢护卫。”
卢楼,又是父亲的手笔。
卢楼不再遮掩,开口道:“三姑娘,请随我回去。”
章盈不为所动,“回章府吗?我与父亲断绝关系,怎还要我回去?”
卢楼:“老爷只是一时气话,心里自然还是惦念三姑娘的。”
章盈冷笑一声,“所以上次父亲派卢护卫来追杀我,也是因为惦念我?”
卢楼眉心一动,“属下是冲着宋长晏而去,不会伤害三姑娘。”
夜幕笼罩下,四周静悄悄的,静得仿佛还能听得见前方追赶的马蹄声。
卢楼在章家已有三十余载,章盈每回去见父亲,几乎都能看到他。她不信他是个冷血无情的人,顿了半晌,她问道:“卢护卫,阿娘为何要离京,父亲究竟做了什么?”
卢楼沉默少时,旋即道:“夫人与老爷发生了几句口角,一气之下才离开了府。”
章盈自是不信,平整心绪后道:“天黑路险,你让人别追了,免得出什么差错。”
卢楼点头应允,仍是道:“那请三姑娘先随我回府,夫人也会尽快回来。”
章盈摇了摇头,“我不会回去。”
卢楼神情一动,“三姑娘,宋长晏绝非善类,他只是在利用你。”
章盈抬头问他:“他利用我什么?”
“他···他是为了荣家一案。”
“又是荣家,父亲当年如果是铁证如山,现在为何又要害怕旁人翻案?”
卢楼欲语还休,最后还是噤声。
章盈不再多问,也不肯同他回府。
卢楼无法,情急之下说了一声“得罪了”,随后一记手刀击在章盈后颈。他伸手扶住了晕倒的章盈,正要将她送上马车,忽而肩上一阵刺痛。
他回首一看,一箭深入肩胛,鲜血汩汩直流。
箭射来的方向,暗紫官袍青年挺身马上,正搭上第二只箭。
卢楼顾不得疼痛,回身一闪,避开了正对面门的一击。
然而更多的箭羽飞来,叫他应接不暇。
宋长晏等人堵在路中,各个手持利刃。他只身离开尚有几分希望,若带上昏迷的章盈,绝无可能。
深思熟虑后,卢楼轻手放下章盈,在一众下属的掩护下,隐身于黑暗中。
“追!若是抓住,不留活口。”
宋长晏吩咐完,一把扔下弓,下马走到章盈身前,将她抱回马上往回走。
“派人去追,务必救下章夫人。”
第48章 第 48 章
回到景明院时, 章盈还昏睡着。
宋长晏坐在床边,脸上再没有官场中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在这世上立足,他学会的一件事便是持筹握算, 务求事事尽在掌握之中。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荣家不日便能翻案, 就连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近在咫尺。可偏偏就于她, 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机, 却仍觉履薄临深。
或许是人性贪婪,一开始,他只想着能留她在身边, 时常相见就足够。可深陷泥沼, 又怎能轻易脱身?
他贪恋于她给予的信赖、偏爱, 再不得自拔。越是喜欢,便越害怕一切只是春梦一场,梦醒之时, 她会不会就像今晚这样, 毫不犹豫地离开?
他垂眸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
屋外。
碧桃忐忑地来回踱步, 搜肠刮肚地琢磨说辞。
凭方才一路上五爷冷峻的神情, 他定然是动了气的,只是不知道这气是对前来劫持的人, 还是对娘子。可她私以为出城的事怪不得她们, 夫人那般郑重其事,不由分说就要娘子随她一起走, 娘子又如何能推拒。
思前想后, 她还未找出应对之词,就见宋长晏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一身官袍威仪, 只是沉着脸往那一站,周身的压迫感便让人腿肚子发软,不禁想一五一十全招了。
碧桃喉头发紧,诺诺唤了一声:“五爷。”
宋长晏心中却是另一副计较。章夫人此番要带走章盈绝不简单,多半是收到了与他有关的消息,才着急带着章盈离开上京。
要他悬心的是,那半个时辰内,章夫人究竟有没有对章盈透露一字半语。
他缓了几分脸色,问道:“你家娘子三翻四次遇险,你怎么不劝着,还由着她这个时辰出城?若不是下人禀报及时,现在会是什么后果?”
碧桃做错事一般低下头,解释道:“是夫人要娘子立即随她出城的,娘子还等了五爷许久,实在赶不及了才走的。”
宋长晏不动声色地继续问:“章夫人是为何?”
