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长安》 1、第 1 章 上京城内,鼓乐喧天,十里红妆。 喜轿落地后,章盈忐忑的心绪才跟着平稳了些。轿帘被掀起,随后红盖头下方,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描金边的红袖,这是她的夫君了。 章盈轻轻地将手搭上去,转而被他握住,“当心。” 他出声提醒,牵着她小心翼翼地迈出花轿。他嗓音如掌心一般温润,莫名让人觉得安心,章盈几不可闻地低声应了一句,跟从他的步伐跨进了宋府的大门。 宋氏如今正得圣恩,官运亨通,来往皆是显贵。今日宋二郎与同样望门世家的章家嫡女联姻,恰如珠联璧合,不知羡煞城中多少人。 新娘子现身,嘈杂的府院立时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落在这对檀郎谢女身上。 高门之女未出阁时少有在外抛头露面,众人只听闻这位章家姑娘才貌兼全,个个目不别视,盼着能从那盖得严严实实的喜帕中窥得芳容。 章盈虽看不见周遭的情形,但从今早自家的热闹景况看来,宋家宴客只会多不会少。她谨记母亲的教诲,分寸不乱地拜堂行礼。 只是总归头一回,对姑娘家来说又是终身大事,她难免也有出错的地方。好在宋二郎体贴,凡事迁就引导,最后也算圆满礼成。 被陪嫁丫鬟碧桃送回房前,在一阵喧闹中,她听到门口的方向,有人扬声喊道:“五郎回来了!” 其余的言谈离她越来越远,她收拢心神,搀紧了碧桃的手往深广的庭院内走去。 小厮一声叫喊,院里拥堵的人群立即分开一条道,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外边。宏伟的朱门下,身形挺拓的男子自外阔步走来。 宋家男儿相貌均不差,这位宋五郎更是如此。挺鼻薄唇,玉质金相,概是这两年在外征战的缘故,清隽俊逸的面容染上些许凌厉之气。他一袭绛紫锦袍,倒显得与这满院喜庆的大红色相得益彰。 宋衡走出大堂,见来人后面露欣喜道:“五弟!” 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人跟前,边道:“你怎么赶回来了?” 近年来西戎在边境屡屡挑起事端,两年前宋家两子领军出征,上月才传回我军大获全胜的捷讯。算着回程的日子,他应当是赶不及这场婚宴的。 宋长晏停下脚步,眉宇含笑地对宋衡行了一礼,“二哥大婚之喜,我怎能错过。” “都说行军在外,作风豁达,你怎愈发老派了。”宋衡拍了拍他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他,“长高了,也稳重了。” 出门前与他差不多高,如今宋衡要微微踮脚,才能与他平视。 宋长晏不动声色地扫过他惹眼的婚服,开口问道:“怎么不见二嫂?” 一旁有人闻言笑道:“五郎,你二嫂早回屋了,你要见只能明早去了!” 宋长晏略为遗憾,“是我来晚了,没沾到喜气。” 他一抬手,身后的随从便捧着匣子上前,盖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串红宝石项饰。珠翠交错,夺目非常,引起一阵赞叹之音。 “行程匆忙,没来得及备礼。这是攻破敌军营帐时所获,据说曾是西戎王妃之物,便作为贺礼送给二嫂,祝二哥与二嫂白发偕老,恩爱不疑。” 宋衡命人接过,“五弟有心,那我替你嫂嫂收下了。” 寒暄过,他揽着人入座,“来,今日定要好好喝上几杯,看看这两年你酒量可有长进。” 兄弟二人离去,留院里的宾客窃窃私语。 一人满是好奇,“宋五郎得胜归来,军功压身,这英国公世子岂不是非他莫属?” 另一人道:“有军功又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庶出,宋家尚有两个嫡子,世子之位轮不到他。” “可惜了。”原来说话那人叹一口气,“也不知他是否定下婚事,我家小妹与他倒是登对。” “那你可得赶紧打听,如今想与宋家结亲的大有人在,晚了可没了。” ··· 相较于前院的觥筹交错,后宅清净许多。 坐在婚房的拔步床上,章盈总算能歇一口气。碧桃帮她整理衣摆,嘴上嘀咕道:“办完一场婚事可真累人,娘子腿都站酸了吧?” 章盈浅笑道:“左右一辈子不过一回,累也只累这一次。” 碧桃点点头,凑近悄声道:“不过姑爷长得可真是一表人才,再累也值了。” 章盈脸上发烫,轻声嗔怪:“小小年纪怎么就习得油嘴滑舌的,若是被人听去了,背后该说我们没规矩了。” “是,娘子说得有理。”碧桃笑吟吟,话尾一转:“我听人说,英国公世子之位今年就会定下来,按嫡庶尊卑,也该落在姑爷头上,届时娘子就是世子夫人了。” 英国公世子本来已经立下,为长子宋源,可他出征时不幸阵亡,所以世子之位也就悬而未决。 “别瞎说,这里不比章府,说话做事需得谨慎些。”章盈手心发汗,素白的十指缴着前襟,不安地小声问道:“宋二郎,他可还与从前一样?” 世家女儿的婚事多半不由得自己,全凭父母做主。盲婚哑嫁,即便是男方品德有亏,为了家族的名声与前程,她们也多会选择忍耐,磋磨一生。 世间女子无不祈望能嫁得如意郎君,章盈亦不能免俗。 犹记三年前,她随父母离京省亲,途中曾搭救过兄弟二人。临别时,哥哥前来道谢,自称是上京宋家的二郎。青年温润儒雅,极具贵家子弟风度,匆匆一面便给她留下印象。只是不知几年过去,他是否依旧。 碧桃自幼跟着她,对她的心思了然,“娘子放心,我瞧姑爷好着呢。谦逊有礼,品貌端正,是上京最好的男儿。” 回想适才宋二郎的顾恤,一丝期冀涌上章盈心头,或许他真是自己的良人。 “这里也差不多了,你去屋外守着吧。” “是。” *** 隆盛的喜宴结束,宾客散尽后,已过戌时。 碧桃在门口站得双腿发酸,才看到远远走来两个身影。光影暗沉,离近后,她看清两人的衣着相貌,行礼问安:“姑爷。” 宋衡颔首,说话间带有几分酒气,不过言语温煦:“夫人可有进食?” 见他这般关怀夫人,碧桃心底对这位新姑爷不免又生出几分好感,答道:“不曾。” “都过了一日,该饿着了。”宋衡缓声吩咐道:“你既是陪嫁过来,定然是清楚她的口味,随人去后厨拿些点心来吧。” 屋外还有喜娘等人候着,这又是姑爷的寝屋,碧桃虽有些不放心,还是点头应下,跟着小厮去了后厨。 宋衡规整衣冠,正要推门进屋,便见长廊另一头,院里的管事行色匆忙而来。 他停下动作伫立在原地,等人走到身前,拧着眉头问:“怎么了?” 管事吴善瞧了眼周围的人,贴近主子耳畔,掩手小声说了几句。宋衡半张脸掩在黑暗中,瞧不出神情,听罢沉声道:“都这么晚,不见了,有事明日再说。” 吴善垂着头应道:“是,那奴才这就去回话。” 他走出几步,就被宋衡叫住:“罢了,在哪儿?” 吴善答道:“后院湖边的凉亭里。” 宋衡望一眼紧闭的房门,继而压下心中的不快,扭身快步往他所说的地方去。 门口的扰动又静了下来,恢复了最初的安谧。 章盈顶着盖头侧耳倾听了一阵,没再听到任何声响后,紧绷的身子才稍稍松懈下来。 出嫁前母亲悉心教导过自己,所以今夜会发生什么,她是知晓的。册子上那些不加遮掩的画面浮光掠影般地闪过,她深吸了几口气,竭力克制住慌乱的心神。 只是不过一刻的功夫,突兀的开门声戛然而起,如暗夜惊雷,尤为刺耳。 章盈屏住呼吸,听着木门阖上,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对方走走停停,步履顿歇之时,屋内的红烛便会被灭掉一盏。脚步声到了里间,透过红盖头,章盈只能感觉到微弱的光线。 似乎仅剩两盏龙凤红烛了。 又是一暗,其中一盏熄灭,须臾,那人也走到了她面前。 他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喜帕遮挡,章盈视线只留下窄窄的一片。模糊中,连入眼的那点衣摆颜色花纹都不得辨别。 他久久不出声,章盈犹豫少时,启唇唤道:“二郎?” 先前她隐约听到碧桃喊过一声“姑爷”,门外有人守着,这个时候,料想除了宋衡外,其余男子也不得进来。 男人站在床前,垂眸细细凝视着她,锋锐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层厚厚的布料,看清她脸上的神情。 应当是满怀欣喜,期许地等人掀开这块红布。 可等的是谁呢?宋衡? 他心中嗤笑一声,喉间若有似无地回应:“嗯。” 短短一字,不辨音色。 得到回复,章盈非但没有心安,反而愈加发慌,咬着下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屋里除了他再无旁人,她挺直了脊背,维持着端庄稳重的姿势。 倏地,一只微凉的手探入了喜帕内,径直抚上了她的右颊。 与她的紧张不安相比,他显然更为从容自若。指背一寸寸划过她的眉梢,眼睫,鼻梁,最后停留在唇上。带着薄茧的指腹细细摹绘她的唇线,轻柔地松开她咬住的唇瓣,再拭干上面的湿润,涂抹匀净的口脂就此晕开。 异样的颤栗感随之而起,章盈略微往后一躲,避开他的触碰,“二郎,这不合礼数···” 遵照礼法,他们还应合卺结发,而不是直接到这一步。 话语还未说完,他原本温柔的动作陡然一变,不容违抗地按在她肩头,稍使力往下推。 章盈猝不及防地倒在柔软的被褥上,头上的喜帕因此上移,只堪堪盖住大半张脸,露出小巧的下巴和嫣红的唇。 饱满的双唇张开一条缝,还未吐出一言半语,就被牢牢封住。 柔软的触感让章盈瞪大了眼,宋二郎他怎会这般孟浪心急? 她慌忙想要推开,可手一伸出去,便被他一把握住,掠夺的唇舌也不复温和。 历来所受的教导以及母亲的嘱咐让她最后选择了顺从,她是他的妻,新婚之夜,理应如此。只是目不能视的感觉实在不好,既然他不介意,章盈空余的那只手缓缓往上撩起了喜帕。 阻隔消失那一霎,那只扣在她肩上的手一用力,将她整个身子翻转。待她视野明朗时,映入眼帘的是大红的鸳鸯被。 动作间,她头上沉重的凤冠随着喜帕落在一旁,满头青丝松散,赤金花簪摇摇欲坠。颈下的盘扣松开两颗,凉气侵入,章盈趴在被上,艰难地开口:“夫君···” 身后的人短暂一滞,而后两指沿着她的领口,缓慢地将刺绣精美的衣襟拉下肩头。 后颈上的气息如烈焰一般撩热,章盈攥紧被面,“我想看一看你。” 话音落下,她肩上猛地一疼,是被咬了一口。虽然力道不算重,但白皙的肌理上还是泛起了一圈牙印。 这不寻常的举措要她心底一惊,极力想要转过身。此时,头上的花簪滑落,挽起的乌丝彻底散开,挡在她眼前。 片刻后,施加在身上的所有力道也骤然撤去。 章盈回首,来不及捕捉半点身影,就听见“砰”的一声,屋门紧闭。 她坐起身,只见昏暗的屋内,一只刻龙红烛孤零零地燃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 2 章 章盈怔坐在床上,回想适才自己的举止,并未觉得哪一处有所不妥。 可既是如此,宋衡他又怎会直接离去呢? 思及此,她心中微恼,分明是他不顾礼数,连盖头都未掀就莽撞行事,最后却一声不吭就走了。 她凝神瞧了一会儿身下的红被,蹙起的眉头又舒展开。 婚事劳累的不仅是她,他在前院待客想来也是倦怠至极,有的地方难免就顾虑不周。兴许这会儿也是有何要紧事,才会匆匆出去。 她释然开怀,夫妻之间理应相互体恤,这些小事自然不必计较。 端坐了一整日,章盈浑身僵痛。左右屋里也无旁人,衣衫和头饰也都被他弄乱,她索性平躺在床上,休憩片晌。 甫一躺下,周身的疲倦席卷而来,眼皮也沉得再睁不开。困顿中,她耗尽最后一丝心神想,她与宋衡,会成为一对佳偶么? 这晚,章盈睡得极为安稳,一夜无梦。 直到碧桃惊惶的嗓音在帐外响起。 “娘子,快醒醒!” 章盈猛地坐起身,晨光熹微,已是第二日了。她身上厚重的婚服昨夜不知何时褪去,眼下只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床上也并无宋衡的身影。 睡前发生的事在脑海中回旋,难不成宋衡出去后没再回来? 她掀开红帐,疑惑地问碧桃:“怎么了?” 碧桃虽不算十分沉稳,可毕竟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若无大事,绝不会这般辞色。 “姑、姑爷,”碧桃话音颤抖,怛然失色:“他昨夜···” 章盈察觉出她的惊慌,压下不安温声道:“别急,慢慢说。” 闻言碧桃眼眶开始泛红,哽咽道:“姑爷他昨夜溺死了。” 这句话犹如平地起雷,青天霹雳,突兀得让章盈不知作何反应。她愣怔地问:“你说什么?” “昨晚姑爷回房时,吩咐奴婢去拿些娘子喜欢的吃食。后厨里那些人手脚慢,奴婢回来后,发现房里的灯已经熄了。我以为姑爷与您已经歇下,便不敢打扰,一直守在屋外。谁知一直到今早上,才听到府上的下人说、说姑爷醉酒溺死在后院的湖中了。” 碧桃磕磕绊绊地说完,抬首时发现章盈已经面如白纸,唇上更无半点血色。她担忧地唤道:“娘子?” 章盈只觉浑身冰凉,彻骨的寒意从脊背升起,耳目感官都有种虚浮不实的感觉,仿若做梦一般。她掐了掐腿,可痛感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生死之事,她自是经历过的,去岁还有族中年迈的长辈辞世。可那毕竟是寿终正寝,她虽悲痛,却能接受。 但宋衡··· 或许是两人刚成亲,他寻自己开心,才会开这种没有分寸的玩笑。 章盈强扯出一个笑,“碧桃,是二郎叫你这么说的,对吧?” 碧桃的泪水夺眶而出,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娘子···” 章盈眼前宛如弥散着水雾,还是颤着嗓音不死心地问:“可是真的?” 碧桃流泪答道:“是,府上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 “怎么会呢···” 章盈垂眸喃喃,昨日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没了?她才嫁过来一晚,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难道就此阴阳两隔? 可他又怎会醉酒溺水?昨日这样的大日子,他身边定是少不了随从跟着,即便是醉了也总不至于落水。 她霍地想起了什么,抬起眼,“你说他是醉酒?” 碧桃颔首,“许是待客,昨日姑爷饮了不少酒,回来时已然有些醉了,只是他为何还会夜半去湖边···” 碧桃还说了些什么章盈已经听不清了,一件与宋衡的死同样叫她震惊的事击溃了她所有的神智。她清楚地记得,昨夜攫夺她的唇舌,喷洒在她后颈上的气息,无半点酒意。 如果不是宋衡,那他又会是谁? 是前来道贺的宾客?又或是宋府中的人? 章盈双眼抑制不住地浮起一层泪,指尖陷入掌心,朦胧中看见前方的烛台上,那只红色龙烛已经燃烬,徒留半截凤烛茕茕孑立。 她心下了然,难怪昨夜那人会熄灭灯盏,他根本就不敢在她面前露出破绽。 碧桃从未见过她这副神情,心疼不已,“娘子,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不如派人捎话回章府?” 章盈摇摇头,她已经嫁到宋家,总不能一味依赖娘家,遇事躲着不见人。她收整思绪,道:“你先替我找件素色的衣衫,我去看看。” “是。” 碧桃转身打开衣柜,面上的第一件便是套水红色的衣裳,原本是今早新妇敬茶时穿的,如今是用不着了。娘子带到宋家的衣裳虽不算明艳,可大都得体雅致,她翻找了好一会儿,才在最底下寻到一套月白色的交领衫。 简略地梳洗过后,两人出了房门,在方嬷嬷的引路下往国公爷的院里去。 方嬷嬷是宋衡院里的管事嬷嬷,打小看着宋衡长大的,此时一双眼哭肿得有核桃那么大。悲痛至此,她仍不忘看顾章盈,边走边给她细说府中的现状。 “公爷共五子一女,除三爷和五爷,其余都是夫人所出。夫人近年来身体不好,现下恐怕更甚,烦劳二奶奶您待会儿多劝劝她。”说完,她又道:“二奶奶您更是如此,日子还长,千万要顾及自己的身子。” 章盈对宋衡的死固然忧伤,但更多的是惋惜,遗憾他在大好的年华就此消逝。她低声道:“多谢嬷嬷。” 出了院门,迎面走来一位中年男子。 到了她们跟前,男子行礼道:“可是二奶奶?” 方嬷嬷道:“是,陈管家有何事?” 陈管家对章盈道:“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想必就是为了宋衡之死了。几人不敢怠慢,加快了步子。 一路上,章盈看见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撤下喜庆的红饰,取而代之的是沉闷的黑白灯笼绸带。有人留意到她,匆匆瞧了她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忙手上的活。 他们或许是在好奇这位新入府的少奶奶,又或许是在可怜她。 一刻钟的功夫,他们便进了主院。 前厅里一片肃寂,左右站立着四五人,正上方的太师椅上,一位四旬妇人以帕掩面,不住地抽噎,一名年轻的女子服侍在侧,低声宽慰她。 迈进屋,陌生的视线便都投了过来。 议亲时,章盈是见过国公夫人李氏的,雍容华贵,极具气度,与眼前饱受丧子之痛的母亲判若两人。她走上前,斟酌片刻后道:“母亲。” 李氏抬头看了一眼未施粉黛,却难掩其色的新妇,适才止住的眼泪又唰地流了下来。 衡哥儿若是在,郎才女貌,该是如何一副般配好景! 章盈张了张嘴,劝慰的话还未出口,就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匆忙,有人前来。她侧身站到一旁,让开了李氏的视野。 来人似乎身量颇高,步子也大,三两步便到了屋中央,语气满是惊急:“母亲,二哥他···” 话未说完,就被李氏严声愤然打断:“跪下!” 章盈微低着头,闻言心下一惊。他叫的是二哥,那这人也就是公爷之子,大庭广众之下屈膝下跪,多少有损体面。 只是李氏为何要对他如此疾言厉色呢? 屋里阒然无声,宋长晏稍作迟疑,顺从地撩袍跪下,“是儿子回来迟了,母亲息怒。” “住嘴!谁许你叫我母亲的!”李氏的怒意已是极致,一手将桌上的茶盏拂了下去。 清脆的碎瓷声引发一阵惊呼,章盈闻声望去,一张轮廓分明的侧颜闯入眼帘。不远处的男子一袭墨竹白袍,玉冠束发,身躯直挺地跪在冷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他半低着头,额角被碎瓷片划破一道口,渗出些许血迹,衣袖下的手背发红,应当是被茶水烫伤了。这般狼狈,他却神色沉静,丝毫看不出任何不忿。 李氏怒气未平,呼吸急促地指责他:“宋长晏,你在西疆害死源哥儿,一回来衡哥儿又死于非命,你胆敢说这一切与你无关,竟还有脸来见我!” 两年前宋家有两子出征,宋大郎宋源作为主将,出征不过一载便传回了战死沙场的噩耗。宋长晏接任其位,屡立奇功,最后领兵凯旋,这叫她如何不怀疑! 艰难地过了一年,她哀恸稍减,可他归府的第一日,二儿子就不明不白地淹死了,他若逃得了干系,她绝不相信。 宋长晏垂首恭敬回道:“母亲难过,要如何打我骂我都使得,只是戕害手足的事,长晏断没有做过。” “没有做过?”李氏冷笑一声,“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当真与你那狐媚的娘一个德行!” 宋长晏平和的脸上这才有了波澜,仅是一瞬,那些异样的情绪便隐灭不见,似是从未出现过。他缓缓抬起头,话音清晰入耳:“儿子的确没做过。” “你!” 李氏气涌如山,眼见就要抄起桌上的花瓶砸去,章盈离她较近,眼急手快地止住,“母亲消消气。” 花瓶不比茶杯,若被伤着,可不单是划破一条口子那么简单的事了。 李氏甩开章盈的手,站起身直视宋长晏,绷紧脸道:“好,你既说你没做过,那我们便去官府查个明白。” 屋内众人大惊失色,宋长晏的随从谭齐率先跪下替主子辩解:“夫人明鉴,大爷殒阵之事确与五爷无关,数万将士均可为证。至于二爷之死,昨日我与五爷午膳后便去了周将军府上商谈要事,今早才收到消息匆忙回来,昨夜府里发生的事又怎会与他有干系。”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劝阻,总归是一家人,在府里吵闹事小,要真惊动了官府,伤的是宋家的颜面。 李氏的幼子宋允默附和道:“是啊,母亲,五弟从小就和二哥亲近,从前在外时更救过他的性命,又怎会害他呢?” 方嬷嬷也跪下劝:“夫人,报官实在有损国公府的名声,您三思啊,不如细细查问过下人,再做决断。” 偌大的前厅立时乱做一团,唯跪立在地上的人不为所动。 章盈耳中充斥着不同的声音,粗略听完,她也大概清楚了来龙去脉。 地上跪着的,便是宋五郎,论长幼高低,她也该唤他一声五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 3 章 “都给我住嘴!”李氏一手拍在桌面,容色威严不可拂:“府中何时轮到你们当家做主了!” 顷刻之间,众人噤声,再没人敢说一句话。 李氏森寒的目光重新落回宋长晏身上,不容置喙道:“报官。” 话音落下,一道凛然浑厚的声音自屋外响起:“都在吵些什么!” 语气这般,章盈想,这应当就是她的公爹宋晋远了。 一家之主现身,周遭似乎更静了。待他进屋后,章盈随着众人唤了一声“父亲”。 宋晋远双目布满血丝,显然也是因丧子饱受打击。他环视一圈,见章盈后,缓和神色应道:“嗯。” 转而瞧见地上跪着的宋长晏,他皱眉沉声道:“这样跪着像什么话,都先出去。” 李氏愤然地撇过头,不再言语。 宋长晏起身,恭敬地应了一声:“是,父亲。” 一场闹剧至此告一段落,屋里的人相继离去。 宋晋远摒退下人,沉着脸坐到一旁,“府中已经够乱了,你就别再添乱。” “添乱?”李文茵猛地扭过头正对他,冷笑一声道:“还是你担心官府查出什么,坐实了你那宝贝小儿子的罪名?” 宋晋远侃然正色,“你这副样子,可还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李文茵神情更为轻蔑,“原来公爷还记得我的身份?我还以为当初你和那个贱人生下这个孽种的时候,你就全然忘了我这位原配夫人了呢。” 眼见她说话愈发没有分寸,宋晋远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我不是与你吵架的。长晏昨夜的确宿在周将军府中,衡儿的死,我会派人查个清楚。只是这事不可惊动官府,否则传出去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一年前我便是顾及宋家的脸面,一忍再忍。宋晋远,我告诉你,如果要我知道宋长晏有半点牵涉其中,我定会要他为我儿陪葬。” 宋晋远道:“他若真做了,我也容不得他。只是他如今得胜回朝,饱得圣誉,外面有多少人眼红这宋府,你把事情闹大,岂不是给旁人留下把柄。” 李文茵含着泪,默然不语。她亦是高门大户出身,他说的这番道理,她自然再清楚不过。只是,至情至爱,是最由不得人讲理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足以捣毁一个母亲所有理智。 宋晋远继而道:“你放心,衡儿死得蹊跷,我会查清楚。至于章家的女子,你好生安抚她,别叫她在这儿受委屈。” 大婚之日溺水,且宋衡生前最后所见的管事吴善失踪,如此种种,只一句意外属实过于牵强。可逝者已矣,宋章两家淡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因这桩亲事交好,断不可因此生出隔阂。 他又嘱咐了几句,才去往前院掌管事宜。 *** 回到院中,下人已经将素白的丧服备好。灵堂置办完善,章盈作为遗孀,自然要换上的。 她只觉得造化弄人,红白之间,不过一夜。 沐浴时,碧桃一如往常地为她宽衣,褪到里衣,章盈倏地想到了什么,止住她的手,“碧桃,昨夜,除了姑爷外,可还有其他人来过?” 碧桃摇摇头,“我从膳房回来后便一直守在门口,并未见到旁人。府里规矩严,到处都有人看着,奴仆也一直在门外,应当不会有别人了。” “那其余人呢?” 碧桃疑惑道:“娘子可是见着什么人了?我待会儿下去帮你打听打听。” 章盈沉默少时,道:“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多个心眼总是好的,你打听的时候谨慎些,别让旁人察觉。” 碧桃应下,见她脸色有些难看,想到她已经快一天没吃过东西了,开口道:“娘子,我叫人拿些吃的来,你吃些再去吧。” 章盈轻轻点头,“你去吧,我自己洗就行。” 碧桃出去后,她抬手解开衣带,迟疑片时,拉下了衣襟。 白皙的肩头上,那个残留的牙印,赫然在目。 本来也不算用力,过了一夜,更是无半分痛感,可章盈却觉得那些痕迹似是烙上去一般,连带着那块肌肤,烧灼发疼。 她匆促地脱下剩余的衣衫,迈进浴桶,整个身躯浸入水中。 杂乱的思绪如热水自四面八方涌来,不同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有宋衡迎她下轿时的轻喃,有拜堂时周围宾客的语笑喧哗,有李氏当着众人愤恨的指责,还有那声低沉的“嗯”··· 她将脸埋入水中,所有声音顷刻消失,只余待嫁时,父亲对她所说的一番话:“盈儿,即便是嫁人了,你身后仍站着章家。荣辱与共,你的一言一行,无不关系到章家每一个人。” 胸腔内最后一丝气息殆尽,她抬起头,屈腿抱膝。 昨夜那人绝非善类,若不是她警惕几分,还不知后果会是如何。只是如今宋府忙做一团,这事又极容易损毁清白,忖量再三,她还是决定先想办法与母亲见一面,再做打算。 *** 繁忙的白日过去,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李文茵哭得险些晕厥,众人连忙将她送回了主院。 章盈心事重重地跪坐在蒲团上,一抬头,才发现灵堂里只剩她一个人。万赖俱寂,空敞的屋里回荡着雨声,周遭顿时有些冷凄。 虽然自幼被教导着不可失仪,可她到底年纪轻,没经过什么大事,眼下不由得生出些许不安。 她环顾四周,轻唤了一声:“碧桃?” 屋门大敞着,夜雨潇潇,无人回应。 她撑起跪得发僵的腿,缓步向外走去。临近门口,一阵风忽地刮过,满堂亮烛尽数熄灭。仅凭着外面廊下挂着的灯笼,原本还算明亮的室内立时若明若暗。 章盈心里发怵,脚下步伐加快。当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她分明听到了身后有异响。旋即,一只大手横过她的腰,稍一使力,便将她揽了起来往里面走。 巨大的恐慌随即笼罩而下,章盈惊呼出声:“啊!” “你是谁?”她扑腾着离地的双脚,不管不顾地拍打腰间的手,纵声呼喊:“放开我!来人!碧桃!” 钳住她的人了无惧意,慌乱中,她仿佛还隐约听到一声低沉的笑,似是在嘲弄她的自不量力。 章盈蓦地想到了昨夜潜入婚房那人,那个恶徒,与身后的人定然是同一人。 只是她的呼救没得到任何回应,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像一座巨大的牢笼。 求助无望,章盈只得强作镇定地对身后人道:“你、你究竟是谁?你知道我的身份,若今日冒犯了我,我爹娘定不会放过你!” 她软绵绵的威吓毫无震慑力,他又笑了一声,不停歇地走到香案前,一挥手拂落了上面放置的东西。 噼里啪啦一通响后,章盈被掼在台面上,脊背抵着坚硬的桌案。她抬眸望去,依旧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有一个模糊大概的轮廓。 “来人!救命!”她带着哭腔大叫,泪水沿着眼角滑入鬓发。 高大的身躯由上而下凝视了她半晌,继而缓缓压下,直至鼻尖相触。 “你想要谁来救你?”他开了口,靠近她耳边道:“这里除了你我,可就只剩躺着的宋衡了。” 他话音空灵不实,明明已经字字入耳,但章盈却又仿若听不清他的音色。只有他说话时带出的气息,既凉如蛇信,又滚烫如热火。 章盈被他说的话骇得毛骨悚然,一手攥紧衣襟,闭眼竭力推开他,“不要!” 这句话喊出后,她猛地睁开了眼,所见的却是另一番场景。 灵堂里仍旧通明光亮,屋外的雨也早已停息,香案上的东西更是整整齐齐摆放着。 方才那不过都是一场梦。 涣散的视线凝聚,汇集到一处。 章盈揪住领口喘着气,水润的双眸呆呆看着跪在对面的人。冷峻如松,清润似玉,以平静柔和的目光回望她。 她肩上一动,是碧桃正在为她披衣。 碧桃低声道:“适才娘子靠在案边睡着了,夜里凉,我就去取了件衣裳来。” 听完她的话,章盈才回过神,收回视线褪下披衫,“不必了。” 有外人在,她怎好守着灵都这般娇气。 胸腔内的心犹在急剧跳动,梦境中的一切尚令她心有余悸。她跪直身子,掩下醒时的窘态,略有些不自在道:“五弟。” 与她相对而跪的人,是宋衡的五弟宋长晏。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铜盆,里面燃着纸钱。明黄的光打在他脸上,章盈得以看清他的正脸。 他模样神态与晨时在主院那一瞥别无二致,连衣裳都未换过,额角的伤似乎没多做处理,小小一道口突兀扎眼。 约莫是在高门长大,又出门历练过的,他身上带有一股说不清的绝俗气度。 她曾听父亲说过,出战过的将军都会有一股肃穆的煞气,那是经历多了生死所浸染上的。但宋长晏身上却并未表露,反而,他更像一位典则俊雅的文臣。 她不合时宜地想,宋衡与他是否会有几分相似呢? 迎着她的眼神,宋长晏开口问道:“可是我惊扰了二嫂?” 章盈愣了愣,摇头道不是。 宋长晏继续烧纸的动作,解释道:“原不应该这时候来的,只是白日里母亲在,我又想送一送二哥,二嫂勿怪。” 回想起那剑拔弩张的一幕,章盈自然知道他是何意,抿唇道:“母亲忧伤过度,所说的话五弟你别放在心上。” “我自然体谅,二哥之死,也希望二嫂节哀。”宋长晏未表露出对李氏的不满,顿了顿,继续道:“今日多谢二嫂出手相劝。” “五弟言重了。” 宋长晏不再言语,垂下眼看着铜盆,修长的手指将一片片薄纸扔入盆中。火焰摇曳,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须臾,他放下手中的纸钱,“那我便不打扰了。” 说完,他站起身离开,银白的身影不久便融于夜色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 4 章 未几,主院便派了人来,请章盈回屋歇息。 郑嬷嬷早在清安院口挑灯守着,看到两人归来,忙上前帮着收了伞,“娘子可算回来了,外边儿这样冷,当心凉着了。” 郑嬷嬷原是章盈母亲程氏身边得力的人,程氏挂心女儿嫁人后受委屈,便将她差给了章盈,随着一起到了宋家。 章盈笑道:“嬷嬷多忧了,我哪有这么娇弱。” 郑嬷嬷顺手搀着她往屋里走,“还说不弱,娘子你脸都冻白了,赶紧喝碗姜汤压压寒气。” 因那场噩梦,章盈出了一身冷汗,湿粘的里衣贴在身上,极不舒适。一碗热姜汤下肚,整个人才暖和起来。 郑嬷嬷躬下身替她揉腿,低声开口道:“娘子要打听的事,老奴探了个大概。” 章盈神色动了动,放下碗对碧桃使了个眼色。碧桃心领神会,出去屋门口候着,谨防隔墙有耳。 “嬷嬷坐下说吧。” 郑嬷嬷依言坐在她对面,温声问道:“娘子可是昨夜见到了什么人?” 听着她关怀的话语,章盈犹觉是母亲出现在眼前,心安定了不少。她抿着唇,艰难地道:“是,昨晚曾有人来过婚房。” 她这副神情,可想来的定然不是良善之人。 联想到昨夜宋衡的死,郑嬷嬷大骇,倏地站起身,伸出手仔细在她身上摸索,担忧不已问道:“娘子可有哪受伤?” 章盈抬脸望着她,眼角泛光,微微摇头,“我没受伤,他在房中停留不久便走了。起先我以为是宋二郎,可今早问过碧桃后,才知不是他。嬷嬷,我就想问问,昨晚可有人见到那是谁?” 她往前十余载太过顺遂,鲜少遇到这般困况,接踵而来的变故和广硕复杂的宋宅,像一只锯齿獠牙的猛兽,快要将她吞噬。她所有的修养,正在一点点被消耗殆尽。 郑嬷嬷抚着她的背,掌下的身躯单薄,算下年岁,她也不过才堪堪过了十七。 “我今日在院里的婆子那旁敲侧击了一番,她们说昨夜除却中途有一刻去拿坏了的喜秤,其余时候都在门口。”郑嬷嬷猜测道:“莫不是姑爷他回来过,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听了她的话,章盈明白,无论那人是故意支开了下人,还是钻了空子,都没有留下线索。她颓然道:“不会,碧桃说他喝了很多酒,来的那人身上没有酒味。” 这样难堪的事,章盈没有细说,郑嬷嬷也就没多问。幸而那人未曾在房中久留,想来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她在后宅几十年,经历过太多,觉得此事多为不怀好意的小厮趁机之行。 娘子初嫁至此,贸然告诉国公爷绝不是上策,稍有不慎便会留人话柄,有损娘子的名声。 郑嬷嬷凝神思索一阵,道:“这事娘子不若明日见了夫人再做决策。” 章盈眸色一动,“母亲她要来?” 国公爷接连丧子,便吩咐过宋衡的丧事一切从简,仅让宋氏族人前来吊唁。章盈的父亲虽也来过,但当着一众宋府的人,也只是稍稍和她说了几句场面话,若是再想见他们,应当是要等自己回门那一日的。 “夫人得知姑爷的死讯,差人递来了口信,说是想进府与娘子见一面。”郑嬷嬷话尾一转,“只是下午时,这府里便开始戒备,各个门都有人把守,轻易进出不得。要见,恐怕得娘子出府。” 章盈讶异,即便是办丧事,也不至此。严防死守,更像是监视府中的人。她不由得想到了婆母李氏今日的歇斯底里,她不相信宋衡是意外身亡,甚至还要交由官府处置。 “嬷嬷,你对府中的人可了解?婆母似乎对宋五郎颇有怨言。” “早上的事,我也听下人们说过一嘴。”郑嬷嬷颔首,将事情的因果缓缓道来:“宋夫人原是士族大家出身,虽然后来没落,但这样的门第,最看重的便是规矩礼法。传言李氏之女择婿有一条便是不可纳妾。” 听到这,章盈大致分晓,“所以因为五郎是妾室所生,才引得婆母不满。” 郑嬷嬷道:“若是寻常人家女子便罢了,听说那女子来历不甚光彩,家世又极为不堪,落到宋夫人眼里,可不就在驳她的面?后来李夫人一怒之下,便将自己的一个婢女也指给了公爷做妾,也就是四郎的生母。” 章盈默然,她家中也有两房姨娘,但远没有宋家复杂。她有些不解,为何明明是男子三心二意种下的因,最后却都是女子饱受苦果,连带着她们的孩子也要遭人轻视。她继而问:“那宋五郎在府中处境岂非艰难?” 如此,由怨生恨,李氏的猜测也不无道理。 郑嬷嬷道:“这我便不得而知了。不过府里的下人都说,五郎性子谦和,待人温厚,极受人待见。他与二郎也的确是连枝同气,不像是会做那作孽之事的。” 说了那么些话,夜已经深了,她看着章盈憔悴的面容,问:“那娘子明日可要去见夫人?” 章盈从思绪中抽出神,“要如何出去?” “后门值守之人是我的同乡,我与他有几分交情,可以让他通融一下,明早趁着人少出去半个时辰。” 章盈眉梢染上喜色,“嬷嬷,我去!” 郑嬷嬷神态随之舒缓,“那娘子早些歇下,我去打点。” 她叮嘱过便出门,唤了碧桃进屋服侍。 沐浴过后,章盈走出屏风,见碧桃在妆奁中不停翻找。她上前问道:“碧桃,你在找什么?” 碧桃皱着眉回道:“娘子你昨日戴的那支赤金花簪,那可是夫人特地从她的陪嫁中选出给你的,不知哪儿去了。” 章盈忆起昨夜,垂眸开口道:“床上可有找过?兴许落在上边了。” 碧桃:“今早收拾床铺的时候没看到啊。” 章盈适才积存的喜悦一扫而尽,沉默半晌后道:“别找了,就当丢了。” “哦。”碧桃不解其意,还是乖乖答应。或许是姑爷之死打击太大,娘子这一整日都十分低沉。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事,从一旁取出一个匣子,“娘子,这是方嬷嬷送来的,说是五爷的贺礼,我看着好看得紧,您不如戴着试试看?” 章盈抬眸看去,匣子中是一串精致夺目的项饰,即使她也从未在京城中见过这样珍贵好看的。 她脑海中浮现灵堂里那位清俊有礼的小叔,他这番心意,或许与二郎确是兄弟情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 5 章 寅时末,天还未亮。 经过一夜值守,门口的侍卫已是疲惫不堪。陈二打了个哈欠,掏出腰间的酒囊喝了一口,冲对面的另男子扬了扬下巴,“来一口?” 男子左右看了一眼,犹豫道:“这不大合适吧?” 陈二又喝了一口,“少喝点儿,权当解寒,再过半个多时辰就换值了,你还怕误了公事不成。” 他说完将酒囊一抛,男子稳稳接住,“也是,有陈哥在,我还怕什么。” 两人闲谈几句,陈二眼尾瞥过一个拎着灯笼走来的身影,他横过刀拦住去路,“站住,是哪个院的,这时候出去?” 府里操办丧事,偶有下人出门采买送讯实属常事,但都得详问过才放行。 身段纤柔的小丫鬟低头,答道:“奴婢是主院的,夫人身子好些了,派我去李府报个平安,以免李老太爷忧虑。” 她说完握着牌子递给陈二查看。 陈二翻来覆去细看几遍,又多盘问了几句,才松手放人。他正言厉色道:“快去快回,不可在外滞留。” “是。”丫鬟诺诺应道,接过牌子出了府。 “陈哥,你这也太谨慎了些,主院的人可开罪不起。” “嘁,若她拿的不是主院的牌子,我还不放出去呢。” ··· 随着两人的对话离自己愈来愈远,章盈悬着的心才稍稍安稳,踏着夜色快步往郑嬷嬷告诉自己的地方去。 一辆马车远远出现在眼前,她心中一喜,小跑着过去。 前头赶车的仆从看清来人样貌,急忙下车放置垫脚,边低声对车里人道:“夫人,娘子来了。” 车帘自内被撩开,露出一张风韵犹存的脸,典雅婉约,眉眼与章盈有五分相似,“盈儿。” 章盈搁下手里的灯笼,进入车厢后便一头扑进程氏的怀里,鼻头泛酸地唤了一声:“阿娘。” 程氏心疼地擦干她额角上的细汗,“娘在这儿。” 不过分别一日有余,她却觉得似是过了许久,怀里的女儿也像是瘦了一圈。她有些自责道:“都怪娘,没有给你寻到一门好亲事。” 章盈摇摇头,“这怎会怪您,谁又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呢。” 程氏叹一口气,她本就不愿把女儿许给宋家的。 两家不咸不淡处了这么些年,宋家突然来求亲,显然是有求好之意。别的倒无妨,只是国公夫人李氏太过强势,虽近年有所缓和,可盈儿性子随了自己,遇上她恐怕讨不了半分好。 她不想答应,却拗不过夫君。 眼下出了这事,程氏越发悔恨,“我会劝劝你父亲,让他和宋家商量,看往后能不能将你接回来。你还年轻,总不至于就这么守一辈子。” 章盈抬起身子,明净清澈的双眸看着母亲,“阿娘,既然已经嫁了,我留在宋家也无妨的。” 议亲时父亲母亲就曾起过小小龃龉,她不想母亲为难自咎。况且她身为章家的女儿风光出嫁,如今夫家遇事,她便立即想着抽身,于情于理都不合宜。 程氏默然少顷,才问:“在宋家过得如何?可还习惯?” 章盈眸色瞬时黯淡,素白的脸如叶上凝集的秋霜。她闭了闭眼,轻声道:“阿娘,我有些怕···” 天畔抹上一层淡青,街边零星亮起几片窗扉,隐约还能听到勤苦早起的商贩开铺子的声音。 临近传来的“吱呀”一响,才惊醒了深陷惊愕之中的程氏。 若不是仆从提醒那句“夫人,天快亮了,娘子该走了”,她险些就要开口让女儿随她回去。 “还有,婆母认定宋二郎的死与宋五郎有关,还说当初在外征战的宋大郎之死也与他有关。” 章盈思忖片刻,还是将这件事说了。她莫名有种直觉,若宋衡真是遭人残害,那凶手与进婚房那人脱不了干系。 宋五郎?程氏心中一动,“可是最近得胜归来那位?” “是他。” 程氏道:“盈儿,你还记得从前来我们府上书塾求学的贺家三郎?” 章盈回想道:“知意哥哥?” “嗯。”程氏点头,“他后来在军中谋了个差事,两年前也一同去出征西戎。宋家的事,或许他也清楚些,不若问问他。如果宋家子弟当真有那等恶行,我断不会答应你继续留在那儿。” 车外又催促了一声,章盈应下母亲的话,便起身准备离开。 程氏忍住快掉下的泪,不住叮嘱:“晚上让碧桃或是嬷嬷守在房里,别一个人睡。” 章盈对她笑了笑,“知道了,阿娘。” 回去时已不用灯笼照路,她沿原路匆匆折返,离后门几丈远时,猝尔停下了脚步。 门口值守的已换了一批人,那位陈大哥不见踪影。 她算了下时辰,还未到换值的时候,他们怎么提前了? 章盈攥紧了那块伪作的牌子,手心发汗。她一身下人装扮,没了熟人相助,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混进府。 四周陆陆续续有了动静,天再亮些,恐怕她不在院中的事就会被人发现了。 她低头盯着熄灭的灯笼,深思苦索应对的法子,连渐近的车轮声都未曾察觉。 不如就这么摆明身份进去? 章盈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时,身后俄然响起一道低沉却又温和的嗓音:“二嫂?” 她手里的灯笼一抖,回首看去,黛帘马车停驻在近处。 青年一手揽起窗帘,神情疑惑地与她隔街相望。 当场暴露,章盈心虚不已,说话少有地磕绊起来:“五、五弟。” 可他又是怎么认出自己的?光线朦胧,离这么近,他若是不开口,她都不一定能辨别出他是谁。 宋长晏视线往下,大抵看清了她的装扮,又转眼望了望后门,出声询问:“二嫂是要回府?” 不待章盈回答,他又道:“我正好也要回去,二嫂不如上车与我一起进去?” 章盈略微诧异,他这是要替自己解围。 眼下这也是最好的法子了。 “多谢五弟。”她点头应允,拎着灯笼走过去。 宋长晏含笑放下帘子,朝车前吩咐一声:“谭齐。” 谭齐意会,下去伺候着章盈上车。为避免被人瞧见,人上来后他就合上了车帘。 车厢不大,没有掌灯,厚实的车帘盖上后昏暗一片。 章盈空余的手掌抚着车壁,因担心触碰到小叔,躬身小心摸索着挪动往前。 忽而她手中的灯笼杆一动,宋长晏握住了木杆的另一头,引着她坐下,“二嫂,这里。” 狭小的车厢中,章盈鼻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沉香,与常在父亲兄长身上闻到的不同,似乎更为清雅些。她从未与外男共乘过马车,现下不免紧促,紧靠着木凳的另一头又道了一声谢。 而小叔也回了一声不必。 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交错,不说话时尤为凸显,加剧了章盈心中的窘迫。 短短一夜,小叔就已经两次见到她的丑态了。 既然已被发现,她索性问了出口:“五弟,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宋长晏答道:“昨晚连夜去了躺军营,方才回府路上见到了章夫人的马车。” 言至于此,也不用他详说,章盈便懂了他的意思。 她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这番不得体的行径,却听他继续道:“二哥突遭横祸,原该请章大人章夫人来府上与二嫂相见的,兴许是太忙,礼数不周,我在这替父亲母亲给二嫂赔个不是。” 章盈闻言愣住,他一席话将所有的过错都揽了过去,自然而然地化解了自己的窘境。她难免生出不少好感,“五弟言重了。是我有急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与母亲见上一面。” 宋长晏轻答一声,便让谭齐开走。 车身一动,章盈右腿跟着晃了一下,还是不可避免地碰了身旁人。她悄然并拢腿,抓紧稳住身形。 黑暗隐去一切,包括她的跼促,以及宋长晏的从容。 马车很快便到了后门,正如昨夜郑嬷嬷所言,府中的下人对宋长晏极为恭敬,搜查的语气十分和缓。 “谭哥,车里的可是五爷?” 章盈发慌,担心侍卫要掀帘搜查。 宋长晏捻起一角,“是我,昨夜公务繁忙,现在才回来。” 侍卫赔笑道:“既是五爷,便不用查了,您赶紧回去歇着。” 宋长晏笑了笑,“你们也辛苦了,下值后去吃顿好的。” 他这厢话落,前头的谭齐随即丢了一袋银子出去,“五爷赏的,可别说出去。” 侍卫一手接过,脸上堆满了笑:“多谢五爷!” 如此,马车便顺利进去,无人知晓里面还藏有一人。 进了后院,宋长晏微低下头,小声道:“我的马车不便去二哥的院子,不如二嫂就在这下?” 他说话时气息拂过耳边,章盈偏过头,“好。” 她匆忙中不忘道一声谢,手忙脚乱地下车回了清安院。 院门口,郑嬷嬷正焦急等待着,看见她的身影,如释重负地上前接迎,“娘子可算回来了,陈二刚才来院里说,换值的人提前来了,还没有等到你,担心出事。” 进了屋,章盈总算松懈下来,苦着一张脸道:“嬷嬷,被人发现了。” *** 女子轻盈的身姿转过院角,无意拂动边上的海棠,树梢悠荡,半晌后才徐徐停息。 谭齐立在马车旁低声道:“主子,听说公爷昨日便派人去周将军府打听过,现在府中这般警备,恐怕他也怀疑二爷的死和你有关。” 宋长晏收回视线,神情冷了下来,淡然道:“怀疑又如何,难不成他们真能查到我身上。” “属下是担心夫人忧伤过度,做出对您不利的事。” “有什么好忧伤的。”他漫不经意道,“她不是还有一个儿子么。” 谭齐噤声,又听他继续问道:“宋衡院里那个管事如今在哪儿?” “城门口有人搜查,他现躲到了勾栏中,我们已经派人盯紧了,随时可以拿下。” “先按兵不动,别让他落到旁人手里。” 谭齐应了一声是,又问:“宋衡之死,恐怕也会损害宋章两家的联姻,我们可要从中推波助澜?” 宋长晏微微摇首,不以为然道:“你太小看章泉那只老狐狸了,与前程相比,一个女儿的婚事又算得了什么。” “那不如···” 谭齐话语点到即止,意思却再明显不过。章盈作为章家的嫡女,如果在宋府出了什么差错,或伤或死,章泉总不会无动于衷。 宋长晏眼前浮现出方才那位二嫂的模样,温眸善颜,纯良宽和,比他曾在猎场中猎捕的小鹿还要无辜无害。 可惜了,他的二哥没那个福气。 “不急。”他缓缓开口,语气笃定:“她不会在宋家待很久。” 谭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主子说过的话向来都有把握,他毫不存疑。他又想到了什么,问道:“那陈二可要处理掉?他似乎是章家的人。” 若不是他们暗中示意提前换岗,章盈没准早已进府了。 “不必了。”宋长晏对其余人兴味索然,退回车中闭目倚在车壁上,脸上显露出几分倦色,意味不明道:“二嫂在这孑然无依,总要给她留个帮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 6 章 换下那身下人衣裳后,才卯时出头。 郑嬷嬷处理掉衣物和假牌子,郑重其事地问章盈:“娘子适才说被发现了,是被谁发现的?” 章盈这才想起下车时太过慌忙,忘记恳请五弟替她保密了。不过她乔装出府被识破,哪里还有脸面说这样的话,再者他在车上那一番言辞,应当不会把此事说出去。 她将母亲所交代的和路上遇到宋长晏的事大致讲了一通,“···宋五郎他倒是极为有礼,我想他不会告诉旁人的。” “娘子就是太心善,哪个恶人会将坏心眼挂到脸上。”郑嬷嬷叹气,“不过我听说贺家郎在征战时是副将的身份,两年相处,总该对他有所了解,往后找机会向他打听打听。” 章盈听着她的口气,笑道:“这不是还有嬷嬷么,我心软,还倚赖您多教教我。” 郑嬷嬷也忍不住笑了,满口宠溺打趣她:“娘子随了夫人,怕是这辈子也心狠不起来。” 温良赤诚本是再好不过的品德,只是在这大宅之中,却也最无用。 章盈道:“那便不狠心了,像我阿娘一样,不好么?” “在家里自然好,可到了这儿,还不知会吃多少亏,一家主母哪是那么容易当的。” “婆母尚年轻,况且上头不是还有一位大嫂么,执掌中馈的事也轮不到我。” 郑嬷嬷叹息,只道:“世事难预料。” 罢了,只要有她在一日,她便会悉心护着,慢慢引导。 用过早膳,章盈便带着碧桃赶去主院。 时辰尚早,府里廖无几人。途径后院,迎面而来的人令她诧然。 宋长晏停在她身前几步远,垂眸拱手问候:“二嫂。” 他身上带有淡淡的香烛味,前来的方向又是主院,想来是一回府就去了灵堂。与之相较,她这位妻子反倒没有那么费心。 她低头委身回道:“五弟。” 马车内看不清对方,她尚觉羞愧,眼下照面相对,这点惭怍便有些藏不住了,悄然染红了耳垂。好在他没有多言,直身错开她继续走。 章盈暗自松了一口气,眼尾却瞥见他又停了下来。 宋长晏立在她肩侧几寸的距离,用仅容他们听见的话音道:“二嫂放心,先前那事,我不会对旁人提及的。” 他这句话入耳,章盈安心不少,然而也愈发自惭了。若遇到的是寻常方正重礼之人,兴许会对她的行径颇为不齿,绝不会像小叔这样帮她。 她轻声道:“多谢。” 今日她已经数不清自己道过多少次谢了。 “不必。”宋长晏也依旧这样答,继而又道:“值守的人我都相熟,二嫂下次若还想出去,可以直接来找我。” 章盈略为惊讶地扭过头,恰巧对上他诚挚的目光。 宋长晏不再多停留,大步离去。 章盈继续往前,心底的困惑逐渐加深。 他为何对自己这么好?他们不过才见过几次,难道仅是因为叔嫂这层关系么? *** 丧事即便再从简,也少不了折腾几日,结束后,章盈也消瘦了不少。 当日傍晚时分,主院便来人递了消息,说让她去主院用膳。 身为儿媳,她自是不敢怠慢,早早便起身前往。到了主院正厅,府里的长辈都已坐好了。 国公爷和夫人端坐上方,大嫂庞氏则站在一旁,看样子是在特意等她。 章盈心下一动,面色不改地行礼问安:“父亲,母亲,大嫂。” 李氏颔首,淡淡道:“嗯。” 她憔悴得厉害,端庄的仪态半分盖不住愁容,但眼神恢复了不少以往的威严。她抬起眼皮往旁一睇,下人便利落地端着东西上前。 一人将柔软的蒲团置于章盈身前,另一人则托着两杯茶盏。 章盈这下明了,是要她敬茶。 李氏开口:“这杯茶原本早就该喝了,只是···”她顿了顿,继续道:“今日算是把礼数周全吧。” 章盈不禁想到了母亲说要接她回去的话,遂又当即抛舍。都已到了这一步,尘埃落定,也不差这杯茶了。 她依言跪下敬茶,一人圆了这道礼。 李氏命人扶她起来,勉强露出一个笑,“这几日你劳累了。” 章盈道:“儿媳应该的,远不及父亲母亲劳累。” 李氏又使了个眼色,这次呈上的,却都是些贵重之物。 李氏道:“我身子毛病多,常有不适,府中后宅之事需得交由你了。” 看着托盘中的对牌、钥匙和账簿,章盈惊愕,稳定心神道:“多谢母亲厚意,只是儿媳尚且年轻,经验浅薄,恐难当大任。” 她分明听嬷嬷说过,李氏身子不好后,后宅之事便是大嫂庞氏在打理,怎会突然交给她? 李氏看一眼身旁的大儿媳,道:“并非全部都要你管。东院仍由你大嫂掌管,你掌事西院。是辛苦了些,凡有不懂的,你多向大嫂请教便是。” 她语气不容商量,话已至此,章盈不得不应下,让碧桃收好东西。 要紧的事交待完,国公爷和她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落座用膳了。 饭菜清淡,章盈亦没什么胃口,吃得不多。 回了清安院,碧桃随即去小厨房端了一盘枣泥酥,“娘子在主院就吃这么点儿,再填填肚子吧,否则入睡后该饿了。” 章盈瞧着以往喜欢的点心,没了食欲,“嬷嬷说得真对,世事难预料。” 碧桃也是不解,“为何夫人会让您来掌管中馈?是嫌大奶奶做得不好?” 庞氏贤惠,名声在上京极好。章盈想了一路,才隐约摸清了个中缘由。 大嫂的娘家两月前因牵涉贪污案降职,被调离了上京。嬷嬷说过婆母重规矩礼法,这样的丑事定连累了大嫂,而章家在朝中如日中天,她这番安排也不无道理了。 碧桃听后脱口道:“那大奶奶会不会记恨我们?” 章盈蹙眉,“这几日我和大嫂接触过几次,她为人和善,想来不会。往后我与她多走动,亲近亲近就是了。” 况且,这些事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碧桃点头,“也是,再说娘子能掌管后宅是件好事,扎稳了根,咱们往后的日子才能过得好。” 章盈笑道:“你这个小丫头倒是想得长远。” 心事倾吐后,她来了胃口,连吃了好几块糕。甜糯融于齿间,扫去不少积郁。 许是甜的吃多了,睡至半夜,章盈便渴醒了,迷迷糊糊地问碧桃要水喝。 新婚夜后,晚上都由郑嬷嬷或是碧桃陪夜,屋里彻夜点着盏小灯,她床幔也只放下一层薄纱,以便随时都能看到她们。 今晚是碧桃守夜。 床外很快有了动静,杯盏磕碰到红木桌面的轻响。 凉风习习,透过薄纱吹入床榻。她紧了紧被子,半睡半醒道:“碧桃,起风了,窗子关上吧。” 脚步声行至窗前,抬手合窗,挡住了唯一投进来的光线。 那杯清水被稳稳地握在手里,拨开床幔,送了进去。 冰凉的杯面碰到面颊,章盈伸出手接过饮下,指尖触及的手背亦是微凉。 她将杯子还回去,翻了个身嘟囔道:“碧桃,你怎么又将灯熄了。你手好凉,记得加床毯子。” “唔,我方才又做噩梦了,你在这儿多陪陪我吧···” 她语调黏糊不清,话尾几字低缓地几不可闻。 床边的人依允地坐到床畔,耐心听了她一阵无意识的呢喃,直至她呼吸平稳,才抬手为她拉高了锦被。 指背挨到她的肩,停顿了片刻,掖紧被角起身离去。 外间,碧桃沉沉睡在榻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 7 章 翌日,章盈早早醒了过来,瞧了一眼天色,掀开被子下床。 平日这个时辰,碧桃一早就来叫她起床梳洗了,今天怎么没动静。 她走出里间,才看到她正在榻上睡得熟,身上什么也没盖,也不知道冷。 看着她沉静的睡颜,章盈心底升起一股暖意。无论自己身处何境,这个小丫头总是形影不离地陪在她身边,还有郑嬷嬷,那么多人护着她,在这宋府中,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样睡容易着凉,章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碧桃,醒醒。” 碧桃皱了皱鼻头,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涣散的瞳仁立时紧缩,“娘子,什么时辰了?” 她猛坐起,懊恼道:“我怎么会睡在这。” 今日是娘子回门的日子,她怎就睡过了头。 章盈浅笑道:“你回房睡吧,我让郑嬷嬷和青荷陪我回去。” 随她嫁到宋府的丫鬟不少,只是旁人都没碧桃贴心。 “不用,我睡够了,可以陪娘子回去。”碧桃揉着后颈起身,那处酸痛不已,像是被人打过一样,兴许是落枕了。 “嗯。”章盈点头应允,提醒她:“夜里愈发冷了,往后记得加床毯子,昨夜手那么凉。” 碧桃疑惑:“娘子怎么知晓的?” 章盈笑道:“你帮我倒水时碰到的。” “倒水?”碧桃思索着下榻,低声咕哝:“昨晚关好窗后我就在外面守着,还想着半夜续灯,后面不知怎就睡着了,原来还起来给娘子倒过水么···” 章盈蓦地变了脸色,警觉地疾步到妆奁前,对着铜镜拉开衣襟细看。 细皮白肉皎无瑕疵,没有多余的痕迹。 碧桃这时来到她身后,觉察出她的不对劲,问道:“娘子,怎么了?” 章盈合拢衣裳,“没事,收拾收拾出门吧。” 宋府森严的值守已经撤去,不知是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还是对宋衡的死已有了决断。 李氏送来让她带回章府的礼品已经规整地装好,章盈上了马车,心绪复杂。既为能回娘家欣喜,又因昨夜发生的事不安。车轮滚动,她撇开这些杂念,期许着见到家人时的情形。 马车行出不过丈远,便停滞不动,前头驾车的车夫恭敬唤了一声:“五爷。” 章盈神色一怔,是宋长晏。 上回院里那次过后,他们便没再相见过,他那句出府可以找他的话,她也没放在心上。 零星的马蹄声靠近,车窗外传来他清润的嗓音:“二嫂。” 章盈挡开帘子,透澈明亮的双眸探出去,“五弟,你是去上值么?” 想来也是在门口恰巧遇到,停下来问候一声。 她满头青丝挽在脑后,因夫君新丧,简单地梳了个发髻,头饰也只是浅素的白玉,与那张婉丽的脸相衬。 宋长晏紧着缰绳跨坐在马上,垂眸注视着她,开口道:“父亲让我送二嫂一趟。” 回门原本是新婚妻子在丈夫陪同下回娘家,她的夫君不在,便由小叔护送,以免孤零零地招人闲话。 但她总觉有些不自在,犹豫着问他:“不会耽搁五弟的公事么?” 听下人们说,他回京后便极为忙碌,时常清晨才归府。 宋长晏道:“今日休沐,不碍事。” 章盈不做推辞,道:“劳烦五弟了。” “应当的。” 他说完直起身,双腿夹着马腹往前面去命人启程,没一会儿,马车也跟着晃晃悠悠动了起来。 两家隔着半座城,好一阵的功夫才抵达章府正门。 门口早有人候着,章盈下了车,对着熟悉的人物展颜一笑。她见宋长晏长身立在一旁,回头对他道:“五弟也进去坐坐吧。” 宋长晏眉眼和煦,“我也正想拜访一下世伯、伯母。” 章盈走在前头,轻车熟路地往前院正厅去。进了屋,半人高的一个小姑娘便扑到了怀里。 “姐姐!” 章盈笑着摸摸她的头,“阿瑾,想没想姐姐?” 章瑾抱得更紧,“我想!” 小叔还在身后,章盈哄她:“乖,姐姐给你带了好玩儿的,你随嬷嬷去看看。” 章瑾仍抱着不撒手,直至浑厚的一声“瑾儿”响起,她迅即地松手站直,仰起头求章盈:“姐姐待会儿一定来陪我玩儿。” 果然还得是父亲才治得住她,章盈点点头,小丫头便被嬷嬷带了下去。 “父亲,母亲。”章盈对父母行了一礼,侧了侧身道:“这是五郎。” “嗯。”章泉凛冽的目光打量宋长晏一眼,语气赞许:“当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 宋长晏笑着答道:“世伯谬赞。” 几人坐下说了一会儿话,程氏起身,寻了个由头带着章盈出去,“差点儿忘了,今日还有位客来,我去瞧瞧,免得下人怠慢了。” 母女二人朝边上的厢房去。 途中程氏问女儿:“宋五郎怎会送你回来?” 章盈将她与宋长晏的往来说了一遭,程氏道:“如此,他倒也不像是个作恶的人,还是先去问问贺三郎的看法。” 几年未见,一照面,章盈还是认出了这位当初来家里求学的哥哥。行军数载,他高了不少,人也健壮了些。 她礼唤了一声:“贺将军。” 贺知意愣了愣,周正的脸上露出一丝赧然,“章娘子。” 事过境迁,两人不复少年时,称呼自然也变了。 程氏请他入座,温声道:“想来贺将军也知晓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实不相瞒,今日请你来,正是有事相求。” 贺知意忙道:“夫人言重,您还是像从前那样唤我三郎便是。从前在贵府多有打搅,夫人有话直说,我定当竭力。” “说起来也是别人的家事,不应当多打听。只是为人父母,最忧心儿女。”程氏惭愧一笑,继而直说出了口:“你对宋家五郎可了解?” 贺知意:“宋将军?” 程氏颔首,“如今盈儿孤身在宋府,实属不易,对宋府多知悉几分是件好事。” “夫人所言极是。”贺知意恍悟,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与宋将军一同作战两年,他品行端正,宽厚待人,夫人可信得过。” 章盈与母亲面面相觑,踟躇少时开口问他:“贺将军,我曾听下人谣传,说宋家大郎在外战死,似乎与他有关?” “简直是道听途说。”贺知意愤然,随即又觉得自己口气太过,缓了脸色解释道:“出征前一年我军节节败退,有一次我和几位副将跟随宋源将军遭敌军埋伏,几乎全军覆没,最后是宋将军领着几百士兵冒死救了我们。” “若说是他害死宋源将军,那他当初又何苦相救?” 战场凶险难料,生死皆在一线间,若非必要,谁会拼死搭救。 他紧抿唇,坦言:“其实宋源将军是遭西戎刺客暗杀而死,死时不算光彩,宋将军为了保全他的名声,才命人说是战死。我所言句句属实,夫人娘子若是不信,归来的将士都可作证。” 朝夕相处的两年,他对宋将军由衷敬佩,此时听人白口污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章盈听完他的话,脑中涌现出宋长晏的脸。 她觉得嬷嬷看错自己了,她一点也不善良心软,他真心相助,自己却凭一面之词疑心他,实在算不得心善! 她歉意道:“是我失礼了,捕风捉影的几句话就当真。” 闻言,贺知意慌神道:“不,不,我不是怪罪娘子的意思,我说的是那些背后妄议的小人。娘子放心,宋将军是个好人。” 章盈应和地笑笑,“多谢贺将军相告。” 程氏出言说了几句谢贺知意的话,留他一同用午膳。 饭前,几人在院中闲聊。 宋长晏见到贺知意微微诧异,含笑道:“我竟不知贺副将与二嫂相识。” 贺知意挠了挠头,“幼时曾和章娘子一同求学,谁知我天资愚钝,还是投身做了武将,辜负先生一番教诲。” 宋长晏道:“哪里,求学只为修身明理,贺副将已然是学有所成。” *** 章盈并未久留,午膳过后便打算离去。 临别前,程氏拉着她的手送到门口,眼眶不由得红了。 今日母亲没提接她回来的话,反倒是父亲私下里嘱告她应孝敬公婆,贤良淑惠。章盈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担心母亲自疚,笑着对她道:“母亲别担心,如今我在宋府也开始掌家了,不会再受委屈的,嬷嬷还夸我有一家主母的派头了。” 程氏只道:“我的盈儿长大了。” 章盈忍不住轻轻抱了抱她,小声道:“阿娘,我会想你的。” 马车在外候着,她抹了抹眼角,低头迈着步子走过去。 在她上车前,宋长晏叫住了她:“二嫂。” 章盈望向他,四目相对时,才惊觉自己眼睫上好似还挂着泪。她连忙看向别处,咬唇稳着语调道:“五弟有何事?” 宋长晏语气如常,犹如没有留意到她的窘态,“回府后我有话想对二嫂说,不知二嫂是否得空?” 章盈思及贺知意的话,点头道:“好。” 说完他没了动静,听声响是已经翻身上了马。 章盈回身正要上马车,忽然发现车架上搭了一方锦帕,上面还留有淡淡的沉香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 8 章 回到清安院,那张帕子还被章盈紧攥在手中,被宽大的衣袖盖住,隐隐只露出一个角。 四周没有外人,碧桃才按捺不住道:“娘子,这位五爷未免对你好得过头了。” 是太过热忱了。 章盈回过神,抬手时发现折得整齐的帕子已经褶皱,上面像是绣了一朵花。许是用了很久,布料从成色上来看有些旧了,淡蓝色被洗得发白。 她展开看了看,论样式,这似乎是姑娘家用的。 大邺朝向来有女子赠送男子香囊手帕等定情的习俗,这莫不是哪家的姑娘赠与他的?可既是定情信物,他又怎会随便借给自己拭泪? 碧桃“呀”的一声,“这不是姑娘家的帕子么?瞧着料子是上京最好的绸缎庄出来的,和娘子这身用的就是同一种。” 章盈低头觑了一眼身上的蜀锦,原来还是位大户人家的姑娘么。 她重新折好,左右今日还要见他,到时候还给他便是。 正说着话,院外窸窸窣窣传来了动静,宋长晏令下人抬着章府的回礼进来。东西齐整地放置在院里,堆叠了半人高。 抬完后,人便都出去了。 宋长晏走到廊前檐下,停在章盈对面道:“二嫂可要去清点一下,以免漏掉了什么。” 章盈站在一级石阶上,还是矮了他不少。她偏过头对碧桃道:“碧桃,去吧。” 她知道,他想说的话是要单独对自己说。 院里没有旁人,章盈将锦帕递到他身前,“没用过,还是干净的。” 宋长晏接过,他手掌宽大,帕子在他手上顿时显得小了许多。他拇指摩挲着缎面,片刻后收进怀里贴身放着。 章盈见状愈加笃定,那张帕子对他定然极为重要。 虽是一家人,但毕竟是叔嫂,总要避嫌,不能逗留太久。她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五弟有何事?” 宋长晏脸带笑意,不答反道:“我想二嫂有话想要问我。” 章盈微愣,就听他继续道:“贺副将虽说与我相熟,但很多事总归不清楚,二嫂不妨直接问我。” “他···”怎么告诉五弟了? 章盈讶异地睁大眼,说出一个字,其余的话堵在嗓子眼儿。暗地里打听私事本就是她不占理,也怪不得贺三郎会说出去。 “二嫂误会了。”宋长晏看穿她的心思,解释道:“并非贺副将告知我,不过是我猜测。” 章盈双颊羞得发红,她又错想了贺三郎。她低下头,“是我的不是。” 宋长晏由上而下,看着她鸦羽似的眼睫,挺秀的鼻尖,“二嫂不必自责,你才嫁过来,眼见母亲如此对我,有几分担心再合理不过。” 若不是那个侵扰她的恶徒,章盈想她也不会如此多疑,可这件事,她又怎么敢同别人提及呢? 她只觉得小叔善解人意,对他的戒备更是少了,迟疑一瞬问道:“我确有一事想问问五弟。” “二嫂请讲。” 章盈抬起脸,朱唇轻启,问出了压在心底的困惑:“为何五弟对我这样好?” 他双眸好似澄澈的清潭,幽深不见底,忽地落入了一片坠叶,荡起层层涟漪。 宋长晏眼中笑意浮开,“我自小与二哥亲近,他不在了,我自然想替他好好照顾二嫂。” 章盈略为失望,显然对这个理由并未全信。 “还有···”宋长晏尽览她的神情,又道:“二嫂于我有恩,我自是想要报答一二。” 有恩?章盈怔怔地望着他,茫然不解。 宋长晏道:“三年前,我和二哥去颍川,路遇盗匪。对方人多势众,我们拼尽全力才得以脱身。我身负重伤,最后多亏二嫂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 听他三言两语说完,章盈脑中拼凑出那段模糊的往事。她记得当时宋衡倒无大碍,另外那人则浑身是伤,脸上覆满了血,靠着一根木棍艰难行路,最后倒地时臂上的伤口还在渗血。 她于心不忍,情急下便用手帕给他包扎。 所以那人就是他? 章盈豁然明了,“原来与二郎一起的是你。” 宋长晏敛眸,“二哥比我出色,二嫂只记得他不足为怪。” 章盈下意识地分辩:“不是的,当时你脸色全是血,我没有看清你的长相。” 分别时也只有宋衡前来道谢辞行,她未曾与他见过。 “我没有怪罪二嫂。”宋长晏笑了笑,一字一句真挚道:“我只是想答谢。” 一切好像都说得通了,他三翻四次示好,不过是因为自己曾帮过他。 章盈舒颜,“举手之劳,五弟不必放在心上。” 性命攸关,任是谁在那种场景下都会这么做的。 “救命之恩,自不敢忘。”宋长晏笑了笑,退身离去,“二嫂先忙,我便不打扰了。” 他挺直的背影消失与院门时,章盈才猛地想到,那张帕子难道就是她的? 装模作样清点物件的碧桃见人走后忙凑到她身旁,“娘子,竟是这样有缘?” 章盈拿她手中的笔敲了敲她的额头,“不好好办事,竟学会偷听墙角了。” 碧桃笑着躲开,没规矩地与她玩闹:“嬷嬷说了,得随时守在娘子身边,我当然不敢违背。” 嬉耍完,章盈将带回来的东西给各院都送去一些,以表心意。 到这日,她方才真正步入了当家管事的生活。 院里都是宋府的人,可信任的不多,她便让郑嬷嬷安排些自家信得过的人进来。消息流了出去,大嫂庞氏那悉心挑选了几人送来,说是担心她人手不够用。 郑嬷嬷将人都打发去做些外院的杂活,亦是趁机教自家娘子防备他人。 “娘子一来便夺了大奶奶手里一半的权,难保她不会心生怨恨,对她更要留神。” 章盈不愿将人往坏处想,但也不得不赞同嬷嬷这句话,“我知道了,嬷嬷。” 郑嬷嬷接着道:“深宅大院看似平静,实则不比官场安宁多少。外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就盼着您出差错。娘子要明白,现在府中是谁当家做主。” 章盈道:“嬷嬷你直说吧。” “您与五爷走得近,便会引得国公夫人不满,再被人吹几阵耳旁风,将您的管事权收回去。”郑嬷嬷叹口气,“往坏里说,姑爷已经去了,在府里没了势,您以后又要如何自处。” 章盈闻言神色暗淡下来,“嬷嬷,我都明白,同五郎相处时会有分寸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 9 章 诚如嬷嬷所说,后宅看似简单宁静,可各方杂事应付起来足以让人应接不暇。 章盈忙碌其中,时常夜里梳洗安寝后,才发觉又过去了一日。 一晃眼便入了冬,还未落雪,可风刮在脸上却像刀子一样。 碧桃抖着厚厚兔毛领锦缎披风,瞧着外面的天色皱眉道:“今年冬天好似要冷些,娘子怕凉,该新做几件大氅了。” “嗯。”章盈紧了紧衣襟,开口道:“记得给你自己和嬷嬷也做几件。” 碧桃给她披上,脸上挂满了笑:“还是娘子疼我。” 章盈叮嘱道:“不过花色不可太招摇。” 毕竟她的夫君去世不足两月,她衣饰都挑拣着素雅的穿戴。 她微微抬起头方便碧桃系带,冰凉的指尖偶尔碰到脖颈,确实已经很冷了。 许是这段日子院里加强了防卫,那个恶徒再也没出现过,加之每日繁忙,章盈心底的恐惧日复一日消减。 冬日里守夜极为辛苦,她沉思片刻道:“都入冬了,碧桃,今晚开始你们不必守夜了。” “那怎么行,万一···”碧桃止住剩余的话,“娘子还是谨慎些得好。” “院里都有咱们的人守着,一入夜就落锁,人进不来的。”章盈抿唇,“况且,难不成要这样过一辈子么?他若是现身也好,我才能知道是谁。” 总比一直躲在阴暗处,让她一直担惊心慌要好。 “再多守半个月吧,我不冷的。” 碧桃理了理蓬松的兔毛,满意道:“还是娘子长得好,再素净的颜色上身都俊俏。” 巴掌大的脸被毛领托着,眉目如画,唇不点而红,像春日里的樱桃,更像是雪中的红梅,如何看都是上京城中最标致的女子。 “就你嘴甜。”章盈无奈笑笑,“走吧,快些去主院给母亲请安。” *** 李氏身子未好,章盈进门时大嫂还在伺候她喝药,国公爷也难得在场。 屋里燃着炭火,暖呼呼的,与室外截然不同。 章盈脱了披风,对他们行礼问安。 李氏对她仍是淡淡地,“坐吧。” 章盈坐下,看了眼中央的炭盆,道:“母亲这儿的炭可够用?府里新买了些银霜炭,不如多给您送些来?” 李氏放下药碗,擦了擦嘴,“瞧你年纪不大,心倒是很体贴。” 一屋人闲谈几句家常,宋晋远适时出声:“老五的封赏下来了。” 屋子里静谧一片,只听得到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章盈扫了一眼李氏的神色,正如料想中那般差。这一个多月在主院偶有几次家宴,宋长晏无一避免地都缺席了。 想来也是李氏仍在恼他。 宋晋远干咳几声,对两个儿媳道:“他升了官,前来道贺的人不少,虽说府里现在宴会能免则免,但少不了要答谢几桌。” 言外之意,是要给宋长晏办一场升职宴。章盈暗想,她掌家不过月余,这样的事,应当是交给大嫂办的。 “你们母亲身子不大好,这事···”宋晋远话音一顿,目光看向章盈,“老二媳妇着手准备吧。” 章盈神色一动,起身委婉道:“父亲,我经验尚浅,恐怕有负厚望,不如···” 宋晋远接过她的话,“不过是几个亲近的同僚,不碍事。你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多向你大嫂请教便是。” 他话说到这份上,章盈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庞氏也是笑着道:“是啊,弟妹,凡事多做几次便明白了。” 章盈道谢:“多谢大嫂。” 从主院出来,碧桃便藏不住脸上的喜色,悄声道:“娘子,您看国公爷和夫人多看重你。” 章盈心里知晓,与其说是看重她,公爹应当更看重的应当是她的身份。毕竟上门求亲时,他曾在父亲面前许诺过,结亲后,绝不让她在宋家受气,两家永以为好。 她轻叹道:“我只是怕大嫂多想,她比我年长,这种事她来操办才合适。” 碧桃想了想道:“这是国公爷的意思,大奶奶要怪也应当怪他。” 主仆二人路过后院,几句叱骂从后厨传来。随即木门被撞得震响,一个高大的身影跌跌跄跄跑出来。 跑出几步,后面的几人持棍追了上来,一挥手打在他背上。他吃痛倒地,身子蜷缩成一团,怀里抱着什么挨打,时不时发出一声闷哼。 章盈见他被打得可怜,走上前道:“别打了。” 打人的小厮看清来人,停下手躬身问好:“二奶奶。” 章盈点点头,问道:“他做了什么,你们要这么打他?” 小厮道:“回二奶奶,这人偷窃厨房里给夫人煎药的药材,被小的当场抓住还想跑。” 章盈目光落已经跪在地上的人,对他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偷药?” 若是为财,府里有钱的物件多了去了,况且光天化日行窃,未免太张扬。 那人身着单薄的茶褐色旧衣,低头不发一言。 碧桃忍不住道:“二奶奶问你话呢!” 他还是不说话,小厮答道:“二奶奶有所不知,这人唤作哑奴,天生不会说话。” 哑奴,这两字好似囊括了他的一生。 章盈转而问那小厮:“他偷这些做什么?” 小厮回道:“听说是为了给他妹妹治病。这药又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这人生得愚笨,还偷拿了这么多!” “当初管事见他力气大才留他在府里做些劈柴挑水的活,平时瞧着老老实实的,如今他品行不端,定是不能留在府里。二奶奶放心,小的这就禀报管事,将他赶出去。” 章盈看着他怀里已经破了纸皮的药包,颇为不忍。她也有个年幼的妹妹,最懂得这份感情的可贵。 兄妹情深,其心可悯。 她吩咐道:“念在他也是救人心切,绕过一次吧。去请个大夫为他妹妹看看,钱来我院里支就好。” 小厮不敢多言,应道:“是。” 他踢了踢地上的哑奴,“二奶奶菩萨心肠,还不快磕头答谢。” 身躯僵硬的哑奴这才动了动,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良久,他抬起头,脏污的脸上一双眼睛漆黑有神,直直地看着远去那道纤尘不染的身影。 *** 自上次院里说过那番话后,章盈与宋长晏便未有往来,两人鲜少见面,偶有相遇也不过是点头问好。 此次设宴是为他庆贺,自然少不得与他相商。 偏他公务忙,白日在府里几乎寻不到他。章盈扑了几次空,眼见宴请的日子逼近,只得在他院里等他回来。 与宋衡的清安院不同,宋长晏所在院子在府中的西北角,不及清安院一半大,装潢布置也不过尔尔。 院里的小厮说他今日会早些归来,引着章盈到堂屋里等候。 屋里没点炭,冷嗦嗦的。 小厮解释道:“五爷不怕冷,所以院里冬日里一般不烧炭,二奶奶见谅。” 章盈道:“没事,五爷还有多久回来?” 小厮道:“约莫快了。” 这句快了让章盈从傍晚等到戌时,眼见院里都掌起了灯,她终于忍不住,打算回去。 刚起身,久未露面的人便到了门口。 宋长晏银衫白袍,不像是下值归来,倒像与人相会过。 四目相对,他微微诧异道:“二嫂,你怎么来了?” 章盈将来意说了一遍,“五弟若是繁忙,可以把话交待给下人,让他们告知我便是。” 宋长晏道:“今夜无事了。” 他进屋走到章盈身前,“二嫂不如坐下说?” 左右都等到这时候了,便说完再走。章盈重新坐下,问了问他的想法。 宋长晏对这场宴会似乎并未有多在意,简单说了几句后便道:“一切听从二嫂的安排就是。” 章盈道:“那好。” 宋长晏脸带笑意道:“我还未成家,今后许多事兴许还要劳烦二嫂相助。” “都是一家人,应当的。”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回过头望向她,“二嫂可用过晚膳了?” 正事说完,章盈只想回去,推辞道:“来时已经吃过了。” 话音刚落,突兀的一声“咕”响起。 章盈本来被冻得冰凉的脸立时发热起来,抬手不动声色地挡住肚子,不自在地道:“五弟明日还要上值,应早些歇息,我便不打扰了。” 宋长晏眼底笑意加深,盯着她不敢直视自己的侧脸,轻声问道:“二嫂可是在怪我?” 章盈不解,垂眸思索他这句话是何意。 宋长晏继而道:“怪我上次那番话太过唐突,冒犯了二嫂。” 他赔罪一般道:“是我的不对。” 章盈忙道:“五弟言重,我不曾怪过你。” “既是不怪我,”他顿了顿,“那二嫂这些时日为何躲着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 10 章 原来他都知道! 章盈哑然不知如何应答,恍然有种被抓了现行的错觉。 凭心自问,她确是有意避开两人的相处,府里的三个儿郎都还未娶妻,她这位寡嫂总不能与他们太亲近。 “我···”她心里搜刮了一番说辞,选了个最妥当的回他:“许是近来杂事缠身,旁的都疏忽了,五弟见谅。” 不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一双明锐的眸依旧含笑看着她,薄唇吐出几个字:“那是我多想了。” 章盈不是个易胆怯慌乱的人,可不知为何,每每面对这个温和儒雅的小叔,总有种如坐针毡的不自在感。 他太聪明,而自己又总是在他面前露丑,半分长嫂的气势都拿不出来,只想赶紧离去。她旧话重提:“既然没别的事,我就不搅扰了。” 宋长晏再度留住她:“二嫂请留步。” 他朝外面喊了一声谭齐,便有人应声进屋。 谭齐手里捧着厚厚一摞裘皮,色泽光亮,一看便是上等的白狐皮,上京城中有钱都未必能买到。 宋长晏骨节分明的五指抚上去,“去岁除夕在西疆猎了几只白狐,皮毛保暖,便送与二嫂,辛苦你为我操劳这么一回。” 章盈想到了大婚时他送的那串红宝石颈饰,实在太过贵重了。 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小叔先她一句道:“二嫂适才还说不怪我,眼下却连这点谢礼都不肯收。” 章盈话被他堵住,只得应了下来。 两人空手而来,满载而归。 回去的路上,碧桃摸了摸狐毛,惊叹道:“娘子,这毛好软,我还没见过这样好的裘皮。” 章盈无奈道:“嬷嬷知道了又该说我没分寸了。” 碧桃撇撇嘴,“我瞧五爷人挺好的,咱们在府里多个相熟的人是件好事,嬷嬷太多心了。” 章盈问她:“你觉得五爷人好?” 碧桃点点头,“人好还聪明,我瞧娘子几次都被他三言两语堵住话,不愧是当过将军的。” 章盈佯怒道:“好呀你个小碧桃,原本我还想给你张狐皮,现下看来大可不必。” 碧桃改口求饶:“娘子,我错了,您才是最聪明的···” 目送人离去,谭齐折回院里。 堂屋里已经没了人影,他习以为常地去了书房,果然见里面的灯还亮着。 宋长晏坐在榻上,凝思苦想着昨日未破的残局,两指间捻着一枚白棋把玩。他头也不抬道:“她什么反应?” 谭齐如实回道:“二奶奶似乎对您仍有戒心。” 竟比那雪地里觅食的白狐还要小心谨慎,不过他有的是耐心。他转口问道:“主院最近有什么动静?” 谭齐道:“夫人的病一直未好,不过我听说,公爷似乎在打算立世子了。” 宋家剩余三子中,论长论嫡,世子之位该是谁的不言而喻。 宋长晏似乎想出了解局之法,执子落下,“那便安排下去吧。” *** 到了宴请这一日,章盈天未亮便起床忙碌。虽说只置办了几桌,但来府上的女眷不少,她嘱咐完后厨,又脚不停歇地去接待客人。 带着碧桃路过后院假山时,正巧碰见两个落单的姑娘在闲谈。 她们赞了几句府里的布置,最后小声说起了闲言。 一人道:“你可有瞧见当家的二奶奶?总听别人说起章家娘子长得如何好,还从未见过。” 听到话头落到了自己身上,章盈止住脚步,以免撞上让两位姑娘难堪。她立在假山另一头,看不见她们,却能听清她们所说的话。 另一个姑娘笑了一声,语气显然是不屑:“一个寡妇罢了,能有什么好看的?” 难听的话入耳,碧桃率先忍不住,身形一动便要过去骂回去。章盈伸手拉住她,抿唇摇了摇头。 来者是客,还是宋长晏的客,她总不能把场面闹得难看。她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可心底的酸涩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她明白,这些话府里也有人背着议论过。 先开口那人又道:“能在宋家做寡妇,风光过多少人了!” 另外的姑娘哼道:“她一进门便克死了夫君,国公夫人心里能有多喜欢她,风光体面不过是给她娘家面子。不然这样的丧门星···” “余姑娘此言差矣。” 与姑娘家的软调迥然不同的嗓音响起,章盈心下一动,是宋长晏。 两位姑娘慌忙行礼,齐齐叫了一声:“长晏哥哥。” 听到这个称呼,章盈才察觉,她一直叫着的五弟,实则比自己要大上几岁的。 宋长晏还是那副谦和有礼的模样,只是说的话带有几分疏冷:“若一个男子的生死全由刚过门的妻子决定,那他未免太过无能,这样的人家,我劝两位妹妹也要慎重考虑。” 那位余姑娘被他说得涨红了脸,又无可辩驳,诺诺道:“长晏哥哥说得极是。” 宋长晏扫过两人身上的衣裳,开口道:“家兄新丧,两位妹妹穿得如此鲜艳,我担心二嫂见了难过,不如先差人送你们回去,来日再聚。” 他说完便命谭齐引人出府,不给她们回绝的机会。 假山那面安静了下来,想来是都走开了。 章盈松开碧桃的手,“走吧。” 越过假山,她猛地停下,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宋长晏还在原地,不曾离去。 章盈收敛落寞的神情,无事发生一般对他道:“后厨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就快用膳了。” “嗯。”宋长晏轻声道。 “她说得不对。”他低头凝视章盈,神色认真地开口:“其实二嫂是个特别有福气的人,当初若是没遇到你,我怕是早就死了。” 章盈压抑地那些委屈此时似是找到了一个出口,一点点往外渗漏。她眼眶发红,咬唇说了一句:“谢谢。” 既谢他出言帮她反驳那两个姑娘,也谢他真意的安慰。 *** 暮色时分,送走了一位将军夫人,章盈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磕磕绊绊,到底也算圆满办完了这场宴请。 碧桃跟在她身后,问:“娘子,我们回去歇着吧,累了一日,我脚都站酸了。” 她尚且如此,还不知娘子多受罪。 章盈揉了揉肩膀,笑着说:“先去一趟五爷那里,今日各位大人送来的礼,有些还要他决定,是收进库房还是留在他院里。” 提及五爷,碧桃难免想到了上午假山旁气人的一幕,愤愤道:“那些姑娘真是枉自出身大户,嘴里没一句干净的,还好五爷将人都赶走了,否则娘子见了眼烦。” 章盈释然道:“嘴长在别人身上,流言恶语,你若是别当真,便伤不着你。” 嘴上这么说,但她心里亦是感激五弟的,以至于当碧桃问她们是否要送点东西答谢五爷时,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是应当送点什么。” 也算作他高升的贺礼。 碧桃道:“娘子想要送什么了么?” 章盈顿住,除了父兄,她未曾送过别的男子东西,若要送给五弟,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 “回去问问嬷嬷吧,她定是知道送什么合适。” 进了宋长晏的院门,两名下人在外面洒扫。 章盈叫住一个小厮,问道:“你家五爷呢?可歇下了?” 小厮道:“未曾,五爷在前厅。” 他引着章盈走到前厅门口,“二奶奶请。” 天还未黑尽,屋里只点着一盏灯。 章盈走近,光线朦胧下,她看见宋长晏坐在桌边木椅上。 他阖眼蹙眉,一手撑额靠在桌边,犹如睡着了一样,浓长的眼睫时不时颤动。 她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宋长晏他长得可真出挑,也难怪今日会有那么多大人携女儿赴宴,估摸都是看中了这个佳婿。 她端详片刻,确认他是睡着后,轻轻唤了一声:“五弟?” 入夜寒凉,他身上还是白日那套衣衫,睡下去容易感染风寒。 宋长晏没有反应,眉头皱得更紧了。 章盈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肩,掌心刚一触碰到柔滑的缎料,睡梦中的人猛地睁开了眼。 那是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眼神,充斥着警惕、侵略,仿佛夜间潜伏在丛林深处的狼,随时就会出手搏斗。 而下一刻,他也的确这般做了。 手腕被紧紧攥住的瞬间,章盈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拉下。 她惊呼一声,跌坐到他腿上,几乎同时,脖颈被他另一只手扼制。他双手冰凉,在一点点缩紧颈上的力道,细腻的肌肤还能感觉出他指腹的薄茧。 章盈惊慌地喊出声:“五弟!” 