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送走徐翎后, 章盈去了趟清安院取些换洗的衣物,再回去时,正好碰见谭齐陪着一人出来。
章盈虽不常进宫, 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他是圣上身边最得力的宦官。宋长晏战功显赫, 极得圣上青睐, 如此也不足为奇了。
天色渐暗, 宋长晏依旧未醒。
章盈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心头那点希冀一点点崩摧。她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照谭齐所说, 若他今夜醒不过来, 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如果死了, 她又该怎么办?余生活在痛疚之中么?
念及生死,他受伤后浑身是血躺在自己怀里的场景便浮现在眼前,章盈清空思绪, 起身拧了干净的帕子, 回到床边轻轻为他擦拭。
大夫说高热之人需得以凉水降温,因此这样的事, 她今日做过不少回。给他揩手, 她一边轻声道:“五弟,今日贺将军也来了, 他同我说了很多你们在西疆的事。他说你福大命大, 无数凶险都挺了过来,这次也一定会化险为夷。”
“他还说西疆的百姓为你做了一道平安福, 会保你一生安好, 我想心诚则灵,上苍不会辜负他们的一番心意···”说到这, 一颗颗滚烫的泪珠落在她手背上,再慢慢流入他的掌心。
她声音越来越模糊,再也抑制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我好后悔昨夜答应你出宫,为什么我总是连累你,我求求你别死。”
如果不是她,他就不会遭此横祸,命在旦夕。
两行清泪打湿了双颊,当一只微凉的手抚过时,她恍如梦寐般抬起了头。
她眼中噙满了泪,呆滞在原地。
宋长晏手背抹去她脸上的泪,憔悴地扯出一个笑,“若每次醒来都要见到你哭,那我宁愿一直睡着。”
章盈咬着唇,稳住语调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她站起身,“大夫就在院里,我去请他给你看看。”
“二嫂。”宋长晏叫住她,“你不必自责昨夜之事,与你出宫是我心甘情愿的,受那一剑亦是。”
章盈心中轰然一声。
她好似抓住了那些拨乱心弦的念头,它们是那样隐秘、丑陋却又引人沉溺。
她不知自己回了他什么,出门请大夫进去后,独自走到了空荡荡的院子里,仰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娘子。”碧桃走来,将御寒的披风搭在她的肩头,“你笑什么?是五爷醒了?”
章盈回过头,眼下的泪痕犹在,面容却如清风掠过山河,“是,他醒了。”
***
接下来的日子,章盈留在了宋府,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的伤势。
两人一如寻常地相处着,可每每视线交汇,章盈总会不自在地先挪开眼。到后来,他伤好些后,她更是有意地与他保持距离。
宋长晏喝完药,眼疾手快地拉住急匆匆就要离去的二嫂,道:“二嫂,你为何要躲着我?”
“我没有。”章盈想抽回手,却又怕扯到他的伤,胡乱解释道:“我屋里还有些别的事。”
“哦?是何事?”因为身上的伤,宋长晏说话时极为温声慢语,“是帮我做那双护腕?”
章盈脸上一红,他竟然还记得那件事。她以为他当时不过信口一说,情急之下,自己想也没想地答应了。
章盈进退两难,若说是身为长嫂,给他做了也无妨。可她偏偏不够坦荡,生怕针线长了嘴,质问她做这副护腕的目的。
宋长晏见她半晌没回应,松开了手道:“算了,这样的事也不该麻烦二嫂,我让谭齐去外面帮我买一副就是。”
“不麻烦。”章盈应道,“这几日有空我帮你做,权当是为了感谢五弟你的救命之恩。”
最后这句话音低微,更像是告诉她自己的。
宋长晏眼含笑意,“二嫂一番心意,我定会随身携带,寸步不离。”
章盈耳垂被火烧一般地发烫,说了一句“五弟好好歇息”后,快步出了房门。
***
到底是年轻体健,修养几日过后,宋长晏身上的伤已无大碍,能随意下床走动。
章盈不再像之前那样日以继夜地守着他,晚上等他服过药后便回房了。
夜阑更深,宋府里各屋的灯陆续熄灭。宋长晏闭目在床上休憩半晌,起身下了床。
他换了身玄色衣裳,对谭齐道:“备马。”
谭齐知晓他的心思,闻言出声劝道:“主子,你的伤还未痊愈,不如过几日再去华爷那儿。”
话音落下,宋长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谭齐噤声,复而道:“是,属下这就去。”
两人见面那座庭院离宋府有段脚程,走马颠簸,到了院门口时,宋长晏额头已经冒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翻身下马,阔步往院里走。
华掌柜已经睡下,这时堂屋里止有一名他的心腹华旭,他恭候在屋门口,见他到来问安道:“少主。”
宋长晏冷脸跨进大门,视线在他身上扫视一圈,旋即出手一马鞭打在他身上。他脸上不复昔日的稳重,隐含怒意道:“谁让你出手的!”
华旭不躲不避,硬生生挨下他这一击,颈上立竿见影地浮起一道印记。他顾不得痛,立时跪下,“是属下的不是,请少主责罚。”
宋长晏握紧了鞭子,神色阴霾,抿唇不发一言。
他知道刺杀章盈的事不由得华旭做主,背后不过都是舅舅的意思。此时除了愤怒,他犹觉后怕。那晚的刺客身手了得,若不是他在章盈身边,让他们有所顾忌,最后会是怎样的后果。
他侥幸遇上一次,难道能保证次次都在她左右吗?
“长晏。”华掌柜低沉的嗓音自他背后响起。
他匆匆披起衣裳,几步走进屋,对地上的华旭道:“起来吧。”
言毕,他看着宋长晏,开口道:“是我的意思。”
宋长晏沉默良久,启唇道:“舅舅,我说过我会处理。”
华掌柜两道视线变得锋利,对他鲜有不快道:“长晏,为人做事最忌妇人之仁,难道你忘了章泉所做的那些事?你一时心软,焉知不会埋下祸端?”
“我自然没忘。”宋长晏看着舅舅,“不过章泉是章泉,她是她,我心底有分寸。”
“他们是父女,如何分别。”华掌柜被他这话惹得不悦,指着自己伤残的腿,“你想想荣家上下五十余口,你母亲一生的凄苦,还有我这条腿。我们忍辱负重二十余载,为的又是什么?”
华掌柜注视他许久,如要警醒他一般道:“长晏,情易乱心,若要成事,必得断情舍爱。”
他还记得上次相见时他所说的那番“情爱无用”的话,彼时他以为真如他话里那般,他很快便会解决章盈,可过了那么久,他一再手软,所以他不得不派人出手。
宋长晏是他看着长大的,亦是他阿姐留下的唯一骨肉。他隐名埋姓做这个华掌柜,孤零一生无关紧要,只要能为死去的亲人复仇,帮外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便是值得。
“舅舅,这些话我都明白,不过,”宋长晏神情果决地看向华掌柜,话尾一转,一字一句道:“权,我要;情,我也要。”
华掌柜怔然,凝眉说不出一句话。
宋长晏与他对视须臾,一拂身上的披风,转身朝外走。
路过华旭时,他顿下脚步,沉声道:“若还有下一次,我绝不饶你。”
他这话看似是对华旭说的,实则是在提醒身后的舅舅。言毕,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跨上马往宋府驰去。
华掌柜站在屋里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黑暗中,挺拔的青年已经全然褪去了稚气,举手投足威仪凛然。
第32章 第 32 章
对章盈, 宋长晏只说那些刺客是当初江六姑娘被抓前花钱雇的,他们已经全部被捉住。
章盈安下心,同时不由得开始彷徨。她已经在宋府待了那么多天, 若再回章家,总有些牵强了, 可继续留在这儿, 她又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她叹一口气, 缝完了护腕的最后一针。
父亲和哥哥都属文官,在家时她没做过这类物件,端量半晌, 仍是觉得不满意, 拿了剪刀便要拆。
碧桃心疼地劝阻道:“娘子, 您费心做了那么久,怎么说拆就拆,我瞧着好得很。”
章盈犹疑地问她:“当真好么?”
“那是自然, 这可是你亲手做的。”碧桃取下她手中的剪子, “五爷又不是那等骄矜的人,他一定会喜欢的。”
“喜欢”二字像绣针一般, 蓦地将章盈扎了一下。她消了重做的心思, 对碧桃道:“让人给五爷送去吧,你陪我到院里走走。”
宋长晏院中的下人本就不多, 除开头两日来客频繁, 近来清净不少。
闲庭信步至傍晚,便见两人自外前来。走在前头那人两手空空, 是宋允默院里的管事, 而跟着的人手里抱着几箱东西,正是哑奴。
他们走近, 管事先开口尊敬地唤了章盈一声“二奶奶”,又问道:“不知五爷现下是否得空?”
章盈回道:“应当在屋内歇息,你进去吧。”
“是。”管事应道,随即对哑奴交代:“将东西放下,在这儿等着。”
吩咐完,他便迈着步子往里走。
想来是箱子沉重,且里面装的东西颇为贵重,哑奴费力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他的衣襟因这番动作褶皱,从里面掉出来一件东西。
章盈低头望去,是一本残旧的书。她顺手捡起,看了一眼书名,略有些惊讶道:“你在识字?”
这本《千字文》是小儿学字时用得最多的一本,从书页的损耗程度看,已经被人翻看过很多遍了。
哑奴局促地站直了身,踟蹰少顷,抿唇点了点头。他是不愿让人知晓这事的,他是个哑巴,又已过了弱冠之年,识不识字于他又有什么区别,落旁人眼里,只会觉得他多此一举。
“这是好事。”章盈由衷道,语气无半分嘲弄,“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说完,她将书递到他眼前,白皙如玉的五指与藏蓝磨损的书封反差鲜明。
哑奴接过书,不露痕迹地将上面残留的余温握在手里。
章盈看着地上大大小小的箱子,问他:“这是三爷让你送来的?”
哑奴点头。
章盈不再多问,思及上回相见他对自己的提醒,道:“哑奴,上次多谢你相告。”
他说宋衡不是良人,这事印证了;而宋允默,也应如此。
谈话间,进屋不过半刻的管事折身而返,取了地上一个最小的箱子抱进去,须臾又空手出来。
他对哑奴道:“把剩下的这些都搬回去。”
哑奴照做,将箱子重新抬了起来,看来是要带回去的。
管事朝章盈说了句“打搅二奶奶”后,便就离去了。
屋内,宋长晏两指支开窗扉,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个身形高挺的下人身上。待两人走后,他眼神看向章盈,出言问谭齐:“那人是谁?”