碧桃摇摇头道:“夫人还未来得及说。”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宋长晏舒眉,“先进去照看她吧。”
言毕,碧桃如获大赦,快步进了屋。
***
及至三更天,谭齐才带着人归府。
书房灯亮着,他迈进门,见宋长晏坐在榻上,一手撑额阖目休憩。
主子这段时日的确劳累了。他静立在一旁,想等他睡醒后再禀明。
少顷,榻上的人闭着眼启唇问道:“人找到了吗?”
谭齐低下头,“属下无能。”
宋长晏兀地睁开眼。
谭齐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接着道:“夜路难辨,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章夫人马车的踪迹,最后沿着车痕跟到了悬崖边,在地上发现了这个。”
宋长晏抬眼望去,是一只翡翠手镯。
“从崖口的痕迹上看,章夫人应当是连带着马车一同坠下了悬崖。属下已经派人连夜搜索,只是崖下地势崎岖,不一定能发现踪迹。”
宋长晏神色凝重,“确定是掉下了悬崖?”
谭齐:“是,其余方向我们反复检查过,没有马车行驶过的迹象。追赶章夫人的那批人也全部捉住了,里面没有她的身影。”
宋长晏站起身,抬脚朝外走,“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路过谭齐身侧时,他猛然顿下脚步,拿起他手中的镯子,沉思片刻后道:“这件事不要向别人提起。”
“是。”
“另外,”宋长晏遂又吩咐道:“刑部那边已经没问题了,重审就在这几日。章泉老谋深算,就算推翻了案子,他也有办法全身而退,我们暂时奈何不了他。你明日去见一趟舅舅,让他安排人在城中散布消息,就说六皇子有君主之相,将他捧得越高越好。”
近来朝中屡屡提及立储之事,诸位皇子中,自然是六皇子呼声最高,只因他身后站着的是章家。
当年皇室惧怕荣家权高盖主,今时今日,章泉又何尝不是在步荣氏的后尘。这样的道理,他那位皇帝父亲心里比他更清楚。他前番几次试探皇帝的心意,为的就是提醒他,他在外还有个能抗衡章家的儿子。
***
恶梦缠身,章盈睡得极不安稳。
睡梦中,她一会儿看到阿娘满身是血地站在自己面前,让她快走;一会是卢楼狰狞的追杀。
她遽然惊醒,冒出一身冷汗。
后颈还在隐隐作痛,顶部是熟悉的帐帘。
她茫然地左右看了一眼,见到躺在身侧的人,鼻头一阵发酸。
宋长晏还是昨晚那身衣裳,连被子都没盖,就这么面朝着她侧身睡着。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做了什么忧心的梦。
章盈想碰一碰他,刚伸出手,就见他眼睫一动,顿时睁开了眼。
宋长晏睡得轻,又时刻留有一分警觉,看清眼前的面容后,目光蓦然柔和。他撑起身,“盈盈,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适?”
章盈摇了摇头,情不自禁地埋进他怀里。她一张嘴,说出的话带有些许哭音,红着眼眶问道:“阿娘呢?她有回来吗?”
宋长晏感受着怀中的温度,温声道:“你放心,章夫人已经被谭齐救下了。”
章盈大喜过望,抬起头问:“真的?那她人呢?”
“我怎么会骗你。”宋长晏取出那只玉镯,“这是章夫人交给我,托我转告你不必担心。她留在上京不安全,我已经派人一路护送她去了扬州,你姨母那里。”
章盈仔细看着玉镯,它的确是母亲时常戴的。
“那···那她有说为何要走吗?”
宋长晏垂下眼,“或许,是因为章大人。”
章盈悲愤道:“又是父亲,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但要伤害她,现在连母亲也不肯放过。
宋长晏没说话,沉默须臾,“昨晚那些人谭齐抓回来了,等会儿审问他们,便就知道了。你先休息会儿,我去换身衣裳。”
章盈轻轻地“嗯”了一声,望着他的背影,脑中乍然回响起卢楼昨晚对她所说的那句话。
“三姑娘,宋长晏绝非善类,他只是在利用你。”
第49章 第 49 章
许是那身官服太过惹眼, 与平日里温润的他差别太大,章盈忽地想起了父亲。他穿上官服之时,也是满脸严肃, 给人一种无以复加的矜贵感。如今想来,那是沉浸权势之后, 目中再无旁物的姿态。
宋长晏他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吗?