一旁的碧桃也被这一幕惊得不知所措,半晌才回过神,大声道:“娘子!” 话音落下,桎梏她的力骤然散开。 宋长晏松开按在她颈上的手,如梦方醒般道:“二嫂?” 他宴上喝了不少酒,此时在她耳边说话,淡淡的酒气洒在她颊边。章盈被困在他怀里,这样亲昵的姿势下,满脸羞得通红。 她动了动手腕,出声道:“你先松手。” “哦,好。”宋长晏放开手,满脸歉意道:“对不起,二嫂,方才我做了噩梦,一时以为还在梦中。” 自从七岁过后,连爹爹都不曾抱过她,更遑论别的男子。章盈胸腔跳动不已,立时站起身,语无伦次道:“我,我见夜里凉,五弟回房歇息吧。” 她说完就抬脚往外走,凉风刮过,她双颊却愈发滚烫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 11 章 章盈畏寒,因此冬日里离不开炭火。 郑嬷嬷往盆里添了炭,放下铁钳时娘子已经从外面回来了。她迎上前替娘子解了披风,惊奇道:“娘子脸如何这样红?可是冻伤了?” 章盈抿着唇,抬起手背挨了挨脸,走到炭盆前,“许是被风吹着了,烤一会儿就好。” 她盯着炙热的炉火出神,满脑子都是方才被五弟抱持在怀中的情形,脖子手腕上好似还留有他的余力,一圈圈地发烫。 郑嬷嬷不疑有他,放好披风后去倒了一盏热茶,“娘子今日辛苦了,早些睡吧。” 章盈端起茶一口饮下,心绪才稍稍平缓。 郑嬷嬷在一旁闲话道:“娘子做事愈发妥帖周全了,夫人若是知道了,定会开心的。” 眼前的章盈,像极了夫人初嫁到章家时。这后宅中的女人,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章盈听到“妥帖周全”几字,问道:“嬷嬷,五爷升职,我们可要送点贺礼去?” 郑嬷嬷忖量少时,点头道:“论礼数,是要送些,明日我差人准备。” 提到这位五爷,她口中叹道:“圣上当真是看重五爷,年纪轻轻便封了他中郎将的职位,眼下朝中数他最得圣宠了,红得跟这盆炭火似的。” 他得脸,便是宋家得脸,连带着与宋家联姻的章家也沾光,这自然是好事。 章盈垂眼瞧着冒热的炭,不禁想到了宋长晏冷冰冰的院子。他在朝中得宠,可在宋府,却连盆暖手的火都没有。 哪有人会不怕冷呢?不过是府中从未有人在意罢了。 “那便做几件大氅送去吧。”她开口道,末了补了一句:“上次带回来的狐皮还有剩,正好缝做领子。” 都是一家人,送些金银财物也不大合适。郑嬷嬷应下:“好。” 外头寒风拍得门窗吱呀作响,约莫不久便会落雪了。一落雪,离除夕也就不远了。 “就快年下,娘子许是都闲不下来了。” 家家户户每年这时候最忙,从前在府中还有夫人操持,如今全得靠娘子自己了。 章盈怅然吐出一口气,一个简单的宴请便让她心力交瘁,待到除夕夜宴,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 几日过去,大氅总算做好,章盈并未亲自前往,只遣了下人送到宋长晏院里。 谁知前脚刚送去,婆母后脚便对章盈发了难。 翌日请安时,李氏冷了脸,喝了她奉的茶,没再像往日那样让她坐下说几句闲话,而是自顾自地同大儿媳庞氏言语:“这龙井不新鲜了。茶商是个不长心的,好的茶叶净送去了别家,枉费我在那儿花了那么多钱。” 庞氏劝道:“母亲别气,兴许是他们一时送错了。” 李氏冷哼一声,“东西都送进了门,怎还会有送错的道理。” 庞氏便不再言语,乖顺地给她揉肩。 两人话里有话,章盈自然听得出来,李氏是在不满她对宋长晏好。 可昨夜她交代过送东西的小厮,不可张扬,送到了便回来。如此避人耳目,婆母竟还是这么快就知晓了。 她顿时又生出些许委屈。公爹私下曾嘱咐过她,说五弟尚未成家,要她多照看些。可婆母这头却容不下,她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宋府中的每一日都是这般,她既要顾全大体,又要兼顾人心。少奶奶的身份看似体面,实则如履薄冰。 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李氏才注意到她似的,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行了,瞧你也累了,回去吧。” 章盈福了福身,强颜道:“那我先回院了,母亲保重身子。” 出了主院,她神情便落寞下来,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郑嬷嬷心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孝道礼仪是世家最为看重的,身为儿媳,自然不可出言顶撞长辈,否则便是无矩。 她唯有柔声宽慰道:“夫人的话娘子别放在心上,姑爷的死还未查明,她对五爷定然心怀芥蒂,难免会迁怒到娘子。” 章盈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轻声回道:“我知道。” 郑嬷嬷又道:“世子之位恐怕不日便会定下,十有八九都是三爷,可如今五爷如此出色,夫人对他便更为不满了。娘子不如先少与五爷来往,等过了这阵再说。” 那晚过后,章盈面对他便觉得不自在,少见也好。 “不过,”郑嬷嬷话音一转,“此事娘子可要多长一个心眼,您昨夜才将东西送去,夫人今早便知道了,只怕暗地里有人随时关注着咱。” 这才是最让章盈所不安的,偌大的国公府中,或许随时都有人留意你的一举一动。你一日找不出他是谁,便会一日警惕着。 可就算找出了又如何,难道就不会有新的藏在暗处么? 她觉得压抑,甚至荒唐地想,若自己不是这国公府中的少奶奶就好了,留在家里当老姑娘,也总比成日勾心斗角强。 心里装着事,她便没在意四周,直到郑嬷嬷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怔愣地看着伫立在清安院外的人。 宋长晏身上系着件大氅,正是她昨夜让人送去的。白底银线,与他的气质极为相符,俨然一位翩翩君子。 他唇边扬起浅笑,出声道:“二嫂。” 章盈回了一礼,道:“五弟前来所为何事?” 宋长晏指了指身上的披风,“二嫂挂心,我特意来道谢。” 章盈道:“狐皮原本就是你的,我不过是命人裁了几块料子,哪里谈得上谢。” 宋长晏不再接话,端视她的片刻后,语气黯然问道:“可是母亲因这几件披风责怪二嫂了?” 心思被他戳破,章盈旋即收敛神情,矢口否认:“没有,母亲怎会责怪我。” 被嫡母不喜已经够可怜了,她不愿再让他知晓这事。 宋长晏显然没有相信,垂下眼自责道:“是我不好,让二嫂为难了。” 章盈这下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她本就不擅说谎,若说母亲没有因他责怪自己,一听便知道是在哄他。 而这位善解人意的五弟,兀自道:“那往后我少麻烦二嫂便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 12 章 他说不再麻烦自己,便当真少有出现,整个冬月,两人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转眼便到了月底,平静了一段日子,国公府闹出了大动静。 冬天黑得早,入夜后章盈便回了寝屋,坐在炭火旁翻看账簿。忽而屋门被敲得一阵响,院里的方嬷嬷急着嗓子在外问道:“娘子,可睡下了?” 碧桃连忙去开门,“娘子还未睡,嬷嬷有事进来说吧。” “欸。”方嬷嬷走进屋,外头的寒气也跟着寻了空子钻进来。许是走得太快,她说话时气急不稳:“娘子赶紧去主院一趟吧,出事了!” 章盈捏书的手一紧,开口问她:“何事这般紧急?” 话落她已放下了账簿,示意碧桃取来大氅,起身准备去主院。 方嬷嬷匀了气轻声道:“是三爷。” 宋三郎宋允默,也就是李氏的幼子。自从宋衡逝世,李氏便将他看得紧,得空就盯着他念书攻读,故而章盈也少有见他。她困惑道:“三爷怎么了?” 方嬷嬷道:“今日教三爷功课的先生告假,三爷便出府和城中的几个公子哥去了存昌楼,谁知酒劲上头,与里头一个伙计吵了起来,失手打伤了他。” 章盈系好大氅,边走边问:“那人伤得如何?” 若只是普通的皮外伤,不会这么晚了还叫她去。 方嬷嬷走在她身后,“险些没了命。” 闻言,章盈略有些不快。不论身份地位高低,同样都是命,再有争执也不应下这么重的手。 方嬷嬷继续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多赔些钱便是,可偏偏那人与存昌楼的东家沾亲,说什么也不肯私了,非得要闹到官府去。” 章盈一惊,她曾听人说存昌楼的东家是上京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商,地位名声实在不低。 大邺最重律法,此时又临近年关,事情若真由官府决断,宋三郎又能有什么好结果?也难怪这么晚还要叫她过去了,她哥哥可不就是在大理寺当值。 几人步子快,没过多久便到了主院,远远地就能听到李氏的责骂。 “···我叫你好好在家温书,你非要出去同那帮纨绔鬼混,现在出了事,我看你如何收场!” 屋门口还站着府里其余几人,宋长晏立在最边上,垂眸思索着什么,似乎并未留意到章盈。 隔着一道门,里面的谈话清晰入耳。 宋允默跪在地上,惶急地央求:“爹,娘,你们可要帮帮我!我只是一时昏了头,并非有意打他的!” 宋晋远一拍桌子,怒道:“住嘴!你要我如何帮你?腆着老脸去求他别报官?” “报官···”宋允默喃喃重复这两个字,随即慌乱道:“不能报官啊爹,我明年还有春闱,报了官这么多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你还知道。”宋晋远冷哼一声,“知道你还下重手打人!” 宋允默拧着眉头解释道:“方才我们正吃得起兴,那伙计便说要打烊了,让我们走。我一时喝多了,与他斗了几嘴,这才没忍住打了人。是他挑事在先的!” 存昌楼是上京最大的酒楼,哪会说在这个时辰就打烊的,分明就是故意与他作对。他是国公爷之子,未来的世子爷,在一众好友面前自然不能跌面,才会出手教训了他。 宋晋远叱道:“你还在狡辩,酒楼中多少双眼睛旁观,都说是你先出手打的人。那人活下来倒还好,若是有个好歹,你尽早滚出府去,省得背了命案丢我的脸!” 气归气,李氏仍是心疼儿子的,毕竟他是自己唯一的指望了。她劝道:“公爷,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如想想对策吧,总不能真被关到府衙去。” 宋晋远稍缓脸色,提声朝门外道:“都进来吧。” 章盈随着众人进屋,候在一旁。 宋晋远视线扫过,开口道:“你们怎么说?” 几人纷纷噤声,无从开口。 宋允默是真的怕了,此时无半点世家子弟仪态,目光掠过一张张脸,最后停留在最为温婉的二嫂身上。他颓败的眼神亮了亮,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道:“二嫂,章大哥不是在大理寺当值么,你帮帮我,若有人报了官,让他压下案子。” 章盈忍住不悦,启唇道:“若真到了我大哥那儿,恐怕已经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压也压不住了。三弟不如与那伙计好好谈谈,息事宁人,恳请他别报官。” 这也是唯一的法子了。 天色已晚,宋晋远散去众人,与李氏细谈此事。 相商和解之事,他们自是不好出面,在脑中搜寻一番,最后对她道:“就由老五去吧。” 宋长晏如今在上京风头正盛,料想对方也会有所让步。 然而李氏却不肯,她怎敢相信宋长晏会真心帮自己的儿子,保不齐会在其中添砖加瓦,送他早些进大狱。 宋晋远想了想道:“那便让老二媳妇一起去,她是章家的人,存昌楼的人总会顾忌几分。” *** 翌日一早主院便来了人,传达了国公爷的意思。 章盈应下,令人带上几盒补品,套了马车与宋长晏一同去了存昌楼。 近半月来宋长晏都有意与她疏离,下马车时,他才对自己说了这么些天来的第一句话。 “二嫂,”他声音和缓低沉,悄然在她耳边道:“待会儿由我应对,你站在我身后小心些。” 不待章盈弄懂其中含义,他已经抬脚往前继续走了。 出了这样的大事,存昌楼今日歇业避客,仅柜台旁守着一名小二,大堂中空无一人。 小二看出来人身份,自后绕出,不咸不淡道:“我们东家料到今早会有贵客来访,几位随我来。” 他在前引路,章盈等人紧随其后。听他所言,她不由得对这位掌柜生出几分好奇。 到了一间厢房前,小二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迈进屋,一名衣着不俗的男子坐在上方,而红木椅旁,赫然放置着一根玉制手杖。 宋长晏先开口道:“华掌柜。” 华掌柜年近四十,气度不凡,眉宇间透出一股凛冽之气,显而易见地是对他们有所不满。他冷笑一声,“原来是宋大人,某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说罢,他站起身,举止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直至他拿过手杖,章盈恍然,原来少有露面的上京首富竟有腿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 13 章 宋长晏略施一礼,道:“华掌柜言重,我今日前来所为私事,掌柜唤我本名就是。” “不敢当,宋大人位高权重,我怎敢直呼您的大名。”华掌柜面露讥讽,踱步至他身前,“只是身为朝廷命官,敢问宋大人可知重伤他人该当何罪?” 宋长晏对他的冷言冷语不予动怒,只是道:“家中兄长失手伤人,实属无意,还望华掌柜海涵。” 华掌柜嗤道:“宋大人说得倒轻巧,我那侄子至今还未醒来,一句‘无意’难道就将此事揭过?” 显然此事不好了结,章盈在一旁出声道:“华掌柜,令侄的伤我们定会负责,这里有些补药,希望您收下。” 华掌柜闻声转过视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说话的女子一眼,毫无接受的意思,“这点药我华家还买得起。” 此言便是不肯这般和解了。 宋长晏直视他,开门见山道:“那掌柜如何才肯高抬贵手?” 华掌柜眼神锐利,道:“很简单,我侄儿伤成怎样,一一还给宋三郎即可。” 在场宋府的人脸色均一变,且不说宋允默骄生惯养,受不下这顿打,单是他的身份,经此一遭定会颜面尽失,甚至牵连宋家。 宋长晏与他周旋几句,见他仍是不松口,于是抿着唇角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代受,华掌柜请。” 章盈错愕地抬起头,看见宋长晏神情坚定,毫无玩笑之意。 分明是三弟打的人,为何要他代受,这未免太荒唐了! 然而华掌柜似乎并不觉得,电光石火间,手中的玉杖便挥了出去,打在了宋长晏右臂上。宋长晏不偏不躲,咬牙生生挨了这一下。 章盈看着他袖下微微蜷握的手,余光瞥见眼掌柜要打出第二下,下意识地去拉开他。 轻柔的力道环住宋长晏的手臂,伴随着一句“小心”,一阵熟悉的气味萦绕鼻间。他低头望去,他那二嫂柔软的身躯虚虚贴着他的衣袖。从他的角度看,似是想要为他挡这一击。 他觉得诧异,她犹且手无缚鸡之力,恐怕连一杖都扛不住,又如何有胆量挡在他身前。可对上那双温软的眸,一切仿佛又有了解答。 他的二嫂本就是良善悲悯的性子,否则当初又怎会救下他呢? 玉杖落在人身上前,华掌柜眼疾手快地收回了手。 章盈放开五弟,正色对他道:“华掌柜,三郎伤人是不对,可此事与我五弟无关,您别迁怒到他身上。” 自古有云“一人做事一人当”,万没有代人受罚的道理。 华掌柜神色肃穆地扫视他们一眼,拄着手杖拂袖而去。迈出几步,他顿住脚,头也不回道:“告诉宋公爷,此事若想了结,淮水的漕运便要他好好考虑。” *** 走出存昌楼,章盈便开口吩咐车夫:“去最近的医馆。” 医馆离这两条街远,近来天凉,感染风寒的人颇多,小小的诊室堆了不少病患。 宋长晏跟在二嫂身后,盯着她的背影道:“二嫂,这点小伤不必来瞧大夫。” 章盈寻到一个空座,引着他过去,让碧桃去请大夫。 “不瞧大夫,若是落下病根,以后你如何能使剑。” 宋长晏头一次听她这样的语气,关切中带有一丝愠怒。他乖顺地坐下,仰头直直地望着她,问道:“二嫂是在关心我么?” 章盈愣了愣,避开他的目光道:“你是我的五弟,我自然关心你的安危。” 她的五弟,适才在存昌楼她也是这么说的。 嚷杂的医馆中,宋长晏轻声对她道:“二嫂,有人在乎我,我真的很开心。” 话音悠悠入耳,章盈不由得生出些许酸涩。五弟在府中不受重视,还要承受莫须有的质疑,可一旦有了麻烦,他却是无尤无怨地出头。 婆母待他实在太过苛刻了些。 须臾,碧桃已将大夫带了过来。大夫询问几句后,便要他撩起袖子查看伤势。 章盈避嫌地撇开脸,耳后对着他们。 “如何伤到的?骨头疼不疼?” 宋长晏任凭大夫诊视,眼神一错不错地凝睇那截白皙的后颈,口中答着他问的话:“是有些疼。” 相较他在战场上受过的伤,这委实算不得什么。他不畏疼,但或许有人会。 如预想中那般,二嫂纤弱的身形动了动。 “应当无大碍,上几日药即可。” 大夫说完,让药童取来一瓶药。药童放下药后便紧急地拉着大夫走,说有位重伤病人需要医治。大夫应下,继而对宋长晏道:“这位公子,这药现下先让你娘子帮你上一次,若无不适便可走了。” 宋长晏解释道:“这是我的二嫂,并非妻子。” “长嫂如母,伤成这样,还讲究这些作甚。”大夫浑不在意,嘀咕完便急匆匆地走开了。 宋长晏并未麻烦二嫂,而是单手拿起药瓶,动作笨拙地倒药。 药水淌出一片,浓重的味道散开。他想去够桌上的绢帛,一只素白的手先他一步。 “我来吧。” 宋长晏身量较寻常男子挺拔,手臂亦是修长,白净的小臂上,斜着一道红肿的伤痕。 章盈心无杂念地替他抹开药,指尖无意触及他时,明显能感受到手下肌肤的紧绷。 五弟一向是个循矩执礼的人,大概他也不习惯这样的触碰。 迅速地上好药,章盈按捺不住开口道:“祸不是你闯下的,又何必如此。” “若非如此,华掌柜不会松口。”宋长晏放下衣袖,接着道:“父亲任职户部,经管漕运,这位华掌柜早就想好了条件,方才不过都是给我们个下马威而已,没准昨夜那场闹事都是他的手笔。” 所谓无奸不商,在这位首富身上倒是映衬得明明白白。 章盈道:“那答应了岂不是正遂了他的意?” 宋长晏皱着眉,“此事还得父亲决策。” 回府后,章盈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公爹,尤其提了五弟受伤的事。 宋晋远沉吟半晌,冷笑道:“这个华掌柜,手段倒是不少。” 近年国库空虚,官船不足,漕运不得不多加雇佣私船。淮水这条道要紧,多少商户盯着吃这块肉,华掌柜摆明了是有备而来。 旁侧的宋允默如释重负,“爹,您就答应他吧,否则我就得下狱了。” 宋晋远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他一句:“住嘴!都是你这个混账惹出来的祸!” 父子二人言语间,未曾提及宋长晏的伤。 章盈的目光默不作声地移到对面五弟身上,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 他动了动手,示意:我没事。 *** 子夜,上京城中没了白日里的喧嚣,偶尔一阵轱辘碾出的声响异常清晰。 城西一座别苑后门,一辆青布马车停驻。 引路的灯笼熄灭,车内的人掀帘而出。 他一袭修身的玄色长袍,大步走进院中。院中光线晦暗不明,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后院,绕过长廊,最后在一间屋前停步,抬手推门而入。 室内光线明亮,太师椅上的人正专注地翻看一卷书。 听到动静,他起首看向来人,道:“来了。” 他握住手杖,步履蹒跚走到榻边,“正好陪我下一局。” 白日里气势凌人的华掌柜,此时眼神平和地瞧着眼前人。 他褪去了一贯的温润儒雅,面容冷漠凛冽,俊逸的五官仍留有那股熟悉感。 “是,舅舅。” 宋长晏如是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 14 章 三更的梆子响过,华掌柜搁下棋子,赞许地看着对坐的人,“长进了。” 宋长晏目含笑意,道:“是舅舅手下留情,否则我不会赢。” 步步留有余地,亦是给了敌人可趁之机。 华掌柜冁然而笑,“临机制胜,顺势而行,这便是长进。” 宋长晏左手收整棋子,边道:“若连这个都做不到,我如何安然活到现在。” 华掌柜眼神划过他置于身侧的右臂,缓下语气道:“那一下打重了。” 宋长晏不以为意道:“做戏便要做足,骗得过自己,才能骗到旁人。” 西征两载,他已然成熟锐进,气度愈发沉稳。华掌柜惊喜于他的蜕变,同时不禁茫然,将所有担子都压在他肩上,于他而言,当真是一件好事么? 仅是一瞬,他迅疾打消了这个念头。若非如此,宋长晏一辈子都会困于桎梏,蒙受欺骗,同他娘一样。 他问道:“漕运的事,宋晋远会答应么?” 宋长晏抬眼笃定道:“就算他不答应,李文茵也会逼他答应。” 她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了,哪能眼睁睁看他痛失世子之位。 华掌柜遽然想到白日存昌楼的情形,“今日同你一起的,就是章泉的女儿?” 宋长晏手一顿,“是。” 华掌柜沉思片刻,继而道:“章宋两家的关系日益和缓,绝非好事,她不能留。你在府中不好出手,我派人处理。” 宋长晏凝眉敛眸,摇了摇头,“她身后不仅是章家,还有程家,杀了她未必能全身而退。舅舅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 章盈的外祖父是三代朝臣,在上京的地位不比宋家章家低。她这条系着三家的绳子,只可缓缓抽去,不宜倏然绷断。 华掌柜只觉愈发看不穿外甥的心思了,双眼直视他,沉声问道:“长晏,她曾经救过你,你不会对她存有恻隐···” “舅舅。”宋长晏打断他的话,语调冷漠,俨然正色道:“你我都明白,情,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他的母亲,可不就是前车之鉴。 *** 华掌柜紧咬着不松口,甚至隐有惊动官府的趋势,宋晋远无奈,只得插手解决了他提出的漕运之事。 而始作俑者宋允默,则被禁足在府,春闱前不得出门。 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困境得以弭除,心里头那些不安分便又冒了出来。府外出不去,闲来无事时便在府中四处游逛。 临到除夕,后宅正是最忙的时候。 迟暮,章盈与大嫂商量完除夕夜宴事宜,回院时天上又飘起了柳絮大的雪。 路上滑,她们便走得慢了些,顺道欣赏刚开的腊梅。幼时在家中私塾念书时,每到冬日,先生便常把‘冬梅孤傲不群’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听得多了,她也渐渐喜欢上了赏梅。 她觉得自己性子太软,像春日里不经风雪的花,合该学学这清傲的脾性。 许是瞧得太认真,她连身后有人靠近都不曾发现,被兀然响起的声响吓了一跳。 “二嫂。” 熟悉的称呼,却不是她常听到的嗓音。 章盈回过头,不露痕迹地退后半步道:“三弟。” 宋允默望了一眼梅林,恍然道:“原来二嫂也喜欢腊梅。” 因为存昌楼之事,章盈对这位三弟心有不满,口气便也疏远客套:“谈不上喜欢,随便看看罢了。” 宋允默对她的冷淡视若无睹,不加遮掩的目光盯着她姣好的面容,“上次二嫂出面相助,我还未来得及道谢,实在失礼。” 章盈抿着唇角,“都是五弟的功劳,三弟若想谢,就去谢他吧。” 她越发替五弟觉得不值,事情告一段落,她还未见过婆母三弟给他称谢。 宋允默连道:“那是自然。” 被他这么一搅兴致,章盈不想在这久待,随口说了一句“还有事忙”便辞去了。 走远后,碧桃在她耳边小声嘀咕道:“同样都是国公府长大的,怎么三爷和五爷相差这么大,五爷彬彬有礼,而三爷···举止未免太轻浮了些。” 那眼珠子都快粘在娘子身上了。 章盈轻声叮嘱道:“别瞎说。” 那道不怀好意的视线犹如还跟在背后,耳畔掠过一阵风,章盈警觉地回首,浑身僵滞。 碧桃随她停下脚步,扭头循着望去,只见万籁俱寂,梅林摇曳。 她满脸疑惑道:“娘子,怎么了?” 周遭仿佛更冷了,章盈朱唇微颤,握紧了碧桃的手,“没什么,我们快些回院吧。” 梅林后面那个高大的身影,她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又或者,那只是府中普通的下人。 她快步往前走,隐隐听到踏在雪地上窣窣的脚步声不止。碧桃也好似感觉到,压低嗓子道:“娘子,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 章盈没说话,只加快了步子。 匆忙间,连迎面而来的人都未留意。 “二嫂?” 长廊下,宋长晏长身玉立,讶异地看着奔逃似的主仆二人。 章盈蓦地止步,微扬起脸望着他,“五弟,你,你回来了。” 年下夜宴多,多数时候他都回得晚。 宋长晏走下石阶,端量着她不自在的神情,询问道:“二嫂这是怎么了?” 他穿着单薄的窄袖便服,贴身的衣饰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形,与章盈裹得紧实的披风截然相反。 不知怎的,见到他,章盈瞬时安心许多。 碧桃在一旁道:“五爷,方才有人···” 话说了一半,章盈攥紧她的手,示意她住嘴。 那名恶徒的事,可以告诉五弟么? 以他的为人,或许会帮自己查出是谁,可届时府中其余人应当也会知晓。这等有损女子清誉之事,公爹和婆母知道了,又会如何看待她?看待章家? 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咬唇道:“没事,天黑了,想早些回去。” 宋长晏不再追问,让开了道:“二嫂路上小心。” 待她们身影隐没于黑夜后,他才偏头望了一眼黑蒙蒙的梅林。 他的二嫂虽然纯良坦然,但到底还是对他有所戒备,不算毫无保留。 *** 夜里,章盈又做起了那个梦。 梦中她回到了大婚那夜,她身着大红婚服躺在床上,男子宽大的身躯覆在上方。 他时而温柔时而粗鲁地啃咬着她的唇,短促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夫君,可他到底是谁? 她拼命地挣开一只手,扯开挡住视野的喜帕,想要看清他的脸。 睁眼那一霎,天亮了。 章盈摸了摸唇,确认那只是一场梦后,起身下了床。 她撑开窗,看着压在枝头簌簌的大雪。 除夕已经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 15 章 往年这个时候,府里总是热热闹闹的,章盈最为欢喜。可做了当家主母,却未必了。 一整日,章盈就没个清闲的时候。 晨时祭祖过后,府里便陆陆续续有客来,出乎章盈意料的是,午后贺知意也来了。 他带着几幅上好的刺绣,端正地坐下喝茶,行止十足的武将风范。 “母亲听说我要来国公府,特意让我捎上她亲手做的刺绣,还报章夫人往日的多加照顾,还请章娘子笑纳。” 章盈笑着让碧桃收下,道:“贺夫人有心了,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贺知意是个性子直爽的人,干坐着话不多,只得章盈起话头,“贺将军可是从五弟那里来的?” “是。”贺知意点头答道:“将军知晓我们原就相熟,前几日便告诉我,说往后来府上都可以来顺道拜访娘子。” 谈及宋长晏,他话便多了起来,言语间无不透露对他的敬佩。聊得熟络了,章盈犹觉回到了从前。 那时,这位哥哥对自己着实是多有照顾的。 “去岁除夕我还是和将军一起过的,战事暂息,将军就带着我们去野外狩猎,他箭法好,连射到好几只白狐。”贺知意说到这儿,瞥见章盈手中的暖炉。炉身被白色裘皮包裹,她细白的几根手指穿插其间,几乎快要与绒白的毛融为一体。 他忙挪开了视线,“成色和娘子的手炉差不多。” 自然是差不多的,这手炉套就是用五弟送的狐皮做的。 章盈不动声色地放下手炉,迟疑少顷开口道:“有一事,我还想请教贺将军。” “章娘子有话直说。” 章盈抿了抿唇,还是问出了口:“将军可了解什么女子的防卫之术?” 贺知意诧异地望着她。 章盈神色自若道:“年底上京城攘来熙往,丫鬟出门时总遇见些手脚不干净的人,我想知道些自卫之道总不会是坏事。” “哦,娘子说得极是。”贺知意顿悟,继而道:“女子身弱少力,动起手来自然比不过男子,不过危急时可借助旁物保身。” 他看向章盈的头顶,“比如发簪。” 他指了指眼睛和脖颈,接着道:“遇险时,用尖利的一面刺入对方的要害部位,或许可以脱身。” 他又说了些其他法子,最后道:“不过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无法确保自身安危,出门时最好避免孤身一人。” 章盈道一句谢,“贺将军的话我都记住了。” 外男不宜久留,贺知意稍坐片刻后,便起身辞去。 出门前,他停下脚步,回头道:“章娘子若是遇到什么麻烦,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尽管托人告诉我···或是告知宋将军。” 他虽不是聪慧之人,可从军多年却养成了警觉的习惯,章盈所说的一番话,似乎不像是担忧丫鬟。可他们如今身份天差地别,他又有何立场过问太多? 章盈微怔,随即点头道:“多谢贺将军。” *** 送走贺知意,章盈又要马不停蹄地安排夜宴,直到晚膳时分,才能坐下好好歇口气。 宋府一大家子人围坐在满桌珍馐旁,难得一次凑满了用膳。 国公爷还有个未出阁的女儿宋念珍,性子活泼好动,有她在,夜宴的氛围倒也不算冷清。 宋念珍十五六岁的年纪,同父母撒完娇,心思便放到了两位嫂子身上。她一举酒杯,笑着对她们道:“以往这个时候劳累的都是母亲,嫂嫂们来了后,便都是你们辛苦了,念珍敬你们一杯。” 章盈端起酒杯,随庞氏说了几句客套话,轻抿了一口。 宋念珍见状打诨道:“二嫂,今日的酒需得饮尽才算吉利。” 章盈微赧,解释道:“我酒量不好,小妹见谅。” 在家时她便少有饮酒,母亲知晓她易醉,从不让她多喝。 宋念珍道:“这是新酿的桂花酒,不醉人。” 她话说到这份上,章盈也不好拿乔,小小一杯喝了下去。幸而这酒的确味道不冲,桂子甜香,她未有不适。 晚宴结束,宋念珍又叫着要玩双陆。 几位哥哥陪她玩了几把,她节节败退,便苦着脸不愿和他们继续玩,“不玩了,三哥你都不让让我。” 宋三郎笑道:“你自个儿技艺差,让了你也赢不了。” 宋念珍哼了一声,“你成日都玩这些,我自然比不过。”她目光转到一旁安静观看的二嫂,道:“不如二嫂陪我玩一局吧。” 话头落在了自己身上,章盈推辞道:“我不大会,小妹找别人吧。” 宋念珍听了更为欣喜,走过去挽着她,脱口便道:“就是要不会玩儿才好。” 小姑娘家总是好面子的,巴不得是个生手陪自己玩儿,好找回些脸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忙补道:“这里人这么多,他们教你。” 她看了一眼宋长晏,“五哥你来教二嫂吧。” 宋长晏微微一笑,点头应允:“好。” 章盈半推半就地坐到桌前,五弟随即站在了她身侧。 宋念珍兴致勃勃地搓着骰子,“这么干玩儿没意思,谁输了谁喝一杯。” 章盈说不会玩并不是自谦,她打小就对双陆提不起兴致,棋艺未必比得过宋念珍,真要玩下来还不知道要喝多少酒。可她又不能在这时败小姑子兴,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头一局两人单独玩,纵使章盈凝神苦思,最后还是毫无意外地输了。 方才桌上已经喝了几杯,又一杯下腹,她脸微微发热起来。一是为酒,二是为自己不堪入眼的棋技。 连宋念珍都忍不住瞪大了眼:“二嫂,你当真不会啊!” 她瞧着二嫂将后宅管理得井井有条,处事聪慧伶俐,还以为方才她那是谦辞,谁知竟是真的比她还要不如。 章盈这下连耳根都开始泛红,咬着唇道:“不如换个人来陪小妹玩吧。” “不行,二嫂再陪我玩几局吧。”宋念珍好不容易才遇到个能赢得过的,不肯放人,转头对观战的宋长晏道:“五哥,你帮帮二嫂。” 章盈眼角余光瞧见身旁深色的身影动了动,旋即上方传来五弟清润的声音:“好。” 开局不久,宋念珍又占了上风,章盈冥思苦想,伸出手指犹豫着不敢出棋。 “二嫂,不如走右边第一个。”宋长晏轻声道。 章盈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低敛,神情游刃有余地对自己笑了笑。 她指尖按他所说移动棋子。 有了宋长晏这个军师在旁,局势扭转,宋念珍半点讨不了好。 三哥常年混迹酒楼茶坊,打双陆自然是不输人。她原以为五哥在外几年,指不定与她同等水平,谁知他瞧着竟比三哥还厉害。 连喝了几杯,她泄气不已,鼓着嘴嚷道:“五哥在外莫不是没有杀敌,打的都是双陆吧。” 章盈被她这句话逗笑了,抿着唇不说话。 宋长晏眼含笑意,对小妹道:“二嫂酒量不好,我自然不能让她喝酒。” 宋念珍不满嘀咕:“知道你与二哥亲近,待二嫂比待我还好。” 宋长晏好性子地道:“好,那这局算我输,我罚一杯。” 他拿起桌旁的酒杯斟满,一口饮下。 宋念珍轻哼道:“这还差不多。” 酒杯被放回原位,章盈晃眼扫过,杯沿有道浅显的红痕。 这个杯子是她方才用过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 16 章 夜色渐深,宋念珍玩儿得过瘾后,便打着哈欠准备回房,“不玩了,我要回屋守岁去了。” 她这一走,其余人也都陆陆续续散去了。 章盈与婆母大嫂商量了几句明日的安排后,才带着碧桃回院。 除夕之夜,府里的下人也松散了些,除去必要的值守,其他都在自个儿屋里守夜。大红的灯笼点院,照着一地的瑞雪,除夕的喜气便洋溢在这点滴间。 果酒虽不醉人,可犹有后劲。出主院时章盈不觉有异,回去的路行至一半,脑袋便开始悠悠地晕乎起来,双腿也犹如踩在雪地上般软绵绵的。 碧桃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搀着她,边走边问道:“娘子,方才喝了那么多杯,你难不难受?” 章盈抬手松了松披风系带,“还好,就是有些热。” 凉风灌进脖子,那股热意稍有缓解。 闻言,碧桃忍不住小声念叨:“那念珍姑娘也真是的,明知道你喝不了酒,非不饶人。” 章盈笑着道:“除夕夜,喝几杯也不打紧。” 两人徐步往前,进了后院,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出声。 “弟妹。” 章盈停下回首,看清来人后委身道:“大嫂。” 庞氏回了一礼,口气温和道:“弟妹是着急回去?我还想着与你说会子话呢。” 平日她们多是客气地往来,并不十分推心置腹,章盈摸不透她的意思,只道:“那不如大嫂去我院里坐坐?” “几句话就成。”庞氏看了一眼后院的竹林,“雪色正好,去园子里散散步吧,也当解酒了。” 话已至此,章盈也不好推辞,颔首应允。 庞氏上前挽着她的手,对一旁的丫鬟们吩咐道:“都在这儿等着,不必跟来了。” 章盈朝着碧桃点了点头,随她信步踏入后花园。 四下无人后,庞氏才开口:“妹妹今日想家了吧?” 不待章盈回答,她自顾自道:“定然是想的,我嫁进来的头一年也想得不行,可惜现在娘家也不值得我想了。” 她语气怆然,章盈想宽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总归是大嫂的家事,她不好多嘴议论。 “人人都说国公府的少奶奶风光,可这风光却都是给别人看的,背地里那些阴暗龌龊,又有谁知道。” 章盈讶然,她觉得大嫂似乎是醉了,否则端庄如她,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庞氏仰起头瞧了一眼黑蒙蒙的天,“我是没有退路了,弟妹,难道你真要一辈子耗在这儿?” 章盈没接她的话,道:“大嫂,你醉了,回去歇息了吧。” 庞氏停下脚步,“这府里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人人都有两副面孔,盈娘,听我一句劝,能早日改嫁便早日走。” 说到最后,她压低了嗓音,话语在细碎的风声中飘忽不实。 俄顷,她换了副神态,自嘲地笑道:“瞧我是真的有些醉了,说起胡话了,弟妹别见怪。” 章盈道:“大嫂言重。” 庞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明日事情还多,弟妹早些安歇,我也先回去了。”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留章盈一人在原地,沉浸在她那一番话中。 枝头上,压不住的雪滑下,落在了她肩上。 章盈回过神,抖了抖披风往外走。 大嫂话里饱含深意,像是在提醒她什么。她琢磨不透,还是回去让郑嬷嬷辨析。 远处高挂着几盏灯笼,她踩着雪地上模糊的影子折返。 悄然间,另一个颀长的黑影出现在旁。 这绝不会是大嫂的。 章盈呼吸一滞,正要回头时,一只大手便捂住了她的嘴。 是那个恶徒!她猛地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地踢打他。 可他力道极大,单手就能将她完全掌握,毫不费力地揽着她往假山后走。 眼见四周越来越黑,章盈脑中一片空白,眼眶不由自主地泛红发酸。她说不出一句话,只得使尽力反抗。 恶徒轻而易举地应对她的抵打,最后抱着她停在了假山后。 章盈手撑着冷硬的石壁,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身后的人还未有所动作,只是捂住自己的手不曾放开。慌乱中,她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这人仿佛并不十分想伤害她。 往前几次也是这样,他明明有机会下手,可偏偏有所顾忌般的迟疑。 他在犹豫什么,是担心不能全身而退? 宛如能看穿她的心事,下一刻,另一只冰凉的手便轻轻按住了她的后颈,若有似无地摩挲着。 章盈能清晰感受到他指腹的薄茧,紧贴她的脉搏,稍一用力便会要了她的命。 她呼吸急促地闭上眼,脑海中适时闪过午后贺知意的话。 簪子! 她倏然睁开双眸,敛气屏息,右手不动声色地上移。 身后的人此时亦缓缓低下了头,气息一点点靠近,最后柔软滚烫的唇咬在了她颈上。 章盈再也无法忍耐,迅急拔下银簪,竭尽全力刺在禁锢着自己的手臂上。 那人毫无防备,钝痛之下不由得松开了几分力,章盈趁机拼命地推开他。夜黑风高,她看不清他的脸,张皇地往外跑。 假山内的人放下发疼的手,在阴影中无声勾起唇角。他还在思虑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让她逃走,没想到她倒也不是引颈受戮的羔羊,懂得抗拒反击的。 情急之下,章盈也顾不得走哪条路,她不敢回头,只朝着光亮的地方跑。 出了后院,地上积雪未融,她一脚踩空,身子直直地往前扑下。眼见就要倒地,蓦然一双手接住了她。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跌落在一个宽阔的怀里。 章盈双手下意识地揪着对方的衣襟,颤巍巍地抬起头。朦胧的光线下,她双眸湿润地辨出眼前的人:“五弟?” 他一袭靛蓝锦袍,眉如墨画,目若朗星,双眸担忧地望着自己。 宋长晏揽住她发抖的双手,开口问道:“二嫂,怎么了?” “我···”章盈一张嘴,泪便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带着哭音只说出几个字:“有人在后面···” 宋长晏望了一眼她来的方向,目光扫过她布满泪迹的脸,扶着她站起,“二嫂,我先送你回院,回去再说。” 章盈含泪点了点头,却没有松开他的手。 适才逃跑时她仅凭着一股意念,压下了所有的畏惧。眼下脱离困境,那些恐慌便如藤蔓一般缠绕上来,扭结着她的双腿。 她只觉浑身被抽干了力气,连站起都费力。 宋长晏了然,不再多问其他,低身将她稳稳抱起,大步朝清安院走去。 所有的礼法规制都被抛在了脑后,章盈紧紧攥住他的前襟,头埋在他胸口。 *** 主子全都出去用膳了,此时清安院里只有两个小丫鬟守着。 跨进了大门,宋长晏边抱着人进屋边道:“二奶奶脚扭伤了,去打点热水,找些药来。” 他将人放在床上,起身之时,见她双手仍揪自己,柔声道:“二嫂,没事了。” 章盈眼睫上还挂着泪,仰首望着他不说话。 宋长晏伸手松开了她的十指,“我先去搜查后院,再派些人守在你的院门口,不会有事的。” 微凉的手心相握,章盈如梦惊醒般收回手,错开脸道:“好。” 宋长晏凝视她片晌,随即直起身,步履匆匆地离去。 章盈平复心绪,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那支簪子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右手指尖沾着几抹血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 17 章 碧桃匆忙赶回来的时候,看见坐在床头的章盈,总算长吁了一口气。 郑嬷嬷手里捏着湿帕子给她擦手,听到动静回头对碧桃道:“将门关上。” 碧桃醒觉,立即反手合上门扉。她快步上前,“娘子,我在园子里等了你许久,你怎么一个人回来···” 她猝尔停住话语,失惊地看着章盈发红的双眸。 章盈已然止住了泪,半低着头默然不语。 郑嬷嬷将她的手擦拭干净,见她面容憔悴,开口道:“娘子不如先上床暖暖身子,五爷那若是有消息了,定然会通知我们的。” 章盈点点头,“如果他待会儿来了,嬷嬷你记得叫我。” “诶。”郑嬷嬷应道,叫来碧荷给娘子更衣。 碧荷替她松了发髻,褪下外衫搭在屏风上,一截衣袖翻开在外。月白的料子上,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红印异常打眼,仿若绣上去的一朵红梅。 *** 过了子时,宋长晏才来清安院。 为避免落人口实,他绕开了院里的下人,被郑嬷嬷径自带到了章盈房中。 章盈松散地挽了一个发髻,披着外衫与他相对而坐,略显局促不安。良久,她才似下定决心一般道:“刚才多谢五弟相救。” 宋长晏目光划过她苍白的脸,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俄而面如寻常问道:“二嫂,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是抱自己时被她弄脏了衣裳,又要掩人耳目,他换了身装扮,暗纹玄袍添了几分沉着冷静。 章盈手指绞着衣角,轻声道:“你在后院有没有搜到什么?” “嗯。”宋长晏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掌心摊开在章盈眼前,“天太黑,我们只找到这个。” 他手里,那根她刺伤恶徒的银簪散着寒气。 章盈唇瓣动了动,抬眸看着他,眼神犹豫而不安。 宋长晏倾身,将簪子放到她手中,“二嫂,无论你遇到了什么,我都会信你,都会帮你。” 银簪带有余温,松动了章盈最后一丝防备。她蜷握手指,缓缓开口道:“大婚那夜···” ··· “我碰到了他的衣裳,料子很滑,不像是普通下人会穿的。他口中还有酒味,是晚膳夜宴上的人。” 她说到这不由自主地碰了碰后颈,想到了那个几近于亲吻的轻咬。 除夕夜宴上除了府上的男子外,另有几名宗族的外男,抛却年纪身形不符的,也还余下不少人。 宋长晏眉宇紧蹙,“二嫂可还记得其他?” 章盈摇摇头,“他每次都很谨慎,不让我看到他的脸。” “那他可有伤了你?” “不曾。”章盈将心底的困惑吐露,“不知为何,几次三番,他似乎都留有余地。” 夜阑更深,宋长晏多问了几句后,便起身辞去:“我已经派人暗中守在院外,二嫂若还担心,这几日不如就别出门。” “好。” 章盈目送他至门口,忽而出声叫住了他,“五弟,真的能找出他么?” 宋长晏半侧过身,回望着她笃定道:“我一定会帮你抓住他。” 窗外又下起了雪,新的一岁悄然来临。 *** 开年头几日原本也正是忙的时候,那晚宋长晏送她回府时称她脚扭伤,章盈索性就待在院里装病。虽然不能见人,却也少了许多麻烦。 转眼便十余日过去,快到元宵。 往年这个时候宫中都有夜宴,百官同庆。宋家地位显赫,自然也要携带亲眷进宫。府里主子走了大半,清净了不少。 “呀,娘子,你这一步又走错了!” 郑嬷嬷一进屋,便听见碧桃的嚷闹。娘子对除夕夜打双陆之事耿耿于怀,趁这些日子闲空,便天天要碧桃陪她练棋技。 “啊,哪里错了?”章盈满脸无辜地抬起头问碧桃。 “哎呀,您走这儿不是更好么。” 私下里两人没那么多规矩,两人同坐在榻上琢磨。 郑嬷嬷端着饺子走到桌边,笑着道:“娘子玩了一下午了,歇会儿吧,好歹是过节,吃点饺子。” 章盈揉了揉肩膀,看了一眼窗外道:“都这么晚了,宫宴约莫都开始了吧。” 郑嬷嬷道:“是,一个时辰前国公爷和夫人们也都进宫了。” 章盈有些惋惜道:“若跟着进宫,兴许还能和姐姐见一面。” 章家共有三女,长女入宫为妃,未过几年便被封为贵妃。只是身份越贵重,规矩也越多,想要见一眼家人实属难得。 郑嬷嬷解慰道:“往后还有得是机会,娘子不必可惜。” 她把饺子送到章盈眼前,“倒是您,一开年便闷在院子里,需得驱驱霉气。” 章盈捧着热乎乎的碗,笑道:“嬷嬷,我这又不是真病了,弄虚作假的不作数。” 她舀起一个尝了一口,忽地想到了什么,放下碗问郑嬷嬷:“院门口那几名护卫还在么?” 除夕夜后,五弟便派了两名下属昼夜不分地值守清安院,让她安心不少。 郑嬷嬷答道:“还在,五爷安排的人倒比皇城的禁军还负责,未曾离去。” 章盈:“夜里凉,嬷嬷叫人多煮几碗给他们送去,也让他们暖暖身子。” 郑嬷嬷应了一声,便出去着手准备。 在屋里憋了一日,吃完饺子,章盈便带着碧桃去院里透透气。 碧桃瞧着四方的天,忍不住问道:“娘子,您打算什么时候病愈?” 章盈踩着路边半融的雪,“过完这个月吧,伤筋动骨的,总不能好得太快。” 碧桃听罢不做声,许久才又道:“娘子,若真找出了那人,咱们要怎么办?” 章盈沉吟半晌,“若真是宋家的人,那一定要他们给个说法。” *** 郑嬷嬷将两碗饺子送到院门口时,那两名守卫连摆手推辞:“嬷嬷客气了,这本是职责所在,不必如此。” 郑嬷嬷道:“这是我们娘子特意让人煮的,两位歇口气,吃了暖和点。” 二人正踌躇时,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既是二奶奶吩咐的,便吃了吧。” 他们齐手作揖,“五爷。” 宋长晏微微颔首,“这些天你们辛苦了,下个月多歇息几日。” 两人道:“多谢五爷。” “先去吃吧,吃完换值。”宋长晏交代完,对一旁的郑嬷嬷道:“郑嬷嬷,二嫂可睡下了?” 郑嬷嬷回道:“娘子还在院里散步消食,五爷可有要紧事?” 宋长晏道:“在宫宴上遇到了章夫人,她听闻二嫂受伤,便交托了几句话要我转交给二嫂。” “原是如此。”郑嬷嬷走在前头引路,“五爷随我来。” 两人走到院子里时,一团雪球迎面砸来。 宋长晏敏锐地偏头避开,回身正对上章盈诧然的脸。她双手微微发红,像做错事般愣在原地瞧着自己,一副少有的孩子气神情。 郑嬷嬷连忙打圆场道:“娘子你本就畏寒,怎还碰雪,碧桃你也不知劝劝。” 章盈回过神,恢复了平常端雅的模样,“五弟你怎么来了?” 为时尚早,宫宴总不至于这时候就结束了。 宋长晏扬了扬手中的食盒,“章夫人有事相托,我便提前回来了。” “阿娘?”章盈转而欣喜,走到他跟前道:“你遇到她了?” 宋长晏将食盒交给她,“二嫂放心,我已经转告夫人,你的伤无碍。” 章盈隙开食盒的一道缝,里面装的是她最喜欢的糕点,一定是阿娘亲手做的。她满心欢喜,仰头问他:“阿娘还说了别的话么?” 在她期冀的目光下,宋长晏点了点头,“章夫人说,下月初五她会去慈恩寺上香,若二嫂想见她,彼时可以前往。” 慈恩寺在上京城外,未出阁时章盈每年都会陪母亲去,只是车程较远,来回都得消耗大半日。 “我知道了,多谢五弟。” 话带到,宋长晏也不便久留,折身而返。行至一半,他蓦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道:“那日碰巧我休沐,二嫂若是不想独自前往,我可以护送一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 18 章 过了元宵,府里总算清闲了下来。 翌日一早,庞氏便带着一堆药补来清安院探望章盈。一坐下,她便开口赔罪:“都怪我那晚非要弟妹陪我说话,害得你受了伤。” 章盈坐在榻上,双腿严严实实地缩在薄毯下,生怕被她瞧出破绽。她不善撒谎,不免心中发虚道:“大嫂不必自责,是我自己不小心扭伤的,这几日府里的事还要多劳累大嫂了。” 庞氏道:“每年都是这些事,谈不上劳累。弟妹的伤可好些了?” 章盈浅浅一笑,“多谢大嫂挂心,已经好多了,估摸着月底便能痊愈。” “那就好,省的人遭罪。”庞氏说罢,叹一口气道:“也不知是怎么了,才开年家里就这般不顺,你和三弟连连受伤···” “三弟?”章盈惊讶地望着庞氏,问道:“三弟为何受伤了?” “哦。”庞氏恍然想起一般,解释道:“初一早膳时,三弟与你一样都没来,说是不甚伤了手,母亲还好一顿骂呢。” 话音落下,她见章盈陡然变了脸色,担忧道:“弟妹,你怎么了?” 章盈醒觉,缓和神情道:“没什么,只是脚突然有些发疼。” 她竭力稳住嗓音,口气随意道:“大嫂可知道三弟是如何伤的?” 庞氏想了想,笑道:“说是在院里练武时不小心伤到的,不过以三弟的性子,多半又是半夜偷摸跑出去,在外面受的伤。母亲担心父亲动怒,就压下这事没说,旁人都还不知道。” “是么。”章盈喃喃,那还真是凑巧。 那夜她刺伤恶徒的位置,可不就是在他的手臂。 庞氏不知她心中所想,自顾自道:“开年不利,等开春了,要好好去庙里拜拜。” 闻言,章盈抬起眼,“大嫂这个月辛苦操劳,不如下个月便由我去慈恩寺为一家人祈福祷祝。” “也好,在院里闷了一个月了,你正好出去透透气。”末了,庞氏又提醒道:“慈恩寺离得远,弟妹记得早些动身,以免天黑赶不回来。” 章盈眉眼舒展,“好。” 她嘴上答应着,心底却不停回想宋允默受伤之事,难道这真会是一个巧合么? 她不由得想到了宋长晏,受伤的事母亲没让旁人知晓,那他定然也是不知道的。母亲本就对五弟颇为不满,此时让他暗查这事,若是惊动了她,五弟岂不是更要无端受气。 左右下月初五要同行,到时候再与他商量吧。 *** 今年开春早,二月初时天气已经转暖,枝头的雪融尽,嫩芽冒出了头。 原本已经晴了几日,可初五这日却是天公不作美。早上出门时还未觉有异,行至半途,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为避雨,章盈一行人不得不在途中凉亭停歇半晌,待雨停后再出发。 如此耽搁一场,启程时已是午后。 道路泥泞坑洼,车身跟着颠簸不稳,碧桃往章盈身后塞了一个软枕,泄气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怎么这般倒霉。” 章盈被晃得有些头晕,抓着车壁担忧道:“都这时候了,不知母亲还在不在。” 求神拜佛倒是其次,能见她一面就好了。 正说着,车身一震,往右边倾斜,章盈与碧桃毫无防备地倒向一边。 车外马蹄渐近,随即传来关切的询问:“二嫂?” 章盈稳住身形,掀开帘子望出去,五弟已经下马立在车窗外。她轻声回道:“我没事,这是怎么了?” 宋长晏神情凝重道:“车轮陷入了水坑,恐怕一时半会走不了。” 章盈面色失落,还是道:“没事,赶不及就算了。既然前路不好走,我们要不回程吧?” 宋长晏看了一眼天色,却道:“二嫂,不如其余人留在此地,我们先骑马去慈恩寺,兴许还来得及见章夫人一面。” 单骑轻便,也不受泥路影响脚程,只是···章盈神色为难,“我不会骑马。” 宋长晏一怔,随即道:“二嫂若不介怀,可与我同骑。” 看出她的迟疑,他接着道:“这同行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二嫂不必担心有人多嘴口舌。” 天边春雷低滚,好似又要下雨了。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真来场大雨,一众人都会被困在这儿。 碧桃也在一旁劝道:“娘子,不如你先走吧,否则白出来这么一趟。待会要是淋了雨,若是病了,夫人可就要真的担心了。” 章盈稍作忖量,点头答应:“那麻烦五弟。” 她裹好披风下车,到了骏马跟前有些不知所措。这马极为壮硕,马镫就已过她的腰,凭她自己决计是上不去的。 在她踌躇这一瞬,一双大手遽然扶上了她的腰侧。五弟站在她身后,低声说了一句“无意冒犯”,稍一用力便将她托着上了马。 腰间的力道迅疾撤去,章盈双颊不自觉地发烫,坐稳身子后,双手紧握着马鞍。宋长晏收回手,旋即轻巧地翻身上马,双手环过身前的人抓住缰绳。 他双腿一拍马腹,嘴里喊了一声“驾”,马儿便奔蹄前去。 飞驰间,章盈后背无意撞上他的胸膛,不禁绷直了脊背。 宋长晏觉察出怀里人的异样,低头在她耳畔道:“二嫂若是不适,我骑慢些。” 风声太大,章盈听不清,偏过头问他:“什么?” 两人挨得太近,四目相对中,她仿佛能从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脸。虽不真切,可她清楚,自己定是脸红了。 不等他回复,她脸上兀地一凉,冰冷的雨水落了下来。先是一滴,而后如明珠落入玉盘。 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躲过这场雨。 宋长晏果断脱下肩上披风,搭在她身上遮雨,边换了方向道:“来不及了,这附近有间破庙,我们先去那儿躲雨。” 幽淡的沉香细密地将章盈包围,她探出头,回首看着他:“五弟,你先穿着挡一下吧。” 他面容被雨沾湿,水珠顺着轮廓滑落至下颌,再滴在两人缝隙间。犹如是被水洗过一般,章盈觉得他五官愈发明晰,深刻入眼。 宋长晏抱紧了她,加快脚程,“不必,你顾好自己。” 烟雨蒙蒙中,章盈听见了他因纵马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自己胸腔内不可抑制的跃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 19 章 行驶了约莫一炷香,章盈才透披风看见了宋长晏口中的破庙。 受日月蚕食,这座庙宇仅剩一间破败的屋子,自外看来,门窗摇曳,堪堪只能挡住风雨。 宋长晏勒马停在树底,将人连带披风一同抱下马,径直走进屋后才放手。他将自己那件披风从她身上取下,仔细打量了她一圈,开口问道:“二嫂打湿了没?” 除裙摆有些湿润,章盈浑身干爽,未受霖雨侵袭。反观宋长晏,他脸上滴着水,银辉色的外衫湿了大半,处境比她槽得多。 想到这都是因为她,她心底难免生出些愧疚。 “没有。”她微微摇头,抬手将身上尚干净的披风解下,“这还是干的,你赶快披上,当心着凉。” “不必。”宋长晏推辞一句,转身瞧了一眼屋外阴沉沉的天,蹙眉道:“恐怕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我去找些木柴生堆火,兴许今夜就要歇在此处。” 闻言,章盈神情一顿。 在这儿过夜? 撇开简陋的境地不提,这只有一间屋,他们叔嫂二人岂不是要共处一室度夜。即便知道五弟是个正人君子,她仍是心里打鼓。 自古男女大防,七岁开始便不同席。适才与他同乘一骑已属不得已之行,若真要孤男寡女通宿,被人知道了于她,于五弟都不是好事。 她心中默默祈祷,盼着天黑前能雨散云收,他们还来得及回去,或是前往慈恩寺留宿。 她这厢天人交战时,宋长晏已经动身在四周寻找可生火的干柴。屋内有尊半毁的佛像,旁边的地上倒着用来放置贡品香烛的木架。他走过去,大手在上面摧折几下,木架便松散开来。 章盈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忙上前帮手,“五弟,我来帮你。” 到处都是灰,宋长晏双手脏污,果断推却道:“二嫂先歇息片刻,我很快就弄好。” 也是,他动作利落,自己搭手反而添乱。章盈作罢,转身收拾起了屋子。 方寸的破陋之所,也实在没什么可归整的。她扫开了地上的枯草叠做两团,以便他们坐下歇脚,做完便不自在地站在一旁。 到底是在外征战过几年的,宋长晏生火技艺娴熟,那张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俊容,此时正神情专注,做着最粗俗的活。 待明亮的火舌腾起时,章盈才惊觉已经端详了他许久。她遮掩地将目光移向别处,只听着外面的雨声淅淅飒飒。 “好了,二嫂先坐下暖暖身子。”宋长晏蹲在地上,抬头对她道:“我去外面看看马。” 章盈垂眸看着火堆,“好。” 宋长晏起身走了出去,将马拴在树干后便回到屋檐下,借着檐角注下的雨水净手。而后他便留在外面,没再进屋。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雨势却没有消停的迹象。 章盈往火堆里添了一点柴,视线望向屋外。 五弟背对着她坐在门口,好似也在等这一场雨停。他身上的衣物半干,春寒料峭,不知会挨多少冻。 章盈已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思忖少时,启唇道:“五弟,外面风大,你进屋吧。” 此等境况下,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已是难得,她还顾忌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总不能为了莫须有的礼法,让他在外面过夜,自己独享温暖舒适。 宋长晏略微侧过头,回道:“不碍事,我在这将就一夜就是,二嫂你先睡。” “这怎么能将就。”章盈脱口便道。 这个天在府里入睡时她尚且要添炉子,如今风雨交加,屋不蔽寒,他这样过一夜定会感染风寒。 若是放在从前,她绝不敢信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可为宽心,她还是对五弟道:“左右这里也没有旁人,五弟不用担忧,你我清白,便问心无愧。” 这话也像是对自己所说,她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脸在发热。 宋长晏不再多言,似在犹豫,须臾,他出声应下:“二嫂所言极是,是我拘礼了。” 他站起身,抬脚进屋后,反手关上了那扇聊胜于无的门,缓步走近。 许是他身躯太过高大,屋子陡然显得逼仄起来。章盈挪了挪身子,腾出位置让他坐下。 她将手里烤干的披风递到他眼前,“已经干了,你穿上吧。” 宋长晏并未接过,反是道:“我不怕冷,夜里凉,二嫂用吧。” 章盈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示意道:“我有的。” 说罢直接将披风放在了他怀里。 余温穿透衣料,汇聚成一团暖意。宋长晏拿起披在肩上,随即也安静地同她烤火。 四下悄寂,连雨声都听不见了。现下还早,不到入睡的时候,这样干坐着气氛更为奇怪。章盈只得没话找话道:“外面雨好像停了。” “二嫂想这时候走?”宋长晏稍作惊讶,继而神情迟疑,“天黑路滑,恐怕有些危险。” 章盈听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不是,只是觉得没那么冷了。” 宋长晏淡笑道:“二嫂好像很怕冷?” “许是被家里宠坏了,从前冬日里一向都是暖炉不离手。”章盈抬头看着他,“五弟又为何不怕冷?” 宋长晏语气平和:“小时候就不怎么烤火,后来去了西疆,习惯了那里的严寒,便更不觉得这上京的冬日冷了。” 章盈头一回听他提及西疆,有些好奇道:“西疆比这还冷吗?” “嗯。那儿不是风沙便是雪,有很多战士都冻死在了夜里。” 说到最后,他语气寂寥,章盈低声道:“戍国佑民,他们都是英雄。” “也有的不是。”宋长晏一改落寞的口气,声音不知不觉冷了下来,“数万将士中,总会有那么几个畏怯懦弱,屈服求降,他们不配被称为英雄。” 贪生畏死,本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家国安危面前,个人性命太不值一提了。 章盈问道:“那他们最后怎么了?” 宋长晏淡淡吐出两个字:“死了。” 作为一军之帅,他自然不喜欢逃兵。章盈回想起贺知意曾说过他冒死救人之事,开口道:“我想更多的都是英勇之士,我听贺副将说过,你当时率领几百士兵救下他们,这是常人做不到的。” 宋长晏偏头望着她,笑道:“其实我当时也很怕,但是不得不那么做。” 火光映在章盈脸上,她屈膝抱腿,满是期待地等他的后文。 宋长晏徐徐道:“西戎人贪婪无厌,时常越过边境,抢掠大邺百姓。可他们却也勇猛善战,交战不足一年便打得我们溃不成军。” “他们熟知地形,善用兵法,或明或暗地杀害了我们不少战士。那一次他们偷袭,大哥和几乎军营中所有的副将都被困,如果偷袭成功,大邺再无赢的胜算。”他直视她,接着道:“所以我不是英勇,只是为了被困的将士,为了西疆五城的所有百姓。” 章盈怔怔地说不出话,她不懂得什么战事兵法,可从他的只字片语中,仿佛亲眼看到了当时的凶险。 上京离西疆太远,明明同为大邺的国土,她安稳度日的同时,却有人在刀光剑影,命在朝夕。 宋长晏盯着她的脸,舒展眉宇问道:“是不是与二嫂眼中的我不一样?” 章盈抿唇浅笑:“不,为国为民,本就是毅勇之举。” 宋长晏笑了笑,转开话头道:“那么二嫂呢?” 章盈疑惑地看着他。 宋长晏道:“在二嫂心里,可有后悔过?后悔嫁给了二哥?” 章盈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身为世家嫡女,出身优渥,本该有一段相配的良好姻缘,却不料夫君横死,婚事也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 寒风吹了进来,她抱紧双腿,下巴搁在膝上,沉默少顷道:“也不算后悔。身在世家,我已经比很多人过得要好了,总不能什么好事都占全,吃不得半点亏,凡事总是有舍有得的。” 她忽而又缓了语调:“况且我知道二郎他是个好人,只觉惋惜,不曾遗憾。” 宋长晏垂眼凝视着她,“二嫂了解二哥?” 章盈摇摇头,“我与他也只见过一面。不过他与五弟如此交好,我想他也不会是个坏人。” 宋长晏眼神先是微微诧异,而后粲然的笑意散开,他赞许道:“二嫂说得对,二哥他的确是个好人。” 交谈了这么久,天彻底黑了下来。 章盈有了困意,不知不觉便趴在了枯草上睡着了。 在这间陌生破敝的屋中,她做了一个梦。 在宋府后院的假山后,她被人环抱在怀里。她稍稍一反抗,那人便松开了手。她转过身,这一次,完完整整地看清了他的脸。 她仰着脸,目光一寸寸掠过他的面容,张了张嘴,唤道:“五弟?” 五弟温和地低头看着她不说话,唇边带着盈盈笑意。 他脸上淌着湿痕,像是淋过雨一般,慢慢地朝她凑近。 她心中的恐惧荡然无存,受到蛊惑一般,踮起脚迎上去,吻上了他下颌快要滴落的一滴水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 20 章 梦中五弟话极少,俯下身顺从地任由她触碰,最后在她双手将要环上他脖颈时,他身子略往后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执礼疏远地唤了一声:“二嫂。” 章盈骤然惊醒,一尊残损的佛像映入眼帘。 她眨了眨眼,俄而神志复苏,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她身上盖着两件披风,加之旁侧隐燃的柴火,浑身暖融融的不觉冷。 天色微明,屋里光线晦暗。她翻过身,隔着一堆火,宋长晏就躺在对面。 他枕在自己手上侧睡着,面庞恬静平和。章盈看着他模糊不清的脸,梦中那些难以启齿的画面掠过眼前。 她没由来地生出一股罪恶感。五弟为人循规蹈矩,对她更是尊敬有礼,她为何会做那样悖德的梦? 或许是连日来与他走得近,昨日又疲顿淋雨的缘故吧。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幸亏也只是一场梦,无人知晓,否则她可真是再无颜面对五弟了。 暗下自我指摘一番后,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将一件披风盖在他身上,而后回到原处躺下。 屋外不时传来几句虫鸣鸟叫,耳畔是宋长晏微末均匀的呼吸声,章盈没了睡意,睁眼望着火堆出神。 她原以为这一趟出门会很欢喜,谁知不仅错过了与母亲相见,还连累五弟同自己露宿在这荒庙。她收回目光,烦闷地拉高披风覆住头,借此躲避这些糟心事。 幽暗中,宋长晏缓缓睁开了眼,视线紧锁在遮盖严实的身影上,不可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 朝晖投射入室,屋外风轻云净,是个晴朗的春日。 章盈再醒来时,环顾一周已经不见宋长晏。她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物,推开门后便看到他远远归来。 他手中捧着两片合拢的绿叶,里面盛满了清水,走到她面前道:“这附近没什么吃的,二嫂先将就着喝点水,回去再用膳。” 章盈道了一声谢接过,沿着叶缘喝了几口。 喂饱了马,两人便动身离去。 天色尚早,他们也不再似昨日那般着急,不疾不徐地往马道走。 因着清晨那场荒诞的梦,章盈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尽量避免与他相碰,心不在焉地欣赏着周围的景色。 宋长晏看在眼里,放缓了速度问道:“二嫂怎么了?” 章盈犹疑片刻,咬唇低声道:“五弟,你与三弟关系如何?” “三哥···”宋长晏顿了顿,继续道:“三哥他人也是极好的。” 他的回答在章盈的预料之中。五弟性情和善,上次三弟犯错,他都能不顾一切为他受罪,又怎会说他的不是呢。 她心底虽有所怀疑,可无凭无据之下,也不能就此言语搬弄,挑拨他们兄弟间的情谊。总归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她不过是个刚嫁过来的寡嫂,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霎时沉默后,宋长晏开口道:“二嫂为何突然问这个?” 章盈随口道:“三弟年初受了伤,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是如何伤的,省的母亲又担心他在外遇事。” 宋长晏道:“他何时伤的?” 他似是并不知情,章盈含糊道:“大抵是除夕过后吧。” “那我便不知了。父亲不让三哥出门,我想应该不是在外面伤的,不会出什么事。” “嗯。”章盈打住话头,不再过多追问。 回了马道,宋长晏左右看了一眼,并未打算往上京城走,而是对着慈恩寺的方向问:“这离慈恩寺也不远了,二嫂不如去一趟,不枉走这一遭。” 章盈斟酌少时,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碧桃他们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回府了。” 宋长晏道:“谭齐跟在我身边数年,他做事有分寸,就算回府也会派人来这儿的。” *** 慈恩寺位于山脚,是一座百年古刹,常年香火不断。 章盈与宋长晏来得早,拜过菩萨后庙宇中还没多少人。两人刚在庙中用过斋饭,如宋长晏所言,宋府里便派人来接他们了。 碧桃从马车里跳出来,小跑到她身边,“娘子,昨夜你在哪儿歇的?没挨着冻吧?” “没有。”章盈看了一眼宋长晏,用他们适才在桌上商量的说辞应对:“昨日我们在下雨前赶到了寺里,雨一直没停,就在这儿住了一宿。” 碧桃放下心:“那就好,我瞧您身上的衣裳都脏了,咱们早些回去吧。” 宋长晏依旧骑马走在前面,章盈带着碧桃乘坐马车。 走到车前,碧桃上下看了一圈懊恼道:“怎么忘记拿脚踏了。” 路途长且不好走,他们这次驾的马车宽大一些,车身高了,章盈身着裙子自然就不方便上去。她正想说不用,便见一名小厮利落地走来跪伏在地上,是想要她直接踩着上车。 尽管从小到大身边总不缺下人,章盈还是不习惯他们这般伺候,她出声道:“起来吧,不必了。” 这车也不算太高,碧桃牵着她上去就成。 那人置若罔闻,脊背伏得更低。碧桃了解娘子的脾性,见状道:“娘子说不必就是不必,你快些起来。” 那人耳根一红,低着头站起立在一旁。 章盈无意扫过他的脸,试探道:“你是叫哑奴?” 那日因为在后厨偷拿药材,险些被赶出府的下人。 哑奴闻言蓦地抬起脸,撞上她的视线后又忙低了下去,胡乱地点了点头。 章盈笑了笑,多嘴问了他一句:“你妹妹的病可好了?” 这次他十分笃定地颔首,径自跪了下去朝她磕了一个头。 章盈猝不及防地受了他一拜,道:“快起来,怎么动不动就跪下。” 他又连忙起身,退到一旁。 上了马车,碧桃忍不住笑道:“这个哑奴可真有意思,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章盈问道:“他怎么来的?” 碧桃解释道:“昨日那辆马车轮子坏了,大奶奶特意从三爷手上借了这辆牢实的,那哑奴如今在三爷院里干活。我瞧他力气大,万一车又陷到泥里,他也好搭把手,就让他跟着一起来了。” 章盈神情一动,“他在三爷院里做事?” 碧桃道:“是,不过他不能说话,做的估计也是些守院的粗活。” “他什么时候去三爷院里的?” 碧桃摇了摇头,“娘子若是想知道,不如待会回府后问问。” 章盈应了一声,疲倦地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 21 章 舟车劳顿,回到清安院后,郑嬷嬷就让人打了一桶热水,让章盈好好洗了一遍。 章盈从屏风后穿戴整齐出来,一碗热姜汤又送到了眼前。她淡笑着宽慰道:“嬷嬷别担心,我没受凉。” 姜汤略为辛辣,她喜甜食,能不喝便不喝。 郑嬷嬷毫不松懈道:“虽说已经开春,可春寒冷峭,娘子大意不得。” 知她是好意,章盈接过碗,微蹙着眉饮下,身上立竿见影地暖和了不少。 郑嬷嬷等她喝完,才开口问及路途中发生的事。 无论宋五郎与娘子多亲近,终究是男女有别,况且二人还是叔嫂,她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否则真发生了什么,将来吃亏的还是娘子。 章盈倏地想起了昨夜火堆旁与五弟的叙谈,眼前浮现出他的体贴与坦诚,最后不知怎的,思绪绕回了那个荒唐的梦。 面对郑嬷嬷,她一贯是有话直言,不曾多做隐瞒。可临到嘴边,却变成了:“马车陷在了路上,眼见天要下雨,五弟就带我骑马先行。不过虽然天黑前赶到了慈恩寺,还是错过了母亲。” “没淋着就好。”郑嬷嬷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道:“这次没见到夫人也无碍,几日后便是宣平侯母亲的六十大寿,想来届时夫人也会去的。” 章盈闻言并未露出几分喜色,垂下眼喃喃道:“又到了徐老夫人的寿诞,日子过得可真快。” 郑嬷嬷洞悉她话语里的怅然,心底无奈地叹息一声。 宣平侯徐家也算上京城中的高门大户,只不过随着宋家章家等势力的崛起,地位日渐式微。徐家唯有一子,从前与章家也有几分往来,早些年就起过和章家结亲的念头。去岁徐老夫人的寿宴上,老夫人曾开口暗示过几句,只是都被章泉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今时不同往日,章家的大女儿可是嫁入宫的贵妃,又怎会让二女儿低嫁? 推却徐家的提亲后,没过几个月,便传出了章宋两家联姻的消息。徐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底里大抵是不悦的。 徐家的世子才貌兼备,原本与娘子极为登对,郑嬷嬷惋惜这段姻缘,嘴上还是开解道:“从前种种,娘子不必在意。您如今是宋府的二奶奶,往后这些人情来往,便是两家之间的交道,不必掺杂私情。” 章盈释然地笑笑:“嬷嬷,我知道的,都过去了一年,这些事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 午后,花行送来了几车君子兰,章盈差人送到各院,唯独留下了宋允默院里的。 她吩咐碧桃:“咱们院里人手不够,让三爷那儿派几人来拿吧。” 末了,她补了一句:“叫上那位哑奴。” 碧桃心领神会,没过多久就将人带了来。 其余几人将花搬走后,章盈视线才落到他身上,“你是在三爷院里做事?” 哑奴生得高大,手脚颀长,一袭常见的春衫在他身上短了一截。细看之下,章盈才发现这人其实长相清隽,五官周正,在一众下人中称得上出挑。只可惜白玉微瑕,一口哑疾堵住了他应有的前程。 哑奴半垂着眼,不敢看她一般,抿唇微微点了点头。 章盈只当他是因为两人的身份不自在,缓和语气道:“别拘束,三爷尚未娶妻,我身为长嫂,只是想关心下他院里的近况,以免有什么顾及不上的。” 哑奴听后依旧颔首,除此以外,他似乎也找不出别的回应方式。 章盈斟酌措辞,遂开口问道;“我听说三爷前不久手受伤了,不知伤得严不严重?” 哑奴抬眸,清澈明亮的双眼望着她,神情疑惑而茫然。 章盈心头那些盘算在他的注视中一点点消遁,哑奴在府里也只是做些粗活,没准连主子身都近不得,又怎会知晓这些呢?又或许他对自己有所戒备,担心惹祸上身,就算知道也不一定会告诉她。 她不愿再为难他,少顷后道:“没事了,你先将花拿回去吧。” 话音落下,哑奴忽然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臂,朝她点头。 章盈神色一动,“你是说他伤到了右手?” 哑奴颔首,挚诚的目光示意她继续问。 章盈又道:“他可是除夕那夜受的伤?” 哑奴点头。 章盈遽尔心下一沉,继而问道:“除夕那夜三爷可有出府?” 哑奴看着她没做应答。 他不知道。 章盈了然,正要开口让他回去,便见他手重新动了动,竖起三根手指。 章盈试探道:“三爷?” 他抿了抿唇,徐缓摇了摇头。 章盈不解,只得胡乱猜测:“你是说三爷未曾出府?” 哑奴不置可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章盈接连又猜了几次,他都是这般。一旁的碧桃看得着急,出声道:“你是不是说三爷不是好人?” 她对这个三爷没什么好印象,每次他见了娘子都一副浪荡子的模样,对他便往坏里想。 这一回,哑奴肯定地点了点头。 章盈神色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我知道了,多谢相告。哑奴,今天的事我不过是随口问问,你不必放在心上,最好也别让旁人知晓。” 她另外嘱咐了几句,在他临走前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在府里待了很久,那你觉得五爷人如何?” 哑奴抱着花盆愣在原地,显然在思索如何作答,犹豫到最后,他也没能给出回复。 不是摇头,那应当就是好人吧。结合府中其余下人对宋长晏恭敬的态度,这倒也合情合理。 章盈随即又问:“那二爷呢?” 昨夜宋长晏也问过她相同的问题,彼时她只凭着一腔直觉回答。可实际上,她身为妻子,对这位夫君却并不了解。多年前短暂的相处如管中窥豹,她以为这场婚姻是缘分使然,能让二人相知相解,没想到竟是他们的终章。 迎着她希冀好奇的目光,毫无防备的,哑奴摇了摇头。 他抱紧了手里的花,沉默着转身离去。 哑奴闷头走了一路,回到院里时其余人已经将花摆放好了。 一张摇椅摆放在宽敞的前院中央,宋允默一手拿着书,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他垂下一只手拨弄着半开的花苞,满脸笑意。 见哑奴手中还有两盆,他招了招手,“端过来,放我跟前。” 哑奴依言过去,将花盆在地上摆放整齐。 四下无人,他又是个哑巴,宋允默说话便肆无忌惮起来,“二嫂果真是疼人,知道读书人喜好兰,送了这么多君子兰来。” 他话带三分轻佻,贴身的管事忙道:“三爷,慎言,当心传到别人耳朵里。” 宋允默不屑道:“怕什么,左右二哥已经死了,二嫂孤零零的一个,我就是多照顾她几分也是应该的。” 管事道:“只怕夫人会不高兴。” 宋允默轻哼一声,“母亲眼里就只有二哥!他有什么好,在外人面前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私底下哪点比得过我?大哥一死,母亲便给他择了最好的亲事,还要将世子之位给他,当真是瞎了眼。” 他愤愤道:“可怜我那二嫂如花似玉,年纪轻轻便要为他守寡,好不值得!” 管事听他越说越无遮掩,瞪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哑奴,“还不快出去!” 哑奴低着头退身而去,背后的话音渐行渐远。 “府里现在为何没再追查二哥的死因,还不就是后来母亲心里有了底,她不敢再查。当初还想将罪名安在五弟身上,呵,没了五弟,府里有了麻烦谁去解决···” *** 除夕夜那件事宋长晏虽一直在追查,可始终没有进展。 夜黑风高,那人又没留下多余的痕迹,暗地搜查起来实在太过困难。府里人多眼杂,未免旁人闲言,他通常每隔五日才找机会与章盈见一面。 这日下值,他借着拿花的名头,来了清安院。 花盆中的花开得正好,他低头看了一眼,含笑道:“多谢二嫂,我很喜欢。” 章盈觉得这花与他倒是很相配,君子如兰。 道过谢,宋长晏脸上的笑慢慢淡去,自咎道:“是我无能,除夕之事还没头绪,都是宗族里的人,我不敢太过张扬。” 章盈咬了咬唇,看着他怀里的兰花,道:“或许不是宗族的人呢?” 她抬起头,看着宋长晏:“五弟,你有想过那人或许就在府中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 22 章 “五弟,你有想过那人或许就在府中么?” 宋长晏神情肉眼可见地变了变,沉吟片刻,敛容询问道:“二嫂是指府里的下人,还是···” 他这话侧重在后面未说完的部分。除夕那夜,章盈便告诉过他,那人不像是下人的身份,而府上有身份的男子,便只有国公爷和三位公子。 无论是谁,都与宋长晏血脉相连,所以他才会惊讶。要他去怀疑调查血亲,连章盈都觉得太过乖谬。 思及此,她错开了视线,趋前退后般地道:“我也只是猜测,随口这么一说,五弟不必···” “那二嫂觉得是谁?”不待她说完,宋长晏接过话,问她:“是父亲?三哥?四哥?” 他挨着点出府中的每一人,最后道:“还是我?” 章盈倏地仰首望着他,蛾眉微蹙,否决道:“怎么会是你,我没有这样想过。” 五弟帮了自己那么多次,对她又极为尊重,与欺辱轻薄她的恶徒判若两人。 担心他多想,章盈索性将心底的猜疑说出口:“除夕那夜我曾伤过那人,后来我听大嫂说,三弟的手那晚也受伤了。他将这事有意瞒了下来,似乎并不想让旁人知道。” 宋长晏听她说罢,了然道:“所以二嫂是怀疑三哥?” 章盈道:“我知道的并不多,或许一切只是巧合。” 官府断案也要讲究人证物证,仅凭受伤这一点,未免有些牵强。她以为宋长晏会辩说几句,毕竟他与宋允默是手足,可他忖量许久后却道:“既然二嫂有所疑虑,那我会暗中留意三哥的。” 章盈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暖意,恰如天边的落日余晖照在身上,虽不及炉中的火炙热,却也能驱散几分寒凉。 *** 宣平侯老夫人寿辰这一日,章盈早早便备好了贺礼出门。 徐老夫人年满六十,但身子甚是健朗,坐在里屋慈笑着同人说话。从前她对章盈颇为喜爱,每每见了都免不了夸赞几句。两家的亲事虽然没成,她倒没显露过不满。 章盈请过安后,便坐下陪她闲聊。 徐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端详一阵后道:“我瞧你是瘦了。” 章盈浅笑着回道:“老夫人挂心了。前不久不小心崴到了脚,大夫让忌口,这也不许吃,那也不许吃,所以才瘦了些。” 徐老夫人道:“这事我听翎哥儿说了,他说宫中元宵夜宴也不曾见你,一打听才知道是在府里养伤。” 章盈面色如常道:“世子有心。” 徐老夫人叹一口气,“你知道的,他一向如此。” 章盈笑了笑没说话。 徐老夫人自顾自道:“他也是执拗,认准了便不肯回头,老大不小的人了,半点听不进去劝。” 章盈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只是木已成舟,她如今已为宋家妇,徐翎再有心,也只是徒劳。她开口道:“老夫人放心,世子是个聪明人,很快便会想清楚的。” 徐老夫人:“只怕难哟。” 又聊了一会儿,老夫人便借口要歇息,让身旁的丫鬟带着章盈去院里赏花。 天虽还未彻底暖和起来,院里的花却开得正好。 她观摩半晌,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一回头,来人已经走到了眼前。 徐翎停在几步远,眼含笑意,同以往那般唤她:“盈妹妹。” 徐家从文,徐翎也是习得一副文雅君子的脾性,谈吐温和,在章盈心中犹如兄长一般的存在。 看着他的脸,她一时有些恍惚,上次两人相见还不知是多久以前了。她微行了一礼,客套疏远道:“徐世子。” 徐翎笑容滞住,“许久不见,你与我生疏了。” “世子言重。” 徐翎收整神色,视线下移晃过她的裙摆:“你脚上的伤可好了?” 章盈点点头:“已然大好了。” 院中再无旁人,章盈不欲与他独处,不等他再开口,先道:“老夫人歇息,我在这儿恐怕扰了她的清净,就先出去了。” 说罢,她转身抬脚离去。 “盈妹妹。”徐翎情急叫住她,话音罕有地带了几分慌乱,“我有话想对你说。” 章盈道:“世子有话请讲。” 徐翎绕到她身前,铆足勇气般道:“从前我总是在等,不敢多去争取,最后只能眼睁睁看你嫁给旁人。我曾告诉自己,你若是嫁得良人,那我无话可说,可宋衡他配不上你。我与他有过几次交集,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章盈一惊,打断他的话道:“世子,隔墙有耳,这些话还是不要再说了。” 徐翎自觉失言,缓了神色道:“我知道你在宋家过得不开心,祖母已经答应我了,若是你肯,她去与章伯父相商。” 他俊朗的脸浮起一抹赧色,神态认真道:“只要你愿意,我会对你好的。” 章盈从未想过克己守礼的徐翎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回绝他的话。 在她思虑这一瞬,一道低沉冷冽的嗓音在院中响起。 “二嫂。” 她蓦然回眸,只见宋长晏伫立在不远处,面容冷淡地看着自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 23 章 以往章盈眼中的五弟,一贯的温良恭俭,脸上少有这样冷漠的神情。 他这般不悦,定是听到了徐翎适才那一席话。 想来也是,孤男寡女共话婚娶之事本就惹人遐想,何况那还是他的二嫂。 