谭齐想了想,回道:“是府里的下人,唤作哑奴。他不能说话,做事又踏实,因此被三爷叫去了自己院里。”
“也是,宋允默干的一番勾当,也只敢叫哑巴替自己办事。”宋长晏轻蔑道,松手合上了窗,心底没由来地一阵不快。
不过是一个地位卑微的下人,为何能博得她的一个笑。
***
入夜,借送药的机会,章盈顺道询问五弟的伤势。
宋长晏坐在桌边,低头细看手里的东西,见她来后抬起头:“二嫂。”
“怎么起来了?”章盈走进屋,视线掠过他手中的护腕,不动声色地把药置于桌上,“大夫说你要多休息。”
“多走动走动,伤好得快些。”宋长晏攥着护腕对她道:“多谢二嫂,我很喜欢。”
章盈点了点头,便要离开,“那你喝完药后早些歇息。”
宋长晏适时道:“二嫂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他放下护腕,抬起头望着她,笑道:“一天到晚闷在屋里,憋也要憋坏了。”
一碗药的功夫也无妨。章盈坐下,与他闲言道:“照这样,下月出约莫就能恢复了,耽搁了你那么久的公职,我实在过意不去。”
药还有些烫,宋长晏用勺子慢搅着散热,语气不以为意:“朝中也没有什么事,耽搁不了。”
章盈问他:“徐世子之前不是说有件案子要你接手?”
彼时听徐翎所言,这个案子事关紧要,需要他尽快着手相助。
宋长晏停下动作,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章盈这才发觉自己错言,那件案子牵涉到父亲,她这样一问,倒有打探消息的嫌疑。
“我只是随口一问,五弟不必回答,朝中之事机密,外人不应随便打听。”
宋长晏笑了笑,“我从未把二嫂当外人。”他继续道:“那件案子本就是章伯父主审,二嫂兴许比我知道得多。”
章盈摇头道:“当时我还未出生,父亲在家也少有谈论公事,我并不了解。”
她其实也十分好奇,父亲一向从容沉着,最讲究喜怒不形于色,究竟是什么案子会使他那般失措?
见她有了兴致,宋长晏也不避讳,缓缓叙述:“二十多年前,这也算一桩轰动一时的案子。当年荣家在上京势倾朝野,大权独揽。族中男子无不入仕为官,女子则入宫为后为妃,不知羡煞多少人。”
章盈问:“那后来呢?”
这般显赫的家族,又怎会一朝覆灭。
宋长晏道:“物极必反,登高跌重,一家独大的情形必然不会延续很久。朝中陆陆续续有人拿出证据,揭发荣家有谋逆之心。”
章盈接过他的话,“所以后来就由我父亲调查审理此案?”
宋长晏端起碗喝了一口药,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口中,“是,章伯父明察秋毫,大势之下,荣家伏法受诛,满门授首,就连已经嫁入东宫为太子妃的女儿也不曾幸免。”
章盈神情一动,“既已经是太子妃了,太子为何不求皇上网开一面?”
似是药水太难入口,宋长晏眉宇微蹙,继而道:“大权旁落,皇室早就想除去荣家,怎会留下隐患,太子又能如何。”
章盈听他说完,沉默良久后问他:“你相信其中有冤情吗?”
若无疑窦,徐家也不会提翻案之事。
宋长晏未置可否,反而问她:“二嫂你呢,你觉得荣家是否蒙冤?”
“我···”章盈嗫嚅,最后道:“我自是相信父亲,只是凡事都有万一,真相如何并非一人所言,还需有真凭实据。”
宋长晏只是道:“二嫂所言极是。”
等他喝完药,章盈便打算离开。
宋长晏叫住她:“二嫂留步,我还有样东西送给你。”
章盈:“什么东西?”
宋长晏起身,徐步走向里间,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回到桌前。宽大的衣袖遮掩下,章盈看不出他拿的什么。
他缓缓抬起手,衣袖一点点沿着手臂滑落,直至最终露出他宽大的手掌。
章盈呼吸停滞,浑身血液凝结了一般,彻骨的寒意爬上脊背。她听到自己颤抖着嗓音问:“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手心躺着的,是她大婚之夜遗失的那支赤金花簪。
可这个簪子,不是被那恶徒拿走了吗?
第33章 第 33 章
“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章盈又问道。她霎时变了脸色, 望向宋长晏的眼神也不复柔和,如同温顺的羔羊面对豺狼那般,带有聊胜于无的戒备。
宋长晏神情收敛, 看了一眼手中的簪子,疑惑地问她:“怎么了, 二嫂?”
章盈没有回复, 只是问他:“这只簪子, 你如何得到的?”
这个赤金花簪是章盈母亲的陪嫁,做工精巧别致,她绝不会认错, 整个上京城也找不出第二支一模一样的。
宋长晏这时也瞧出她的不对劲, 正色解释道:“是今日三哥送来的。”
他转身从里间取出一个木匣子, 从外形看来,正是下午宋允默的管事送进屋那个。
宋长晏兀自道:“年初三哥私下里托我办了些事,他说事成后旁人给他送了不少东西, 便挑了些给我, 算作答谢。只是他送来那些实在太过贵重,我只让谭齐收下了这一盒。”
边说他边打开木匣, 里头金银珠玉, 稀贵异常。
“这枚簪子也就在其中。”宋长晏抬起手,将花簪显露在章盈眼底, “二嫂认得它?”
章盈伸手接过簪子, 冰冷的簪体被他握了那么一会儿,已是微微温热。她端量上头的花式良久, 开口道:“这是我的簪子。”
宋长晏讶然, 随即道:“会不会是从同一家买的,因此样式相似, 二嫂认错了?”
章盈不以为然道:“我出嫁那日便是戴着这支簪子,不会认错。”
“那后来,”宋长晏迟疑地问她,“后来二嫂是弄丢了?”
章盈抿唇不语,俄尔冷声道:“不是丢了,是被那人拿去了。”
她虽没有明说,但从她的神态语气中,宋长晏自是知悉她指的是谁。他忖思片刻,猜测道:“也许这是别人送给三哥的,他也不知情。”
毕竟他们是手足,他为哥哥辩护几分也属常情。沉吟许久,章盈不多做说服之言,淡淡地说了声:“或许吧。”
联想到宋允默除夕夜受伤之事,章盈对他的怀疑此时已达顶峰。她不信会有如此巧合之事,簪子是在府里丢的,怎会流落在外一圈,又回到他手上。
宋允默本就傲慢轻浮,对她更是口无遮拦,他能做出那等龌龊无耻之事,也不足为奇。
她口气波澜不惊,眼底的厌恶却不加掩饰,身形一动便要离开。
宋长晏忙挡在她前面,道:“我不是不信二嫂,不过这种事要讲究证据确凿。仅凭这些,三哥若是咬死不承认,我们也无可奈何,反倒牵连二嫂你的名声。”
“我没有怪你。”章盈摇头道:“我只是心里很乱,想要回去想一想。”
章盈从未经历过这些,眼下不免有些失措。从前心里没着落时,她首先想到的便是母亲和郑嬷嬷,希望她们能给自己出主意。
可这次回宋家时,她将郑嬷嬷留在了章府照料母亲,眼下两人都不在,她只得自己思虑下一步该如何。
宋长晏轻声道:“二嫂若是信得过我,由我来帮你。东西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我让谭齐去查送礼给三哥的人。若他送了,便查他从何得到这支簪子;若他没送,我绝不会偏袒三哥。”
院里静悄悄的,他的话伴随着春夜的虫鸣,使人安心平静。
章盈抬头看着他,“可他是你的哥哥。”
他真的能狠下心,反过来帮自己吗?
宋长晏道:“无论对方是谁,我始终会向着你。”
在两人初相识时,章盈听到这话必然会问他,为何会对自己这么好。而此时,她却不敢问了,她怕自己心中会出现期许的答复。
她逃避似的收回视线,道:“五弟,这段时日打搅你了。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况且刺客已经抓住,明日我想回清安院去。”
宋长晏神色一动,随即应道:“好。”
***
夜里多思,章盈睡得不安稳,翌日一大清早便起来了。
天气渐暖,她一袭薄春衫,这个时辰出房门也不觉得冷。用过早膳,她与碧桃在院里赏一树盛放的梨花,边等宋长晏起来,与他说一声便回去。
正沉浸其中,身后倏地响起低沉的嗓音:“二嫂若是喜欢,折几枝回去,插在花瓶里,还能观看几日。”
章盈转过身,头顶肩上还落有几片花瓣,“折下来也活不了多久,多可惜。”
宋长晏负手站在两步远,淡笑道:“有花堪折,错过这场,便要再等一年去了。”
章盈道:“我以为五弟会喜欢任其自然,而非强求。”
宋长晏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梨花,继而又转过目光对她道:“寻常之物自然不会,可如若真心想要,强求又何妨,总比眼睁睁错过要好。”
章盈叹道:“世间万物,总有些是强求不得的,不如顺天应命。”
宋长晏笑了笑,未与她多做争论,只道:“事在人为。”
说完,他双手置于身前,手中拿的正是章盈亲手做的那副护腕。
“躺了这么久,功夫都荒废了,今日正好试试二嫂这副护腕。”他边单手戴护腕,边对谭齐吩咐道,“去拿弓箭来。”
护腕的绑带繁琐,他一只手不便,穿戴齐整后,谭齐也将弓箭呈了上来。
宋长晏退开几步,挺身直立,拈弓搭箭。他对谭齐使了个眼色,谭齐会意地走到院子的另一头,往空中抛出一枚果子。
拳头大小的果子划出一条线,不待章盈看清它的位置,便听到“嗖”的一声,弓弦上的箭已经射了出去,霎时落在了房梁上,箭身贯穿果心。
接下来谭齐又扔了几个,宋长晏箭无虚发。
章盈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箭法,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箭筒中的箭用完,宋长晏才放下弓,反是称扬章盈:“二嫂的手艺极好,戴上去很顺手。”
章盈脸上露出笑意:“五弟箭术超群,戴什么都会顺手。”
宋长晏道:“其实射箭很简单,最重要的是认准目标,出手时绝不能犹豫。有时想来,也和做人差不多。”
章盈听完,顿时觉得昨夜缠绕自己那些困惑有了答案。
五弟说得对,她一直受家族牵绊,遇事总会瞻前顾后。就如宋衡之事,她那时想的是不愿再回宋家,可受父亲一番斥责,长姐一席劝说,她便开始动摇。
这次如果查出宋允默是那恶徒,她会不会最后也忍气吞声,大事化小,最后继续做宋家的二奶奶。
思及从前被侮辱的种种,她猛地摒却了这个念头。她是章家之女,肩负章氏一族的前程,可她也是一个人,理应活得有尊严。
许是射箭使了不少劲,解脱护腕时宋长晏便有些吃力。
章盈担心他的伤,出声道:“让旁人帮你吧。”
她刚要喊动谭齐,却见他已经爬上了房梁,正拔插在上面的箭。
宋长晏无奈笑道:“那只有麻烦二嫂了。”
不过是件小事,章盈总不好推辞,伸出手替他解护腕的带子。
细带缠得紧,她不得不凑近一些,低下头仔细动作。远远看去,两人身影叠合,亲昵得如同一对寻常夫妻。
周家六姑娘被下人引着进院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那位俊逸儒雅的宋大人,面带笑意低头看着身前专注的女子。
带路的小厮见状道:“周六姑娘,那是我们府上的二奶奶,前头遭遇刺客,这才在五爷院里短住了几日。”
周妍压下心底的不自在,点点头道:“二奶奶我认识的。”
他们隔得远,等进去时,章盈已经解下护腕回屋了。
宋长晏将护腕拿在手里,缓步朝周妍走去,“周姑娘,许久不见。”
他脸上仍是和煦的笑,但周妍却隐隐觉得与她刚才所见到的不一样,多了。她忽地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旋即又被自己否决,他们是叔嫂,怎会是她想的那样呢。
周妍略施一礼,唤了声:“宋大人。”
她从跟着的丫鬟手里接过一个盒子,然后道:“听闻宋大人伤重,家父担忧,便托我送来一只上好的人参,给大人找补身子。”
宋长晏挥手让谭齐收下,口中道谢:“周将军有心,长晏感激不尽。”
“应当的,宋大人不必客气。”
周妍目光无意掠过他的手,开口道:“之前宋大人在我家坏了一副护腕,我闲来无事便照着做了一副,转托二夫人相送,不知大人戴着可合适。”
宋长晏面色歉然,道:“多谢周姑娘一番心意,只是我已经有了,不方便再收下一副,我会让二嫂将那副还给姑娘。”
“多留一副也不碍事的。”周妍看着他手中护腕细细的针脚,低声道:“还是说,这是别家姑娘送给大人的···”
宋长晏手里上紧了紧,没有回答,而是道:“周将军的心意我收下了,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他这话,便是不留她的意思了。
周妍收整神情,“那我便不打扰宋大人,先告辞了。”
宋长晏笑着颔首,扬声叫来谭齐,“送周姑娘回府。”
第34章 第 34 章
章盈午后便回了清安院。
宋长晏站在院外目送她离去后, 还未来得及回屋,便看见另一头有人前来。待人走近,他略为讶异道:“三哥, 你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
宋允默笑着行至他身侧,揽着他的肩往里走, “来, 五弟, 咱们进去说。”
迈入庭院,他左右瞧了一眼,随口问了一嘴:“听说二嫂住在你这儿, 怎么不见她?”