章盈心神不安, 不由得唤了一声:“长晏。”
宋长晏闻言顿住, 回过头道:“怎么了?”
眉眼关切,分明还是素日的模样。章盈暗道自己是在游思妄想,迟疑着问他:“我还是放心不下, 我想去扬州见见阿娘。”
宋长晏没有立时回复, 折回到床边坐下, 看着她认真道:“盈盈,现在我在上京的势力远不如章大人,能顺利地送走章夫人已是勉强, 若此时你也离京, 我怕路上会有不测。”
章盈愈发不宁,“我知道一条前往扬州的水路, 是我外祖程家运走的, 我跟着商船一路,不过三五日就能到扬州。”
宋长晏略蹙起眉, 语气硬了几分, “水道稍有不慎便会船毁人亡,你要我如何放心?”
章盈一怔, 少顷过后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走?”
宋长晏默然不语, 俄而垂眸黯然道:“我的确是挂虑你的安危,也···也怕你若真的去了扬州, 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章盈不料他有这样的念头,不解道:“怎么会呢?待我见了阿娘,在那至多住上一个月就回来。”
既然决定了和他在一起,不管前路会有多少崎岖坎坷,她都不会轻易撇下他。
宋长晏缓缓抬起眼直视她,“昨夜在刑部,当我听到谭齐说你离开后,你知道我脑中想的是什么吗?”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我想总会有这么一日的,你有了更好的去处,便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只不过早晚罢了。你答应与我成婚,也只是感激我帮过你,哄我开心是不是?”
他每多说一句,章盈心中的歉疚就多一分,她分辩道:“不是的,我如何会骗你。当时阿娘言语急切,连与我细说的时间都没有,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想的是等安定下来,再想办法告诉你。”
“那既然不是骗我,有什么事我与你一起面对,否则如何相守一生?”宋长晏轻轻握住她的手,“这样吧,你写封书信,我让人送往扬州。等章夫人抵达,见到信后自然会回复。”
章盈犹豫再三,最终颔首应允。朝中之事已让他劳碌,她确实不应该再给他添乱。
“那我现在就去写信。”
宋长晏道:“不急,我们先审问昨晚抓住的劫匪。”
***
半个时辰左右,谭齐就将人带上。
那名劫匪身上伤痕累累,显然是受了不少罪。想来也是,章府的护卫均是经过精挑细选,口风严紧,如若不吃点苦头,怎会乖乖招认?
章盈瞥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宋长晏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绪复杂。即便对方罪有应得,她仍会不忍,太过心善不是什么好事。
他由上而下,睨着跪在地上的劫匪,从容道:“说吧,如实交代,或许可以留你一命。”
劫匪身上微微发抖,颤不成音道:“是,是相爷的命令。”
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章家的一家之主,章泉。
章盈竭力压下心底的不适,回过头看清了他的脸。这人想来不是经常出没章府,面生得紧,章盈似乎一次也未见过他。她忍不住开口问:“相爷为什么要这样做?夫人又为何要离府?”
劫匪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道:“夫人知道了上次相爷派人险些伤了三姑娘你的事,便和相爷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就带着人出府。相爷担心这事泄露出去,有损府上的名声,才让我们在路上拦住。”
所以母亲带她走,也是因为担心父亲再次伤害她。章盈又问:“那上次又是为何?”
那人依然埋着头答道:“相爷知道你与宋大人有联系,荣氏旧案,他担心宋大人当真查出了什么,或者以你为要挟,故而让我们出手。要么除掉宋大人,要么带你回去。”
宋长晏接着又问了他几句,他都一五一十答了出来,背后指使无不指向章泉。该说的都说完后,宋长晏让谭齐将人带了下去。
他的话虽然都说得过去,但不知为何,章盈心中却隐约觉得古怪。仿佛一切太过合理后,反倒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宋长晏掠过她的神情,“还有别的想问的吗?”