章盈心头涌起一股难堪的愁绪,原本就不善拒绝的她,此时脑中更是一片空白,轻抿着朱唇踌躇不安。 殊不知她这副模样在旁人眼中却是另一种态度。 落英缤纷下相会的二人,犹如被抓了现行的痴男怨女,亦或是遭人拆散的苦命鸳鸯。在历经万难后,终于认清彼此的心意,抛下世俗的成见私定终身。 若是放在话本中,这属实可歌可泣,一准能赚足观客的同情与泪水。 只可惜,眼下的看客只他宋长晏一人。 他偏要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他眼神在两人之间几经流转,最后停留徐翎身上。如冬雪春融,他脸上的寒意逐渐退却,温煦地问候一声:“徐世子。” 徐翎显然也对他的到来猝不及防,神色不自在道:“宋大人。” 相较于徐翎的窘促,宋长晏甚为从容,开口道:“私下里,世子唤我承安便是。” 章盈这才知晓,五弟的字是承安。 他看了一眼章盈,不动声色道:“我可有打扰到世子和二嫂?” 他明知故问地一句,章盈愈觉不妥,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与世子已经谈完了。” 心思被人撞破,徐翎自然也不好意思再提及方才的话,忙找补道:“是,未有打扰。” “那就好。”宋长晏冁然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缓步走下石阶,行至二人身前道:“家中有事需要同二嫂相商,若世子不介意,我想···” 徐翎恍然大悟一般,惊觉他们的关系,现时,他们是一家人,自己才是外人。他清醒了几分,收整言辞道:“既有要事,那我便不叨扰,宋大人请自便。” 他说完言犹未尽地凝视章盈片刻,转身离去。 院中回归平静,只听得到春风拂叶的声响。 章盈将被吹散的鬓边碎发撩过耳后,轻声开口道:“五弟有何事相商?” 宋长晏掠视过她对徐翎避而不谈神态,低敛双眸,盯着院边上一排齐整的花卉,半晌后才出声道:“徐世子这院里的花开得真好。” 听他没由来地赞了一句花,章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明媚的辰光映照下,花影缤纷。她耳畔又响起他的嗓音:“比二嫂那日送与我那盆君子兰开得好多了。” 宋长晏收回视线,看着眼前人,问道:“所以二嫂也更喜欢,是么?” 章盈心下一惊,回转目光与他对视,下意识地将心里的话说出了口:“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长晏一改寻常时候体贴顺服,不依不饶地追问:“那是怎样?” 他坦言直问,章盈反倒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两家之间的过往一言难尽,总不能一五一十地对他详尽,而且徐翎说的话的确有心仪于她的意思,她又要怎么解释? 思绪千翻万转,她犹疑开口:“我···” 见她举棋不定,宋长晏接过她的话道:“我知道二嫂嫁过来受了很多委屈,二哥不在,无论我多关怀照顾,始终是不如夫君体惜,总有顾全不周的地方。这是我的不是,二嫂若是有···有改嫁的念头,我也理解。” 他一人将错全揽了过去,章盈颇为疚愧,道:“不是你的不对,我也没有改嫁的念头。” 平心而论,宋长晏对她已是体恤入微,只怕是夫君也不过如此。 知道这事避不过,她索性敞开了说:“我祖母与徐老夫人是旧相识,儿时两家亲近过一段时日。徐世子从前是有过提亲的打算,可还未来得及,我就已经出嫁了。他今日不过是一时胡话,我并未答应他。” 稀里糊涂地说完一摊话,她临了道:“既然已经是宋家的人,我又怎会肖想其他。” 宋长晏静静地听罢,道:“可我看徐世子并非一时胡话。” “他···”章盈干巴巴地道:“他只是暂时没放下罢了。” 宋长晏沉默须臾道:“徐世子一表人才,与二嫂又是青梅竹马,他这般用情至深,连我都觉得有些可惜。二嫂对他若有情意,不妨当真考虑考虑。” 高门世家极少有将情爱摆在明面上说的,子女亲事多半是用来结交笼络的手段,章盈虽不认同,却也清楚。 若无舛错,她会一直是宋家的媳妇。 至于徐翎,他对自己的满怀情分不假,可他们注定是有缘无分。 她坚定道:“我不会离开宋家的。” 宋长晏闻言许久没有说话,神色讳莫不明。 章盈看不出他是合意亦或是不悦,不过她暗忖,他与宋二郎兄弟亲爱,连带着将那份情意挪到了自己身上,他约莫是遂心的。 这事告一段落,她道:“五弟方才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 宋长晏道:“府里的下人来禀,说有了吴善的踪迹,他还在这上京城内。” “吴善?”章盈一时记不清这是何人。 宋长晏解释道:“是从前二哥院里的管事。” 章盈恍然,宋衡死前见的最后一人便是吴善,而他那夜过后便无端潜逃。若宋衡真是死于人为,他极有可能知晓真实的死因。 搜寻了几个月,总算有了他的消息。 对宋衡的死,章盈没有过多的猜测,她甚至对他都知之甚少。回想哑奴曾暗示过她的话,她问宋长晏:“五弟,你也相信二郎他并非死于意外?” 宋长晏思量少时答道:“母子连心,既然母亲坚信二哥之死另有蹊跷,那我一定会帮着查下去。” 章盈不解道:“可如果真有人害他,那又会是为什么?” 她不免联想到那名恶徒,会与他有关系么? 宋长晏道:“如若人为,无非是为了财、仇、情,顺着查下去,总会有真相大白那一日。” 章盈还欲说些什么,便有徐府的丫鬟来传话,前院的宴饮可以入席了。 男女不同席,宋长晏先脚前去,走出几步,他停足回眸,“二嫂,那你对徐世子是否有意?” 这话问得突兀,章盈怔愣一霎,旋即微微摇了摇头。 宋长晏在她轻缓的动作中,薄唇轻启:“我知道了。” *** 入席前,章盈四处寻找母亲程氏的身影,差碧桃打听一圈后,才知道那日母亲前往慈恩寺受了凉,如今在家养病。 失望之余,她从容应付各家女眷的问候,只是身份由章家三姑娘变成了宋府的二奶奶。 以夫君娘家的地位,在场章盈的身份自是颇高的,除去上方的徐老夫人等人,她便坐在头一个。左边为空,方便下人上菜,右边坐的是周将军家未出阁的六姑娘周妍。 酒菜陆陆续续摆上桌,徐老夫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对章盈笑道:“我记得盈娘酒量是顶差的,周六姑娘千杯不倒,可一定不能被她劝着喝多了。” 不等章盈说话,周妍便开口:“老夫人放心,我今日定不让盈娘子喝一杯。” 章盈笑着与周妍问了声安。 酒席上说得无非是些场面话,闲谈了几句,周妍挪近身子挨着章盈,言笑自如地问她:“盈娘,我听说宋五郎今日也来了?” 章盈道:“是,六姑娘找五弟有何事?” 她面上不露辞色,心底暗有猜想,未出阁的姑娘打听未成家的男子,多半是有意于他。 周妍道:“上次五郎来我家与爹爹切磋武艺,不小心损了护腕,我做了一副新的,想托娘子交给他。” 这话无异是摆明了心思。 周家虽是武将,可周六姑娘温柔淑静,想来与五弟极为登对。章盈不知他会是何想法,只是姑娘家脸皮薄,她总不能拂了六姑娘的面子,于是应道:“六姑娘有心,待会让人给我便是。” 周妍舒颜而笑:“多谢娘子。” 宴过一半,成队的丫鬟们便端着托盘添酒加菜。 章盈桌上的残羹被撤下,另有一双莹白纤细的手呈上新盘,一板一眼地为她布菜。她不自觉地抬眼看去,果真是个长相极为妍丽的丫鬟。 小丫鬟形如弱柳扶风,做事也不甚稳妥,稍不注意便将酒壶打饭,清酒淌了章盈一身。 碧桃见状连忙扯了帕子给娘子擦拭,只是洒得太多,酒水已经渗透料子。她斥道:“怎么做事的。” 尚且轻薄的春衫一碰上水便紧贴上身躯,瞧上去太不体面了。徐老夫人也忍不住道:“你是哪院的丫头,毛手毛脚的。” 那丫鬟只一个劲地低头认错。 章盈性子柔和,自家的下人犹且不会过多责罚,外人就更不愿惩戒。她出声道:“不过一件衣裳罢了,大好的日子,老夫人别动气。” 徐老夫人缓了语气,对章盈道:“这样穿着也不像话,府里有新的衣裳,不如去换一身。” 宴会还未结束,总不能半途辞去,章盈颔首应允,起身跟着府上的丫鬟往后院厢房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 24 章 随着下人到了厢房后,章盈便觉得头昏昏沉沉,略为不适,如同喝醉了一般。 桌上徐老夫人虽然都说着不让她喝酒,可寿辰祝酒她总不好推脱,跟着饮了半杯。许是陈酒醇厚,这么一会儿功夫,愈发上头了。 此等情形,留在徐府也多有不便。 她坐在榻上,揉了揉额头对碧桃道:“碧桃,去知会徐老夫人和五爷一声,说我有些不适,暂且先回府了。” 碧桃瞧了一眼她半湿的前襟,担忧问道:“不如我先替娘子换身衣裳吧,湿成这样,当心着凉。” 章盈此刻倒不觉得冷,摇首道:“不必了,你速去速回。” 这是徐府的后院内宅,专供宾客休憩使用,闲人轻易进不来。碧桃不再多劝,应了一声便带上门快步去前院。 碧桃走后,那股晕眩之感尤甚。 章盈靠着榻上的方几阖目歇息,未过多时,便听到屋门开合响动,有人走了进来。 她乏力地抬眼望去,宴上犯错的那个丫鬟端着东西站在门口。 她兀自走到章盈跟前,开口道:“这是干净的衣裳,我服侍娘子换上吧。” 除开贴身的几个丫鬟,章盈不喜旁人近身伺候,只道:“放在一旁就是,你先下去吧。” 丫鬟依言将叠好的衣物放在榻上,却没有离去的打算,站在原地道:“娘子一人在此多有不便,我陪娘子一同等候。” 章盈头晕得厉害,说话费神,便由着她去了。 丫鬟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关切道:“我瞧娘子好似有些不舒服?” 章盈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遂指着桌上的茶壶道:“你去帮我倒杯水吧。” 丫鬟倒了水递给章盈,静默地看着她喝完后,无端说了一句:“娘子长得可真好看。” 章盈放下杯子,一抬头便对上她直白的目光,她眼神中的艳羡不加掩饰。章盈回之一笑,同样称许道:“论外貌,我倒觉得姑娘你长得更标致些。” 她这话不全是自谦,上京城中貌美的姑娘她见过不少,眼前这一位算是数一数二了。 丫鬟似苦笑一声,自嘲道:“那又如何?同人不同命,就是长得再好,也比不过娘子的出身。” 对于一个下人来说,这话太过僭越,被主子听到了定是少不了一顿责罚。章盈宽和,闻言只是开解道:“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并非全由出身决定。” 她心里明白,她这番话没什么说服力。她生来便衣食无忧,不必为了生计而劳苦奔波,已然胜过许多人。可同样因为身份,她不得不拘囿于高门大宅之内,言行举止无不受礼俗束缚。 “娘子说得极是。”那丫鬟附和一声,俄而语气急转直下,讥讽道:“可为何你有得选,而我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 章盈警惕地看着她,稳住心神道:“姑娘此言何意?” “我不甘心!”丫鬟自言自语般地说完,右手径直从放置在榻上的衣物中抽出一柄短刀,面露凶色地朝章盈逼近。 刀锋透出寒气,与她的眼神别无二致。 来不及思虑各种缘由,章盈自巨大的惊愕中回过神,迅疾地望了一眼紧闭的屋门。她本能地想要跑,但浑身乏顿,连下榻都费劲,最后竭尽全力喊了一声呼救。 丫鬟不给她再出声的机会,握住刀便挥手刺了过来,口中念道:“我的一辈子毁了,你又凭什么能安稳地当二奶奶!” 幸而她伤人的手法并不熟练,章盈极力偏过身子,避开了她的袭击。 丫鬟扑了个空,章盈也从榻上跌落。她边缓慢地后退,边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伤我?” 联想桌上之事,她瞬时明了。眼前这名女子之前是故意打湿她的衣衫,就等她来后院更衣时对她不轨。只是她们素未谋面,她如此费尽心思,为得又是什么? “这话你到了阎罗殿再问吧!”这丫鬟宛如疯魔一般,又迅猛地向她袭来。 章盈再躲了一击后,终于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地倒在了地上。她双眸半合,喃喃道:“你给我下了药?” 即便她不胜酒力,也不至于到筋疲力尽的地步。 “哼,你也不算笨。”丫鬟冷哼一声,姣丽的面容恶狠地扭曲。 章盈万念俱灰,眼睁睁望着她缓缓迫近。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更何况,如果她真的死了,那母亲该有多伤心? 电光石火间,“砰”的一声巨响骤起。 章盈听到一声愠怒的呵止后,眼前拂过一片熟悉的衣袂,随即淡淡的沉香弥漫在鼻间。 是五弟。 “娘子!” 她又听到了碧桃的惊呼,悬着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 “宋长晏!你怎么来了!” 她闭眼的最后一刻,传入耳的是那女子惊奇的叫喊。 宋长晏轻而易举地夺过凶器,将人制服后交给惊魂未定的碧桃,连忙屈膝查看章盈的情况。他探了探她的鼻息,粗略地扫视过她周身,紧绷的神情总归缓和下来。 他脱下外衫裹在她身上,打横抱起阔步往外走。 出了门,徐老夫人和徐翎恰巧赶到。两人见宋长晏怀中抱着人,瞬时变了脸色。 徐翎沉不住气,上前问道:“盈娘怎么了?” 宋长晏眉宇森寒,冷脸直言道:“我也正想问徐世子,我二嫂为何会被下药,险些遭人谋害?” 徐翎大惊失色,低头去看他怀里的人。宽大的男子外衫下,露出一张毫无知觉的睡颜。他焦急道:“她中毒了?谁要害她?” 宋长晏对他的询问置若罔闻,“人我已经扣下,待会儿会命人带回宋府细细审问。” 徐翎道:“那盈娘呢?她可要紧?” 他错乱无章,一旁的徐老夫人开口道:“既如此危急,宋大人不如先将盈娘子安放下来,让大夫好好查看一番。” 人是在徐府出的事,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怎逃得了干系。 “不必了。”宋长晏断言拒绝,抱紧了人大步朝外走。踏入庭院,他停下脚,回眸俨然正色道:“若我二嫂有什么差池,此事绝不会轻易了结。” 语毕,他不再停留,急匆匆地离开了徐府。 谭齐备好了马车,不消多时便看到主子步履匆忙地走了出来。留意到他指间的殷红,他连忙问道:“爷,你的手受伤了?” 宋长晏目光凌厉地直视他,冷言道:“让你看住了吴善,怎么漏了那个女的。” 谭齐低下头,毫不辩解道:“是属下无能。” 宋长晏抱着人上马车,留下一句,“人在徐府,派人将她带回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第 25 章 车帘盖下,宋长晏将人放在腿上,一手托着她,另一手仔细为她验查。 睡梦中的人不安分地躲开他的手,嘴里咕哝一声,皱着眉往他怀里靠了靠。 她面色无异,所中的应当只是寻常的迷药。 宋长晏沉郁的神情不自觉地舒展,松懈下来,才察觉到掌心刀口处的痛意。 他张开手,满手猩红入目,那道寸余长的伤口犹在渗血。 这一幕激得他清醒了几分。他久经沙场,如何凶险的场面都能沉着应对,适才又为何会慌乱至此,以至于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所伤。 他在担心什么?又在忧虑什么?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章盈身亡,这于他而言也是百利无害,他目睹过太多人死去,为何偏要那么在意她? 这种近乎于本能的惶悸让他有些心烦意乱,愤恨般地合拢掌心。刺痛之下,那股不由自己左右的情绪才得以平息。 他垂眸又静静地凝视片晌,收整好多余的心绪,最后才将覆在她身上的外袍拉高,心中开始筹划下一步。 他原还犹豫着如何将宋衡的死挑破,没成想天意如此,徐府闹出了这么一桩事。 既然他的二嫂奉礼顺从,不愿离开,他就帮她一把。 *** 章盈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她迷茫地盯了熟悉的帐顶良久,才猛地回想起晕倒前发生的事。 “碧桃!” 她掀开幔帐,便看见碧桃就守在床边。 见她安然无恙,碧桃神色转忧为安,惊喜道:“娘子,你总算醒了!” 章盈恍如大梦初醒一般,撑着昏沉沉地身子问道:“我怎么回来了?” “娘子不记得了?徐府有人妄图对你行凶,多亏五爷及时赶到,才没让那人得逞。”说到这儿,碧桃絮絮叨叨地指斥:“那徐世子嘴上说得好听,却连府里混进了这么个不干净的人都不知道,幸好娘子福大命大,才逃过一劫。” 章盈脑中浮现那凶险的场面,耳边回响起那名丫鬟凶狠的言辞,只觉得这背后定有隐情。她昏倒前,似乎听见她唤了五弟的名字,两人仿佛相识。 思及此,她开口问碧桃:“五爷呢?” 碧桃回道:“五爷就在外面候着,估摸着是等娘子你醒来才放心。” 章盈起身下床,“帮我换身衣裳,我去见见他。” 出房门后,章盈一眼便看到挺立在院中的人。 听见脚步声,宋长晏回过身,“二嫂。” 章盈微微点头,目光掠过他还未来得及包扎的右手,双眼忍不住地发酸。若不是他危急时刻现身,她此时想必已经成了刀下亡魂,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笼罩着她,可满心感激之中,夹藏着一股道不清的不安之感。她隐有预感,今日之事如同一根绳索,会牵扯出许多隐藏在暗处的事。 宋长晏几步走近,语气关切:“二嫂可好些了?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我没事了。”章盈轻声答道,“你的手要不要紧?瞧过大夫了么?” 宋长晏将手收回袖中,不甚在意地摇摇头,道:“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章盈抿唇歉疚道:“都是因为我才受的伤,你若不嫌麻烦,我院里有金疮药,治疗外伤最有效。” “好。”宋长晏不再推辞,跟着她进了屋。 男女有别,加之章盈又怕加剧他的伤口,所以最后上药是由郑嬷嬷来。温水清洗干净他的手后,章盈瞥过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立即移开了眼。 她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伤,身上见血更是少有,此刻感同身受般地觉得掌心发疼。 宋长晏彷如没事人一样,面色从容地由着郑嬷嬷包扎。 郑嬷嬷手脚利落,一会儿的功夫就上好药,端着污水出门。 宋长晏看了一眼侧对自己的二嫂,出声打趣道:“一回上京倒是娇气了,在西疆时,这样的伤口都没人当回事。” 章盈知道他这是宽慰自己,平复心绪后,诚挚地对他道:“五弟,今日多谢你舍身相救。” 宋长晏道:“二嫂哪里的话,都是我应做的。” 顿了许久,章盈复又问道:“那个丫鬟是什么人?现在何处?” 宋长晏没回她的前一问,答道:“二嫂放心,她现在被关在我院里。” 章盈转身直面他,“她是不是认识你。” 她话音肯定,并非询问,而是陈述。 宋长晏一怔,少顷过后颔首,轻声道:“是。” “她是什么人?”章盈重复着刚才的疑问,觉察自己问得执拗,补了一句:“你若不想说,我亲自去问便是。” 宋长晏沉吟几息,缓缓开口:“她是徐夫人娘家一位庶出的姑娘,姓江,与徐世子算是表亲。” “那她为何要害我?”心思缜密,计划周全,显然是对她蓄谋已久。可她们无冤无仇,她又是为了什么? 她揣想:“总不会是为了徐世子吧?” 既是寄住在徐家,或许有嫁给徐翎的打算,知道了徐翎的心思后,便迁怒于自己。这样说来,也算合理。 宋长晏迎着她的目光,出乎意料地否决:“不是。” 他这般回答,想来是了解个中缘由。可他又欲言又止,章盈心底陡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是···是因为二郎?” 宋长晏没有回复,沉默着认同了她的说法。 章盈一时茫无头绪,偶有冒起一些猜想,遂又被她压了下去。 “你说吧,我总要知道的。” 宋长晏不再隐瞒,斟酌半晌后告知:“从前江姑娘与我们在同一先生门下念书,二哥才华横溢,江姑娘喜读诗书,所以一直仰慕二哥。” 他话语委婉含蓄,却如一记重击砸在章盈胸口。 若只是单向的仰慕,那位江姑娘何至于此。她怔怔地问道:“当真只有仰慕?二郎对她未有半分真意?” 宋长晏不敢再看她,垂下眼道:“我只知二哥与她相熟,私下里我也只见过她几次,我想二哥应当不会的。” 宋长晏出征两载,那时他们便相熟,直至宋衡上章府求亲,他们又到了哪一步?相知相许?还是缘定此生? 章盈想起江姑娘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当自己是横插一脚的恶人,毁了他们大好姻缘,所以她才会这样恨自己。 可她又有什么错呢? 章盈自嘲地笑笑:“是么,她人呢,我想见见她。” 有些话,她要亲自问清楚。 说话间,郑嬷嬷去而复返,走到章盈身边道:“娘子,听说二爷之前那个管事被捉住了,眼下正由公爷夫人审问,您要不要去瞧瞧?” 语毕,她猝然发觉章盈通红的眼眶,转头看了一眼缄默的五爷。 “娘子,这是···” “去。”章盈抬首坚定道:“我与他夫妻一场,自然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郑嬷嬷闻言心下一惊,娘子性子温和,这般语气是动怒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第 26 章 主院门口守着两名小厮,看清来人,行礼问安道:“二奶奶,五爷。” 章盈淡淡地应了一声便要往里走,却被二人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去路。 两人面面相看一瞬,其中一人垂着脑袋,故作镇静地对章盈道:“二奶奶且留步,公爷和夫人这会儿有要事处理,吩咐过不让人打扰。您若有什么话尽管交代,小的替您传达。” 章盈道问道:“可是有关二爷之事?” 那人答道:“是。” 审问吴善之事这般严密,再联想到宋衡与那位江姑娘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章盈心中不免有了猜想。 宋衡之死,或许的确不是一场意外,并且极有可能不光彩。 她罕有地端着主子的架子,正色道:“既涉及二爷,那自然也与我有关,我为何进不得?” “这···”小厮面露难色,求救似的瞥眼看了一眼宋长晏,“五爷,您看?” 侯爷夫人的命令他要遵守,可这位二奶奶他也自是不敢得罪,唯寄希望于随和的五爷出面周旋。 宋长晏开口道:“退下吧,出了什么事由我担着。” 五爷都这么说了,两人自不敢怠慢,利索地让开了路。 其余的下人都被清走了,偌大的庭院此时空荡荡的。宋长晏走在最后,看着眼前单薄却又坚定的背影,莫名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不待他判明那是何种情绪,他们已到了书房门前。 屋门紧闭,门口不出所料地有人守着,在外隐隐约约能听见几句话语。 章盈敲响房门,里面的动静戛然而止,接着是夫人李氏身边的嬷嬷来开门。她一脸惊讶,“二奶奶怎么来了?” 章盈道:“听说父亲在盘问有关二郎的事,恰巧我今日碰见个相干的人,便来看看。” 她说完便要往里走,回过神的嬷嬷忙出言阻止:“二奶奶···” 章盈绕过她,径直走进屋。屋里寥寥几人,除去宋晋远夫妇外,地上还跪着一名被捆住手脚的男子,想来他就是管事吴善了。 她对同样诧异的公爹婆母施礼,“父亲,母亲。” 宋晋远脸色严峻,视线越过她停留在宋长晏身上:“你们来做什么?还不带你二嫂回去歇息。” 章盈先宋长晏一步回道:“是我要来的,父亲调查二郎的死因,我身为他的妻子,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顿了顿,她又道:“况且今日在徐府之事我想父亲也有所耳闻,儿媳想,这两件事说不定有关联,一并弄清楚为好。” 宋晋远默不作声地打量她半晌,这位知书达理的儿媳以往在他面前总是言行有度,这是头一次他在她身上看出了些许傲气。 她既硬闯到了这儿,想必也是察觉到了什么,纸终究包不住火,索性大大方方地处理了这事。他松口,一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章盈与宋长晏退站到一旁,静观这场审问。 宋晋远换了副严厉的辞色,沉声问地上的人:“说吧,怎么回事?” 吴善浑身吓得一哆嗦,双唇颤抖着道:“不关我的事,公爷饶命!” 宋晋远将红木桌面拍得震响,厉声道:“既不关你的事,又求饶做什么?说,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何要逃?二爷又是因何而死?” 豆大的汗珠从吴善额头滑下,原就枯槁般的面容更显狼狈,说话时前言不搭后语:“我、我不记得了,二爷,二爷他是溺死的。” 宋晋远冷笑一声,“你若不记得,我让人帮帮你。”他对外吩咐道:“来人。” 话落便有下属带着刑具上前,二话不说地往吴善手上套去。 章盈未曾见过这等场面,稍一蹙眉移开了目光。 冰冷的刑具上身,吴善就被吓得魂不附体,口中不住道:“我说!我说!” 宋晋远一挥手摒退下属,“若有半句虚言,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吴善颓败地委了身子,道:“二爷的确是遭人谋害。”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氏倏地出声:“是谁!” 吴善:“是,是江家的九姑娘。” 章盈霍然一惊,江家九姑娘,也就是想要杀她的那位。 李氏唰地变了脸色,愤恨交加:“继续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善将那晚的事一五一十道:“二爷一直与那位九姑娘有往来,将她安置在城西的院子里,还时常遣我去关照她。因二爷成亲之事,九姑娘颇为不满,同他怄了好一阵子的气。大婚当夜,她不知怎的来到府上,吵着非要见二爷,我担心惊动了旁人,只好先让她在后院湖边的亭子里等,再去通报二爷。” “二爷答应了去见她,他们在亭中交谈,我离得远,只听到他们好似吵了起来。然后,”说到这,吴善吞咽一下,继续道:“然后就没了动静,等我去查看时,发觉二爷已经淹在了湖里,没了气息。” 即便来之前已经心中有底,听他说完,章盈仍旧如遭雷击,震骇得不知作何反应。 外人口中儒雅温和的宋家二郎,她曾满心期许的夫君,暗地里竟是如此不堪。新婚之夜,他抛下婚房中的妻子,去见的那位江家姑娘,可不就是他蓄养的外室。 李氏疾言厉色,斥道:“你胡说!我儿品行端正,又怎会做那些勾当!分明是你没看好主子,害得他失足溺毙,现还将脏水泼到他身上。” 吴善分辨道:“夫人明察,我所言句句属实,不信可以去寻江九姑娘对峙。” 他面如死灰地望了一圈周围的人,看到宋长晏后,语气迫切道:“当初五爷未出征时二爷便已经与江姑娘在一起了,五爷您应当都清楚。” 宋长晏半垂着眼不说话。 宋晋远容色肃穆,对宋长晏道:“你们从徐府带回来那女子呢?” 宋长晏答道:“关在我院里。” 宋晋远道:“让人带来。” “是。”宋长晏起身出去,没过多久便将人带回了书房。 江家姑娘还是那身丫鬟装扮,只是蹉跎一场,妆发凌乱,瓷白的脸毫无生气。 她环视屋里的人,嗤笑道:“从前万般求不得与公爷夫人见一面,如今倒是轻易。” 宋晋远神情冷厉,“跪下。” 江慕执拗地扬着脸,岿然不动,最后被宋晋远的下属强压着跪在地上。 宋晋远道:“说,你为何要害衡儿。” 江慕没有反驳,而是反问道:“他始乱终弃,难道不该死么?” 李氏无法忍受她的言语,站起身痛斥道:“分明是你不知廉耻,一直纠缠我儿,你还有脸说这话!” 江慕讥讽道:“这样的话,夫人一年前也对我说过,在您送来那碗滑胎药的时候。” 她眼底淌泪,目光却是不屈,转头看着章盈:“是,我身份卑微,做不得你宋家妇,既是如此,那宋衡当初就不该来招惹我!他与我情真意切,说会将我娶进门,可转眼便去了章府提亲。” “我为了他从家里跑出来,不惜名节住在外宅两年,可他最后却辜负我,他死不足惜。” 章盈看着她的脸,只觉得她既可悲又可怜,随即她又觉得自己也是。她忍着闲言碎语留在宋家,劳累操持了几个月,最后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真是可笑。 她听到宋晋远又质问了江慕几句,“你那日是怎么进的宋府?” 婚宴时没有请帖是进不了门的。 江慕哂笑道:“门开着我便进来了。” 她显然不愿再多说了,宋晋远最后对她道:“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江慕抬起头,道:“他宋衡活该,我也活该。” 宋晋远定定地看了她一阵,继而转过头对章盈道:“你想如何处置这二人?” 他这般询问她的想法,算是对她的安抚,毕竟自己的儿子生前不对,让她泄愤。 章盈忽然感到一阵厌烦,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当真亲手处置了这两人又有什么意思。她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如今真相毕露,她也要当做无事发生一般,解过气就此揭过么? 她开口道:“这事自然是公爷决断,我怎好插手。” 宋晋远一怔,又听她接着道:“既然事情已经查清,那我先回去了。” 章盈说完,神色平静地带着碧桃走出书房,一路目无旁视地回清安院。 走到院门口,匆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即便没回头,她也知道来者是谁。 宋长晏快步走到她身前,气息不稳道:“二嫂,是我不对。” 章盈别开脸,抿唇不说话。 宋长晏满是愧疚:“我一早就应该告诉你。可是我想二哥已经不在了,你既然只知道他的好,这些事说出来只会让你难过。” “我并非刻意隐瞒,我只是···”他低下头,轻声道:“我只是不愿你伤心。” 话音落下,他便看到章盈侧颜滑落的一滴泪。 “都是我不好。”他诚挚道,不自觉地想抬起手为她拭泪,“你别哭了。” 章盈默然垂泪,喃喃道:“我真的以为他是个好人,这样的话,或许一切都是值得的。” 宋长晏垂眸看着她,道:“会的,都会好起来的。” 她会值得更好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第 27 章 宋晋远明白在这事上,始终是自家站不住脚,可宋衡已死,饶是他有天大的过错,不也应烟消云散么。 章盈是世家出来的女子,理应懂得让步妥协,不叫两家面上难堪。 想当然地过了一夜,翌日一早,清安院便来禀,说二奶奶带着嬷嬷和丫鬟回了娘家。 宋晋远烦闷不已,午膳时便拿姗姗来迟的三儿子出气,“成日不在家好好温书,又去哪儿厮混了!” 宋允默对这骂声习以为常,吃了两口菜含糊道:“难道在父亲眼中我就只会吃喝玩乐?我在外忙碌,不也是想为咱们宋府争口气么。” “就你?”宋晋远哼道,“不惹祸便已是祖宗保佑了。” 宋允默小声嘀咕道:“我就是再混,也总比二哥好。” 宋晋远将手中的筷子一掷,呵道:“你说什么!” 宋允默道:“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二嫂都被气走了,这门婚事指不定会怎样呢?” “混账。”宋晋远骂道。 父子二人你言我语互呛,宋长晏则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汤。 宋晋远虽有五子,但老四庸懦,不堪大用。老五虽然顶事,可他的出身却是大忌。他膝下的嫡子只余这一个,嘴上骂归骂,心还是偏袒着他。 消气后便道:“过两日得空了,你去章家将你二嫂接回来。” 宋允默连连推拒,“我才不去,若是被章伯父赶出来,我可丢不起这人。” 他往旁一努嘴,“你不如让五弟去,同朝为官,他总要卖五弟一个面子。” 宋晋远闻声看了宋长晏一眼,没吭声。 老五回来不到半载,府里大大小小事应付了不少,这些他心里都清楚。 宋长晏放下碗,双手置于膝上,开口道:“父亲,那便由我去吧。” 他眉眼一如两年前温和乖顺,可在宋晋远眼中,却隐约不一样了。 宋长晏五官俊逸,其实是有些肖像他母亲的,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韵,与她截然不同。 宋晋远回想那段往事,缓了语气道:“你母亲的忌辰就快到了,你去看看她吧。” 语毕,桌上发出一声清响,李氏将碗搁下,站起身冷淡地说了句“我吃过了”,随即离席而去。 宋长晏道:“近来朝中事忙,还不知得不得空。” “嗯。”宋晋远不再多言,转而说起了其他,“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你二哥他不成器,婚事暂且可以先搁一搁。倒是你,身旁一直缺人照顾,合该打算打算了。” 宋长晏神情微动,“多谢父亲费心,只是我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其他。” “这事自有长辈替你操心。”宋晋远夹起一口菜送入嘴中,随意道:“当然,你若看上哪家姑娘了,我托媒人去为你提亲便是。” 宋长晏几番欲言,最后只是道:“是。” *** 回到章府,章盈便脚不停歇地去了主院看望母亲。 程氏风寒未愈,白日里还躺在床上,听到女儿回来了,忙更衣起身。既惊又喜地道:“盈儿,你怎么回来了?” 见到她面带病容,章盈心里装的那些事通通消遁。她眼眶一热,快步走去坐到床沿,“阿娘,你病好些了没?” 程氏露出一个笑,慰抚道:“好多了,原也不是什么大病。” 章盈半信不信,泪忍不住地往下流。程氏见状将下人全退了出去,握着她的手道:“都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那么爱哭。” 章盈擦干泪,低头闷声不说话。 程氏瞧了她良久,轻声问道:“怎么了?是在宋家受了委屈?” 否则她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回来。 章盈攥紧了程氏的手,下定决心般道:“阿娘,我想与宋家和离。” 程氏惊愕失色,“盈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章盈低头抿唇,片刻后开口:“宋衡他品行恶劣,我不想再留在宋家了。” 宋府之人口风极严,昨日发生的事自然不会走漏半句嘴,程氏从章盈口中得知一切,冷着脸骂了一句:“无耻。” 章盈讶异地抬首,阿娘素来温柔有礼,自懂事以来,章盈从没听她骂过人。 程氏继续道:“我当他宋家是什么高门大户,怎能生养出这般下作的儿子。求亲之时言之凿凿,背地里竟是这般不堪。” 她猝然起身下床,“我去同你父亲说,要他断了这门亲事,我女儿绝不能受这样的委屈。” 许是起得太急,她蓦地咳嗽起来。 章盈忙抚摩她的心口,扶着她躺回去,“阿娘,您别动气,先好好修养身子。” 程氏平复心绪,自咎地对女儿道:“都怪娘没用,不但让你阿姐入宫受苦,连你的婚事也没寻好。” 章盈愈发心疼,“阿娘,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最疼我了。我留下来照顾你,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与爹爹商量。” 她连声劝慰:“你千万要保重身子,阿瑾还小,还要人照顾。” 程氏望着她,满目柔和,这辈子她最挂心的就是三个女儿。这世道男子总是容易,可于女子来说,一步走错便有吃不尽的苦。 她道:“过几日是圣上的生辰,宫中宴会,我们去看看你阿姐吧。” “好。”章盈点头,“那你先养好病。” *** 一连在章家逗留数日,章泉嘴上虽然没细问,但心中有了底。下值后,将章盈叫到了书房。 对比起母亲,章盈对父亲总是带有些许敬畏。母亲宽容,但父亲严厉,在子女面前总有股不可违逆的气势。 章盈知道他叫自己来所谓何意,她不愿为难母亲,索性这次将事情说出来也好。 章泉开门见山道:“今日宋家五郎下朝时与我说了会子话。” 章盈心中一动,便听他接着道:“他问我哪日方便,要登门致歉。” 又是五弟。但凡宋家出了什么事,都是他出面应对。 章盈沉默许久,将脑中的话来回揣度后,深吸一口气开口:“父亲,我不想继续留在宋家了。” 言罢,书房一片死寂,章盈望向父亲,只见他目光沉沉地正看着自己,面含怒意。 如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他问道:“你说什么?” 章盈将话复述一遍。 章泉猛地一拍桌子,“胡闹!婚姻大事,岂容儿戏。” 章盈道:“正因不是儿戏,所以女儿才不愿留在那儿。早在与我成亲前,宋衡就,就有了别的女子,大婚那夜,他也是死于那位女子之手。” 她存有一丝希冀,正色对父亲道:“您从小便教我们要以德为上,这般无德的男子,又怎能与他做夫妻?” 章泉久久不语,半晌才道:“他已经死了。” 章盈心间恍然若失,她对父亲的回应有所预料,可真当亲眼所见,还是忍不住地难过。她黯然道:“可我还没死。” 章泉:“只要你留在宋家,你就是英国公府的主母,往后不会再有人让你受气。” 章盈看着他:“难道在父亲眼中,只有地位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都无关紧要吗?” 章泉仿佛被戳中了短处,端了脸色道:“你如今怎么越发骄纵了,这门亲事上京城人人都看着,你是想要他们都来看章家的笑话?” 章盈不解道:“别人的看法就那么重要,比您女儿的一辈子还重要?” 章泉道:“你在宋家有什么不好,吃穿用度可有半分缺欠?” 他是恼怒的,这个从前听话省心的女儿,怎会变成了这样? 章盈失望至极,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关心过她所遭受的屈辱。她将那些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父亲究竟是在意我过得好不好,还是在意我耽误了您的前程?” “放肆!”章泉倏地站起身,“你现在可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霎时间,书房门被打开,进来的人打断了他的话。 章弘熙手中拿着一叠东西,急匆匆地走进来,“父亲,妹妹。” 他不顾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径直走到章泉身旁,道:“出事了,荣家那件案子,近日被朝中的人翻了出来。” 章弘熙在大理寺任职,有旧案翻动,立时便能收到风声。 章泉神情突变,问他:“那案子都了结二十多年了,怎么翻出来的?” 他接过章弘熙手里的东西,打开前对章盈道:“你先回屋去。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好好照顾母亲,别再叫她忧心。” 章盈不再多言,怅然地朝外走。 一桩陈年旧案,远比她要重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第 28 章 大抵是忙于朝中之事,那次争执过后,章泉也没再提让章盈早些回宋家的事。 章盈悉心照顾程氏,不经意间便过去了四五日。 见程氏病况好转,人也有了胃口,章盈一大早便带着碧桃出门,去云芳斋买她喜好的糕点。 云芳斋是上京城中最负盛名的点心铺子,每日卖得不多,所以得赶早着去排号。 下了马车,碧桃瞧着阴沉沉的天,皱着眉道:“娘子,看这样子要落雨了,不如你先回去,让下人来买就是了。” 章盈仰头看了一眼,迈着步子往前走,“旁人总归没那么仔细,路上凉了碰了,不是又要等明日?况且在府里闷了那么久,你就不想出来透透气?” 碧桃笑着跟上她,“我想!下雨我也陪娘子淋!” 她们来得早,恰好赶上第一批出炉的云片糕。装好食盒后,两人一出铺子,细雨和风迎面扑来。 碧桃忙抬起手,扯开衣袖给娘子挡雨,“呀,怎么真下起来了。” 章盈拉着她退回店铺搭在外头的棚下,故作正经地嗔骂她一句:“瞧你这乌鸦嘴。” 碧桃笑呵呵道:“娘子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去看看车里有没有伞。” 春雨寒峭,夫人才病下不久,娘子可千万不能也受凉。 章盈拉住她,“别去,当心淋着,再等一会儿,车夫会送来的。” 言毕,一把油纸伞便出现到了眼前。 章盈视线上移看向递伞的人,略为惊讶道:“谭齐?” 谭齐身形颀伟,话不多,人站在棚外只将伞送进来,“二奶奶,伞您收好。” 他是宋长晏的贴身随从,他在这,那宋长晏是不是也在附近? 章盈没收伞,而是问他:“五爷也在这儿?” “嗯。”谭齐侧过身,让出了视野。 烟雨朦胧,隔着一条街,章盈看见一道英挺的身影与她相对而立。目光交汇,她忽地察觉,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 章盈心里对宋家有怨,但对五弟,她由衷感激。 她收下谭齐手中的伞,开口对他道:“去告诉五爷,我在街口的茶铺里等他。” “是。”谭齐应声走出去。 章盈撑开伞,薄如蝉翼的一层纸,搭盖起一片庇护天地。 *** 下着雨,茶铺里的人少了许多。章盈进了雅间,刚坐下,门上的帷幕就被人掀开。 宋长晏一袭天青色锦袍,目如朗星般明澈,他一手揽着帘子低头道:“二嫂。” 他像是在征求她的允准,只要她不点头,他便不会进来。 章盈轻声道:“进来吧。” 宋长晏微一躬身进屋,坐在了她对面。 两人静默着端坐须臾,还是他先开口道:“不知章伯母身子可好些了?一直没上门拜访,实在太过失礼。” 章盈道:“母亲已经好多了,五弟不必挂记。” “那就好。”宋长晏应了一句,少顷,他颔首低声道:“我还以为二嫂不愿见我了。” 章盈摇摇头,“不是你的错,我怎么会怪你。在徐府你又救了我一命,真要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 说话间,店小二端着热茶送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人走后,宋长晏替她斟满一盏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端起杯子,“我还要向二嫂赔个不是。” 章盈望着他,俨然正色道:“我今日就是想告诉五弟,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包揽在自己身上,更不必对我道歉。” 宋长晏微微摇头,“我不是为二哥道歉。” “我本知情,却对二嫂有所隐瞒,是我的不对。”他将杯子置于章盈眼前,“从今往后,我必定与二嫂坦诚相待。” 清冽的茶香钻入鼻间,章盈心神一恍,听他一字一句道:“绝无二心。” *** 第二日便是圣上生辰,朝中重臣携家眷进宫赴宴,程氏病中不宜面圣,便让章盈跟着父亲入宫,顺道探望长姐。 皇城不比宫外,朱甍碧瓦,四处森严戒备。晚宴过后,领头的内侍带着章盈绕过各座宫殿,最后抵达贵妃所在的柔福宫。 章璇年长章盈十岁,是六皇子的生母。先皇后薨逝后,圣上不再立后,后宫实权就在她手上。 身份有别,章盈向她行了一礼,“贵妃娘娘安。” “讲这些虚礼做什么。” 章璇眼神示意,身边的宫女便上前将她扶起。 章盈浅浅笑道:“该有的规矩总要有的,否则可是触忤贵妃的大罪。” 章璇含笑道:“倒真是嫁人了,与从前不一样了,以往来了宫里一口一个长姐,哪讲过什么规矩。” 章盈脸上的笑意淡去,“长姐说笑了。” 章璇吩咐宫人:“去将点心呈上来。”说完,拉着章盈一同坐到榻上。 章盈左右看了一圈,“六皇子呢?” 章璇叹一口气道:“在上书房,没个空闲的时候。” 两人年纪差得大,自章璇入宫后,见面的时候又极少,长姐如今言行举止已与儿时迥乎不同,章盈言谈时便不由得拘束着。 闲聊几句,章璇便将话引到了宋家上面:“听说你已经回家几日了。” 章盈不打算提及宋衡之事,只道:“母亲久病不好,我就回去看看。” 章璇闻言未做回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念道:“我刚入宫那会儿,和你差不多大。什么都不懂,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的,生怕犯了事,连累母家。” “熬了那么多年,我才明白,宫中的嫔妃,表面看似是一人在后宫中生存,实则是她背后的一族人在朝中立命。” 章盈心中一动,有些惝恍道:“长姐有话直说便是。” 章璇问她:“阿盈,你可知父亲答应与宋家联姻是为何?” 不等章盈回答,她继续道:“圣上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然而东宫太子之位悬而不立,多少人背地里打着主意。我虽掌管后宫,可六皇子毕竟年幼,非嫡非长,储君之位只是难上加难。” 章盈瞬时明了,若想扶持六皇子上位,那必得拉拢朝中各方势力,而宋家则是最好的选择。 她道:“我知道长姐的意思。” 章璇无奈笑笑:“身为女子,其实嫁给谁有什么区别,世间男子无不多情。连我这个贵妃,不也一样要独守长夜。那点可有可无的真情,不如手中的权利来得实在。” 章盈抬眸,见她满头珠翠,儿时抱着她玩耍时的样子已经模糊不清。她轻轻点了点头,心中若有所失。 章家现在已是万人之上,为何仍为不足呢。 至高无上的权利,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迷茫地出了柔福宫,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丝竹歌舞之音,夜宴还未结束。可她却不想回到宴上,不想见到父亲。 低头走了一阵,带路的内侍停下脚步,恭敬地唤了一声:“宋将军。” 今日皇城中守卫由宋长晏负责,所以他在此也不足为奇。 章盈起首,几步之外,宋长晏一身便服站在那儿。 他走近,对内侍道:“李总管,我来带二嫂回去,不必麻烦你了。” 内侍知晓两人的关系,应声退下。 宋长晏目光转向章盈,“二嫂是要回府还是回宴上?章伯父兴许还有一会儿才出宫。” 章盈闷声道:“回府吧。” 华灯初上,辉映出她黯然的神情。宋长晏沉吟少时,开口道:“二嫂若是不开心,不如去城中逛逛散心。” 章盈稍作迟疑,只道:“现下太晚了。” 宋长晏凝视着她:“我陪你去。” 章盈一怔,大抵是夜色朦胧,显得他的脸也有些不真切。她明知自己应当拒绝,却在他灼灼的目光下,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马车出了皇宫,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停下。 未免显眼,章盈换了一身普通衣裳,褪去华贵的发饰,留下碧桃独自下车。 天子生辰,民间同乐,他们在此处都能听到街上繁闹的声响。 到了宋长晏跟前,章盈有些不自在道:“不如还是回去了吧,也免得耽误你的公职。” 她下意识想要退缩,于她而言,这番行径太过离经叛道了。 “不要紧的。”宋长晏注视她柔和婉丽的脸,低声问道:“二嫂,今晚我可以叫你盈盈么?” 章盈诧异地睁大了眼。 宋长晏解释道:“在外二嫂相称多有不便,你又比我小,我想这样合适一些。” 章盈朱唇轻启,只干巴巴说出一个字:“我···” 宋长晏当她默认,牵起她的手往长街的方向走,“走吧,盈盈。” 章盈双腿不自觉地跟着迈开,心底的包袱好似都消失了。 灯火阑珊,宋长晏回眸,见她对自己莞尔一笑,顿时万家灯火黯然失色。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第 29 章 第29章 第 29 章 夜市繁华, 人流如织。 章盈未出阁时家规颇严,少有夜间出门游玩,满街热闹入眼, 驱散了她心中那点仅剩的局促不安。右手掌心热意灼人,她蜷动手指, 意图抽回被握紧的手, “五弟···” 宋长晏发觉, 回过头先是看了她一眼,继而故作防范地打量周围的路人一圈,挑眉小声对章盈道:“二嫂若这般唤我, 旁人听到了, 指不定会在背后如何揣想, 没准会以为你我是私好出逃的叔嫂,那可不妙。” “私好的叔嫂”这惊世骇俗的字眼传到耳中,燎得章盈双颊发热, 愈发觉得手上的力道烫人了。她又挣了挣手, “可以了,我跟得上你。” 宋长晏笑着松开了她, 放慢了步子与她并肩而行。 过了最初那阵不适, 章盈宽下心观看街边的摊贩景物。与白日里不同,夜间长街仿若更有烟火之气。 宋长晏出声道:“今夜倒也不算热闹, 上元节人还要多些, 从前晚上你可有出来过?” “小时候会,后来父亲说姑娘家晚上出门多有不便, 就少有出来了。”章盈回道, 末了她反问:“你呢?” 她不敢再以“五弟”相称,生怕他方才说那些话都成了真。 宋长晏摇摇头, “我也很少,幼时母亲管得严格,只有偶尔跟着二哥偷偷溜出来,被发现了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听他提及宋衡,章盈神色淡了淡,轻声“嗯”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前方不远处有小贩吆喝着挂卖花灯,花灯样式精巧,引得不少孩童驻足相看。章盈也被一盏盏明灯黏住了视线,眼神中满是喜爱。 宋长晏意会,等两人到了摊前,他停下脚步,询问卖灯的小贩:“多少钱一盏。” 小贩笑着回道:“二十文。” 宋长晏偏过头问章盈,“你喜欢哪一盏?” 小贩看向章盈,等她的决定。 花灯样式缭乱,章盈扫视一圈,正要开口,便听小贩讨好的语气道:“二位不如买一对鸾凤灯,意头正好。” 章盈听他这么一说,立时心虚不已,回绝道:“不必。” 她胡乱指了一个,“就要它吧。” 宋长晏顺着白净的手望去,是一盏模样乖巧的兔子灯,与她倒是极为契合。 “这个也好。”小贩笑着将灯取下递给她。 宋长晏掏出一锭银子给他,没让他找零,而是看了看边上几个衣着褴褛的孩童,道:“其余的钱给这些孩子一人买一盏。” 小贩笑呵呵地答应,按他说得照做。 章盈拎着灯,回头瞧了一眼喜出望外的孩子,他们手里举着花灯对自己挥了挥手。她回之一笑,遂转过头对宋长晏道:“他们很喜欢。” 宋长晏问她:“那么你呢?” 章盈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抬手将灯提到两人中间,绽颜道:“我也喜欢。” 灯火跳跃在她脸上,宋长晏一时恍然,切切目光凝瞩不转。 章盈只觉自己快要跌入他漆黑的瞳仁,找补似的加了一句:“我也喜欢这灯。” 宋长晏定神:“你喜欢就好。” 逛游完几条街,两人沿着河岸信步往回走。除了那盏兔子灯外,章盈手中还多了些有趣的玩意。 四下安静,及至无人处,宋长晏轻声开口:“方才在宫里,二嫂见过贵妃娘娘了?” 章盈盯着手里熠熠生辉的兔子灯,点了点头,“嗯。” 沉默良久,宋长晏才又道:“如果二嫂还未消气,不必在意其他,在家多留几日也无妨。” 他也知道长姐会劝自己吧。 章盈回想章璇劝自己那番话,顿时又觉迷惘。她与长姐一样同为章家的女儿,长姐在宫中如何艰难都未曾吐露苦水,而自己三翻四次起了归家的念头,难道当真如父亲所说的那样,是她过于骄纵了么? 她闷声不发一言,侧首看到河中一对男女泛舟。 美景良辰,锦瑟年华,正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章盈忽地想起一事,犹豫着开口道:“那日在徐府,周将军家的六姑娘托我帮她转交一样东西给你。回去后我忘了,东西现在清安院中,你差人去取吧。” 宋长晏身形一顿,抬眸看着她问道:“是什么?” 章盈回道:“是一双护腕。” “那日去周将军府上拜访,切磋时是无意损坏了护腕。”宋长晏不疾不徐地说着,最后他话音一转:“只是姑娘家的东西,我不便收下,二嫂还是帮我退还给周姑娘吧。” 他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章盈想到周姑娘当时的恳求,只觉退回去有损姑娘家的颜面,便试探着问他:“你既然缺一副,不如收下?” 回头她再婉言告知周姑娘就是。 宋长晏未置可否,而是反问道:“二嫂希望我收下?” 他语气毫无起伏,不含一丝情绪,但章盈隐约感受到他的不悦。她自觉是自己多管闲事,硬着头皮解释道:“总归是周姑娘一番心意,你若不想收,我回头将东西还给她。” 宋长晏抿着唇,半晌后道:“那我收下便是。” 他答应得勉强随意,章盈懊悔方才多问那一嘴,小声地道:“我不是···” 顷刻之间,原本安谧的河岸响起轰然之音,掩盖住了她口中剩余的话。 章盈应声仰首,只见昏黑的夜空骤起烟火,绚丽的花火如蝴蝶展翅般散开,辉耀夜幕过后,再投映于水面。 她回过头望向宋长晏时,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幽深的双眸仿佛有话要说。然而稍作片刻,他又看回了天上,徒留章盈刹那的错觉。 她也跟着重新抬头欣赏烟火,脑中稍纵即逝地炸开一个又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 烟火停歇,章盈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刚想继续未尽之言,眼尾便瞥见一道寒光,而后一股力道将自己猛然拉扯开。 那锋利的一剑与自己擦身而过,差半寸便要划破她的脖颈。 她惊魂未定地站在宋长晏身后,细看之下,有三名黑衣人执剑与他们对立。 章盈惊愕不已,上次想杀她的是江家姑娘,不过她的手段有限,万没有这些人狠厉。如今江家姑娘已经被抓,那这些人又会是谁? 宋长晏将人护在身后,目光凛然地掠过三人,沉声道:“你们是何人?” 那三人动作一滞,旋即提剑袭来。 他们攻势汹涌,招式厉害,宋长晏手无寸铁,赤手空拳间应付牵强。 章盈吓得攥紧了手里的东西,不敢动也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分了宋长晏的心,害得他落了下风受伤。她不懂得武功,可也看得出来,这些人显然是针对她的。与宋长晏对手时,一招一式都似乎留有余地,只寻找机会袭击自己。 她惊惶之余,心底的困惑愈深,若要杀她,为的又是什么呢? 在两人缠住宋长晏的空隙间,另外那人挥剑刺向章盈,她躲闪不及,双手本能地挡在眼前。 料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声闷哼后,她蓦地睁大了眼。 宋长晏挺拔的身形挡在她前面,那一剑刺在了他胸口。 “五弟!” 她惊呼出声,手里的物品瞬时掉落在地上。 出剑的黑衣人微怔,迅疾收回剑,三人互相看一眼后,利落地撤身离去。 章盈顾不得他们是否还在,绕到宋长晏身前想要查看他的伤势。甫一相对,他便径直朝自己倾来,压着她倒在了地上。 “五弟!”章盈伸手推了推他,却碰到一手的温热,鼻端充斥着血腥味。 “我、我没事。”宋长晏低微的嗓音在她耳边道,“那些人走了吗?” “走了。”章盈眼中蓄满了泪,带着哭腔道:“你伤得重不重?让我看看。” “没事。”宋长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她身上翻身而下,平躺在地上。 章盈坐起跪在他身旁,看到他胸膛一片暗沉湿濡的料子,忍不住哭了出来,“都是我不好,又害得你受伤。” 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她颤抖双手压着他的伤口,希图止住不断流出的鲜血。很快,她一双手便被染得殷红。 宋长晏苍白的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 章盈松开一只手托起他的头在臂弯,底下身凑到他面前,“你说,我在听。” 宋长晏气息紊乱,低声道:“我,我不想收周姑娘的东西。” 章盈错愕一瞬,接着咬唇点了点头,哭着道:“好,我明日便将东西还给她。” 宋长晏笑了笑,呢喃道:“可我还缺一双护腕。” 他气息微弱,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章盈收拢了手臂,连声道:“我给你做。” 她只求他别死。 耳边再没了回应,等章盈垂眼看他时,宋长晏已经闭上了眼。 “五弟!”章盈喊了他一声,泪眼朦胧地环顾四周,“有人么,谁来救救他?” “五弟!宋长晏!” 静悄悄的河岸廖无一人,在她心灰意冷之际,一道身影飞奔而来。 章盈担心是那群人去而复返,警惕地抱紧了宋长晏,看清来人后,才卸下所有戒备。 “谭齐,快救救五爷!” 谭齐蹲下身,须臾抬起头对章盈道:“二奶奶?” 章盈回神清醒,发觉自己几乎是将他完全环在了怀中。她松开手,让谭齐将人接了过去。 谭齐拉住宋长晏的手,回身把他背了起来,对章盈道:“二奶奶,我先带五爷回府治疗,这里危险,不如你也随我一同回去。” 章盈毫不迟疑地应下,心底对宋家的芥蒂置之脑后。 跟着谭齐走出河道,她才发觉自己两手空空,宋长晏为她买的兔子灯被落在了原地。 *** 回府时宋家其余人还未出宫,谭齐小跑回宋长晏房内,把他放在了床上。 章盈喘息未定地跟上,见状道:“我派人去请大夫。” “来不及了。”谭齐说完,边伸手解开宋长晏的腰带,嘴上对章盈道:“二奶奶,烦请您从外边柜子中取出那个木盒,里面有药。” “好。” 章盈寻到柜子,手忙脚乱地打开柜门拿出他说的盒子。 回到床边时,宋长晏已经光着上身躺在床上,伤口处猩红一片。 谭齐拧了一张帕子给他清洗伤口,章盈目不斜视地把药送过去,匆匆看了一眼,背过身问他:“五爷要紧吗?” 哭过一场,此时她还有些喉头发紧,说出的话喑哑不清。 “应当无性命之虞。” 谭齐在药盒中翻找一阵,瓷瓶碰撞的清响格外扎耳。他又道:“二奶奶,劳您帮我按住五爷。伤口太长,需要缝合,我担心五爷疼醒错了针位。” 性命攸关,章盈稍作迟疑后便转过身走到了床头。她尽量避开他裸露的上身,踌躇片刻双手按在了他两肩。 这头谭齐已经将银针穿引上绢丝,熟练地处理起他的伤口。 许是疼痛太过剧烈,章盈掌下的肌肉间或搐动紧绷,而宋长晏却始终未醒。她不敢去看血淋淋的伤口,眼神往上,落在了他面容上。 他俊逸的脸庞血色全无,鸦羽似的眼睫盖住了那双明眸,因她当时抱得太紧,下颌边上还沾上了她手上的血迹。 章盈不由得想到了最初见他时的场景,他那时满脸是血,尚且挺了过来,这次也定会平安无事的。 负疚感铺天盖地涌来,占据她所有思绪。今晚若不是为了带她散心,他也不会受伤。她只救过他一次,可他却不知道帮了自己多少回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她手臂开始僵直酸痛后,谭齐才包扎好伤口,牵开被子盖在他身上。 章盈抽回手时,发现自己竟在他肩上按出了两个印子。 他们走出里间,谭齐用盆中的水认真清洗缝合伤口所用的器具。 一盆水很快便被染红,章盈问他:“从前都是你为五爷疗伤的?” “是。”谭齐答道,“随军的医师不多,五爷让他们都先去治疗营中其他士兵,受了伤就由我给他看。” 待兵如此,也难怪贺知意等下属对他赤胆忠心。 章盈道:“五爷他是为我受的伤,那几人伤了他便走了,我不知道是谁,我明日去报官。” 谭齐沉吟少时,道:“五爷兴许知道,二奶奶不如等他醒后再做决断。” 章盈颔首应允。 谭齐清洗完,将东西归置好,“五爷没事了,二奶奶您先回房歇息吧。” 章盈摇头道:“我在外面等五爷醒后再走。” 她记得上次她中药时宋长晏都是这般,如今他因自己受伤,不亲眼看着他无恙醒来,她放心不下。 谭齐犹豫着道:“那不如我先派人,陪二奶奶回去换身干净衣裳?” 章盈低头打量自己一眼,才明白他所谓何意。她身上穿着一袭下人衣衫,上头还淌了不少宋长晏的血,现已干涸暗红,瞧上去好不骇人。 “好。”章盈道,临走前她又嘱咐谭齐,“五爷的马车停在长街口,里面有我的丫鬟,你也派人将马车赶回来吧,顺道通知一声章家的人。” “是。” *** 清安院的人见主子回来,满是惊奇。 方嬷嬷为她换下那身脏污的衣裳,就听她说又要出去,她劝道:“娘子这是要去哪儿?夜深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章盈只道:“五爷受伤了,我他那儿守着。等公爷回府,你去主院禀报一声吧。” 她不寄希望于李氏会心疼宋长晏,但宋晋远到底是亲生父亲,总要过问一声。 方嬷嬷应了一声是,她便又出去了。 回去的途中,府里已有了动静。 几盏灯笼走近,领头那人几步走近,提高了灯诧异道:“二嫂?” 章盈顿下脚步,不咸不淡地回道:“三弟。” 宋允默宫宴上喝了些酒,眼下身形不稳,说话带有酒气:“我还当自己在做梦呢,你真的回来了。” 章盈没说话,欲要抬脚继续走。 宋允默挡住她的去路,“这么晚了,二嫂这又是要去哪儿?” 章盈道:“五弟受了重伤,我去看看他,三弟可要同行?” “五弟受伤了?”宋允默惊道,“如何伤的?难怪我在宴上没见到他,圣上还问起他了呢。” “受了剑伤,人还没醒。” 宋允默道:“那我便不去了,受伤需要静养,万一惊扰了五弟,加重了伤势可就不好了。” 章盈脸色冷了几分,亏五弟之前百般帮他,如今受了伤他却不闻不问。她忍不住道:“难道三弟就不担心五弟的伤势?” 宋允默不以为意,“五弟行军两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会有事的。二嫂放心,想当初他为二哥挡下那群山贼,不也死里逃生了么?” 章盈道:“山贼,你是说四年前那次?” 也就是她救下他们那次。 “我忘了是四年还是五年前了。”宋允默点了点头,含糊道:“二嫂还不知道吧,五弟那回可真是仗义。二哥为避险,留他和一众随从在马车下与山贼殊死搏斗,回来后五弟对此事只字未提,毫无怨言,当真是兄弟情深。” 章盈震惊得说不出话,那次宋衡身上毫发无损,而宋长晏奄奄一息,原因竟是这样。 宋允默喝醉了酒,嘴上毫无遮掩道:“所以二嫂理应庆幸二哥早逝,否则身边睡着这么个人,岂不是会恶梦缠身。” 宋衡不是好人,他亦不是。章盈不做理会,径自绕开他往前走。 她匆匆赶回院里时,谭齐已经煎好了一碗药,正坐在床边喂他。 章盈悲切地想,整个宋府,也只有这个下人最关心他了。 等他出来,章盈问道:“国公爷可来过了?” 谭齐点头,“来了,只是公爷事忙,又走了。” 章盈回头看了一眼冷清清的院子,喃喃道:“谭齐,同为血亲,他们为何薄情至此?” 谭齐闷头道:“五爷不会在意这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第 30 章 第30章 第 30 章 这一剑没有伤及宋长晏的要害, 却依旧流了不少血。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时辰,直至皓月西沉,才缓缓醒来。 眼前熟悉的布置是他的寝屋, 他偏转视线,便看到趴睡在床沿的一张脸。 章盈枕在自己手臂上, 紧闭的双眸红肿, 是一副哭了很久的模样。他想起昏迷中耳边依稀响起的低泣, 原以为那是梦,如今看来或许是真的。 他微微抬起手,动作间牵扯到伤口, 急剧的疼痛之下, 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细小的动静惊醒了浅睡的章盈, 她猝尔撑起身望向躺在床上的人,眼底的困意顿消。她一双杏眸湿漉漉的,由茫然化为欣喜, 破涕为笑般地道:“五弟, 你终于醒了。” 宋长晏脸色苍白,气息虚弱问道:“你没事吧?” 章盈咬唇摇了摇头, “你现在可有哪里不适?伤口还疼不疼?” 宋长晏嘴皮干燥, 开口道:“有些口渴。” 章盈旋即站起身,去倒了一杯温水。回到床边, 她踟蹰片刻, 委下身轻缓地将右手穿过他的后颈。半托起他的头后,把杯沿递到他唇边。 宋长晏张嘴, 清甜的甘霖顺着流入喉间。 章盈以往没做过这些照顾人的事, 不经意将杯中的水洒了出来,她用帕子擦干净, 托住他的手又紧了些。她满心感激愧疚,心思坦然,未觉察出两人此时的亲密行径。 一杯饮尽,她垂下头看着他问:“还喝不喝?” 宋长晏略微摇头。 章盈放下他,“我去叫谭齐进来给你看看。” 言罢,她直起身打算朝外走,不待迈出腿,手腕便被他轻轻握住。他气若游丝地唤了她一声:“盈盈。” 他话音几不可闻,章盈没听清,低头问他:“怎么了?” “二嫂。”宋长晏换了称呼,慢慢道:“外面危险,你且先住在我这儿,别回去。” 无论是清安院,还是章家。 章盈闻言想询问他几句刺客的事,可见他面容憔悴,恐怕经不起说太多话,便按下心中的困惑,应道:“好,你先歇一会儿。” 得了她的应允,宋长晏阖目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手。 谭齐为他复查伤势时,章盈便留在屋外。一炷香的功夫过后,谭齐出来,对章盈道:“二奶奶,五爷的伤无碍了,只不过需得修养些时日。” 章盈彻底安下心,“那就好。” 谭齐:“我让人将东间收拾出来,今晚就委屈您将就一夜。” 章盈道:“没什么委不委屈的,若不是五爷和你,我还不知会怎样。” “二奶奶言重。”谭齐说完,对一个丫鬟吩咐几句,接着让她带章盈回房,“二奶奶辛苦了一夜,早些歇息吧,五爷由我看着,您放心。” 东方将白,就快天亮了。 解下忧惧,宿夜未歇的疲惫席卷而来。章盈道一句“好好照顾五爷”后,便跟着丫鬟去睡了。 *** 宋长晏的院子清净,章盈不知不觉睡到了午后。 她醒来时,床边守着满眼通红的碧桃。 碧桃一开口,哭音便泄了出来:“娘子,您没事吧?” 章盈坐起身,拭干她的泪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没事。” 可碧桃的泪越擦越多,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听说五爷受了重伤,担心你也出事,吓死我了。” 章盈道:“是五爷救了我,若不是他,恐怕受那一剑的人就是我了。” 碧桃俯在她腿上,瓮声瓮气道:“怎么什么坏事都找上了你,先是被人下药,现又遭刺客追杀,您说是不是开年时咱们没赶上时候拜菩萨。” 章盈笑道:“菩萨哪会这般小气,事由人为,不过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碧桃回道:“午时末,娘子可是饿了?” 这么晚了。章盈扶起她,掀开被褥下床,“我去看看五爷。” 碧桃道:“娘子还是晚些去吧,今早其他院里的人都来看望了五爷,眼下还不知走没走,现在去了没准会与他们撞上。” 章盈不以为意道:“撞上便撞上,没什么好怕的。” 做错的不是她,难道反是她要避着不见人? 主仆二人梳洗罢,一出门,便真在院中遇上了来看望宋长晏的大嫂。 庞氏见她在五弟院中,并不露惊讶之色,和声细语地与她问了一句安,“许久不见弟妹了。” 章盈回礼,“大嫂。” 庞氏道:“方才听五弟说,那些刺客武艺高强,身手了得。五弟院里的人多数都练过武,弟妹这段时日住在这儿也好。你放心,父亲母亲那儿我会去说清楚的。” 平心而论,在宋家的日子,大嫂对她是极好的。章盈道了一句谢,“多谢大嫂。” 宋长晏因她而伤,在他伤愈之前,她也不放心离去。 庞氏微一施礼,便带着人走了。 进了宋长晏的寝屋,浓烈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屋子中央的桌面上堆放着不少东西,想来是大嫂他们送来的。 谭齐见她到来,停下收拾东西的手,请她进里屋:“二奶奶请。” 宋长晏院里少有女使,他屋中更是如此,他贴身之事几乎都是谭齐在做。章盈猜想他不喜丫鬟们近身,便留了碧桃在外间,独自一人跟着谭齐进去。 她边走边问:“五爷如何了?” 谭齐面有愁容,“比昨夜严重了些。一直高热未醒,今早喂进去的药也都吐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章盈提心道,昨晚她离去时,他分明已有好转。 谭齐回道:“剑刺得太深,伤势反复也是有的。” 说话时,他们已经走入里间。 章盈看着安静躺在床上的人,心中酸涩不已,“他可还有性命之危?” “找来大夫看过了,若今日高热能退,便没有。”谭齐顿了顿,又道:“否则,我也不知道。” 章盈神情一怔,随即端起一旁的药碗,对谭齐道:“你把他扶起来,我来喂药。” 能喂进去一些算一些,否则他的伤又怎会好起来。 谭齐依言将宋长晏扶起,章盈则舀起一勺药水,手指小心翼翼地分开他的唇,勺子贴着他唇缝把药送进去。 相较于昨夜惨白的病容,此时他唇瓣嫣红,双颊也因高热烧得滚烫,瞧上去好不可怜。 章盈指腹捏着他的唇角,一勺药喂下,约莫半勺都漏了出来,棕褐的药水滴在白色里衣上显眼异常。 一碗药见底,谭齐才将他放回床上。 半晌,许是喂下的药起了作用,宋长晏在昏睡中攥紧了被角,蹙起剑眉口中呢喃着什么。 章盈与谭齐对视一眼,随后俯下身唤了他几声,“五弟?” 宋长晏并未苏醒,犹如梦魇一般,嘴里的话音渐渐清晰,“母亲···” 章盈哑然,他所念的绝不是婆母李氏。 她抬头问谭齐,“五爷的生母去世多久了?” 谭齐道:“五爷很小的时候便走了。” 章盈神情悯然,她的父亲对她虽然不甚在意,但至少她拥有一位慈爱的母亲。五弟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她出神之际,又听到一声不同的梦呓。 “舅舅。” 章盈凝思,还想听清一些,便见他恢复了平静,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惊诧地对谭齐道:“五爷还有一位舅舅?” 她曾听郑嬷嬷说过,五弟的生母出身不好,一直以来也未曾听人提及过他还有旁的亲戚。 谭齐低头注视一阵宋长晏,确认他熟睡后,才回道:“没有,二奶奶兴许是听错了。” 到底涉及他的阴私,章盈也不好多问,只当她真是听错了。 *** 如此又过了半日,宋长晏仍然没醒。 他受伤之事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午后便陆陆续续有外人来探望。对外,他们只知晓宋长晏重伤,并不了解他受伤的缘由。 贺知意是他的亲近下属,前来看望无可厚非,出乎章盈意外的事,徐家也来了人。 徐翎见到章盈亦是惊讶不已,从宋长晏屋里出来,章盈送他出门。 路上,徐翎先开口道:“上次的事,我还未来得及同你致声歉意。江表妹是母亲私留下的,我确实不知。” 章盈道:“我不曾怪你。” 徐翎沉吟少时,又道:“前几日原想登门赔罪,可章大人对我或有不满,便一直没得机会。” 章盈错愕问道:“我父亲为何会不满徐世子?” “朝中之事,盈娘子或许不知。”徐翎未有隐瞒地对她道:“是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旧案,当年由章大人主审,家父近来获悉其中有疑点,便请旨想要旧案重查。年头久远,又涉及颇广,所以便请宋大人相助。” 难怪五弟会与徐家走得近了,原来是有公事上的往来。章盈想起那日在书房听到父亲与大哥的谈话,明白他对这件案子似乎极为重视,所以才会不满徐家吧。 徐翎说完,也觉得同她提这些没什么意思,转而道:“那日我所说的···” 话说到一半,章盈便开口打断:“徐世子,过去的事便过去了,我也都忘了。” 徐翎落寞一笑,转开话头,“是,是我叨扰娘子了。” 他在门口停步,对章盈道:“娘子请留步,不必再相送。虽然我没那个福气,但如果以后娘子有何需要,徐某定当竭力以赴。” *** 寝屋内,谭齐关好门窗,走到床前恭敬道:“主子,徐世子已经走了。” 宋长晏撑着额头,闭眼问道:“他怎么说?” 谭齐回道:“章泉极力阻碍,翻案的事徐家还想请您多推进。” “这个徐翎,满脑子只有儿女私情,难堪大用。”宋长晏厌恶地睁开眼,问他:“我受伤的消息传入宫没有?” 谭齐道:“一早便派人递进去了。” 宋长晏神色稍虞,见谭齐欲言又止,“有事便说。” 谭齐将早上他梦呓之事说了,末了道:“二奶奶在此多有不便,不如先让她回去。” 宋长晏思虑少时,“把药恢复,不必再加重病情了。” “是。”谭齐应下,犹豫一瞬道:“昨晚华爷那也派人来问候过。” 宋长晏眼神漠然,“下次舅舅再派人来,不必理会,伤好后,我自然会去见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送走徐翎后, 章盈去了趟清安院取些换洗的衣物,再回去时,正好碰见谭齐陪着一人出来。 章盈虽不常进宫, 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他是圣上身边最得力的宦官。宋长晏战功显赫, 极得圣上青睐, 如此也不足为奇了。 天色渐暗, 宋长晏依旧未醒。 章盈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心头那点希冀一点点崩摧。她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照谭齐所说, 若他今夜醒不过来, 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如果死了, 她又该怎么办?余生活在痛疚之中么? 念及生死,他受伤后浑身是血躺在自己怀里的场景便浮现在眼前,章盈清空思绪, 起身拧了干净的帕子, 回到床边轻轻为他擦拭。 大夫说高热之人需得以凉水降温,因此这样的事, 她今日做过不少回。给他揩手, 她一边轻声道:“五弟,今日贺将军也来了, 他同我说了很多你们在西疆的事。他说你福大命大, 无数凶险都挺了过来,这次也一定会化险为夷。” “他还说西疆的百姓为你做了一道平安福, 会保你一生安好, 我想心诚则灵,上苍不会辜负他们的一番心意···”说到这, 一颗颗滚烫的泪珠落在她手背上,再慢慢流入他的掌心。 她声音越来越模糊,再也抑制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我好后悔昨夜答应你出宫,为什么我总是连累你,我求求你别死。” 如果不是她,他就不会遭此横祸,命在旦夕。 两行清泪打湿了双颊,当一只微凉的手抚过时,她恍如梦寐般抬起了头。 她眼中噙满了泪,呆滞在原地。 宋长晏手背抹去她脸上的泪,憔悴地扯出一个笑,“若每次醒来都要见到你哭,那我宁愿一直睡着。” 章盈咬着唇,稳住语调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她站起身,“大夫就在院里,我去请他给你看看。” “二嫂。”宋长晏叫住她,“你不必自责昨夜之事,与你出宫是我心甘情愿的,受那一剑亦是。” 章盈心中轰然一声。 她好似抓住了那些拨乱心弦的念头,它们是那样隐秘、丑陋却又引人沉溺。 她不知自己回了他什么,出门请大夫进去后,独自走到了空荡荡的院子里,仰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娘子。”碧桃走来,将御寒的披风搭在她的肩头,“你笑什么?是五爷醒了?” 章盈回过头,眼下的泪痕犹在,面容却如清风掠过山河,“是,他醒了。” *** 接下来的日子,章盈留在了宋府,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的伤势。 两人一如寻常地相处着,可每每视线交汇,章盈总会不自在地先挪开眼。到后来,他伤好些后,她更是有意地与他保持距离。 宋长晏喝完药,眼疾手快地拉住急匆匆就要离去的二嫂,道:“二嫂,你为何要躲着我?” “我没有。”章盈想抽回手,却又怕扯到他的伤,胡乱解释道:“我屋里还有些别的事。” “哦?是何事?”因为身上的伤,宋长晏说话时极为温声慢语,“是帮我做那双护腕?” 章盈脸上一红,他竟然还记得那件事。她以为他当时不过信口一说,情急之下,自己想也没想地答应了。 章盈进退两难,若说是身为长嫂,给他做了也无妨。可她偏偏不够坦荡,生怕针线长了嘴,质问她做这副护腕的目的。 宋长晏见她半晌没回应,松开了手道:“算了,这样的事也不该麻烦二嫂,我让谭齐去外面帮我买一副就是。” “不麻烦。”章盈应道,“这几日有空我帮你做,权当是为了感谢五弟你的救命之恩。” 最后这句话音低微,更像是告诉她自己的。 宋长晏眼含笑意,“二嫂一番心意,我定会随身携带,寸步不离。” 章盈耳垂被火烧一般地发烫,说了一句“五弟好好歇息”后,快步出了房门。 *** 到底是年轻体健,修养几日过后,宋长晏身上的伤已无大碍,能随意下床走动。 章盈不再像之前那样日以继夜地守着他,晚上等他服过药后便回房了。 夜阑更深,宋府里各屋的灯陆续熄灭。宋长晏闭目在床上休憩半晌,起身下了床。 他换了身玄色衣裳,对谭齐道:“备马。” 谭齐知晓他的心思,闻言出声劝道:“主子,你的伤还未痊愈,不如过几日再去华爷那儿。” 话音落下,宋长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谭齐噤声,复而道:“是,属下这就去。” 两人见面那座庭院离宋府有段脚程,走马颠簸,到了院门口时,宋长晏额头已经冒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翻身下马,阔步往院里走。 华掌柜已经睡下,这时堂屋里止有一名他的心腹华旭,他恭候在屋门口,见他到来问安道:“少主。” 宋长晏冷脸跨进大门,视线在他身上扫视一圈,旋即出手一马鞭打在他身上。他脸上不复昔日的稳重,隐含怒意道:“谁让你出手的!” 华旭不躲不避,硬生生挨下他这一击,颈上立竿见影地浮起一道印记。他顾不得痛,立时跪下,“是属下的不是,请少主责罚。” 宋长晏握紧了鞭子,神色阴霾,抿唇不发一言。 他知道刺杀章盈的事不由得华旭做主,背后不过都是舅舅的意思。此时除了愤怒,他犹觉后怕。那晚的刺客身手了得,若不是他在章盈身边,让他们有所顾忌,最后会是怎样的后果。 他侥幸遇上一次,难道能保证次次都在她左右吗? “长晏。”华掌柜低沉的嗓音自他背后响起。 他匆匆披起衣裳,几步走进屋,对地上的华旭道:“起来吧。” 言毕,他看着宋长晏,开口道:“是我的意思。” 宋长晏沉默良久,启唇道:“舅舅,我说过我会处理。” 华掌柜两道视线变得锋利,对他鲜有不快道:“长晏,为人做事最忌妇人之仁,难道你忘了章泉所做的那些事?你一时心软,焉知不会埋下祸端?” “我自然没忘。”宋长晏看着舅舅,“不过章泉是章泉,她是她,我心底有分寸。” “他们是父女,如何分别。”华掌柜被他这话惹得不悦,指着自己伤残的腿,“你想想荣家上下五十余口,你母亲一生的凄苦,还有我这条腿。我们忍辱负重二十余载,为的又是什么?” 华掌柜注视他许久,如要警醒他一般道:“长晏,情易乱心,若要成事,必得断情舍爱。” 他还记得上次相见时他所说的那番“情爱无用”的话,彼时他以为真如他话里那般,他很快便会解决章盈,可过了那么久,他一再手软,所以他不得不派人出手。 宋长晏是他看着长大的,亦是他阿姐留下的唯一骨肉。他隐名埋姓做这个华掌柜,孤零一生无关紧要,只要能为死去的亲人复仇,帮外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便是值得。 “舅舅,这些话我都明白,不过,”宋长晏神情果决地看向华掌柜,话尾一转,一字一句道:“权,我要;情,我也要。” 华掌柜怔然,凝眉说不出一句话。 宋长晏与他对视须臾,一拂身上的披风,转身朝外走。 路过华旭时,他顿下脚步,沉声道:“若还有下一次,我绝不饶你。” 他这话看似是对华旭说的,实则是在提醒身后的舅舅。言毕,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跨上马往宋府驰去。 华掌柜站在屋里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黑暗中,挺拔的青年已经全然褪去了稚气,举手投足威仪凛然。 第32章 第 32 章 对章盈, 宋长晏只说那些刺客是当初江六姑娘被抓前花钱雇的,他们已经全部被捉住。 章盈安下心,同时不由得开始彷徨。她已经在宋府待了那么多天, 若再回章家,总有些牵强了, 可继续留在这儿, 她又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她叹一口气, 缝完了护腕的最后一针。 父亲和哥哥都属文官,在家时她没做过这类物件,端量半晌, 仍是觉得不满意, 拿了剪刀便要拆。 碧桃心疼地劝阻道:“娘子, 您费心做了那么久,怎么说拆就拆,我瞧着好得很。” 章盈犹疑地问她:“当真好么?” “那是自然, 这可是你亲手做的。”碧桃取下她手中的剪子, “五爷又不是那等骄矜的人,他一定会喜欢的。” “喜欢”二字像绣针一般, 蓦地将章盈扎了一下。她消了重做的心思, 对碧桃道:“让人给五爷送去吧,你陪我到院里走走。” 宋长晏院中的下人本就不多, 除开头两日来客频繁, 近来清净不少。 闲庭信步至傍晚,便见两人自外前来。走在前头那人两手空空, 是宋允默院里的管事, 而跟着的人手里抱着几箱东西,正是哑奴。 他们走近, 管事先开口尊敬地唤了章盈一声“二奶奶”,又问道:“不知五爷现下是否得空?” 章盈回道:“应当在屋内歇息,你进去吧。” “是。”管事应道,随即对哑奴交代:“将东西放下,在这儿等着。” 吩咐完,他便迈着步子往里走。 想来是箱子沉重,且里面装的东西颇为贵重,哑奴费力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他的衣襟因这番动作褶皱,从里面掉出来一件东西。 章盈低头望去,是一本残旧的书。她顺手捡起,看了一眼书名,略有些惊讶道:“你在识字?” 这本《千字文》是小儿学字时用得最多的一本,从书页的损耗程度看,已经被人翻看过很多遍了。 哑奴局促地站直了身,踟蹰少顷,抿唇点了点头。他是不愿让人知晓这事的,他是个哑巴,又已过了弱冠之年,识不识字于他又有什么区别,落旁人眼里,只会觉得他多此一举。 “这是好事。”章盈由衷道,语气无半分嘲弄,“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说完,她将书递到他眼前,白皙如玉的五指与藏蓝磨损的书封反差鲜明。 哑奴接过书,不露痕迹地将上面残留的余温握在手里。 章盈看着地上大大小小的箱子,问他:“这是三爷让你送来的?” 哑奴点头。 章盈不再多问,思及上回相见他对自己的提醒,道:“哑奴,上次多谢你相告。” 他说宋衡不是良人,这事印证了;而宋允默,也应如此。 谈话间,进屋不过半刻的管事折身而返,取了地上一个最小的箱子抱进去,须臾又空手出来。 他对哑奴道:“把剩下的这些都搬回去。” 哑奴照做,将箱子重新抬了起来,看来是要带回去的。 管事朝章盈说了句“打搅二奶奶”后,便就离去了。 屋内,宋长晏两指支开窗扉,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个身形高挺的下人身上。待两人走后,他眼神看向章盈,出言问谭齐:“那人是谁?” 谭齐想了想,回道:“是府里的下人,唤作哑奴。他不能说话,做事又踏实,因此被三爷叫去了自己院里。” “也是,宋允默干的一番勾当,也只敢叫哑巴替自己办事。”