宋长晏回道:“二嫂今日已经回二哥院里了。”
“哦。”宋允默应了一声, 眼里透出些许深意, 若有所指地低声问他:“五弟,老实说,你与二嫂如今到哪一步了?”
宋长晏不明所以道:“三哥这是何意?”
宋允默挑眉, 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 “你为二嫂挨了一剑,又让她在你院里住了这么多天, 你可别说全是为了死去的二哥。”
宋长晏听后不做多言, 只是道:“我与二嫂清白,三哥说笑了。”
他这轻飘飘的一句, 更是坐实了宋允默心中的猜测, 他那二嫂如花似玉,哪个正常男子见了不起心思。也就是他没那份哄人的耐性, 否则哪轮得到五弟捡这个便宜。
“嗐, 这又没旁人,你与我实话实说便是。你与二哥交好, 他死了,你代为照顾二嫂,不是情理之中么。”
宋长晏笑而不语,引他坐下后,开门见山问道:“不知三哥前来所为何事?”
宋允默少有来他院中,前番他受伤时也只是派人代为探望,此时面子上难免有些过意不去,讪笑一声道:“前阵子在外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出空来看望五弟,为兄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昨日送来那些东西,五弟可还喜欢?”
宋长晏道:“三哥言重,自是正事要紧,我怎会怪你。至于那些东西···委实过于贵重,待会还请三哥收回。”
“诶,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宋允默一摆手,对这个温顺懂事的五弟十分满意。他斟酌措辞,接着道:“这全是外头那些人给我的谢礼,上次幸而有五弟暗中相助,我们才能顺利买下京郊的千亩良田,和城里百十家铺子。那些公子哥都上赶着要来谢我呢。”
低价买入,再高价卖出或租赁,银钱便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入他们口袋中,这可比困在书房读死书要有意思得多。
宋长晏问他:“公职不便,二哥没有对他们提及我吧?”
宋允默道:“那是自然,五弟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
这样撑面子的好事,他又怎会把功劳让给别人。
宋长晏笑了笑,“那就好。”
顿了顿,宋允默开口将下人全都退了出去,问道:“五弟,听说你与吏部尚书唐大人相熟?”
“谈不上熟识,有几分交情罢了。”
宋允默压低嗓子:“现淮南盐运使一职空缺,不知可有定下何人任职?”
自古盐运使便是肥差,十足能搜刮民脂民膏的职位,更遑论是淮南这样富庶的地方。
宋长晏心底了然,面上不显道:“这等机密之事,我怎会知道,不过先前听唐大人提过一句,似乎是还未定下。”
宋允默试探着问他:“既未定下,那五弟可否为我牵线?我想引荐一人。我有一好友,久居闲职,正想离京出去历练历练,托我打听打听是否有门路。事成后,他定当厚谢。”
宋长晏知道宋允默蠢,却没想到他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强买强卖不说,人心不足,还生起了买官,左右朝廷用人的心思。
既然他要自寻死路,他便成全他,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既是三哥的好友,那我定会出力。不过厚谢就不必了,都是一家人,三哥代我收下便是。”
他说完走进内间,须臾拿着一张纸出来,“唐大人有一亲信,这是他的住所。”
宋允默乐见于此,收下纸言谢:“五弟,你这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他拍了拍宋长晏的肩膀,“往后我当了世子,再加上你在朝中的地位,宋家有你我,何愁不会腾达?”
宋长晏笑道:“我有什么能耐,全靠三哥。”
拿到东西,宋允默心满意足地离去。
路上,随行的管事忍不住问道:“三爷,这事会不会太过冒险了?”
宋允默满不在乎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畏畏缩缩的,怎能成大事。”
管事警醒道:“小的只是觉得,您这样信任五爷,若他有意与您争夺世子之位,您会落了下风。”
宋允默嗤笑:“你说老四有几分威胁我倒相信,老五?他绝无可能。”
管事:“为何?”
四爷在宋府几乎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反观五爷,仕途得意,若非庶出,恐怕早就被立为世子了。
宋允默心中悠然,“我爹就是再糊涂,总不会把这么大的家业留给外人吧?”
***
阔别数日,再回清安院章盈总觉得有些不适。
一想到院中的一草一木都与宋衡有关,她便心生烦闷,多数时候是待在屋里看书解闷,耐心等待着五弟查明发簪之事。
如此过了三日,夜里,总算有了动静。
章盈换好寝衣,正要入睡时,碧桃匆忙地进屋通禀:“娘子,五爷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清安院大部分人都被换走,章盈不便声张,随意地披了件衣裳,吩咐碧桃将他悄悄带进来就是。
宋长晏一袭深色衣衫,避着人进屋后,不待开口,院外瞬时响起不小的动静。
章盈心下一惊,提声问守在门口的碧桃:“碧桃,怎么了?”
碧桃忽地推开门,看着两人惊惶道:“娘子,不好了,夫人身边的孙嬷嬷带着不少人来咱们这儿了!”
主院的人怎么来了?
说话时,一行人已到了廊下,杂乱的脚步声清晰入耳。
章盈望向宋长晏,不免慌乱。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不合规矩,何况李氏对五弟还多有不满。恶徒之事尚未有定论,若是被她知道两人私会,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窗口朝着院内,眼下让他离开也来不及了,章盈稳住心神,对碧桃道:“你去门口看着。”
碧桃出去,孙嬷嬷正巧到了屋前。她端起大丫鬟的气势,道:“我家娘子已经睡下了,孙嬷嬷有事明日再来吧。”
孙嬷嬷看也不看她,朝着屋内语带讥讽道:“我瞧二奶奶屋里的灯都还亮着,想来还没睡熟。夫人听闻清安院有杂人闯入,特意差我来查看,以免又是什么刺客伤了二奶奶。”
“你!”碧桃气急,骂道:“你一个奴才,难不成还要欺到主子头上!”
孙嬷嬷正色道:“国公府的主子只有两人,公爷和夫人。”
说罢,她便要硬要往里闯,碧桃竭力拦住她,“你算什么东西?还要硬闯不成!”
孙嬷嬷示意两个丫鬟制住碧桃,啐了她一嘴便推门而入。
屋内宽敞静谧,明黄的烛光照满一室。
章盈身着寝衣款款从里间走出,面露不悦道:“孙嬷嬷可看清了,我这屋里是否有旁人?”
第35章 第 35 章
孙嬷嬷精明的目光在屋里扫视一圈, 视线所及之处均无异状。
屋子的出口处她都派人守着,不见有人出去。她心中纳罕,难道是报信的小厮瞎说的?
她故作歉意道:“二奶奶息怒, 如今您在国公府,夫人自然是时刻记挂着您。方才有下人来报, 说是看见一男子潜入清安院, 夫人放心不下, 这才派老奴前来查看。”
她一番说辞老道圆滑,但语气却是藏不住的傲慢,全然没有奴才对主子的尊敬。
章盈冷脸道:“多谢母亲挂怀, 孙嬷嬷看过, 可以回去复命了。”
她面不改色, 孙嬷嬷拿不准她是否强作镇静,也不敢彻底开罪她,继续道:“还请二奶奶换身衣裳, 与我一同去趟主院。”
章盈疑惑地问:“我去做什么?”
孙嬷嬷不明说, 只道:“二奶奶去了便知。”
章盈神情一滞,看来她此行并不完全是为了搜人, 更是为了带她回主院去问话吧。碧桃被她们困在外面, 她再无其他帮手,只怕是不去不行了。
这样也好, 有些事, 今晚或许就该有个了结。
“你先出去,让碧桃进来为我更衣。”
孙嬷嬷不为所动, 瞥了一眼里间后道:“我来服侍二奶奶吧。”
章盈道:“我自家带来的人, 难道我还不能使唤?”