章盈抿唇,犹疑一瞬后摇了摇头。
事实就在眼前,她又有什么不信的呢?卢护卫不就两次出现在她面前么,他口口声声说宋长晏是在利用她,未免有些好笑,为了让她回去,父亲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自初嫁入宋府,他们之间有交集以来,宋长晏待她便是如此,甚至几次三番救她于水火之中。若是利用,他总该有所索取,而非事事迁就。
况且她现在章府三姑娘的身份几乎没有了,无才无势,除了她这个人以外,当真是没有其余可被利用的了。
晚春的朝晖一日日热了起来,却照不散这一室的寒凉。
是啊,父亲怎么会不怕呢?他怕众人知道,人前高高在上的相爷,背后竟然这般不择手段。
她只觉得疲惫,同时庆幸阿娘已经带着阿瑾去了扬州,不必再牵涉其中。知晓了缘由,她抬头对宋长晏道:“公务繁忙,你赶紧上值去吧。”
宋长晏点头,神情坚定,“事情很快就能结束了,以后我每天都陪着你。”
“好。”
早些结束吧,自从这件案子开始,一切好像都变了。父亲,整个章家,与以前再不一样了。
临行前,宋长晏叮嘱道:“最近外面不安稳,若无必要,你就别出门了,否则真有差池,我如何向章夫人交待。实在闷了,就让谭齐带人跟着你,总之不要独自出去。”
章盈将写给阿娘的信交于他,“我知道了,你在外也要多留心。”
宋长晏接过信笺,出了景明院之后,把信给谭齐,“放进书房。”
谭齐应了一声,“主子,搜寻的人回禀,说暂无进展。崖下有条流势汹涌河,估计章夫人凶多吉少。”
宋长晏沉着脸,“消息保密,千万别让她知道,那些人也尽快处理了。”
他说的那些人,就是带到章盈面前的劫匪,实则全是他安排的自己人。昨夜抓住那些人口风紧,套不出半点话,早就没了命。主子安排这一出,无非是太过在意章盈,怕她起疑心,这才半真半假地编的话。
“是。”
“另外,她若要出府,命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有任何动静立即通知我。”
经此一事,宋长晏确有些乱了阵脚,他目前想不出更好的解释能够安抚章盈,只得采用最粗鲁的办法,尽量避免她与外人接触。
谭齐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仍旧说了一声“是”,遂又道:“只是事成之后,天下尽知,恐怕瞒也瞒不住了。”
只要翻案成功,接下来他便极有可能恢复皇子的身份,乃至登上太子之位,届时整个上京又会谁人不知?
宋长晏默然不语,良久后道:“那时她就是未来的太子妃,自然会知道。”
***
宋长晏说那封信寄出去后,章盈便每日都盼着阿娘的回信,堪比度日如年。
阿娘走的是陆路,脚程要比水路多上三倍,估计来信至少也要半月之后了。
出门就要烦劳谭齐一直跟着,她索性清闲地待在院里。
春末夏始,院里的藤蔓枝叶繁密,细小的花绽于其间,坐在底下乘凉,最惬意不过。
有一日宋长晏傍晚来时,见她在藤下的石桌上趴着睡着了,便边抱着人往屋里去,边吩咐院里的管事,让他在花架下扎一个秋千,省的石桌冷硬,让夫人着凉。
管事嘴上说着赔罪的话,连连应承。
景明院里下人不多,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只是其中懂得木匠手艺的的确不多。他们这间院子虽然不大,可自从这位夫人住进来后,衣食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哪怕是他随口说的一个秋千,也万万马虎不得。
翌日一早,管事便先问了章盈的意思,确认了她喜欢哪有的款式材质,随后出门寻了家靠得过的木匠,让他尽早上门来做。
午后,木匠便上门。
他身后跟着位人高马大的徒弟,帽檐遮得几乎看不清脸,两条长臂拖着一车的木材,身上还挂着一个装器具的袋子。
主子吩咐过不许生人入内,管事叫了两名得力的小厮接过木材车,对木匠道:“周大匠,真对不住,这只能您一人进去,这位徒弟还请在外等候。”
周大匠以为这大户人家不喜人多嘴杂,解释道:“这位徒弟是我新收的,话少踏实,不会扰了贵人清净的。”
岂止是话少,简直就是不会说话。
管事道:“正因是新人,所以才进去不得。不瞒您说,若不是知道你是老熟人,这回活我们都不会劳烦您。”
景明院给工钱向来阔绰,周大匠可不敢得罪了这个大顾客,连忙道:“是,想当初这座院子还是我师父亲手建造的,那图纸都还压在我书桌底。”
他回身对徒弟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
大门关上后,哑奴滞留少时,随即快步跑回了木匠铺。
上次被追杀时他侥幸逃脱,但后背却狠狠挨了一刀,伤口还未痊愈,因此他动作略为不自然,别别扭扭地显得有些滑稽。
他不顾街上行人异样的眼光,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景明院的图纸。
第50章 第 50 章
自险些被劫持那日过后, 景明院的人手就足足多了一倍,各处都有人值守,莫不是说刺客, 就连鸟雀也难飞进一只。
章盈心里明白宋长晏是好意,可这如同监视犯人一般的保护, 也着实令她不自在。
晨时管事照例送来了胭脂铺的账簿, 他话不多, 送到后便一躬身就要离开。
章盈适时叫住他,“杨管事留步。”
杨管事恭敬道:“盈娘子有何吩咐?”