宋长晏轻蔑道,松手合上了窗,心底没由来地一阵不快。 不过是一个地位卑微的下人,为何能博得她的一个笑。 *** 入夜,借送药的机会,章盈顺道询问五弟的伤势。 宋长晏坐在桌边,低头细看手里的东西,见她来后抬起头:“二嫂。” “怎么起来了?”章盈走进屋,视线掠过他手中的护腕,不动声色地把药置于桌上,“大夫说你要多休息。” “多走动走动,伤好得快些。”宋长晏攥着护腕对她道:“多谢二嫂,我很喜欢。” 章盈点了点头,便要离开,“那你喝完药后早些歇息。” 宋长晏适时道:“二嫂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他放下护腕,抬起头望着她,笑道:“一天到晚闷在屋里,憋也要憋坏了。” 一碗药的功夫也无妨。章盈坐下,与他闲言道:“照这样,下月出约莫就能恢复了,耽搁了你那么久的公职,我实在过意不去。” 药还有些烫,宋长晏用勺子慢搅着散热,语气不以为意:“朝中也没有什么事,耽搁不了。” 章盈问他:“徐世子之前不是说有件案子要你接手?” 彼时听徐翎所言,这个案子事关紧要,需要他尽快着手相助。 宋长晏停下动作,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章盈这才发觉自己错言,那件案子牵涉到父亲,她这样一问,倒有打探消息的嫌疑。 “我只是随口一问,五弟不必回答,朝中之事机密,外人不应随便打听。” 宋长晏笑了笑,“我从未把二嫂当外人。”他继续道:“那件案子本就是章伯父主审,二嫂兴许比我知道得多。” 章盈摇头道:“当时我还未出生,父亲在家也少有谈论公事,我并不了解。” 她其实也十分好奇,父亲一向从容沉着,最讲究喜怒不形于色,究竟是什么案子会使他那般失措? 见她有了兴致,宋长晏也不避讳,缓缓叙述:“二十多年前,这也算一桩轰动一时的案子。当年荣家在上京势倾朝野,大权独揽。族中男子无不入仕为官,女子则入宫为后为妃,不知羡煞多少人。” 章盈问:“那后来呢?” 这般显赫的家族,又怎会一朝覆灭。 宋长晏道:“物极必反,登高跌重,一家独大的情形必然不会延续很久。朝中陆陆续续有人拿出证据,揭发荣家有谋逆之心。” 章盈接过他的话,“所以后来就由我父亲调查审理此案?” 宋长晏端起碗喝了一口药,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口中,“是,章伯父明察秋毫,大势之下,荣家伏法受诛,满门授首,就连已经嫁入东宫为太子妃的女儿也不曾幸免。” 章盈神情一动,“既已经是太子妃了,太子为何不求皇上网开一面?” 似是药水太难入口,宋长晏眉宇微蹙,继而道:“大权旁落,皇室早就想除去荣家,怎会留下隐患,太子又能如何。” 章盈听他说完,沉默良久后问他:“你相信其中有冤情吗?” 若无疑窦,徐家也不会提翻案之事。 宋长晏未置可否,反而问她:“二嫂你呢,你觉得荣家是否蒙冤?” “我···”章盈嗫嚅,最后道:“我自是相信父亲,只是凡事都有万一,真相如何并非一人所言,还需有真凭实据。” 宋长晏只是道:“二嫂所言极是。” 等他喝完药,章盈便打算离开。 宋长晏叫住她:“二嫂留步,我还有样东西送给你。” 章盈:“什么东西?” 宋长晏起身,徐步走向里间,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回到桌前。宽大的衣袖遮掩下,章盈看不出他拿的什么。 他缓缓抬起手,衣袖一点点沿着手臂滑落,直至最终露出他宽大的手掌。 章盈呼吸停滞,浑身血液凝结了一般,彻骨的寒意爬上脊背。她听到自己颤抖着嗓音问:“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手心躺着的,是她大婚之夜遗失的那支赤金花簪。 可这个簪子,不是被那恶徒拿走了吗? 第33章 第 33 章 “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章盈又问道。她霎时变了脸色, 望向宋长晏的眼神也不复柔和,如同温顺的羔羊面对豺狼那般,带有聊胜于无的戒备。 宋长晏神情收敛, 看了一眼手中的簪子,疑惑地问她:“怎么了, 二嫂?” 章盈没有回复, 只是问他:“这只簪子, 你如何得到的?” 这个赤金花簪是章盈母亲的陪嫁,做工精巧别致,她绝不会认错, 整个上京城也找不出第二支一模一样的。 宋长晏这时也瞧出她的不对劲, 正色解释道:“是今日三哥送来的。” 他转身从里间取出一个木匣子, 从外形看来,正是下午宋允默的管事送进屋那个。 宋长晏兀自道:“年初三哥私下里托我办了些事,他说事成后旁人给他送了不少东西, 便挑了些给我, 算作答谢。只是他送来那些实在太过贵重,我只让谭齐收下了这一盒。” 边说他边打开木匣, 里头金银珠玉, 稀贵异常。 “这枚簪子也就在其中。”宋长晏抬起手,将花簪显露在章盈眼底, “二嫂认得它?” 章盈伸手接过簪子, 冰冷的簪体被他握了那么一会儿,已是微微温热。她端量上头的花式良久, 开口道:“这是我的簪子。” 宋长晏讶然, 随即道:“会不会是从同一家买的,因此样式相似, 二嫂认错了?” 章盈不以为然道:“我出嫁那日便是戴着这支簪子,不会认错。” “那后来,”宋长晏迟疑地问她,“后来二嫂是弄丢了?” 章盈抿唇不语,俄尔冷声道:“不是丢了,是被那人拿去了。” 她虽没有明说,但从她的神态语气中,宋长晏自是知悉她指的是谁。他忖思片刻,猜测道:“也许这是别人送给三哥的,他也不知情。” 毕竟他们是手足,他为哥哥辩护几分也属常情。沉吟许久,章盈不多做说服之言,淡淡地说了声:“或许吧。” 联想到宋允默除夕夜受伤之事,章盈对他的怀疑此时已达顶峰。她不信会有如此巧合之事,簪子是在府里丢的,怎会流落在外一圈,又回到他手上。 宋允默本就傲慢轻浮,对她更是口无遮拦,他能做出那等龌龊无耻之事,也不足为奇。 她口气波澜不惊,眼底的厌恶却不加掩饰,身形一动便要离开。 宋长晏忙挡在她前面,道:“我不是不信二嫂,不过这种事要讲究证据确凿。仅凭这些,三哥若是咬死不承认,我们也无可奈何,反倒牵连二嫂你的名声。” “我没有怪你。”章盈摇头道:“我只是心里很乱,想要回去想一想。” 章盈从未经历过这些,眼下不免有些失措。从前心里没着落时,她首先想到的便是母亲和郑嬷嬷,希望她们能给自己出主意。 可这次回宋家时,她将郑嬷嬷留在了章府照料母亲,眼下两人都不在,她只得自己思虑下一步该如何。 宋长晏轻声道:“二嫂若是信得过我,由我来帮你。东西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我让谭齐去查送礼给三哥的人。若他送了,便查他从何得到这支簪子;若他没送,我绝不会偏袒三哥。” 院里静悄悄的,他的话伴随着春夜的虫鸣,使人安心平静。 章盈抬头看着他,“可他是你的哥哥。” 他真的能狠下心,反过来帮自己吗? 宋长晏道:“无论对方是谁,我始终会向着你。” 在两人初相识时,章盈听到这话必然会问他,为何会对自己这么好。而此时,她却不敢问了,她怕自己心中会出现期许的答复。 她逃避似的收回视线,道:“五弟,这段时日打搅你了。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况且刺客已经抓住,明日我想回清安院去。” 宋长晏神色一动,随即应道:“好。” *** 夜里多思,章盈睡得不安稳,翌日一大清早便起来了。 天气渐暖,她一袭薄春衫,这个时辰出房门也不觉得冷。用过早膳,她与碧桃在院里赏一树盛放的梨花,边等宋长晏起来,与他说一声便回去。 正沉浸其中,身后倏地响起低沉的嗓音:“二嫂若是喜欢,折几枝回去,插在花瓶里,还能观看几日。” 章盈转过身,头顶肩上还落有几片花瓣,“折下来也活不了多久,多可惜。” 宋长晏负手站在两步远,淡笑道:“有花堪折,错过这场,便要再等一年去了。” 章盈道:“我以为五弟会喜欢任其自然,而非强求。” 宋长晏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梨花,继而又转过目光对她道:“寻常之物自然不会,可如若真心想要,强求又何妨,总比眼睁睁错过要好。” 章盈叹道:“世间万物,总有些是强求不得的,不如顺天应命。” 宋长晏笑了笑,未与她多做争论,只道:“事在人为。” 说完,他双手置于身前,手中拿的正是章盈亲手做的那副护腕。 “躺了这么久,功夫都荒废了,今日正好试试二嫂这副护腕。”他边单手戴护腕,边对谭齐吩咐道,“去拿弓箭来。” 护腕的绑带繁琐,他一只手不便,穿戴齐整后,谭齐也将弓箭呈了上来。 宋长晏退开几步,挺身直立,拈弓搭箭。他对谭齐使了个眼色,谭齐会意地走到院子的另一头,往空中抛出一枚果子。 拳头大小的果子划出一条线,不待章盈看清它的位置,便听到“嗖”的一声,弓弦上的箭已经射了出去,霎时落在了房梁上,箭身贯穿果心。 接下来谭齐又扔了几个,宋长晏箭无虚发。 章盈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箭法,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箭筒中的箭用完,宋长晏才放下弓,反是称扬章盈:“二嫂的手艺极好,戴上去很顺手。” 章盈脸上露出笑意:“五弟箭术超群,戴什么都会顺手。” 宋长晏道:“其实射箭很简单,最重要的是认准目标,出手时绝不能犹豫。有时想来,也和做人差不多。” 章盈听完,顿时觉得昨夜缠绕自己那些困惑有了答案。 五弟说得对,她一直受家族牵绊,遇事总会瞻前顾后。就如宋衡之事,她那时想的是不愿再回宋家,可受父亲一番斥责,长姐一席劝说,她便开始动摇。 这次如果查出宋允默是那恶徒,她会不会最后也忍气吞声,大事化小,最后继续做宋家的二奶奶。 思及从前被侮辱的种种,她猛地摒却了这个念头。她是章家之女,肩负章氏一族的前程,可她也是一个人,理应活得有尊严。 许是射箭使了不少劲,解脱护腕时宋长晏便有些吃力。 章盈担心他的伤,出声道:“让旁人帮你吧。” 她刚要喊动谭齐,却见他已经爬上了房梁,正拔插在上面的箭。 宋长晏无奈笑道:“那只有麻烦二嫂了。” 不过是件小事,章盈总不好推辞,伸出手替他解护腕的带子。 细带缠得紧,她不得不凑近一些,低下头仔细动作。远远看去,两人身影叠合,亲昵得如同一对寻常夫妻。 周家六姑娘被下人引着进院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那位俊逸儒雅的宋大人,面带笑意低头看着身前专注的女子。 带路的小厮见状道:“周六姑娘,那是我们府上的二奶奶,前头遭遇刺客,这才在五爷院里短住了几日。” 周妍压下心底的不自在,点点头道:“二奶奶我认识的。” 他们隔得远,等进去时,章盈已经解下护腕回屋了。 宋长晏将护腕拿在手里,缓步朝周妍走去,“周姑娘,许久不见。” 他脸上仍是和煦的笑,但周妍却隐隐觉得与她刚才所见到的不一样,多了。她忽地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旋即又被自己否决,他们是叔嫂,怎会是她想的那样呢。 周妍略施一礼,唤了声:“宋大人。” 她从跟着的丫鬟手里接过一个盒子,然后道:“听闻宋大人伤重,家父担忧,便托我送来一只上好的人参,给大人找补身子。” 宋长晏挥手让谭齐收下,口中道谢:“周将军有心,长晏感激不尽。” “应当的,宋大人不必客气。” 周妍目光无意掠过他的手,开口道:“之前宋大人在我家坏了一副护腕,我闲来无事便照着做了一副,转托二夫人相送,不知大人戴着可合适。” 宋长晏面色歉然,道:“多谢周姑娘一番心意,只是我已经有了,不方便再收下一副,我会让二嫂将那副还给姑娘。” “多留一副也不碍事的。”周妍看着他手中护腕细细的针脚,低声道:“还是说,这是别家姑娘送给大人的···” 宋长晏手里上紧了紧,没有回答,而是道:“周将军的心意我收下了,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他这话,便是不留她的意思了。 周妍收整神情,“那我便不打扰宋大人,先告辞了。” 宋长晏笑着颔首,扬声叫来谭齐,“送周姑娘回府。” 第34章 第 34 章 章盈午后便回了清安院。 宋长晏站在院外目送她离去后, 还未来得及回屋,便看见另一头有人前来。待人走近,他略为讶异道:“三哥, 你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 宋允默笑着行至他身侧,揽着他的肩往里走, “来, 五弟, 咱们进去说。” 迈入庭院,他左右瞧了一眼,随口问了一嘴:“听说二嫂住在你这儿, 怎么不见她?” 宋长晏回道:“二嫂今日已经回二哥院里了。” “哦。”宋允默应了一声, 眼里透出些许深意, 若有所指地低声问他:“五弟,老实说,你与二嫂如今到哪一步了?” 宋长晏不明所以道:“三哥这是何意?” 宋允默挑眉, 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 “你为二嫂挨了一剑,又让她在你院里住了这么多天, 你可别说全是为了死去的二哥。” 宋长晏听后不做多言, 只是道:“我与二嫂清白,三哥说笑了。” 他这轻飘飘的一句, 更是坐实了宋允默心中的猜测, 他那二嫂如花似玉,哪个正常男子见了不起心思。也就是他没那份哄人的耐性, 否则哪轮得到五弟捡这个便宜。 “嗐, 这又没旁人,你与我实话实说便是。你与二哥交好, 他死了,你代为照顾二嫂,不是情理之中么。” 宋长晏笑而不语,引他坐下后,开门见山问道:“不知三哥前来所为何事?” 宋允默少有来他院中,前番他受伤时也只是派人代为探望,此时面子上难免有些过意不去,讪笑一声道:“前阵子在外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出空来看望五弟,为兄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昨日送来那些东西,五弟可还喜欢?” 宋长晏道:“三哥言重,自是正事要紧,我怎会怪你。至于那些东西···委实过于贵重,待会还请三哥收回。” “诶,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宋允默一摆手,对这个温顺懂事的五弟十分满意。他斟酌措辞,接着道:“这全是外头那些人给我的谢礼,上次幸而有五弟暗中相助,我们才能顺利买下京郊的千亩良田,和城里百十家铺子。那些公子哥都上赶着要来谢我呢。” 低价买入,再高价卖出或租赁,银钱便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入他们口袋中,这可比困在书房读死书要有意思得多。 宋长晏问他:“公职不便,二哥没有对他们提及我吧?” 宋允默道:“那是自然,五弟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 这样撑面子的好事,他又怎会把功劳让给别人。 宋长晏笑了笑,“那就好。” 顿了顿,宋允默开口将下人全都退了出去,问道:“五弟,听说你与吏部尚书唐大人相熟?” “谈不上熟识,有几分交情罢了。” 宋允默压低嗓子:“现淮南盐运使一职空缺,不知可有定下何人任职?” 自古盐运使便是肥差,十足能搜刮民脂民膏的职位,更遑论是淮南这样富庶的地方。 宋长晏心底了然,面上不显道:“这等机密之事,我怎会知道,不过先前听唐大人提过一句,似乎是还未定下。” 宋允默试探着问他:“既未定下,那五弟可否为我牵线?我想引荐一人。我有一好友,久居闲职,正想离京出去历练历练,托我打听打听是否有门路。事成后,他定当厚谢。” 宋长晏知道宋允默蠢,却没想到他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强买强卖不说,人心不足,还生起了买官,左右朝廷用人的心思。 既然他要自寻死路,他便成全他,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既是三哥的好友,那我定会出力。不过厚谢就不必了,都是一家人,三哥代我收下便是。” 他说完走进内间,须臾拿着一张纸出来,“唐大人有一亲信,这是他的住所。” 宋允默乐见于此,收下纸言谢:“五弟,你这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他拍了拍宋长晏的肩膀,“往后我当了世子,再加上你在朝中的地位,宋家有你我,何愁不会腾达?” 宋长晏笑道:“我有什么能耐,全靠三哥。” 拿到东西,宋允默心满意足地离去。 路上,随行的管事忍不住问道:“三爷,这事会不会太过冒险了?” 宋允默满不在乎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畏畏缩缩的,怎能成大事。” 管事警醒道:“小的只是觉得,您这样信任五爷,若他有意与您争夺世子之位,您会落了下风。” 宋允默嗤笑:“你说老四有几分威胁我倒相信,老五?他绝无可能。” 管事:“为何?” 四爷在宋府几乎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反观五爷,仕途得意,若非庶出,恐怕早就被立为世子了。 宋允默心中悠然,“我爹就是再糊涂,总不会把这么大的家业留给外人吧?” *** 阔别数日,再回清安院章盈总觉得有些不适。 一想到院中的一草一木都与宋衡有关,她便心生烦闷,多数时候是待在屋里看书解闷,耐心等待着五弟查明发簪之事。 如此过了三日,夜里,总算有了动静。 章盈换好寝衣,正要入睡时,碧桃匆忙地进屋通禀:“娘子,五爷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清安院大部分人都被换走,章盈不便声张,随意地披了件衣裳,吩咐碧桃将他悄悄带进来就是。 宋长晏一袭深色衣衫,避着人进屋后,不待开口,院外瞬时响起不小的动静。 章盈心下一惊,提声问守在门口的碧桃:“碧桃,怎么了?” 碧桃忽地推开门,看着两人惊惶道:“娘子,不好了,夫人身边的孙嬷嬷带着不少人来咱们这儿了!” 主院的人怎么来了? 说话时,一行人已到了廊下,杂乱的脚步声清晰入耳。 章盈望向宋长晏,不免慌乱。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不合规矩,何况李氏对五弟还多有不满。恶徒之事尚未有定论,若是被她知道两人私会,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窗口朝着院内,眼下让他离开也来不及了,章盈稳住心神,对碧桃道:“你去门口看着。” 碧桃出去,孙嬷嬷正巧到了屋前。她端起大丫鬟的气势,道:“我家娘子已经睡下了,孙嬷嬷有事明日再来吧。” 孙嬷嬷看也不看她,朝着屋内语带讥讽道:“我瞧二奶奶屋里的灯都还亮着,想来还没睡熟。夫人听闻清安院有杂人闯入,特意差我来查看,以免又是什么刺客伤了二奶奶。” “你!”碧桃气急,骂道:“你一个奴才,难不成还要欺到主子头上!” 孙嬷嬷正色道:“国公府的主子只有两人,公爷和夫人。” 说罢,她便要硬要往里闯,碧桃竭力拦住她,“你算什么东西?还要硬闯不成!” 孙嬷嬷示意两个丫鬟制住碧桃,啐了她一嘴便推门而入。 屋内宽敞静谧,明黄的烛光照满一室。 章盈身着寝衣款款从里间走出,面露不悦道:“孙嬷嬷可看清了,我这屋里是否有旁人?” 第35章 第 35 章 孙嬷嬷精明的目光在屋里扫视一圈, 视线所及之处均无异状。 屋子的出口处她都派人守着,不见有人出去。她心中纳罕,难道是报信的小厮瞎说的? 她故作歉意道:“二奶奶息怒, 如今您在国公府,夫人自然是时刻记挂着您。方才有下人来报, 说是看见一男子潜入清安院, 夫人放心不下, 这才派老奴前来查看。” 她一番说辞老道圆滑,但语气却是藏不住的傲慢,全然没有奴才对主子的尊敬。 章盈冷脸道:“多谢母亲挂怀, 孙嬷嬷看过, 可以回去复命了。” 她面不改色, 孙嬷嬷拿不准她是否强作镇静,也不敢彻底开罪她,继续道:“还请二奶奶换身衣裳, 与我一同去趟主院。” 章盈疑惑地问:“我去做什么?” 孙嬷嬷不明说, 只道:“二奶奶去了便知。” 章盈神情一滞,看来她此行并不完全是为了搜人, 更是为了带她回主院去问话吧。碧桃被她们困在外面, 她再无其他帮手,只怕是不去不行了。 这样也好, 有些事, 今晚或许就该有个了结。 “你先出去,让碧桃进来为我更衣。” 孙嬷嬷不为所动, 瞥了一眼里间后道:“我来服侍二奶奶吧。” 章盈道:“我自家带来的人, 难道我还不能使唤?” 孙嬷嬷皮笑肉不笑,“二奶奶哪里的话, 您既然嫁过来了,自然就是宋府的人,哪还分什么彼此?” 看来她还是打消搜查的心思。章盈懒得与她多费唇舌,径自往里走。 孙嬷嬷跟上,一边走,一边细致地将周围瞧了个遍,的确是没人。 屋里能藏人的地方拢共就这么几处,她最后紧盯着衣柜,迈开双腿走过去,“我给二奶奶拿身衣裳。” 话落,她一手拉着一扇门栓,猛地打开了柜门。 里头衣物归置整齐,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孙嬷嬷警惕的神情换为失望,随意在取出几件衣裳,走到屏风前,往上头一搭。 章盈站在一旁,面色从容地看着她,直到她走出屏风后,屏住的一口气才缓缓呼出。 孙嬷嬷走出几步远,背对着屏风,“二奶奶更衣吧。” 方才说的不过是借口,她是主院夫人的嬷嬷,怎会真去伺候别的主子。 章盈抿唇进去,趁她不注意之时,迅速地抬头看了一眼房梁。 宽厚的楠木上,不可察觉地隐匿着一人。 章盈这一眼既是担忧,也含困窘。 更衣之处就在五弟眼下,他只消一低头,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四目相对,宋长晏飞快地偏过头,别开了视线。 孙嬷嬷眼神频频打量,章盈不愿再耽搁时间,狠下心解开了衣带。 寂静的屋内,衣料细微的摩擦声传入了宋长晏耳中,他移开的目光最终还是垂下。 幼时学画,先生曾给他们看过一副名家所作的水墨山梅图,笔精墨妙,让人如临其境。可与眼前的一幕相比,当年那股惊艳,顿时黯然失色。 青丝如墨散,渲染于莹白的纸上,勾勒出峰峦起伏。而那片单薄的红色绸缎,正似遍开的梅林。 只是风雪无情,很快便将景色都覆盖了去。 他屏声敛息,不动声色地又将头转过去。 章盈匆忙换好衣裳后,一扔寝衣,抬脚便往外走。 “孙嬷嬷,走吧。” 被外面的夜风那么一吹,章盈发烫的脸才得以缓解。 一路无言,穿过后院,章盈看清站在主院门口的人,不禁一滞。 孙嬷嬷亦是讶异,依照她的猜测,适才清安院若真有人,极有可能就是这位与二奶奶关系非比寻常的五爷。他既现身在此,想来刚刚屋里的确干净。她开口问道:“五爷,不知你深夜来主院有何事?” 宋长晏气息不稳,显然是一路快跑,才在她们之前抵达。 他不疾不徐道:“听说母亲有急事询问二嫂,我特意来看看。” 因夫人的关系,孙嬷嬷对他一向不算客气,语气不善道:“这就不劳五爷费心了,五爷请回吧。” 宋长晏在府中是出了名的好性子,面对主院的人更是如此,可此时,他冷了脸色,出言道:“接二嫂回来时我曾答应过章大人,不再叫她在宋府受一点委屈,自然要过问。” 孙嬷嬷讥讽道:“五爷也说了,这是二奶奶,我想还轮不到五爷来上心。” 宋长晏神色冷漠看着孙嬷嬷,“在宋府,何时由你做主了。” 他一袭深色衣衫,说这话时,浑然不同于白日里不受重视的宋五郎,仿若一尊煞神,下一刻便会要人性命。 孙嬷嬷被他看得心里发怵,丢下一句“五爷请便”,随即绕过他往主院里走。 章盈不安地望了他一眼,也抬脚跟上。路过他身前时,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放心,有我。” *** 夜深人静,主院前厅灯火通明。 李氏坐在正上方,长媳庞氏规矩地在一侧站着,屋里的架势犹如审讯犯人一般。 章盈倏地想到新婚后一日,也是在这间屋里,五弟遭受李氏盘问的情形。她脊背挺直,道:“不知母亲叫我来所为何事?” 李氏略过她,对她身后的宋长晏道:“你来做什么?” 宋长晏依旧那套说辞。 李氏不屑道:“我儿之妻,与你何干?” 宋长晏道:“母亲此言差矣,我与二哥兄友弟恭,照料二嫂不过是情理之中。” 这话触了李氏的逆鳞,她哂笑道:“照料?我看不止吧,你存了什么心思,还真当我不知道?” 不待宋长晏回话,国公爷已然出现在了门口:“大半夜的,又在闹什么!” 他沉着脸踏进屋,“应付完外面的事还不够,回来也没个清净。” 闹到这一步,此事注定不会轻易平息。 李氏开口让屋里的下人都出去,只留下几个亲近的。 宋晋远按着眉头,疲倦问道:“说罢,又是什么事?” 李氏重新看向章盈,端正脸色开口问她:“我问你,除夕之夜,你是否幽会男子?” 至此,章盈在清安院所受的难堪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她想,无论今夜结果如何,她与宋家往后都再无关系了。 第36章 第 36 章 高门大户最为看重的便是名声, 李氏话音落下,前厅中鸦雀无声。 屋内众人神情迥异,各怀心思。章盈面色隐怒地站在原地, 面对李氏审视的目光,不避不躲, 仿佛遭受质问的人不是她。 沉默须臾, 国公爷率先开口:“在胡说些什么!” 这句叱责是对妻子李氏说的。 李氏冲孙嬷嬷使了个眼色, “孙嬷嬷,你来说。” 孙嬷嬷应了一声“是”,而后走上前低头回话:“回禀公爷, 今日老奴出府采买时, 发现后门有一小厮鬼鬼祟祟的, 似是想趁人不备溜出去。老奴当即让人将他拿下,细问之下,才知这人叫冯贵, 是清安院的人。” 孙嬷嬷顿了一口气, 接着道:“老奴不过多问了冯贵几句,他便神色慌乱, 嘴里嘀咕着‘什么都不知道’‘饶命’这样的话, 言行甚是古怪。原以为不过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厮,偷了东西想逃, 没想到带回来一问, 他竟说了件与二奶奶有关的事。他说,说二奶奶···” 话已至此, 再结合李氏最初的诘问, 对宋长晏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那位小厮所说的事章盈心中便有了数。 那晚脱险后, 她确是被五弟抱回了院中,虽然是以崴了脚为由头,但毕竟是假伤,难保不会被人瞧出端倪。冯贵既是清安院的下人,如若多长了个心眼,觉察到其中蹊跷也不足为奇。 她只觉得奇怪,若要指认这事,为何会到现在才开口? 万千思绪掠过,她脑中不停盘算着说辞对策。她在宋府不会久留,但五弟却是宋家人,牵涉叔嫂不伦的丑事,往后他在宋府如何立足。 她攥紧了掌心,忽地眼尾余光看到身旁的人一动。 宋长晏出声打断了孙嬷嬷:“父亲,府里下人诸多,未必个个都言之为实。我想不如今夜到此为止,等下来将事情探明,以免伤了一家的和气,也叫二嫂寒心。” 宋晋远闻言不置可否,似在考虑他的话。 李氏见他有意拖延,不悦道:“宋长晏,你究竟是怕伤了和气,还是想拖延时间?” “够了!”宋晋远拂袖坐下,烦闷指着孙嬷嬷道:“把人带上来,我亲自问。” 孙嬷嬷忙不迭地应下,腿脚麻利地出门,未过多时便将冯贵带回了屋。 从前清安院的人手多是郑嬷嬷掌管,章盈看了他一眼,仔细回想,才记起他是大嫂最初送来的人。郑嬷嬷曾提醒她要谨防大嫂,难道这是大嫂安排的? 宋晋远问道:“你叫冯贵?为何要离府?” 冯贵跪在地上哆嗦一下,回道:“回公爷,小的不敢。” 宋晋远没了耐心,沉声呵斥一句,冯贵便伏下身恐慌道:“小的···小的是担心丢了性命,逼不得已。” “为何有人要你性命?” 冯贵道:“小的看见了不该看的事,恐遭人杀人灭口。” 李氏插嘴道:“你且大胆地说除夕那夜看见的事,公爷会给你做主。” 冯贵瞟了李氏一眼,道:“除夕夜晚上,小的看见五爷,五爷抱着二奶奶回的院。” 言毕,一双双眼睛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章盈身上。 屋中一时静得只听得见间或的呼吸声。 宋晋远道:“我没记错的话,那晚二奶奶崴了脚,五爷出手相帮也是常理。” 李氏嗤笑一声,“公爷别急,冯贵还知道些其他的呢,继续说。” “是。”冯贵跟着道:“二奶奶当夜,其实并未受伤。” 假意受伤,还由人抱着回去,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见宋晋远听后忍着没发话,李氏撩起眼皮看着宋长晏,斥道:“你这个亵渎兄妻的畜生,还不跪下!” 这一次,宋长晏不再如以往顺从,挺拓的身躯纹丝不动,“儿子与二嫂清清白白,不曾逾矩。那一夜,二嫂确是受惊,一人无法回去,我不得已才送她。” 李氏道:“有人亲眼所见,你还要狡辩。章盈一嫁入门,你便与她多有来往,前几日更是借刺客的名头住在了一院。你说清白,谁信?” 到了这一步,章盈再不能无动于衷,“五弟所言属实,母亲有话问我就是,何必迁怒于他。” “你是章家人,我开罪不起。”李氏转头,对宋晋远道:“公爷做主吧。” 听到这,宋晋远已是将信将疑。事情若属实,他自是不能坐视不管,可但凡存有一丝疑云,他也不敢轻易冤枉了章盈。 忖量少时,他问冯贵:“你说二奶奶那夜没受伤,你是如何知晓的?” 冯贵深吸一口气:“因为,因为是小的在后花园亲眼所见。” 李氏微微诧异,冯贵先前只说了清安院的事,不曾提及后花园。 章盈惊讶地偏头看向冯贵,他当时在后花园,那他是否看见了那名恶徒? 宋晋远:“你看见了什么?” 冯贵浑身抖得更厉害了,偷觑了李氏一眼,忙低下头:“小的不敢说。” 宋晋远怒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若再吞吞吐吐,立即拉下去杖打五十!” 冯贵额头几乎磕在地板上,“公爷夫人饶命,是,是三爷!” 眼见儿子被提起,李氏霎时站起身,“你胡说什么!” 章盈也凝神问他:“什么是三爷?那晚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冯贵趴着道:“那晚小的回家探望了父母一眼,归府后途径后花园时,隐约中听到有人呼救。我上前查看,发现二奶奶被人强迫地压在假山上,我原想出手帮忙,可发现那人竟是三爷,便不敢了。” 李氏怒叱:“信口胡言!夜里后花园那么暗,你是怎么认出是三爷的?” 冯贵道:“小的不敢撒谎。我本来还有些不确定,可后来二奶奶拼命挣脱,我看见那人捂着手臂走出来,到了灯下,他确确实实是三爷。三爷也发现了我,还警告我不许说出去,否则就要我的小命。” 听他说得如此详尽,章盈确信,他的确是看见了。 “回到清安院后,我才看到五爷护送着二奶奶回来,二奶奶也因此装病不见人。直到昨日,三爷听闻二奶奶又回了清安院居住,私下里命人找上我,要我帮他打点,说,说他今夜要来院中。我实在是害怕,才想着逃出府,望公爷明鉴。” 他后面的一席话,瞬时扭转了局面,使宋允默成了众矢之的。 章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真相竟是在这样的场合揭露。即便早有猜想,听他说完,那些时刻的痛苦、愤怒依旧清晰。她面色平静地望向李氏:“公爷,夫人,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李氏眼神锋锐,厉声逼问冯贵:“怎么可能!定是有人串通你,让你这么说的!你说,是谁?” 坐着的宋晋远则是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除夕那夜我用簪子刺伤了他,而宋允默那夜恰巧手臂也受了伤。”章盈从袖中拿出一支簪子,“还有,新婚之夜宋允默也曾来过婚房,这支花簪便是他当时带走的,前几日也是从他手中发现。人证物证俱在,公爷和夫人还不肯信吗?” 李氏道:“这些事你为何从前不说?” 章盈自嘲地笑了笑,“同为女子,夫人又以为我从前为何不说呢?” 李氏只会比她更清楚。 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晋远总算开口,道:“这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敢问公爷,是何交代?”章盈直视他,随即对李氏道:“我记得宋衡死后,尚未有任何证据,夫人仅凭个人猜测,便要将五弟送交官府。如今证据确凿,我不求别的,只希望夫人能一视同仁。” 她的意思明了,李氏顷刻变了脸色。 宋长晏不自觉地侧过头,只见章盈神态坚定,眸光决然。 宋晋远道:“老二媳妇,你非要如此吗?” 章盈摇摇头,“公爷,这门亲事缘尽于此,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宋家的媳妇。” 宋晋远错愕不已,闭口无言。 屋中僵持少顷,主院的管事慌手慌脚地推门进了屋。 宋晋远正要训斥,便听他言语惶急道:“公爷,不好了!” 宋晋远一头还没烦过,拧着眉道:“怎么了?” “是,是三爷,他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什么!” 牵扯上刑部,定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宋晋远顾不得其他,起身快步往外走,李氏反应过来,也迅疾地跟上。 俄而,前厅里就只剩下寥寥几人。 一直不做声的庞氏对章盈微一颔首,看了宋长晏一眼后便也离去了。 章盈低头对着手里的簪子出了一会儿神,随即轻声道:“五弟,我也要走了。” 宋长晏问道:“二嫂是要回章府?” 章盈点头,“嗯。” 宋长晏垂眸看着她,“我陪你回去。” 章盈没有回绝,私心里,她也希望两人能再走一程,那些感愧与谢忱,再不说以后或许都没有机会了。 外面刮起了风,章盈走出屋后,立刻便感到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滑过。她以为是泪,抬手一摸,却发觉眼底干净,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哭。 宋长晏伸出手,接下一滴雨,“快下雨了,我们快些走吧。” 章盈道:“好。” 回去,还有一番风雨等着她,不过她却不再害怕面对了。 *** 马车驶到章家门前,章盈下车,见宋长晏也跟着下了马。 他道:“二嫂一言,未必能概述全貌,由我一起吧。” 章盈抬头看着他,启唇道:“不必了,五弟,你送我至此,我已经很感激。” 宋长晏听着她犹如道别的话语,神情黯淡了下来,颓然笑了笑,“二嫂客气了。” 夜风袭来,撩起两人的衣袍,章盈拢了拢鬓边的散发,道:“在宋府这半年,五弟你不知道帮了我多少,道谢的话我也说过太多,今日还是要多说一句,谢谢你。” 宋长晏道:“都是应当的,二嫂不必言谢。” 章盈摇了摇头,“我只帮过你那一次,可你三翻四次舍身相救···” 她还想说些什么,宋长晏出言:“二嫂这是在与我诀别么?” 章盈一怔,继而道:“怎、怎会,往后或许还会有重逢之日的。” 宋长晏直直地凝视她,“二嫂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还会重逢?他们同在上京,便是再难,也总会遇着,除非··· 章盈强扯出一个笑:“之后,我打算去扬州寻我的姨母。” 上京太过繁华,同时也有太多闲言碎语。她如此决绝地与宋家断开,即便回了章家,也未必能过得舒心,倒不如离得远远地,重新开始。 宋长晏抿唇不语。 章盈被他灼灼的目光刺了一下,移开视线道:“五弟,你如今也是身居高位,若是在宋府过得不如意,早些成家搬出来也好。” 她并非有意调唆,但在亲眼见过宋府人如何冷淡待他过后,她心底是希望有人能够真意待他的。 “是么。”宋长晏盯着她闪躲的眼,“可二嫂已回绝了周姑娘,还有哪家姑娘愿意嫁我。” 那分明是他让自己拒绝的。章盈心中辩驳,嘴上道:“五弟品貌端正,不必担心,上京城中还有大把的姑娘等着嫁你。” 宋长晏注视她良久,“二嫂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章盈犹豫一瞬,随后轻轻点头:“希望五弟你前程似锦,万事遂心。” 与此同时,府门响动,章家的下人开了门。 章盈对他行了一礼,不做停留地进了府。 身后那道厚重的大门合上,她的心也跟着“砰”地一声,若有所失。 收整思绪,她带着碧桃往主院去。 碧桃跟上她的步子,“娘子,慢些,夜里黑,当心摔了。” 章盈遽然停顿,转身对碧桃道:“要下雨了,你给五爷拿些雨具,免得他淋着了。” 碧桃应道:“好。” 等碧桃离去后,章盈回头又看了一眼门的方向,接着头也不回地往主院走。 夜已深了,她原本打算如果父亲母亲已经睡下便明早再过来,可没想到书房的灯还亮着。 章泉听到开门声,看清进屋的人后,皱着眉不快道:“怎么又回来了?” 章盈唤了一声“父亲”,问道:“母亲已经睡下了吗?” “嗯,她身子还未大好,每日都睡得早。”章泉说罢放下手中的书函,又问了她一句:“大晚上的,你怎么回来了?” 章盈回道:“这是女儿的家,女儿就回来了。” 章泉沉声道:“究竟是怎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屋外响起了淅沥的雨声,章盈才说完最后一字。 此情此景,她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哥哥总欺负她。有一次也是这么个下雨天,哥哥将她的糖人抢去吃了,她一个人坐在廊下哭。适逢父亲下值回家,见状将她一手抱起,耐心地哄她。 父亲一向严厉,这少有的温情便刻在了她心中,像那颗糖人的味道一样,经久不去。 韶光荏苒,她看着眼前威严的父亲,忽而又觉得那股味道似乎很久远了。 章泉沉吟多时,不轻不重地指责道:“这宋晋远未免太不像话,是如何管教子女的,险些犯下大错。” 末了,他妥协一般地对章盈道:“这样,你先在家暂住几日,我同他交涉几句,保证再不叫你受委屈。” 留她在家暂住几日,仿佛就是他心中最佳的应对方式。缓解女儿的怒气,然后不痛不痒地申斥对方几句,再送她回去,最后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么。 只是这样浑浑噩噩,为了所谓的颜面委曲求全的日子,她再也不愿过下去了。 章盈道:“不,我不回去了。” 章泉只当她是闹孩子脾气,如同上次回来那样,最后住了几日不也回宋家去了么。她不懂事,他便多教导几次:“不要任性,如今我手上忙,等闲下来便处理这事。” “父亲在忙什么?荣家的案子?”章盈问他。 章泉猛然正色,“你怎么知道?”他转念一想,问道:“是宋五郎对你提起的?他可还说起其他?” 章盈怅然道:“父亲对这件案子似乎都比对我要上心。” 章泉陡然冷了脸色,“章盈,你如今怎么说话做事越发没分寸!” “何谓分寸?”章盈问道,“只有对父亲事事言听计从才叫分寸?” “婚姻大事,父母之言,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道理。” “所以父亲就全然不顾女儿的想法,全凭一己私欲,便决定了女儿的一生?长姐性格敏慧,你就将她送入宫,由她博取皇恩,再将我嫁给权势之家,拉拢朝中势力。你所说的父母之言,不过都是你稳固手中权力方式罢了。将来阿瑾长大,你又要将她嫁给谁?” “住嘴!”章泉恼羞成怒,一挥手扫落了桌上的砚台笔架,在地上砸出一阵响。他愤怒地走出书案,到章盈面前,训诫般的语气道:“你生在章家,享尽荣华富贵,亲事便理应如此,否则你以为这泼天的富贵又是从何而来?” 章盈道:“若是这样,我宁可不生在章家。” 章泉面露寒色,“你说什么?” 章盈一字一句道:“我说,我宁可不做你的女儿。” “啪”的一声清响,章盈左颊火辣辣地发痛,清晰的指印立时浮现。 章泉怒不可遏地指着她,“你是得了什么疯病!” 从小到大,章盈便是所有孩子中最听话那个,像极了她的母亲。章泉十分满意,女子不可建功立业,在这后宅之中,懂事听话便足够了。 可出嫁不过半载,她却像变了一人。章家之女,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身份,她竟说不愿。 章盈的泪几乎是立时溢满眼眶,但她却并不想哭,她只觉得失望,同时又豁然洞彻。 这一巴掌彻底将她打醒了。 章泉抑制怒气,不容置喙道:“你先回房,五日后回宋家去。” 章盈淌着泪摇了摇头,固执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好,好,好。”章泉连说了几声好,果断道:“你若真不想回去,也别留在章家,我章泉没你这样的女儿。” 章盈半晌没说话,就在章泉以为她要认错时,她开口应下,“好。” 章泉怔愣地看着她,没料到她当真会答应。她一娇养长大的弱女子,失了显赫的家族庇佑,当真以为日子会好过吗? 章盈迎着他的目光,道:“这一桩婚事,权当还报父亲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我与章家再无关系。” *** 走出书房时,雨势渐大。 碧桃站在门口,眼里包着泪,咬着唇才没哭出来。 方才书房里的话,她都听见了。老爷怎会这么狠心,知道娘子受了委屈也不知帮她说话,还要她走。 章盈宽慰似的对她笑了笑,“走吧。” 碧桃点头,跟在她身后,沿着进来的路又往外走。值守的下人门见状不敢多问,只递来了两把伞,以便她们遮雨。 府门再次合上,瞧着滂沱的大雨,碧桃哑着嗓子问道:“娘子,咱们现在去哪儿?” 章盈撑着伞朝雨中走去,“城中应当还有客栈开着,去找一家吧,今晚只有将就一宿了。” 至于往后,她还有阿娘给她的一些嫁妆首饰,无论是去扬州或是哪儿,安身立足都并不难。 雨雾濛濛,走出一段路,章盈兀地停下,怔忡地看着立在雨中的人。 回过神后,她快步跑过去,举起伞挡在他头顶,在一片雨声中问他:“五弟,你怎么没回去?” 他浑身已经湿透,雨水沿着下颌不停往下滴落。 宋长晏垂眼望着她:“我担心,回去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伞沿的雨水浸湿了章盈的衣袖,雨声太大,他嗓音模糊,章盈有些听不清,举着的伞的手朝他凑近了些,“你先拿着,快些回府,不然···” 她余下的话音消失于一个有力的怀抱。 宋长晏双手将她环住,严丝合缝下,她身上其余的地方也都被染湿了。 章盈心如惊鼓,无处安放的手拍了拍他的肩,“五弟。” 宋长晏收紧了手,“盈盈,我不想你走。” 第37章 第 37 章 “盈盈, 我不想你走。” 章盈感受着他说话时振动的胸腔,脸颊靠在他肩头,与湿冷的衣料相贴。她脑中一片空白, 手里的伞倾斜,任由雨水淋漓。 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松动, 快要破茧而出。 隔着潇潇大雨, 碧桃愣怔地看着相拥的两人。身后就是章府大门, 若这一幕被人瞧见,后果不堪设想。她忖度片时,毅然走上前, “娘子, 五爷, 雨下大了,不如我们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章盈如梦初醒般地伸手推了推,语气较之方才多了一分强硬, “五弟!” 宋长晏通身僵滞, 随即松手放开她,湿漉的长睫垂下, 掩盖过眼中的情绪。他站直了身, 微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沉默半晌后道:“城中客栈多半已经打烊了, 二嫂随我来。” 章盈犹疑不定地站在原地。他又叫回了二嫂, 可这句熟悉的称呼,她听着还如一开始那般坦然吗? 宋长晏转身走出几步, 见章盈未跟上, 停下步子略偏过头:“二嫂离开宋府,所以也要与我断绝联系吗?” 章盈心中一紧, 出言分辩:“我没有。” 得到她的回应,宋长晏抬脚继续往前走,听到雨珠拍打在油纸伞面的声音跟随而上。 街道上阒无一人,马车披雨前行,约莫两炷香的功夫后,才停在了一座院子里。 章盈掀开车帘,立即有下人迎来搀扶撑伞。 她走下车步入游廊,避开雨水后才仔细打量了周围一眼,这像是一间私宅。 宋长晏轻车熟路地走在前头,边道:“这是北棠院,是我名下的一座宅子,有时夜里下值晚了,便会来这应付一晚。布置简陋,二嫂不要介意。” 章盈看着他身后留下的一道湿痕,道:“怎么会,能有个遮风挡雨的所在,我已经很知足了。” 北棠院不大,谈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东院厢房。 宋长晏送她到门口,止住脚步回过头,目光落在章盈脸上后,神色暗了下去。 现下灯火明亮,章盈白皙的脸上,那个刺眼的掌印一目了然。在章府发生了什么,他心下了然。他并未开口多问,而是道:“那二嫂在此安心住下,我先回去了。” 章盈不动声色地朝一旁侧过头,听他的言外之意是还要回宋府,她忍不住出声挽留:“你身上还有伤,不如也住一晚,明早再回去吧?” “不必了。”宋长晏回望她,她温婉柔和的面容上,有关切,有担忧,却独独没有情。 究竟是她心中不敢,还是根本没有。 他语气淡然道:“其他屋子还没收拾好,今晚二嫂就在我屋将就一晚吧。” 章盈哑然,揣想是自己在雨中的推拒,才让他陡然间如此客套疏远。 “二嫂早些歇息。” 宋长晏说完,对下人吩咐了几句便又回到雨中,阔步上了马车。 车身出了北棠院,他蜷握的双手才缓缓松开,心头不由得一阵烦闷。 处心积虑了这么久,任凭他百般照拂,她还是不肯以心托付,宁愿不辞千里去扬州。没了宋家,她将来或许会嫁李家张家,但因为一声“五弟”,她却不会选择他宋长晏。 他未免觉得可笑,当初他借着这个名头接近她,不曾想到头来作茧自缠,栽在了这句“五弟”身上。他不敢再与她共处一院,生怕自己不管不顾地绽露心迹,让她心生戒备,最后前功尽弃。 他告诉自己要忍,要耐心等待,就如同在宋府蛰伏的这二十余年,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驶出一段路程,谭齐在车前问道:“爷,咱们这是去华爷那?” 宋长晏道:“是。” 谭齐掉转方向,驾车进入了一道暗巷中。 后半夜,到华掌柜院中时雨已经停了。 刑部逮捕宋家三郎的动静大,华掌柜知晓宋长晏今晚会来见他,便一直在屋里喝茶等待。 宋长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在他对面坐下,“舅舅。” 华掌柜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宋府情况如何?” 宋长晏道:“宋晋远一直未归,想来是在打探消息。” 华掌柜轻笑道:“强卖良田商铺、行贿买官,人证物证都在我们手上,他打探出了又有何用?数罪并处,宋允默难逃死罪。” 宋长晏饮下茶水,“是他自作孽,怪不得旁人。” 华掌柜道:“宋家定会竭尽全力保他,或许会去恳求章泉相助。” 宋长晏蹙眉,回想到了章盈脸上的伤,语气不悦道:“章泉不会出手的。即便他不在意女儿,只要我在荣家的案子上对他施压,他怎么还敢掺和别的。宋允默是真赃实犯,他章泉又不蠢,怎还会平白引火烧身?” 华掌柜满意颔首,章泉失了宋家这股势力,对付起来就要容易得多。他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宋长晏沉吟良久,道:“章泉不出手救人,那便由我来,只要他宋晋远肯换,宋允默或许还能留一条命。除了徐侯爷、周将军,朝中还有几人可用,加上宋晋远手中的势力,翻案不难。只不过要彻底扳倒章泉,还远远不够。” 华掌柜道:“那你是想借此机会···?” “是。”宋长晏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及至茶凉,言近尾声。 华掌柜迟疑须臾,问道:“那章家那个女子,你打算如何处理?” 宋长晏转玩茶杯,“从前是怎样,就是怎样。她是我的人,自然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华掌柜妥协,只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过问。只不过你要清楚,以你的身份,她绝非良配。只可谈情,不可交心。” 宋长晏放下杯子,抿唇不语。 华掌柜道:“若想站稳脚跟,笼络朝中文武大臣必不可少,姻亲之法,尤为有效。周将军家既然有意,你不妨考虑考虑。” 宋长晏:“此事我有分寸。” 他似是不想多言,正事谈完后便起身,“舅舅如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华掌柜点点头,“早些回去歇着,你伤还未好,我这有些补药一同带回去。” 宋长晏容色略舒展,“多谢舅舅。” 第38章 第 38 章 换下身上的湿衣裳后, 碧桃又问院里的下人讨了两个水煮鸡蛋。剥去壳后,小心翼翼地往章盈微肿的脸上敷。 她尽量放轻了力道,口中低声埋怨着:“老爷未免太过狠心, 明明是宋家的不是,为何还要对娘子动气。” 她从小跟在章盈身边, 这还是第一次见她挨打, 心疼得不行。 过了最初的震惊与失望, 此时章盈倒显得平静,“他并不在意对错,只关心利弊。” 碧桃不再多言, 手里的鸡蛋凉下后, 蹲下身抬头问章盈:“娘子, 那我们当真要去扬州么?” 章盈细瞧着她没说话。 碧桃伏在她膝上,絮絮叨叨:“去了扬州,就不能时时见到夫人了, 这上京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次。” 章盈抚着她的头顶, 没有接话,反是道:“碧桃, 你跟了我那么久, 如今已是大姑娘了,该是嫁人的时候了。” 她们名义上是主仆, 但在她心中, 碧桃更像一个妹妹,纯良贴己。趁现在还有机会, 她想将她好好安置在上京, 不至于同她一样没着没落的。 碧桃眼眶当即一红,霍地抬起头, 酸着鼻头道:“娘子,你这是不要我了吗···” 章盈强笑道:“傻丫头,说什么胡话。不嫁人,难不成你要当一辈子老姑娘。” “我不嫁。”碧桃带着哭音,别过头闷闷道:“难道嫁人就会过得好么?就算是娘子你这么好的姑娘,嫁到宋家不也备尝辛苦,我不愿过那样的日子,只想能时时刻刻陪在娘子身边。” 章盈叹息道:“碧桃,这是一辈子的事,不可意气用事。” 碧桃双眼盈泪,“娘子,我知道我笨,待人处事不如郑嬷嬷,帮不了你多少。可我一直在用心学,不会拖累你,你别赶我走。” 章盈伸手为她拭去泪,“我哪里舍得赶你,除了阿娘,我就只剩下你了。” 碧桃道:“那我就永远陪着你,你别再让我嫁人了。” 她不肯应允,章盈只得作罢,由她哭了一会儿,牵着她起来。 碧桃缓过气,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章盈回道:“即便要去扬州,也没有那么快,明日我们去找个落脚处,再找机会与母亲见一面,再做商议。” 她的户籍还在宋家头上,就算宋家顺利放她走,她不能回章府,便只有独立女户,一桩桩办下来,绝非三两日就够的。这是五弟的外宅,她也不好久待,先找个住处才是要紧事。 碧桃犹豫少时,欲言又止道:“娘子,五爷对您···,五爷其实人挺好的,他若是有心,不如···” 章盈摇摇头,打断她的话,“正因为五爷人很好,所以我更不能牵累他。” 不管怎么说,他们名义上都曾是叔嫂,经不起半点闲言碎语。况且宋长晏前途大好,有的是周妍这样未出阁的姑娘相许,总不至于在她身上费神。 他对自己那么好,或许是因为兄长情谊,或许是报答她当初的救命之恩。纵使有一丝情愫,也应当发乎情,止乎礼。 *** 翌日一早,云兴霞蔚。 章盈起床后询问院里的下人宋长晏今日是否会来,下人答不知,说他平日来北棠院的次数极少,只得派人前去问个话。 等了一上午,那人才带回来消息,“回娘子的话,主子说朝中事忙,今日兴许要晚上才能来。” “好,劳烦你了。”章盈又开口问他借了一辆马车,打听何处能租赁宅院后,便带着碧桃出去了。 上京城中可供租用的院落不少,章盈暂时只打算短住,便也没过多挑剔,遇着合适的就让碧桃去问价钱。 谁知碧桃多说几句后对方便反口说不租了,一连问了几家,皆是如此。眼见天色就快暗下,碧桃气恼,拉着最后一位牙人追问:“都谈好了价格,怎说租就不租了?” 牙人支支吾吾,“这位姑娘就饶了我吧,真不能租给你们。” 碧桃不肯松手,非要他说清缘由,两人就此僵持起来。 章盈掀帘下车,叫住碧桃后开口对他道:“这位大哥,既然你不愿意租,我们也不能勉强。只是我想问问,究竟是为何不肯租给我们?” 牙人缓了脸色,压低了嗓子道:“这位娘子姓章吧?上头有人吩咐过,上京城中,近日都不能租赁屋子给姓章的姑娘,就连客栈也不许。” 章盈神情微变,随即晏然自若地问他:“敢问是哪位大人吩咐的?” 牙人缄口不言,摇了摇头道:“都是我等开罪不起的,娘子莫怪。不过我劝娘子一句,有些事低一头便过去了,何苦硬撑一口气,非要同自己过不去呢?” 章盈了然于怀,上京城内,谁还有这样遮天的本事,且非要与她一个女子作对?莫过于她那位高权重的父亲罢了。 他想让她无处可去,最后只得妥协归家,再顺从地回宋府。 章盈紧握的手松开,神色坚决道:“如果你见到那位大人,麻烦转告他,即便是沦落街头,我也会撑着这一口气。” 说完,她转身上了马车,回了北棠院。 *** 校场中,宋长晏下马接过谭齐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闻言略微惊讶道:“她真这么说?” 谭齐回道:“牙人所言如此。” 宋长晏笑了笑,将帕子扔回他手中,看来他的二嫂也并不是一如既往的温顺。 谭齐问:“那今晚您还要去北棠院吗?” 宋长晏稍作思索,“不去了,这几日都不去。” “那回宋府吗?我听说国公爷昨夜四处打点关系,去了趟刑部大牢,或许想见您。” “不急。见过宋允默,他迟早会想到这事与我有关,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找到我头上。” 谭齐揣测道:“如果章泉真的答应帮忙,救出了三爷怎么办?” 宋长晏轻笑道:“那就让他不敢出手。” 他大步往屋里走,边道:“放出去三言两语,也是时候让他知道,荣家还有活着的人。” 他眸色狠厉,“还有与他争权夺位的人。” *** 马车停在章府外,管事与看门的小厮磨破了嘴皮子,也只得了一句“老爷今日不见客”。 他萎靡回到马车前,“公爷,府上的人说章大人公务繁忙,近日不见客。” 宋晋远一把扯开车帘,阴沉着脸色看了一眼章府大门,“他章泉倒是会过河拆桥。” 管事发急道:“那现下我们去哪儿?不如再去求求刑部大人相助?” “只他相助有什么用?”宋晋远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心中烦闷不已。 这几年国库亏空,朝中大力清查贪污腐败之事,偏宋允默就闯到了刀口上。由于涉案金额庞大,这件案子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堂会审,仅仅一个刑部通融也于事无补。 “那可如何是好?三爷不会当真入狱吧?” “入狱?”宋晋远冷声道,“若只是入狱就好了,我只怕连他的命都保不住。” 管事脸色苍白,“公爷,您可千万要想办法,否则夫人也熬不下去了!不然,”他灵光一闪般地道:“不然让五爷帮帮忙?我听说徐侯爷有案子也是请他相助,或许五爷能有办法。” 事已至此,宋晋远不得不正视起整件事。 宋允默虽然贪心,可毕竟能力不足,若没人在后推波助澜,他怎会捅下那么大的篓子。 长久以来,他以为宋长晏一直耐心地替宋家善后,当真是为了宋氏的名望前程。直到昨日,他才如大梦方醒,猛然想到一种可能。 他在纵容宋允默,要他犯下弥天大错。 可他为的是什么呢? 宋晋远脑中回想过一幕幕他规矩行礼,温声称呼自己“父亲”时的场景,竟发觉已经记不清他幼时的脸了。在他不曾留意间,他已然褪去了稚气,鲸吞蚕食般地掌握了一股又一股势力。 他顿觉破胆寒心,或许,或许他早已知晓了一切。 第39章 第 39 章 眼见宋家的马车离去后, 章泉的心腹卢楼紧忙回书房禀报,末了道:“恐怕宋公爷会心存不满。” 章泉忧烦地将手中的卷宗一放,“他不满又如何?如今朝中主张重审荣家旧案的人越来越多, 难不成为他一个没出息的儿子,我要将章氏一族都搭上?” 卢楼低头不说话。 章泉又道:“这事且不提, 宋家那个宋五郎是怎么回事?” 卢楼回道:“属下仔细查过了, 明面上虽然是徐侯爷牵头荣家翻案的事, 可实际上,似乎都是宋长晏在推动。他如今是朝中新贵,想要攀附巴结他的人不少, 明里暗里都给了他不少方便。” 章泉警觉地抬起头, 看着卢楼问道:“他对荣氏一案这般上心是为何?” 卢楼道:“咱们的人先前一直没头绪, 直到近日,才隐约搜集到一些线索。宋长晏,似乎与荣家有关系。” “你说什么?” “宋长晏乃宋公爷的侍妾所生, 那侍妾一直待在上京城外的庄子里, 从未露过面。有传言说,她是荣家幸存下的女子。” 章泉陡然脸色大变, 脑中千般思绪, 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沉思半晌,眼露杀意道:“宋长晏不能留, 你派人下手, 务必要除掉他。” 就算他身世真如他料想那样又如何?荣家已是他的手下败将,他一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 羽翼还未丰满, 又怎能与他抗衡? 不过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罢了。 卢楼道:“宋长晏近来几乎都在刑部, 偶尔才回一趟宋府,这两处的守卫都极为森严,怕是不好下手。” 章泉皱眉问他:“他就没别的去处?” 卢楼斟酌少时道:“他在京中还有一座别院,有时会去那儿,只不过···” 他欲言又止,章泉不耐烦道:“不过什么?” “不过三姑娘也在那儿,若要下手,属下担心会伤及她。” 章泉惊异道:“她怎么与宋长晏牵扯上了?” “宋长晏似乎对三姑娘格外照顾,三姑娘那晚离去后,便住到了他的院子里。” 章泉细想章盈嫁到宋家过后的种种,隐约觉得一切与宋长晏脱不了干系,倘若真有如此心机城府,那此人倒是不容小觑,断不可留。 他盯着桌上摇曳的烛光,乍然看见一只飞虫掠过火舌,被灼烧了翅翼落在案面。 飞蛾趋火,是它自取灭亡。 他迁思回虑,终了道:“你只管解决宋长晏,其余的不必顾忌。” 卢楼神情微怔,分晓其意后领命:“是。” 章泉略作忖量,继而叮嘱道:“这两日看紧了夫人,别让她出门。记住,不可打草惊蛇。” 否则错失良机,再想动手便没那么容易了。 *** 北棠院里的管事对章盈恭敬非常,只说主子吩咐过,她未寻到新住处前,且让她安心在此住下便是,就连院里的下人都增加了几个。 自那夜过后的几日,宋长晏都未现身,反倒是许久未见的贺知意来了北棠院。 相较于之前的熟稔,此时他对章盈多了些许礼数。他说明来意:“将军公务繁忙,便托我来一趟,盈娘子若有什么想办的事,尽管吩咐我。” 章盈道了一句谢,问道:“五···宋大人他现在很忙吗?” 贺知意颔首,“是,忙起来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几口,在西疆时就这样。” 章盈顺口道:“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否则身子怎么受得住。” “盈娘子说得有理。”贺知意低头笑着应和,顿了顿,他又道:“明日将军应当会来这,盈娘子若有话,可以亲自给他说。” 章盈疑惑问他:“明日他为何要来?” 贺知意道:“明日是将军的生辰,我听这院里的管事说,每年这个时候将军都会来此住一晚,料想今年也不例外。” 他每年的生辰,都是一人在这过的? 章盈默默记下了日子,“原是这样。” 少顷,她抬头对贺知意恳切道:“有一事,的确想贺将军帮忙。” 贺知意忙道:“盈娘子直说便是。” “能否麻烦贺将军派人去一趟章府,捎句话给我阿娘,就说我想与她见一面。” 她试过去府里寻母亲,但都被人挡了出来,别说相聚,就连面都不曾见上。 贺知意显然对她的事有所耳闻,闻言也不觉惊讶,面色如常道:“盈娘子放心,我一定带到。” 送走了贺知意,整个下午,章盈都有些心不在焉。 碧桃心知肚明,“娘子是为五爷的生辰发愁?” 章盈回过神,叹道:“既然是生辰,总觉得要送些什么才合适。” 碧桃点点头,“是啊,况且五爷帮了咱们那么多,合该送份大礼。” “大礼?”她们如今的处境,短短一日,能买到的不过是些寻常物件,何谈大礼。 碧桃省悟,出声宽慰道:“其实送礼最要紧的是心意,娘子不必在意价格,五爷也不是那等肤浅世俗之人。” 这小丫头说话倒是越发圆滑了。章盈笑着问她:“那你觉得什么才不落俗?” 碧桃思索片刻道:“将心比心,娘子生辰时收到什么最开心,将它送给五爷不就行了吗。” 章盈仔细回忆了她每年生辰那日的场景,的确有件事让她欢喜期待的。 *** 宋长晏生辰这日,果真来了北棠院。 白日他要上值,来时已是黄昏。 下人呈上酒菜后便退了出去。 数日不见,章盈恍然觉得他似乎瘦了一些,五官更分明了。她抿唇犹豫须臾,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听贺将军说五弟你近来很忙,只是再忙也要注意身子。” 宋长晏客套地回了一句:“多谢二嫂关心。” 或许他是真的累了,话也不愿多说。章盈噤声,端起碗小口喝汤,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未过多时,宋长晏便放下了筷子,一副欲要起身离席的模样 章盈略为讶异,出言叫住他:“五弟稍等。” 她朝外面唤了一声,碧桃便端着东西进屋,走到桌前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长寿面放到桌上,退了出去。 于满桌珍馐而言,这碗面实属卖相不佳,清淡寡味,粗细不匀。 章盈神情不自在地解释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我没什么送你的,便做了这碗长寿面。” 以往她的每次生辰,阿娘都会亲手为她做长寿面,各种心意,胜过千金。 她一抬头,径直对上他熠熠的目光,宛若盛有漫天星辰在其中。 章盈不敢再看他,错开了视线,干巴巴道:“我是第一次做,或许看起来不怎么样,可碧桃尝过,味道没那么糟。” 久久未听他发一言,她泄气一般道:“你若是吃不下了,我让碧桃撤下去。” “我吃得下。”在她开口叫碧桃前,低沉的回应响起。 章盈再看向宋长晏时,他已经拾起筷子吃上了面,全然不同于方才吃饭时的兴味索然。 吃完后,他盯着空碗道:“二嫂也许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吃长寿面。” 章盈神色黯然,李氏对他自然不会上心,只是,“府中其他人也没给你做吗?” 宋长晏自嘲一笑:“或许没人希望我长寿吧。” 章盈眸色一动,几不可闻道:“不会的。” 还有人盼他长寿喜乐,平安顺遂。 宋长晏抬手斟满酒杯,端起仰头饮尽,反复喝下几杯后,眼神怃然地望着屋里摆放的一张琴,“二嫂可以为我弹一曲么?” 章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稍作迟疑,起身走到琴桌后,“你想听什么?” 宋长晏淡淡道:“长相思。” 章盈素白的指尖拨动琴弦,旋即琴声悠然,萦绕一室。 曲过一半,宋长晏拿起酒壶,信步走到离她近一些的地方,靠着梁柱屈膝坐在地上。 他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神情温柔而专注。 弹完最后一音,章盈抬起头,发现他已经闭上了双眸,仿佛睡着了。她轻脚行至他身前,蹲下身看了他许久,心底莫名一阵怅惘。 她轻声道:“五弟?” 接连唤了几声,见他毫无反应,章盈试探着伸出手。 掌心还未触碰,宋长晏兀地睁开了眼,宽大的手掌同时握住了她的皓腕。 “你醒了,去屋里歇息吧。” 章盈想要抽回手,反被他握得更紧。 宋长晏凝眸不转,缓缓开口道:“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你叫我五弟。在宋府时,我敬重二哥,于礼不得不叫你一声二嫂。可如今二哥已经死了,你也离开了宋家,为何还是不肯看看我?” 他瞳孔倒映出章盈慌乱的面容,她朱唇几度启合,最后道:“你喝醉了。” 宋长晏拉着她近了一分,问道:“你不愿意,我便离得远些,这些时日强忍着不来见你。可二嫂你为何又要这般作弄我,既是不肯,却要百般用心。究竟是为我做面,还是给我下蛊?” 他划破了隔在两人间那层薄薄的纸,那些隐秘不可宣的话,被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口。 章盈一颗心似要跳出胸腔,张了张嘴欲要分辩。 宋长晏不愿再听,抬起另一只手揽住她的后颈,“我还想向二嫂讨要一物。” 在章盈惊错的目光中,他倾身迎了上去。 湿热的酒意弥散在唇齿间,顿时万籁无声。 章盈只觉自己好似也沾染上了醉意,双腿使不上力气地跪在了冷硬的地板上。钝痛叫她瞬间清醒,双手挡在他肩上,唇舌推阻着他温软的进犯。 毫无震慑的抵挡被他复又吞没,章盈使尽全身力气,却只是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去。 宋长晏闷哼一声,放开了她。 章盈挣了挣手,蹙眉愠怒道:“你放开我!” 宋长晏握住她的手腕举起,“二嫂的脉搏跳得这样快,若不是喜欢,又是为何?” 章盈挣不开他,情急下扬起另一只手,头一次喊出他的名字:“宋长晏!” 宋长晏不躲不避,“对,我是宋长晏,不是五弟。” “你若想要我清醒,这巴掌打在我脸上便是。” 话落,他双唇又覆了上去。 第40章 第 40 章 宋长晏彻底松开了施加在她手上的桎梏, 手掌后移,轻柔地按在她后腰上,细密地吻着她的唇。 章盈是个性情温和的人, 素日连严词厉色的时候都极少,更遑论出手打人。此刻顿在空中的手打也不是, 不打也不是。 在这刹那的踌躇失措中, 从前她一直不敢面对的那个问题, 心中已有了答案。 胸腔中的气息一丝丝殆尽,在她将要抵拒时,宋长晏长睫微启, 眸色一动, 猛地推开了她。 电光石火间, 迅疾的一道光焰从两人相隔的空隙处掠过,留下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 原本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章盈诧愕地偏头看去, 一只箭镞带火的利箭插在墙上。 不待她弄清境况, 接二连三的箭又射了进来。 宋长晏眼疾手快地抱着她躲到梁柱后,凝神屏息观察屋外的动静。院里昏沉沉的, 下人们全无踪影, 几个黑影潜伏在围墙上,正翻身而入。 章盈猝尔想到上次与他遇刺时的情形, 恓惶地揪住他身前的衣料, 不安地问道:“他们也是刺客?” “我也不清楚,不过来者不善。”宋长晏浑然没了适才的醉态, 低头在章盈耳边低声道:“你在这儿别动, 我去拿剑。” “嗯。”章盈松开他,担忧地叮嘱他:“千万要小心。” 宋长晏安抚地看了她一眼, 敏捷跃身取了长剑,回到章盈身边时,黑衣人已经进了屋。 先前箭上的火已经烧了起来,屋内一时火光明亮,黑衣人均蒙着脸,刻意隐藏身份。 宋长晏将章盈护在身后,拔出剑冷声问道:“你们是何人?” 带头那人不予理会,朝其余人使了个眼色,那些人便执刀袭来。与上次那几名刺客不同,这些人招式狠厉,出手毫不留情,是冲着取人性命来的。 宋长晏虽看着温文尔雅,身手却是极佳,即便以一敌多,也并未落下风。带头的黑衣人见状也拔剑相向,出手与他缠斗起来。 火势渐大,如此下去,就算宋长晏不被他们击败,也难免不会身陷火海,必须找人搭救。 章盈强自镇定,趁他们没留意到自己时,谨慎地往屋门口挪动步子。 带头的黑衣人余光扫见,当机立断地抽身前来挡住她的去路,利剑横在章盈面前。 章盈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的露出的双眼,只觉一阵熟悉,似乎在哪儿认识。 他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复而一剑刺向章盈。 “盈盈!” 宋长晏拼尽全力击退羁绊自己的几人,打掉其中一人手里的刀,脚背奋力踢上刀柄,刀便往章盈身前的黑衣人嗖地飞去。 那人陡然睁大双眼,回身躲避,站定后惊觉脸上一凉,那块蒙面的黑布已被削下。 他霍地看向章盈,见她满脸不可置信,愕然道:“卢护卫···为何是你?” 是跟在她父亲身旁几十年的心腹,卢楼。 在卢楼思虑回复时,另一把飞刀又袭来,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卢楼只得全心应对宋长晏,斟酌的措辞收回腹中。 宋长晏边与卢楼搏斗,边对章盈道:“快走!” 章盈从巨大的错愕中惊醒,紧咬下唇跑出屋。走到廊下,她便见到昏倒在地上的下人,想来都是卢楼他们做的。 来不及多想,她快步跑到大门口,摸黑慌乱地拉开了门栓。 门外,马蹄声响起。 章盈闭上眼,全力推开了厚重的朱门,来人是敌是友,听天由命。 “盈娘子?” 听到这声称呼,她欣喜地睁开眼,说话时嗓音已是颤抖不成调:“贺将军!快去救他!” 院里火光冲天,贺知意神情震惶,带着人迅速冲了进去。 章盈视线一片模糊,双腿发软地跪在了地上,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卢楼所做的一切都受父亲指示,所以,是父亲想要他们的性命吗? 父亲究竟想要杀的是谁,是宋长晏?还是她? 可是为何?因为她与章家决裂,有损他的名声?还是因为不愿宋长晏插手荣家的案子,想要杀人灭口?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在意过她的性命。 她仅剩的一丝期望,终于破灭。 *** 幸而贺知意来得及时,在火海中救出了昏迷的宋长晏。 他将人背到马车中,对章盈道:“盈娘子,将军呛了太多烟气,还麻烦你照顾他,我先去救火。” 章盈点头应下,“贺将军,院里还有碧桃和其他人,请一定要救下他们。” 贺知意宽慰道:“你放心,他们都只是被迷晕了,我会派人照看。” 他说完又急匆匆地进院,章盈平复心绪,回身掀开车帘踏入马车。 宋长晏闭眼安静地靠在车壁,身上月白色的锦袍沾染上零星的血渍与灰烬,俊逸的面容也满是污迹。 章盈神色忽地紧绷起来,双手在他身上摸索,细致地检查他是否受伤。 她看得认真,没留意他何时醒来,头顶兀然响起虚弱的话语:“二嫂这是在做什么?” 章盈倏地扬起脸,从他略带调侃之色的神情中,收回了放在他腰上的手。她眨了眨发酸的眼,移开目光道:“你有没有受伤?” 宋长晏正经道:“我做了那样混账的事,挨上几刀兴许才能叫二嫂解气。” 章盈沉默须臾道:“你既然知道混账,为何还要做。” 宋长晏柔和的目光一寸寸划过她的眉眼、朱唇,他喃喃道:“我也想知道。可情之一字,最无道理,我不过是个肉体凡胎,又如何能免俗?” “我只恨自己没二哥那样有福气,与你做夫妻,哪怕只有一日,也足够了。” 章盈垂眼轻声道:“你前途无量,将来会有无数眼光瞧着你,妻子应当选一位般配的。” “何谓般配?”宋长晏盯着她道,“是周将军家的六姑娘?又或是别的哪位大人之女?二嫂是要我娶了她,与她琴瑟相调、暮雨朝云之时,脑子里想的却是你么?” 他看着她挣扎的神色,继续道:“若真是如此,我情愿刚才死在火海中,这样二嫂或许能念我一辈子罢?” 章盈抬起头,一双湿漉漉地眼望着他,面露苦涩道:“不,我不愿意你死。” 宋长晏不再言语,俯下身贴近她,右手缓缓往下握住她的掌心。 章盈没有躲避,任由他牵引。 宋长晏将她的指尖覆在自己手腕处,让她感受急剧的脉搏跃动,“它与你是一样的。” 他碰了碰她唇瓣,“我也一样。我想与你长相思,长相守,永远不再分开。” 话音落下,他唇上一热,剩余的话消融于一片温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北棠院火虽灭了, 可不能再住人,宋长晏便让谭齐连夜另寻了一座院子。 前往新住所途中,章盈脊背绷得挺直, 时不时看一眼窗外,与身旁夷然自若的宋长晏大不相同。方才主动拥吻他的那股劲散了, 眼下她连说话都有些结舌:“我,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这已是她第三次问这句话了。 宋长晏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不厌其繁地回道:“城南的景明院。” “哦。”章盈察觉他也答了几次景明院,窘促地应了一声,索性不再多言。 车厢里一时安静异常, 只听得到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宋长晏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她跼促的侧颜, 故意道:“二嫂, 这段日子你不如就先住在那儿,别在找旁的住所了,免得又遇上这样的事, 叫人忧心。” 他这声“二嫂”入耳, 章盈顿觉浑身不自在,耳根火灼一般地发烫。她想开口让他改了这个称呼, 却又觉得这样未免太过刻意, 最后只是抿唇点了点头。 左右她在外也找不到别的住处,父亲已经切断了她所有的路。 思及此, 她神情暗了下来, 闷声问道:“那些刺客捉住了吗?” 宋长晏道:“有两个被贺副将拿下的时候服毒自尽了,其余的都逃走了。”顿了顿, 他问道:“你认识他们?” 章盈:“是, 带头那人是我父亲的亲信。” 宋长晏讶然:“章伯父,他怎么会?” 是啊, 天下有谁会相信,竟然有父亲派人刺杀亲生女儿呢? 章盈久久没有说话,宋长晏接着道:“或许是我最近插手荣家的案子得罪了伯父,伯父才会这般小惩大诫,并不是真要我的性命。更何况有你在场,料想那些人也不会动真格。” 听他这么给父亲找借口,章盈心中更不是滋味,自嘲般地道:“没准他们此次想杀的就是我,碰巧连累你了。” 她怅然若失地靠在车窗旁,自今夜起,他们之间的父女情分,就此了断。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马车总算抵达。 景明院宽敞不少,到处点着灯,长廊水榭,颇有私宅庭院的风格。 宋长晏将章盈送到屋门口,低头对她道:“我会安排人守在这附近,你不必担心。” 章盈仰起脸看着他,“你还要走吗?” “嗯,朝中还有别的事,我明日再来看你。” “好。”章盈道,末了补了一句:“你若是忙也不必来,有什么事让下人跑一趟就是了。” 宋长晏不做声,垂眸凝视她良久,俄而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脸。 微凉的指腹相触,留下一片颤栗,章盈不由得回想起马车上的荒唐,下意识地偏头躲避,“天色已晚,你回去路上小心。” 红润的唇瓣随着话音启合,像是亟待采撷的花蜜。 宋长晏喉结滚动,拇指往前抚过她的右颊,“这儿有些脏。” 应当是在车上唇舌交缠间,被他蹭上的灰烬,章盈迅速地伸手摸了摸他碰过的地方,“多,多谢。” 宋长晏轻声道:“宋府的事都交由我处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宋家的娘子,无论是回章府,还是去别的地方,都由你决定。” 章盈怔愣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低声问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宋长晏没有回答,而是眼神希冀地问她:“那,从今天开始,我可以不再叫你二嫂了吗?” 对上他极为认真的目光,章盈心底软如一地月光,缓缓地点头应允。 宋长晏冁然一笑,倾身轻抱住她,在她耳畔道:“盈盈,留在上京吧,别去扬州了。” 万千情意化作一池春水,将人融化其间。 章盈试探地回抱,“我不去了。” *** 从景明院出来,宋长晏径直回了宋府。 多日未归,偌大的英国公府邸萧条了不少,夜里更是到处死气沉沉的。 他回屋洗去一身污秽,而后换了套干净的衣裳,点着灯坐在前厅,犹如在等谁一般。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预想中的人果真出现在门口。 他抬起头,从容自如道:“父亲来了。” 宋晋远仿佛老了十岁,脸上再没了平日里的威赫,闻言神情微动,一言不发地走到他对面坐下。 宋长晏面带笑意,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自顾自道:“近日事忙,未得空向父亲请安,是儿子的不是。” 这几句话叫宋晋远脚底发寒,他目光沉沉道:“你一向懂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宋长晏道:“您养育我二十年,这是应当的。” 宋晋远不再与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你都知道了。” 宋长晏垂眼看着桌上的茶具,缄口不言。 他不说话时带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之感,宋晋远哀戚地想,眼前人早已不是那个乖顺的宋五郎,不但有军功在身,还极具手段。短短半年他便站稳了脚跟,搅浑了朝中的一滩水。 宋允默的案子,这些时日他想尽办法,依旧无力转圜。他认命一般道:“你若有何怨气,尽管冲我来,别再对默儿下手。” 宋长晏轻笑一声,“父亲言重了,在宋府这么多年,我衣食无忧,又怎会心生怨气?” 言至于此,他霎时敛了笑意,冷声道:“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晋远面色苦楚地闭上眼,半晌才睁开眼道:“当年之事,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宋长晏冷漠地看着他,“父亲尽管说,我自有决断。” 宋晋远陷入那段往事,徐徐开口:“荣家,也就是你的外祖家,当年几乎是独揽大权,朝中再无人与之分庭抗礼。树大招风,久而久之自然会有人心生不满,章家便是其中一位。章泉暗中联合朝中诸位大臣,搜集了许多荣家意图谋反的证据,加之先帝对荣家早有不满,便定下了荣家谋逆的大罪。” 他轻描淡写地描绘过当时那场血雨腥风,继续道:“先帝下令将荣家满门抄斩,当时荣家的长女虽是东宫太子妃,却也未能免罪,一并下了大狱。不过,不过行刑前,当今圣上——彼时的太子,发现太子妃已身怀有孕,便想尽办法救下了她。” “当时我是监斩官,若想以假乱真,从中换出一人并不难,因此答应了太子的请求。用一容貌相似的女子,救出了太子妃。” 宋长晏面上不显,心中却不以为然。 宋晋远救下人除了太子相求,更多应是为了宋家考虑。卖未来的君主一个天大的好处,往后宋家在朝中又怎不会顺风顺水?这么多年来,宋国公屹立不倒,位极人臣,不正是缘于此吗? “殿下那时根基未稳,无法冒险安置太子妃,便只得托我照看。太子妃身份特殊,我不敢假手他人,只有将她安放在别庄。后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她是我的侍妾,我也唯有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宋长晏接过他的话:“所以李氏心有不满,三翻四次派人去庄上,逼死了我母亲。” 宋晋远没料到他连这些都知晓,脸色变了变道:“她不知太子妃的身份,才犯下大错,你若是要怪,就怪我吧。” 宋长晏喝了一口茶,慢慢道:“你对我总有恩情,所以李氏如何待我,我不追究。” 宋晋远缓一口气,转而又听他话音一转:“只是她当时如何对我母亲的,如今总要一一还回去。” 宋晋远道:“我明白了。” “至于宋允默,我会保他一条命,该如何做,父亲应当清楚。” 宋晋远凝神半时,道:“世子之位我会请奏给你。” 宋长晏笑道:“父亲说笑了,我要这世子之位做什么。” 宋晋远一怔,听他继续道:“我并非宋家血脉,这英国公的爵位和家业自然与我无关,只要国公爷明白,整个国公府该站在哪一边。” 宋晋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双如鹰隼般锋锐的目光中,满是权利与野心。 宋长晏直言道:“章泉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在他看来,国公爷自是与我一条船的。国公爷以为,为扶持六皇子上位,他又会如何对付宋氏一族呢?” 这便是避无可避,选无可选。 宋晋远沉吟许久,最终说了一字:“好。” 宋长晏满意一笑,将茶杯推到他眼前:“当年既然国公爷也参与了荣氏的案子,翻案之事,还望您相助。” 宋晋远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臣自当尽力。” 喝完他站起身便要离去,被宋长晏出声止住:“还有一事要劳烦国公爷。” “什么事?” 他原以为是旁的与荣家有关之事,最后却听宋长晏道:“章盈既然已离开宋家,还请国公爷在宋氏族谱上消去她的名字。” 宋晋远露出极为不解的神色,顿了少时点头答应。他似是想通他此举,开口道:“章泉不会在意章盈,你不必在她身上下功夫。” 精明如宋长晏,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制衡章泉,包括他的女儿。只不过章泉并非慈父,又怎会受制于一个女儿。 宋长晏不以为意地笑笑,语气笃定道:“我知道。” 第42章 第 42 章 既决定留在上京, 章盈便开始为之后的日子做打算。 如今她无家可依,凡事只得自己筹划。她手里尚有些银钱,但总不能坐吃山空, 再三考虑后,决定租个铺子做生计。 大抵是公务繁忙, 宋长晏这几日空闲的时候不多, 于是将谭齐留在了章盈身边。有了谭齐相助, 租铺子等事容易了许多,也没再遇到阻拦。 三五日过后,这事敲定, 一家胭脂首饰铺子张罗着开了起来。世人轻商, 章盈在家时自然没接触过多少经商之道, 眼下一门心思放在上面,也省去了许多胡思乱想的功夫。 薄暮将至,碧桃端着一盘蜜饯进屋时, 见她还在点灯算账, 不免心疼地劝道:“娘子都看了一天了,也该歇歇, 免得熬坏了眼睛。” 章盈手上的笔不停, 头也不抬道,“从前看别人做生意只觉得简单, 不曾想到了自己这儿, 开一个小小的胭脂铺都这般费劲,等估算完每月的收支再歇吧。” 碧桃将梅子放在桌旁, “其实咱们的钱足够用了, 娘子不必这么辛劳。” 就算缺钱,夫人总会暗中接济, 不至于让娘子吃多大的苦头。 章盈不以为然道:“钱总有花光那一日,如今我们没了依仗,凡事更要靠自己,否则将来有了变故,你我岂不是要流落街头?” 碧桃懂得其中道理,不再打搅她,安静地退到一旁守候。甫一抬头,便看到站在屋门口的身影。 