孙嬷嬷皮笑肉不笑,“二奶奶哪里的话, 您既然嫁过来了,自然就是宋府的人,哪还分什么彼此?”
看来她还是打消搜查的心思。章盈懒得与她多费唇舌,径自往里走。
孙嬷嬷跟上,一边走,一边细致地将周围瞧了个遍,的确是没人。
屋里能藏人的地方拢共就这么几处,她最后紧盯着衣柜,迈开双腿走过去,“我给二奶奶拿身衣裳。”
话落,她一手拉着一扇门栓,猛地打开了柜门。
里头衣物归置整齐,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孙嬷嬷警惕的神情换为失望,随意在取出几件衣裳,走到屏风前,往上头一搭。
章盈站在一旁,面色从容地看着她,直到她走出屏风后,屏住的一口气才缓缓呼出。
孙嬷嬷走出几步远,背对着屏风,“二奶奶更衣吧。”
方才说的不过是借口,她是主院夫人的嬷嬷,怎会真去伺候别的主子。
章盈抿唇进去,趁她不注意之时,迅速地抬头看了一眼房梁。
宽厚的楠木上,不可察觉地隐匿着一人。
章盈这一眼既是担忧,也含困窘。
更衣之处就在五弟眼下,他只消一低头,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四目相对,宋长晏飞快地偏过头,别开了视线。
孙嬷嬷眼神频频打量,章盈不愿再耽搁时间,狠下心解开了衣带。
寂静的屋内,衣料细微的摩擦声传入了宋长晏耳中,他移开的目光最终还是垂下。
幼时学画,先生曾给他们看过一副名家所作的水墨山梅图,笔精墨妙,让人如临其境。可与眼前的一幕相比,当年那股惊艳,顿时黯然失色。
青丝如墨散,渲染于莹白的纸上,勾勒出峰峦起伏。而那片单薄的红色绸缎,正似遍开的梅林。
只是风雪无情,很快便将景色都覆盖了去。
他屏声敛息,不动声色地又将头转过去。
章盈匆忙换好衣裳后,一扔寝衣,抬脚便往外走。
“孙嬷嬷,走吧。”
被外面的夜风那么一吹,章盈发烫的脸才得以缓解。
一路无言,穿过后院,章盈看清站在主院门口的人,不禁一滞。
孙嬷嬷亦是讶异,依照她的猜测,适才清安院若真有人,极有可能就是这位与二奶奶关系非比寻常的五爷。他既现身在此,想来刚刚屋里的确干净。她开口问道:“五爷,不知你深夜来主院有何事?”
宋长晏气息不稳,显然是一路快跑,才在她们之前抵达。
他不疾不徐道:“听说母亲有急事询问二嫂,我特意来看看。”
因夫人的关系,孙嬷嬷对他一向不算客气,语气不善道:“这就不劳五爷费心了,五爷请回吧。”
宋长晏在府中是出了名的好性子,面对主院的人更是如此,可此时,他冷了脸色,出言道:“接二嫂回来时我曾答应过章大人,不再叫她在宋府受一点委屈,自然要过问。”
孙嬷嬷讥讽道:“五爷也说了,这是二奶奶,我想还轮不到五爷来上心。”
宋长晏神色冷漠看着孙嬷嬷,“在宋府,何时由你做主了。”
他一袭深色衣衫,说这话时,浑然不同于白日里不受重视的宋五郎,仿若一尊煞神,下一刻便会要人性命。
孙嬷嬷被他看得心里发怵,丢下一句“五爷请便”,随即绕过他往主院里走。
章盈不安地望了他一眼,也抬脚跟上。路过他身前时,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放心,有我。”
***
夜深人静,主院前厅灯火通明。
李氏坐在正上方,长媳庞氏规矩地在一侧站着,屋里的架势犹如审讯犯人一般。
章盈倏地想到新婚后一日,也是在这间屋里,五弟遭受李氏盘问的情形。她脊背挺直,道:“不知母亲叫我来所为何事?”
李氏略过她,对她身后的宋长晏道:“你来做什么?”
宋长晏依旧那套说辞。
李氏不屑道:“我儿之妻,与你何干?”
宋长晏道:“母亲此言差矣,我与二哥兄友弟恭,照料二嫂不过是情理之中。”
这话触了李氏的逆鳞,她哂笑道:“照料?我看不止吧,你存了什么心思,还真当我不知道?”
不待宋长晏回话,国公爷已然出现在了门口:“大半夜的,又在闹什么!”
他沉着脸踏进屋,“应付完外面的事还不够,回来也没个清净。”
闹到这一步,此事注定不会轻易平息。
李氏开口让屋里的下人都出去,只留下几个亲近的。
宋晋远按着眉头,疲倦问道:“说罢,又是什么事?”
李氏重新看向章盈,端正脸色开口问她:“我问你,除夕之夜,你是否幽会男子?”
至此,章盈在清安院所受的难堪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她想,无论今夜结果如何,她与宋家往后都再无关系了。
第36章 第 36 章
高门大户最为看重的便是名声, 李氏话音落下,前厅中鸦雀无声。
屋内众人神情迥异,各怀心思。章盈面色隐怒地站在原地, 面对李氏审视的目光,不避不躲, 仿佛遭受质问的人不是她。
沉默须臾, 国公爷率先开口:“在胡说些什么!”
这句叱责是对妻子李氏说的。
李氏冲孙嬷嬷使了个眼色, “孙嬷嬷,你来说。”
孙嬷嬷应了一声“是”,而后走上前低头回话:“回禀公爷, 今日老奴出府采买时, 发现后门有一小厮鬼鬼祟祟的, 似是想趁人不备溜出去。老奴当即让人将他拿下,细问之下,才知这人叫冯贵, 是清安院的人。”
孙嬷嬷顿了一口气, 接着道:“老奴不过多问了冯贵几句,他便神色慌乱, 嘴里嘀咕着‘什么都不知道’‘饶命’这样的话, 言行甚是古怪。原以为不过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厮,偷了东西想逃, 没想到带回来一问, 他竟说了件与二奶奶有关的事。他说,说二奶奶···”
话已至此, 再结合李氏最初的诘问, 对宋长晏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那位小厮所说的事章盈心中便有了数。
那晚脱险后, 她确是被五弟抱回了院中,虽然是以崴了脚为由头,但毕竟是假伤,难保不会被人瞧出端倪。冯贵既是清安院的下人,如若多长了个心眼,觉察到其中蹊跷也不足为奇。
她只觉得奇怪,若要指认这事,为何会到现在才开口?
万千思绪掠过,她脑中不停盘算着说辞对策。她在宋府不会久留,但五弟却是宋家人,牵涉叔嫂不伦的丑事,往后他在宋府如何立足。
她攥紧了掌心,忽地眼尾余光看到身旁的人一动。
宋长晏出声打断了孙嬷嬷:“父亲,府里下人诸多,未必个个都言之为实。我想不如今夜到此为止,等下来将事情探明,以免伤了一家的和气,也叫二嫂寒心。”
宋晋远闻言不置可否,似在考虑他的话。
李氏见他有意拖延,不悦道:“宋长晏,你究竟是怕伤了和气,还是想拖延时间?”
“够了!”宋晋远拂袖坐下,烦闷指着孙嬷嬷道:“把人带上来,我亲自问。”
孙嬷嬷忙不迭地应下,腿脚麻利地出门,未过多时便将冯贵带回了屋。
从前清安院的人手多是郑嬷嬷掌管,章盈看了他一眼,仔细回想,才记起他是大嫂最初送来的人。郑嬷嬷曾提醒她要谨防大嫂,难道这是大嫂安排的?
宋晋远问道:“你叫冯贵?为何要离府?”
冯贵跪在地上哆嗦一下,回道:“回公爷,小的不敢。”
宋晋远没了耐心,沉声呵斥一句,冯贵便伏下身恐慌道:“小的···小的是担心丢了性命,逼不得已。”
“为何有人要你性命?”
冯贵道:“小的看见了不该看的事,恐遭人杀人灭口。”
李氏插嘴道:“你且大胆地说除夕那夜看见的事,公爷会给你做主。”
冯贵瞟了李氏一眼,道:“除夕夜晚上,小的看见五爷,五爷抱着二奶奶回的院。”
言毕,一双双眼睛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章盈身上。
屋中一时静得只听得见间或的呼吸声。
宋晋远道:“我没记错的话,那晚二奶奶崴了脚,五爷出手相帮也是常理。”
李氏嗤笑一声,“公爷别急,冯贵还知道些其他的呢,继续说。”
“是。”冯贵跟着道:“二奶奶当夜,其实并未受伤。”
假意受伤,还由人抱着回去,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见宋晋远听后忍着没发话,李氏撩起眼皮看着宋长晏,斥道:“你这个亵渎兄妻的畜生,还不跪下!”
这一次,宋长晏不再如以往顺从,挺拓的身躯纹丝不动,“儿子与二嫂清清白白,不曾逾矩。那一夜,二嫂确是受惊,一人无法回去,我不得已才送她。”
李氏道:“有人亲眼所见,你还要狡辩。章盈一嫁入门,你便与她多有来往,前几日更是借刺客的名头住在了一院。你说清白,谁信?”
到了这一步,章盈再不能无动于衷,“五弟所言属实,母亲有话问我就是,何必迁怒于他。”
“你是章家人,我开罪不起。”李氏转头,对宋晋远道:“公爷做主吧。”
听到这,宋晋远已是将信将疑。事情若属实,他自是不能坐视不管,可但凡存有一丝疑云,他也不敢轻易冤枉了章盈。
忖量少时,他问冯贵:“你说二奶奶那夜没受伤,你是如何知晓的?”
冯贵深吸一口气:“因为,因为是小的在后花园亲眼所见。”
李氏微微诧异,冯贵先前只说了清安院的事,不曾提及后花园。
章盈惊讶地偏头看向冯贵,他当时在后花园,那他是否看见了那名恶徒?
宋晋远:“你看见了什么?”
冯贵浑身抖得更厉害了,偷觑了李氏一眼,忙低下头:“小的不敢说。”
宋晋远怒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若再吞吞吐吐,立即拉下去杖打五十!”
冯贵额头几乎磕在地板上,“公爷夫人饶命,是,是三爷!”
眼见儿子被提起,李氏霎时站起身,“你胡说什么!”
章盈也凝神问他:“什么是三爷?那晚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冯贵趴着道:“那晚小的回家探望了父母一眼,归府后途径后花园时,隐约中听到有人呼救。我上前查看,发现二奶奶被人强迫地压在假山上,我原想出手帮忙,可发现那人竟是三爷,便不敢了。”
李氏怒叱:“信口胡言!夜里后花园那么暗,你是怎么认出是三爷的?”