章盈斟酌片刻,开口道:“既然外面都有人守着, 这院子里的人就撤了吧。”她半是玩笑道:“碧桃年纪小, 脸皮薄, 有时夜里进进出出总不太方便。”
杨管事对她的话一向是有求必应,这回却面露难色道:“娘子有所不知,这是五爷特意吩咐的, 需得确保您的周全, 否则当真再有什么错漏,小的可担待不起。”
“这样吧, 五爷来时我会与他解释, 你尽管安排下去便是。”
杨管事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再坚持, 将守在她院子里的人统统撤了下去, 安插在了院外。
这几日天气热了不少,夜间章盈与碧桃时常坐在院里乘凉, 主仆二人百无聊赖地消遣时光。
星月交辉, 碧桃仰头观望满头繁星,满心欢喜地对章盈道:“娘子你看, 今天的月亮真好看。”
其实不过是寻常的夜色,只是她见娘子成日闷闷不乐,有时一出神便是半日,一声不吭的,她有意找话与她闲聊。
章盈抬头遥瞻,脸上不见几分喜色,半晌后喃喃道:“月明千里,不知扬州是否也有这样的月亮。”
碧桃知晓她在挂心夫人,宽慰道:“娘子放心,有五爷在,夫人一定会顺利到扬州的。现在是二十五,再过十日就是端阳,到时候指不定您都收到回信了。”
章盈缓缓收回视线,“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些不太安稳。”
“是不是憋在府里太久没出去了?不如明日我们出去走走?”
“再说吧。”出门也有人跟着,劳师动众的,不如不出去,“也不早了,回屋歇息吧。”
她信步往寝屋走,进门前,听到幽静的四周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气音。她警惕地循着方向望去,在屋檐廊角,有人站在柱子旁边,双唇微微张开,期盼似的看着自己。
陡然出现这么个人,碧桃当即吓得轻呼出声,慌忙地欲要叫人前来。
章盈挡住她,“别叫。”
借着梁上挂着的灯笼,她看清了那人的脸,诧异地试探道:“哑奴?”
话音落下,对方身形一动,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面容端正清俊,正是那日匆匆一面的哑奴。他抿唇露出一个笑,目光仿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澈。
景明院戒备森严,他乍然现身,决计不是走的正门。这样的情形下出现,照理说章盈应当怀疑他的意图,可许是他的神情太过诚恳,她卸去几分戒备,问道:“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哑奴重重地点了点头。
思及上次在铺子外的相遇,章盈猜测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吗?”
哑奴依旧点头。
这下轮到章盈犯了难,她不懂哑语,也无从推想哑奴的心思,实在不知如何与他交语。她只有臆断:“是三爷的事?”
毕竟他们之间的交集就在宋允默身上。
哑奴不做回应,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皱巴巴的纸,示意章盈,他想说的话都在里面。
章盈想到之前在宋府时哑奴就曾开始识字,没想到竟是这种用处。
她壮着胆子走过去,接过这些大小不一、褶皱不平的纸,看起了最上面那张所写的字。哑奴识字伊始,字迹属实不堪入目,她费力地看了许久,才依稀辨别出几个字:“五,不信。”
她蓦地抬头,“你是指五爷?”
哑奴坚明地颔首。
章盈沉默片时,犹豫不定地对他道:“那‘不信’是什么意思?”
看到这两个字,她脑中自然有联想。只不过那念头太过荒谬,连她自己也不愿相信,瞩望着哑奴,企图能从他神态中得到不一样的意思。
然而哑奴只是闭口无言地看着她,面容未曾有丝毫变动。
章盈继而道:“是不是‘不能相信’?”
哑奴徐徐点头。
一丝莫名异样的情绪自心底窜起,糅合这些时日的烦闷,缠绕在她心间。
不等她说话,一旁的碧桃不悦道:“你说不信便不能信吗?你又有何依据?莫不是有意来离间五爷和娘子的!”