宋长晏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碧桃意会地将嘴边的话吞回,轻脚走出了屋,留两人独处一室。 宋长晏悄声走到章盈身后,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纸页,目光停留在了她专注的侧脸上。如此过了一会儿,才见她放下笔,揉了揉手腕道:“碧桃,再帮我研些墨。” 宋长晏一手挽起宽大的衣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墨锭,一圈圈打磨。 淡淡的沉香钻入鼻间,章盈兀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怎么这时候来了?” 这些天他每日都会来景明院待一会儿,但大多是在晚上。 宋长晏答道:“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往后我多陪你一些。” 章盈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需要天天陪。” “可我想每日多见见你。” 宋长晏挨着她坐下,扫视过桌上布满字迹的纸,“这是在做什么?” 章盈苦恼地呼出一口气,不自觉地吐苦水:“是胭脂铺的事,我头一次接触这些,有点弄不清其中的关窍。” 宋长晏笑吟吟地看着她,接过她手里的纸笔,“我来看看。” 话落,他当真细细看了起来。那本无关紧要的册子,到了他手上,倒像是什么重要的案牍一般。 章盈偷瞧了他一眼,暗想他处理公务之时,是否也这般认真? 须臾,宋长晏圈点出几处,一一为她讲解,寥寥数语便理清了思路。 章盈听完,颇为惊讶道:“你怎么还懂得经商?” 宋长晏道:“其实做生意与带兵打仗有相似之处,掌握了其中要诀,并不是很难。” 章盈赞许地点点头,又多问了他几个不明白的地方,边听他温声细语地讲解,边捡着要紧的记下,宛如一个用功的学生。 落下最后一笔,章盈露出一个怡然的笑意,感慨道:“从前在家一见着账本就头疼,现在慢慢摸清其中门路,没想到也挺有意思的。” 她侧过头,发觉宋长晏一直盯着自己,乌黑的瞳仁如旋涡摄人心魄。 四下悄然,虫鸣起伏,天已经完全黑了。 以往这个时辰宋长晏便会主动开口辞去,而今夜他却一直端坐在身侧,迟迟未有起身的打算。 有夜色遮挡,白日里不曾冒出的那些念头此刻如春笋般滋长。 章盈虽未经人事,却也懂得男欢女爱,宋长晏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真有什么心思,实在再正常不过。只是私心里,她到底还是有些不愿迈出那一步。 那夜答应他是情之所至,过后细细想来,两人若真要结成连理,又谈何容易。 纵使脑中千般清醒,可当他缓缓凑近时,那股淡雅的沉香味便迷惑了她的心智。她闭上眼,朱唇轻启。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唇上,缱绻柔情的试探过后,他唇齿隐隐变得凶狠起来。 章盈微仰着脸,听着细碎黏腻的声音,双眸经受不住地泛起水光。 交缠于青丝间的五指不自觉地往下,抚摩过细嫩的后颈,一点点没入衣襟。 略带薄茧的指腹抚过,一个不合时宜的画面霎时出现在章盈眼前。她呼吸一滞,心下陡然冰凉一片,当即推开了他。 宋长晏眼底的欲色退却,不解地望着她:“盈盈?” 章盈衣袖盖住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双唇紧抿,神色不虞。 自从宋允默入狱后,她已经很少去想他做过的事,但方才宋长晏的触碰,令她忽地回想到新婚之夜。那只手也如他那般,真真切切地滑过肌肤。 她白着脸问,情不自禁地问道:“宋允默的案子定下了吗?” 宋长晏何其聪慧,闻言便知她此番为何,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迅即又如常道:“流放青州,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回上京了。” 章盈并未有几分喜色,垂着眼看着地面。 宋长晏犹豫少时,道:“你若想出口气,我可以暗中安排,让你见他一面。” 说完,他沉声静气地等她的回复,若她答应了,免不得在心中酝酿各种对策。 章盈默然长久,最终摇了摇头,“我不想再见他。” 宋长晏暗松一口气,却又不禁升起一股烦闷,再没了旖旎的心思。他握住她的手,“盈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今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 铺子开张后,章盈偶尔会去看几眼。 期间她曾见过程氏一面。程氏之前病过一场,虽然已经痊愈,可容色却愈加消瘦,见了女儿立时红了眼眶。她不忍章盈在外受苦,出言宽慰道:“盈儿,你放心,这事我绝不答应。你爹就是一根筋的固执,我多劝他一段时日,很快就会接你回去。” 章盈不再像从前,一见了她便要流泪,若无其事道:“阿娘,不必劝了。” 程氏还不知道刺客之事,她也不想多说,叫她在夫君与女儿间左右为难,平白让她忧心。她安抚地对程氏笑了笑,“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还开起了铺子,比每日窝在后宅舒心多了。” 程氏看了一圈铺内的装潢,在这个地段,铺子哪这么容易开得起来?她问道:“你一个人在外,我总是不放心,如今你住在哪儿?” 章盈也不想隐瞒,如实道:“宋五郎帮我找了住所,这间铺子也是他帮忙找的。” 程氏讶然道:“是宋长晏?” 章盈点了点头,双颊不自在地飞起两团红晕。 程氏心下了然,张了张口,最后只道:“盈儿,从小到大你都懂事,行事有分寸。阿娘只希望你过得开心,至于旁的,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程氏不好在此久留,多交代了她几句“顾好身子”“缺什么派人告诉她”等话,便起身离去了。 章盈送她出门,正要转身回去,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盈娘子。” 她循声望去,竟是许久不见的周六姑娘周妍,“六姑娘?” 周妍走到她跟前,“听闻盈娘子已经搬出了宋府,不想在这儿遇到了你。” 她抬头看了一眼铺名,错愕地问道:“这间铺子是你开的?” 章盈与宋家的事早已在上京传开了,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她点头应道:“六姑娘已经知道了,我现在一人在外,总要做些事谋生。” 周妍在她清婉的面容上扫过,发现即便落魄至此,她脸上也无半分颓色。她目光向下,不经意瞥过她腰间的香囊,顿时神情一变。 前两日她随父母拜访宋府时,一袭便装的宋大人身上,分明也挂着一个相似的香囊。 她收敛辞色,不动声色地问道:“娘子这香囊好别致,不知是在哪儿买的?我也想买一个。” 当初周妍托自己给宋长晏送护腕之事没做到,如今她又同宋长晏相许,此时面对周妍,章盈心里难免有些内疚,对她便不曾设防,听她这么一问,随口应道:“不过是我闲时随手做的,六姑娘若是喜欢,改日我重做一个送给你。” 周妍心中一惊,从那些蛛丝马迹中揣度出了一个猜想,旋即明白了宋长晏对她如此冷淡的缘由。她自是不屑,一个二嫁的女子,如何能与宋长晏相配。衡量得失,他也应当知道谁才是最相宜的妻子人选。 她彻底放下心来,原以为会是哪家的贵女,如今全然不是威胁了,只要她稍使一些手段,一桩大好的婚事便在眼前。 “我不过随口一问,怎敢劳烦娘子。”她粲然一笑,“过两日家中有宴,娘子这可有上好的脂粉,我想买一盒。” 章盈浅笑道:“有的,六姑娘进来挑。” 她引着周妍进屋,又让人拿出了最好的胭脂,供她挑选。 周妍打开一盒,指尖沾了一点抹在手背上,闻了闻道:“就这个吧,拿十盒。” 章盈吩咐伙计去装好胭脂。 等待这一会儿,周妍熟稔道:“两日后是我的生辰,家中设宴邀请几位亲近的大人作客,宋大人也会来。盈娘子与他相熟,不如有空也来吃顿便饭吧?” 她明面上是邀请,实则是想提醒她,如今宋长晏与周家走得近,近到可以去参加未出阁的姑娘家的生辰宴。 章盈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怔愣少顷道:“近日繁忙,只怕不得空。既是六姑娘的生辰,那这些胭脂权当我送给六姑娘的。” 周妍也不拿乔,道了一声谢,略一施礼,翩然而去。 第43章 第 43 章 章盈对周妍那番话并无多大反应, 目送她离去后便又继续看账目,反倒是碧桃着急得不行,憋不住道:“娘子, 你就不担心么?” 章盈从容自若道:“担心什么?” “那个周六姑娘啊!”碧桃一皱眉,“她适才哪儿是买胭脂的, 分明是向您示威的。” 她心中不忿, 若不是娘子遇着这么些事儿, 轮样貌、才情、出生,那个周六姑娘哪一点比得过娘子的? 章盈不甚在意道:“不过是一顿饭罢了,若连这都要担心, 那我以后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得活在担惊受怕中?” 碧桃转念一想, 觉得娘子说得也有道理, “五爷不是那等世俗之人,又对娘子一心无二,量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章盈将账簿往她怀里一塞, 正经道:“既是如此, 你就别嘀咕了,拿上东西回府。” 街上熙熙攘攘, 马车停在道旁。 一出铺子, 章盈眼尾余光就好似瞥见一人闪进了巷口。人来人往,或许只是个过路的。 她没过多在意, 抬脚继续走向马车。 及至车前, 青灰色的墙后露出一张脸来。谨慎期许,悬悬而望。 这不由得章盈不留心了, 待看清他的脸后, 她停下脚步诧异道:“哑奴?” 哑奴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眼中的局促顿时化开, 一双漆黑的眸子格外闪熠。 章盈见他这副神态,像是特意在等自己,于是开口问:“你有什么事吗?” 哑奴走出巷子,三五步便走到她跟前,行礼般地对她一低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身形颀长,章盈不得不微微昂首,想到他不会说话,便换了个问法:“你是有话对我说?” 哑奴看了一眼铺面,坚定地点了点头。 章盈当即想到了宋允默,还在宋府时,哑奴就曾提醒过她宋允默不是好人。可他不是已经入狱了吗? 她略为疑惑,正要出言询问,却见他继而变了脸色,抿着唇利落地转身,片刻便消失于人海中。 他举止着实奇怪,可章盈一时也琢磨不透,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后,才收回视线。 她一回身,发觉谭齐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目光戒备地望着哑奴离去的方向。 宋长晏让谭齐跟在自己身边,既是为了予她方便,也是防止再有人对她不轨。 章盈暗想他是担心哑奴不怀好意,故而解释道:“他原是宋府的下人,我碰巧帮过他一次,我想他对我没有恶意。” 谭齐神情恢复,顺着她的话道:“是。” 章盈不再多言,抬脚上了马车。 *** 夜间,从景明院回宋府后,宋长晏便去了书房翻看卷宗。 这些时日下值后他径直去见章盈,空闲的时间便少了,每晚回院少不得要点灯忙碌至深夜。 “主子。”谭齐进屋,将一盒东西放置在书桌上,“这是华爷差人送来的,说去周将军府上时,不好空着手去。他担心您没多余的工夫备礼,就为您挑了一份。” 话落,他打开盒子,里头俨然平放着一柄成色上佳的玉如意。 宋长晏撩起眼皮撇了一眼,随意地“嗯”了一声,又看回了手上的案卷,“今日可有什么异样?” 谭齐愣了一下,明白他这是在问章盈后,答道:“今早盈娘子见过章夫人后,与周六姑娘也见了一面。” 宋长晏敛眉,语气稍有些不快道:“她怎么在?” 谭齐将事情详说了一通,“周六姑娘特意提及您去周府赴宴之事,好在盈娘子并未放在心上,听过也就罢了。” 宋长晏听完,不辨喜怒地问他:“她当真没有不高兴?” 谭齐仔细想了想,摇头笃定道:“没有,盈娘子还送了胭脂给周六姑娘,说是给她的生辰礼。” 宋长晏眸色沉了下去,眼睛盯着书页,心思却不知飘到了何处。 “还有一事。”谭齐回想起在铺前所见的一幕,如实禀报:“回府前,我看到宋府的一个下人找到了盈娘子,似乎是有话要对她说。” 宋府的下人?宋长晏问:“谁?” 谭齐道:“是三爷院里那名唤作哑奴的小厮。” 原来是那个不会说话的下人。宋长晏脑中瞬时闪过章盈对他粲然而笑的画面,握书的手紧了几分。 谭齐继而道:“他见了我便跑,盈娘子说她曾帮过那个哑奴,属下担心他在三爷院里留意过些什么,若是抖露出去,恐怕对您不利。” 宋长晏凝神沉思少时,而后神色狠绝道:“杀了他。” 末了,他接着道:“宋允默院里那些人,若有可疑的,一并除掉。” 谭齐并无惊讶,应道:“是。” *** 章家的事在上京城已不算秘密,很快就传到了徐府。 徐老夫人因上次章盈在徐府遇害一事本就耿耿于心,再听了几句外面对她的闲言碎语,愈发心疼。借着生病的由头,邀请她上府去做客,也算是表明了徐家对她的态度不改。 她盛情相邀,更是派贴身的嬷嬷亲自来。章盈脸皮薄,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得应了下来。不过这一次,任凭徐老夫人如何暗示她与徐翎的婚事,她都婉言回绝了。 徐老夫人无奈打消了念头,最终只留下她用晚膳。 恰好这一日也是周六姑娘的生辰。 周府。 宋长晏与周将军叙谈过正事,已到了晚膳时分。 席上除却周家人,外客并不多。周六姑娘浓妆艳裹,一一对前来贺生的宾客答谢。 到了宋长晏身前,她眼笑眉舒,从随行的丫鬟手上接过酒壶,斟满他的酒杯,“长晏哥哥,你送的玉如意我很喜欢。这是我去岁亲自酿的酒,你尝尝看。” 宋长晏神情一如既往的谦逊温润,说话时脸上带有淡淡的笑意:“六姑娘喜欢便好。” 他垂眸看了一眼清冽的酒,伸出手端起酒杯,稳稳当当地送到唇边。顿了顿,他一饮而尽,继而赞许道:“果真不错。” “多谢长晏哥哥称赞。” 周妍莞尔而笑,福了福身子回到了父母身边。 唇齿间隐约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味道,宋长晏不动声色地喝了几杯茶,勉强将那股涩味压下去。 酒过三巡,那入肚的茶水便像是滚沸了一般,在他腹中腾起一阵热潮,旋即蔓延至周身。晚宴结束后,那阵燥意更如翻卷的浪涌,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攥紧掌心,面上谈笑自若地与众人言语。 不远处,周妍小心地观察宋长晏的神情,未见他有任何异样,心里不免有些纳闷儿。 送走其余客人,她借故将他留了下来,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脸,“长晏哥哥,方才席上我见你饮了许多酒,不如去客房里歇息一会儿?” 宋长晏含笑推拒道:“不必,六姑娘酿的酒不醉人。” 周妍又看着父亲与他说了好一阵子话,期间他都不曾反常,心底那点巴望彻底落了空。 那药或许根本没用,白白筹谋了这么一番。 辞别出了周府,宋长晏强做的平静顷刻褪去,走出几步后便身形不稳。一手撑在马车上,呼吸急促。 谭齐大惊,关切道:“主子,您怎么了?” 他以为宋长晏是喝醉了,可从他脸色上看,却又不像是这么一回事。 宋长晏紧咬着牙,神情满是煞气,“周妍给我下了药。” 谭齐骇异,一手扶着他,“那咱们先回府,我去找大夫来。” 遏抑不下的情|欲快要将宋长晏吞没,他脑海中仅存有一个念头,就连谭齐的声音都听不太真切。他摇了摇头保持清醒,竭力松开唇,低声说了几个字。 谭齐没听清,凑近道:“您说什么?” 宋长晏抬眸,全然变了另一副神态,像一头饿急了的狼,目光极具侵略性。他摆脱谭齐的手,兀自撑着车架,身躯摇晃地上了马车。 再开口时,话音清晰入耳:“去景明院。” 他不愿再做什么君子了,他想要她,一刻也不能再等。 第44章 第 44 章 谭齐赶着车马不停蹄地抵达景明院, 主仆二人进门后,却扑了一场空。 院里的下人回禀道:“娘子午后便出去了,现下还未归。” 宋长晏沉声问道:“她去哪儿了?” “是宣平侯府。” 宣平侯, 徐家。思及徐翎对章盈的心思,宋长晏心头便又冒起另一团火, 恼得双眼发红。 他费劲千般心思, 好不容易让章盈脱离了宋家, 这个徐翎倒懂得投机取巧,一次又一次地作势献好。 他心中愤恨,没由来地想到了那个叫哑奴的下人。或许是在药物的作用下, 那一丝不安与悬心被无限放大, 像是一面摇摇欲坠的高墙, 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倒压向他。 谭齐见状退开了下人,对宋长晏道:“主子,那我派人去叫盈娘子回来, 顺道再请一位大夫。” 想来是那药的药性厉害, 一路上,宋长晏的情况显然已是不善, 再拖下去恐怕不妥。 “不许去请大夫。” 这句话说得犹如军令一般, 不容置喙。言毕,宋长晏步履跄踉地朝里面走去。 他漫无目的地在院中游转一圈, 最后停在了章盈的寝屋前, 稍作迟疑后,推门而入。 门扉开启, 熟悉的气味即刻将他包裹, 如迎面而来清冽的凉风,缓解了些许热意。他从风而服, 缓步走到床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床上。 他难耐地闭上眼,可宛然在目的,却都是她的眉眼温情。 *** 在徐府用完晚膳,章盈留下陪徐老夫人说了会子话。 正要起身离开时,突然见景明院有人前来。听完他的话,她匆忙地辞别徐老夫人,快步出了徐府。 来报信的下人只说了个大概,她忐忑不安地乘车回到景明院。下车一见谭齐,她忙开口问道:“五爷怎么了?” 谭齐未明说,只含糊道:“五爷赴宴时不慎被下了药,情况有些不妙,您还是亲自进去看看吧。” “怎么会被下药?”章盈听到这二字忽地慌了神,脑子里全是些不好的念头,边走边问他:“去请大夫看过了没有?可有性命之危?” 谭齐是宋长晏最得力的下属,向来能揣摩出他的心思。心头闪过他的嘱咐,避开大夫不谈,回道:“五爷在屋里不让我们进去,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大清楚,还望您辛苦过问几句。” “这般紧急了,怎还由着他?”章盈听了他的话又惊又急,回头对碧桃道:“碧桃,你赶紧去请一位大夫来。” 吩咐完,她加快了步子朝自己屋里去。 进了门,昏黄的烛光下,她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躺卧在床上。她稳下心神,抬脚走到床边,低头端量他。 宋长晏双目紧闭,一袭月白色的衣衫衬得他越发丰神俊逸,如误入凡尘的谪仙。他额上覆着一层细汗,殷红的双唇微微张启,双颊也泛着不自然的潮红。搭在身侧的右手缓缓张开,掌心有几个月牙状的血痕,汗水和血迹混合湿濡。 她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着实被那异常的热度吓了一跳。 许是微凉的触碰惊醒了他,他徐徐睁开眼,眸色迷离地望着自己。 “你醒了?”章盈重新扯了帕子给他拭汗,担忧地问他:“谭齐说你中了药?是毒药吗?可有哪里不适?”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宋长晏置若罔闻,只是看向她的目光逐渐凝聚。绯色的唇几度启合,最后发出一句:“盈盈。” 之前他受伤时,章盈曾见过他高热不退的模样,与现在大相径庭。那时的他憔悴易碎,看上一眼便要挂虑心疼半晌。而眼前的他,却如一头濒临绝境的恶狼,即便伤痕累累,但仿若有一种殊死一搏的气势。 她露出疑惑的神情,“你怎么了···啊!” 话还来不及说完,她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随即被他紧紧压在了身下。 湿热的唇不由分说地印在她唇间双颊,急切地吞噬着她。 章盈回过神,失措地推拒他,“长晏!” 宋长晏胸口急遽地起伏着,粗沉的气息洒在她脸上,直到看清她慌乱的神色,才猛省过来。他撑开两人的距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半晌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我没事。” 两人身躯贴拢,章盈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异样,加之他这副神情,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从前在家时,她无意间听嬷嬷唠扯,说有的妾室为了争宠,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其中一样便是下迷|情的药。 思及此,她悬着的心落下一半,无论如何,只要没危及他的性命就好。她轻声安抚一般地道:“碧桃去请大夫了,她很快就回来。” 宋长晏道:“药性猛烈,大夫来了也没别的法子,挺过了今晚就好了。” 由下往上,章盈看到他额上颈上因忍耐而隐起的青筋,不禁出声问他:“是不是很难受?” 宋长晏凝睇她须臾,稍稍放开了她,起身坐在一旁,“是。药效发作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想要你帮帮我。” 章盈抿唇不语。她上一门婚事不过是个空架子,对男女之事,她一如未出嫁时那般谨慎。她不忍见他煎熬,却也做不到不顾一切。此刻心中天人交战,不见得比他好上多少。 顿了顿,宋长晏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我不想这么做。盈盈,我对你绝非一时兴起,想要的也不是朝夕的欢愉。” 说完,他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朝屋外走去。 概是浑身乏力,他走得极慢,及至屋中央,身后猝尔传来踟躇且赧然的话音:“我···我要怎么才能帮你。” *** 碧桃将大夫带回来时,已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娘子寝屋的门已经合上。 她想要上前去敲门,被守在外面的谭齐叫住:“不必了,五爷应当无碍了。” 碧桃狐疑地看向屋内:“当真无碍了,那五爷还在里面?” 谭齐没说话,算是默认。 碧桃心下一惊,而后又将大夫送走了。 屋内,烛芯“砰”地响了一声。章盈循声望去,只觉自己的双颊耳根和那红烛一般颜色了。 湿漉漉的帕子轻柔擦拭她的手,抹去上面附着的滑腻。 宋长晏揉着她磨得发红的掌心,口气歉疚地问道:“是不是弄疼了?” 章盈脸色又红了一些,嗫嚅道:“不是。” 宋长晏继而又耐心地为她净手,嘴上漫不经意道:“徐老夫人身子不知好些没有?” “好多了,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会有不舒爽的时候。” “或许也是操心徐世子,毕竟他也老大不小了,婚事还没着落。” 章盈感觉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想起上次被他撞破的场景,启唇道:“徐世子之前不过是玩笑之言,你别放在心上。” 宋长晏问她:“那周姑娘对我,你也不会放在心上吗?” 章盈想了想,遂道:“六姑娘即便是喜欢,也不应当用这样的手段。” 眼见手上干净了,她欲抽回手,“天色已晚,你回去歇息吧。” 宋长晏收手握住她不放,“只怕还不能睡。” 他引着她的手放回原处,那里一如方才,剑拔弩张。 章盈杏眸睁大,“怎么又?” 宋长晏状似委屈道:“六姑娘下足了分量,少说也得四五次。” “啊?” 章盈的怜悯之情早被羞耻心消磨得一干二净,借故推辞道:“我手疼,你不如自己···” “也不必全用手。”宋长晏半哄半就地抱着她坐到自己腿上,“还有很多法子,我慢慢教你。” 第45章 第 45 章 离开章府之后, 章盈睡得一向不算安稳,但现下一睁眼却已是天亮。 树梢的雀鸟叽叽喳喳,她睡眼惺忪地盯着床内侧的垂帐瞧了一会儿, 倏地听到其中插入了一道细微的翻书声。 她豁然清明,浓密的眼睫一闭, 继续睡起来。然而越是这般想, 头脑却越清醒, 昨晚那些荒唐事挥散不去。 她怎么会想到,平时温和的人,竟也有如此凶狠的时候。 嘴上说早些弄出来好让她歇息, 动作便愈加恣肆, 哄着她唤了一声又一声“晏郎”后, 方才偃旗息鼓。她靠在他肩上,待他急遽的心跳稍有平缓,强劲有力的大手复又握在了她腰上, 循循善诱地在她耳边教她另一种法子。 他说是四五次, 便真就一次都没少。 她悄然无声地拉高了被子,遮住发红的耳根, 心里想着他公务繁忙, 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 等到她闷得险些喘不过气,一只手替她轻柔地拉下了被头。 宋长晏衣着整齐地坐在床边, 余下那只手捧着一本书, 低头对她道:“若是睡不着了,就起来吧。” 章盈慌忙地揪住被沿, 掩着下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澄澈明净的眸子,无辜地看着他, “你怎么还没走?” 宋长晏闻言手一顿,“你现在是不是不想看见我?”他神情有些失落,满是自咎道:“昨晚是我唐突,本该回宋府去的,可那药在中途便发作得厉害,情急之下只得先来这儿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章盈松开被子,半坐起身解释道,“我没有怪你,我是说,你今日不用上值吗?” 宋长晏舒眉答道:“告假一日,不用上值。” 章盈“哦”了一声,手指不安地描摹着被上绣的花纹,片刻后才发觉被褥似乎换了新的。 “原来的弄脏了,睡前我换了床干净的。” 思及弄脏的缘由,章盈双颊发烫。岂止是床铺,他们两人的衣物也都污浊不堪,她没力气收整,又不想被碧桃见到这副景况,只迷迷糊糊记得宋长晏让她抬手翻身,想来是当了一回贴身伺候她的小厮。 盛名上京的宋家五郎,内宅中侍候人的精细活计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她正胡思乱想着,手背忽而一热。宋长晏揉了揉她的掌心,轻声问道:“那会儿我失了分寸,难免控制不住力道,没有弄疼你吧?” 说话时,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身前。 章盈脑中轰然,胡乱地摇了摇头,“没、没有。” 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转开话头问道:“你在看什么?” “闲来无事,看到这本账簿,便随手翻看了几页。”宋长晏将手里的书放到床头,体贴地略过她的赧然,揭过这话不提,接着道:“记得很清楚,你很适合做这个。” 是她铺子上的账本。章盈道:“是铺子里管事的掌柜得力。” 宋长晏笑笑,想到了什么一般地问她:“我听谭齐说,有宋府的人去铺子里找过你,是三哥院里的人?” 章盈回思少时,点头道:“是,他叫哑奴,虽然是宋允默身边的人,但我想他不是坏人。” 宋长晏不置可否,只是道:“他是三哥的人,曾帮他做过不少事,我怕三哥有心报复,借用他对你不利。” 他的话言之成理,章盈未想过这一层,应道:“哑奴曾提醒过我小心宋允默,不像是他的心腹。不过事无绝对,我会留意的。” 宋长晏颔首,耐心叮嘱道:“出门时让谭齐寸步不离地跟着,如果他不在,也要让旁人同行,我不愿再见你有任何危险了。” 章盈神情一动,回想昨夜的经历,觉得谭齐更适合保护他,“还是让谭齐跟着你吧,我少出门就是。” 宋长晏没再说话,算作默认。 章盈看了一眼窗外,“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时末。”宋长晏问道:“饿不饿?我让人送来早膳。” 章盈道:“让碧桃进来吧,我想沐浴。” 昨夜起了一身汗,她身上黏糊糊的,极不舒适。 “好。”宋长晏起身离去,走出几步,他停下脚步,回过问她:“盈盈,你我虽还不是夫妻,但昨夜那般,可算作情定?” 章盈犹豫一瞬,而后抿唇点了点头。 宋长晏极为认真道:“现在时局未定,等一切安稳下来,我们就成婚。” *** 徐翎打胭脂铺前第三次经过,稍作迟疑后仍是走了进去。 头两次他进来时已经说明过来意,铺子里的伙计认识他,招呼道:“徐世子。” 徐翎微点了点头,问道:“你们东家现在铺子里吗?” 章盈如今的处境他是清楚的,昨晚她行色匆匆地离去,还来不及与他辞别。他心下担忧,但又不知道她安身所在,只打听到了她名下的一家铺子。他一早便来询问,谁知伙计说东家不在,至于何时会来,他也不知晓。 伙计道:“她这时在忙,您稍等,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烦劳了。” 伙计进去里间,留下徐翎忐忑在外等候。他时不时盯着那道青灰色的帘子,生怕会错过从里走出的人。 未过多时,帘子翻动,从里走出的人面如冠玉,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如沐春风。 及至身前,他稍一作揖,“徐世子。” 徐翎如何也没想到,章盈已经离开了宋家,却还会与宋长晏有联系。他如梦方醒般地平复容色,回之以礼,“宋大人。” 宋长晏随手一挥,伙计便意会退下。他轻门熟路地带着徐翎朝里头会客的厢房去,到了屋门口,徐翎心已凉了大半。 落座后,宋长晏不动声色地欣赏了一番他的神情后,才一副主人家的做派问道:“不知徐世子来此有何贵干?” 到底是侯府世子,徐翎迅速恢复过来,面色如常道:“昨晚盈娘子离开徐府得匆忙,祖母还有几句话忘了说,特意托我来相告。” “哦?不知老夫人有什么话?可由我来转告。” “盈娘子如今已不是宋大人的二嫂,有些话恐怕不太方便对宋大人说。” 宋长晏点头,眉眼含笑道:“徐世子所言极是,既不是叔嫂,我的确不便多问。” 末了,他话音一转:“只是盈盈昨晚累着了,现在小憩,徐世子若想亲口告诉她,还需等一会儿。” 乍然听到这句称呼,徐翎当即变了脸色。宋长晏话里话外的意思旖旎,摆明是故意说给他听的,真假未知。他冷声道:“宋大人知情达理,应当明白谨言慎行的道理。” “我不过实话实说,徐世子何必动怒。”宋长晏俨然气定神闲,悉心阐明:“昨夜我身子不适,所以盈盈才会着急回来,若搅扰了徐老夫人的兴致,哪日我亲自登门致歉。” “你···”徐翎大为惊措,想要斥责他几句,却发觉自己也无甚立场,继而愤愤道:“听闻宋大人与周家姑娘好事将成,既然如此,又何必招惹别的姑娘?” 宋长晏笑道:“我以为徐世子是难得的聪明人,怎的也会信望风捕影之事。” “真假与否,宋大人心中自然明白。”凭宋长晏如今的地位,他如何会娶章盈做妻子?只怕是公主都娶得! 宋长晏抬眸睨他,依旧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那徐世子便拭目以待吧。” 徐翎愤然起身,拂袖而去。 谭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忧心道:“主子,徐世子这般气恼,会不会影响荣家翻案之事?” 毕竟明面上,徐家才是翻案的主使者,事情的推进还需借助他们之手。 宋长晏冷笑一声,语气轻蔑道:“徐家现在还轮不到他说话,难不成我还要好言好语哄着他?我就是要他明白,他自己没本事,就别奢求旁的。” 再回里屋后,他已换了另一副面容。 章盈停下手中的笔,仰首问他:“徐世子走了?” “嗯。” “你不是有正事与他商讨,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 午后宋长晏与她一同来铺子上,听到伙计说徐家世子今日来找过她几次,宋长晏随口说了句“徐世子倒是痴情”。于是当伙计禀告徐翎又来时,宋长晏说有正事与他交谈,章盈便让他去见人。 宋长晏坐到她身旁,“总共也就几句话,费不了什么功夫。” 他说话做事有尺有度,章盈不多在意,继续翻看书页。 良久,都未听到他有何动静,章盈抬起头,撞上他灼烈的目光。 与昨晚上看她时别无二致。 她心中一紧,“怎么了?”她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药性还未过?” 宋长晏听她这么一问,顺着道:“好像是有些。” 然而章盈却不会再上当,正色道:“对面就是药铺,那药那么厉害,不如去让大夫看看吧?” 宋长晏吃瘪,改口道:“好像也没什么了,不必看大夫。” 章盈闻言不再追问,低头又看起来。 须臾,她听到他悠悠说了一句:“盈盈,何时我们才能做一回真正的夫妻?” 第46章 第 46 章 章盈盯着书页, 却是一字都看不进去了。 她面上微微发烫,正不知如何作答时,便听见屋外谭齐敲响了门, 说有事禀报。 两人相处时,若非必要, 谭齐等人少有打扰。章盈是以体谅道:“或许是有什么要事, 你去看看吧。” 宋长晏看了一眼她若释重负的神情, 应了一声“好”后,抬脚往外走。 屋门再合上,章盈长吁一口气。 昨夜她都那般迁就他了, 他怎还惦记着夫妻之事? 未几, 宋长晏折身而回, 眉梢带有藏不住的欣喜。 章盈好奇地抬头问:“怎么了?” 宋长晏扬起唇角,大步走到她身前拥住她,话音仿佛颤抖一般, “盈盈, 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什么?”章盈犹豫着回抱他,切实地感受到他的激奋。 俄而, 宋长晏恢复少许, 语气如常地开口道:“是桩公事,忙了许久, 现在才有进展。” 章盈笑了笑, “那的确值得高兴。” 宋长晏稍稍放开她几分,低下头凝视着她, 款语温言道:“我知道现在要你将自己托付于我还太早, 我不怕等。等忙完这件事,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语重情深, 若说未曾心动便是假话。章盈轻咬着下唇,犹豫未决地看着他,“可是,你父亲,国公爷他会答应吗?” 宋长晏面色从容地又抱住了她,“不必在意他,往后宋家的人,你都不必理会。后面我可能会忙些日子,有空就来看你。” *** 荣氏一案,朝中大致分为两派。一是以宣平侯徐家为首,搜集了一堆证据,支持旧案重查;一是以章泉承头,奉拥先帝遗命,发对费财费力盘根究底。 争论数月,当今圣上还是答应了重查此案,只是若最终没查出什么,便要治徐侯爷的罪。 章府。 章泉忿然地将一撂纸扔在卢楼脸上,“废物!上回我几番叮嘱,务必要你除掉宋长晏,你是怎么办事的!” 他实在小瞧了这人,借着宋晋远的势力,拉拢朝中那么多人帮他说话。他真实身份昭然若揭,倘若真让他洗清了荣家的罪名,那他大皇子的地位恐怕不日便要恢复。 “主子恕罪。”卢楼不偏不倚地受下,弓着头道:“那夜三姑娘也在场,我们几人一方面要与宋长晏缠斗,另一方面又要留意三姑娘,这才一时失手。” 章泉气极,“我早和你说过,不必顾念她。你以为宋长晏留着她是做什么?不过就是为了以她为把柄,拿捏住章家,我若要妇人之仁,岂不是正中了他的计。” 卢楼回想那夜的情形,道:“那晚宋长晏一直护着三姑娘,我看他并不像是完全利用她。” 章泉嗤笑一声,“你懂什么,宋长晏是荣氏之后,心底里只怕是恨极了章家,难不成还会钟意于仇人之女?你再派一批人出手,这次势必要斩草除根。” 卢楼踌躇道:“如今他身边守卫森严,怕是不好下手。” 章泉沉吟半晌,精明的目光如两支箭射向他,“当真如你所说,宋长晏在意章盈?” “确是如此。” 章泉道:“既然如此,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对宋长晏出手,便想办法利用章盈···” 他话还未说完,书房门口便“咚”的一声响,伴随着碎瓷的声音。 章泉警觉地望过去,随即朝卢楼使了一个眼色。 卢楼迅速打开门,身形一顿,“夫,夫人。” 守在门口的下人不知何去,程氏僵滞在原地,脚边是打翻的参汤。她发抖地指着章泉,含泪的双眼满是错愕,“章泉,你究竟还是不是人!” 章泉脸色一沉,吩咐卢楼:“送夫人回房。” 程氏一手拂开卢楼,进屋质问道:“她是你的女儿,你怎么忍心?” 章泉恼羞成怒,“她忤逆我时,何曾想过我是她的父亲!” “忤逆你?”程氏不复从前婉和的模样,直言道:“只因她不愿在宋家继续受委屈,这便是忤逆你?” 章泉紧抿着唇不语。 程氏继续道:“当年荣家一案,真相是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朝中之事我插手不得,但你若想将我女儿牵连其中,那我一万个不肯!” 章泉脸色变了变,不再看程氏的脸,只叫卢楼强行将她带下去,好生看管。 *** 景明院,章盈右眼皮兀地一跳,没由来一阵心慌。 薄暮冥冥,碧桃步履欢快地从外走进屋,手里捏着一封信,“娘子,是夫人派人送来的。” 章盈接过信,“阿娘?送信来的人可有说什么?” 不知为何,这时听到母亲的消息,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碧桃道:“那人只是府里的马夫,行色匆忙,给了信便走了,连句话都不肯多说。” 章盈闻言连忙打开信封,信纸上的确是母亲的亲笔,只是字迹潦草,一看便是仓促写下的。 她细细看完,神情一点点凝重起来。 碧桃担忧问道:“娘子,夫人说了什么?” 章盈蹙起蛾眉,“阿娘说,让我赶紧收拾细软,酉时末在城南等她。” “城南?”碧桃不解,“夫人是要带咱们走?可···可五爷那怎么办?” 章盈亦是困惑,好端端的,阿娘怎么会要带她走呢? 这般想着,她还是让碧桃收拾了个轻便的包袱,就算真要出门,也勉强够用。继而她又叫来院里的管事,让他去宋长晏那通传一声。 宋长晏如他所言,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偶尔抽空来一趟,均是满面倦容,像是几夜没睡好一般。她心疼不已,就让谭齐回他身边帮忙,自己尽量少出去。 过了酉时,他还未现身,章盈只得由院里的守卫护着,带着碧桃先行出门。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悄悄驶出了章府后门。两炷香的功夫后,守在程氏门口的人才从昏迷中清醒,眼见屋门大开,连忙去章泉面前禀明。 “夫人在小的晚膳里下了迷药,等我们醒来时,夫人已经不见了。” “混账!”章泉大怒,思前想后,交代道:“马上带着人去追,快速封闭城门,必得带回夫人。” 不用多想,程氏定是去见章盈了。这母女二人见一面倒是无关紧要,他最怕的便是宋长晏从中作梗,借此与程家搭上关系。 那时才真是猛虎添翼,难以应对。 第47章 第 47 章 章盈担心母亲有急事找她, 故而提前了半个时辰到城南等候。 到了约定的时辰,两辆不起眼的灰帘马车疾驶而来。 日头早沉了下去,周围来往的行人零零星星, 碧桃举着灯笼,欣快地指着前头喊道:“娘子, 你看, 是不是夫人来了?” 章盈循着望过去, 借着不甚明亮的光线,看见马车远远趋近,前头的车夫的确是章府的人。 “是阿娘。” 转眼车身便停在了眼前, 深灰色的帘子拢起, 程氏由内伸出头, 看清章盈之后,总算松了一口气。车内还有郑嬷嬷和章瑾,章瑾那张肉乎乎的小脸也探了出来, 甜甜地唤了一声:“阿姐!” 章盈笑着应了她一声, 转而对程氏道:“阿娘,这是为何?” 程氏一改端庄的仪态, 脸色焦急对她道:“盈儿, 今晚咱们必须走,离开上京。” “离开?”虽早有预料, 陡然听到她说出口, 章盈还是不禁诧异,“为什么?” 多停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险, 不等程氏答话, 车夫敦促道:“夫人,有话不如路上说, 赶紧出发吧!再晚只怕就走不了了!” 程氏不再多言,只道:“你先上后头那辆马车,晚些我慢慢给你解释。” 立刻就要走,那定然是无法见上宋长晏一面了。 章盈看了一眼清冷的街道,还是依言与碧桃上了马车。无论如何,阿娘总不会害她的。 刚坐稳,车轮就由慢及快地滚动起来,迫不及待地朝上京城外驰去。 走出一段路程,章盈从车窗往回看,城南的大门已经关上了。路旁形状各异的树枝如暗夜中的鬼魅掠过,张牙舞爪,宛若下一刻便要将她们吞噬。 她惴惴不安地坐直身,似乎还有些没缓过神。 她就这么离开了上京,连一句告别都未亲口对他说。他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怪她? 车子颠簸,碧桃将软枕塞在章盈腰后,忧心悄悄道:“娘子,咱们就这么走了,五爷那该怎么交待?” 章盈道:“我给下人留了话,要他不必担心。等到了地方,再写封信给他报平安就是。” 对宋长晏的挂念是其次,眼下她殷忧的是母亲,她如此起急,定是有什么要紧的缘由。 约莫驶出几里路,天彻底黑了下来,地势逐渐陡峭不平,坐在车上也有些吃力。 车实在颠得厉害,碧桃眼见章盈在车壁上磕了几下,正想嘱咐车夫慢点,一掀帘便看到车夫浑身一僵,双手垂下,歪倒在了一旁。 细看之下,他心口插着一只箭,俨然已没了气息。 “啊!” 碧桃惊惶叫出了声,缩回了车里,被吓得险些说不出话。须臾,她才口齿结巴,“娘,娘子,有人杀死了车夫!” 话音刚落,杂乱的马蹄声自侧方传来,一团团火光逼近。 失了掌缰的人,受惊之下,马匹茫无方向地奔驰。混乱中,章盈竭力镇定心神,艰难地挪到车前。就在她将要够到缰绳之时,车轮碾过一块石头,车身骤然一震,朝一侧倾倒下去。 章盈与碧桃双双滚出车外,朦胧的火光中,她看到几人骑着马朝自己而来,其余的人,则是挥鞭奋力追赶阿娘的马车。 *** 刑部灯火通明,大小的官员翻找整理着案卷,未敢有一丝松懈。 宋长晏一身官服,与刑部尚书商讨案件细节。谭齐形色仓皇地走到他后侧,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宋长晏神情一凛,继而迅速恢复平静,歉意地对刑部尚书张大人道:“家中有急事,我得赶回去一趟,还望张大人见谅。” 张大人道:“不打紧,宋大人请。” 宋长晏微微颔首,转身阔步出了刑部大门。边走,他边沉声问道:“她们出城多久了?” 谭齐答道:“约莫半个多时辰,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知道为何出城吗?” “据说是章夫人临时托人来信,让盈娘子去城南,随后就带着她出了城,还不许我们的人跟着。” 宋长晏不悦地蹙起眉,“以后明里暗里,安插人手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连官服都来不及换下,他翻身上马,径直朝城南的方向奔去。 *** 等眼前人走近,章盈看清他的脸,毫无意外道:“卢护卫。” 卢楼,又是父亲的手笔。 卢楼不再遮掩,开口道:“三姑娘,请随我回去。” 章盈不为所动,“回章府吗?我与父亲断绝关系,怎还要我回去?” 卢楼:“老爷只是一时气话,心里自然还是惦念三姑娘的。” 章盈冷笑一声,“所以上次父亲派卢护卫来追杀我,也是因为惦念我?” 卢楼眉心一动,“属下是冲着宋长晏而去,不会伤害三姑娘。” 夜幕笼罩下,四周静悄悄的,静得仿佛还能听得见前方追赶的马蹄声。 卢楼在章家已有三十余载,章盈每回去见父亲,几乎都能看到他。她不信他是个冷血无情的人,顿了半晌,她问道:“卢护卫,阿娘为何要离京,父亲究竟做了什么?” 卢楼沉默少时,旋即道:“夫人与老爷发生了几句口角,一气之下才离开了府。” 章盈自是不信,平整心绪后道:“天黑路险,你让人别追了,免得出什么差错。” 卢楼点头应允,仍是道:“那请三姑娘先随我回府,夫人也会尽快回来。” 章盈摇了摇头,“我不会回去。” 卢楼神情一动,“三姑娘,宋长晏绝非善类,他只是在利用你。” 章盈抬头问他:“他利用我什么?” “他···他是为了荣家一案。” “又是荣家,父亲当年如果是铁证如山,现在为何又要害怕旁人翻案?” 卢楼欲语还休,最后还是噤声。 章盈不再多问,也不肯同他回府。 卢楼无法,情急之下说了一声“得罪了”,随后一记手刀击在章盈后颈。他伸手扶住了晕倒的章盈,正要将她送上马车,忽而肩上一阵刺痛。 他回首一看,一箭深入肩胛,鲜血汩汩直流。 箭射来的方向,暗紫官袍青年挺身马上,正搭上第二只箭。 卢楼顾不得疼痛,回身一闪,避开了正对面门的一击。 然而更多的箭羽飞来,叫他应接不暇。 宋长晏等人堵在路中,各个手持利刃。他只身离开尚有几分希望,若带上昏迷的章盈,绝无可能。 深思熟虑后,卢楼轻手放下章盈,在一众下属的掩护下,隐身于黑暗中。 “追!若是抓住,不留活口。” 宋长晏吩咐完,一把扔下弓,下马走到章盈身前,将她抱回马上往回走。 “派人去追,务必救下章夫人。” 第48章 第 48 章 回到景明院时, 章盈还昏睡着。 宋长晏坐在床边,脸上再没有官场中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在这世上立足,他学会的一件事便是持筹握算, 务求事事尽在掌握之中。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荣家不日便能翻案, 就连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近在咫尺。可偏偏就于她, 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机, 却仍觉履薄临深。 或许是人性贪婪,一开始,他只想着能留她在身边, 时常相见就足够。可深陷泥沼, 又怎能轻易脱身? 他贪恋于她给予的信赖、偏爱, 再不得自拔。越是喜欢,便越害怕一切只是春梦一场,梦醒之时, 她会不会就像今晚这样, 毫不犹豫地离开? 他垂眸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 屋外。 碧桃忐忑地来回踱步, 搜肠刮肚地琢磨说辞。 凭方才一路上五爷冷峻的神情, 他定然是动了气的,只是不知道这气是对前来劫持的人, 还是对娘子。可她私以为出城的事怪不得她们, 夫人那般郑重其事,不由分说就要娘子随她一起走, 娘子又如何能推拒。 思前想后, 她还未找出应对之词,就见宋长晏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一身官袍威仪, 只是沉着脸往那一站,周身的压迫感便让人腿肚子发软,不禁想一五一十全招了。 碧桃喉头发紧,诺诺唤了一声:“五爷。” 宋长晏心中却是另一副计较。章夫人此番要带走章盈绝不简单,多半是收到了与他有关的消息,才着急带着章盈离开上京。 要他悬心的是,那半个时辰内,章夫人究竟有没有对章盈透露一字半语。 他缓了几分脸色,问道:“你家娘子三翻四次遇险,你怎么不劝着,还由着她这个时辰出城?若不是下人禀报及时,现在会是什么后果?” 碧桃做错事一般低下头,解释道:“是夫人要娘子立即随她出城的,娘子还等了五爷许久,实在赶不及了才走的。” 宋长晏不动声色地继续问:“章夫人是为何?” 碧桃摇摇头道:“夫人还未来得及说。”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宋长晏舒眉,“先进去照看她吧。” 言毕,碧桃如获大赦,快步进了屋。 *** 及至三更天,谭齐才带着人归府。 书房灯亮着,他迈进门,见宋长晏坐在榻上,一手撑额阖目休憩。 主子这段时日的确劳累了。他静立在一旁,想等他睡醒后再禀明。 少顷,榻上的人闭着眼启唇问道:“人找到了吗?” 谭齐低下头,“属下无能。” 宋长晏兀地睁开眼。 谭齐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接着道:“夜路难辨,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章夫人马车的踪迹,最后沿着车痕跟到了悬崖边,在地上发现了这个。” 宋长晏抬眼望去,是一只翡翠手镯。 “从崖口的痕迹上看,章夫人应当是连带着马车一同坠下了悬崖。属下已经派人连夜搜索,只是崖下地势崎岖,不一定能发现踪迹。” 宋长晏神色凝重,“确定是掉下了悬崖?” 谭齐:“是,其余方向我们反复检查过,没有马车行驶过的迹象。追赶章夫人的那批人也全部捉住了,里面没有她的身影。” 宋长晏站起身,抬脚朝外走,“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路过谭齐身侧时,他猛然顿下脚步,拿起他手中的镯子,沉思片刻后道:“这件事不要向别人提起。” “是。” “另外,”宋长晏遂又吩咐道:“刑部那边已经没问题了,重审就在这几日。章泉老谋深算,就算推翻了案子,他也有办法全身而退,我们暂时奈何不了他。你明日去见一趟舅舅,让他安排人在城中散布消息,就说六皇子有君主之相,将他捧得越高越好。” 近来朝中屡屡提及立储之事,诸位皇子中,自然是六皇子呼声最高,只因他身后站着的是章家。 当年皇室惧怕荣家权高盖主,今时今日,章泉又何尝不是在步荣氏的后尘。这样的道理,他那位皇帝父亲心里比他更清楚。他前番几次试探皇帝的心意,为的就是提醒他,他在外还有个能抗衡章家的儿子。 *** 恶梦缠身,章盈睡得极不安稳。 睡梦中,她一会儿看到阿娘满身是血地站在自己面前,让她快走;一会是卢楼狰狞的追杀。 她遽然惊醒,冒出一身冷汗。 后颈还在隐隐作痛,顶部是熟悉的帐帘。 她茫然地左右看了一眼,见到躺在身侧的人,鼻头一阵发酸。 宋长晏还是昨晚那身衣裳,连被子都没盖,就这么面朝着她侧身睡着。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做了什么忧心的梦。 章盈想碰一碰他,刚伸出手,就见他眼睫一动,顿时睁开了眼。 宋长晏睡得轻,又时刻留有一分警觉,看清眼前的面容后,目光蓦然柔和。他撑起身,“盈盈,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适?” 章盈摇了摇头,情不自禁地埋进他怀里。她一张嘴,说出的话带有些许哭音,红着眼眶问道:“阿娘呢?她有回来吗?” 宋长晏感受着怀中的温度,温声道:“你放心,章夫人已经被谭齐救下了。” 章盈大喜过望,抬起头问:“真的?那她人呢?” “我怎么会骗你。”宋长晏取出那只玉镯,“这是章夫人交给我,托我转告你不必担心。她留在上京不安全,我已经派人一路护送她去了扬州,你姨母那里。” 章盈仔细看着玉镯,它的确是母亲时常戴的。 “那···那她有说为何要走吗?” 宋长晏垂下眼,“或许,是因为章大人。” 章盈悲愤道:“又是父亲,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但要伤害她,现在连母亲也不肯放过。 宋长晏没说话,沉默须臾,“昨晚那些人谭齐抓回来了,等会儿审问他们,便就知道了。你先休息会儿,我去换身衣裳。” 章盈轻轻地“嗯”了一声,望着他的背影,脑中乍然回响起卢楼昨晚对她所说的那句话。 “三姑娘,宋长晏绝非善类,他只是在利用你。” 第49章 第 49 章 许是那身官服太过惹眼, 与平日里温润的他差别太大,章盈忽地想起了父亲。他穿上官服之时,也是满脸严肃, 给人一种无以复加的矜贵感。如今想来,那是沉浸权势之后, 目中再无旁物的姿态。 宋长晏他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吗? 章盈心神不安, 不由得唤了一声:“长晏。” 宋长晏闻言顿住, 回过头道:“怎么了?” 眉眼关切,分明还是素日的模样。章盈暗道自己是在游思妄想,迟疑着问他:“我还是放心不下, 我想去扬州见见阿娘。” 宋长晏没有立时回复, 折回到床边坐下, 看着她认真道:“盈盈,现在我在上京的势力远不如章大人,能顺利地送走章夫人已是勉强, 若此时你也离京, 我怕路上会有不测。” 章盈愈发不宁,“我知道一条前往扬州的水路, 是我外祖程家运走的, 我跟着商船一路,不过三五日就能到扬州。” 宋长晏略蹙起眉, 语气硬了几分, “水道稍有不慎便会船毁人亡,你要我如何放心?” 章盈一怔, 少顷过后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走?” 宋长晏默然不语, 俄而垂眸黯然道:“我的确是挂虑你的安危,也···也怕你若真的去了扬州, 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章盈不料他有这样的念头,不解道:“怎么会呢?待我见了阿娘,在那至多住上一个月就回来。” 既然决定了和他在一起,不管前路会有多少崎岖坎坷,她都不会轻易撇下他。 宋长晏缓缓抬起眼直视她,“昨夜在刑部,当我听到谭齐说你离开后,你知道我脑中想的是什么吗?”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我想总会有这么一日的,你有了更好的去处,便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只不过早晚罢了。你答应与我成婚,也只是感激我帮过你,哄我开心是不是?” 他每多说一句,章盈心中的歉疚就多一分,她分辩道:“不是的,我如何会骗你。当时阿娘言语急切,连与我细说的时间都没有,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想的是等安定下来,再想办法告诉你。” “那既然不是骗我,有什么事我与你一起面对,否则如何相守一生?”宋长晏轻轻握住她的手,“这样吧,你写封书信,我让人送往扬州。等章夫人抵达,见到信后自然会回复。” 章盈犹豫再三,最终颔首应允。朝中之事已让他劳碌,她确实不应该再给他添乱。 “那我现在就去写信。” 宋长晏道:“不急,我们先审问昨晚抓住的劫匪。” *** 半个时辰左右,谭齐就将人带上。 那名劫匪身上伤痕累累,显然是受了不少罪。想来也是,章府的护卫均是经过精挑细选,口风严紧,如若不吃点苦头,怎会乖乖招认? 章盈瞥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宋长晏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绪复杂。即便对方罪有应得,她仍会不忍,太过心善不是什么好事。 他由上而下,睨着跪在地上的劫匪,从容道:“说吧,如实交代,或许可以留你一命。” 劫匪身上微微发抖,颤不成音道:“是,是相爷的命令。” 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章家的一家之主,章泉。 章盈竭力压下心底的不适,回过头看清了他的脸。这人想来不是经常出没章府,面生得紧,章盈似乎一次也未见过他。她忍不住开口问:“相爷为什么要这样做?夫人又为何要离府?” 劫匪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道:“夫人知道了上次相爷派人险些伤了三姑娘你的事,便和相爷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就带着人出府。相爷担心这事泄露出去,有损府上的名声,才让我们在路上拦住。” 所以母亲带她走,也是因为担心父亲再次伤害她。章盈又问:“那上次又是为何?” 那人依然埋着头答道:“相爷知道你与宋大人有联系,荣氏旧案,他担心宋大人当真查出了什么,或者以你为要挟,故而让我们出手。要么除掉宋大人,要么带你回去。” 宋长晏接着又问了他几句,他都一五一十答了出来,背后指使无不指向章泉。该说的都说完后,宋长晏让谭齐将人带了下去。 他的话虽然都说得过去,但不知为何,章盈心中却隐约觉得古怪。仿佛一切太过合理后,反倒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宋长晏掠过她的神情,“还有别的想问的吗?” 章盈抿唇,犹疑一瞬后摇了摇头。 事实就在眼前,她又有什么不信的呢?卢护卫不就两次出现在她面前么,他口口声声说宋长晏是在利用她,未免有些好笑,为了让她回去,父亲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自初嫁入宋府,他们之间有交集以来,宋长晏待她便是如此,甚至几次三番救她于水火之中。若是利用,他总该有所索取,而非事事迁就。 况且她现在章府三姑娘的身份几乎没有了,无才无势,除了她这个人以外,当真是没有其余可被利用的了。 晚春的朝晖一日日热了起来,却照不散这一室的寒凉。 是啊,父亲怎么会不怕呢?他怕众人知道,人前高高在上的相爷,背后竟然这般不择手段。 她只觉得疲惫,同时庆幸阿娘已经带着阿瑾去了扬州,不必再牵涉其中。知晓了缘由,她抬头对宋长晏道:“公务繁忙,你赶紧上值去吧。” 宋长晏点头,神情坚定,“事情很快就能结束了,以后我每天都陪着你。” “好。” 早些结束吧,自从这件案子开始,一切好像都变了。父亲,整个章家,与以前再不一样了。 临行前,宋长晏叮嘱道:“最近外面不安稳,若无必要,你就别出门了,否则真有差池,我如何向章夫人交待。实在闷了,就让谭齐带人跟着你,总之不要独自出去。” 章盈将写给阿娘的信交于他,“我知道了,你在外也要多留心。” 宋长晏接过信笺,出了景明院之后,把信给谭齐,“放进书房。” 谭齐应了一声,“主子,搜寻的人回禀,说暂无进展。崖下有条流势汹涌河,估计章夫人凶多吉少。” 宋长晏沉着脸,“消息保密,千万别让她知道,那些人也尽快处理了。” 他说的那些人,就是带到章盈面前的劫匪,实则全是他安排的自己人。昨夜抓住那些人口风紧,套不出半点话,早就没了命。主子安排这一出,无非是太过在意章盈,怕她起疑心,这才半真半假地编的话。 “是。” “另外,她若要出府,命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有任何动静立即通知我。” 经此一事,宋长晏确有些乱了阵脚,他目前想不出更好的解释能够安抚章盈,只得采用最粗鲁的办法,尽量避免她与外人接触。 谭齐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仍旧说了一声“是”,遂又道:“只是事成之后,天下尽知,恐怕瞒也瞒不住了。” 只要翻案成功,接下来他便极有可能恢复皇子的身份,乃至登上太子之位,届时整个上京又会谁人不知? 宋长晏默然不语,良久后道:“那时她就是未来的太子妃,自然会知道。” *** 宋长晏说那封信寄出去后,章盈便每日都盼着阿娘的回信,堪比度日如年。 阿娘走的是陆路,脚程要比水路多上三倍,估计来信至少也要半月之后了。 出门就要烦劳谭齐一直跟着,她索性清闲地待在院里。 春末夏始,院里的藤蔓枝叶繁密,细小的花绽于其间,坐在底下乘凉,最惬意不过。 有一日宋长晏傍晚来时,见她在藤下的石桌上趴着睡着了,便边抱着人往屋里去,边吩咐院里的管事,让他在花架下扎一个秋千,省的石桌冷硬,让夫人着凉。 管事嘴上说着赔罪的话,连连应承。 景明院里下人不多,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只是其中懂得木匠手艺的的确不多。他们这间院子虽然不大,可自从这位夫人住进来后,衣食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哪怕是他随口说的一个秋千,也万万马虎不得。 翌日一早,管事便先问了章盈的意思,确认了她喜欢哪有的款式材质,随后出门寻了家靠得过的木匠,让他尽早上门来做。 午后,木匠便上门。 他身后跟着位人高马大的徒弟,帽檐遮得几乎看不清脸,两条长臂拖着一车的木材,身上还挂着一个装器具的袋子。 主子吩咐过不许生人入内,管事叫了两名得力的小厮接过木材车,对木匠道:“周大匠,真对不住,这只能您一人进去,这位徒弟还请在外等候。” 周大匠以为这大户人家不喜人多嘴杂,解释道:“这位徒弟是我新收的,话少踏实,不会扰了贵人清净的。” 岂止是话少,简直就是不会说话。 管事道:“正因是新人,所以才进去不得。不瞒您说,若不是知道你是老熟人,这回活我们都不会劳烦您。” 景明院给工钱向来阔绰,周大匠可不敢得罪了这个大顾客,连忙道:“是,想当初这座院子还是我师父亲手建造的,那图纸都还压在我书桌底。” 他回身对徒弟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 大门关上后,哑奴滞留少时,随即快步跑回了木匠铺。 上次被追杀时他侥幸逃脱,但后背却狠狠挨了一刀,伤口还未痊愈,因此他动作略为不自然,别别扭扭地显得有些滑稽。 他不顾街上行人异样的眼光,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景明院的图纸。 第50章 第 50 章 自险些被劫持那日过后, 景明院的人手就足足多了一倍,各处都有人值守,莫不是说刺客, 就连鸟雀也难飞进一只。 章盈心里明白宋长晏是好意,可这如同监视犯人一般的保护, 也着实令她不自在。 晨时管事照例送来了胭脂铺的账簿, 他话不多, 送到后便一躬身就要离开。 章盈适时叫住他,“杨管事留步。” 杨管事恭敬道:“盈娘子有何吩咐?” 章盈斟酌片刻,开口道:“既然外面都有人守着, 这院子里的人就撤了吧。”她半是玩笑道:“碧桃年纪小, 脸皮薄, 有时夜里进进出出总不太方便。” 杨管事对她的话一向是有求必应,这回却面露难色道:“娘子有所不知,这是五爷特意吩咐的, 需得确保您的周全, 否则当真再有什么错漏,小的可担待不起。” “这样吧, 五爷来时我会与他解释, 你尽管安排下去便是。” 杨管事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再坚持, 将守在她院子里的人统统撤了下去, 安插在了院外。 这几日天气热了不少,夜间章盈与碧桃时常坐在院里乘凉, 主仆二人百无聊赖地消遣时光。 星月交辉, 碧桃仰头观望满头繁星,满心欢喜地对章盈道:“娘子你看, 今天的月亮真好看。” 其实不过是寻常的夜色,只是她见娘子成日闷闷不乐,有时一出神便是半日,一声不吭的,她有意找话与她闲聊。 章盈抬头遥瞻,脸上不见几分喜色,半晌后喃喃道:“月明千里,不知扬州是否也有这样的月亮。” 碧桃知晓她在挂心夫人,宽慰道:“娘子放心,有五爷在,夫人一定会顺利到扬州的。现在是二十五,再过十日就是端阳,到时候指不定您都收到回信了。” 章盈缓缓收回视线,“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些不太安稳。” “是不是憋在府里太久没出去了?不如明日我们出去走走?” “再说吧。”出门也有人跟着,劳师动众的,不如不出去,“也不早了,回屋歇息吧。” 她信步往寝屋走,进门前,听到幽静的四周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气音。她警惕地循着方向望去,在屋檐廊角,有人站在柱子旁边,双唇微微张开,期盼似的看着自己。 陡然出现这么个人,碧桃当即吓得轻呼出声,慌忙地欲要叫人前来。 章盈挡住她,“别叫。” 借着梁上挂着的灯笼,她看清了那人的脸,诧异地试探道:“哑奴?” 话音落下,对方身形一动,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面容端正清俊,正是那日匆匆一面的哑奴。他抿唇露出一个笑,目光仿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澈。 景明院戒备森严,他乍然现身,决计不是走的正门。这样的情形下出现,照理说章盈应当怀疑他的意图,可许是他的神情太过诚恳,她卸去几分戒备,问道:“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哑奴重重地点了点头。 思及上次在铺子外的相遇,章盈猜测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吗?” 哑奴依旧点头。 这下轮到章盈犯了难,她不懂哑语,也无从推想哑奴的心思,实在不知如何与他交语。她只有臆断:“是三爷的事?” 毕竟他们之间的交集就在宋允默身上。 哑奴不做回应,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皱巴巴的纸,示意章盈,他想说的话都在里面。 章盈想到之前在宋府时哑奴就曾开始识字,没想到竟是这种用处。 她壮着胆子走过去,接过这些大小不一、褶皱不平的纸,看起了最上面那张所写的字。哑奴识字伊始,字迹属实不堪入目,她费力地看了许久,才依稀辨别出几个字:“五,不信。” 她蓦地抬头,“你是指五爷?” 哑奴坚明地颔首。 章盈沉默片时,犹豫不定地对他道:“那‘不信’是什么意思?” 看到这两个字,她脑中自然有联想。只不过那念头太过荒谬,连她自己也不愿相信,瞩望着哑奴,企图能从他神态中得到不一样的意思。 然而哑奴只是闭口无言地看着她,面容未曾有丝毫变动。 章盈继而道:“是不是‘不能相信’?” 哑奴徐徐点头。 一丝莫名异样的情绪自心底窜起,糅合这些时日的烦闷,缠绕在她心间。 不等她说话,一旁的碧桃不悦道:“你说不信便不能信吗?你又有何依据?莫不是有意来离间五爷和娘子的!” 哑奴神情一滞,指着章盈手中的纸,让她继续看。 章盈止住碧桃,翻过第一张。新的一页纸上,画了一个树枝状的图案,后面跟着“不三”两个字。若是字,章盈尚能通晓一二,这个图她实在没有思绪。 哑奴见她不解,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仿若是心有灵犀,章盈领会他的意思,“是簪子?” 哑奴坚定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章盈一点点琢磨揣度,八九不离十地明白了哑奴想要表达的话。 “簪子不是三爷的。” “五爷有意陷害三爷。” ··· 最后一张纸,“五爷一直在骗你。” 他几乎将她在宋府见到的事从另一面描述了一次,在哑奴的描绘中,宋长晏再不是那个温厚的五爷,全然成了相反的模样。 章盈平静地看完,脸色并未有太大的变化,除去她说话时唇角几不可察的颤抖,“哑奴,我很感激你来告诉我这些,但我想知道,你所说的一切,可有什么依据?” 哑奴拓落地垂下眼,略微摇了摇头。 碧桃低声嗤道:“哼,既没有证据,便是张口就来的胡话了。” 哑奴不过是个见过几面的人,就算娘子对他有恩,他也未必可信任。相较于尽心顾惜娘子的五爷,她自然不把他的话当真。 哑奴又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一个眼熟的香囊。 章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绣纹,诧异道:“是郑嬷嬷的?怎么会在你这儿?” 这个香囊是当初郑嬷嬷生辰时,自己亲手做来送给她的,她绝不会认错。可郑嬷嬷不是随阿娘去了扬州吗? 哑奴朝院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发现后,转身走在前面,回首示意章盈跟着他来。 碧桃仍是不放心,“娘子,咱们真要跟上去吗?会不会有诈?” 章盈不以为然,“若他真要害我,早就动手了。” 说完迈脚跟上去,穿过幽暗的庭院,到了一丛浓密的花簇前。哑奴走到花丛后,小心翼翼地拿出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眼前的景象。 章盈脑中轰然一声,浑身僵滞在原地,一时只觉置身于梦境一般。 “郑嬷嬷···” 她猝然清醒,屈身跪在地上,端量着睡在杂草上的郑嬷嬷。她脸上有几处淤青,血气浅淡,是重伤昏迷的样子。 章盈唤了几声,不见郑嬷嬷有何反应,转头问哑奴:“她怎么了?” 哑奴看着她发红的双眼,心里也堵得难过,给了她一张纸做解释。 “那天晚上我跟着你们,在山崖下找到了她。已经看过大夫了,她不会死,再过几日就会醒来。” 章盈半猜半问,看到最后眼泪还是流了下来,“除了她,你还发现了别人吗?” 当时车上还有阿娘和阿瑾,如果郑嬷嬷是在山崖下,那么她们又会如何呢? 哑奴摇了摇头。他不便久留,给了她一个地址后,就将郑嬷嬷被在背上,再用绳子缠了好几圈,对章盈比了一个手势,“我要走了。” 受伤之人不宜挪动,但为了让章盈相信,他才不得不带着郑嬷嬷一起来。 章盈从巨大的痛楚中清醒,扯下身上值钱的首饰,塞到哑奴手中,“哑奴,你用这些买最好的药材,帮我好好照顾郑嬷嬷,我过几日来找你们。” 哑奴没有推辞,收好东西后郑重地对她点了点头,走到一面不起眼的墙边,握住一根绳子慢慢往上爬,谨慎地翻了出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于黑暗中后,章盈抽去了力一般跌坐在腿上,茫然无措地看着森然的景明院。此刻,它如牢笼一般禁锢着她。 碧桃伸手去扶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她几乎泣不成声道:“娘子···咱们先回去吧。” 章盈闭了闭眼,撑着她的手慢慢起身。 方才发生的一切如虚幻一场,碧桃尚未回过神,紧巴道:“娘子,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五爷···他或许有什么苦衷?” 章盈没有回答,反是问她:“碧桃,我是不是很傻?” 碧桃面露不忍,“娘子,你别难过,不然我们还是亲口问问五爷吧?” 章盈摇摇头,“碧桃,哑奴之事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碧桃含泪应下,“那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装作若无其事就好。” 章盈一步一步走回寝屋,和衣倒在床上。 她眼前浮现出于宋长晏相处时的一幕幕场景,他的一言一行历历可辨,实在让人分不出真情或是虚伪。 如果哑奴说的都是真的,他为的又是什么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章盈几乎是一夜未眠, 直到拂晓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纵使入睡,梦中她也极不安稳,眉头紧蹙, 唇齿间不时泄出一两声梦呓。俄而,她攥紧了被角, 倏然惊醒睁开了眼。 视线汇集到一处, 聚在一张俊朗眷注的脸上。 宋长晏伸出手探向她的额头, 语气温柔道:“做噩梦了?流这么多汗?” 章盈像是还未睡醒一般,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直至微凉的手背碰到脸颊, 才骤然清明。她不露痕迹地偏了偏头, 坐起身含糊地应了一声。 宋长晏收回手, 目光扫过她身上的外衣,“怎么睡觉连衣裳都没换?难怪睡得不好了。” 章盈不是个善于隐藏心事的人,知晓他心思细腻, 更是不敢看他。纤长的眼睫垂下, 盯着被面道:“昨天管事送来了账簿,连着堆了好些日子, 夜里就多看了会儿, 睡得晚了。” 生怕他继续追问下去,她又开口问道:“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宋长晏道:“这两日荣家的案子就要开审, 恐怕都抽不出时间, 我过来看一看你,待会儿就要去刑部了。” “哦。”已到了开审的时候了, 章盈闻言接着问他:“已经有结论了吗?” 宋长晏含笑随口道:“这件案子其实是徐侯爷主理的, 我不过是帮着处理一些杂事,具体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话音一顿, 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片刻后道:“盈盈,你是不是在担心章大人?” 章盈摇了摇头,“父亲这么在意这桩案子,我只是想知道当年他究竟有没有错判。” 宋长晏似是叹了一口气,“世上的冤假错案数不可数,人非圣贤,章大人一时错漏也是情理之中。” 这话的意思便是父亲当真错判了。 他复又出言解慰:“不过你放心,章大人也绝非刻意错断,就算案件推翻,他应当不会受罚的。” “嗯。”章盈对这位父亲早已失望至极,他若真是罪有应得,也没什么可惋惜的。但是阿娘和阿瑾不一样,她回想起郑嬷嬷苍白的脸,尽力压下酸涩的思绪问:“长晏,已经过了快十日了,你有阿娘她们的消息么?她们可是已经到了扬州?” 宋长晏神情一如往常,自若地回道:“今早收到了消息,章夫人已经过了越阳,因为衢州近来匪患猖獗,所以只能绕路往南,恐怕要延迟几日到扬州了。” 从他的言辞神态中,章盈找不出一丝破绽,仿佛昨夜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她低声道:“只要平安,晚几日也无妨。” 宋长晏又陪她说了会话,见她兴味索然,稍为歉疚道:“这段时间委屈你了,我答应你,最迟过了端阳,你就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 朝晖投射入室,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暖黄的光影,面容柔和专注。 章盈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或许真如碧桃说的那样,他是有苦衷的,骗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呢? “好。”她轻声答道,唇边不经意地扬起一抹笑。 宋长晏神色舒缓,起身打算离开。 “长晏。”章盈出言叫住他,绞着手指迟疑地问:“你与刑部的人相熟吗?” 宋长晏忖度片时道:“谈不上很熟,算是有几分交情。” “那,那可以让我去一趟大牢吗?我想去见见宋允默。” 言罢,她几乎快要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 宋长晏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让人不得捕捉一二。随即,他面不改色地回道:“他被判流放黔州,已经离开了上京。” 末了,他又问:“怎么突然想见他?” 章盈将打好的腹稿应付道:“昨晚突然梦到了除夕那夜发生的事,我有些话想当面问问他。”她低头气馁道:“既然他不在上京,那就算了吧。” 头顶静默半晌,才传来宋长晏平和的话音:“那你好好歇息,我先走了。” 出了门,宋长晏并未立即离去,而是去了前厅,召来了管事。 杨管事虽然四十出头的年纪,可面对这位年轻的主子,愣是生出些许刀悬于颈的寒意,生怕自己做事有所纰漏,惹得他不悦。他小心敬慎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宋长晏照旧问了他几句章盈的近况,听他一一答述过后,才沉声问:“夫人最近有没有见过外人?” 杨管事飞快地思索,继而笃定道:“并无。小的按您的意思,这些天加强了府中的守卫,更不敢让生人入内。夫人一直待在院里,也不曾出门,应当没见过旁人。” 宋长晏沉吟少时,按了按眉心道:“再多加些人手,昼夜不分地把守。” “是。”杨管事应承,随后问:“那如果夫人要出去,小的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宋长晏刚要开口,忽而想到章盈怏怏不乐的脸,最后道:“多派些人寸步不离地跟着。” “是。” *** 两日后,碧桃一大早便去寻了杨管事,说娘子今日想出去一趟。 杨管事自是不敢怠慢,挑选了几个身手好的护卫伪装成小厮随行。 接连数日不曾出门,街上的场景似乎都有些不一样了,比以往更热闹一些。 章盈好奇地问管事:“这是怎么了?” 杨管事道:“盈娘子还不知道,今日城中各大酒楼吃饭都有优价,所以大家赶着出门抢实惠去了。” 章盈又问:“也不是什么节气,怎么会优价?” 恰巧一位路人经过,听到顺口道:“据说是大东家华掌柜的生辰,不愧是上京首富,出手如此阔绰!若不是很多人去听审了,兴许人还要多些。” 说完他急匆匆地往前走,随大流往酒楼走去。 章盈心中一动,“今日荣家的案子开审?” 杨管事回复:“是,娘子可也想去听审?” “不必了。” 章盈先是去了趟胭脂铺,询问了一番生意后,又带着人前往东街集市,说想去逛逛花市。 集市上摩肩擦踵,稍不留意便分不清方向,更别提跟紧人了。章盈在碧桃耳边低声道:“碧桃,你放慢步子,下一个路口往右转,引开跟着的人,我去见郑嬷嬷。” 碧桃重重地点点头,“娘子,你一定小心。” 章盈“嗯”了一声,松开她的手,不着痕迹地往前挤进人群。 她今日刻意让碧桃穿了身明艳的衣裳,自己则略衣着素雅,混迹人丛中极不显眼。兜兜转转过几条街,转过一个巷口后,她迅速转身进了一道门,再反手合上。屋里漆黑一片,她背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有嘈杂的脚步声响起,停顿一阵后,再匆促离去。 胸腔遽动,她气息急喘,猝尔听见里屋传来声响,明黄的烛光缓缓靠近。 她看清掌灯人,“哑奴!” 哑奴双眼瞪大,脸上的戒备换做欣喜,咧开嘴笑了笑。 章盈走到他跟前,抬头望着他:“郑嬷嬷呢?她醒了吗?” 哑奴点了点头,指了指里面。 章盈释然地松了一口气,“你带我去见见她吧。” 她跟着哑奴走到里屋,浓郁的药草味弥漫鼻间。 狭小阴暗的屋子里,郑嬷嬷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床破旧的被子。章盈眼眶一红,唤道:“嬷嬷!” 郑嬷嬷虚弱地半睁开眼,认出来人之后,顿时有了几分精神,手撑着床板坐起身。许是用力太急,她咳嗽不已,“咳咳,娘子,咳,你真的来了!” 她醒来时,救她的这个小哑巴又比又写地告诉她娘子要来时,她是有些不信的。这个哑奴哪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将消息告诉娘子? 章盈坐到床边端量着她,双眸满是泪水,“你怎么样?伤要不要紧?” 郑嬷嬷勉强笑道:“不打紧,我一把老骨头,硬朗着呢。” 章盈一颗颗泪流了下来,“嬷嬷,阿娘呢?你们不是在一辆车上吗?” 郑嬷嬷先是一怔,然后眼神暗淡下来,蜡白的脸上挂了两行泪,“怪,怪我没用,没有护住夫人。” 章盈脑中轰鸣,睖睁双眼看着郑嬷嬷,“阿娘,她怎么了?” 郑嬷嬷边抹眼泪边道:“那晚老爷派来的人穷追不已,天黑路滑,马夫没看清路,一头滑下了悬崖···我醒来就已经在这儿了,听哑奴说,夫人,夫人他们应当是被河水冲走了。” 章盈痛苦地呜咽一声,埋进了郑嬷嬷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郑嬷嬷早已哭过太多次,抑制下悲恸,劝解她道:“娘子,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上京,去扬州恳请程老爷出手,帮忙寻找夫人的踪迹。老天有眼,一定会让她们平安无事的。” 章盈竭力止住泪,婆娑地问她:“嬷嬷,阿娘究竟为什么要离开上京?” 郑嬷嬷道:“夫人偶然知道了老爷对你做的事,很是愤怒,再加上宋五郎的身份,担心您留在上京会有危险,便想带着您一起离开。” “宋长晏?”章盈眼尾挂着一滴泪,将落未落,“他是什么身份?” ··· “铛铛铛!” 屋外响起了锣鼓声,像是敲碎清梦的警钟。 章盈倏尔向外看去,隐约听见有人吆喝道:“荣家洗清冤屈了!” 她脸上冰凉一片,抬头一碰,指尖沾满了泪。原以为哭了那么久,泪早就干了,没想到不自觉间还是流了这么多。 她豁然顿悟地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情之所起的,从来都只有她一人。 第52章 第 52 章 川流不息的长街上, 杨管事擦了把头上的汗,脸色焦灼地问碰面的护卫:“找着了吗?” 护卫摇了摇头,“人太多了, 没见到夫人的身影。” 杨管事顿觉脑中嗡鸣,脊背一阵发寒, “快些回府多叫些人来, 帮着一起找。” 主子平时虽算得上随和, 可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管事,怎会看不出那温煦的皮相下,是何等凉薄威严。这才第一次出门, 他们就将夫人跟掉了, 若她真出了个好歹, 他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护卫也晓得其中利害,立刻往景明院方向去。甫一转身,一抹打眼的紫色便出现在视野, 他对杨管事道:“那可是碧桃姑娘?” 杨管事顺着他的手望过去, 露出几分惊喜,“是, 快过去看看!” 两人挤过人堆, 绕到那女子面前,照面一看, 可不正是碧桃。只是她孤身一人, 并未与夫人一路,杨管事急道:“碧桃姑娘, 盈娘子她人呢?怎么没与你一起?” 碧桃亦是慌张道:“不是你们看着娘子的吗?人太多了, 我与娘子走散,正想着来找杨管事你呢。” 杨管事心又凉了半截, “那你与盈娘子是在何处走散的?她可有说要去哪儿?” 碧桃道:“就在前面那个路口,娘子说她想吃云片糕,我刚要去买,一转身就看不见她了。” “这可如何是好!” 杨管事慌神,无奈之下也只得朝碧桃所说的地点去,几人在街上来回走了几次,始终没找到人。 无头苍蝇一般地找了一会儿后,杨管事一咬牙,吩咐护卫:“你快去向主子禀报。” 碧桃心下一紧,“五爷不是在忙荣家的案子吗?会不会给他添乱?” 杨管事苦着脸道:“哪里能顾及那么多,若盈娘子当真有何差池,那主子才要怪罪了。” 碧桃想起娘子嘱托过尽量不要惊动五爷,出言劝阻道:“光天化日的,哪有那么容易出事,我们再找找,没准就找到了。” 正说着,她余光掠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大喊道:“娘子!” 街对面,章盈拎着一袋东西,茫然地环顾左右,闻声回过头来,冲她点了点头。 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碧桃对杨管事道:“我说没事吧,娘子这不好好的。” 杨管事长吁一口气,连声道是。 等他们走到自己身前,章盈听碧桃说管事护卫找得辛苦,语气愧疚道:“是我不好,我想着近来五爷辛苦,这附近有家糕点做得不错,就想去买点给他尝尝,麻烦你们了。” 杨管事忙道:“盈娘子言重了,谈不上麻烦。” 章盈道:“今日我也累了,就先回去了吧。” 