冯贵道:“小的不敢撒谎。我本来还有些不确定,可后来二奶奶拼命挣脱,我看见那人捂着手臂走出来,到了灯下,他确确实实是三爷。三爷也发现了我,还警告我不许说出去,否则就要我的小命。”
听他说得如此详尽,章盈确信,他的确是看见了。
“回到清安院后,我才看到五爷护送着二奶奶回来,二奶奶也因此装病不见人。直到昨日,三爷听闻二奶奶又回了清安院居住,私下里命人找上我,要我帮他打点,说,说他今夜要来院中。我实在是害怕,才想着逃出府,望公爷明鉴。”
他后面的一席话,瞬时扭转了局面,使宋允默成了众矢之的。
章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真相竟是在这样的场合揭露。即便早有猜想,听他说完,那些时刻的痛苦、愤怒依旧清晰。她面色平静地望向李氏:“公爷,夫人,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李氏眼神锋锐,厉声逼问冯贵:“怎么可能!定是有人串通你,让你这么说的!你说,是谁?”
坐着的宋晋远则是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除夕那夜我用簪子刺伤了他,而宋允默那夜恰巧手臂也受了伤。”章盈从袖中拿出一支簪子,“还有,新婚之夜宋允默也曾来过婚房,这支花簪便是他当时带走的,前几日也是从他手中发现。人证物证俱在,公爷和夫人还不肯信吗?”
李氏道:“这些事你为何从前不说?”
章盈自嘲地笑了笑,“同为女子,夫人又以为我从前为何不说呢?”
李氏只会比她更清楚。
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晋远总算开口,道:“这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敢问公爷,是何交代?”章盈直视他,随即对李氏道:“我记得宋衡死后,尚未有任何证据,夫人仅凭个人猜测,便要将五弟送交官府。如今证据确凿,我不求别的,只希望夫人能一视同仁。”
她的意思明了,李氏顷刻变了脸色。
宋长晏不自觉地侧过头,只见章盈神态坚定,眸光决然。
宋晋远道:“老二媳妇,你非要如此吗?”
章盈摇摇头,“公爷,这门亲事缘尽于此,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宋家的媳妇。”
宋晋远错愕不已,闭口无言。
屋中僵持少顷,主院的管事慌手慌脚地推门进了屋。
宋晋远正要训斥,便听他言语惶急道:“公爷,不好了!”
宋晋远一头还没烦过,拧着眉道:“怎么了?”
“是,是三爷,他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什么!”
牵扯上刑部,定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宋晋远顾不得其他,起身快步往外走,李氏反应过来,也迅疾地跟上。
俄而,前厅里就只剩下寥寥几人。
一直不做声的庞氏对章盈微一颔首,看了宋长晏一眼后便也离去了。
章盈低头对着手里的簪子出了一会儿神,随即轻声道:“五弟,我也要走了。”
宋长晏问道:“二嫂是要回章府?”
章盈点头,“嗯。”
宋长晏垂眸看着她,“我陪你回去。”
章盈没有回绝,私心里,她也希望两人能再走一程,那些感愧与谢忱,再不说以后或许都没有机会了。
外面刮起了风,章盈走出屋后,立刻便感到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滑过。她以为是泪,抬手一摸,却发觉眼底干净,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哭。
宋长晏伸出手,接下一滴雨,“快下雨了,我们快些走吧。”
章盈道:“好。”
回去,还有一番风雨等着她,不过她却不再害怕面对了。
***
马车驶到章家门前,章盈下车,见宋长晏也跟着下了马。
他道:“二嫂一言,未必能概述全貌,由我一起吧。”
章盈抬头看着他,启唇道:“不必了,五弟,你送我至此,我已经很感激。”
宋长晏听着她犹如道别的话语,神情黯淡了下来,颓然笑了笑,“二嫂客气了。”
夜风袭来,撩起两人的衣袍,章盈拢了拢鬓边的散发,道:“在宋府这半年,五弟你不知道帮了我多少,道谢的话我也说过太多,今日还是要多说一句,谢谢你。”
宋长晏道:“都是应当的,二嫂不必言谢。”
章盈摇了摇头,“我只帮过你那一次,可你三翻四次舍身相救···”
她还想说些什么,宋长晏出言:“二嫂这是在与我诀别么?”
章盈一怔,继而道:“怎、怎会,往后或许还会有重逢之日的。”
宋长晏直直地凝视她,“二嫂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还会重逢?他们同在上京,便是再难,也总会遇着,除非···
章盈强扯出一个笑:“之后,我打算去扬州寻我的姨母。”
上京太过繁华,同时也有太多闲言碎语。她如此决绝地与宋家断开,即便回了章家,也未必能过得舒心,倒不如离得远远地,重新开始。
宋长晏抿唇不语。
章盈被他灼灼的目光刺了一下,移开视线道:“五弟,你如今也是身居高位,若是在宋府过得不如意,早些成家搬出来也好。”
她并非有意调唆,但在亲眼见过宋府人如何冷淡待他过后,她心底是希望有人能够真意待他的。
“是么。”宋长晏盯着她闪躲的眼,“可二嫂已回绝了周姑娘,还有哪家姑娘愿意嫁我。”
那分明是他让自己拒绝的。章盈心中辩驳,嘴上道:“五弟品貌端正,不必担心,上京城中还有大把的姑娘等着嫁你。”
宋长晏注视她良久,“二嫂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章盈犹豫一瞬,随后轻轻点头:“希望五弟你前程似锦,万事遂心。”
与此同时,府门响动,章家的下人开了门。
章盈对他行了一礼,不做停留地进了府。
身后那道厚重的大门合上,她的心也跟着“砰”地一声,若有所失。
收整思绪,她带着碧桃往主院去。
碧桃跟上她的步子,“娘子,慢些,夜里黑,当心摔了。”
章盈遽然停顿,转身对碧桃道:“要下雨了,你给五爷拿些雨具,免得他淋着了。”
碧桃应道:“好。”
等碧桃离去后,章盈回头又看了一眼门的方向,接着头也不回地往主院走。
夜已深了,她原本打算如果父亲母亲已经睡下便明早再过来,可没想到书房的灯还亮着。
章泉听到开门声,看清进屋的人后,皱着眉不快道:“怎么又回来了?”
章盈唤了一声“父亲”,问道:“母亲已经睡下了吗?”
“嗯,她身子还未大好,每日都睡得早。”章泉说罢放下手中的书函,又问了她一句:“大晚上的,你怎么回来了?”
章盈回道:“这是女儿的家,女儿就回来了。”
章泉沉声道:“究竟是怎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屋外响起了淅沥的雨声,章盈才说完最后一字。
此情此景,她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哥哥总欺负她。有一次也是这么个下雨天,哥哥将她的糖人抢去吃了,她一个人坐在廊下哭。适逢父亲下值回家,见状将她一手抱起,耐心地哄她。
父亲一向严厉,这少有的温情便刻在了她心中,像那颗糖人的味道一样,经久不去。
韶光荏苒,她看着眼前威严的父亲,忽而又觉得那股味道似乎很久远了。
章泉沉吟多时,不轻不重地指责道:“这宋晋远未免太不像话,是如何管教子女的,险些犯下大错。”
末了,他妥协一般地对章盈道:“这样,你先在家暂住几日,我同他交涉几句,保证再不叫你受委屈。”
留她在家暂住几日,仿佛就是他心中最佳的应对方式。缓解女儿的怒气,然后不痛不痒地申斥对方几句,再送她回去,最后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么。
只是这样浑浑噩噩,为了所谓的颜面委曲求全的日子,她再也不愿过下去了。
章盈道:“不,我不回去了。”
章泉只当她是闹孩子脾气,如同上次回来那样,最后住了几日不也回宋家去了么。她不懂事,他便多教导几次:“不要任性,如今我手上忙,等闲下来便处理这事。”
“父亲在忙什么?荣家的案子?”章盈问他。
章泉猛然正色,“你怎么知道?”他转念一想,问道:“是宋五郎对你提起的?他可还说起其他?”
章盈怅然道:“父亲对这件案子似乎都比对我要上心。”
章泉陡然冷了脸色,“章盈,你如今怎么说话做事越发没分寸!”
“何谓分寸?”章盈问道,“只有对父亲事事言听计从才叫分寸?”
“婚姻大事,父母之言,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道理。”
“所以父亲就全然不顾女儿的想法,全凭一己私欲,便决定了女儿的一生?长姐性格敏慧,你就将她送入宫,由她博取皇恩,再将我嫁给权势之家,拉拢朝中势力。你所说的父母之言,不过都是你稳固手中权力方式罢了。将来阿瑾长大,你又要将她嫁给谁?”
“住嘴!”章泉恼羞成怒,一挥手扫落了桌上的砚台笔架,在地上砸出一阵响。他愤怒地走出书案,到章盈面前,训诫般的语气道:“你生在章家,享尽荣华富贵,亲事便理应如此,否则你以为这泼天的富贵又是从何而来?”
章盈道:“若是这样,我宁可不生在章家。”
章泉面露寒色,“你说什么?”
章盈一字一句道:“我说,我宁可不做你的女儿。”
“啪”的一声清响,章盈左颊火辣辣地发痛,清晰的指印立时浮现。
章泉怒不可遏地指着她,“你是得了什么疯病!”
从小到大,章盈便是所有孩子中最听话那个,像极了她的母亲。章泉十分满意,女子不可建功立业,在这后宅之中,懂事听话便足够了。
可出嫁不过半载,她却像变了一人。章家之女,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身份,她竟说不愿。
章盈的泪几乎是立时溢满眼眶,但她却并不想哭,她只觉得失望,同时又豁然洞彻。
这一巴掌彻底将她打醒了。
章泉抑制怒气,不容置喙道:“你先回房,五日后回宋家去。”
章盈淌着泪摇了摇头,固执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好,好,好。”章泉连说了几声好,果断道:“你若真不想回去,也别留在章家,我章泉没你这样的女儿。”
章盈半晌没说话,就在章泉以为她要认错时,她开口应下,“好。”
章泉怔愣地看着她,没料到她当真会答应。她一娇养长大的弱女子,失了显赫的家族庇佑,当真以为日子会好过吗?
章盈迎着他的目光,道:“这一桩婚事,权当还报父亲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我与章家再无关系。”
***
走出书房时,雨势渐大。
碧桃站在门口,眼里包着泪,咬着唇才没哭出来。
方才书房里的话,她都听见了。老爷怎会这么狠心,知道娘子受了委屈也不知帮她说话,还要她走。
章盈宽慰似的对她笑了笑,“走吧。”
碧桃点头,跟在她身后,沿着进来的路又往外走。值守的下人门见状不敢多问,只递来了两把伞,以便她们遮雨。
府门再次合上,瞧着滂沱的大雨,碧桃哑着嗓子问道:“娘子,咱们现在去哪儿?”