哑奴神情一滞,指着章盈手中的纸,让她继续看。
章盈止住碧桃,翻过第一张。新的一页纸上,画了一个树枝状的图案,后面跟着“不三”两个字。若是字,章盈尚能通晓一二,这个图她实在没有思绪。
哑奴见她不解,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仿若是心有灵犀,章盈领会他的意思,“是簪子?”
哑奴坚定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章盈一点点琢磨揣度,八九不离十地明白了哑奴想要表达的话。
“簪子不是三爷的。”
“五爷有意陷害三爷。”
···
最后一张纸,“五爷一直在骗你。”
他几乎将她在宋府见到的事从另一面描述了一次,在哑奴的描绘中,宋长晏再不是那个温厚的五爷,全然成了相反的模样。
章盈平静地看完,脸色并未有太大的变化,除去她说话时唇角几不可察的颤抖,“哑奴,我很感激你来告诉我这些,但我想知道,你所说的一切,可有什么依据?”
哑奴拓落地垂下眼,略微摇了摇头。
碧桃低声嗤道:“哼,既没有证据,便是张口就来的胡话了。”
哑奴不过是个见过几面的人,就算娘子对他有恩,他也未必可信任。相较于尽心顾惜娘子的五爷,她自然不把他的话当真。
哑奴又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一个眼熟的香囊。
章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绣纹,诧异道:“是郑嬷嬷的?怎么会在你这儿?”
这个香囊是当初郑嬷嬷生辰时,自己亲手做来送给她的,她绝不会认错。可郑嬷嬷不是随阿娘去了扬州吗?
哑奴朝院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发现后,转身走在前面,回首示意章盈跟着他来。
碧桃仍是不放心,“娘子,咱们真要跟上去吗?会不会有诈?”
章盈不以为然,“若他真要害我,早就动手了。”
说完迈脚跟上去,穿过幽暗的庭院,到了一丛浓密的花簇前。哑奴走到花丛后,小心翼翼地拿出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眼前的景象。
章盈脑中轰然一声,浑身僵滞在原地,一时只觉置身于梦境一般。
“郑嬷嬷···”
她猝然清醒,屈身跪在地上,端量着睡在杂草上的郑嬷嬷。她脸上有几处淤青,血气浅淡,是重伤昏迷的样子。
章盈唤了几声,不见郑嬷嬷有何反应,转头问哑奴:“她怎么了?”
哑奴看着她发红的双眼,心里也堵得难过,给了她一张纸做解释。
“那天晚上我跟着你们,在山崖下找到了她。已经看过大夫了,她不会死,再过几日就会醒来。”
章盈半猜半问,看到最后眼泪还是流了下来,“除了她,你还发现了别人吗?”
当时车上还有阿娘和阿瑾,如果郑嬷嬷是在山崖下,那么她们又会如何呢?
哑奴摇了摇头。他不便久留,给了她一个地址后,就将郑嬷嬷被在背上,再用绳子缠了好几圈,对章盈比了一个手势,“我要走了。”
受伤之人不宜挪动,但为了让章盈相信,他才不得不带着郑嬷嬷一起来。
章盈从巨大的痛楚中清醒,扯下身上值钱的首饰,塞到哑奴手中,“哑奴,你用这些买最好的药材,帮我好好照顾郑嬷嬷,我过几日来找你们。”
哑奴没有推辞,收好东西后郑重地对她点了点头,走到一面不起眼的墙边,握住一根绳子慢慢往上爬,谨慎地翻了出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于黑暗中后,章盈抽去了力一般跌坐在腿上,茫然无措地看着森然的景明院。此刻,它如牢笼一般禁锢着她。
碧桃伸手去扶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她几乎泣不成声道:“娘子···咱们先回去吧。”
章盈闭了闭眼,撑着她的手慢慢起身。
方才发生的一切如虚幻一场,碧桃尚未回过神,紧巴道:“娘子,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五爷···他或许有什么苦衷?”
章盈没有回答,反是问她:“碧桃,我是不是很傻?”
碧桃面露不忍,“娘子,你别难过,不然我们还是亲口问问五爷吧?”
章盈摇摇头,“碧桃,哑奴之事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碧桃含泪应下,“那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装作若无其事就好。”
章盈一步一步走回寝屋,和衣倒在床上。
她眼前浮现出于宋长晏相处时的一幕幕场景,他的一言一行历历可辨,实在让人分不出真情或是虚伪。
如果哑奴说的都是真的,他为的又是什么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