杨管事求之不得,再不敢掉以轻心,跬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回府。 碧桃与章盈同行,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霎眼之间,她瞥见她自若的一双眼,淡漠惘然地看着前方。 *** 回府之后,章盈随意吃了几口午膳,便回屋歇息了。 她面朝内侧躺着,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从她细微起伏的身躯上,碧桃知道,她并没有睡。 她不由得埋怨起自己来,她既不伶俐,也不聪慧,连娘子哭了都不知如何安慰她。她静静地守在床边,眼见天一点点暗了下来,娘子最终也平复,真的睡着了。 暮色苍茫时,章盈猛然惊醒。 床尾摆着一盆盛开的蔷薇,是上月宋长晏特意送来的,说是开花之后极为养眼。此刻赤红的花瓣紧簇,与她梦中的场景相应——阿娘倒在山崖下,血泊之中了无生息。 恍然间,她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惊呼出声,蜷缩起身子痛苦悲咽。 碧桃自外间匆匆进来,轻抚着她的肩头,“娘子,怎么了?” 章盈抬起脸,泪眼朦胧地问她:“碧桃,阿娘人那么好,她会没事的对不对?” 碧桃怔愣一瞬,卒然猜测到了她见到郑嬷嬷后的事,继而红着眼回道:“一定会没事的。” 章盈望着阴暗的窗外,“天黑了。” 他是不是也快来了。 随即,她又自嘲道,今日是他将要翻身的好日子,怎么会愿意见到她。 *** 宋长晏来景明院时,已是戌时。 谭齐架着将他放到床上,开口道:“今晚上徐侯爷宴请,席上五爷多喝了几杯,现下有些醉了。” 原本他是想送宋长晏回宋府或是别处的,可他那时尚有几分清醒,不容分说地要来这儿。其实案子一结束他本就想来,但招架不住侯爷等人盛情相邀,这才耽误了时辰。 章盈吩咐碧桃去煮醒酒汤,而后对谭齐道:“那今晚五爷就歇在这儿吧,我来照顾他,你下去休息吧。” 谭齐有些不放心,但想到之前主子中药那次他已经在此留宿过,也就没多说什么。 他走后,章盈站在床边,凝眸不转地盯着床上的人。他面容清逸绝俗,眉目如墨,像是画里走出的一般。 只是在这张脸上,她再也感觉不到那种跃然心间的悸动。他确像是一幅画,将真实的自己隐藏于纸下,展露在她眼前的,尽是算计与欺骗。 她耳边响起一句句郑嬷嬷所说的话: “宋长晏他是荣氏太子妃的孩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长子。” “从一开始他接近娘子就是为了对付章家,好替荣家翻案报仇。此等心机,怪老奴没长眼,没看清他的真面目。” “娘子一定要早些离开他,离开上京,否则为了权势,他定然还会利用您。” ··· 宋长晏,这样百般谋虑,“你到底累不累?” 浅睡中的人缓缓睁开眼,双眸迷离惝恍地回望自己,俨然一副大醉的神态。 章盈坐到床边,温声问:“怎么样?今日累不累?” 宋长晏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盈盈,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章盈掌心贴在他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传到她手上。她唇边露出笑意,“你忙碌了这么久,自然会有这一日的。” 宋长晏含糊不清地呢喃:“我真的很开心,很快,很快我就可以···” 就可以娶她了。 他握着她的手看了她许久,眼皮一点点垂下,又沉沉睡了过去。 章盈唤了他几声,见他都没反应后,冷着脸抽回了手。 起身之时,她视线又掠过了那盆绽放的蔷薇。她神情一动,脑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如果那支花簪不是宋允默的,这一切便都是宋长晏的手笔,他连花簪的事都知道,那···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了他垂在身侧的右臂上。 除夕那晚,从那人手中逃脱时,她那一下伤及他的血肉,不会一点痕迹都不留。 思绪流转,她宛若回到了新婚当夜,当时的惊惶与恐惧笼罩着她。或许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她仍抱有一丝希冀,自己曾救过他一次,他就是再恨,总不至于卑劣至此。 她坐回他身旁,迟疑片刻,白净纤细的手指扣在他腰带上。 一声轻响过后,腰封散开,齐整的衣衫一层层褪去。率先入眼的是他胸口那道剑伤,是他当初为自己挡下的。 她移开视线,拉开了月白色的里衣。 宋长晏身上其实并没有多少伤痕,腰腹间的几处想来都是出征时留下的,多为细长的刀伤,因此手臂上那个迥别的疤,看上去异常刺眼。 章盈心里却不知为何平静了下来,沉默地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寝衣。 原来在权势面前,即便是相对的仇人,竟也会如此类似。宋长晏与父亲毫无区别,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早在他们还未相见时,就一步步设下了陷阱。 他像是个极有耐心的猎人,伪装得天衣无缝,等着自己放下戒备钻入他的圈套。 章盈想,他一定很享受这种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吧,看着自己孑然无依,然后傻乎乎地向施害者求救。 她忽而觉得,若是宋长晏恢复了皇子的身份,一定会当上太子的。毕竟,论心机城府,恐怕连父亲也望尘莫及。 不过这一切已经与她无关了,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想尽办法离开上京。 第53章 第 53 章 宋长晏醒来时, 宿醉后的眩晕感令他有些不适。 他按了按眉心,忽而睁开了眼,神色清明。 “你醒了。” 轻软的嗓音伴着幽香萦绕, 他转过视线,一张嫣然含笑的脸映入眼帘。 章盈端过床头的碗, 眉眼婉和地看着他, “头还疼不疼?喝点醒酒汤吧, 这是阿娘从前教我做的,喝了会好受些。” 宋长晏坐起身,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 “昨夜这么晚还来你这, 是不是累着你了?” 章盈摇了摇头, “不累。” 她将醒酒汤递到他面前,“今日不用上值吗?” 宋长晏接过,“今日休沐。” 章盈欣然一笑, “忙了这么久, 总算能歇一歇了。” “倒也谈不上累。”宋长晏不甚在意道,随即问她:“案子的结果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嗯, 昨日我出去了一趟, 听到街上有人说。”章盈颔首,末了还是抿着唇问:“那, 父亲怎样了?” 宋长晏道:“已经查清楚了, 当年是有人故意做伪证,章大人也是受人蒙蔽, 并未受到牵连。” 章盈有些惋惜道:“可惜荣家的人都不在了。” “沉冤得雪, 足以慰藉他们九泉之灵。”说完,宋长晏仰头一口饮下醒酒汤, 掀开被子下床,“今日天气不错,适合乘船游湖,不如我们一起去?” “我和你?”章盈犹疑不决,“会不会被旁人看到?” 宋长晏不以为意,盯着她的脸颊道:“被人看到又如何,你我既是两情相悦,又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他语气一如以往诚挚,章盈不自在地挪开目光,显露出几分姑娘家的羞赧,“那,那我先去外面等你。” 言毕,她转身往外走,反手带上了门。 宋长晏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脸色微变。 门外,章盈脸上的笑再也伪装不下去,边走边平复怔营的心绪。 论及虚情假意,她实在连宋长晏十分之一都比不上。那些缱绻深情的话语,他说得毫无破绽,倘若自己还蒙在鼓里,恐怕也会被触动。 只不过她不明白的是,既然荣家的案子已经平反了,她应当再无利用价值了,那他为何还要这般对待自己? 旋即,她好似又有些想明白了。 父亲此番安然度过,不是宋长晏想要的结果,而他手上多一个乖顺的章家人,自然会有用处。 她愈发觉得疲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离开,又谈何容易?她只得先虚与委蛇,再慢慢寻找机会。 思及此,她不禁自嘲一笑,不知不觉间,她竟也学会了伪饰哄弄。 *** 五月初的天尚残有几许凉爽,湖边三三两两聚集了不少游人,其中不乏城中的显贵。 章盈心思全然不在赏景上面,心不在焉地走了一会儿,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叫宋长晏的名字。那人的声音耳熟,她一抬头,是许久未见的贺知意。 他还是那副意气飞扬的少年郎模样,大步走到二人跟前,语调带有些许敬意:“将军,盈娘子。” 对宋长晏的那份尊敬,他连带着匀给了章盈少许。 章盈回之以礼,宋长晏则笑着道:“私下里叫我的名字便是,不必那么拘束。” 贺知意挠了挠头,“这声将军在西疆叫习惯了,改不了口。” 宋长晏无奈地笑了笑,又听他继续道:“朝中有一事我想与您商量。” 章盈见他们有正事谈论,便开口对宋长晏说去湖边的亭子那等他。 直到离他们远了,碧桃才忍不住问道:“娘子,你说贺将军知不知道?他若是不知情,或许咱们可以请他帮忙。” 章盈不由得回想起贺知意对宋长晏的赞许之言,字字恳切,不像是假的。贺知意曾在章府私塾读过几年书,以她的了解,他不像是那种城府深沉的人。可如若是真的,凭他对宋长晏的忠心,他还会真心实意帮助自己么? “不管他知不知道,我们都信不过他。” 碧桃失落地垂下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盈娘子。” 俄而亭子里多了一人,章盈回首,略为讶异道:“徐世子?” 徐翎立在几步外,神情黯然道:“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章盈道:“许久未见,不知徐老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徐翎听她一开口问得便是祖母,心中不免酸涩,“多谢盈娘子挂虑,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章盈说完,默然无言。她心里装着逃离的事,属实分不出精力应对徐翎了。 徐翎顿了少顷,还是忍不住道:“其实你不必躲我的。” “我···”话到嘴边,章盈还是未能说出口。 徐翎接着道:“我明白,有些事不可强求,你对我无意,我不会再纠缠。只是,”他话音一转,“那人为何要是宋长晏?” 那个如此狠绝虚伪,又野心勃勃的人。 “你知不知道他绝非你看到那样,过几日端阳宫中夜宴之时,恐怕他就会摇身一变···” 章盈眼尾瞥见那道挺拓的身影越来越近,出声打断他:“徐世子。” 她一改温和的口气,“既然你知晓我的心意,这些话还是不要说了。” 她话音不大,却足够亭外的人听到,“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徐世子还是请回吧。” 徐翎一怔,陡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亲昵的“盈盈”。 他猝尔回头,便看见宋长晏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徐家与他现下还有盟约,他虽心生不满,却也不能耐他如何。对他的挑衅,他不予理会,回过身对章盈道:“来日盈娘子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徐府找我。” 不待章盈回话,宋长晏便道:“这便不劳烦徐世子了,徐侯爷辛劳,徐世子若有闲心,不如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徐翎冷哼一声:“权势并非徐某所求,宋大人勿以己度人。” 宋长晏脸上仍带有笑意,说出的话却不尽然:“徐世子此言非也,若不求权势,这世子之位恐怕早推贤让能,你说是不是?” 徐翎紧抿唇,一时说不出辩驳的话,愤然拂袖离去。 章盈默默听完这场唇枪舌战,若无其事地对宋长晏道:“徐世子只是顾念旧情,没有别的意思。贺将军呢?他适才找你做什么?” “端阳宫中有夜宴,他来问我当晚的值守安排。” 章盈水润的杏眸望着他,“那日你也要去么?” “嗯。”宋长晏应道,反问她:“你想不想进宫探望贵妃娘娘,我带你去?” 章盈忖量少时,回绝道:“阿姐一定会劝我回章府,我不愿见她。” “好。” 宋长晏走上前,拉起她的手,“走吧,去湖上看看。” 章盈手心微微发汗,紧绷一瞬,而后五指舒展开来,回握住他。 端阳,很快了。 第54章 第 54 章 宋长晏几乎日日都来景明院, 两人相处一如从前,甚至相较以往更为亲近。 章盈表面上曲意逢迎,心下却是一片荒凉。 她有时会觉得这是报应不爽, 父亲当初为了地位谋陷荣家,父债子偿, 现在自己便要偿还他欠下的债, 日日承受宋长晏给予的痛楚。 可她又有什么错呢?如果可以选择, 她再也不愿出生在权贵之家。 心里牵挂着阿娘和郑嬷嬷,在应对宋长晏之时,章盈便有些力不从心。 就在她几乎要伪装不下去时, 端阳终于到了。 即便是这样正统的日子, 宋长晏还是一大早先来了景明院, 陪着章盈吃完筒粽后,起身打算离去,“待会儿我要和父亲一同入宫, 要入夜后才能出宫, 今晚就不来了。” 章盈夷然自若地说了一声“好”。 “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管事,让人做。” 宋长晏又叮咛了几句, 才带着谭齐出门。 待他走后, 章盈写下一个地址交给碧桃,“碧桃, 你去告诉哑奴, 城外五里外有一间客栈,让他带着郑嬷嬷去那儿等着, 天黑后我们就出城找他们。顺便再麻烦他雇佣一辆马车, 让车夫停在城门口,晚上咱们就离京。” “好。” 章盈嘱咐道:“今日街上定然会有很多人, 你趁乱去,别让人发现。” 碧桃坚定地应道:“娘子放心,这些天我照您的吩咐,每早都出去一趟,他们不会多心的。” 许是为了安抚章盈,自荣家的案子结束后,宋长晏便没有过多限制她们出门,也减少了府上的守卫。碧桃单独出去时,去的正是哑奴所在的那条街买糕点,除了第一次管事不放心随行以外,后面都没人跟着。 她揣着一包银子,按章盈所说的去哑奴的住所。 天擦黑后,城中热闹不减,河中有龙舟船灯。章盈换了身衣裳,便带着碧桃准备出门逛逛。 她要出去,杨管事自是要陪同的,连带叫着一个小厮护送。 悠闲的逛完一条街,杨管事与小厮手里都提了不少东西,全是章盈兴起时买的。 河边有船夫撑船夜游,一叶扁舟,仅容两三人。花上几钱银子便能纵览上京的夜景。 只是乘船的人多,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等来一艘空船。 章盈为难道:“杨管事,不如你们就在这儿等我们,总归半个时辰左右就回来了。” 眼前没有多余的船,杨管事当然不敢僭越,说出与她同船的话,迫不得已应下,“那盈娘子小心些。” 他继而又对船夫切嘱,务必要确保主子平安归来。 船夫一拍胸脯,“我在上京摆渡几十年,从未出过差错,您放一百个心。” 章盈与碧桃相互搀着上了船,坐稳身子后船身便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 上京的确繁华,夜景不输白日。章盈看着岸边的场景走马观花般掠过,一时恍然,她想起那次宋长晏带着她出宫,当晚所见的景物是否与眼前相同呢? 他毫不犹豫为自己挡那一剑时,心里又想的是什么呢? 船身驶过桥洞,明暗交错之间,她将所有杂念抛却脑后,脸上的闲逸敛去,抬头对船夫道:“这位大哥,麻烦在前面靠岸停下。” 船夫手里的木浆一顿,摇头道:“不行,方才答应了你家的管事,我得将你送回原处才行。” 章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对他重复说了一遍:“麻烦在前面靠岸停下。我想上岸买点东西,买完就直接走回去,不再乘船了。” 谁会和钱过不去呢?船夫看了看泛着寒光的银子,踌躇地问她:“您真不坐了?” 章盈微微颔首,“嗯。” 船夫接过银子塞进怀里,偏转方向,将船划到河堤旁。 下船后,章盈与碧桃逆着人群,一路小跑着朝城门去。 一辆马车果真在那儿等着,确认那就是哑奴雇用的后,她们上车便往城外走。 只是到了城门口,原本松散的值守忽然变得严戒,城门守卫拦住马车,要仔细检查过才放行。 万般无奈下,章盈只得下了马车,忖度应付的措辞。 “大晚上的,出城做什么?” “我···” 才说出一个字,清朗的一声响起:“盈娘子?” 章盈蓦地紧绷,循声望去,从城楼缓缓下来的人,竟是徐翎。今晚宫中夜宴,他身为侯府世子,怎么会在这儿? 守卫见他来十分恭敬:“徐世子。” “嗯。”徐翎一挥手,“你下去吧。” “是。” 徐翎一身官服,显然在此是公干,章盈略为诧异道:“徐世子今日没有进宫赴宴吗?” 徐翎讪笑道:“宋大人担忧今夜城中百姓安危,于是向圣上进言,特意让我来此城防。” 章盈噤声,说到底,宋长晏还是因为她才不满徐翎,她逃不了干系。可眼下情况紧急,她顾不得其他,硬着头皮开口道:“徐世子劳累,我今晚想出城去扬州找我阿娘,还希望世子能通融放行。” 徐翎神情一变,“你要离开上京?” 若无意外,今夜宋长晏应当在宫里,她独自一人离京,难道是? 他正色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宋长晏的身份了?” 章盈抿唇不语。 徐翎慌乱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愿告诉你,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家父再三叮嘱,不许我对任何人提及,否则可能会让徐家犯险,我才···那天,那天我是打算给你说的。” 章盈道:“我知道,多谢世子好意。” 她看了眼城外,“那世子可否···” 徐翎惊悟,心底生出几分欣喜,“当然,今晚圣上或许就要恢复宋长晏的身份,他不会这么快出宫的,你尽快走。” 章盈感激地对他笑了笑,随后道:“为避免牵连世子,还希望世子不要说见过我的事。” 否则以宋长晏的心性,还不知会怎么对付他。 徐翎不置可否,而是道:“你不必担心我,在外不易,途中一切保重。” 话落,他命令守卫放行,侧身站在一旁,看着她的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章盈伸出车窗,远远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挥了挥手,便看见对方也冲自己做了相同的动作。 她眼眶一阵酸涩,忽而想起了徐老夫人的一句叹息,“你们俩,终究是有缘无分。” *** 几里路要不了多长时间,马车停在客栈门口,章盈让碧桃守在车里,自己进了客栈询问哑奴的踪迹。 客栈中寂若无人,只一个店小二撑着脑袋在柜前打瞌睡,听到声响,强作精神道:“这位娘子,可是要住店?” 章盈道:“请问今日是不是有一位公子前来投宿,他大概这么高,长相端正,不会说话。” 店小二看她比划的手势,顿时一副豁然大悟的模样,“是有这么一位,就住在二楼。” 章盈舒颜一笑,“那能不能带我去他的房间,我与他是一路的。” 店小二爽快道:“那当然,娘子请随我来。” 二人来到一间屋前,店小二指着里面道:“就是这间了。” 说完,他便下楼去了,留章盈一人在此。 里面光线微暗,章盈拍了拍门,门扉隙开一条缝。她推开门迈进屋,“哑奴。” 四周静得可怕,连着唤了几声,都无人回应。她莫名地不安起来,今晚一切都太过顺利,反而给人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她才猛然想起哑奴不会说话,怎么可能应答。 里间有光线,她抬脚往里走,见地上有一道被烛光拉长的影子,放下心道:“马车已经在楼下了,我们赶快走吧。” 她视线沿着影子往上,还没看清他的脸时,屋里遽然响起突兀的话音。 “你要去哪儿?” 章盈瞳孔骤然紧缩,浑身僵滞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端坐在床边的人。 宋长晏身上还是晨时出门那套衣衫,儒雅矜贵,但绝不适合穿着入宫。 章盈了然,他根本就没有进宫,一切不过都在陪着她演戏,在此守株待兔。 宋长晏站起身,徐步向她走近,“是途中延误,还是徐世子没有轻易放你出城?你来的比我想的晚了半个时辰。” 第55章 第 55 章 他一字一句犹如惊雷破空, 让人遍体生寒。 章盈再也无法克制,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身往外跑,等她张皇失措地跑到门口后, 屋门早已合上了。她拼命地推动门扉,开门无果后, 紧紧攥住了门栓, 开口时话音冷漠:“哑奴和郑嬷嬷呢?” 纵然早料到会有这一幕, 可此时看着她单薄抗拒的背影,宋长晏还是无法如想象中那般从容应对。章盈对他的信任与依赖不复存在,甚至可能已转移到别的男人身上。 这个念头自他知晓她见过哑奴后便在心底扎根, 日复一日发芽疯长。 当初他历经万难, 才得以叫她放下防备, 如今那个哑奴她又了解多少,能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他反是问道:“你就这么相信他?” 章盈怅惘地垂下了手,回过头直视他, 目光决然, “难道他说的不是真的吗,宋大人?” 她轻笑一声, 改口道:“这么叫你或许不敬, 我应该尊称你一声‘殿下’。” 宋长晏眸色暗了下来,压下那阵郁悒道:“这些事我本来打算案子结束后告诉你的, 太早知道了, 对你来说并非好事。” “你不必再费力安抚我了。”章盈似是不解地对他道,“你母亲的冤屈已经平反, 你也知晓我在我父亲心中的地位, 你就算把我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以我为对抗父亲的筹码, 也只怕是白费力气。” 宋长晏心里兀地抽痛,“你以为我对你全是利用,为的就是牵制章泉?” 章盈反问他:“难道不是么?” 她平静的面容上透出些许愠色,冷声继续道:“从我嫁入宋府那日开始,不,或许早在那之前,你就已经谋划好了一切。宋衡之死,便是你推波助澜,故意放那位江姑娘进府的吧。就算她没有杀死宋衡,只要将事情闹大,章宋两家的联姻就会受阻。” 这些天她一个人在景明院,慢慢将这些事情穿针引线地联系起来,一环一扣,如何不叹一句他的心思缜密。 她徐徐道:“当晚来我房里那个人,也是你吧。” 宋长晏敛眉不语,脸上的神情已表明一切。 章盈气息有些不稳,提声诘问他:“宋长晏,每次听到我害怕地对你倾诉时,你是不是很满足?切骨之仇,不能立时报复在我父亲身上,只好拿他的女儿泄恨。” 宋长晏道:“我没有!宋府有多凶险你不是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你离开。” 听着他彷如分辩的话语,章盈可悲地望着他,“你说的话,你自己相信吗?” 宋长晏哑然,余下的话堵在了喉间。 最初他的确是为了复仇,为了摧毁章泉的经营,但不知何时开始,个中缘由悄然生变。他想要她离开宋家,同时也不愿她再回章家,不愿见她被章泉当做棋子嫁入旁的高门。 章盈看着他俊逸的面容,倏尔觉得他是这样的陌生,他们相处的这大半年时间里,她自以为了解他,实则不曾探悉他一毫。她厌倦这种权势之争,无不嫌憎地问他:“在你心里,权力就那么重要,重要到可以利用、牺牲一切?” 甚至是要假意喜欢一人,忍着仇恨与她朝夕共处。 她眼里的嫌恶不加掩饰,宋长晏只觉一阵刺痛,别开视线道:“是,我都是为了权力。” 他撇去了所有虚饰,“我只是为了拿回属于我的一切,这有错吗?母亲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最后却要屈身于宋家,成了旁人口中的妾室,就连她的孩子也不得不忍辱偷生。宋晋远忌惮我,李文茵厌恶我,在宋家的哪一日,我过得不比战场上凶险?我若是满腹纯善真诚,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他也想做她眼中宽和温润的宋长晏,坦然与她相爱相守,可他何曾有机会? “在西疆时我就想,若我死在战场上也就罢了,但我若是活着回来,便一定会夺回一切。” 这些才是他心中所想吧。章盈怔忡地听他说完,继而道:“难道登上了至尊之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你就会过得开心吗?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身处权柄之外,不也安然无憾?” 父亲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依旧夕惕若厉,就连一桩陈年旧案,都能让他履薄临深。再如当今圣上,不也苦于权势旁落么?对比起无权无势的百姓,他们当真过得更好吗? 宋长晏垂眸凝视她,“你若生在平凡人家,庸碌一生亦足够。可你偏生在贵胄之家,若不为权力而生,就会因权力而死。旁的不说,单就你的母亲,若你有无上权力,谁还敢害她?” 言毕,他惊醒过来,不该提及她母亲的。 如他所料,章盈脸色一变,镇定的眼眸中泛起异色,“我阿娘,你究竟有没有找到她?” 宋长晏默然良久,道:“没有。不过在崖下也未发现她的···,她或许还活着。” 章盈痛苦地闭了闭眼,片刻后道:“我已经离开章家了,你留着我也没什么用。你若想杀了我解恨,现在大可动手。否则念在我曾救过你一次的份上,放我离开,我要去寻找阿娘。” 宋长晏道:“章夫人我会派人继续找,你不能离开上京。” 章盈还欲再说,他补了一句:“不能离开我。” 说完,他动身要回景明院,见章盈纹丝不动,俯身打横抱起了她,阔步往外走。 从前在他怀里多是羞赧,眼下章盈心中却全是愤怒,拳打脚踢地挣扎着,对他的不满全部宣泄出口:“宋长晏,你放开我!你这个卑鄙小人!放我下来!” 到了楼下,客栈的伙计闻声纷纷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宋长晏不为所动,任由她骂着,面色如常地抱着她穿过大堂,往马车里去。 为了以防万一,宋长晏还带了一批信得过的人手,守在客栈外。 出了大门,章盈便看见一人落寞地站在檐下,是贺知意。 路过他时,宋长晏顿下脚步,“贺副将,今晚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贺知意愣怔地看着他,随后才如梦初觉一般,胡乱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宋长晏怀中的章盈,对上一双哀怨的眸子后,低下了头。 在他茫然无措的目光中,章盈仿佛看到了最初知道真相的自己。 她想,贺知意当初或许确实没有骗他,宋长晏是一位体恤将士的好将军。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同样也是一位不择手段,忍辱负重的皇子。 第56章 第 56 章 客栈外守卫重重, 连只鸟雀也飞不出去,更遑论是人了。 章盈心中一沉,四下张望一眼, 仰着头问宋长晏:“哑奴和郑嬷嬷呢?” 宋长晏忖度少时,随即松手放下她, 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客栈后方的一处空地走去。 数十人围做一圈, 挡住了里面的情形, 人缝间漏出明亮的火光。见宋长晏来,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道,章盈也因此看清里面的场景。 哑奴跪坐在地上, 大口喘着气, 紧咬着牙不肯低头。他身上的几处伤口是在反抗时留下的, 此刻还在渗出鲜红的血,全凭郑嬷嬷在一旁扶住他,才不至于倒下。 章盈愕然失色, “哑奴。” 哑奴惨白的唇动了动, 冲她强扯出一个笑。 疚愧悲痛的泪水顿时涌起,填满眼眶, 章盈身子往前一倾, 想要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尚未迈出一步,便被宋长晏抓住了手臂。 她目光扫过哑奴的伤, 而后回头, 往上停在了宋长晏那张凛若冰霜的脸上。摇曳的火光衬得他的轮廓愈发分明冷峻,与周围侍卫手中的利刃无异, 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她忍住泪, 压下心底所有的愤恨,近乎央求一般道:“今晚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哑奴也是受我的指使,章家与你的恩怨与旁人无关,你放了他们。” 宋长晏侧过头,垂下眼看了她一会儿,“你是怕我杀了他?” 章盈眼底霎时闪过一丝慌乱,泪水不自觉顺着眼尾滑落,“你是大将军,是大邺的皇子,杀了他对你没什么好处,反而会落人话柄。你,你···” 说到最后,她脑中一片混乱,找不出别的可以说服他的理由,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宋长晏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这些原本该让他情动心软的泪,此时却是那么的碍眼。他再开口,所说的话却是对谭齐:“谭齐,带夫人回去。” 谭齐走到章盈身后,“夫人,请随我回府。” 章盈目不旁视,语调微微哽咽:“宋长晏,你会放了他的对不对?” 她手臂上的力道撤去,宋长晏依旧没有回应她,“带走。” “夫人,走吧。”谭齐又重复了两次,见章盈不予理会,说了句“得罪了”之后,让人强行揽着她上了马车。 她离去后,四下静寂得只听得见火把燃烧的声音。 宋长晏几步走到哑奴的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这张脸不算十分英俊,负伤之下,更显得狼狈不堪。一个卑贱的下人,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究竟是怎么生出带她走的念头的? 哑奴不躲不避,眼神坚毅地直视他,如同战场上视死若生的将士。倒是他身旁的郑嬷嬷开口求情:“宋大人,老奴死不足惜,但哑奴不是章家的人,求您放了他吧!” 宋长晏抬起手,随后一名下属便将长剑放在他掌心。他转动剑柄,剑尖抵在他胸口,“上次你命大,挨了一剑也没死。今晚我同样不杀你,也只刺你一剑,至于能否活下来,全凭你的造化。” 话落,他手上微微使力。 *** 章盈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的景明院,再回过神时,眼前已是熟悉的布置。 这座曾为她遮风挡雨的院子,现下成了禁锢她的牢笼。 碧桃也不在院里,她问杨管事,杨管事对她仍是客气恭敬,“小的也不知,夫人放心,会有其他丫鬟伺候您。” “不必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寝屋,失力地坐在床上,抱膝蜷缩起了身子。 约莫半个时辰后,屋内响起开门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渐近,最后在床边停下。 身侧的床褥微陷,章盈猛地抬起头,一副极为抗拒防备的模样。她眼眶红肿,说话时嗓音带有哭过后的低哑,“你把他怎么样了?” 宋长晏漠然道:“他死了。”顿了顿,他接着道:“你若还想走,会有更多的人死。” 章盈愣住,直直地看了他一瞬,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那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时,愤怒与失望达到极致,“宋长晏,是我眼瞎,当初错救了你。” 她手心发麻,后知后觉地想,他已不再是初见时那个在宋府挨李氏打骂,忍辱求全的宋长晏了。这一下会不会惹恼他,将她也杀了。事到如今,她好像也没有多怕死了,只是挂心阿娘,没有她的踪迹,若是死了恐怕也不安生。 然而宋长晏只是呆滞在原地,久久未有反应。她的力气并不大,可被打的地方刺痛难当,远胜刀剑穿心。半晌,他望向窗外清冷的夜色,犹如自语:“我也希望当初你没救过我。” 俄而,木门被扣响,谭齐在外朗声道:“主子,宋府来人,说宫里有旨,请您即刻回去一趟。” 这道圣旨是什么不言而喻。 宋长晏应了一声,却未立即起身,甫一回头,发觉章盈也对着窗口,神情冷淡地对他道喜:“恭喜殿下,你得偿所愿了。” 这样的场景宋长晏曾设想过许多次,却都与眼前大相径庭。 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缓步朝外走。 章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你是不是打算将我关在这儿一辈子?” 宋长晏没有回头,顿下脚步,“章泉以为你背叛章家,派了人四处找你,外面不安全,你暂且先住在这儿。” 话音落下,他大步走出房门,留下一室寂寥。 *** 宋府。 宋家人齐整地坐在前厅,陪着宫里来的李总管。几人足足饮了一盏茶,才等来这位大皇子。 李总管起身笑脸相迎,“殿下。” 宋长晏踏进门,容色和缓地行了一礼,“李总管。” 李总管大惊,“殿下这可使不得,折煞老奴了。” “这道圣旨本来是打算在今晚夜宴时宣读的,可惜您身子抱恙不在,因此宴会一结束,陛下就谴我来宋府。”他拿起桌上的圣旨,看了一眼地上示意道:“有劳您接旨了。” 宋长晏掀开衣袍,屈膝跪在地上。屋内其余人亦是如此。 李总管展开锦布轴,提声宣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听完最后一字,宋长晏高举起双手,接过圣旨,“儿臣谢父皇隆恩。” 李总管笑眯眯地扶起他,“陛下说了,您的名字是先皇后取的,为表怀念,只改姓氏即可。他还说,虽然成年的皇子不可继续住在宫里,但念及与您父子团聚,特意指了承乾殿给您居住。” 李总管是宫里的老人了,服侍过两朝皇帝,自然能琢磨出圣上的心思。他压低嗓子道:“在皇子的住所中,除去东宫以外,这可就是最好的宫殿了。” 宋长晏道了一句谢。 “那看您何时方便,奴才着手准备。”李总管瞥见他的脸,担忧道:“我看您脸色似乎有些不好,可是身子还不舒爽?” 宋长晏知晓他是看见章盈打的那一巴掌,神色如常道:“有些发热,已无大碍了。” 李总管独留半时,又对宋晋远道了一句喜后,便动身回宫了。 屋里其余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只剩宋长晏与宋晋远两人。 两人身份不比从前,宋晋远对这个昔日的儿子,现以君臣只礼相待:“恭喜殿下。” 宋长晏倏地想到方才章盈对自己说的那句恭喜,脸上无半分悦色。他收好圣旨,淡淡道:“这些年承蒙公爷养育,这份恩情,我会记下。” 宋晋远忙道:“不敢。”他斟酌片刻,继而道:“内人愚昧无知,以往冲撞殿下之处,还望殿下海涵。宋某会送她去京外的庄子上,再不会回上京,希望殿下能网开一面,饶她一命。” 宋长晏不以为意道:“答应过公爷的事,我自不会食言,我不会要李氏的性命。” 言毕,他带着谭齐回自己院。 途径主院,幽静中隐有几句叫喊。宋长晏止步,问谭齐:“这是什么声音?” 谭齐回道:“是李氏的屋子。自从三爷出事后,李氏就有些言行无状,公爷担心她闹出事,就暂时将她关在这屋子里。” “是么。”宋长晏掉转方向,朝她所在的屋里去,“好歹母子一场,有些事,她应当知晓。” 宽敞的屋内,瓷器碎了一地。李氏坐在红木圈椅上,撑额闭目平复心绪。自从知道宋允默流放出京后,她已经数个日夜没歇息好。仔细一看,她鬓角已有了几缕银发,浑然没了国公夫人的雍容华贵。 木门吱呀一响,她头也不抬地道:“公爷请来了吗?” 许久没人回话,她睁开眼,先是诧异,旋即冷笑着道:“没想到大皇子日理万机,竟然还有空来看我笑话。” 宋长晏走到她对面,“多日未见,宋夫人可安好?” “宋夫人?”李氏端坐,“只要你在宋府一日,你就是宋家的庶子,就得叫我一声母亲。” 宋长晏笑了笑,“怎么,是宋允默走了,没人叫你母亲?” 李氏再也忍不住,“你这个无耻的野种,若不是你给我儿暗中下套,他怎么如此!” 宋长晏道:“我是下套了,怪只怪宋允默够蠢,心甘情愿往里钻。” 李氏愤恨地红着眼,咒骂的话到嘴边,转而笑道:“你就是再有心机,做尽一切,你娘也回不来了。你知不知道她死时有多惨,孤苦伶仃,就躺在城外那张破床上,还妄想着回宫做她的皇后呢!” 宋长晏沉吟片时,“她是很孤苦,所以我送了你的两个儿子去陪她。” 他眼底含笑,徐徐道:“宋衡大婚那夜,江家那女子是我让人放进府的,原本我想亲自动手的,没想到江家姑娘性子倒是硬,省了我一番功夫。” “宋衡的确不是我杀的,不过,”他欣赏着李氏濒临崩溃的神色,继续道:“宋源是。” 李氏目眦欲裂,她死在西疆战场上的大儿子,正如她料想的那般,遭了这人毒手。她想开口骂他,可发出的却是呜咽的悲鸣,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手背上。 宋长晏面露不屑,“当时我带着几千人攻打西戎营地,只要他再多守几日城门便可获胜。可他倒好,贪生畏死,置数十万百姓于不顾,想要与西戎求降议和。称他是死于刺客之手是抬举了他,他这等庸懦之辈,怎配得上马革裹尸,合该曝尸荒漠,为白白死去的将士谢罪。” 说完,他不再多看李氏一眼,转身出了屋门。 迈入庭院,身后传来了悲恸欲绝的哭声。 第57章 第 57 章 端阳过后, 即便诸事缠身,宋长晏也常抽空来景明院,只是章盈见他的次数并不多。她时常将自己关在屋里, 他来时,便上床躺着, 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两人相隔咫尺, 却犹如间距天涯, 空余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日,临近六月,上京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雨。这个时节, 即使是阴雨, 也谈不上冷, 可章盈却不知怎的受凉染病。 这可急坏了杨管事,生怕担上个照顾不周的罪名,赶忙请来了大夫问诊。幸而只是普通风寒, 几贴药下去消了大半, 只要好生将养着便无大碍。 一早,杨管事打点好一切, 估摸着章盈已经用过早膳, 才去见她。 他将一碗药稳妥地放在桌上,道:“盈娘子, 这是殿下特意派人送来的药, 说是治疗风寒最管用了。” 章盈没有喝下的打算,看也不看一眼, 语气冷淡道:“我病已经好得差不多, 不必喝药了。” 杨管事知晓她的性子,定然是还在与殿下置气, 悻悻地道了一声是。眼见章盈要回房,他出声止道:“娘子留步,外面马车已经备好了,今日您便能离开景明院了。” 章盈蓦地一愣,眼神戒备,“去哪儿?” 杨管事答道:“殿下已经入住承乾殿,方才差人来接您入宫。” 章盈愕然诧异,旋即冷声道:“他是皇子,住在皇宫理之当然,我与他了无干系,入宫只怕会惹人非议,污了皇家清誉。你去告诉他,我不去。” 在景明院想要逃出去已是难上加难,入了宫,哪里还会有机会离开?何况那样便要日日面对他,只此一想,她便满是烦闷。 杨管事像是料到她会这样说,面不改色道:“殿下说了,娘子不必担忧,他自有安排。” 章盈哑口无言,看着屋里林立的下人,明白她别无选择。 *** 承乾殿曾是圣上入住东宫之前所居住的宫殿,金碧荧煌,玲珑凿就,足以表明圣上对这位大皇子的重视。 拨到承乾殿的宫人也都个个聪慧伶俐,见章盈住进了殿里,无人多嘴。收拾好她的物品,大宫女香兰上前道:“盈娘子,殿下今日兴许要晚上才回来,奴婢先带您熟悉这承乾殿吧。” 一个“不”字到嘴边,最后被章盈生生忍了回去。她还不知要在这住多久,多了解这里的构造,总比成天憋在屋里好。她点头道:“好,多谢。” “娘子言重了,这是奴婢应做的。” 等逛完了整座殿,香兰又给她大致讲解了些宫里的规矩,照此看来,宋长晏似乎是打算让她在宫中长住了。 静下来后,天色已经暗了。宫门落锁,偌大的皇宫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恢弘而又宁静。 章盈面对眼前烟雾缭绕的浴池,蛾眉微皱着问:“这是什么?” 里头的水并不清澈,还散发着股古怪的气味。 香兰道:“是药浴。殿下吩咐了,说您身子抱病,需得调养,这药浴最能驱寒养身了。” 章盈当即没了兴致,神情恹恹道:“我不用了,你打一桶热水来就是。” 香兰闻言立即跪下请罪:“不知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才惹得娘子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只是不想泡药浴。” 香兰俯下身,“今夜您若不泡这药浴,殿下回来定会责罚奴婢的。” 她言辞可怜,章盈又是个惯来心软之人,也就不再推拒。 繁冗的衣饰遮盖身段,褪去衣物,香兰方才殿下这般上心是为何。大红色的方寸布料下,一身细皮白肉错落有致,配上这张顾盼生姿的脸,连她一个姑娘家见了都不免心动,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男子了。 章盈抬手解开颈上的细带,抬脚迈入了浴池,瞬时被温热的池水包裹。她周身暖乎乎的,积攒已久的忧烦似融于水中,暂得一时平静。 她靠在池壁上,轻轻闭上了眼。 *** 处理完杂事,宋长晏并未着急回宫,而是去见了一趟荣尧。 “舅舅,如今荣家冤情已结,不如我找个机会,给您恢复身份?” 当初除了宋长晏的母亲被救外,与荣家亲近的几位旧臣合力,于万难之中救下了荣尧。虽折了一条腿,可到底保住了性命,也给了他翻身的机会。 二十余载过去,荣尧已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带走他一身傲气,留下沉重的沧桑。他摇了摇头道:“恢复了又如何,倒不如一直做这个华掌柜。” 宋长晏知他心中所想,不再多劝,“章泉不易对付,要报仇,还需慢慢筹谋。” 荣尧道:“到了这一步,不必急于求成,眼下要紧的是东宫太子之位。咱们与章泉已是水火不容,他若扶持七皇子上位,绝不会容你。因此越在关键时刻,越不能掉以轻心,让他有机可乘。” “我明白。”宋长晏凝神道,“皇帝忌惮章泉,所以不会轻易立七皇子为太子,现下我们只需慢慢等,等我在朝中立足。” 荣尧赞许地颔首,遂又道:“我只是怕章泉会早一步下手。” 宋长晏抬眼看他:“你是说···” 荣尧神情一凛,“是,他手上有不少兵力,无论是对你,还是对皇帝,都是不小的威胁。你手上的人,加上周将军和徐家的,恐怕还不足以与之抗衡。” “所以我想,”他话音一转,“下个月我要回一趟泾州,祭奠你外祖父,顺便就留在南边,在那暗中招兵买马,以备不时之需。” 宋长晏眸色微动,须臾后道:“辛苦舅舅了。” “我不在上京,你一定要小心,顾好自己。”荣尧叹一口气,妥协般地道:“章家那女子,你若当真喜欢,留她在身边也无妨。只是轻重有别,你要有数,切不可因她一人坏了大局。” 宋长晏沉默地听他说完,道:“舅舅此行也千万保重。” “有事便飞鸽传书,或是让谭齐来寻我。” 与荣尧叙谈完毕,宋长晏才乘着马车回了宫。 第58章 第 58 章 承乾殿虽奢华, 但在宋长晏眼里,也不过是堆冰冷的砖石。可今夜好似大不相同了,宫灯给它罩上一层柔和的纱, 给人一种不真实却又向往的感觉。 他径直走到寝殿外,守在外面的香兰躬身行礼, “殿下。” 宋长晏看了一眼屋内, “她睡下了吗?” 香兰回道:“盈娘子还在沐浴, 她说想独自待一会儿,便让奴婢出来了。” 宋长晏不再言语,抬脚进了屋。 弥漫的药草味萦绕在他鼻间, 穿过层层帐幔, 他那些不得示人的心思, 如抽丝剥茧般地坦露出来。可当见到浴池中的景象,顿时又都消散。 少女倚在池边酣眠,朱唇玉面, 胸口随着细微的呼吸起伏, 浅褐色的水面散开一圈圈涟漪。 他贪恋这不可多得恬静,蹲下身瞧了她好一会儿, 才伸出手探了探水温。药水已有些凉了, 再泡下去反而不益。 湿漉漉的手碰了碰她的脸,他轻声道:“盈盈, 醒醒, 上床去睡吧。” 章盈眼睫微颤,慢慢睁开了眼。她湿润的眸子覆着水雾一般, 迷蒙地盯眼前人, 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朱唇轻启,仿佛下一刻就会唤一声:“长晏。” 短暂的茫然退去, 她神色骤变,惊呼一声往后撤开,溅起的水在宋长晏衣袖上洇湿了几处。她身无寸缕,双手警惕环在胸前,既羞且怒道:“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 仔细算来,她已经快有十日没同自己说过一句话了。得了这句骂,宋长晏非但不恼,反而隐隐有些愉悦,故作正经道:“承乾殿就这么一间寝屋,你让我去哪儿?” 即便章盈没来过承乾殿,也知他所言非实,况且她今日里里外外逛了个遍,这里快有五个景明院那么大,怎么会只有一间寝殿? 她愤然地别过头,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 宋长晏适才冒出的些许欢喜被浇熄,“水凉了,你先起来。” 说完,他转身去了外殿。 少顷,香兰自外进来,手里捧着干净的寝衣,伺候她出浴。 章盈不安地问香兰:“他走了吗?” 香兰取来一张布帛,摇头道:“殿下现在外殿等着您。” 章盈眉宇不展,踏着石阶走出浴池。她边擦拭着身上的水珠,面上漫不经意道:“香兰,柔福宫离这里远吗?” 于她而言,入宫后唯有一个好处,那便是阿姐在宫中。她身为掌管后宫的贵妃,若有意相助,未必不能送她出宫。 “您是说贵妃娘娘宫里?”香兰略为思虑后道:“那是有些远。” 章盈失落地应了一声,没有追问其他,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才能见阿姐一面。待她慢吞吞地穿戴完好,出了浴房,宋长晏果真还等在那里。 他点了点桌上冒着热气的碗,“把药喝了。” 在外等这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听到里边传来两声咳嗽,这算哪门子的病愈。 章盈离他远远的,不为所动。 宋长晏接着道:“你喝了,我今晚就不宿在这里。” 言毕,他一个眼神,香兰就极有眼力见儿地把药送到了章盈面前。 这是一场交易。章盈衡量得失,随即端起碗张口饮下,连解苦的蜜饯都没吃。 她放下空碗,对宋长晏说了今夜的第二句话:“你走吧。” 接连两句都是赶他走,宋长晏心里不是滋味,但又不敢强迫她太多。他深知章盈的性子,柔中带韧,逼得她太急,只会适得其反,让她多生厌恶,循序渐进才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你好生歇息。” 留下这一句,他动身回了自己寝屋。 章盈长舒一口气,寡然无味的口中苦涩蔓延,入腹的药水,这会儿才品出味来。 *** 没等章盈想出办法,章璇倒先来了承乾殿。 宋长晏不在,殿里的太监宫女自然不敢拦着不见,恭恭敬敬地将人迎了进殿。听盈娘子开口第一句是“阿姐”,香兰心下一惊,原来她就是与章家决裂的嫡女。 章璇带着七皇子,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后,对七皇子道:“还不给姨母问好。” 七皇子长相酷似母亲,七八岁的年纪,还未被宫中的尔虞我诈浸染,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珠上下打量这位少见的姨母,有些腼腆地唤道:“姨母。” 章盈难以将他与宋长晏联系起来,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偏要卷入这场权力之争。她忽而想起宋长晏对自己说过的话,出生帝王之家,或许这便是他的命。 她还以同样的笑,蹲下身与他平视,“七皇子,许久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些。” 七皇子伸出手指比了比,“嬷嬷说我比去岁高了这么多。” 他左右看了看,小声问:“皇兄不在吗?” 他本来排行第六,就因为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兄,成了七皇子。父皇说皇兄文武双全,还击退了西疆异族,他难免有些好奇,想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与自己长得像不像。 章盈神情暗了下去,不甚在意道:“他不在。” 章璇松开他的手,吩咐随行的嬷嬷:“带七皇子去院里逛逛吧。” 退去了奴才,姐妹二人相对而坐。 章璇与她闲谈了几句,才切入正题,“阿盈,你与大皇子···是不是他胁迫你的?” 他们之间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章盈未置可否,沉默片刻后问她:“阿姐,你知道阿娘的事吗?” 章璇道:“我也许久没见过阿娘了,父亲说她回了扬州看望祖父和姨母,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章盈对她的回复并不意外,“父亲是这么告诉你的吗?” 章璇一愣,听她继续道:“他早就知道了宋长晏的身份,担心他得势后会对章家不利···” 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说完后,章璇已震惊得说不出话。她双唇惨白无色,嗫嚅道:“你是说阿娘,她真的是被父亲派去的人逼下山崖的?” 章盈嗓音微不可闻,“嗯,当时郑嬷嬷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她亲口告诉我的。” 章璇急切道:“那有没有她的消息?” 章盈红着眼摇了摇头,继而恳求她:“阿姐,你能不能帮我出宫,我去找阿娘。” 父亲不可依靠,宋长晏的话亦不能信,只能由她自己去找。 章璇张了张嘴,却道:“阿盈,阿娘我会派人去找,至于你,”顿了顿,她又道:“不如你回去给父亲认个错,他不会怪你的。” “怪我?”章盈反问,有些悲凉地对她道:“阿姐,你是不是还没看清他的真面目?他根本不会在意我们,为了权力,他宁肯舍弃妻子、女儿,你当真放心将七皇子的未来交到他手上?” 章璇自嘲道:“阿盈,我和奕儿从来都没得选。” 章盈噤声,心中无限怅然。诚然,阿姐的路比她要艰险得多。 章璇见她不为所动,也不再劝她,转而道:“出宫的事我会尽力。大皇子复位,陛下打算设宴庆贺,那晚宫里人来人往,或许是个机会,你等我的消息。” 章盈眼神希冀,“多谢阿姐。” 章璇垂下眼去,喃喃道:“谢我做什么。” 第59章 第 59 章 不管怎么说, 承乾殿也在宋长晏的掌势范围下,见阿姐的事,章盈没想能瞒过他。但出人意料的是, 他对此事并没有过多追问,甚至不再像在景明院时对她监守严密。 宋长晏仍是忙碌, 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在承乾殿也不见有清闲的时候, 不是会见下属,就是阅览公函。只是他将书案搬到了章盈所在的西殿,处理要务时也不避开她, 故而两人相处的时间要比在景明院长许多。 章盈过去对朝中之事一概不多过问, 这些时日的耳濡目染之下, 对朝廷局势也有了不同以往的解悟。 所谓的君圣臣贤不过只是表象,平静的龙庭之中,暗流涌动, 是看不见的权势之争。 先帝伊始, 便有皇权旁落的迹象。原以为除去了一个荣家,时局会有所扭转, 可世家不消不灭, 当今圣上亦无雷霆手段,到头来不过是前门拒虎, 后门进狼。 这也难怪宋长晏会顺利恢复身份, 他既隐忍沉稳,又能谋善断, 在今上眼中, 岂不正是巩固皇权的最佳人选? 他不负厚望,在各路权势中游刃有余, 于风头正盛的章家,实在是个不容小觑的威胁。 “盈娘子,这冰镇酸梅汤消暑解渴,您尝尝看?” 香兰的话音打断了章盈的思绪,她回过神,面前已放好了一碗清凉的梅汤。她不耐寒,更不耐热,入夏后便成日恹恹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娇气。 一勺汤水入口,她脸色好了几分,“很好喝,你们费心了。” 香兰道:“全是殿下的吩咐,他关心娘子,特意从宫外找来师傅做的。” 话音落下,香兰便见她神情暗淡地搁下了勺子,忙改口道:“娘子吃着可合口味?” 章盈搅动着汤里一颗红艳饱满的梅子,随口问道:“他近来很忙吗?” 香兰头一次听她过问殿下,回道:“奴婢听人说,今年淮南一带干旱少雨,又逢衢州流寇乱,陛下分身乏力,便将许多事交由殿下处理,殿下自然是忙的。” 章盈闻言没再说些什么,低头一口口喝着酸梅汤。 屋中烦闷,章盈来了精神,便想去园里透透气。途径外殿时,宽敞的殿宇响起宋长晏低沉的质问,“拨去淮南的赈灾款足有三百万两,为何到了百姓手中,却连五十万两都不到?” 她顿住脚步,听另一人答道:“这笔银子由陈大人押送,他回禀的折子说,是被山匪劫去了一大半。” 陈大人,她对这人有印象,从前常来家里做客,似乎与父亲相交甚密。 宋长晏嗤笑一声,正要发问,余光瞥见屋里走出的人,随即神色一变,缓了语气道:“盈···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章盈置若罔闻,远远地绕开他们,兀自走出了门。 宋长晏收回黯然的目光,正色道:“封先生,淮南一带有徐家的亲臣,你让徐侯爷去查清楚,是否真有这么一批银粮被劫。” 封乐是宋长晏身边的谋士,对章盈的出现并不意外,他应下后又道:“殿下,臣听闻陛下有意剿灭衢州祸匪,只是还未定下人选,不知他是否属意于你?” 宋长晏道:“父皇的确与我说过此事,不过他还未决定。”他抬首问封乐:“封先生你怎么看?” 封乐沉吟半晌,道:“陛下年初又病了一场,今年太子之位势必会定下来。殿下根基未稳,此时若多些功劳在身,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宋长晏赞成地颔首,复又道:“正因为根基未稳,我担心如果这时离京,章泉那边会有异动。” 稳中求进与放手一搏,着实难以抉择。 封乐凝神须臾,试探道:“其实还有一法。殿下忧心的无非是离京后,朝中无信得过的重臣,周将军手握兵权,殿下如果能将他完全收为己用,大有裨益。” 宋长晏心知其意,不动声色地听他继续道:“周将军有一女,殿下不如请求陛下赐婚,如此,周家对您定会倾力相助。” 宋长晏无所可否,最后只道:“多谢先生指教。” 言毕,他一双幽深的眼眸看向门外。 *** 夜阑人静,盛夏的暑气总算消了一大半。 午夜梦回,章盈被一道声响惊醒,她转眼望去,外殿的灯还亮着。她披上薄薄的外衫,轻步走出了房门。 宽旷的外殿空荡荡的,燃着一盏微弱的宫灯,殿内不见宫人们的踪影,白日里富丽堂皇的宫宇,此时看起来是那么冷清寂寥。 章盈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贵妃榻上静坐着的人,徐步走过去。 宋长晏屈指撑额,敛眉阖目,鸦羽般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他似乎是睡着了,连手里的书掉地上也未曾察觉,握书的手还微微半张着。 章盈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细看过他了,他似乎憔悴了,也瘦了。 她躬身拾起地上的书,合上一看,是一本兵书,而宋长晏翻看那一页,正好是越王卧薪尝胆的故事。 动作间,挂在肩头的外衫往下滑,不待她动作,一只手先她一步拉起衣襟。 “这殿内夜里凉,你病刚好,起来的时候多穿些。” 章盈拿书的手一顿,身子往后避开他的手,把书放在榻上转身便要离去。 “盈盈。”宋长晏适时叫住她,“我知道你见过贵妃娘娘了。” 章盈垂下眼,“她来探望我,殿下这也不许吗?” 宋长晏站起身,直截了当道:“她是不是答应帮你出宫?” 章盈不语,看着地上交叠的两道影子。 宋长晏继而又道:“其实你心里都清楚,她现在被你父亲所掌控,只怕是有心帮你,也无能为力。一旦你出了这道宫门,下一刻便有章家的人在外等着你。” 确如他言,在阿姐答应自己那一刻,章盈心底便有过怀疑。只是她不愿意去细想,仿佛只要不去想,这上京城中就还有人真心帮着她。 只是这话自宋长晏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可笑。她道:“多谢殿下提醒。” 宋长晏走到她身前,温柔的眉眼与当初别无二致,“从前都是我不好,从今以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你想见谁就见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章盈抬头看着他,“那我可以离开皇宫,去找我阿娘吗?” 宋长晏噤声,而后道:“到了年底,我陪你去。” 章盈轻轻地笑了,笑里既无讥讽,也无嘲弄。 “夜深了,殿下回去休息吧。” 宋长晏凝视她良久,默然离去。 敞开的大门刮来一阵风,将榻上的书翻得沙沙作响。 *** 宫宴前,章盈又见过章璇一面。 出宫之事,章璇已有了安排,“那晚夜宴开始后,你待在殿里哪儿都不要去,我会让人来接你。” 章盈一一应下,最后向她讨要了一样东西。 章璇听她说后讶异道:“你要它做什么?” 章盈道:“我想拿些来防身,阿姐你知道宋长晏他···” 她欲言又止,煞有其事地拢了拢衣口,章璇立时明白过来,冷声叱道:“他这个畜生。” 骂完,她又道:“那好吧,待会我让人送来。” 临行前,章璇拉着她的手,认真道:“阿盈,你放心,阿姐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受伤。” 章盈笑了笑,“阿姐,我明白的。” 章璇走后没过多久,就派人送来了一盒御膳房的糕点。提着食盒的公公亲手交给她,低声叮嘱道:“娘子要的迷药在最下面,这药药性强,娘子可千万小心,别伤了自己。” 章盈收下答谢,“多谢公公。” *** 翌日一早,宫里便忙作一团。皇子上玉牒礼数繁复,宋长晏天不亮就离开了承乾殿。 章盈留在殿里,细听飘扬而来的丝竹声,数着时辰静待夜晚到来。 暮色降临,远远地又开始响起弦音,夜宴开始了。 香兰寸步不离地守在章盈身边,章盈清楚,除她以外,殿里、宫外,宋长晏还安插了不少人等着。一旦她跟着阿姐的人出去,恐怕还没落入父亲手中,就已经被他半路拦截。 她拌和着碗里的粥,皱着眉头道:“香兰,这荷叶粥怎么是甜的?” 香兰狐疑地看了一眼,“按娘子的吩咐,小厨房做的是咸味的,怎么不对么?” 章盈将碗推到她面前,“你尝尝看。” 香兰不疑有他,取来一个新勺舀了一口,惊诧道:“怎么这么酸苦,是谁加了···” 话还没说完,她便一阵头晕目眩,还来不及发出呼叫,就一头倒在了桌上。 章盈警觉地环视四周,确认门窗关好后,拖着香兰的身子往床里走。 将两人的衣裳调换后,章盈歉疚地给她盖上毯子,熄了灯,趁着夜色出了寝殿。 *** 章璇掌管后宫,借宫宴的由头,从各宫抽调了不少宫人帮手。 承乾宫也不例外,除服侍章盈的人外,其余全被叫去宴上掌灯。 管事公公细着嗓子挨个安排人,到了最后一位,“长得倒是不错,去呈膳吧。” 章盈心有不愿,却也明白这时说得越多越容易出错,压着语调道:“是。” 今晚夜宴,朝中凡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可入宫,足以说明圣上对这位大皇子的重视。 幸而人多也不易被发现,章盈端完一碟碟菜肴,两手发酸,相安无事地到了最后一人面前。 她将酒菜布置好,“大人慢用。” 说完,她飞快地起身想要离去,衣摆却被勾住了。她心下一惊,正惊惶不安时,听到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嗓音。 “是我。” 第60章 第 60 章 “是我。” 这句话如鼓点敲打在章盈心间, 她顺着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往上望去,对上一双讶然且欣喜的目光。她低声道:“徐世子?” 未免引人注意,布菜时她一直埋着头, 小心翼翼地不敢有多余动作,也不知他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宴会上曲乐动人, 觥筹交错, 二人之间的异样也就没那么显眼了。 过了初时的惊讶, 徐翎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装扮,旋即省悟。他松开她的衣袂,神意自若地端起酒杯, 下一刻杯中的酒便洒了一身。 他掏出帕子擦了擦, 站起身随手一指旁边的宫女, “你带我去后殿整理一下。” 章盈意会,垂首诺诺道:“是。” 她认不得路,最后还是看徐翎的眼色, 才勉强找到了后殿的方向。 相对于前面的热闹, 后殿清净了许多。 徐翎引着章盈到了无人处,左右张望一眼后才压着声对她道:“盈妹妹, 你怎么在宫里?” 章盈缓缓抬起头, 抿唇不吭声。 徐翎怒上眉梢,语调高了几分:“是宋长晏!他将你关在这皇宫!” “嘘。”章盈被他这陡然拔高的嗓音吓了一跳, 几乎想要捂住他的嘴, “徐世子,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你还是快回宴上去吧, 否则会让人察觉。” 徐翎自觉失态,镇定下来问她:“那你是要做什么?你要出宫?” 章盈点了点头, “嗯。” “你如何能出去?宫门森严,就算扮作宫人,也未必能通行。” 章盈回道:“我偷偷拿了承乾殿的令牌,听殿里的掌事宫人说过,凭借令牌可以出宫。” “这太冒险了。”徐翎不以为然,斟酌少时,扯下腰间的玉佩道:“父亲身体不适,今夜只有我一人来,我不好抽身。这样吧,朱雀门的守卫与我熟识,你拿着我的玉佩,他不会为难你的。” 细润剔透的白玉透着幽光,章盈没有接,“世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能再连累你了。” 因为她,宋长晏已经让他去守了一次城门,若此次事败,依他的性子,指不定会如何暗中报复。 徐翎将玉佩强行塞到她手中,“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们虽然不能···但总归小时候你叫了我那么久的哥哥,帮你一两次又算得了什么。宋长晏虽然对我不满,但他现在还会顾忌我父亲的地位,不会对我怎么样。况且,” 他话尾一转,“我听说他有意与周家结亲,你现在不走,以后还不知会怎么受他羞辱。” 周家,周妍。 以宋长晏的权术手段,以姻亲拉拢人心再寻常不过。 章盈回想起他曾对自己说过娶她的话,不禁觉得可笑,她笑自己单纯无知,竟将他一时的安抚之言当了真。凭两人如今的地位,他不对她下手已是留情,怎还会与她成亲。 她握着手心微凉的玉,不再推拒他的好意,“世子大恩,我记在心里了。” 徐翎温和一笑,看了她一阵道:“盈妹妹,你与以前真的不同了。” 章盈一怔,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徐翎道:“以前你性子总是那么柔,受了委屈就忍着,从你出嫁那日开始,我就担心你会不会一辈子被困在宋府。现下看来,那些担心倒是多余了。” 章盈默然无语,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是她从未设想过的。她喃喃道:“若还不长记性,只怕才是无可救药了。” 顿了一瞬,徐翎问道:“离开上京后,你还会回来吗?” 章盈颔首,“等我安定下来后,会回来的。” 阿娘与阿瑾是在上京外失踪的,碧桃和郑嬷嬷也在上京城中,这些都是这世上她最在意的人,不会弃她们于不顾。 徐翎轻声道:“那你照顾好自己,以后回了上京,有事来徐府寻我。” “好。” 势不容缓,章盈与他道别后,根据他说的方向一路往朱雀门去。 徐翎目送她离去后,才折身回了宴席。他面上若无其事地闲谈饮酒,心思却放在右前方的位置。一曲接着一曲过后,他看到有人行色匆匆地附在宋长晏耳边说了些什么。远远地,他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仿佛看见他身形微滞。 耐心应付完父皇与群臣之后,宋长晏敛去笑意,转身便要离席。走出几步远,便听到身后有人道:“殿下留步。” 徐翎手执一杯酒,含笑道:“还未来得及向殿下祝贺,恭喜殿下如愿以偿。” 宋长晏眸色冷漠地打量他良久,薄唇轻启道:“徐翎,这是最后一次。” 徐翎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殿下所言何意?” 宋长晏不予理会,又道:“你可知外面有多凶险,她若有半分差池,我绝不放过你。” 徐翎嗤道:“于她而言,你便是险境。” 衣袖下的手蜷握成拳,宋长晏与他对峙半晌,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去。 *** 宴过一半后,已有不少人离宫。章盈混在其中,又因有徐翎的玉佩相助,还算顺利地出了宫门。不过一道墙的区别,她却有种枯木逢春之感,连出城的步履都轻快了不少。 她身上带了不少银子,高价雇到一辆马车连夜出城。 繁华的上京离得越来越远,像将要消散的海市蜃楼,缥缈虚幻。 章盈一颗心随着马车颠簸起伏,片刻不得安宁。她深吸了几口气,抛去脑中惊惶的杂念,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走出一段距离后,马车显而易见地放慢了速度,她掀开车帘一角,问车夫:“大伯,怎么了?” 赶车的大伯道:“前面有一处悬崖,夜里看不太清路,需得慢些。” 听到“悬崖”二字,章盈没由来地一阵慌乱,阿娘她当时是不是就在这里掉下去的? 她回道:“那你小心些。” 马蹄慢下来后,别的声音就格外突兀,继续走了一会儿。大伯总算觉出不对劲,频频往后看,“娘子,你可有听到什么?” 章盈警觉地坐直身,撩起窗帘侧耳细听,幽黑的夜色里,隐约有异响。 大伯不以为意道:“或许也是出城的马车,运气好还能一路。” 章盈唰地白了脸色,当即叫停了马车,“大伯,我就在这儿下,银子你收着,接着往前走。” 大伯勒马停下,迟疑地回过头道:“这可是荒郊野外,你一人怎么走?” 章盈不想与他多言,信口道:“我突然想起有位亲戚住在附近,我去找他。” 不待他回话,她已下了马车,冲他道:“你快走吧,继续去扬州。” “还真是奇怪。”大伯嘀咕了一嘴,叮嘱了她要小心,便依言继续赶路。 嘈杂的车轮声远去后,只剩下森然的鸟鸣,偶有一两声不知名的嗥叫后,连鸟鸣也都休止了。 章盈攥紧了掌心,依稀辨别出一条小路后,壮着胆子走了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蜿蜒曲折的小道旁充斥着蛙声虫鸣, 夜空中一轮明月,朦胧的光色投下,像在地面铺了一层纱。 前路阴暗, 章盈压下心底的恐惧,踟躇独行。 以她对宋长晏的了解, 至多再过半个时辰, 他便会发现自己逃出了皇宫, 而后带人追寻。马车再如何也比不过精骑脚程快,迟早会被他追上,倒不如先藏身于此, 待天亮过后再赶路。 走了一截, 她便听到身后的马道上马蹄声凌乱, 电掣风驰般地掠过一队人影。 她屏气敛息,待他们走远后,才顺着道继续往前。 不知走了多久, 穿过一片丛林后, 迎面扑来一阵凉风。章盈眼前变得开阔起来,耳边隐有空谷传响, 衣袂被风吹得杂乱翻飞。 数丈之外, 是一片悬崖。 她陡然停下脚步,望着幽深的崖外出神。 这些时日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便是希望能早日找到阿娘。这点期盼压过了所有的情绪, 无论是父亲的绝情,还是宋长晏的欺瞒。 她从未想过, 也不敢想, 如果阿娘没有死里逃生,她又当如何?郑嬷嬷侥幸得救, 尚且落了一身的伤,不见踪影的阿娘和阿瑾当真会好些么? 单是这样一想,章盈便觉得喘息不过,眼眶酸涩不已。她踩着沙砾走到悬崖边,垂眸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崖底,顿觉茫然无措。 她失去了阿娘,阿瑾,碧桃···所有真心在意她的人都不在她身边,她只想平静地生活,为何宋长晏要这样缠着她。 呼啸的风在耳畔刮过,模糊了外界其余的杂音,然而刹那之间,那声惊急的呼喊贯彻深谷。 “盈盈!” 章盈如梦初醒,脚边的石子滚下,才发觉自己只差一步便要坠入崖下。她猛地回过头,远远地看见那人后,心底涌起无限悲戚。 或许这就是宿命,她永远都无法逃离他。 宋长晏见她停步,立时松开缰绳,翻身下马。他还是宴上那身湛蓝华服,气度不俗,原与宫中盛宴相得益彰的装扮,在这荒凉的野外格外突兀。 贺知意与几名侍卫跟在他身后,对眼前的场景皆是一惊。当初搜寻章夫人时,他曾来过这里,这处陡壁悬崖,掉下去九死一生。 宋长晏一步步朝她走近。 火把的光照近,章盈得以看清宋长晏脸上的神情,隐忍的愤怒之中,夹杂着异样的情绪。他似是在害怕什么。 他也会害怕吗? 章盈启唇,冷声道:“你别过来。” 宋长晏止住步子,攥紧掌心,语气如常地对她道:“你先随我回宫,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章盈漠然地看着他,“我不会和你回去。” “好,不回皇宫,景明院还空着,我们去那儿。”崖边的风太大,仿佛快要将她卷走。宋长晏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或者你想去扬州?过两日我带你去。” 章盈往后退半步,带起数块石子滚落山崖,“宋长晏,从前是我傻,可如今,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 “你别动。”宋长晏迅疾说罢,不敢再往前,软了语调道:“盈盈,是我的不对,我不应该骗你。你对我有气,如何打我骂我都使得,可章夫人尚无音讯,你就不想早日找到她?” 章盈默然不语,瞳孔中映照的火舌与衣袖随风摇曳,像一只摇摇欲坠的蝴蝶。 宋长晏接着道:“一开始我是别有所求,可后来种种,我对你皆是真心实意。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景明院的日子,我是真的喜欢···” “不,”章盈出言打断他的话,直视着他道:“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喜欢。” 宋长晏脸色一变,锋锐的目光盯着她,片刻后蹙眉对谭齐道:“把人带上来!” “是。”谭齐应下,快步往后走去,再折返之时,手里带着一名女子。 章盈抬眼望去,怔怔地唤了一声:“碧桃。” 宋长晏一手拔出身旁贺知意腰间的佩剑,架在碧桃颈上,面容凛冽地对她道:“你说得对,我不懂什么是喜欢,因此绝不会心软。” 他手上微微使力,“今晚你若敢跳下去,我必定杀了她,还有你在意的那位嬷嬷,也一并送她下去陪你。” 碧桃眼里全是泪,冲章盈摇了摇头,带着哭音道:“娘子,不要···” 不要跳,不要寻死。 章盈看着碧桃,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脸上没了面对宋长晏时的决绝。 趁她这一霎的松动,贺知意从侧面飞身而上,抱住她扑倒在了地上。 她倒地的同时,宋长晏手里的长剑脱落,砸在了沙土中。 确认脱险后,贺知意扶起章盈,低声说了一句:“盈娘,抱歉。” 章盈还未来得及听清,他便走开了。 宋长晏几步走到她身前,躬身想要抱她时,竟发觉自己双手发软,使不上几分力。他转而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马匹的方向去。 章盈挣扎着,空闲的另一只手拍打着他的手臂,“你放手!” 宋长晏置若罔闻,发红的双眼看向前方, “都带回宫去。” *** 回承乾殿时,章盈是被宋长晏一路抱回寝屋的。 从前无论何种境地下,宋长晏都是一副温和的神态,而此时他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一股怒气。 章盈也骂得累了,别过脸去不理会他。直到被他放在床上,她警觉地缩起身子,退到床头,开口问他:“碧桃呢?” 宋长晏站在床边,背对着光,一半脸置于阴影之中。他久久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章盈又问了他一遍:“你把碧桃带去哪儿了?” 宋长晏终于出声:“是不是在你心里,就连一个丫鬟都比我要重要?” 他原本是打算带上碧桃,找到她后哄她回去的。然而在悬崖之上时,她对他的挽留无动于衷,愤恨交加,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章盈反问道:“你难道在意我是怎么想的吗?” 宋长晏似是自语道:“是,我不在意。” 他顿了顿,转身往外走,扬声对宫人吩咐:“从今往后,殿内多加一倍的人手,昼夜不离地守着。若再有差池,统统领罚。” 出了寝殿,宋长晏一刻不歇地去了勤政殿。 殿里的灯还亮着,偶尔传出几声咳嗽。 通报过后,宋长晏进门,行礼请安:“父皇。” 顾渊埋头看着折子,半晌才抬起头,“你可知错?” 宋长晏低下头,“儿臣知错,儿臣不该中途离席出宫。” 顾渊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做事知分寸,你应当清楚,一时错念或会酿成大祸。” 宋长晏应道:“儿臣谨记。” 顾渊捂着嘴咳嗽着道:“起来吧。” 宋长晏起身,“父皇身子可好些了?” “大不如前了。”顾渊叹了一声,对上他的脸,悠悠道:“最近不知为何,总是梦见你母亲。” 宋长晏没说话,听他继续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成家的时候了,先成家,才好立业。” 宋长晏知晓他要说些什么,先一步道:“父皇,儿臣有事相请。” 顾渊道:“你说吧。” 他以为宋长晏会求一门婚事,却不曾想,他开口竟然是:“儿臣想要领兵治理衢州匪患。” 这事也的确是朝廷一大问题。顾渊本也在犹豫是否让他去,眼下听他主动请缨,便道:“你真想去?” 宋长晏应道:“是。” 顾渊沉吟半晌,道:“你若是考虑了,便去吧。朕答应你,如若你此番得胜归来,便允你一件事。” 宋长晏屈膝跪下,“儿臣的确有一事想求父皇成全。” “什么事?” “我想请父皇赐一门婚事。” 第62章 第 62 章 一夜过后, 章盈在承乾殿的日子更束缚了,不仅有人时刻守在殿外,就连近身的宫女也多了几人。 所幸的是, 宋长晏放碧桃回了她身边。 接下来的几日,宋长晏鲜有现身, 似乎在忙些什么。从香兰口中, 章盈才知晓, 他不日便要离京前往衢州剿匪,今日宣平侯徐府设宴为他践行。 章盈手里拿着他留在这儿的一本兵书,闻言讶异地抬起头, “明日就启程?” 香兰回道:“是, 奴婢听说, 是殿下主动前往的。” 那必然与太子之位有关了。章盈暗想,他此去没有一两个月回不来,自己也能松一口气。 天色已经黑了, 章盈看乏了眼, 放下书正准备就寝时,听见香兰朝门外道:“殿下。” 随后宋长晏颀长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他开口道:“都出去。” 香兰等宫里的人自然应声出屋, 碧桃则紧紧守在章盈身侧, 不离半步。 宋长晏冷冷的视线投来,章盈蓦地想到了那夜在悬崖边那一幕, 浑身一滞。她安抚地拍了拍碧桃的手, “你先出去吧。” 碧桃迟疑少时,最后还是依言离去。 宋长晏向她走来, 离得近了, 章盈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走到她身旁坐下,随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书, 道:“今日在徐府,徐世子还向我问及你。” 他淡淡的一句,却在章盈心中激起千层浪。哑奴当初便是因为帮她,才遭遇不测,宋长晏若是有心对付,徐世子岂是他的对手。她倏地站起身,满是防备地看着他。 许是喝了酒,宋长晏目光不似平时清明,带有几分散漫。他缓缓道:“他对你倒是痴情,还扬言要父皇做主,娶你进门。” 章盈听得心惊肉跳,抿唇思索应对之词。 宋长晏瞧着她脸上的担忧,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只可惜他晚了一步。” 章盈怔愣道:“你是什么意思?” 宋长晏从袖中掏出一卷玉轴黄帛,“明日一早,这道圣旨就会送到章府。天子赐婚,量他有千般心思,又能如何?” 章盈伸手夺过圣旨,展开细看里面的内容。目及卷尾那枚朱红的印章,不可抑制的愤懑腾起,难以置信道:“宋长晏,你疯了···” 他与父亲势如水火,这门亲事于他,又有何益处?而她,也会因此与他纠缠一辈子。 宋长晏目色坚定,“我说过,等一切安定下来,我会与你成婚。” 章盈将手里的圣旨扔在地上,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嫁给你。” 宋长晏弯腰拾起圣旨,“抗旨是大罪,不仅连累章家,就连你外祖姨母,也会受牵连。” 章盈道:“你不必拿这些威胁我。” “这是实话,并非威胁。”宋长晏垂眸将散开的轴帛一点点卷起,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趁我离京这段日子出宫,你不必筹划了,明日一早,你随我一同前往衢州。得胜归来,我们就成亲。” *** 还未有一个喘息的机会,章盈便踏上了去往衢州的路程。 山匪扰民,临近衢州,百姓的困苦愈甚。 衢州府衙形同虚设,清瘦的知府带着衙内为数不过的人手前来迎接皇子入城。 相较于上京的繁盛,地势优越的衢州却是民生凋敝,城内外行乞之人不计其数,可想而知山匪是何等猖獗。 宋长晏将章盈安置在知府官邸后,便埋首于军务,昼夜不分地筹议剿匪之事。 见过了城里的境况,章盈也暂时放下了私情,寄希望于宋长晏能早日平定乱匪。 官邸的下人不多,知府拨了个乖巧伶俐的丫头青萍照顾章盈的饮食起居。相熟后,章盈忍不住向她打听城中的事宜:“匪患这般严重,之前朝廷没人过问吗?” 青萍摇了摇头,“去年上头的知州派人来过,但那帮山贼厉害得紧,他们最后都战败而归。后来知府大人也递过很多书函,但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她压低了声音,“据说是那些山贼背后其实有靠山,将书函都拦了下来。” 章盈错愕地问:“靠山?” 青萍道:“奴婢只是听城里人这么说的,山贼原本是一群乌合之众,可现在数目竟要比府衙都多,所持的武器也都精良无比,不像是普通的贼寇。” 她话音一转:“不过大皇子殿下威武不凡,他既然连西戎异族都能击败,治匪自然也不在话下。” 青萍所言不假,宋长晏携带的兵力虽与山匪相当,可他胜在久经沙场。不过五日,便削去了山匪一半的势力。正要乘胜追击时,局势陡然发生了变化。 “你说什么?” 书案后,宋长晏执笔的手一顿,看着眼前风尘仆仆谭齐道:“败了?” 谭齐低着头,“贺将军带人应战山匪时,中了他们的埋伏,将士死伤众多,贺将军也负了伤。” 宋长晏皱眉道:“他们哪来的人手埋伏?” 前番数次交战,他们对敌方的兵力大致了解,不可能会多出这么多人。 谭齐回道:“属下也觉得奇怪,不知是不是他们另有匪穴,前来相助。” “恐怕没那么简单。”宋长晏凝神道,“吩咐下去,先按兵不动,等我的命令。另外,你挑一队身手好的人,出城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谭齐领命,当夜带了十余人出城,清晨时分归来时,人数少了一半。 “殿下,他们的确有人暗中相助,兵器和人力多了数倍,咱们的人只怕不足以应对。” 宋长晏先是一怔,沉默良久后,对他道:“将城外所有兵力撤回,你派人护送封先生回京,务必请兵前来衢州。” 谭齐恍然道:“殿下,您知道背后是谁?” 宋长晏嗤道:“除了我那未来的岳父,还能有谁?” 谭齐大惊,劝道:“那不如我送您回京,在这太危险了。” 宋长晏道:“我若是此时回去,更中了章泉的下怀,难免会落下个带兵不力之罪。况且,我这一走,这衢州的百姓怎么办。” 还有他与章盈,这一战,绝不能输。 第63章 第 63 章 这场突变实在意外, 封乐临行前见过宋长晏一面,提醒他务必做好打算。若等不来援兵,衢州守不住, 千万要谋划退路。 “一时成败无关大局,要紧的是您能平安回京。”封乐神情严肃, “章泉一定会阻拦朝中出兵, 或是加大对衢州的攻势, 我此行快马加鞭,顺利月底便能带来援兵。” 宋长晏取出一封书信给他,“周将军未必会爽快出兵, 你将这封信送到宣平侯手上, 他会前来相助。” 他与章盈定下婚约的消息并非密不透风, 周家一直有与他结亲的念头,知悉此事后,不见得还会全力帮他。 封乐对这门婚事本就不赞成, 不过木已成舟, 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接过信后就趁黑出城了。 他一去便是数日, 期间衢州城门长闭, 既暂时阻了敌方的进军,也断了城里的粮食。驻守在城内的兵力众多, 长此以往, 不出半月便会粮尽。 以防引起城中慌乱,宋长晏封锁了消息, 只张贴告示安抚百姓, 衢州城定会安然无事。他与章盈也见得不过,三五日才会一起吃一顿饭。放下碗后, 他便走了,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如此过去了十日,上京总算有了来信。 谭齐在城门接到信函后,火急火燎地回了府衙。 “殿下,封先生回信了!” 已是深夜,在书桌旁小憩的宋长晏猝然清醒,拆开了信件。 如他所想,是徐家带兵前来。只是宣平侯身染恶疾,无法出兵,因此由世子徐翎领兵。封乐在信中道,徐翎所带的皆是精骑,最快六日就能抵达衢州地界。除去送信的日子,他应当这两三日就会到。 合上信纸,宋长晏捏了捏眉心,并未露出几分喜色。 谭齐觑了一眼他的脸色,不解地问道:“殿下,困境将解,您怎么还不高兴?” 沉默片时,宋长晏才开口道:“你去清点一下城中的粮草,看还能撑几日。明早开始操练士兵,若等不到援军,我们总不能死守在城内。” 