章盈撑着伞朝雨中走去,“城中应当还有客栈开着,去找一家吧,今晚只有将就一宿了。”
至于往后,她还有阿娘给她的一些嫁妆首饰,无论是去扬州或是哪儿,安身立足都并不难。
雨雾濛濛,走出一段路,章盈兀地停下,怔忡地看着立在雨中的人。
回过神后,她快步跑过去,举起伞挡在他头顶,在一片雨声中问他:“五弟,你怎么没回去?”
他浑身已经湿透,雨水沿着下颌不停往下滴落。
宋长晏垂眼望着她:“我担心,回去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伞沿的雨水浸湿了章盈的衣袖,雨声太大,他嗓音模糊,章盈有些听不清,举着的伞的手朝他凑近了些,“你先拿着,快些回府,不然···”
她余下的话音消失于一个有力的怀抱。
宋长晏双手将她环住,严丝合缝下,她身上其余的地方也都被染湿了。
章盈心如惊鼓,无处安放的手拍了拍他的肩,“五弟。”
宋长晏收紧了手,“盈盈,我不想你走。”
第37章 第 37 章
“盈盈, 我不想你走。”
章盈感受着他说话时振动的胸腔,脸颊靠在他肩头,与湿冷的衣料相贴。她脑中一片空白, 手里的伞倾斜,任由雨水淋漓。
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松动, 快要破茧而出。
隔着潇潇大雨, 碧桃愣怔地看着相拥的两人。身后就是章府大门, 若这一幕被人瞧见,后果不堪设想。她忖度片时,毅然走上前, “娘子, 五爷, 雨下大了,不如我们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章盈如梦初醒般地伸手推了推,语气较之方才多了一分强硬, “五弟!”
宋长晏通身僵滞, 随即松手放开她,湿漉的长睫垂下, 掩盖过眼中的情绪。他站直了身, 微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沉默半晌后道:“城中客栈多半已经打烊了, 二嫂随我来。”
章盈犹疑不定地站在原地。他又叫回了二嫂, 可这句熟悉的称呼,她听着还如一开始那般坦然吗?
宋长晏转身走出几步, 见章盈未跟上, 停下步子略偏过头:“二嫂离开宋府,所以也要与我断绝联系吗?”
章盈心中一紧, 出言分辩:“我没有。”
得到她的回应,宋长晏抬脚继续往前走,听到雨珠拍打在油纸伞面的声音跟随而上。
街道上阒无一人,马车披雨前行,约莫两炷香的功夫后,才停在了一座院子里。
章盈掀开车帘,立即有下人迎来搀扶撑伞。
她走下车步入游廊,避开雨水后才仔细打量了周围一眼,这像是一间私宅。
宋长晏轻车熟路地走在前头,边道:“这是北棠院,是我名下的一座宅子,有时夜里下值晚了,便会来这应付一晚。布置简陋,二嫂不要介意。”
章盈看着他身后留下的一道湿痕,道:“怎么会,能有个遮风挡雨的所在,我已经很知足了。”
北棠院不大,谈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东院厢房。
宋长晏送她到门口,止住脚步回过头,目光落在章盈脸上后,神色暗了下去。
现下灯火明亮,章盈白皙的脸上,那个刺眼的掌印一目了然。在章府发生了什么,他心下了然。他并未开口多问,而是道:“那二嫂在此安心住下,我先回去了。”
章盈不动声色地朝一旁侧过头,听他的言外之意是还要回宋府,她忍不住出声挽留:“你身上还有伤,不如也住一晚,明早再回去吧?”
“不必了。”宋长晏回望她,她温婉柔和的面容上,有关切,有担忧,却独独没有情。
究竟是她心中不敢,还是根本没有。
他语气淡然道:“其他屋子还没收拾好,今晚二嫂就在我屋将就一晚吧。”
章盈哑然,揣想是自己在雨中的推拒,才让他陡然间如此客套疏远。
“二嫂早些歇息。”
宋长晏说完,对下人吩咐了几句便又回到雨中,阔步上了马车。
车身出了北棠院,他蜷握的双手才缓缓松开,心头不由得一阵烦闷。
处心积虑了这么久,任凭他百般照拂,她还是不肯以心托付,宁愿不辞千里去扬州。没了宋家,她将来或许会嫁李家张家,但因为一声“五弟”,她却不会选择他宋长晏。
他未免觉得可笑,当初他借着这个名头接近她,不曾想到头来作茧自缠,栽在了这句“五弟”身上。他不敢再与她共处一院,生怕自己不管不顾地绽露心迹,让她心生戒备,最后前功尽弃。
他告诉自己要忍,要耐心等待,就如同在宋府蛰伏的这二十余年,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驶出一段路程,谭齐在车前问道:“爷,咱们这是去华爷那?”
宋长晏道:“是。”
谭齐掉转方向,驾车进入了一道暗巷中。
后半夜,到华掌柜院中时雨已经停了。
刑部逮捕宋家三郎的动静大,华掌柜知晓宋长晏今晚会来见他,便一直在屋里喝茶等待。
宋长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在他对面坐下,“舅舅。”
华掌柜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宋府情况如何?”
宋长晏道:“宋晋远一直未归,想来是在打探消息。”
华掌柜轻笑道:“强卖良田商铺、行贿买官,人证物证都在我们手上,他打探出了又有何用?数罪并处,宋允默难逃死罪。”
宋长晏饮下茶水,“是他自作孽,怪不得旁人。”
华掌柜道:“宋家定会竭尽全力保他,或许会去恳求章泉相助。”
宋长晏蹙眉,回想到了章盈脸上的伤,语气不悦道:“章泉不会出手的。即便他不在意女儿,只要我在荣家的案子上对他施压,他怎么还敢掺和别的。宋允默是真赃实犯,他章泉又不蠢,怎还会平白引火烧身?”
华掌柜满意颔首,章泉失了宋家这股势力,对付起来就要容易得多。他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宋长晏沉吟良久,道:“章泉不出手救人,那便由我来,只要他宋晋远肯换,宋允默或许还能留一条命。除了徐侯爷、周将军,朝中还有几人可用,加上宋晋远手中的势力,翻案不难。只不过要彻底扳倒章泉,还远远不够。”
华掌柜道:“那你是想借此机会···?”
“是。”宋长晏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及至茶凉,言近尾声。
华掌柜迟疑须臾,问道:“那章家那个女子,你打算如何处理?”
宋长晏转玩茶杯,“从前是怎样,就是怎样。她是我的人,自然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华掌柜妥协,只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过问。只不过你要清楚,以你的身份,她绝非良配。只可谈情,不可交心。”
宋长晏放下杯子,抿唇不语。
华掌柜道:“若想站稳脚跟,笼络朝中文武大臣必不可少,姻亲之法,尤为有效。周将军家既然有意,你不妨考虑考虑。”
宋长晏:“此事我有分寸。”
他似是不想多言,正事谈完后便起身,“舅舅如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华掌柜点点头,“早些回去歇着,你伤还未好,我这有些补药一同带回去。”
宋长晏容色略舒展,“多谢舅舅。”
第38章 第 38 章
换下身上的湿衣裳后, 碧桃又问院里的下人讨了两个水煮鸡蛋。剥去壳后,小心翼翼地往章盈微肿的脸上敷。
她尽量放轻了力道,口中低声埋怨着:“老爷未免太过狠心, 明明是宋家的不是,为何还要对娘子动气。”
她从小跟在章盈身边, 这还是第一次见她挨打, 心疼得不行。
过了最初的震惊与失望, 此时章盈倒显得平静,“他并不在意对错,只关心利弊。”
碧桃不再多言, 手里的鸡蛋凉下后, 蹲下身抬头问章盈:“娘子, 那我们当真要去扬州么?”
章盈细瞧着她没说话。
碧桃伏在她膝上,絮絮叨叨:“去了扬州,就不能时时见到夫人了, 这上京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次。”
章盈抚着她的头顶, 没有接话,反是道:“碧桃, 你跟了我那么久, 如今已是大姑娘了,该是嫁人的时候了。”
她们名义上是主仆, 但在她心中, 碧桃更像一个妹妹,纯良贴己。趁现在还有机会, 她想将她好好安置在上京, 不至于同她一样没着没落的。
碧桃眼眶当即一红,霍地抬起头, 酸着鼻头道:“娘子,你这是不要我了吗···”
章盈强笑道:“傻丫头,说什么胡话。不嫁人,难不成你要当一辈子老姑娘。”
“我不嫁。”碧桃带着哭音,别过头闷闷道:“难道嫁人就会过得好么?就算是娘子你这么好的姑娘,嫁到宋家不也备尝辛苦,我不愿过那样的日子,只想能时时刻刻陪在娘子身边。”
章盈叹息道:“碧桃,这是一辈子的事,不可意气用事。”
碧桃双眼盈泪,“娘子,我知道我笨,待人处事不如郑嬷嬷,帮不了你多少。可我一直在用心学,不会拖累你,你别赶我走。”
章盈伸手为她拭去泪,“我哪里舍得赶你,除了阿娘,我就只剩下你了。”
碧桃道:“那我就永远陪着你,你别再让我嫁人了。”
她不肯应允,章盈只得作罢,由她哭了一会儿,牵着她起来。
碧桃缓过气,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章盈回道:“即便要去扬州,也没有那么快,明日我们去找个落脚处,再找机会与母亲见一面,再做商议。”
她的户籍还在宋家头上,就算宋家顺利放她走,她不能回章府,便只有独立女户,一桩桩办下来,绝非三两日就够的。这是五弟的外宅,她也不好久待,先找个住处才是要紧事。
碧桃犹豫少时,欲言又止道:“娘子,五爷对您···,五爷其实人挺好的,他若是有心,不如···”
章盈摇摇头,打断她的话,“正因为五爷人很好,所以我更不能牵累他。”
不管怎么说,他们名义上都曾是叔嫂,经不起半点闲言碎语。况且宋长晏前途大好,有的是周妍这样未出阁的姑娘相许,总不至于在她身上费神。
他对自己那么好,或许是因为兄长情谊,或许是报答她当初的救命之恩。纵使有一丝情愫,也应当发乎情,止乎礼。
***
翌日一早,云兴霞蔚。
章盈起床后询问院里的下人宋长晏今日是否会来,下人答不知,说他平日来北棠院的次数极少,只得派人前去问个话。
等了一上午,那人才带回来消息,“回娘子的话,主子说朝中事忙,今日兴许要晚上才能来。”
“好,劳烦你了。”章盈又开口问他借了一辆马车,打听何处能租赁宅院后,便带着碧桃出去了。
上京城中可供租用的院落不少,章盈暂时只打算短住,便也没过多挑剔,遇着合适的就让碧桃去问价钱。
谁知碧桃多说几句后对方便反口说不租了,一连问了几家,皆是如此。眼见天色就快暗下,碧桃气恼,拉着最后一位牙人追问:“都谈好了价格,怎说租就不租了?”