谭齐离去后,他有些失神地望着手里的信,思绪游离。 从西疆回京后,他精心策划着每一步,却唯独在情这一字上失了理智。但凡他能摒弃这些无用的俗念,也不至会走到今日的境地。他比谁都明白,或许就是这行差踏错的一步,前番所有心血都会尽付东流。 徐翎为人意气用事,对他更是积怨颇深,此行是敌是友未可知。 静坐了一夜,天边翻起鱼肚白的时候,他换上了轻甲准备前往军营。戴上护腕时,他摸着上头整齐紧密的针脚,脑海中浮现出章盈当初将护腕送给他时的模样。 恍然之中,他想,上次她对自己笑,是多久以前了。 *** 五日后。 青萍端着早膳送进了那位上京小娘子的屋,温声和气道:“这几日盈娘你怎么都起这么早?怎不多睡一会儿,当心身子。” 城中粮食短缺,官府白日都会发放米面,府衙人手不足,她便会帮忙,常常忙到大半夜才闭眼。 章盈穿戴规整地坐在桌边,形容略微憔悴,笑了笑道:“今日还要施粥,得早点去。” 青萍神情一滞,将早膳放到桌上,低声道:“府衙来人说,今日不施粥了,以后改做隔一日施一次。” 以城中的情形,这是迟早的事。 章盈面容黯然,顿时失了胃口,目光触及热腾腾的饭菜,蹙眉问道:“粮食短缺,怎么饭菜比昨日还要丰盛些?” 青萍解释道:“是殿下吩咐的。殿下说了,娘子你最近辛苦,人也瘦了许多,将他的份例扣一半给你。” 章盈垂下眼,“不必了,我也吃不下这么多。”顿了半晌,她出言问道:“不是说朝廷已经派了援军来么,怎么还没到?” 青萍答道:“奴婢听府衙的人说,前几日下了几场大雨,宣平侯世子的人马似乎是被洪汛挡了道,才耽搁了。” 章盈抬眼,“宣平侯世子?” 青萍颔首,“是,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到。” 来衢州时,章盈走的是最近的道,未有横渡河流。因洪汛挡道,未免太蹊跷了。她心有不安,饭菜入嘴后也是没滋没味的。 又过了两日,徐翎的援军仍是毫无音讯。 从军营回来后,宋长晏没有回府邸,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信步。傍晚的衢州城宁静安和,虽然少了往日的繁荣,却也有烟火之气。 “殿下留步。” 宋长晏闻声停步,回过头,身后站着一名清瘦的老者。他一身烟青色长衫,一副读书人的打扮,手上还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 宋长晏微微一点头,“这位大伯,请问有何事?” 老者行了一礼,低头对身旁的小男孩道:“去吧。” 小男孩害羞地犹豫少时,小跑着到宋长晏跟前,将手里的东西塞到他掌心,抬头对他道:“殿下,这是我祖母年初在庙里求的红带,据说将它系在身上能保平安,我想把它送给你。您保护衢州辛劳,衢州百姓都很感激您。” 他眼神清澈,神态笃定。 宋长晏扬唇一笑,对他道了一声谢。 *** 入夜后便下起了小雨,章盈听着屋外莎莎的雨声,心里一阵烦闷。 碧桃亦是愁眉不展,“娘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衢州啊。再这么下去,不等山匪打进来,我们也要饿死了。” 她嘀咕了几句,觉得此时说这些也没趣,遂道:“天色晚了,咱们歇息吧。” 章盈忽而站起身,“你先睡吧,我出去一趟。” 碧桃问道:“你是要去哪儿?我陪你去。” 章盈整理衣衫,提步往外走,“我让青萍跟着就行,你不用去了。” 宋长晏的住处离她并不远,章盈到他屋外时,里头的灯还亮着。门口的谭齐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推开门示意她进屋。 章盈以为这样的紧急关头,宋长晏定是苦思对策,不得半点闲的。可进门后,才发觉他站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她轻声道:“徐世子什么时候来?” 宋长晏伸手合上窗,反问道:“你觉得他会什么时候来?” “他···是不是因为我?” 宋长晏不语,走到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盏酒。 章盈走近,下定决心一般对他道:“你让人送我去见他。” 宋长晏抬眸看着她,幽深的眼底无波无澜,还是没说话。 章盈继续道:“我去劝他,他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你也知道,再这样死守下去,迟早会破城,现在不是负气的时候,不如···啊。” 话还没说完,她被他一手拽下,面朝着他跌进了他怀里。她想要起身,他的右手却牢牢按在后腰上,不给她挣脱的余地。 两人姿势暧昧,章盈不禁脸上发烫,强忍着愠怒道:“应以百姓为先。” 宋长晏另一只手摩挲她的手腕,语调漫不经心:“若我就是要与他逞一时之气呢?他徐翎都能视一城百姓于不顾,我又何必在意。” 章盈噤声,俄而道:“你不会的。” 于权势之争上,宋长晏可以不择手段,但对百姓来说,他是一个好将领。 宋长晏道:“我竟不知你还会这样想我。” 章盈不言,听他又道:“出了衢州,你也难以活着去见徐翎,之前出城的人皆死伤过半,上次更是无一人幸免。” “总要一试。”章盈抽回手未果,兀自道:“你派几名身手好的,送我一人去,至于碧桃,你将她安顿在这衢州也可以。” 言毕,她手上一紧,低头看去,他不知从哪得来的一条红带,缠住了她的双腕。 “好,我答应你。” 章盈顾不上手间的桎梏,惊讶地一抬头,对上他平和的脸。相隔咫尺,她仿若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窗外的雨下大了,她胸腔如错落的雨声跳动,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之感。 宋长晏端起桌上的酒杯,送到她唇边,“既然你执意舍身,那这就当做是践行酒了。” 浓烈的酒味入鼻,章盈偏开脸,“我先回去了。” 宋长晏不松手,看了她一会儿后,将那杯酒径自饮下,随即揽着她的后颈,倾身含住了她的唇。 章盈推打他的肩,抗拒中唇齿被他分开,辛烈的酒悉数到了她口中。迫使她吞下后,他才收回唇舌。 章盈气息不稳地瞪着他,“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宋长晏平静的神色终于有所变化,他唇角带着笑,眼底却犹如未化三月春雪。“一副护腕不够,等你空了再给我做一副吧。” 他没由来地说了这么一句,章盈一怔,别过头不予理会。 宋长晏慢慢靠近她,轻轻地亲了亲她的额角,低声喃喃道:“盈盈,回了上京,我们就成亲。” 他轻柔的触碰像是一片片羽毛,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脸上,章盈想要挣开,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她眼皮越来越沉,视线里的他也愈发模糊。 如同是喝醉了,她神智也有些混沌,眼前飞掠而过的是从前与他的点点滴滴。 她沉浸其中,无不惋伤地想,你那时为何要骗我呢? 第64章 第 64 章 章盈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尽管身下垫着一层软褥,晃荡的车厢还是硌得她浑身发痛。 厚厚的车帘透出光,已是第二日了。 她猛地坐起身, 脑中回想昨夜之事。宋长晏答应让她出城去找徐翎,继而喂了她一口酒, 再然后她便没了意识。 她酒量是差, 但总不至于一杯就不省人事, 除非是他在酒中放了药。 车前传来一两句赶马声,章盈掀开车帘,认出驾车之人后, 惊诧道:“贺将军?” 贺知意听到身后的动静, 挥鞭的手一顿, 马车随之慢了下来。他回过头看向她,“盈娘,你醒了。” 章盈打量了一眼周围的景物, 草木丛生, 想来他们已经不在衢州城里了。她试探问道:“我们是去找徐世子吗?” 贺知意没出声,微微摇了摇头。 章盈心下一沉, “那我们是去哪儿?宋···衢州怎么样了?” 贺知意紧了紧手中的马鞭, 神情暗了下来,只是道:“您不必担心, 殿下他自有决断。我们还得快些赶路, 天黑前要到淮水。” 说完,他回身继续驾车。 章盈木然地放下帘子退回车内, 心中一片混乱。余光瞥见榻尾放着一个木盒, 她将盒子置于腿上,慢慢打开了它。 四四方方的木盒里, 叠满了银票,最上头是一封淡黄的信封。从外形看,信封有些厚,似乎装有不少纸张。 然而当章盈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发觉是一条折好的红带,另有一张薄薄的纸。 她展开信笺,上面只写有四字: 长安,勿念。 车外的风呼啸而过,宛若战场上的鼓点号角,章盈蓦地一惊,手里的纸掉了下去。 车外,贺知意奋力驶向前方,目光却有些惘然。他目视远处,思绪飘回了昨夜。 ··· “贺副将,殿下请你去一趟。” 谭齐来他屋里寻他时,贺知意正在练拳。听他这样一说,他连忙跟着出了门,路上边问道:“可是要出兵了?” 谭齐道:“大概还有两三日,徐世子那有消息了。” “他们怎么说?什么时候来?” “他说他们在路上也遭遇了袭击,最快也要十日后才能到。” “十日!”贺知意错愕不已,“衢州目前的境况怎么守得了十日!?” 谭齐勉强笑了笑,“所以殿下决定主动出兵,即便不能完全击溃敌军,也能叫他们元气大伤,至少保下衢州百姓的安危。” 贺知意闷了半晌,道:“那我一定要做前锋。” 说话间,他们便到了宋长晏屋外。 贺知意推门而入,“殿下。” 宋长晏坐在桌前擦拭着一把剑,闻声抬起头,眉眼温和道:“贺将军来了。” 贺知意走过去,询问道:“不知殿下深夜诏我来有何事?” 宋长晏淡淡一笑,“自我回宫后,便很少与你叙谈了,想来贺将军心中还在恼我吧。” 贺知意一愣,矢口否认:“属下不敢。” 对他的敬佩,一直不曾消失,只是他欺瞒利用章盈一事,贺知意的确有所不满。他无法相信,那个在西疆与他浴血奋战的宋将军,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可在朝中待久了,他渐渐也明白了他的难处,有些事,确是迫不得已。 宋长晏犹然道:“你恼我也是应该的。不过念在往日的交情,我有一事想求你相帮。” 贺知意一拱手,“殿下言重,您尽管吩咐,属下定当万死不辞。” 他本以为宋长晏是要他带兵出城,然而当他开口时,他先是惊异,而后立时推辞道:“殿下,您不日便要对敌,身边不可少人,这事不如让别人去做吧。” 宋长晏正色道:“唯有你,我才放心。” 贺知意哑然,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终是说不出口,“殿下,这样您太危险了。” 宋长晏不甚在意,“在西疆多少生死攸关的时刻我都挺了过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见他答应,宋长晏不再多言,亲自带着人送他到城门。两辆轻巧的马车停在那儿,随行的是十名精骑。 宋长晏上车待了一会儿,下来对贺知意道:“你一路往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若听我回了上京,再带着她回来。否则,她想去哪你便送她去哪儿。记住,现在章泉已然容不下她,你们切不可暴露行踪。” 贺知意应下,犹豫着问他:“等盈娘子醒后,殿下可有什么话托我转述的?” “想来她也不愿听。”宋长晏退开几步,“走吧。” 贺知意郑重地与他道别,驱车出了城门。 宋长晏目送他离去后,并未立即回府,而是对谭齐道:“还有一事,由你去做。” 谭齐道:“殿下请讲。” “舅舅在外不知有没有得知我的消息,你带人去找他,告诉他如果我有不测,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定要隐藏好身份。” 与贺知意听到要他离城时的反应一样,谭齐当即便要劝阻。宋长晏赶在他开口前道:“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谭齐眼眶遽然红了,咬牙道了一声:“是。” *** 走了数日,章盈也清楚了贺知意带她走的缘由。 对此,她并没有过多追问,在贺知意看来,甚至是漠不关心。贺知意了然,殿下对她做了那些事,她怎还会在意他的安危。 只是上去越州的船前,在渡口时章盈说了一句:“留一个人送我就可以,你回衢州吧。” 贺知意回道:“我答应了殿下,会一直守着你,等在越州安身过后,我,我再去打探消息。” 章盈沉默地看着江面,须臾后道:“我不想去越州。” 贺知意以为她担心别的,解释道:“你是牵挂章夫人?殿下一直在派人寻找她的踪迹,有了消息一定会让你知道的,从前你身边那位郑嬷嬷也在上京养伤,你不必担忧。越州虽不是什么大地方,却也富足,来往商贩众多,藏身在那最为妥当。” 为掩人耳目,他们在外乔装成商人,前往越州也是合情合理。 要开船了,船家开始催促。 章盈带着碧桃毫不犹豫地上了船。 第65章 第 65 章 二人在越州生地不熟, 贺知意置办家宅等耗费了不少时间,好在宋长晏留给章盈的银钱数目庞大,故而操办这一切也不算棘手。 等安定下后, 已过去了大半个月。 越州虽远离动乱,可消息却是灵通, 来往的商旅换了一拨, 街头巷尾就又有了新的话茬儿。茶馆酒楼, 酒足饭饱后,胆子稍大些的人便开始低声谈论。 “欸,你们听说了吗?上京那头可有大动静!”一男子呷了一口酒, 对同桌的人道。 其中一人问他:“什么动静?” 他手指点了点桌面, 道:“听上京来人说, 当今圣上大病了一场,已经数日没有上朝了。” “议论天子,你不想要脑袋了?” “天高皇帝远, 这般拘束作甚, 难不成皇城的人能找到这酒馆来?” 另一人长叹一口气,颇为唏嘘道:“天子卧床, 政事无人料理, 难怪百姓日子不好过,水灾、匪患连连不穷。” 男子顿了顿, 压着嗓音继续道:“可不是, 储君未定,朝中诸事便是由章相处置。朝局动荡, 自然无人理会百姓了。” “储君?前不久不是宣告了一位大皇子吗?难道储君之位没给他?” “你是说原来那位平定西疆的将军?”男子摇摇头, 惋惜道:“你还不知道衢州的事吧,那位大皇子为保衢州百姓, 领兵出城抗击贼寇。原本对阵了几日就快赢了,可不知从哪又冒出一伙人,大皇子兵力不足,只得先退往淮水。” “那大皇子岂非是战败归京?” “归京?大皇子途中遇袭,下落不明,能活着便是万幸。淮水那边有传言,从衢州来的将士全部死在了路上,你说他还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那当真是可惜了。” 几人点到即止,说到这便又回到了近来城中的粮价上,没有留意到停步在不远处的几道身影。 “夫人?”见章盈迟迟没有动作,碧桃扯了扯她的衣袖。 在船上章盈不慎感染了风寒,这病拖到现在还未大好,此时脸色更是不虞。没几分血色的唇瓣动了动,说了声:“走吧。” 贺知意化名姓易,章盈与他扮作夫妻,唤作唐钰。两人是迁居来此的富商,在城东购了一座府邸,两日前终于修葺归置完善。 回到易府,贺知意还在选用府里的护院,及至夜里,章盈才与他碰上面。 已入了秋,玉盘高挂夜空,仿佛也染上些许秋日的寂寥。 章盈仰头遥望,听见身后渐近的脚步声,轻声开口道:“快到中秋了,贺将军想不想家?” 贺知意停步,提醒道:“隔墙有耳,娘子应当留心,不可让别人知道你我的身份。” “无妨,院里的下人都退下了。”章盈收回视线,转过身面对他,“你走吧。” 贺知意愣愣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章盈又道:“这里的一切你都打点妥当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不会有事的,你去找他吧。” 良久,贺知意才闷声道:“殿下交代过,要我一直守在你身边。” “如果人都不在了,你守着这些话又有何用?” 贺知意神情动摇,他何曾不想去找殿下,与从前的将士一起出生入死。可殿下对他的嘱托犹然在耳,他走了,若章盈真出了什么事,那他才当真有愧与殿下。 迎着他踌躇的目光,章盈接着道:“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是私情,但他是皇子,生死有关社稷,贺将军你应当知晓轻重缓急。” 月色朦胧,贺知意一时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面容与儿时有些不同了。他沉吟道:“盈娘,其实殿下对你···” 章盈打断他的话,“夜深了,贺将军早些休息吧,我刚才说的话,也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她抬脚往回走,耳边回响着贺知意的未尽之言。 他大概觉得宋长晏待她是真心,竭尽所能地护她周全。可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只一句真心便能抹去吗?正因为这份真心,才衬得从前种种越发不堪。 *** 翌日一早,贺知意穿戴整齐地来见章盈。 章盈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行囊,便知他的决定。 “盈娘,府里的人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你尽管放心。我留下了两人在城中,你有事找他们就是。我此去不超过两月一定回来···” 贺知意事无巨细地叮嘱完,最后带着仅余的两名随从出了越州城,前往衢州方向。 送他出了城,章盈便折身回府。 午后,府上的管事便来通禀,说是相邻的袁夫人来访。 章盈边让人准备待客,边问管事:“这位袁夫人是什么来头?” 管事是越州本土人,熟悉城里的人物,回道:“回夫人,这位袁夫人是袁老爷的遗孀,姓俞名婉,早些年袁老爷去世后,便是她一手撑起袁氏的家业,现如今也算是越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商。” 这世道女子立足本就艰难,章盈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便对这位袁夫人有了几分好感,“请她进来吧。” 她心中暗想这位夫人经商有道,定是位稳重雍容之人,可见了真人,不由得一惊。 眼前的女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明艳秀媚,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对方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笑着道:“都说搬来了一位模样花颜月貌的娘子,我还不信呢,亲眼所见才知他们所言不假。” 章盈回之一笑:“袁夫人说笑了。” 问候了几句,俞婉左右看了一眼问道:“易老爷不在吗?” 章盈道:“他出门了,在外经商,一年也在家待不了几日。” 俞婉了然,“如此,我一人在家也时常闲的无趣,易夫人若不嫌弃,咱们常往来,也有个伴了。” 章盈笑着答应。 俞婉能说惯道,坐了约莫一个时辰才走。 她走后,碧桃忍不住问道:“夫人,这个袁夫人是来做什么的?” 章盈在上京时开过铺子,与生意场上的人打过交道,加上在宋长晏身边那么久,耳濡目染下也懂得如何揣测别人的心思。回道:“她是来探我的底,或许是看我是否会在越州做生意吧。” “哦,那这人心思可够深的。” 章盈道:“这位袁夫人挺有意思的,我们初来乍到,多一个朋友总是好事。” *** 山间又下了一场小雨,初秋的天,林中的露水沾湿了裤腿。可谁也没心思去理会这点寒意,脚不停歇地往山谷里走。 穿过一片丛林,领头的人面露惊喜,指着前面道:“殿下,那有水!” 同行的十余人精神一振,快步往水源走去。 在林中躲了两日,他们水米未进,眼前的这条清溪如救命稻草。 宋长晏亦是拖着疲倦的身躯,蹲在水边饮了几口水。清澈的水面倒映出他的身影,他身上的轻甲早已不知何处,只剩下里面银白的衣衫,上面沾染着斑驳脏污的血迹。 “殿下,翻过这座山,我们就抵达扬州地界了。” 宋长晏道:“装好水囊,尽快赶路···” 话落,他盯着泛起的波澜,猛地一回头,耳畔立时“嗖”的一声,飞过一道利箭,身旁的人应声倒地。 山脚下,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急促的马蹄声惊起几只飞鸟。 第66章 第 66 章 此刻显然已经躲避不及, 宋长晏等人利落地拔出剑,姿势戒备地御敌。 迎面而来的数十人纵马横刀,向他们袭来。从他们的衣着来看, 与衢州流窜的山匪无异,可他们手中的兵器却是精良, 多出自于官窑。朝中有这等势力, 又费尽心思想置他于死地的, 莫不过章泉一人。 留在宋长晏身边的人皆是他的亲信,个个身手不凡,不至于毫无反击之力。可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他们又劳累了数日, 体力不支, 渐渐落了下风。 “殿下,我们先掩护您先走吧。”混乱中,一人竭力退到宋长晏身边, 言辞切切地劝他。 “别废话, 他们身手好的几人我来对付,你带几人攻右方。” 宋长晏杀了一名寇首后, 迟迟未听到回应, 他扭过头,方才还对他说话的人, 此时睁大了眼睛, 嘴里流出大口的鲜血。宋长晏目光往下,看到从他腹中露出了一截带血的白刃。 “阿勇!” 他大喊一声, 手中的剑掷出去, 越过阿勇的肩膀插在了他身后人的面门上。 这场厮杀停歇时,原本明澈的溪水已浸染得猩红一片, 岸边只站立着三人。三名山匪相互推脱,面对着一地的尸首,却谁都不敢上前。 一人手肘捣了捣身旁的人,低声道:“你去看看,确认他死了没。” 男子听了面色惊惧地摇了摇头,“我,我不去!” “你取了他的人头,去相爷面前邀功,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还用愁么?” “那你为何不去?”他亲眼见到这人以一敌五,杀了自家大半的兄弟,若他还没死透,自己上前可不就是白白送死吗,他可不想葬命于此。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一旁的第三人身上。二人面面相觑,最后对那高大的男子道:“你去,看看他死没死。” 男子没说话,握着剑一步步朝溪边地上的浅色身影走去。 离得近了,他才看到他胸口有微弱的起伏,双眼半睁,人并未死。他将剑抵在他心口,目光凌厉地审视他。 宋长晏口鼻尽是血腥味,一睁眼便对上一双狠厉的眸,他蹙眉看了他少时,而后唇角带血地嗤笑了一声,“你倒是命大。” 几次三番都能活下来。 哑奴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剑尖处已经开始渗血,他嘴唇动了动,急切得像是有什么话要问他。 宋长晏看穿他的心思,挑衅一般地道:“你想问盈盈去哪儿了?” 哑奴神情一动,面容愤怒。 “我与她是夫妻,她自然是在家里等我。” 话音落下,哑奴的剑已经没入他胸膛。 那两名山匪见状忙前来查看,“你这个哑巴胆子还挺大,你刚来便立下大功,回去大当家一定会赏你的。” 他们正要拔剑取首时,忽觉颈上一凉,哑奴的剑同样划破了他们的颈脉。 哑奴骑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过了中秋,越州城中的物价便一日比一日贵,尤其是米粮,原本一斗米只需十文,现在涨至百文。 易府的赵管事早得知了消息,便囤了不少在府中,如此一笔开支,章盈自然也会知晓。 “你可知为何会涨那么多?” 赵管事照实答道:“朝廷招兵买马,百姓的赋税加了不少,前阵江南多地又遇水灾,粮食运不进来,自就贵了。” 章盈道:“运往越州的粮食并非只有江南所产,淮北一带也可通过水路运来,怎还会涨价这么多?” 赵管事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城中的米铺都是有钱氏掌管,这定价多少,也都是他说了算。” 这简直是名副其实的无商不奸,章盈问道:“那官府不管吗?” 赵管事摇摇头,“钱家在越州根深,加上越州的知府是新上任的,即便是有心,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去岁钱家的公子当街打死了人,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这穷人百姓的命,终究还是没人做主。” 章盈哑然色变,这样的恶霸,竟就这样无法无天,鱼肉百姓! 当夜章盈便回屋想了一晚,贺知意走后,她又多派了好些人手去寻阿娘的踪迹,做了这些,她也只能在越州等消息。她手里的钱足以让她衣食无忧,可她却不想就这么成日无所事事。 第二日,她找来赵管事,“赵管事,我有一事想托你出去打听一下。” 赵管事道:“夫人尽管吩咐。” 章盈道:“麻烦你去租一间铺子,我想开一家店。” 赵管事询问:“敢问夫人想要开什么店?我好挑个好地方。” “你就在城中最热闹的街上选一间就是,”章盈顿了顿,继续道:“我要开一家米铺。” 赵管事神情一滞,“夫人,这钱家,咱们轻易开罪不起。” 章盈自若道:“照我的吩咐去做便是了。” “是。” 赵管事领了吩咐,刚要抬脚离去,又被她叫住,“夫人还有何事?” 章盈沉吟少顷,问他:“老爷走了多久了?” 赵管事想了想,“快一个月了。” 久不听她出声,赵管事抬眼望去,发觉她不知看着何处出神,那双温婉流波的眼眸,隐含忧郁。 *** 动乱殃民,却也有人从中获利。 孙二与发小刚走运了一批货,赚了个盆满钵满,本以为可以好好歇一阵子。可他生性好赌,钱还没揣热乎,一时手痒又输了出去,还连带着欠了一大笔钱,四处被人追债。无奈之下,他只有返回乡里,打算等风头过了再出来做买卖。 归乡途中,路过一座山时,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溪边很七竖八躺着数具尸体,最近匪患猖獗,想来这些人多半是遭遇山匪,与之缠斗后死去的。 死人财也是财,孙二恶人胆大,当即下了马车搜罗起这些死人身上。他忍着恶臭搜过几人,一无所获,最后挑了个衣着不俗的人摸索。 他手伸向那人腰间时,猝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呻|吟,他吓得缩回手,踢了踢他,“哎,你死没死?” 除了那声,他再没听到其他动静。 孙二重新蹲下身,将人翻了过来。他随意瞥了一眼他的样貌,污浊之下,勉强能看出他模样俊逸。 “长得好看又有何用?还不是要死在这荒郊野外。” 孙二酸溜溜地说了一句,一把扯下了他腰带上不菲的玉佩,起身打算扬长而去。走出几步后,他摸着手里温润的玉质,脑子里迸发出一个念头。 这小子能戴这么好的玉,定不会是什么普通人。他身受重伤,若自己将他救下,来日挟恩索财,岂不比跑几趟买卖划算得多。就算他家里没钱,自己把他养好之后,以他的样貌,随意卖到有钱人家做面首,也能赚不少。 心里有了计较,他随即将人扛上了马车,挥鞭而去。 第67章 第 67 章 东街上的米铺一开, 低廉的价格便引得越州城的百姓奔走相告,不过一上午,店里囤积的粮食就一扫而空。 后来的人拎着空布袋子问道:“掌柜, 还有吗?” 赵管事和气一笑,道:“诸位放心, 我们东家说了, 明日一早, 还会有米面续上,大家明日请早。” 众人一阵欢跃,有人问道:“那往后也都有吗?” 管事颔首, “每日都有。” 如此几日过去, 每日清晨便有长队排在米铺前等着开门, 而城中其余米铺越显生意萧条。 午后,章盈坐在前厅,合上账簿后对赵管事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夫人言重, 职责所在, 谈不上辛苦。” 赵管事说完,嘴角动了动,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章盈脸含笑意, 温声道:“管事有话直说便是。” 赵管事这才将担忧都吐出:“夫人,小的知道您是体恤越州百姓, 可我们府上存余的粮食不多了, 就算按您的吩咐,每日只卖几石, 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章盈点点头, “这我知道,你尽管照我说的做就是。” “是。”赵管事应下, 忽而想到一事,出言道:“今早有人来买米时,张口便要买许多,小的依您的话,只卖给他两斗,他临走时向店里的伙计打听了有关您的事。” “无妨,有人问你告诉他便是。”章盈继而又道:“你今日得空了去袁府一趟,请袁夫人明晚来府上用膳。” 赵管事退下后,章盈就回了书房。 碧桃端着参汤进屋时,正瞧见她对着一本兵书出神,她稍作回想,这本书似乎她从前在上京衢州都在看。她将碗放在桌山,“娘子,都看了一下午了,你就歇歇吧。咱们来越州才多久,你都瘦了一大圈。” 章盈头也不抬道:“左右也是闲着无事,不如看看书打发时间,多学点东西。” 碧桃嘀咕道:“你这是开店做生意,又不是带兵打仗,看兵书有何用?” 章盈被她的话逗得一笑,“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生意场上,虽不见刀光剑影,可却凶险不减,靠得便是筹谋经营。我从前不懂这些,自然要多看多学。” 碧桃瞪大了眼看着她,许久没说话。 章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一句话便吓愣了?” 碧桃回过神,顺口道:“娘子,我总得你与以往不一样了,你现在与五爷···” 话到嘴边,她立时止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的神情。离开衢州后,她从未听过娘子提及宋长晏,她也识趣地避讳着,生怕惹得她想起那些伤心事。 章盈垂下眼帘,只说了一句:“人总会变的。” 碧桃走到她身后,轻手捏着她的肩,“我只是不愿你太辛苦。” *** 半月之后,米铺便出了事。 这早一开门,便有十几人抢着挤进来,说要买米。铺里的伙计一眼便看出他们是一伙的,摆明了是想买光,好让旁人没得买。 这伙计也是个真性情的,硬是没卖给他们。对方急了眼,当即就嚷了起来。推搡间不免起了冲突,最后有一人撞到了柜角上,额头磕出一个大洞,血流了一脸,好不骇人。 到了这地步,自然也就惊动了官府,只是两方各执一词,当场不好了断,最后伙计与好事者都被带回了府衙,关进牢里。 赵管事火急火燎地赶回府时,章盈刚从袁家归来。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说完,最后笃定道:“这事一定是钱家的人做的,夫人这店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这是想法子打压您呢。” 章盈仿佛早就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听他说完,镇静道:“烦劳管事去牢狱打点一下,千万别叫伙计吃亏,我这就去府衙。” 赵管事答道:“夫人安心,刘大人并未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有在场那么多百姓愿为我们作证,不会冤枉了我们。只是钱家实在不好应付,刘大人私下令人带来了话,请你今晚去府上一见。” “大人当真是有心,那你备好马车,天黑了就去。” *** 章盈一早便从赵管事那得知了知府大人刘丰的概况。他是个寒门学子,未及弱冠便高中,本是在上京为官,可不知得罪了谁,最后才被外放到越州任知府。 向来新官都是被拉拢的对象,可这位刘大人却不偏不倚,并不与谁交好,可称得上清廉了。 刘丰在城里没有私宅,只将府衙后方的几间房用作住处。 章盈依他所言,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进去,进了后院里会客的厅堂。 章盈前脚一进屋,里头的人便起身相迎。 刘丰二十五六的年纪,一袭青衫便服,面容清秀,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他举止斯文有礼,稍一作揖,“易夫人。” 章盈回之以礼,“刘大人。” 刘丰引她入座,边道:“一早便听闻城中来了位心善的东家,今日总算一见。” 章盈歉意一笑,“是我给大人添麻烦了。”她开门见山道:“不知大人今夜相邀所为何事?” “易夫人果然性情直率,那刘某也就直说了。”刘丰侧身面对她,缓缓道:“今日米铺之事,我希望夫人能与对方私下调和,不必闹上公堂。” 章盈摸不清他心中所想,斟酌措辞道:“大人明察秋毫,自然是知道此事并非我铺上伙计的过错,分明是对方不饶人,能否调和,也不是我说了算。” 这话倒有了几分试探的意味,试探刘丰在这事上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有何立场。 刘丰定定地瞧了她许久,随即展颜道:“众人皆云貌美则性拙,此言差矣。恕刘某多嘴,夫人开铺之事,想来是为了城中百姓吧?” 商人逐利,若非如此,她一日日的真金白银砸在店里岂非有悖常理。 章盈未置可否,只道:“我哪有那般志向,只因身在越州,尽绵薄之力罢了。” “夫人可知,上一任知府是为何撤职?”不等章盈回复,刘丰自顾自道:“钱家,袁家,陈家···这越州城中豪商世家众多,他们相互制衡,盘根错节,掌控着城里的财贸命脉。若想头上这顶乌纱戴得长久,便不能偏倚向某一方。上一位便是不懂这个道理,最后才被人告发贪污,落了大狱。” “大人所言何意?” 刘丰轻点桌面道:“我只是想提醒夫人,贸然出头,与其中某一方对抗绝非明智之举。况且钱家掌握城中大部分粮食,猝然乱其根本,于百姓而言未必是好事。” 章盈略作思索,“大人所言极是。既然大人心系百姓,那我想请大人出面,与钱家当面说和。” “易夫人果真聪慧。”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刘丰才命人送章盈出门。 上了马车,章盈靠在车壁上,乏力地闭上了眼。 以前她从不觉得,与人交谈也是一桩这么费神的事。 碧桃听了一晚上的哑谜,脑子里云里雾里的,忍不住问道:“娘子,刘大人究竟会不会帮咱们?” “他是个好人。”章盈启唇道,而后她睁开眼,叮嘱碧桃:“明日你在府上准备一桌酒菜,请钱家,袁夫人和刘大人来府中做客。” *** 钱家虽然不满这位新来的易夫人已久,可毕竟在生意场上混迹多年,也不会轻易撕破脸。米铺的事,能讲和自然是最好,毕竟谁会与钱过不去。 晚膳时钱家掌事之人还是应邀来了易府,不过人虽来了,气势却不饶人。见桌上只有认识的几人,钱傲撇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这位易夫人当真是气派十足,连刘大人都要干坐着等她。” 少顷,章盈才衣着华贵,打扮精致地从里屋款款走来。她眉眼从容,单嘴上歉意道:“不巧在外谈了一桩生意,让诸位久等了。” 她眼神一一掠过其余人,最后落在了钱傲身上,“这位便是钱掌柜吧,久仰。” 钱傲抬眉瞥了她一眼,冷哼道:“不敢当,易夫人一来越州便要断了我钱家的生计,我可担不起这句‘久仰’。” 他一开口便夹枪带棒,章盈却不恼,坦然走到桌边坐下。“钱掌柜此言,是在怪我了。其实我初来此地,丈夫又不在身边,只不过是想寻个谋生的法子罢了,并非有意得罪钱掌柜。” 钱傲轻笑一声,拍响了桌子,“各地都有各地的规矩,只怕易夫人逾矩了吧?我知道你有钱,可我钱家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桌上其余人面上一惊,刘丰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酒,最后俞婉出来打圆场,“钱掌柜息怒,有话好好说。” 钱傲不予理会,锋利的视线对着章盈。 果真是恶人有理。章盈腹诽一句,开口道:“钱掌柜误会了,其实我是想找个机会,与你做一笔生意。” 钱傲神情微滞,狐疑地问她:“与我做生意?” 章盈徐徐道:“我知道运往越州的粮食多是走陆路,今年匪患水灾众多,运输难免艰难,钱掌柜涨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于经商一事不熟,但对旁的门道却有所耳闻,江南的粮食运着费力,淮北一带的却可以经水路运来。” 钱傲明白她的意思,嗤道:“你说得简单,开通水路难道仅凭你一张嘴?” 章盈反问他:“由我出买船的钱,袁夫人懂得漕运,一路的通行刘大人也愿意出手相助,钱掌柜以为还有何不妥的?” 钱傲噤声,章盈所说的的确是个好法子,从前他也想过,只是苦于这桩生意一人做不下来。只是如若要与旁人一起做,那必然要瓜分利益,他自是不乐意的。 “如此好的买卖,还是易夫人你独自做吧。” 章盈猜想他也不会立时答应,端了气势道:“既然如此,我手上旁的没有,空闲的银子却多,米铺之事上便要多与钱掌柜讨教讨教了。” 钱傲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抿着唇半晌,对刘丰留下一句“告辞”便拂袖而去。 *** 送走所有人后,章盈才如抽去了气力一般,佯做的盛气都退了去,恢复了一贯的温婉。 碧桃从未见过她这般,不禁道:“娘子,方才你在桌上也太有气魄了,当真和大掌柜一般。只是那钱掌柜当真会答应吗?” 章盈道:“他会的,他又不笨,回去细想过后便知,他若不答应,等旁人接手,往后他在越州的处境便会一落千丈。” 碧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愤愤道:“只是那姓钱的说话实在可恶,我真恨不得拿扫帚将他赶出去。” 的确可恶,若非担心引发城里动乱,想办法将他生意断了,要他落得个倾家荡产的下场不足为过。 这念头一闪而过,章盈猛地一怔。 从何时起,她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阿娘自幼便教导她要宽和待人,真诚相与,她从来也是如此行事。而她现在为达目的,处心积虑,与···与宋长晏又有何异?她当初骂过他的那些话,可不一一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忽而又觉得迷惘,若是为了完成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其中的心机与手段究竟对不对? 恍然间,章盈仿佛体会到了他所谓的不得已,面对一个钱傲她便心力交瘁,他口中的艰险可想而知。 只是体谅与原谅,终究是两回事。 *** 五日后,令人诧异的是,东街的米铺换了东家,由钱家一并打理,不仅米价不变,就连城里其他米铺也都降回了原来的价钱。 越州的生活趋于平静,贺知意也在两月之后,带着人回来了。 他回来时是深夜,刚放下行李洗过一把脸,便见到章盈站在了屋门口。 屋里只有贺知意一人,章盈拢着外衫,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贺知意别过脸,摇了摇头道:“是我无能。” 银白的月色清冷,像是打了一地的霜。 章盈低声道:“是,是已经···” “没有,我只在溪边发现了其余人的尸体,并未见到殿下。只是上月涨过一次水,不知有没有卷走人。” 沉默许久,章盈出声:“一路辛苦了,那你早些休息吧。” 她转身回房,走出几步又停下,“他是皇族血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贺将军不如派人继续找吧。” “盈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回殿下。” 第68章 第 68 章 两月后。 临近除夕, 进出越州城的人多了不少,有的是为了添置过节要用的年货,也有人想趁着热闹赚今年最后一笔钱。 赶了一路, 孙二将马车停在路边歇最后一趟,他咬着冷硬的馒头, 一手掀开破旧的车帘钻了进去。 狭窄的车厢内, 除了些不值钱的散货, 最里头还坐着一名男子。他阖目靠在货箱上,明明甚为落魄,举手投足间, 却总有种不凡的气度。 还不就是靠着那张脸!除了长的好看些, 他还有何用处!孙二嚼着馒头, 忿忿地想,就连他身上那套粗布衣衫,都是自己今早给他的。 思及此, 他心头的火气又大了些。 当初从山脚捡回他时, 本以为他会是个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从他身上能索取不少报酬。为此, 他还狠下心花了一大笔银子为他医治。岂料伤好了大半, 待他醒来时,孙二张口一问, 他闷了半晌才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下人, 护送主子出门的,身上挖不出一星半点钱财。 到嘴边的肥肉说没就没, 孙二怎会不气。可花出去的钱也收不回来, 他总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好在这小子生了副好皮囊, 也不算一无可取。 孙二常年混迹于下九流的地方,对那档皮肉生意熟门熟路,不久便私下找到一个牙人打听买家。这人来历不明,买卖只得走暗路,当然不能在他附近随便找,思前想后,他最后定下了越州城里的一户买主。 “诶,你是叫时安吧?”孙二朝他抬了抬下巴,开口问道。时安这个名字是从他口中得知的,孙二也不在意真假。 男子缓缓睁开了眼,散漫的目光看向他,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接话。 孙二兀自道:“小爷我呢,为了医治你费了不少钱,你如今身子好了,也该回报一二是吧?” 那人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闭上双目,似是睡着了一般。 这一眼打来,孙二心底难免发怵。他还记得一个多月前,这人醒来不久后便说要走,他哪里肯,便就出手阻拦。谁知这人身负重伤,竟也三两下就将他打倒在地,最后孙二叫来了同村的几个男子,才将他制住。 自这之后,孙二不敢大意,从村中大夫那买来了些松筋软骨的迷药,隔几日便混在他饮食中让他喝下,他也就没了反抗的力气。 孙二沉着一口气,壮着胆子靠近,在他耳边恶狠狠道:“这些大户人家最讨厌没规矩的,待会你给我老实点儿,否则你这条命小爷我敢救,自然也敢杀。” 这番威胁的话说完,对方总算又睁开了眼,幽黑的双眸直视他,而后开口:“杀了我,你一文钱都拿不到,所有心思不就白费了。” “你!”孙二扬手便想给他一巴掌,但念及他卖的就是这张脸,留了痕迹可不妥,遂又生生忍了下来。 虽然被喂了药,他看上去乖顺了不少,可那眼神极具侵略性,任是谁家的主子都不会喜欢。孙二再三思虑,最后从车里找出一段三只宽的黑布,蒙在了他眼上。 做完这些,他重回马车前头,驾着车继续往越州城里走。 *** 易府。 章盈因米铺之事,在越州扎稳了脚跟,府里也跟着热闹了起来,下人们手忙脚乱地准备过节。 下过几场雪,院里堆积着厚厚一层,放眼望去满是银白。碧桃合上窗子,愁道:“这南边的冬日怎就比上京还要难熬,又湿又冷,娘子可得多穿些。” 章盈系好披风,不甚在意道:“多数时候都在屋里,也冻不着。走吧,婉娘还在等着咱们呢。” 俞婉性情直率,数月来,两人间关系也亲近不少。因俞婉是孤身一人,章盈也常常独自在家,所以偶尔会去她家做客。 “好。” 外面还下着雪,两人撑着一把伞,出门去了袁府。 两家相隔不远,走路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守在袁府门口的下人引着人往里走,嘴上歉意道:“夫人不巧正在忙,还请易夫人先去屋里喝口热茶,稍等片刻。” 章盈温和一笑,“不碍事。”她边走边随意问道:“都这时候了,婉娘还在忙些什么?” “左不过是府里的杂事,要添置几个奴仆。” 章盈讶然,“这样的事,也要夫人亲自过问?” 带路的下人神色不自在道:“是。” 章盈不再多问,跟着他继续朝厢房走。 迈入后院,俞婉妩媚的嗓音便传到了章盈耳中:“这模样倒是不错,只是我看他身子似乎不大好。” 院里站着几人,俞婉站在一道挺拔的身影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后,对一旁的另一男子不满道。 男子赔笑解释道:“夫人误会了,是因他有时不受驯,我担心他冒犯夫人,所以给喂了些药。往后夫人命人好好调|教,等他听话后断了药即可。” 俞婉轻笑道:“那倒不必,有些小性子倒也新鲜。” 相处这么些时日,章盈对俞婉也有所了解。她守着袁家偌大的家业,虽未再嫁,可也在府里养了不少俊美的男子消遣。从这三言两语听来,她这回添置的奴仆也是为此了,难怪方才带路的下人会是那副神态。 她不做声地接着往前走,忽而听见俞婉扬声叫她:“钰妹妹。” 章盈停下脚步,换了个方向朝她走去。 雪天难行,故而章盈走路时一直留意脚下,直至几步之遥,她才抬眼看向他们。目光扫过立在俞婉对面的男子时,一声“婉姐姐”还没出口,章盈便觉雷轰电掣一般,瞳孔骤然紧缩。 他被黑带蒙住了双眼,挺拔的鼻梁下,薄唇微抿,露出些许不悦之色。 只一眼,章盈便认出了他是谁。 数九寒天的雪仿佛透过厚厚的衣物,裹挟着彻骨的冷意,尽数落在了她肌肤上。她浑身冰凉,披风下的身躯不自觉地颤抖,胸腔内短暂停滞过后,又不可抑制地迅疾跃动起来。 宋长晏,他怎么会在这里··· 章盈指尖陷入掌心,垂眼收回视线,迫使自己镇静下来。她不知他这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决计不会是顺遂的,否则也不会这般境地。此刻率然表露与他相识,难保不会引人疑心,招来祸端。 俞婉目光掠过章盈低下了侧颜,挥手让管事带着所有人下去,将钱给了人留下。 吩咐完,她拉着章盈的手进屋,模棱两可道:“快到除夕了,府里人手不够,我这才挑了几个看得上眼的,免得到时候忙不过来。” 章盈神色如常道:“婉姐姐操劳,是该多添些人手。” 揭过这茬,俞婉与她解了披风,坐在屋里喝茶闲聊。等身上暖和了,俞婉便开口说要玩双陆打发时间。 棋局布置好后,开始前章盈对她道:“光是玩儿有些无趣,不如我与姐姐加个彩头吧?” 俞婉挑眉看着她,“妹妹想要拿什么赌?” 章盈含笑道:“我还未想好,等打完再说?” “好。” 去岁这时,章盈对双陆还是一知半解,总不解其中奥妙。后来与宋长晏一起时,闲来无事,他便与她同玩,边教她如何赢棋。 章盈学有所成,三局两胜,最后赢了俞婉。 俞婉面露惋惜地放下棋子,问她:“哎呀,是我输了。愿赌服输,妹妹想要我做什么?” 章盈手指摸着棋盘,抬眸望着她:“我想向姐姐讨要几个人。” 俞婉勾起唇,笑道:“妹妹府里那么多下人,怎还缺人吗?你想要哪几个?有言在先,我心肝上那几个可不许。” 俞婉聪慧,却不会摆着明面上。章盈知晓她对自己有所疑心,可事已至此,不由得她不开口,“君子不夺人所爱,姐姐喜欢的我自然不会要,就刚才院里那几个吧。” 俞婉略作思忖,爽快道:“好,不过那个蒙眼睛的我要留下,其余的都送给妹妹吧。” 章盈神情一顿,轻咬下唇不说话。 俞婉凑近她,小声道:“妹妹,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就瞧上了他?” 俞婉喜香,这一靠近,她身上扑鼻的香味便钻入章盈鼻间。她错开眼,“不是,我,我只是看他们可怜。” 俞婉将她的羞赧尽收眼底,“这有何不好意思的,你家那位常年不在家,在外头还不知养了多少,你守着空房,岂不是亏了?那人的确长得不错,身形倒与你家那位相似,难怪你会喜欢。”言毕,她坐直了身,为难道:“不过姐姐我说的也是实话,那人我的确喜欢,给了你,还有些舍不得···” 章盈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试探道:“姐姐割爱,我自然不会让你吃亏,他是姐姐多少钱买来的,我出十倍。” 俞婉伸出一只手指,道;“这人要价可不便宜,足足一百两,十倍,那可就是一千两了。” 这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章盈犹豫少时,点头答应,“好。” 俞婉倏地笑出了声,“我与妹妹说笑呢,你既然喜欢,便拿去吧,我府里多的是,又不差这一个。你且先回去,晚些我就将人送到你府上,包你满意。” 章盈暗下松一口气,“那多谢姐姐了。” “谢我做什么,以后你有好生意,再叫上我就是。” *** 出了袁府,章盈抓紧了碧桃的手,问她:“碧桃,贺将军是什么时候走的?” 碧桃搀稳了她,想了想道:“大约是十日前。” 十日前?那他至少还有一个半月才会回来。 “天黑后你出门一趟,去找贺将军留在城里的人,让他出城去告诉贺将军,让他赶快回来。” 第69章 第 69 章 冬日黑得早, 天刚擦黑,俞婉就将人送了过来。 入夜,碧桃照常为章盈梳洗, 解下头上的珠钗后,她看着镜子里那张心不在焉的脸, 出声与她闲话:“娘子, 袁夫人已经将人送过来了。” 镜中浓密的眼睫动了动, 章盈抬眸问她:“在哪儿?” 碧桃道:“管事把他安置在后院偏房里。” 章盈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多言语。 碧桃犹豫着继续道:“娘子可想去见见他?” 良久,她才得到回应:“我去见他做什么。” 碧桃闻言从镜面偷觑了一眼她的脸色, 这一年多来娘子遭遇了太多, 性子沉稳不少, 有时就连她也有些猜不出她的心思了。此刻她面无波澜,喜怒不辨,也不知对宋长晏究竟是什么态度。 不过一想到当初宋长晏对娘子所做的那些事, 尤其是娘子刚嫁入宋府时被他暗中欺侮, 碧桃就气不打一处来,气恼道:“自然是去瞧那位大皇子的笑话!从前他是何等风光, 仗着权势软禁娘子, 害你受过多少委屈,如今风水轮流转, 也该他尝尝那份苦!” 章盈听她义愤填膺地说完, 忍不住绽颜笑道:“咱们碧桃这么心疼我呢?” 碧桃轻哼道:“那是自然,这世上除了夫人, 也就我最关心娘子你了。” 话一出口, 碧桃才发觉说漏了嘴。夫人一直下落不明,眼下又逢年关, 正是亲人团圆的时候,娘子铁定是最想念夫人的。 如她所料,章盈颊边的笑容稍滞,“你方才去见贺将军的属下时,他们那可有什么消息?” “那人说,派出去找夫人的人上月回信,说在离山崖几十里远的河边发现一辆马车,兴许就是夫人当时乘坐的那一辆,不过附近没有夫人的身影。那马车破损并不十分严重,没准夫人早就已经平安上岸了。” 既然上岸了,怎会一直没有音讯呢? 章盈知道碧桃这些话是在安慰她,但她也实在无计可施,唯有靠着这些慰藉之语等待。 “对了。”碧桃想到了什么,继而又道:“那人还说了,贺将军在外行踪不定,他们二人只得亲自出门一趟,一南一北去找他。” “那上京那边如何了?” “圣上的病加重了,朝中大小事宜全由老爷做主,他一直在派人打探大皇子的消息。所以贺将军的人说,大皇子就交给娘子你看顾,还希望娘子费心,务必要隐藏殿下的身份。” 话说到这,碧桃又不禁埋怨:“这和咱们有何干系?他们为了个皇位争来斗去,非要把娘子你牵扯其中,如今落难,又要你去搭救,这是要人以德报怨呢!” 言罢,她一低头对上章盈笑吟吟的面容,缓了语气道:“娘子,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章盈道:“碧桃将我心里的话都说了。” “那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沉思许久,章盈拿起一支白玉簪子,插回发间,“去吧。” 她站起身,正打算出门时,脚步一顿,神情若有所思。 碧桃不明所以:“娘子,怎么了?” 章盈抬手闻了闻衣袖上的味道,淡淡的,与俞婉常用的那些香料大不相同。她望着碧桃,“府里有婉娘今日用的那种香料吗?” *** 还有三日便是除夕,章盈和善,让那些家离得近些的下人回去过节,所以此时府里的人并不十分多。 偏房外有一人守着,见章盈停步在院中,忙上前行礼,“夫人。” 章盈看了一眼屋门,“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哦,夫人想要见他?”下人回道,“夫人放心,袁夫人把人送来时加了药量,加上他身上原本就有伤,眼下绝不会伤了夫人。” 章盈微不可查地皱起了眉,低声道:“知道了,你们在这守着吧。” 吩咐过,她独自一人推门进了屋。 空荡荡的房内,只燃着一盏昏黄的灯,没有炭火,阴冷得与室外无异。 宋长晏平躺在床上,手脚被缚,眼上的蒙布也不曾被解下。离喝下那药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每隔一刻钟,他体内的药效便会加重一分,欲潮翻涌,几乎要卷走他所有理智。 视线受阻,他其余感官变得敏感异常,听着那阵脚步声停在床前后,浓烈的香气瞬时将他围绕。 是白天那个女人。 从她与孙二的谈话来看,自己正是被她买下了。 然而她并未有其他动作,若不是鼻间的香气不去,快要让人察觉不出她的存在。 借着不算明亮的光线,章盈垂眸端详着宋长晏,神情渐渐变得疑惑。寒冬腊月,他额上、颈上覆有一层薄薄的汗,身上单薄的衣衫松散,露出一片湿濡的肌肤。他眉头紧锁,唇色呈现不自然的殷红,气息更是粗沉不稳。 不像是伤痛所致,倒像是··· 章盈脑中霎时回想起俞婉那句意味深长的“包你满意”,目光飞速扫过他腹下,登时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婉娘当真是无所避忌,什么药都给人喂。 两人谁也没出声,就这么无声对峙着。 从他松开了衣襟口,章盈看到一截显眼的痕迹,像是结痂的疤。 她迟疑片晌,伸手想要看个真切,甫一碰到衣料,他便屏气慑息,展露在她眼下的大半张脸冷峻狠戾。他以她从未听过的凌厉语气,一字一句开口道:“我不管你是谁,倘若你再靠近我半分,我定会要你生不如死。” 章盈手停愣在那。宋长晏,他这是在害怕吗? 可他怕的是什么呢?他连身家性命都不甚在意,一副表皮色相,又有什么重要的? 思绪流转,她猝尔想到当初在宋府,他隐藏身份对自己做那些事时,在他眼里,她是否也是这么一副任采撷的模样。 彼时的恐惧化作愠怒,汇聚在指尖,一点点游走在他汗湿的心口。 当触及他紧绷的腹部,章盈眼前一晃,一只手已经握在了她肩窝上。 宋长晏右手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霍然朝她袭来,若不是他失了力气,这一击应当是对她脖颈的。要她生不如死,绝不是他随口一说。 她反手想要推开他,却不想被他捉住细腕,要往床上带。 慌乱之下,章盈抬起右手朝他打去。 宋长晏脸上微烫,并未觉得疼。不过这一番纠缠也耗尽了他所有精力,他闷哼一声,松开她咬牙难耐地倒回了床上。 手上炙热的温度撤去,章盈立时转身出了屋。冷冽的风吹在脸上后,才稍清醒几分。 她稳了稳心神,对下人道:“去打点水给他洗一洗,往后就让他在这后院做些杂事,其余地方不准去。” 第70章 第 70 章 遵照夫人的吩咐, 阿贵去后厨烧了一桶热水,拎着进了屋。 床上的人已经起来了,眼上的黑布被扯下, 正坐在床沿看着他。 瞥见他整张脸后,阿贵心中冷哼一声, 不由得腹诽。果真是个小白脸, 难怪会去做这样的勾当, 被袁夫人看上买下。 不过夫人心善,将他要了过来,即便是不喜, 阿贵也只是心里想想, 做了分内之事。他将木桶掷在地上, 把半旧的帕子往里水里一扔,“你自己洗吧,洗完歇两日, 伤好些了就在这后院干活。” 他刚要转身离去, 就听身后响起低沉的询问:“这是哪里?” 阿贵斜眼觑他,口气不善道:“你既来了这越州, 难道还不认识我家夫人?” 夫人?适才那名女子的触碰仿佛还残留在身上, 那股恼人的香味也若有似无萦绕左右,宋长晏蹙眉, 脸色阴沉了几分。 阿贵见他闷声不语, 也就不再搭理他,兀自出了门。 屋里又只剩宋长晏一人, 一室静谧, 隐隐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步履不稳地走到桶前,用水洗过一把脸, 勉强让自己清醒一二,恢复些许神智思辨他目前的境况。当时哑奴那一剑伤得太深,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留在孙二身边一是为了养伤,其次也是为了躲避章泉的搜查。 他倒是没料到,孙二对他竟是这样的打算,用他做皮肉买卖。 方才听那人说,这里是越州,此处远离上京,自然也在章泉掌控之外。不过照他一路上听到的只字片语,章泉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他必须早日将伤养好,赶在那之前离开越州。届时是回上京还是先去寻舅舅,再做决断。 他章泉以为算计了他一次,便要他永不能翻身,可天意弄人,偏叫他活了下来。谁是最后的赢家,还未可知。 又一股热意涌起,他双手紧紧握住木桶边沿,修长如玉的十指因用力而泛白。 一滴水沿着下颌滴落,在水中躺起轻微的涟漪。他低下头,看见层层波纹之间,那难以隐蔽的欲念与空虚。 一具躯壳,极致的痛苦他尚能忍受,可皮囊之下,他心底缺失的那一部分,犹如烈火灼心。那种欢愉,若非是章盈给的,与饮鸩止渴有何区别? 意乱之时,他急切地想搜寻与她相关的东西纾解,可最后却发现,除了回忆,他丢失了一切。 *** 章盈在越州无亲无友,去掉与俞婉的走动,便只剩下些生意上的来往。她又不喜酬酢,如非必要,这几日都留在府中闭门谢客。 除夕转眼就到,白日忙碌了一天,夜里总算安静下来。 按上京的习俗,除夕这夜是要吃饺子的,碧桃端来一碗到章盈面前,“今年多有不顺,许就是娘子去岁除夕没吃饺子的缘故,今晚可要好好吃一碗,来年才会顺利平安。” 章盈笑了笑,将碗里的吃完后,放下筷子问碧桃:“你吃了吗?” “我待会就去吃,后厨做了好些呢。” 章盈随口道:“既然做得多,便让府里的下人都跟着吃吧。” 碧桃随即明白过来,“娘子,你今晚去不去见见他?” 她心存困惑,宋长晏来了两三日,娘子就见过他一面,其余时候对他都不闻不问,难道真的将旧事都放下了吗? 章盈摇摇头,“不去了,早点歇下吧。” 话音落下,门外便有人来禀。 阿贵脸色略有些慌张地进屋,恭敬唤了一声:“夫人。” 章盈一见是他,凝神问道:“怎么了?” 阿贵低头回道:“依您的叮嘱,我一直在看顾偏房里那人。前两日他一直在房中修养,我也就没在意,方才送晚膳进去时,才发现他发着高热,已经昏迷过去了。” 一五一十地说完,阿贵大气不敢出。虽说夫人一直宽和,可毕竟是他失职,他生怕会遭到责备。 然而章盈听他说完,并无诘难,须臾后对碧桃道:“派人去请大夫来。”她转而对阿贵道:“我和你去看看。” 一路上,章盈细问了宋长晏的情况,未过多时,他们便到了门前。 里头未掌灯,一片漆黑。 阿贵打头在前,推开门先迈了进去,章盈紧随其后。她后脚刚跨过门槛,便听见前面一声闷响,阿贵捂着头痛呼道:“啊!夫人快走!” 闻言,章盈旋即反应过来,回头便想跑出去。她走出一步,身后便闪过一道黑影,而后一只强劲滚烫的手掐在了她颈上。 他手上毫不留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折断。 章盈耳边扫过他炙热的气息,随后响起他凛冽的话语:“我说过,会让你生不如死。” 最后一字说完,他右手慢慢缩紧。 突如其来的痛意让章盈本能地张开了嘴,喉间极为短促地低吟出声。几乎是同时,桎梏她的力道顷刻撤去,给了她片刻喘息的机会。 阿贵的呼喊招来了值夜的下人,一时后院嘈杂四起,赵管事带着人到了门口。 趁宋长晏分神这一瞬,章盈竭力挣脱他的手,不顾一切地朝屋外跑出去。 外面的灯笼靠近,一点点照亮了屋内的情形。 微弱的灯光打在宋长晏脸上,映照出他错愕的神情。那抹纤瘦的背影消失后,他低下头,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赵管事看着他古怪的行径,挥手让护卫将他制住。 看此人身形挺拓,他还担心轻易钳制不下他,谁知他只是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猛地抬起头,鹰隼般锋锐的目光盯着赵管事,“我问你,你们夫人姓什么?” 赵管事自是不会答复他,当做没听见一般,对其他人道:“好好看管起来,别再冒犯了夫人。” 回房后,章盈胸腔仍在急遽跳动。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赵管事从后院出来,借问章盈的意思。 “人已经制住了,要如何发落请夫人吩咐。” 章盈平复心绪,缓缓道:“别太苛待他,大夫来了给他看看,早些将病养好。” 被他困住时,他身上便热得吓人,再不医治,恐怕活不到贺知意回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开年过后, 宋长晏的病一日日好了起来,跟着在后院干一些下人的活,章盈也没再去过他所在的庭院。 两人身份悬殊, 她不来,宋长晏也无从与她相见, 这状似刻意的疏远让他暂且搁下了离开的念头。 宋长晏进府的身份不堪, 除夕那夜又险些伤了夫人, 因此府中其余人对他颇有些看不惯。只因主子吩咐过,所以即便不喜,众人明面上都收敛着, 唯有阿贵偶尔会嘲弄他几句。 “我说你成日盯着前院的方向做什么?在这易府, 最要紧的是本分做事, 旁的心思收起来,省的污了主子的名声!” 宋长晏收回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反问道:“旁的什么心思?” 阿贵一噎, 不屑道:“做人应自食其力,更何况是男子, 你出卖色相, 可还有廉耻之心?” 宋长晏耐心地听他说完,开口道:“你这话岂不是也骂了你家夫人, 若非为了色相, 她又为何将我买来?” “你!”他这副坦然从容的神态,更是让阿贵动怒, “夫人心善, 不过是见你可怜,才从袁夫人手中要了你来, 你少拿自己当回事!” “既是如此,你为何这般气恼?”宋长晏语气不疾不徐道,挑眉看着他,“还是你也藏了什么心思?” 他有意点火,阿贵是个直性子,连带着除夕被打的那一下,怒上心头,挥拳作势便要打他。 宋长晏不躲不避,迎着他愤怒的眼神,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他面前,“只可惜,你家夫人她并非是可怜我,她将我要来,是···喜欢我。” 阿贵拳打了出去。 *** 傍晚章盈刚一回府,赵管事便前来。 赵管事做事细心谨慎,府中的小事也不会来劳烦章盈,想来也是什么要紧之事了。章盈问道:“是府里发生了什么?” 赵管事道:“都是小的管教下人不力,今日后院有两人打了起来,还请夫人处置。” 章盈无怪罪之意,“年关忙碌,难免会起争执,你看着办就行了。” 赵管事面露为难,“原本也是小事,不必夫人做主,只是其中一人是袁夫人送来的时安,我也不好轻易发落了。” 时安?是宋长晏在府里的名字。章盈眉心一皱,宋长晏为人素来稳重,怎么都不像是会与人争执之人。可联想到他近来的遭遇,她又觉得情有可原。 天之骄子骤陷泥潭,涵养便成了最无用的束缚。 她没出声,赵管事又问:“夫人可要见见?” 章盈摇头,“伤得怎样?” “阿贵倒是无妨,那时安伤得有些重。” “伤的是他?”章盈惊讶不已,旋即她又恢复了平静。他身上还残有迷药,伤也未曾大好,体力大减也属常情。“你给他一些药,叮嘱他们,以后府里不许发生这样的事了。” 赵管事领命,将下人们训了一通,最后将药放到了宋长晏屋里。 他走后,宋长晏把玩着药瓶,唇边微微露出一个笑。 *** 元宵当夜,章盈是在袁府用的晚膳。桌上俞婉劝了她两杯酒,等回府时,她已有了几分醉意。 寒风拂面,吹得章盈稍为清醒,她抬头看了一眼皎洁的圆月,带着碧桃去花园中散步。院中冬梅正盛,她却没欣赏的兴致,神情恹恹地坐到亭中,靠在石柱上出神。 碧桃知道她这是想夫人了,在一旁陪她闲聊:“娘子你难不难受?要不要先回房歇歇?这外面冷,当心冻着了。” 章盈微微摇了摇头,“屋里也是冷冰冰的,不如在这,还有月色作陪。” 碧桃不再相劝,坐在她身旁替她掖了掖披风,嘴上絮絮叨叨:“袁夫人也真是的,明知娘子酒量不佳,还要让你喝。” 酒意上头,发烫的脸颊贴近冰凉的亭柱,倒有些惬意。章盈思绪逐渐涣散,悠悠道:“她也是兴起,倒也不是真要我喝多少。” “这倒也是,袁夫人对娘子倒是极好的,知道咱们在越州无亲无故,逢年过节都叫上你。她还说下次···” 碧桃还说了些什么章盈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眼皮越来越沉,眼前似有无数的画面闪过,最后所有的一切归于平静。 碧桃自顾自地说了半晌,身旁却悄无声息,她提了声调唤道:“娘子?” 依然毫无回应。 碧桃起身,低下头一看,章盈已然睡着了。 这样冷的天,在这睡上一会儿也容易着凉,碧桃叹了一口气,晃了晃她的肩,继续叫她:“娘子,先醒醒,回房再睡。” 睡梦中的人无意识地躲了躲,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这是真的醉了。 碧桃犯难地看了看寝屋的方向,还得走上好一段距离,凭她一人怎么也不能将娘子带回去。在她将要叫人时,亭外突然走来一人。 碧桃惊呼出声,只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是我。” 辨别出是谁,碧桃不情不愿道:“大殿下。” 空气中隐隐飘散着酒味,宋长晏走近,垂眼看着章盈,“她喝醉了。” “是,我这就叫人来扶娘子回去,殿下请回去歇息吧。” 宋长晏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伸出手拢了拢章盈的披风,而后弯身轻手把她抱起,“你在前面带路。” “殿下···” 碧桃还欲再说些什么,被一个凌厉的眼神挡了回去。 她胆子小,无论如何他也是皇子,那份畏惧是打心底里的。罢了,权当是为了少让娘子受冻。 宽慰自己一番,碧桃快步走在前面。 好在府里的下人多在屋里过节,一路没遇到旁人。进了寝屋,宋长晏将人放在床上,转眼对碧桃道:“你去煮碗醒酒汤来,不然她明早醒了难受。” 他端坐在床边,威仪十足,碧桃抗拒无法,照他的话去做了。 屋门合上,宋长晏才回过头,仔细地凝视着她。 从衢州一别到现在,已快过去半载,她的眉眼五官,无不与他梦境中的重合。 宋长晏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抬手碰了碰她的脸。 她一直不露面,除夕之夜听到那一声时,他便心存疑窦,后来听下人说她是几月前才搬来的越州,更为怀疑。直到他故意受伤,看到送来的药,才坐实了心底的猜测。 屋里点着炭火,章盈身上厚重的衣物便显得累赘,宋长晏给她解开披风,起身去拧了?帕回到床边。 湿巾还未碰到脸,章盈就忽地睁开了眼。 她一双湿漉漉的杏眸瞧着眼前的人,许久,才如醉初醒般蓦地坐起,紧抿着唇满是戒备。 她怎么会在床上?宋长晏又为何在她房里?他已经知道是她了? 宋长晏眉眼含笑,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头晕不晕?要不要喝水?” 章盈攥紧了被褥,“你为何在这儿?碧桃呢?” “不是你将我买来的么?”宋长晏面容无辜地看着她,身体微微前倾,“我一定好好伺候夫人。” “我···”章盈哑然,一把推开他,“你先出去!” 宋长晏冁然一笑,“夫人醉酒,我若这时离去,未免太不尽责。” 章盈听他这些胡言乱语,顿时又急又气,顺着他的话道:“你既然知道你的身份,就别做这种以下犯上的事。” 既与她相见了,宋长晏也不急于一时,语调温和道:“那我便先回去了,若哪日夫人想起了我,再来我屋中相聚,我定然温顺听话,绝不反抗。” 第72章 第 72 章 翌日, 章盈起床太晚,碧桃都已出了一趟门,回来时脸色匆忙。 她反手关上门, 压着嗓音道:“娘子,不好了。” 章盈闻言眉心一跳, “出什么事了?” “我本来想趁早去买西街的云片糕, 谁知听见街上有人说, 上京那头来了人。” 章盈瞬时清醒,“可打听到是来做什么的?” 碧桃摇摇头,“这不清楚。”旋即, 她脸色一变, “不会是老爷派来找你回去的吧?” 章盈道:“父亲哪里还会那么在意我, 多半是来找宋长晏的。” 思及此,昨夜那人的胡话便在耳边一直绕,她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 “这些时日行事小心些吧, 别走漏了风声。” “是。”碧桃点头应允,忽地想到一事, 从外间拿来一封请帖, “还有一事,这是钱家人送来的。” 米铺的生意蒸蒸日上, 章盈与钱家的关系也不似最初那般剑拔弩张, 钱傲虽然狂妄,可该有的表面功夫半点不含糊。一大早, 就往易府送来了请帖。 章盈一晚上没睡好, 眼下顶着乌青,本就因宿醉不适, 听到是钱家的请帖更是头疼。 “钱家老夫人八十大寿,特意在清云山庄设宴,邀了城中好几位地位显赫的人去,就连袁夫人都收到了请帖。”碧桃将事情大致说完,问章盈的意思:“娘子,这钱家一贯不是什么好人,咱们还去不去?” 清云山庄在城外几十里的清云山上,那儿山色怡人,冬景更是一绝,俞婉就曾提过几次要带章盈去瞧瞧,谁知倒是被钱傲抢了先。 章盈沉思少时,神色凝重道:“去年下半年开始,官府便四处征兵,加重赋税,一入冬,到处的粮价都涨了几倍。这越州城,因我和婉娘压着,价钱还算公允。” 她无可奈何道:“钱傲本就不满了,这次寿宴若再不去,定会借此找事,恐怕不愿也得去了。” 碧桃不悦道:“这姓钱的奸商不知在百姓身上赚了多少不义之财了,米铺一事,更是处处给娘子难堪,就由着他这么张狂吗?” 章盈看着描金红帖上端正的寿字,轻声道:“他也张狂不了多久了,刘大人有心想要扳倒他,只不过是碍于他在越州扎根多年,难以下手罢了。算了,去收拾行李吧,午后启程。” 路途遥远,在那至少要住上两日。 “是。”碧桃应下,而后又问她:“娘子,既要在外待几日,可要多带些人手,以备不测?” 这丫头倒是机灵了许多,做事也周全了。章盈思量片刻,道:“挑几个身手好的跟着去···”顿了顿,她接着道:“让他也一同去吧。” 如果上京那些人真是因他而来,他留在府里反而危险。 *** 银霜满地,玉树琼枝,到了青云山庄后,天上又飘起了絮大的雪。 章盈踏下马车,不经意脚下一滑,正要摔倒时,身侧伸出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 “夫人当心。”宋长晏语气端敬,微低着头,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倒真像个安守本分的小厮。 章盈听到他这声“夫人”,难免想到昨晚。他这哪是恭敬,分明是在调侃她。 她不自在地松开他的手,正色道:“下去吧,将东西搬进去。” 她目不斜视地进了院,俞婉已在里面等候。 见她来,俞婉走近与她并行,“怎么这时候才到,雪下大了,我还担心你天黑前赶不到呢。” 言语间,她瞥了一眼外面,抿唇笑道:“看来那小子的确得你喜爱,连出门都舍不得撇下。” 章盈耳垂发红,装作没听到她后头这话,“家里收拾东西耽搁了些时间,姐姐用过晚膳了吗?” 俞婉却不放过她,继续道:“你别打岔,快给姐姐说说,他功夫怎么样?” 章盈被她这等放浪形骸之语问得发愣,红着脸装傻,“什,什么功夫?” “当然是床上功夫啊。”俞婉凑到她耳边,犹如惋惜道:“我瞧他手长脚长,模样又俊朗,越想越有些后悔了。” 章盈知她是在说笑,忙道:“钱掌柜还等着呢,我们快些走吧。” 寿宴在明日,今晚吃的是便饭。不过对于钱家这样的门户来讲,即使是顿便饭,也不乏珍肴异馔。 章盈看着满桌的酒菜,心里明白这顿饭吃得恐怕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吃到一半,钱掌柜便提起了上月米铺的盈利状况,话里话外无非是想要调高粮价。 章盈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从农户手中收购的价格虽然涨了两成,可水路上却省了一半的成本,算下来,也不会亏折。” 钱傲放下碗筷,“易夫人此言差矣,若是钱家一家,倒有盈余,如今三家分这笔钱,均摊下来,又还剩多少?若不涨价,这生意也怕做不下去了。” 章盈不肯让步,俞婉也保持中立,钱傲心中憋气,这顿饭自然吃得不欢而散。 俞婉送了章盈回她所住的院子,临走前,恳切对她道:“钱傲这人心胸狭窄,唯利是图,你近来留心些,身边多几个人守着。” 章盈谢过,一回身进院,便见宋长晏长身站在墙内。他一袭素色长衫,几乎要与雪景融为一体,那双眼睛明澈异常。 章盈鼻尖被风吹得微红,因钱傲的缘故,脸色有些不虞,“你在这儿做什么?” 宋长晏点了点手里的灯笼,“天快黑了,我担心你看不清路,想出去接你。” “不必了,你就待在这院子里,尽量少出门。” 章盈说罢就要越过他往里走。 宋长晏跟在她身后,边道:“那位袁夫人说的对,这儿危险,盈盈,你让我跟着你,若···” 这声熟稔的“称呼”像是触及到章盈的逆鳞,她陡然停下脚步,打断他的话:“危险?这一切难道不是你造成的?” 若不是在宋府他所做的一切,之后又百般阻挠,强行留她在身边,她怎会到如今的地步。 宋长晏垂眸不语,盯着两人中间忽明忽暗的光晕。他身着单薄的衣衫,竟生出几分可怜的韵致。 章盈心软,面对他这副模样,再也说不出其余的重话,移开视线道:“一开始是我父亲对不起你,在衢州也是因为你,我才能顺利出城。宋长晏,我不想再去纠缠过去的事,我想好好过我的日子。你顾好自己,等贺将军回来后,就离开吧。” 自重逢以来,这是她对自己说过最多的话。酸涩的感觉在心口弥漫,宋长晏将灯笼放到她手中,神情落寞道:“今晚我守在门外,你进去早些歇息。” 第73章 第 73 章 这时节来往清云山多有不便, 故而受邀的宾客并不算多,到了夜里,山庄里寂然一片。 屋里的炭火时而发出一两声燃烧的噼啪响, 夹杂着窗外簌簌的下雪声,催着人入睡。章盈在榻上辗转反侧, 依旧毫无睡意, 素手撩开床帘, 问碧桃:“什么时辰了?” 碧桃:“亥时末了,娘子怎么还没睡?” “换了床有些睡不着。”章盈随口说了一句,犹豫顿刻, 又问:“他还在外面吗?” 碧桃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娘子指的是谁, 点了点头。 “你让他回去吧,否则若是冻出了病,还要花钱请大夫。” 碧桃道:“方才我已经说过了, 是大殿下执意要守着您的。” 章盈看了一眼屋里的火, 翻身向内,闷闷道:“屋里太热了, 你撤一盆火出去。” 不安稳地睡了一夜, 第二日,便是钱老夫人的寿辰了。 午膳用过, 钱家的仆从引着众人前往后山腰的观景园赏景。因前往的客人不少, 又大多是女眷,章盈也不便携带护卫, 就让护卫守在园外, 只有碧桃随行。 直至薄暮冥冥,章盈才带着碧桃准备出园。 还未走出几步, 身后追上来一个小丫鬟,焦急道:“易夫人留步。” 章盈回过头,认出她似乎是俞婉身边的丫鬟,“有何事?” 丫鬟急巴巴地答道:“方才咱们夫人在青松崖边崴了脚,现在连走路都吃力,请易夫人去看看吧。” 章盈回想起俞婉适才的确是说要留下来多瞧一会儿梅林,所以才没与自己一同下山。她抬头望了逐渐昏暗的天色,开口问她:“去问过园里的管事没有?可有暖轿?” 丫鬟摇头回道:“问过了,管事说轿子已经全部下山去了。” 这大冷天,在这山上尤其危险,章盈随即对碧桃道:“碧桃,你去门口让一名下山去抬座暖轿来,我先去看看婉娘。” “那娘子小心,我待会儿就来寻你。”碧桃应下后飞快地往外去。 章盈跟着丫鬟折返回后园,穿过浓密的梅林后,到了青松崖边上。这里是一处石壁悬崖,上头错落长着几株松树,迎寒屹立。 章盈无暇赏景,左右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俞婉的身影,“你家夫人在哪?” 身后无人应答,她回过头,发觉那个丫鬟早已不知踪影,偌大的园子里只有自己一人。 章盈立时警觉不安,后知后觉地懊悔起来。她一时只顾着俞婉的安危,竟没有多存一个心眼,只身前来查看。那小丫鬟虽然确是俞婉的人,可未必不会被人收买,使假让她来这儿。 她试探着扬声唤道:“婉娘?” 话音刚落,从一旁的林子里便窜出几名陌生男子,个个面色不善地逼近。 章盈往后退了一步,稳着嗓音道:“你们是谁?” 为首那人朝青松崖抬了抬下巴,示意章盈:“夫人请吧,自己跳下去留个体面,省的我们动手了。” 章盈了然,有人刻意引她来这无人之处,或许是想要借此险境,制造出失足坠崖的假象。在这清云山庄,除了钱傲,又还有谁有此心思? 只是她一人如何能与这么多男子抗衡,为今之计只有拖延时间,等待碧桃带人来。“你们是钱傲派来的?” 对方显然不愿与她多言,几人目露凶光地面面相觑一番,一人上前,“夫人别怪我们,我们也是那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要与旁人作对。” 章盈心下一沉,“他给你多少钱,我出双倍。” 言毕,她目光扫过园门口,眸色亮了几分,语气惊喜道:“碧桃,我在这儿!” 几名男子闻言惊异地齐齐回头,警惕地四下搜寻,然而园里空无一人。他们自觉上当,再回身,已然不见章盈。 为首的男子低声咒骂了一句“上当”,而后吩咐其余人,“追。” 章盈拼命地往前跑,迎面的寒风灌进衣领袖口,她丝毫感受不到冷,一心只想摆脱那些人。可她毕竟身子单薄,跑出一段距离后,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气息急促地艰难前行。 厚厚的积雪上,留有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章盈听着身后渐近的追赶,霍然停下脚步,思索片刻后往边上走。这条路与青松崖接壤,越到边上石头越多,积雪也更浅,不易留下脚印。 只是石路难行,天又黑得快,章盈努力分辩,越走越吃力。 “脚步不见了,分头找!” 林子里忽然响起先前那名男子的声音,章盈一分神,踩到一块松动的岩石,脚上一空掉了下去。 相较青松崖,这是一处略为陡峭的斜坡,底下的石头也没那么多。 章盈裹着雪往下滚动,直到最后手上一疼,才猛地停了下来。 她右臂剧痛,使不上一丝气力,只能靠左手撑着发疼的身躯,缓缓坐起。她摸了摸下方,雪下是一块巨石,挡着她继续滚下。 借着晦暗的光线,她环顾四周,所及之处皆是披雪的树木丛林,渺无人烟。 章盈仰起头看了一眼上面,此时沿原路返回太难,况且回去后指不定会遇见那些人,自投罗网。 寂静的幽谷偶有一两声鸟鸣,章盈压下心底的恐惧,竭力站起身。趁着天还未黑,她需得先找到一处可庇护自身的地方,等天明再决定该如何。否则不等被人找到,她就先冻死在这儿了。 她抱着作痛的右手,一步步往前。 冬日里的傍晚就如同夜里吹熄蜡烛一般,唰的一下就黑了下来。地上的雪依稀映射着月光,于行路之人而言,聊胜于无。 章盈跌了一跤后便再也分不清路,无力地坐在地上,滚烫的泪落了下来,心中无限委屈。她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了越州百姓苦心经营,为何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她鞋袜湿透,身上的披风也不足以抵挡寒气,或许真要冷死在这儿了吧。 一阵寒风吹来,章盈裹紧了披风,泪眼朦胧地看着前方出神。脑中一会儿是阿娘,一会儿是碧桃,混乱的画面中,夹杂着一张温润关切的脸。 如果她当真死在了这儿,宋长晏会为她难过吗? 或许会,但并不会伤心很久吧。他还要回上京,继续争夺皇位,分不出多余的精力顾及别的。 风停了,窸窣的响声却未停歇。 章盈撇下伤春悲秋的心思,怵惕地看向声音的来处。 黑暗中,有一点如星光般闪熠的光辉,摇曳着放大靠近。 章盈不敢出声,屏住呼吸静坐在原处。如若来的是钱傲的人,她绝无活路。 那点光倏地一顿,继而章盈听见一声熟悉的,“盈盈?” 她浑身一怔,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情不自禁地低语:“长晏。” 光晕迅疾而来,如划破黑夜的闪电,照亮了她的视野。 宋长晏快速走到她身前,担忧地上下端量着她,喘息未定问:“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章盈心下轰然,所筑的城墙瓦解崩毁。 “我没事。”她嘴上冷静地答复,两颊的泪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宋长晏伸手揽住她,在她耳边不停道:“都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是我不对。” 章盈理智随着体温回拢,微微挣开他的怀抱,语带哭音道:“你,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宋长晏松开手,“碧桃告诉我的,说你去了青松崖找袁夫人,然后便一直没消息,袁夫人出来后却说自己没受伤,也不曾见到你。我进了青松崖,在崖边看到许多凌乱的脚印,才一路找到这里来。” 他解释后,问她:“现在回去来不及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过夜,还走不走得动?” 章盈轻轻点了点头,走了一步,牵扯间右臂发痛,不由得蹙起了眉。 宋长晏将灯笼给她,委身蹲在她跟前,“我来时在前面发现了一个山洞,路不好走,我背你。” 章盈左手拿着灯笼,迟疑着趴在了他背上,诚挚地说了一句:“多谢。” 宋长晏勾住她的脚弯,将人稳稳地背起来,“为你做一切都是应当的,不必言谢。” 约莫走了一刻钟,两人进了一间山洞。 宋长晏将她放下,看着她冻得煞白的脸,又反身出去。 “我去附近捡些柴火,你在这儿等我。” 章盈将灯笼递给他,“你把灯带去吧。” “我有火折子,你留着。” 冬日里的干柴极难寻,宋长晏牵挂章盈,所以找到一捧便就回来了。费力地生好火,他才将身上的外衫解下,披在了章盈身上。 他本就穿得不多,再给她一件,更是薄薄一层。章盈别扭地用左手把衣服给他,“有火,我不冷了。” 宋长晏没接,而是看着她一动不动的右手,“手怎么了?” 章盈侧身,让披风盖住右臂,搪塞道:“从山上摔下来,有些磕着了。” 宋长晏掀开她的披风,“让我看看。” 章盈忍着痛,“不算严重,或许只是些皮外伤。” “手能伸直吗?” 宋长晏轻捏着她的手肘,只用了几分力,章盈便咬着唇哼了出声。 宋长晏抬眼瞧着她泛红的眼尾,开口道:“盈盈,这伤可大可小,若是处理不当,可能整只手都会落下病症。我从前在西疆战场,懂得一点医术,我想仔细看看。” 章盈知晓个中轻重,启唇问他:“要怎么看?” 宋长晏沉默一瞬,话未言明:“冬衣厚重,隔着衣料不便查看。” 章盈抿唇,垂下眼道:“你先转过去。” 第74章 第 74 章 宋长晏背过身去, 面朝着洞口。 