牙人支支吾吾,“这位姑娘就饶了我吧,真不能租给你们。”
碧桃不肯松手,非要他说清缘由,两人就此僵持起来。
章盈掀帘下车,叫住碧桃后开口对他道:“这位大哥,既然你不愿意租,我们也不能勉强。只是我想问问,究竟是为何不肯租给我们?”
牙人缓了脸色,压低了嗓子道:“这位娘子姓章吧?上头有人吩咐过,上京城中,近日都不能租赁屋子给姓章的姑娘,就连客栈也不许。”
章盈神情微变,随即晏然自若地问他:“敢问是哪位大人吩咐的?”
牙人缄口不言,摇了摇头道:“都是我等开罪不起的,娘子莫怪。不过我劝娘子一句,有些事低一头便过去了,何苦硬撑一口气,非要同自己过不去呢?”
章盈了然于怀,上京城内,谁还有这样遮天的本事,且非要与她一个女子作对?莫过于她那位高权重的父亲罢了。
他想让她无处可去,最后只得妥协归家,再顺从地回宋府。
章盈紧握的手松开,神色坚决道:“如果你见到那位大人,麻烦转告他,即便是沦落街头,我也会撑着这一口气。”
说完,她转身上了马车,回了北棠院。
***
校场中,宋长晏下马接过谭齐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闻言略微惊讶道:“她真这么说?”
谭齐回道:“牙人所言如此。”
宋长晏笑了笑,将帕子扔回他手中,看来他的二嫂也并不是一如既往的温顺。
谭齐问:“那今晚您还要去北棠院吗?”
宋长晏稍作思索,“不去了,这几日都不去。”
“那回宋府吗?我听说国公爷昨夜四处打点关系,去了趟刑部大牢,或许想见您。”
“不急。见过宋允默,他迟早会想到这事与我有关,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找到我头上。”
谭齐揣测道:“如果章泉真的答应帮忙,救出了三爷怎么办?”
宋长晏轻笑道:“那就让他不敢出手。”
他大步往屋里走,边道:“放出去三言两语,也是时候让他知道,荣家还有活着的人。”
他眸色狠厉,“还有与他争权夺位的人。”
***
马车停在章府外,管事与看门的小厮磨破了嘴皮子,也只得了一句“老爷今日不见客”。
他萎靡回到马车前,“公爷,府上的人说章大人公务繁忙,近日不见客。”
宋晋远一把扯开车帘,阴沉着脸色看了一眼章府大门,“他章泉倒是会过河拆桥。”
管事发急道:“那现下我们去哪儿?不如再去求求刑部大人相助?”
“只他相助有什么用?”宋晋远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心中烦闷不已。
这几年国库亏空,朝中大力清查贪污腐败之事,偏宋允默就闯到了刀口上。由于涉案金额庞大,这件案子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堂会审,仅仅一个刑部通融也于事无补。
“那可如何是好?三爷不会当真入狱吧?”
“入狱?”宋晋远冷声道,“若只是入狱就好了,我只怕连他的命都保不住。”
管事脸色苍白,“公爷,您可千万要想办法,否则夫人也熬不下去了!不然,”他灵光一闪般地道:“不然让五爷帮帮忙?我听说徐侯爷有案子也是请他相助,或许五爷能有办法。”
事已至此,宋晋远不得不正视起整件事。
宋允默虽然贪心,可毕竟能力不足,若没人在后推波助澜,他怎会捅下那么大的篓子。
长久以来,他以为宋长晏一直耐心地替宋家善后,当真是为了宋氏的名望前程。直到昨日,他才如大梦方醒,猛然想到一种可能。
他在纵容宋允默,要他犯下弥天大错。
可他为的是什么呢?
宋晋远脑中回想过一幕幕他规矩行礼,温声称呼自己“父亲”时的场景,竟发觉已经记不清他幼时的脸了。在他不曾留意间,他已然褪去了稚气,鲸吞蚕食般地掌握了一股又一股势力。
他顿觉破胆寒心,或许,或许他早已知晓了一切。
第39章 第 39 章
眼见宋家的马车离去后, 章泉的心腹卢楼紧忙回书房禀报,末了道:“恐怕宋公爷会心存不满。”
章泉忧烦地将手中的卷宗一放,“他不满又如何?如今朝中主张重审荣家旧案的人越来越多, 难不成为他一个没出息的儿子,我要将章氏一族都搭上?”
卢楼低头不说话。
章泉又道:“这事且不提, 宋家那个宋五郎是怎么回事?”
卢楼回道:“属下仔细查过了, 明面上虽然是徐侯爷牵头荣家翻案的事, 可实际上,似乎都是宋长晏在推动。他如今是朝中新贵,想要攀附巴结他的人不少, 明里暗里都给了他不少方便。”
章泉警觉地抬起头, 看着卢楼问道:“他对荣氏一案这般上心是为何?”
卢楼道:“咱们的人先前一直没头绪, 直到近日,才隐约搜集到一些线索。宋长晏,似乎与荣家有关系。”
“你说什么?”
“宋长晏乃宋公爷的侍妾所生, 那侍妾一直待在上京城外的庄子里, 从未露过面。有传言说,她是荣家幸存下的女子。”
章泉陡然脸色大变, 脑中千般思绪, 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沉思半晌,眼露杀意道:“宋长晏不能留, 你派人下手, 务必要除掉他。”
就算他身世真如他料想那样又如何?荣家已是他的手下败将,他一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 羽翼还未丰满, 又怎能与他抗衡?
不过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罢了。
卢楼道:“宋长晏近来几乎都在刑部, 偶尔才回一趟宋府,这两处的守卫都极为森严,怕是不好下手。”
章泉皱眉问他:“他就没别的去处?”
卢楼斟酌少时道:“他在京中还有一座别院,有时会去那儿,只不过···”
他欲言又止,章泉不耐烦道:“不过什么?”
“不过三姑娘也在那儿,若要下手,属下担心会伤及她。”
章泉惊异道:“她怎么与宋长晏牵扯上了?”
“宋长晏似乎对三姑娘格外照顾,三姑娘那晚离去后,便住到了他的院子里。”
章泉细想章盈嫁到宋家过后的种种,隐约觉得一切与宋长晏脱不了干系,倘若真有如此心机城府,那此人倒是不容小觑,断不可留。
他盯着桌上摇曳的烛光,乍然看见一只飞虫掠过火舌,被灼烧了翅翼落在案面。
飞蛾趋火,是它自取灭亡。
他迁思回虑,终了道:“你只管解决宋长晏,其余的不必顾忌。”
卢楼神情微怔,分晓其意后领命:“是。”
章泉略作忖量,继而叮嘱道:“这两日看紧了夫人,别让她出门。记住,不可打草惊蛇。”
否则错失良机,再想动手便没那么容易了。
***
北棠院里的管事对章盈恭敬非常,只说主子吩咐过,她未寻到新住处前,且让她安心在此住下便是,就连院里的下人都增加了几个。
自那夜过后的几日,宋长晏都未现身,反倒是许久未见的贺知意来了北棠院。
相较于之前的熟稔,此时他对章盈多了些许礼数。他说明来意:“将军公务繁忙,便托我来一趟,盈娘子若有什么想办的事,尽管吩咐我。”
章盈道了一句谢,问道:“五···宋大人他现在很忙吗?”
贺知意颔首,“是,忙起来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几口,在西疆时就这样。”
章盈顺口道:“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否则身子怎么受得住。”
“盈娘子说得有理。”贺知意低头笑着应和,顿了顿,他又道:“明日将军应当会来这,盈娘子若有话,可以亲自给他说。”
章盈疑惑问他:“明日他为何要来?”
贺知意道:“明日是将军的生辰,我听这院里的管事说,每年这个时候将军都会来此住一晚,料想今年也不例外。”
他每年的生辰,都是一人在这过的?
章盈默默记下了日子,“原是这样。”
少顷,她抬头对贺知意恳切道:“有一事,的确想贺将军帮忙。”
贺知意忙道:“盈娘子直说便是。”
“能否麻烦贺将军派人去一趟章府,捎句话给我阿娘,就说我想与她见一面。”
她试过去府里寻母亲,但都被人挡了出来,别说相聚,就连面都不曾见上。
贺知意显然对她的事有所耳闻,闻言也不觉惊讶,面色如常道:“盈娘子放心,我一定带到。”
送走了贺知意,整个下午,章盈都有些心不在焉。
碧桃心知肚明,“娘子是为五爷的生辰发愁?”
章盈回过神,叹道:“既然是生辰,总觉得要送些什么才合适。”
碧桃点点头,“是啊,况且五爷帮了咱们那么多,合该送份大礼。”
“大礼?”她们如今的处境,短短一日,能买到的不过是些寻常物件,何谈大礼。
碧桃省悟,出声宽慰道:“其实送礼最要紧的是心意,娘子不必在意价格,五爷也不是那等肤浅世俗之人。”
这小丫头说话倒是越发圆滑了。章盈笑着问她:“那你觉得什么才不落俗?”
碧桃思索片刻道:“将心比心,娘子生辰时收到什么最开心,将它送给五爷不就行了吗。”
章盈仔细回忆了她每年生辰那日的场景,的确有件事让她欢喜期待的。
***
宋长晏生辰这日,果真来了北棠院。
白日他要上值,来时已是黄昏。
下人呈上酒菜后便退了出去。
数日不见,章盈恍然觉得他似乎瘦了一些,五官更分明了。她抿唇犹豫须臾,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听贺将军说五弟你近来很忙,只是再忙也要注意身子。”
宋长晏客套地回了一句:“多谢二嫂关心。”
或许他是真的累了,话也不愿多说。章盈噤声,端起碗小口喝汤,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未过多时,宋长晏便放下了筷子,一副欲要起身离席的模样
章盈略为讶异,出言叫住他:“五弟稍等。”
她朝外面唤了一声,碧桃便端着东西进屋,走到桌前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长寿面放到桌上,退了出去。
于满桌珍馐而言,这碗面实属卖相不佳,清淡寡味,粗细不匀。
章盈神情不自在地解释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我没什么送你的,便做了这碗长寿面。”
以往她的每次生辰,阿娘都会亲手为她做长寿面,各种心意,胜过千金。
她一抬头,径直对上他熠熠的目光,宛若盛有漫天星辰在其中。
章盈不敢再看他,错开了视线,干巴巴道:“我是第一次做,或许看起来不怎么样,可碧桃尝过,味道没那么糟。”
久久未听他发一言,她泄气一般道:“你若是吃不下了,我让碧桃撤下去。”
“我吃得下。”在她开口叫碧桃前,低沉的回应响起。
章盈再看向宋长晏时,他已经拾起筷子吃上了面,全然不同于方才吃饭时的兴味索然。
吃完后,他盯着空碗道:“二嫂也许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吃长寿面。”
章盈神色黯然,李氏对他自然不会上心,只是,“府中其他人也没给你做吗?”
宋长晏自嘲一笑:“或许没人希望我长寿吧。”
章盈眸色一动,几不可闻道:“不会的。”
还有人盼他长寿喜乐,平安顺遂。
宋长晏抬手斟满酒杯,端起仰头饮尽,反复喝下几杯后,眼神怃然地望着屋里摆放的一张琴,“二嫂可以为我弹一曲么?”
章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稍作迟疑,起身走到琴桌后,“你想听什么?”
宋长晏淡淡道:“长相思。”
章盈素白的指尖拨动琴弦,旋即琴声悠然,萦绕一室。
曲过一半,宋长晏拿起酒壶,信步走到离她近一些的地方,靠着梁柱屈膝坐在地上。
他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神情温柔而专注。
弹完最后一音,章盈抬起头,发现他已经闭上了双眸,仿佛睡着了。她轻脚行至他身前,蹲下身看了他许久,心底莫名一阵怅惘。
她轻声道:“五弟?”
接连唤了几声,见他毫无反应,章盈试探着伸出手。
掌心还未触碰,宋长晏兀地睁开了眼,宽大的手掌同时握住了她的皓腕。
“你醒了,去屋里歇息吧。”
章盈想要抽回手,反被他握得更紧。
宋长晏凝眸不转,缓缓开口道:“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你叫我五弟。在宋府时,我敬重二哥,于礼不得不叫你一声二嫂。可如今二哥已经死了,你也离开了宋家,为何还是不肯看看我?”
他瞳孔倒映出章盈慌乱的面容,她朱唇几度启合,最后道:“你喝醉了。”
宋长晏拉着她近了一分,问道:“你不愿意,我便离得远些,这些时日强忍着不来见你。可二嫂你为何又要这般作弄我,既是不肯,却要百般用心。究竟是为我做面,还是给我下蛊?”
他划破了隔在两人间那层薄薄的纸,那些隐秘不可宣的话,被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口。
章盈一颗心似要跳出胸腔,张了张嘴欲要分辩。
宋长晏不愿再听,抬起另一只手揽住她的后颈,“我还想向二嫂讨要一物。”
在章盈惊错的目光中,他倾身迎了上去。
湿热的酒意弥散在唇齿间,顿时万籁无声。
章盈只觉自己好似也沾染上了醉意,双腿使不上力气地跪在了冷硬的地板上。钝痛叫她瞬间清醒,双手挡在他肩上,唇舌推阻着他温软的进犯。
毫无震慑的抵挡被他复又吞没,章盈使尽全身力气,却只是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去。
宋长晏闷哼一声,放开了她。
章盈挣了挣手,蹙眉愠怒道:“你放开我!”
宋长晏握住她的手腕举起,“二嫂的脉搏跳得这样快,若不是喜欢,又是为何?”
章盈挣不开他,情急下扬起另一只手,头一次喊出他的名字:“宋长晏!”
宋长晏不躲不避,“对,我是宋长晏,不是五弟。”
“你若想要我清醒,这巴掌打在我脸上便是。”
话落,他双唇又覆了上去。
第40章 第 40 章
宋长晏彻底松开了施加在她手上的桎梏, 手掌后移,轻柔地按在她后腰上,细密地吻着她的唇。
章盈是个性情温和的人, 素日连严词厉色的时候都极少,更遑论出手打人。此刻顿在空中的手打也不是, 不打也不是。
在这刹那的踌躇失措中, 从前她一直不敢面对的那个问题, 心中已有了答案。
胸腔中的气息一丝丝殆尽,在她将要抵拒时,宋长晏长睫微启, 眸色一动, 猛地推开了她。
电光石火间, 迅疾的一道光焰从两人相隔的空隙处掠过,留下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
原本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章盈诧愕地偏头看去, 一只箭镞带火的利箭插在墙上。
不待她弄清境况, 接二连三的箭又射了进来。
宋长晏眼疾手快地抱着她躲到梁柱后,凝神屏息观察屋外的动静。院里昏沉沉的, 下人们全无踪影, 几个黑影潜伏在围墙上,正翻身而入。
章盈猝尔想到上次与他遇刺时的情形, 恓惶地揪住他身前的衣料, 不安地问道:“他们也是刺客?”
“我也不清楚,不过来者不善。”宋长晏浑然没了适才的醉态, 低头在章盈耳边低声道:“你在这儿别动, 我去拿剑。”
“嗯。”章盈松开他,担忧地叮嘱他:“千万要小心。”
宋长晏安抚地看了她一眼, 敏捷跃身取了长剑,回到章盈身边时,黑衣人已经进了屋。
先前箭上的火已经烧了起来,屋内一时火光明亮,黑衣人均蒙着脸,刻意隐藏身份。
宋长晏将章盈护在身后,拔出剑冷声问道:“你们是何人?”
带头那人不予理会,朝其余人使了个眼色,那些人便执刀袭来。与上次那几名刺客不同,这些人招式狠厉,出手毫不留情,是冲着取人性命来的。
宋长晏虽看着温文尔雅,身手却是极佳,即便以一敌多,也并未落下风。带头的黑衣人见状也拔剑相向,出手与他缠斗起来。
火势渐大,如此下去,就算宋长晏不被他们击败,也难免不会身陷火海,必须找人搭救。
章盈强自镇定,趁他们没留意到自己时,谨慎地往屋门口挪动步子。
带头的黑衣人余光扫见,当机立断地抽身前来挡住她的去路,利剑横在章盈面前。
章盈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的露出的双眼,只觉一阵熟悉,似乎在哪儿认识。
他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复而一剑刺向章盈。
“盈盈!”
宋长晏拼尽全力击退羁绊自己的几人,打掉其中一人手里的刀,脚背奋力踢上刀柄,刀便往章盈身前的黑衣人嗖地飞去。
那人陡然睁大双眼,回身躲避,站定后惊觉脸上一凉,那块蒙面的黑布已被削下。
他霍地看向章盈,见她满脸不可置信,愕然道:“卢护卫···为何是你?”
是跟在她父亲身旁几十年的心腹,卢楼。
在卢楼思虑回复时,另一把飞刀又袭来,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卢楼只得全心应对宋长晏,斟酌的措辞收回腹中。
宋长晏边与卢楼搏斗,边对章盈道:“快走!”
章盈从巨大的错愕中惊醒,紧咬下唇跑出屋。走到廊下,她便见到昏倒在地上的下人,想来都是卢楼他们做的。
来不及多想,她快步跑到大门口,摸黑慌乱地拉开了门栓。
门外,马蹄声响起。
章盈闭上眼,全力推开了厚重的朱门,来人是敌是友,听天由命。
“盈娘子?”
听到这声称呼,她欣喜地睁开眼,说话时嗓音已是颤抖不成调:“贺将军!快去救他!”
院里火光冲天,贺知意神情震惶,带着人迅速冲了进去。
章盈视线一片模糊,双腿发软地跪在了地上,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卢楼所做的一切都受父亲指示,所以,是父亲想要他们的性命吗?
父亲究竟想要杀的是谁,是宋长晏?还是她?
可是为何?因为她与章家决裂,有损他的名声?还是因为不愿宋长晏插手荣家的案子,想要杀人灭口?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在意过她的性命。
她仅剩的一丝期望,终于破灭。
***
幸而贺知意来得及时,在火海中救出了昏迷的宋长晏。
他将人背到马车中,对章盈道:“盈娘子,将军呛了太多烟气,还麻烦你照顾他,我先去救火。”
章盈点头应下,“贺将军,院里还有碧桃和其他人,请一定要救下他们。”
贺知意宽慰道:“你放心,他们都只是被迷晕了,我会派人照看。”
他说完又急匆匆地进院,章盈平复心绪,回身掀开车帘踏入马车。
宋长晏闭眼安静地靠在车壁,身上月白色的锦袍沾染上零星的血渍与灰烬,俊逸的面容也满是污迹。
章盈神色忽地紧绷起来,双手在他身上摸索,细致地检查他是否受伤。
她看得认真,没留意他何时醒来,头顶兀然响起虚弱的话语:“二嫂这是在做什么?”
章盈倏地扬起脸,从他略带调侃之色的神情中,收回了放在他腰上的手。她眨了眨发酸的眼,移开目光道:“你有没有受伤?”
宋长晏正经道:“我做了那样混账的事,挨上几刀兴许才能叫二嫂解气。”
章盈沉默须臾道:“你既然知道混账,为何还要做。”
宋长晏柔和的目光一寸寸划过她的眉眼、朱唇,他喃喃道:“我也想知道。可情之一字,最无道理,我不过是个肉体凡胎,又如何能免俗?”
“我只恨自己没二哥那样有福气,与你做夫妻,哪怕只有一日,也足够了。”
章盈垂眼轻声道:“你前途无量,将来会有无数眼光瞧着你,妻子应当选一位般配的。”
“何谓般配?”宋长晏盯着她道,“是周将军家的六姑娘?又或是别的哪位大人之女?二嫂是要我娶了她,与她琴瑟相调、暮雨朝云之时,脑子里想的却是你么?”
他看着她挣扎的神色,继续道:“若真是如此,我情愿刚才死在火海中,这样二嫂或许能念我一辈子罢?”
章盈抬起头,一双湿漉漉地眼望着他,面露苦涩道:“不,我不愿意你死。”
宋长晏不再言语,俯下身贴近她,右手缓缓往下握住她的掌心。
章盈没有躲避,任由他牵引。
宋长晏将她的指尖覆在自己手腕处,让她感受急剧的脉搏跃动,“它与你是一样的。”
他碰了碰她唇瓣,“我也一样。我想与你长相思,长相守,永远不再分开。”
话音落下,他唇上一热,剩余的话消融于一片温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