章盈手上疼得厉害,那是与皮肉痛感截然不同的钻骨之疼,她担心若不及时诊断, 后半辈子当真留了病症。至于宋长晏,她倒没多余的担忧, 倘若他真有心思, 有些事他早就能做了。 踌躇少顷, 她解开披风,单凭左手笨拙地拉开衣带,将厚厚的外衣褪至肩下, 露出整只右手。里衣只有薄薄一层, 应当不会碍事了。 她声若蚊呐, “我···好了。” 宋长晏转回身,走到她身前单膝跪在地上,低下头认真地审视她的手。 章盈见他并未动作, 揪着衣料迟疑道:“这样还是不行吗?” 宋长晏偏过头, 对上她羞赧不安的目光,本想说声“不必”, 却见她犹如下定决心般地别开脸, 将里衣拉开一半。 “你快一些,这有点冷。” 宋长晏屏息凝神, 顺着她莹白的肩头往下, 微凉的五指触碰上她红肿发烫的肌肤。他轻轻抬起了她的手腕,四处按了按, 最后停留在手肘的位置, 问她:“是不是这里最疼?” 他已经极尽可能地轻柔,章盈额角还是冒出了冷汗, 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宋长晏又细细地诊看了一会儿,最后道:“是骨节错位了,需要早些归正。” 章盈不懂医道,瞧着他专注的侧颜,怔懵地问:“现在吗?” “嗯。”宋长晏扫视一圈,取下她腰间的手帕,叠成方正地一块放在她唇边,“会很痛,你忍一忍,别咬到舌头。” 章盈咬住手帕,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宋长晏按照以往的经验,找准位置,干脆利落地用力一推,错位的骨节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刺痛从右臂传到周身,她呜咽一声,吃痛地攥紧了他的臂膀。从小到大,章盈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当即疼得脑中空白一片。 阵阵余痛犹存,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不自觉地靠在了他身上。 宋长晏一手拥着她,空余的那只手温柔地给她拉起衣服,遮盖住惹目的白嫩。最后抚了抚她汗涔涔的鬓角,关切地低声道:“已经好了,回去多休息一段时日就无大碍了。” 短暂的痛楚过去,章盈神智归拢,松手直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她将衣襟收紧,道:“谢谢你。” 身上的温度骤然散去,宋长晏把自己的外衫盖在她腿上,随口问道:“贺知意他去哪里了?当初我叮嘱过他,要他守在你身边。” 否则,也就不会出现今日之事了。 章盈回道:“他担心你的安危,出去找你了。”末了,她担心宋长晏责怪贺知意,补了一句:“是我让他去的。” 宋长晏只是道:“军令如山,无论如何他也不该走。” 章盈不知再如何作答,转而问他:“我走后,衢州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来越州?” 宋长晏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章盈听完讶异道:“是哑奴?你不是···?” 当初他亲口说杀了哑奴。 听出她语气里的惊喜,宋长晏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没有接话,而是道:“钱家的人说不定还会找来,等天亮后我们就走。” 一夜过后,新下的雪会掩盖住他们来时留下的痕迹,届时只怕分辨不出回去的路。他们既无食物,也无抵御风寒的衣物,明日再走不出去,极有可能困死在这里。 章盈盯着地上被火光拉长的身影,出声道:“待在这里想来不会被人轻易找到,你现在走吧,回去叫人来救我。” 半晌,她都没有听见他回应,转眸看向他,只见他容色黯然地望着自己,抿唇不语。 章盈继续道:“你我身份不一样,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你是皇子,或许还是未来的帝王,生死有关天下,更应惜命。” 宋长晏道:“盈盈,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那个眼中只有权势的大皇子,一举一动无不为利,没有一丝真情?” “其实这也不算是件坏事,至少对百姓来讲,你会是位好皇帝。”章盈低语,而后兀自道:“来越州的这半年,我看明白了许多,也理解了你当初对我说的那些话。你救过我许多次,以前的事,我不会再怪你了。” 她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不算明媚的笑,“宋长晏,你也往前看吧。” 第75章 第 75 章 “宋长晏, 你也往前看吧。” 宋长晏反是问道:“那你已经往前看了吗?” 章盈微滞,而后垂下眼回道:“我不想再过从前那样的生活了,因为所谓的名利地位, 每日都活在算计与惊险之中。” 无论是亲人,伴侣, 甚至盟友, 都不可尽信, 整日提心吊胆,以防他人背叛。即便是算无遗策的宋长晏,最后不也因徐翎的变故, 最后险些丢了性命。 宋长晏直直地看着她, 长久不语。直至洞外有风刮过, 引得火焰摇曳一阵,他才似叹息一般道:“先睡吧。” 他挪动身子,换了个靠洞口近的位置, 替章盈挡住了大半的寒风。 章盈裹紧了披风, 将他的衣裳放在他怀里,背对着他侧身朝向另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 宋长晏听着身后均匀轻微的呼吸声, 慢慢回过了头。 衢州一事过后,他曾有过短暂的迷茫。如章盈所言, 争权夺利, 如刀尖舔血,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甚至于连累身边在意的人。在落难途中, 他偶尔会想,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 所有的一切也就了结了,或许也是件好事。 可偏偏阴错阳差之下,他又遇见了她,他又如何能不贪恋渴求? 当初带她去衢州,最后没能与她全身而退,已让他万分悔恨。今晚听到碧桃说她失踪,那种心悸之感愈甚,全然不顾后果地孤身出门寻她。 权势,也许不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但于他而言,也只有手中拥有无上的权力,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 第二日一早,章盈醒来时,身上并不像昨夜那般冷呼呼的。她一睁眼,正对上一双柔和的眸子,仿若是山间第一缕朝晖。 宋长晏开口问她:“还睡不睡?不睡的话,该起来赶路了。” 眼前的场景,仿佛是做梦一般。 清醒过来,章盈倏地从他腿上起身,昨晚她明明睡在另一边的,为何会枕到他腿上去了? 她理了理衣物,清了清嗓子道:“不睡了,我们走吧。” 山洞不算宽敞高大,两人站在里面略显局促。宋长晏微低着头,问她:“身上的伤还疼不疼?山路不好走,我背你吧。” 为了找她,他已费了不少精力,章盈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不碍事,我自己能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山洞,映入眼帘的是漫山的雪。碎琼乱玉,若非处境危险,倒是个欣赏雪景的好地方。 宋长晏走在前面,探好了路,才让章盈跟着走。 厚厚的积雪下藏着不少石子,踩着不平,章盈昨日在这上头吃过亏,便走得十分谨慎。宋长晏见状,伸出右手在她面前,宽大的手掌摊开。 章盈犹豫少时,将手覆了上去。当务之急是走出这里,也不拘凡俗礼节了。 山谷地势险要,大雪又让人难以辨清地形,他们走走停停,到了午后也没能找到出路。 饥寒交加,章盈提了让他先走的话。她体力不支,走得慢,少了她这个累赘,他一人说不准还能走出去,若是自己命大,还能等来援兵。 宋长晏只是握紧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道:“我一定会带你回去。” 他说得无依无据,可不知怎的,章盈忽而觉得安定不少,咬牙坚持着继续走。 日薄西山,白昼就快过去。昨夜他们走运,有一个山洞庇身,今晚却要凶险得多了。 宋长晏停下歇脚,边道:“这附近没有可以过夜的地方,我们还得往前走一会儿。” 走了一日,章盈只觉头重脚轻,浑身昏沉沉的。他说的话犹如风过耳畔,个中之意不达心底,她缓慢地点头,“好。” 入夜,山间更显幽静。 宋长晏听着他们踩雪的沙沙声,戒备地关注四周。他们已经走到一段较为平缓的地带,遮蔽不多,更容易被人发现。 “啊。” 章盈发出一声轻呼,他手上一紧,立即回过身,见她半跪在地上。他忙扶起她,“盈盈,怎么了?” 章盈勉强撑着身子,迟钝地回道;“不小心踩空了。” 话落,她视野中出现一团若隐若现的光晕,不甚明亮,在这深山之中却格外突兀。她以为是自己眼花,眨了眨眼,发觉那团光隔得近了。 “是火把···”章盈低语,她拍了拍宋长晏的手臂,指着前面道:“有人来了。” 宋长晏警觉地顺着望去,的确是有人来,只是不知是敌是友。他环顾四下,最后目光落在一丛灌木上,“你先去那躲着,我去看看是谁。” 说完,他便要带她过去。而章盈一反往常,抓紧他的手不许,说话时已有些意识不清,喃喃道:“我不去,你别再留我一个人。” 她蛾眉紧蹙,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满脸不情愿。 宋长晏觉察出她的异样,正要询问,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在那!” 话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怔愣一瞬,宋长晏遽然抬起头,仔细听过后,低头语带几分欣喜对章盈道:“盈盈,是贺将军。” 章盈看着离得越来越近的火光,眼前忽而一黑,失力晕倒。 宋长晏神色惊错,本能地接住她。他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滚烫不已,是发热了。 他皱眉将人一把抱起,大步朝贺知意的人走去。 两厢会面,贺知意藏不住的高兴,“殿下,总算找到你们了!” 宋长晏看了一眼他身后随行的人,贺知意当即会意道:“殿下放心,这些都是我的心腹,可以信得过。” 宋长晏道:“嗯,我的身份暂时不要暴露,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说。” “是。” 贺知意连忙吩咐人开路,末了,注意到他怀里的章盈,虽知道不太合适,可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殿下,您劳累了,不如换我来带盈娘子出去?” 宋长晏毫不犹豫道:“不必了,你在前面带路吧,她发热了,需得赶快回去看大夫。” 他收了收手上的力道,章盈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第76章 第 76 章 发着高热, 章盈一直昏睡着,何时回的清云山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中,她只记得有人在给她喂药。那药苦得难以入口, 她使小性子一般不愿张嘴,那人便不厌其烦的在她耳边哄劝, 耐着性子喂完了一碗药。 放下药碗, 宋长晏瞧着她攒眉苦脸的睡颜, 不由得扬唇一笑。清醒时的她总一副温婉的模样,对自己更是疏离,也只有在这种时候, 才得以窥见她不设防的神态。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替她掖好被角后, 大步出了屋门。 贺知意站在门外,见他出来,忙行礼道:“殿下。” 宋长晏抬手制止, 低声说了一句:“出去说, 别吵到她。” 两人走进另一间屋,身旁没有外人, 贺知意才又道:“殿下, 您一切可好?怎么会来越州?” 宋长晏寥寥几语带过,脸色凛然地问他:“我不是让你守着她?你为何要留她一人在这儿?” 贺知意垂首请罪, “是属下失职, 当时安顿好后,我们一直没有您的消息。我实在担心, 加之盈娘子也让我出去寻你, 所以我才带人离开了越州。今日之事,的确是我顾虑不周, 才让殿下与盈娘子置身险境。” 宋长晏听完,眉梢一动,“是她让你去找我的?” “是,盈娘子···其实心里也十分挂念殿下。” 宋长晏神色稍虞,转而问道:“如今上京那边怎么样了?” 贺知意答道:“圣上久病榻上,已经数月不朝政了,幸而有周将军和徐侯爷这一派老臣压着,说您下落不明,不宜急着定下太子之位,只是朝中多数时候还是相爷说了算。他下令加赋征兵,想来也是为了对付殿下你。” 宋长晏冷笑一声,他离京是父皇还是好好的,才过去半年,便病成这样。这其中若没有章泉的手笔,他决计不信。 他久不出声,贺知意继而问道:“那殿下如何打算?可要立即回京?” 宋长晏沉吟片刻,道:“不急,与章泉这一场已是无可避免,若无十足把握,此时回去只会成为他砧板上的肉。你派人去找谭齐,待一切筹备得当,再回京。当下···”顿了顿,他又道:“你继续留做你的易老爷,不要暴露身份。” 他语气如常,但贺知意却听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殿下似乎有些不悦。细想来也是,他继续做易老爷,那就要与盈娘子继续假扮夫妻,也难怪殿下会不满了。 两人接着谈了几句,宋长晏便要回章盈房中照顾她。走到门前,他停住脚步,回过头问他:“那个钱傲是什么来历?” 贺知意道:“只不过是城中的富商,别的没有大背景。” 宋长晏眼神凌厉,薄唇轻启:“这种人不必留,找个机会处理了他。” *** 翌日午时,章盈才在一阵难闻的药味中醒来。 浓烈的草药气味中,掺杂着女子的脂粉香,她一睁眼,耳边便响起俞婉欣喜的声音:“总算了醒了,真让人担心坏了。” 章盈看了一眼屋内的布置,是她在清云山庄的寝屋,坐起身道:“姐姐来了。” 俞婉在她后腰垫好软枕,嘴上歉意道:“碧桃那晚就与我说了,让你去青松崖的那个丫鬟,的确不是我派去的。事发后她就不见了,你放心,我一定将人找到,给你一个说法,必不让你白白受这些苦。” 章盈宽慰地笑了笑,“我知道不是姐姐,你若真对想对我不利,早有大把的机会,何必让身边人下手。这事,恐怕是有人从中作梗。” 俞婉冷笑道:“是啊,买通我身边的人,既能除了你,也能在我身上安个罪名,岂不是一箭双雕。有这样心思的,除了钱傲还能有谁!” “只不过现在口说无凭,还得要有证据,否则容易被他反咬一口。” 俞婉叹了一口气,“先别想这些了,你受了伤,先好好静养。” 听她这么一说,章盈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右臂的隐痛,想来是有人给她上了药,才会有这么浓的药味。 “还是你福气好,这一出事,你家那位就赶着来救你,当真是用心。” 贺知意?章盈想起昨晚晕倒前宋长晏在她耳旁说的话,不自在地笑了笑,心口不一道:“他是对我上心。” 俞婉觑了觑外头,压低嗓音道:“既是如此,我送你的那个就权当消遣,现在易老爷回来了,你还是要顾及几分他的面子,别让他知道,免得伤了夫妻情分。” 章盈这下更是窘迫,正苦于如何接话,几人从外进来。 俞婉是见过这位少不露面的易老爷的,他走在前头,令她诧异的是,那位伺候章盈的小子,竟然也与他同行。两人身量相当,瞧着十分和谐,想来易老爷还不知晓他的身份。 思及此,俞婉不免对章盈心生敬意,能平衡这正宫与陪侍的关系,才是真的厉害。 她与贺知意问候过,起身离去,“妹妹该喝药了,那我就不打扰了,等回去后再聚。” 没了外人,宋长晏端着药径直走到床边坐下,将药送到她眼前,“饿了吧,等喝完了药,再吃些清淡的。” 章盈一声不吭地接过碗,拧着眉喝完,眼前又多了一盘蜜饯。 “吃一颗压压药味。” 她拿起一颗放入嘴中,酸甜的滋味散开。 宋长晏看了看她的右手,“手还疼不疼?这山庄没有大夫,等回去后,要请个大夫仔细看看。” 章盈含着蜜饯摇头,口齿不清道:“不疼了,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再睡会儿。” 她才醒,双眸明亮,哪像是要睡的人。宋长晏知道她是不想见自己,也没多说什么,嘱咐一句好生歇息后便起身离开。 人都走后,章盈躺在床上,盯着帐顶出神。 如今贺知意也回来了,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回上京去,至此一别,她与宋长晏也总算了结了。她脑中莫名出现在山下他搭救她的画面,思绪烦乱地一翻身,不小心压到了右臂,顿时一阵疼。 这清晰的疼痛,忽而又提醒了她那夜在火堆旁正骨的场景,当时事出紧急,她没有多余的精力想旁的。此刻那些羞赧袭来,她蹭的红了脸,烦闷地拉起被子盖住头。 第77章 第 77 章 晚些钱傲照礼来看望过章盈一次, 虽然彼此对这事的背后主谋心照不宣,但他咬准了章盈没有证据,并未有任何心虚之态。 他装模作样地问候过几句后, 瞥见屋内立着的宋长晏,多嘴问了一句:“这是易夫人新收的下人?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这人厚颜无耻至极, 章盈也没了耐性应付, 冷冷道:“钱掌柜日夜操劳, 我府中的人就不烦你挂心了。” “倒是我多嘴了,那我便不打扰了,易夫人早些歇息, 明日一早便就启程回城。等回了越州, 我再亲自登门请罪。” 钱傲不动声色地辞别, 随即扬长而去。 又逗留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清云山庄的人都动身回了越州。 章盈伤病尚未好全, 多躺在床上修养, 就连吃饭都是在房里吃的。 午时,宋长晏送来了午膳。 他还是寻常的下人装扮, 只是一身粗布麻衣, 穿到了他身上,挺拓不凡。他盛了半碗汤, 递给章盈, “尝尝这鱼汤味道怎么样?合不合你的口味?” 右手不便,章盈便用左手执瓷慢慢舀着喝。乳白色的豆腐鱼汤鲜香可口, 浓郁的味道蔓延唇齿之间, 府里的厨子手艺不错,这汤喝着倒是和上京那儿的口味差不多。 章盈尝了几口, 转而道:“你既然打算继续隐藏身份,为掩人耳目,就要少来我房中,以免招人怀疑。” 她话里是赶人的意思,宋长晏没多说什么,留下涂抹手臂的膏药便出去了。 他前脚走,碧桃后脚进了屋,瞧着一桌子清淡不失滋补的菜肴,瞪大了眼叹道:“大皇子竟然会做这么多菜!” 章盈喝汤的手一顿,错愕地抬起头,“这是他做的?” 碧桃颔首道:“是啊,天不亮他就开始在后厨忙活了,看上去真像是咱们府里的小厮似的。” 章盈霎时觉得嘴里的汤变了味,闷了半晌才说了一句:“以后叫他别做这些了。” 以免不经意间又受了他的好。 碧桃“哦”了一声,瞧着她的脸色,试探般地问道:“娘子,殿下做了这么多,你还怪不怪他?” 碧桃心里明白,娘子是个心软念旧的人。自从殿下将她安然送出衢州之后,再到这次清云山不顾安危去救她,她想必是感激的,至于两人能否冰释前嫌,那却是个未知数。 章盈不答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原谅他吗?” 碧桃答不出来了,殿下对娘子好是真,可对她的坏也是真的。 章盈接着道:“人总要往前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不想再沉溺于那些事了。他是皇子,也许还是未来的帝王,等他离开越州后,我们便再无关系了。” 碧桃默默地听着,没有接话,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章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碧桃眼神扫过她搭在腿上的右手,“我是觉得娘子过得辛苦。” 章盈笑道:“有什么可辛苦的,你瞧我现在不愁吃穿,日子过得好好的。” “娘子又要挂念夫人的下落,还要谨防小人的谋害。我是担心如果哪天又有人要对你不利,真让他们得手了可怎么办?” 章盈道:“哪有这么倒霉,以后我小心些就是了。” *** 钱傲所说的登门致歉就在隔日,与他同来探望的还有知府刘丰。 恰巧俞婉也在,听到门童来报时,她稍为诧异道:“怎么刘大人也得空来了,他不是要四处搜寻罪犯吗?” 章盈闻言顺口问道:“什么罪犯?” “逃窜的流寇吧。”俞婉继续道,“我听人说,是上京那头来的命令,必须找出那人,如今附近几城都在找呢。” 上京的命令,细想便知个中缘由了。多半是父亲派人来搜寻宋长晏的,趁他在外孤立无援,彻底除去这个对手。 谈话间,钱傲和刘丰已到了前厅。 坐定后,钱傲先是客套地询问了一番章盈的伤势,歉意道:“那日在山上的确是我疏忽了,客人太多,以至于混进了些不干不净的人,叫易夫人受苦了。易夫人的伤不碍事吧?” 章盈亦是面上客气道:“钱掌柜言重,已经无大碍了。” 钱傲道:“如此甚好。话说来,这还得多亏了夫人带在身边的那个护卫,否则大雪天里,如何能走得出那深山幽谷。不知夫人是从哪来买来的人,我也好去寻一个。” 章盈心中一惊,钱傲这话问得实在别有深意,难道他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带着刘丰一起来?她脸色自若道:“不过是个普通下人罢了。” 钱傲故作正色道:“听说是袁夫人前不久送给你的?易夫人可能有所不知,最近正在抓捕要犯,新来越州的人更要留意,否则可要扣上个窝藏的罪名。” 他转头对刘丰道:“正好刘大人今日在这,不如细细查问一番?” 刘丰面容和善地笑了笑,接下话:“易夫人的确要留心。” 刘丰虽称得上清廉,在米铺之事上与章盈同为一方,但他心思聪慧深沉,不一定会违背上面的旨意。至于俞婉,她们虽然交好,但她毕竟是个久经商场的商人,凡事多以利益为首,牵扯上罪犯,十有八九会选择明哲保身。 正当章盈苦思应对之词时,一旁的俞婉开口了:“那人的确是我买的。” 钱傲道:“袁夫人是从何人手中买的?怎么人最后到了易府来了?” 俞婉一一应道:“年关那会儿,我府里人手不够,便在牙人手里买了一批人。他们来历清白,也都报备官府记录在册了,钱掌柜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去查看。” 她话音一转,看了一眼章盈道:“至于为何会给易夫人···是我想问易夫人借点闲钱多购置几艘船,才送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以表谢意。我在这越州住了十几年了,行事正大光明,不会去做那种窝藏要犯的事,刘大人你说是吧?” 听完,章盈吃惊不已,她的一席话俨然撇去了她,顺带将宋长晏也都压了下来,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刘丰道:“袁夫人所言极是,既是这样,那我便回府衙察看,若真如此,也就不打搅两位夫人了。” 钱傲吃瘪,便不再多说,一盏茶的功夫就起身辞别。刘丰也借口说忙,一行离去了。 前厅里,只有章盈与俞婉两人。 章盈看着悠然饮茶的俞婉,便知她多半猜到了什么,出声道:“适才多谢姐姐解围。” 俞婉回道:“妹妹,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其实你要的那个时安,就是他们找的要犯吧?” 章盈抿唇不言,算是默认了。 “我们相处了那么久,你为人如何我自是清楚。你并非好色享乐之人,也绝不会包庇那等作恶多端的流寇,你老实告诉我一句,你要他究竟是为何?还是说,他的身份根本不是流寇罪犯?” 眼见是包不住了,言至于此,章盈也不想隐瞒,缓缓道:“其实,他就是当今的大皇子。” 她将朝党之争简要说完,最后道:“事关百姓,还希望婉姐姐能帮我一把。” 俞婉满是震惊,良久才回过神来,笃定道:“你放心,既然我刚才替你瞒了下来,就不会说出去的。一早便听说这位大皇子抗击西戎,心系百姓,能救下他,也算是我的福气。” 她眼神一动,对章盈道:“妹妹既然与殿下相熟,那有些话,我想托妹妹转达给殿下。” 章盈似懂非懂:“什么话?” “殿下此番回京,定然缺少帮手,他若不嫌弃,我可以为殿下所用。只求事成之后,殿下能略施恩泽,将淮水上的漕运,都交由我来做。” 至此,章盈不禁对俞婉钦佩,她这份胆识与野心,打破了世俗对于女子的一隅之见。 *** 入夜,章盈便将白日的事告诉了宋长晏与贺知意。 贺知意皱眉道:“都找到了这里,就算藏,也藏不了多久了。殿下,我们不如早些离开?” 宋长晏沉吟须臾,问章盈:“那位知府刘大人为人如何?” “刘大人正直廉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是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听完她满口的夸赞,宋长晏听过神色微动,少顷才对贺知意道:“你去安排一下,今晚我去见见这个刘大人。” 第二夜,府衙后门进了一辆马车,宋长晏从里出来,朝迎面而来的人道:“刘大人,久仰。” 刘丰行礼,“殿下里面请。” ···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刘丰才将人送到门口。 “殿下慢走。” 上车前,宋长晏似是想到了什么,回身问这位清秀斯文的大人:“刘大人住在府衙上,不知可有娶妻?” 刘丰先是不解,而后便如灵光一闪般,倏地明白了什么,道:“刘某尚未立业,暂无娶妻的打算。” “如此,实乃百姓之福。” 刘丰道:“殿下谬赞。” 宋长晏谦和一笑,“前些时日,有劳留大人对盈盈的照拂,我在此谢过了。” “盈盈?”刘丰恍然,“哦,您是指易夫人?不知我该如何称呼她?”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第78章 第 78 章 从府衙归来, 已过三更天。 宋长晏寝屋前立着一人,见他披星戴月回来后,忙走上前行礼, 口气激奋道:“殿下,属下总算找到你了。” 宋长晏展眉, “起来吧, 进屋再说。” 关上门, 他开口问道:“舅舅如何了?” 谭齐回道:“华爷数月来除了搜寻殿下的下落,还在筹备兵马粮食,现一切已经妥当, 只等殿下做决断了。” 宋长晏略为安心, “辛苦舅舅了。” 经衢州一劫, 他便知道。什么阴谋良策,城府心机,在绝对的兵力相差下, 都不堪重用。 谭齐继续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宋长晏走到桌边坐下, 边倒水边道:“暂且不急,章泉近来动作不少, 若无把握, 不好轻举妄动。他的势力多在上京一带,又因征兵赋税一事引得民怨四起, 我打算拉拢这南方的官员为己用, 能多一分胜算。” “殿下英明。自从殿下失踪后,周将军等人一直关心您的下落, 只等殿下回京, 好为殿下效力。” 宋长晏喝了一口水,“周将军倒是有心。” 他一身仆人的装扮, 可身上的威容气度却与这简陋的屋子格格不入,仿佛是暂跌泥池的金鳞,只等遇水化龙那一日。 谭齐看了他一眼,迟疑一阵道:“还有徐侯爷,他···徐世子回京后便遭了侯爷的严厉斥责,侯爷说,事成后单凭殿下发落。不知殿下可还要重用侯爷?” 毕竟在衢州时,虽有章泉的敌对,若非徐翎迟迟不来援救,事情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宋长晏沉吟片时,面不改色道:“徐世子年纪轻,犯错也属常事,你回信给侯爷,叫他不必介怀。”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方可成大器。 夜静更阑,宋长晏起身打开窗门,外头的雪已经停了。枝头的嫩芽顶着严寒冒出头,衰萎的树干聊显生机,春日已悄然到来。 他望着章盈寝屋的方向,目色坚定,徐徐道:“你告诉舅舅,至多三个月,我便会回京。” 成王败寇,他落魄的这些时日他认,只是章泉,他又能守得住这皇位几时? *** 冬雪逐渐融解,寒尽春来,转眼已是三月。 依越州的习俗,上巳节这一天,城里的百姓都要踏青春游。只是有了上一回在清云山上的事,章盈担心招惹事端,便打消了出门的心思。 春意正浓,纵使隔着高高的围墙,外头的热闹还是透了进来。 碧桃艳羡地瞧着碧蓝的天,“娘子你看,天上好多风筝呢。” 天气暖和起来,章盈也换下了厚厚的冬袄,一袭淡紫绣花长裙清逸脱俗,像极了院里绽放的丁香。她笑着对碧桃道:“左右府里也没什么事,你让赵管事派两人跟着你,与府上的丫头出去逛一逛吧。” 碧桃不太情愿道:“娘子不去,我还是留在府里陪你。” 宋长晏与贺知意忙碌,这两日白天少现身,她这一走,娘子周围就更冷清了。 “听说城外的寺庙格外灵验,你去帮我上炷香,为阿娘与阿瑾祈福。” 碧桃神色松动,应下道:“那我现在就去,据说早些去还能买到平安符,买来给娘子保平安。” 章盈叮嘱,“嗯,早些回来,晚上婉娘安排了船宴,也一定热闹。” 碧桃连连答应,欢喜地出了门。 去庙里逛了一趟,碧桃回来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 她颇为失落,不住地抱怨道:“这越州的百姓未免腿脚太快了些,我去时最后一个平安符刚好被买走了。” 章盈忍俊不禁,“不过图个意头,今年没买到,来年再去买就是了。” “娘子才遭人暗算受了伤,我是想早些买到,希望以后能避开这些事。” 不待章盈再说什么,便有丫鬟来禀,说老爷已经备好了马车,准备出发赴宴了。 章盈跟着出了府门,抬脚迈入马车,才发现里面做的是宋长晏。他换了那身下人的衣裳,湛蓝锦袍修身,玉冠束发,恢复了以往的端庄矜贵。 当着一众下人,章盈不好退出去,默不作声地坐到他身旁。 车轮滚动,她才开口道:“你已经答应婉娘了?” 俞婉的这场宴饮,想来请的是他。 她难得主动搭话,宋长晏神情微动,问道:“你与俞婉认识了这么久,她为人如何?” 无言半晌,章盈才回道:“我最不善识人,殿下还是自己拿主意吧。” 她意有所指,宋长晏眸色一暗,不免又失落起来。 不消多时,马车便到了湖边。两人相继上了游舫,里面除了俞婉外,还有不少富商。 船离岸后,众人才进了里面的屋,齐齐行礼道:“大殿下。” 章盈见状便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便不再逗留,孤身去了船头。 春日佳节,湖边有不少男男女女放荷花灯,载满期许希冀的灯一盏盏飘过来,在船底围做一圈,煞是好看。 章盈闲来无事,便坐在栏杆旁,开始数河灯。 不知第几盏时,湖面清风拂过,河灯随着水波上下浮动,再也辨不清哪盏是哪盏了。 章盈觉察到脚步声,回过头,宋长晏已经走到了她身后。 他们应当已经谈完正事了。 宋长晏看着满湖的灯,问她:“你若是喜欢,我们就下船去买来放。” 章盈摇头,而后道:“你什么时候走?” 他差不多打点好了越州的一切,是时候离开了。 宋长晏坐在她身侧,面朝着她,“今晚。” “夜路难行,你早些出发吧。” 波光粼粼,却照不出章盈脸上的神情。宋长晏凝视着她,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系在她衣带上。 章盈低头看了一眼,是个香囊,“这是什么?” “里面是去庙里求的平安符,也是赶巧,买到了最后一个。” 原来碧桃没买到的那个平安符,是被他买去了。“你不必做这些。” 宋长晏低眸看着她,“盈盈,从前的事,都是我的不好,你如何恼我都是应该的。起初我对你是有所欺瞒,可到后来,我想的只是让你离开章家,留在我身边。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全是我心中所想。” 章盈看着河灯不说话,眼底如水面一般透澈莹润。 宋长晏道:“你说不愿再过那样惊险的生活,事情平息之前,我不会再让你置身其中。我已经打点好了,你留在这越州很安全,无论是成是败,都不会伤及你。” “你等着我。” 第79章 第 79 章 烟雨蒙蒙, 葱竹如编,初夏的一场雨洗去最后一抹春意。 下着雨,街上的人便少了些。越州东街的米铺内, 没什么生意,几名伙计就悠闲地嗑着瓜子闲聊着。 一个年纪稍轻的男子低声问道:“你说我们东家真不干了?” 他身旁的人回道:“那还能有假?我亲耳听见的, 刚才东家让掌柜的将铺子里的账对齐, 后面由袁家接手了。” 男子疑惑不解:“可东家不也才从钱家手里接过不久吗?眼瞧着生意正好, 怎的又要转手了?” 两月前,城中出了一件大事。有财有势的钱家忽然牵扯上了一桩案子,官府插手, 钱傲下了大狱, 其手下的生意也都由他人承接, 米铺也就到了现任东家的手上。 从前风光无限的富商,溘然间颓败。虽是令人唏嘘,可大部分百姓背地里倒都在看乐子。多行不义必自毙, 钱傲仗势欺人, 压榨百姓,这不可不谓报应! “听说是东家要走了, 似乎是要去扬州了。” 男子颇为惋惜道:“咱们东家倒是个好人, 她这一走,不知这粮价会不会涨。” 另外那人道:“那自然是不会的。从前价高不过是因为相爷当权, 如今他获罪倒台, 由新立的太子秉政,那些苛税重赋都废除了。” 两人言语间, 忽见里间有人走出, 忙止住了话头,齐齐道了一声:“东家好。” 章盈微微颔首, “你们也辛苦了,今日休假半日吧。” 说完,她带着碧桃离去。 出了米铺,雨也停了。这离易府不远,两人没有乘马车,沿着长街往回走。 碧桃打量着街边熟悉的商铺,心中感慨万千,“住了一年,其实这儿也挺不错的,突然要走,还有些舍不得。娘子,当真要走吗?” 听她这么一说,章盈恍然,原来她们来此已经足足一年了。“总不能真在这当一辈子的易夫人。” 况且这一年来,虽然派出去寻找阿娘的人不少,但带回的消息却寥寥无几。加上上京的争斗终于停息,她打算先去扬州,好歹将事情告诉外祖。 行至半途,赵管事急急忙忙地照面而来,显然是有要事,“夫人。” 章盈停下脚步,问:“赵管事,发生什么事了?” 赵管事边擦着额头的汗边道:“依夫人您的吩咐,我今晚在天然居定了几桌酒菜,原本与酒楼的掌柜说得好好的,可不知为何,方才我去确认菜品时,那掌柜忽然说今晚没有空桌了。” 碧桃急着问道:“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怎么会忽然变卦?” 赵管事道:“天然居的掌柜说,是临时来了贵客,包下了所有桌位。” 章盈想了想,道:“天然居不行就罢了,去别家定两桌吧。” 好在今晚的临别宴邀请的是诸如俞婉这样亲近的好友,更改地方也不会得罪人。 赵管事闻言为难道:“小的都问过了,凡事城中稍微出名的酒楼,今晚都被人包下了。” “知道是谁吗?似乎没听说城中有什么大事?” 赵管事摇摇头,“打听不出具体的名头。” 碧桃不忿道:“分明是咱们先定的,怎么被旁人抢了去!” “酒楼的掌柜说他不敢得罪人,实在对不住夫人。不过对方留了话,说是若夫人想要,他可以让给夫人,只是,”赵管事说到这,觑了一眼章盈的脸色,继续道:“只是待酒宴过后,夫人要留下来陪他吃顿便饭。” 这便是有人故意为之了。如此耗财耗力,越州城没有几人,莫不过是那些豪商,想来也是为了生意场上的那些事。章盈略一忖量,而后道:“请帖已经发出去了,也不好改日子。你去告诉天然居的掌柜,我答应与那人见一面,麻烦他行个方便。” *** 真要离开,章盈最不舍的便是俞婉。她们虽是因利而合,但俞婉性情直率,是个极好相与的人。 宴过,俞婉拉着她私语,口气满是不舍:“怎么说走就走,半点预兆都没。” 听她这么说,章盈心里难受,面上强笑道:“早说晚说都一样,总要走的。婉姐姐,这一年来,多谢你的照顾。” “我哪里照顾了你?倒是你,帮我赚了不少钱。”俞婉四下看了一眼,悄声在她耳旁问道:“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是去扬州还是上京?” 章盈眉头一皱,“我去上京做什么?” 俞婉一副不信的样子:“那位大殿下成功当上了太子,你自然是去找他了。” 章盈哑然,半晌后拿场面话回她:“你也知他如今是太子,我已经是嫁过一次的人了,以他的身份,我如何能沾染?” 俞婉不以为然道:“太子又如何?嫁过一次又如何?我瞧你与他般配得很,他也是喜欢你的吧,否则当初在山上怎会奋不顾身地去找你?” 眼见她嘴上愈发没分寸,章盈忙转开话头,“天色不早了,婉姐姐你快些回去吧,省的醉意上头路上难受。” 好不容易送走这尊大佛,还未来得及歇一口气,酒楼的掌柜迎了上来。 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恭敬道:“夫人,后面雅间有请。” 章盈这才想起还要与人见一面。身后有碧桃管事等人跟着,她随他往前走,忍不住问:“葛掌柜,他究竟是谁?” 葛掌柜避而不答:“您见了就知道了。” 章盈见他卖关子不肯说,也就不再多问。 到了雅间,对方却不在里面。 章盈便是有再好的脾气,此时也难免有些愠意,只觉对方是在作弄自己。耐着性子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屋外总算有了动静。 章盈循声望去,进屋的仍是酒楼的伙计。伙计上菜一般端着托盘,走到她身前道:“贵客说娘子久等了,特意送来给娘子解乏的。” 章盈垂眸看着他手上的东西,托盘上是一个信封,她犹豫着伸手拿起,“这是什么?” 伙计不言,躬身退了出去。 借着烛光,章盈看清信封上的字后,浑身一怔。 暗黄的纸上,熟悉的笔迹写下几字:“盈儿亲启。” 第80章 第 80 章 看完信尾最后一字, 章盈眼里的泪再也包不住,如玉珠一般滚落,打湿了纸上的墨迹。 发颤的手收起信, 她猛地推开门朝外跑去。 廊下一人背对着她长身玉立,他周身被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 恍惚不实, 正如梦境中那般。 待章盈靠近后, 他缓缓回过头,眉眼含笑,面容如月色柔和。 章盈在他身前停步, 微微仰起脸看着他, 泪痕未干, 眼中却满是惊喜与期盼。她磕磕绊绊地问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这封信是真的?” 宋长晏轻声回道:“章夫人的字迹你应当认得出来。” 章盈破涕为笑,追问道:“你找到阿娘了?她现在何处?身子可好?” “她在上京, 一切安好。”宋长晏答完, 拉着她的手进屋,“外面说话不方便, 我们进去说。” 章盈一心挂念着阿娘, 一时忘记了挣开,等坐下后, 才后觉地抽回手。 宋长晏开口:“你瘦了。” “天气热了, 胃口不大好,所以会瘦些。”章盈随口应对道, 而后问及阿娘:“你什么时候找到阿娘的?” “盈盈, 你还记得华掌柜吗?” 华掌柜?上京城中的首富。章盈颔首,“我记得。” 当初宋三郎便是得罪了这位华掌柜, 最后由宋长晏出面摆平,为此,他还挨了他一顿打。 宋长晏迟疑少时,继续道:“其实他也是荣家的人,他是我舅舅。” “舅舅?”骤然知悉这一层关系,章盈仔细一回想,霎时什么都明白了。亏得当时她还担心他受伤,现下看来,这正是人家的苦肉计呢! 宋长晏自觉有愧,接着道:“荣家获罪后,舅舅便隐姓埋名,四处经商,在外结识了不少人。回上京后,我便托他打听章夫人的下落,上个月终于在沿河的一座渔村找到了她和你妹妹。章夫人坠下山崖后受了伤,这一年多来一直在村中修养,所以才了无音讯。” 章盈关切问道:“她伤得重吗?” “不必担心,她已无大碍了,现在京中,由郑嬷嬷照料。正是怕你担心,才写了这封信,让我先带给你。” 将程氏的近况一一告诉她后,宋长晏才试探着问她:“那盈盈,你要不要与我回去?” 在章盈沉默的一瞬,他添了一句:“章夫人她很想你。” 章盈何尝不想念阿娘,闻此言不假思索地应允,而后又道:“你来越州,除了送信,还有别的事吗?若是会耽误你,我可以独自回上京。” “不耽误,明日一早便可启程。”顿了顿,宋长晏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又道:“你如果不想与我同行,那我派人护送你,我晚半日再动身。” 章盈抿唇摇了摇头,“阿娘的事,我对殿下感激不尽,怎还敢如此麻烦你。” 宋长晏只低声说了一句:“为你做一切都是应当的。” 敲定好回去的事宜,两人便就此暂别。宋长晏没有提与她回府的事,只说在客栈已定下住宿,不去打扰她。 自衢州一别后,章盈便觉得他变了许多,眼下更甚。从前他固执强硬,不顾一切也要留她在身边,现在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又回到了最初那位端庄守礼的宋五郎。 *** 回去修整了一宿,第二日,章盈便踏上了回上京的马车。 一路上,两人相处的时候并不多,除去吃饭留宿,他们多待在各自的车里。 夏季多雨,途中不免会遭遇雷雨天气,马道积水泥泞,愈发难行。颠簸了一段路程,车身倏地倾斜,章盈扶住车壁,听外头的车夫道:“娘子受惊,道路不平,车轮陷入泥里了。” 这样恶劣的天,赶路也的确不容易。章盈掀开车帘,温声道:“我没事,可要我先下马车?” 车夫披着蓑衣下车,“外头雨大,娘子请留在车里,小的去请示殿下。” 他话音刚落,前方便有身影走来。 车夫行礼道:“殿下。” 宋长晏撑着一把伞,立在雨幕之中。几滴雨打湿了他的肩头,他脸色也添了几分冷意,瞥了一眼轱辘,沉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耽搁了行程你如何担待得起。” 车夫垂着脑袋不敢解释,“殿下恕罪。” 章盈担心宋长晏当真会怪罪,出言道:“昨晚已经赶了一晚上的路,大家都累了,下着雨本就看不清路,不干他的事。” 宋长晏脸色稍为缓和,走到车前,“雨气湿冷,你去我车上吧,免得染了风寒。” 章盈还欲推辞,他又道:“还有两日就到上京了,若真出了差池,章夫人会担心。” 夹杂着雨声,他的话语字真意切,章盈游移片刻,点头道:“那打搅殿下了。” 她踏出马车,头顶立即有伞遮挡着雨水。宋长晏张开手臂,将她护在身前。 伞不大,两人共用略显狭挤,远远看去似一对相互依偎的爱侣。 宋长晏将她送到自己马车后,侧身吩咐随从煮碗热姜汤给她,并未有上车的打算。 “你先歇息,我守在外面,等雨小了我们再启程。” 方才为了让她不受雨淋,他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肩上更是湿了一大片。章盈攥紧了帘子,咬着下唇道:“车里宽敞,殿下也上车避雨吧。” 宋长晏眸色一动,抬眼望着她:“好。” 他俯身步入后,车厢顿时显得局促起来。车外雨声淅沥,但在这方寸之地内,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一时无言,宋长晏先出声打破了沉默,给她说起了程氏与章瑾。 喝完了热姜汤,章盈心里暖乎乎的,静静地在一旁听他说话,偶尔会插上一两句。 舟车劳顿,章盈周身疲乏,闭眼靠在车壁上听着。 宋长晏耐心地说完,一回头,发觉她已经睡了过去。 “盈盈?”他低声唤了一句,没得到回应,抬手抚着她的侧脸,想要将她放平睡在榻上。 他竭力放轻了动作,可一挪动,章盈还是醒了,睁着一双迷茫无辜的杏眼望着他。 宋长晏手还放在她后颈,两人不过咫尺之距,姿势旖旎。 他想开口分辩,四目相聚,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章盈屏息敛气,“你···” 才吐出一个字,宋长晏盯着她微启的朱唇,情动不已地低头印了上去。 车外,谭齐叫上了几人,费了一番功夫总算将车从泥坑里拖了出来。他走到宋长晏车窗外,不明就里地回禀:“殿下,车已经拖出来了。” 嘈杂的雨声中,他兀地听到一声清响。随即,儒雅矜贵的太子殿下从车里走出,脸上还隐隐带有一个红印。 宋长晏扫了谭齐一眼,淡然自若道:“启程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1、第 81 章【VIP】 第81章 第 81 章 昼夜兼程, 两日后,章盈一行人总算抵达了上京。 程氏被宋长晏安置在景明院中,遣了御医来照料身体, 现如今已无恙。 马车直接驶进了院门,章盈满怀期许地下车, 立即扑在了日思夜想的母亲怀中, 喜极而泣道:“阿娘!” 程氏亦是热泪盈眶, 心疼不已地抚着她的背,“怎么瘦了这么多?” 几人中,最欢喜的莫过于年幼的章瑾。她笑着挤到两人之间, 仰头问道:“久别重逢是件高兴事, 阿娘和姐姐别哭啊。” 章盈低头, 笑中带泪看着她:“阿瑾说得对,阿姐是在高兴。” 母女重聚,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旁人在此倒显得失宜。宋长晏适时出声辞别:“盈盈, 那你与章夫人不如就暂且在此住下,也方便章夫人安养。” 章盈止住泪, 抿唇挚诚对他道:“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宋长晏微微一笑:“你我之间, 不必拘礼。” 连日风尘仆仆,他却未见丝毫倦色, 锦衣修身, 更是气度不俗。他冲程氏稍稍颔首示意后,带着谭齐离开了景明院。 人走后, 不谙世事的小章瑾脆生生道:“阿姐, 太子殿下为何对你这般好?” 章盈脸上一红,佯嗔道:“小小年纪, 怎么话这么多?” 章瑾笑呵呵拉着她们进屋,“外头日头大,咱们进去说吧。” 程氏也道:“是啊,你赶路辛苦,先去洗漱更衣,好好睡一觉才对。” 途中梳洗不便,章盈也的确没有好好沐浴过,身上黏腻不自在。景明院的管事还是从前那位,见状既有眼力见道:“娘子这边请,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章盈跟着他,沿着长廊走到了那间熟悉的屋子。 阔别良久,里头的布置还与以前无异。目所及处,莫不是两人以往相处的点点滴滴。 梳洗过,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章盈便去了程氏的屋里叙谈。 程氏粗略地说起了坠下山崖后发生的事:“也是上天庇佑,掉进了河里。我抱着阿瑾,死命抓住一截浮木,后顺着急流到了下游。最后被河边打渔的村民发现,他将我们救回了家中医治,才得以保全性命。” “后来养了几个月,身上的伤好了大半,我想回上京寻你,可一打听,才听说了衢州的事。你父亲他···” 话至此,程氏沉沉地叹了一声气,“我素来知道他心气高,可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为何还要不知满足,行事如此狠毒。” 章盈闷声不语,良久才开口道:“父亲,他现在如何了?” 在越州她只听得只字片语,路上也并未向宋长晏探听。他登上太子之位,执掌大权,那章泉的下场可想而知。 程氏道:“那位殿下没对你说吗?” 章盈摇摇头,“我不敢问。” 无论如何,那也是她的亲生父亲。即便他与自己恩断义绝,相处多年,那些父女情分总是抹不去的。他所犯之罪,哪一桩不是死罪,问与不问,也没什么区别。 “你父亲他···”程氏神情动容,似是黯然道,“你父亲他固执,总不肯低头,尽管败局已定,却还是要殊死一搏。可他手底下那些人,又有多少是忠心的?为保全自身,纷纷反戈一击,设计谋害你父亲和哥哥,拿他们的性命去做投名状。” 章盈一抬头,才发觉母亲鬓边簪了朵不起眼的白色绢花。她眼眶发红,不知该说些什么。 程氏垂着泪继续道:“他为求权力,做了那么多错事,何尝不是罪有应得。” “那章家其余人呢?” “他们已死,太子倒也没有再过多追究,连罪名都没定,对外只是说流寇入京刺杀了他们,下令尽早安葬,算是给他保留了死后的颜面。” 章盈诧异地动了动唇。 程氏明白她的困惑,道:“我知道,殿下这么做,理应是为了你。若真是被冠上谋逆的罪名,章家剩余的人,我,你阿姐,阿瑾,还有你,或是处死流放,就算能留在上京,也永远抬不起头做人。” “盈儿。”程氏拉着她的手,问道:“我听人说,你与太子已有婚约?” 当初离京前,宋长晏的确拿了道赐婚的圣旨。章盈不做否认,随即道:“我与他已是云泥之别,我会同他说清楚的。” 程氏道:“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 一朝事变,章家在上京中的地位今非昔比。虽然章盈有个太子妃的名头,可谁又知道这桩婚事究竟会如何呢? 从前的旧友大多独善其身,与章家断了来往,若说密切些的,也不过是宣平侯徐家了。 上月,世子徐翎便被发配戍守边疆,外人皆道惋惜,只有徐侯爷庆幸不已。儿子犯了那样的弥天大错,能保住一条性命已属勉强。经此一事,他们也自然知道了章盈在太子心中的位置,更不会疏远了去,得知章盈回京后便携礼上门。 徐老夫人身子越发消瘦,更显老态,说话时还是和和气气的。席间,她谈论起朝中的局势,有些担忧道:“圣上病危,太子将要继位,现下不少人明里暗里盯着你们呢。盈娘顶着太子妃的名头,不晓得有多少人眼红。” 章盈只得胡诌道:“这门婚事当时不过是圣上的一句戏言,算不得真的。” 徐老夫人何等精明,不以为然道:“盈娘可不能如此想,毕竟是下过圣旨的。况且,”她转而道:“章大人又···如今没个身份庇护,岂非危如累卵?” 程氏接过话道:“有劳老夫人挂心,我已经与盈儿商量过了,反正这上京的日子也过得不自在,过两月我们可能要回扬州。” 徐老夫人一怔,旋即低声道:“扬州自然是个好去处,只不过,夫人不为璇贵妃考虑吗?她可离不开皇宫。” “璇儿总归有皇子傍身,待皇子封王后,也有个去处。” 徐老夫人这才将知道的话详述:“章大人对外虽说是意外身亡,可朝中谁人不知个中缘由,个个都巴不得踩上一脚,以求撇清干系。侯爷昨儿回来说,有人请奏,批章大人谋逆之过,请求处置贵妃与皇子,以免为患社稷。” 程氏惊道:“那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意思?” 依这些时日她的所见所闻,宋长晏不像是如此狠心之人。 徐老夫人回道:“太子尚未表态,只是朝中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怕是不好啊。我想着若盈娘当上太子妃,太子总会顾及她的面子,或许不会为难贵妃。” 她们还说了什么,章盈有些听不清了,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送走了徐老夫人,程氏便回了自己屋。 入夜,章盈端着饭菜,敲响了阿娘的房门。 程氏和衣躺在床上,起来时眼皮还有些红肿。 章盈将饭菜放桌上,“阿娘,你午膳就没吃几口,当心身子。” 程氏故作无事道:“好,我待会儿就吃。” 章盈走到床前坐下,握住她的手道:“阿娘,你放心,宋长晏他不是暴戾之人,明日我去见他一面,说说阿姐的事。” 程氏泪如连珠,“盈儿,都怪阿娘没用。” “怎么会呢,您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 午后,烈日炙烤着地面,翠绿的枝叶蔫儿地垂着 李总管加快了步子,赶到御花园,对站在花架下的人规矩行了一礼,“盈娘久等了。” 说罢,他板着脸斥责一旁的小太监:“怎么做事的!这么热的天,不让娘子去殿里,反而站在这日头底下。” 不等小太监回话,章盈先道:“李总管别怪他,是我说在这儿等的。” 李总管换了副神色,“殿下吩咐过,这两日若娘子来,便直接往东宫请,娘子请随我来。” 他在前头带路,章盈紧随其后,出言问道:“殿下现下可有空见我?” 李总管道:“政务繁忙,殿下现下还有些不得空,娘子在后殿等候便是。等殿下处理完正事,就来见您。” “好。” 去往后殿途中,章盈远远看见正殿里站着不少大臣,想来李总管口中的殿下忙碌并未托词。她在后殿耐心等候着,只是茶喝了一盏又一盏,仍是不见人。 眼见天已经快黑了,就连宫女都呈上了晚膳,章盈再也忍不住,问送菜的宫女:“殿下可得空了?” 宫女回道:“回娘子的话,殿下还在书房与周将军商讨军务,估计就快来了。” 就快来了。 这话章盈听了好几次,可却从不见人。但进宫一次不容易,她不想就这么回去,只好耐着性子吃了几口饭菜,继续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空旷的殿宇中,总算响起了宫人的通报:“太子殿下到。” 宋长晏应声阔步走来,瞧上去急忙的样子,边歉意道:“一直不得脱身,要你久等了。” 在一众宫人恭敬的行礼之中,章盈才顿觉他的身份,正打算起身,被他止住:“不必。” 他与章盈相对而坐,“用过晚膳了吗?” 章盈点头,而后道:“承蒙殿下出手相助,找回了家母,还未好好谢过殿下。” 宋长晏含笑道:“这本是我的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说完,他又问起了程氏安好。章盈一一作答。 他语气平常,章盈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谈阿姐的事。 宋长晏瞧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你今日来见我,可是有别的事?” “是。”章盈硬着头皮道:“殿下英明,又以宽服民,我想必定是以仁治国。” 宋长晏恍然:“你想说的是七弟的事?” “殿下···打算如何?” “我自然是不愿责罚他们,只不过,”宋长晏状似为难道,“眼下我才执政,根基未稳,臣子的意思不得不听取一二。” 听他这么说,便是真有这个意思了,章盈心下一沉,“殿下,你应当不会真的要了他们的性命吧?” 宋长晏未置可否,只含糊道:“朝中吵个不停,这事暂无定论,我一时也十分难办。” 他隐约其辞,大抵也是不愿多提及朝中之事,章盈不好再做追问,说了句冒昧后,起身打算出宫。 宋长晏扬声叫来李总管,叮嘱道:“派人送太子妃出宫。” 这声太子妃格外清晰,李总管面露难色,“殿下,眼下宫门已经落锁了,恐怕出不去了。” 章盈一滞,几乎就要怀疑宋长晏姗姗来迟是有意为之了,而后却听他道:“落了重新打开就是。” 李总管道:“落锁闭宫是几百年的规矩了,贸然打开,恐怕会到言官的耳朵里,说殿下您太过偏爱太子妃。不如奴才让人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宫殿,让太子妃今夜就住在宫里,明日一早再出宫也无妨。” 宋长晏正色道:“我说打开就打开。” 他语气坚决,李总管只好道:“是。” 他转身走出几步,随后被章盈叫住,“李总管留步。” 章盈踌躇半晌,蹙眉对宋长晏道:“既然规矩如此,不然就依总管所言。” 相比在宫里住一晚上,她更不愿李总管适才的话发生。 宋长晏垂眼看着她:“外头有什么闲话由我担着,你不必勉强。” 他目色如水,一副真诚的模样。 章盈道:“殿下言重了。” 宋长晏转头对李总管道:“将东宫偏殿收拾干净。” 李总管觑了一眼太子殿下微扬的唇角,应道:“是,奴才这就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2、第 82 章【完结】 第82章 完结 宫人们手脚利落, 未过多时便收整好,请章盈去歇息。 骤然换了地方,章盈了无睡意, 坐在窗前望着外头出神。 “娘子,你在看什么呢?” 碧桃端着东西走来, 顺着章盈的目光看去, 是太子的寝殿, 屋里的灯正亮着。见她兴致不佳,碧桃忙将手里的东西送到她眼前,“这是宫人们送来的牛乳燕窝, 说是有利于安睡, 娘子尝尝看?” 章盈收回视线, “放桌上吧。” 沉吟片时,碧桃接着道:“你是在担心殿下真处置了贵妃他们?” 章盈不答,反是口气平淡道:“你觉得他会这么做吗?” 碧桃哑声, 而后犹疑道:“殿下待娘子这般心意, 应当不会如此绝情吧?” 章盈垂下眼,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眸底的情绪, “他心思缜密, 他如何想,谁又能知道。” 先前她刚得知消息, 一时揪心失了神智, 没有将此事往细了想。适才见了他一面,瞧着他坦然自若的神态后, 她兀地冷静了下来, 心中开始有了猜度。 宋长晏素来果断,若真想发落了阿姐, 一早便会下旨,何苦等到现在,还有意无意地让事情传到了自己耳朵里。除非,他想要的便是让自己动摇,为了家人的安好,顺从地与他成亲。 堂堂太子殿下,果真是算无遗漏! 思及此,她脸色难看了几分,连带着看那碗牛乳都不顺眼了,“拿下去吧,我不喝。” 碧桃诺诺应下,原样端出去了。 未几,外面的宫人便进来禀报,说是贵妃娘娘请她前去相聚。 章盈整理衣着,跟着传话的宫女前往了章璇的宫里。 章家落败,章璇在宫里的处境自是今不如昔,偌大的宫宇冷秋秋的。章盈独自坐在后殿,看着四周冰冷华贵的装饰,不免心感凄凉。 “妹妹久等了。” 忽地章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章盈面露喜意,久别重逢,她不顾规矩唤了一声:“阿姐!” 章璇步履款款而来,坐在她身旁,“许久未见,倒十分思念妹妹,这才深夜将妹妹叫来。” “阿姐怎这般见外。”章盈眸色湿润,与她说起了阿娘的近况,“阿娘现在与我一起,她一切都好,阿姐放心。” 章璇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是啊,如今你们都好。” 她话尾语气猝然淡了下来,章盈察觉有异,凝神问她:“阿姐,你怎么了?” 章璇蓦地抬眼,神色霎时变得凌厉,“你们如今个个都过得好,却唯独我一人如蹈水火,阿盈,你说我是怎么了?” 章盈随即道:“阿姐,你是不是听到外面那些人说的闲话?你放心,我一定会与太子商量,他不会对你们怎样的,七皇子也会安然无恙。” 章璇冷笑一声道:“你如今是得宠的太子妃,他自然会听你的,可为什么,你要用父亲乃至章家去换取这个名位!” 章盈脑中一片空白,怔愣道:“我何时这样做过?” 她不解地看着珠玉华服的章璇,忽然觉得此刻的她与小时候大不相同,她甚至有些不认识了。“阿姐,父亲所做过的那些事你不是不知道,章家有今日的处境,莫不是他自食其果。为了权力,他不惜牺牲妻女,就连你,不也是因他才会被困在这皇宫之中吗?” 章璇反是道:“若不是你,不是宋长晏,章氏一族又何至于此!我与奕儿又怎会是今日这般田地!这皇位本该是他的!” 章盈还欲说些什么,暗处忽然走出了几名侍卫,手执利剑逼近。至此,她明白了章璇叫她来的目的,含泪摇着头道:“阿姐,你当真不顾我们的姐妹之情了么?” 章璇神色不改,“我知道宋长晏对你有情,他若肯让出太子之位,我不会伤你。” 章盈闭了闭眼,两行清泪垂下,“你出嫁前曾对我说,以后你当了妃子,一定会好好护着我,绝不让人欺负了章家的女儿半分,这些你可还记得?” 章璇别开脸不看她,吩咐侍卫:“抓起来。” 两人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章盈的双臂。 “宋长晏当初答应娶我不过也是权宜之计,他恨父亲入骨,又怎会真的对我动情。” 章盈说罢,原本昏暗的宫殿瞬时明亮,外面数十人手执火把将整间屋子团团围住。门外,宋长晏背着光,一步步走进。 章璇使了个眼色,押着章盈的侍卫手上力道重了几分,立即将剑抵在章盈颈上。章璇厉声道:“宋长晏,你再走一步,她身上便会多一道伤。” 宋长晏止步,看了章盈片刻,状似随意地对章璇道:“她是你妹妹,你都不心疼,难道我会心疼?” 章璇道:“你们不必在我面前演戏,若是不清楚,我也不会这么做。” 宋长晏薄唇紧抿,而后道:“放了她。” “只要你退开左右的亲信,乖乖束手就擒,我不会为难阿盈。” 章盈闻言看向宋长晏,“宋长晏,阿姐只是一时气过了头,你先出去,我会劝说她。” “住嘴!”按着她的侍卫反手打了她一巴掌,手中的剑往上,冷硬的锋刃贴在了她肌肤上。 章盈右颊火辣辣地疼,嘴角渗出丝丝血迹。 宋长晏眼神狠厉地看了那侍卫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章盈脸上,朗声下令:“谭齐,带着人退出内殿。” 谭齐神色紧张,想劝说一二,却听他又道:“退下!” “是。” 乌泱泱的一群人退去,屋子里又暗了下来。 “我身上没有兵器。”宋长晏微微张开双臂,“你想要太子之位,挟制我即可,放了章盈。否则,这屋里所有的人,包括你的儿子,都活不了。” 章盈错愕,连脸上的疼都感受不到了。 章璇眼神示意其余侍卫,几人谨慎往前,牢牢钳制住了宋长晏。 确认他无法反击后,章璇命人松开了章盈,“你走吧。” 章盈悲戚地对章璇道:“阿姐···回头吧。” 章璇道:“你再不走,待会想走都走不了了。” 章盈两手发痛,愣在原地,被人推了两把,才木然无神地往外走。 出了殿门,凛冽的夜风拂面,全然没有夏日里的燥热。 在这静谧的夜色中,她耳畔遽然嗖地一声,有什么东西飞过。紧接着,无数相同的声音响起,齐齐射向殿内。 章盈猛地转过身,“宋长晏!” 谭齐走到她身旁,“太子妃,这是殿下的意思,他得知你被人带到了这,临行前反复嘱咐过我的。你受伤了,我先送你回景明院。” 章盈眼前一片模糊,颤抖着唇艰难吐出两个字:“救他。” *** 虽然宫里来人说了章盈今晚不出宫了,程氏心中却总是不安稳,没由来地心慌。 快入睡时,郑嬷嬷突然进屋,说盈娘回来了。 程氏忙披了衣裳,走到院里,碰见了伫立在月色下的女儿。 她忧心道:“盈儿?” 章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双腿一软跌在了地上。耳边是宋长晏闭眼前对她说的话:“我知道你不愿嫁给我,只是章泉树敌颇多,你一人在外实在太凶险。从前父皇没能保住我母亲,让她含恨离世,盈盈,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不希望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 程氏大惊,快步上前扶着她,“怎么了,不是说···” 话未说完,她看到她身前一片猩红的血迹,,震骇道:“盈儿,你受伤了?” 章盈不答,仰起脸,双颊满是泪水,“阿娘。” 程氏拥着她,“哎,娘在这儿,有什么话你给娘说。” 章盈痛苦地摇头,“我该怎么办?我喜欢他,可我不愿面对从前那些事。” 程氏一怔,随后道:“既然喜欢,又何必想那么多?” 章盈流着泪问:“哪怕他曾欺骗过我,利用过我,我也应摒弃前嫌,原谅他么?” 程氏拭去她的泪,柔声道:“那就要看咱们盈儿,肯不肯再信他一次。” 章盈心底轰然一声,那些固不可摧的城垣乍然破碎。 *** 天气转凉,今年的中秋,上京城繁华如旧。 夜里,长街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闷了这么久,娘子总算能出来逛逛了。” 碧桃贴在章盈身边,眼神却粘在了街边的铺子上。 章盈笑道:“喜欢就去看看,顺道帮我买个糖人。” “诶,那娘子在这等我。” 碧桃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章盈则在一旁的茶摊坐下歇脚。这茶摊上的人不少,不是为了喝茶,多是为了听书。 半老的说书先生眯着眼,正说到关键处:“···这太子殿下是何等人?他可曾平定过西疆,哪会怵这种小场面,即便是负了伤,也将那些刺客尽数拿下,还了上京城一个太平。上天庇佑,听说如今殿下也已痊愈···” 章盈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忍不住一笑。 倏尔,她眼前光线一暗,有人站在了桌对面,“这位娘子,不知这可坐有人?” 章盈目光上移,掠过白玉腰带,齐整地衣襟,最后落在了那张俊逸的脸上。她眉眼弯弯,答道:“已有人了,我夫君马上就来。” “那当真是可惜了,我一见娘子便十分喜欢,不想晚来一步。” 章盈神色一动,“既然公子如此真心,我便给公子一个机会。” 对方诧异道:“哦,不知娘子想要我做什么?” 章盈看着长长的街道,“若是公子能解开这条街所有的灯谜,那我便退了与夫君的婚事,与公子相守。” 宋长晏舒颜一笑,拉着她往前走,“那可有些为难我了,不过为得佳人,我定当竭力。” 人满为患地夜市上,他们执手不离,与这世上所有的夫妻一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3、第 83 章【番外1】 第83章 番外1 圣上病愈重, 许是撑不过今年入冬。 服丧期间皇室禁婚娶,故而章盈与宋长晏的婚事定在了十月末,亦有为圣上冲喜之意。 宫中许久未有喜事, 宫人们骨碌碌地筹备张罗,短短几日就将整座东宫布置得披红戴彩。 景明院内。 碧桃细细地将婚服熨平, 挂在衣架上, 满意道:“娘子, 这套凤冠霞帔可真好看,上头的明珠好大一颗的呢,明日你穿上一定好看!” 那一片醒目的红色入眼, 章盈不免想到了上次出嫁时的场景, 成婚当日发生了那么多意外, 最后那桩婚事也黯然收场。她蛾眉微蹙,不经意流露出几分殷忧之色。 碧桃瞧出她的异样,心下了然, 宽慰道:“娘子安心, 你与殿下相熟,并非是盲婚哑嫁, 他一定会待你好的。”她走到章盈身前, 笑着道:“而且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嘛。” 章盈握住她的手,眼眶微微发红, “碧桃。” 这一年来, 碧桃也从那个青涩的小丫头,脱变得沉着稳妥。期间章盈也提过几次要给她寻一门亲事, 都被她当即回绝了, 次数多了,章盈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总归碧桃年纪还轻, 往后她若是想嫁,她再给她挑个好的就是。 明日婚期,当夜章盈早早便上了床,只是辗转反侧到下半夜,才堪堪睡去。 翌日,天不亮便又被郑嬷嬷叫醒,起床梳妆打扮。 程氏也在一旁,面容带笑地看着女儿,当真见她一袭红裳加身后,又忍不住别过脸去抹泪。待章盈穿戴齐整,才又挂上笑,温声细语地嘱咐着知心话。 章盈倏地红了眼,对程氏郑重地行过礼,眼中含泪道:“阿娘,你一定要保重身子,我会常来看望你的。” 程氏用手绢轻轻擦干她的泪,强颜笑道:“大喜的日子,别哭了。你不必挂念我,我还有有阿瑾在身边,倒是你,皇宫不比这外面,规矩繁琐,凡事总得留意些。” “嗯。”章盈点头应下。 言语间,吉时到了,迎亲的队伍已在门外等候。 章盈在碧桃的搀扶下上了乘舆,浩浩汤汤地朝皇宫行去。 迎亲队伍进入皇宫后,太子殿下携宫廷官员前来迎接。宋长晏面如冠玉,眉带喜意,一身大红婚服修长挺拓。 他神色夷然不迫,举手投机间已能初见帝王沉稳的气态,步履从容地走向章盈。然而当章盈搭上他的手时,他掌心汗湿微颤,与自己是一样的。 红纱遮面,章盈看不清脚下的路,因此走得格外谨慎,生怕在这样的场合出什么纰漏。宋长晏紧了紧手上的力道,低语:“别怕,跟着我走就是。” 太子大婚自然是繁文缛礼,章盈顶着沉沉的凤冠,随着宋长晏完成一道道礼节。 转眼已是大半日过去,在一片礼乐声中,礼官嗓音高亢,“礼成!” 宋长晏将章盈扶起,边低声道:“回屋后好好歇息,我让人准备了糕点,饿了就吃些,我很快就来。” “好。”章盈轻轻答了一声。 宋长晏还需留在外会客,章盈先回了寝殿。 离了外头那乌泱泱的一群人,她总算能稍稍松懈稍许,歇了歇僵直的脖颈与脊背。 碧桃将宫人们退到了外间,随后忙给她倒了一杯水,“娘子,这皇家的婚礼,未免也太繁复了,可要累坏人了。” 章盈启唇抿了一口,“陛下病重,一切从简,这已经少了许多礼数了。” 等她喝完一杯,碧桃又拿了些精致小巧的糕点,给她吃下。 *** 有了以往的教训,这次碧桃寸步不离地守在章盈身边,直至入夜,宋长晏回了寝殿,她才行礼文安:“殿下。” 宋长晏颔首,“都出去吧。” 须臾,屋内仅余他与章盈。 宋长晏缓步走到床前,明显感到床边人的不安,纤细的十指紧攥着婚服。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出声道:“盈盈,是我。” 他自是明白章盈不安的缘由。 何谓自取罪戾,他今日总算切身体会。当初在她大婚那夜,他所做的那些事,无一不是之后缠束他的牢茧。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会到了今日才得以圆满。 听到他的声音,章盈略微放松。周围除了他再无旁的动静,她开口问道:“其他人呢?” 按照礼制,他们还要由礼官引导着合卺结发。 “我让他们都出去了,剩下的礼节,就由我来。” 宋长晏坐到她身旁,侧身面向她,抬手掀开了她的喜帕。 凤冠下的一张脸仙姿佚貌,杏眼含春,令所有珠玉黯然失色。宋长晏胸腔急遽跃动,犹如当初第一眼看见她那般,那份悸动不曾变动。 只是从前,他要压抑遏制多余的念头,而如今,他与她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他久久未有动作,章盈抬眼望着他,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是不是妆花了?” “很好看。” 说完,宋长晏起身端来两杯酒,与她交臂同饮。 放下杯子,他视线向上,“先将凤冠取下吧。” 清冽的酒水入腹,章盈好似立即就染上醉意一般,双颊微微发烫,出言道:“那我让碧桃进来。” 早上戴上它时就费了好大的功夫,她自己定是不能轻易取下的。 “我来吧。” 在她稍为讶异的目光中,宋长晏拉起她的手,往梳妆台走去。 章盈坐在妆奁前,从铜镜中看到身后的人低着头,耐心专注地提替她取下沉甸甸的凤冠头饰,解开发髻。他动作小心,像是对待一件珍宝,生怕损坏半分。 章盈头上一轻,三千青丝垂散,缠绕在宋长晏白皙分明的指间。 章盈随口问道:“你怎么会做这些?” 宋长晏低下身,吻了吻她额上被凤冠压出的印子,在镜中与她对视,“从前自是不会,但往后,我想每日都为你梳妆。” 听他这一句软语温言,章盈不自在地红了脸,道:“你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若每日给我梳洗打扮,岂不成了昏君了。” “盈盈。”宋长晏眼神灼灼,自后抱住她,贴在她耳畔道:“你知不知道,今日我究竟有多开心?” 他自言道:“以前我一直以为太子之位便是我最想要的,可与你相比,也不过如此。” 章盈张了张唇,还欲说些什么,吐出的话却被他悉数吞没。 宋长晏托着她的后颈,张嘴含住她殷红的下唇,轻柔地试探。 章盈觉得自己大抵真的醉了,在他细密的怀抱中,沉浸于温热黏腻的触碰。她不自觉地伸出手,环住他肩,青涩笨拙地回应。 只这细微的承应,便褪去了宋长晏所有理智,他唇齿愈加急进,似是要将她吞入腹中。 呼吸一点点被掠夺,章盈下意识地推着他的肩,唇间溢出几声低吟。 宋长晏放开她,额头与她相抵,气息粗沉。 他指腹抹了抹她唇瓣上晕开的口脂,饶有其意地问她:“盈盈,可以么?” 到了这一步,章盈又怎会不知他指的是什么,红着脸看了他一眼后,埋头在他颈窝。宋长晏扬唇笑了笑,弯腰将她打横抱起,重新回到了床边。 床头红烛摇曳,晃得人睁不开眼。 章盈紧闭双眸平躺在床上,半晌未见他有所举措,浓长的眼睫动了动,隙开一条缝。 宋长晏左手撑在她身侧,自上而下凝视着她,眉眼含笑。 章盈不解地回望他,“你笑什么?” 他一双深邃幽黑的眼眸温情脉脉,敛了神色煞有其事地问她:“盈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章盈眨了眨清澈的眼,“什么问题?” 宋长晏侃然正色地问道:“在越州的时候,那晚上若是我没有反抗,你是不是真会欺负我?” 他一本正经,问的却是这样打趣人的话,章盈唰地红了脸,嗔怒道:“宋长晏!” 当时从俞婉手上救下他后,她去见他不过是为了看看他的状况如何,何曾当真存过那样的心思! 宋长晏冁然而笑,“知道是你后,我可悔了好些时日。” 他俯下身,细碎的吻落在了她脸上,再徐徐往下。 他手指触及她的衣带时,章盈紧张地揪住他的衣袖。 宋长晏抬起身,“怎么了?” 章盈话音低如蚊呐,“会不会疼?” 她看过那些册子,阿娘和嬷嬷也教过她,知道得多了,她反而有些害怕。 “别怕。”宋长晏轻声道,安抚地碰了碰她的唇。 秋风似有意,即便在这深夜,也不曾肆掠攫取,反倒如细润的春潮极尽温柔。只是终归秋寒料峭,待万物缓和适应过后,遒劲的夜风席卷树梢,细条的枝干随风飘曳。 红烛燃烬,霖雨方至。 宋长晏抽身下床,披上一件外衫,从不远处的桌上取来一把剪刀。回到床边看了浅睡中的章盈片时,勾起她一缕头发,剪掉一截。他再从自己头上同样剪下一缕,将两股头发绾在一起,装入了香囊。 “你在做什么?” 章盈不知何时醒了,迷蒙地瞧着他。 “我吵醒你了?” 章盈摇摇头,红润的唇上还留有齿痕。 宋长晏将香囊放在一旁,俯身在她耳畔问了一句浑话。 不等章盈反应,他便堵住了她的嘴,宽大的手掌已探到了被褥里,握住了未着寸缕的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4、第 84 章【番外2】 第84章 番外2 上京繁华, 可再繁华的地界,也总有陋巷贫民。 城南的明巷,就是与这繁盛格格不入的所在。 虽叫做明巷, 听上去光明辉耀,可巷子里却是拥挤昏暗, 臭气熏天。里头住的都是贩夫皂隶、薄祚寒门, 倾囊倒箧也凑不出几个子儿的人家。 而住在巷口的梁家, 就是其中更为显眼的存在了。 梁家祖上原是做生意的小贩,虽不富裕,可也不愁吃穿。可往前数三代, 便有了好赌的恶习, 到了梁大这儿的时候, 家产早已被输得干干净净,梁大不得已带着妻子搬到了这儿。 安置了住处后,梁大手里便再剩不下什么钱, 恰巧妻子有孕, 只得起早贪黑得去做些苦力,勉强维持生计。 孩子落地后, 等着用钱的地方便更多了。梁大拼了命似的卖力气, 妻子方氏也在家中做些针线活贴补,纵使清苦, 可一家三口倒也过得欢洽。 麻绳专挑细处断, 厄运专挑苦命人。 就这么过了四年,眼见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梁大却突然糟了难。 城外的寺庙修缮过程中, 搭好的房梁忽然掉了下来,砸到了三名工匠身上, 梁大也在其中。同行的人忙将梁大送回明巷,刚抬着人进了门,梁大就断了气。 可怜了方氏,怀着六个月的身孕,看着糊满了血的丈夫,怔得连泪都忘了流。还是里屋被惊醒的儿子跑出来,见到地上的尸首,大哭着喊了一声“爹”,才将她从惊愕中唤回。 她悲苦地叫了一声,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搂紧了儿子痛哭起来。 人命不值钱,更何况是梁大这种底层的蝼蚁。管事的来梁家看了一眼,颇为同情地叹了一声孤儿寡母可怜,随后留下十几两银子就走了。 方氏拿着这笔钱,在邻里的帮衬下,给梁大办完了丧事。 家里的顶梁柱骤然塌了,方氏终日以泪洗面,心绪恍惚,对儿子也疏于照看。腊月的天,稍有不慎,孩子便着了风寒。 起先只是低热嗜睡,方氏寻了巷中替人看病的邻家开了几服药,喂下去后却总不见好。拖了几日,孩子高热不退,来探望的四邻都说再不退热恐怕是活不下去了,方氏忙揣着剩余的钱去请了城里的大夫。 最后花光了前,孩子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病愈后,却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方氏暗中哭了几次,最后认命一般,挺着肚子没日没夜地织布刺绣,挑起了养家的担子。 *** 哑奴知道他从前不叫这个名字,可究竟叫什么,没人记得。 父亲是识字的,还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但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再也没那样叫过他。 明巷中有许多与他同龄的孩子,因他不会说话,明里暗里总爱取笑他,“哑奴”这个称呼也是从他们口中传出来的,自此便成了他的名字。 母亲要干活,还要照顾妹妹,所以哑奴从不在外惹祸,在家也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久而久之,他也就养成了沉闷的性子。 随着两个孩子慢慢长大,方氏的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逐渐支撑不了这个家了,于是哑奴也走了父亲的旧路,在外找些体力活做。 他为人笃实,做事认真,左邻右舍有事都愿意叫着他一起去。 在他十六这一年,经牙人介绍,他去了英国公府上做下人。 英国公宋家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在里头做事,每月的工钱比在外头多上一倍,能让母亲和妹妹在家过得安稳些。 进府之时,管事便嘱咐过他们:只管埋头做事,勿要多嘴。哑奴记着这句话,兢兢业业地干活,生怕丢了这份差事。 高门大户之家,最是少不了明争暗斗,兄弟阋墙,更不必说宋家这样多子的门户了。 哑奴看在眼里,并不放在心上,他们如何勾心斗角,与他实在无多大干系。 直至宋家大郎与五郎离京出征后,宋府总算平静了不少。 过了两年,在宋家二郎成婚这日,宋家的五郎大胜而归。宋府一时风光无二。 哑奴不会说话,在这样的大日子,自然不用在客人跟前露面,以免损了宋家的面子。管事给他放了两日假,让他回家陪陪家人。 这一次回家,方氏见了他非但不喜,反是一副忧心如焚的模样,隔壁的李婶也在一旁陪她。 妹妹没像从前那样在门口等着他,哑奴已觉得奇怪,瞧见母亲的神态,他更觉有异,心下一凛便快步进了屋。 狭小阴暗的屋里,充斥着刺鼻的药味,梁家小妹病容满面,昏睡在床上。 哑奴皱着眉,回头望着母亲,眼神询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方氏眼圈一红,抹着泪开口道:“前些时日巷里陈家的姑娘得了伤寒,你妹妹她素日又爱去与她作伴,三日前从陈家回来的夜里,就开始头疼,接着便是发热咳嗽,大夫说也是染上伤寒了。” 儿时那场大病所带来的苦厄仍叫哑奴恐慌,他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如果妹妹也与他当时那样,她会不会也再也说不出话,甚至是没了性命。 他焦虑地握着母亲的双臂,想拉着她往外走。 方氏明白他是要做什么,拽住他的手,“大夫已经请过了。” 哑奴还想往前走,边上的李婶出声道:“哑奴,的确是都来看过了,药也都开了,只是小妹她一直不见好。这几日你娘身上的钱都花的七七八八了,就是请到了好的大夫,也没钱付诊金和药材的钱啊。” 哑奴愣了良久,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方氏,固执地要她再去请一位大夫。 未过多少,方氏孤身一人回来了。她攥着钱袋子,道:“这些钱不够,大夫说了,若要医好小妹,少说得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于他们而言,无异于天价。 哑奴回头看了一眼妹妹,而后出了屋门,回到了宋府。 宋府的下人中虽然有几人与他交好,但毕竟都是穷人家,谁又有多余的钱接济他人。哑奴别无他法,只得去找后院的管事,想预支下一年的工钱。 适逢宋家二郎溺毙,管事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暇理会他。哑奴碰了几次壁,心灰意冷地回屋躺了一日,脑子里窜出了个不该有的念头。 他没念过书,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睁眼至天明,如今,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 *** 错念一旦生成,便再也难以压下。 哑奴是在后院做粗活,所能接触到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一样——国公夫人养身的药物。国公夫人身份尊贵,所用的药材自然也都是极其名贵的,贵过他妹妹所用的十倍百倍。 哑奴想得很简单,等拿了要出去卖,往后再用自己的工钱补上。 大抵是头一次行窃,即便他心中极力劝服自己,当真做起来,也是错漏百出。 他拿了药,还没走出后院,就被人当场拿下。人赃并获,就算他会说话,也无从狡辩。 棍棒打在身上,哑奴并不觉得疼,只是失神落魄地想,妹妹的病要怎么办。 万念俱灰之中,有一道轻柔的嗓音如破晓时分的曦光,划过他灰暗的人生。 “别打了。” 周围的人应声停手,雨点般的殴打止住,齐齐唤了一声:“二奶奶。” 哑奴低着头,视线所及是一袭淡雅的长裙。 这应当是新入府的二奶奶。 她温声细语地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小厮每多答一字,哑奴便觉得身上的伤多疼了一分。 不管是何缘由,都是他行事不端,他与盗贼又有何异? “念在他也是救人心切,绕过一次吧。去请个大夫为他妹妹看看,钱来我院里支就好。” 话音落下,哑奴难以置信地绷紧了身体,恍然是在做梦一般。直到被身旁的人踢了一脚,叫他拜谢过后,他才如梦初醒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再起首时,他只看到一个远去的背影,清雅绝尘,是他从未遇到过的美好之物。 *** 有了二奶奶的一句话,很快就有大夫来医治好了梁家小妹的病,顺带还留下了二十两银子,救梁家于水火之中。 方氏大喜过望,连连说哑奴是遇到大善人了,叫他一定要好好干活报答东家。 困境得解,平静地过了一段时日,方氏想起了另一桩压在心头的事。她寻了个机会对哑奴提及,谁知刚说完,哑奴想也不想地摇头拒绝。 方氏沉吟须臾,继而道:“我知道你心里有道坎,可世上人这么多,总有人是不在意你的这些不足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成家了。” 哑奴还是摇头,指了指妹妹,对母亲示意道:你帮妹妹寻门亲事即可,我不必了。 他执拗不肯,方氏也无法,只得由他去了。 从小到大,哑奴接受过的善意便是有限的,且多少带有目,唯有这一次除外。除却感激,还有些别的思绪萦绕在心间。 他们处于宋府的一片天地下,再无其他交集,他费尽全力,也只知道她是章家的嫡女,名叫章盈。 可他如尘泥,如何能染指皎月?他不敢痴想,只想着能时时看到她,竭力报答便已足够。 *** 转眼便到了除夕,这段时日,宋府中发生了许多事,令哑奴最为挂心的是,章盈的脚在除夕夜扭伤了。 他心底担忧,却也无计可施。 如今他被派到了三爷的院里做事,更不得机会见上章盈一面,好在听闻她二月初要出城去赶庙会,那约莫是伤得不重。 哑奴是个能吃苦能受委屈的人,因此为什么人做事并无区别,但他不喜欢替宋三爷做事。尽管他给的赏银多,是从前的数倍,他依旧不喜欢。 宋允默性子骄纵,行事张狂,在自己屋里更是口无遮拦,院里人明眼都能瞧出他对章盈有意。只不过终归是有碍名声,即便他再有心,也只能嘴上说说,不敢有所举动。 章盈出城赶庙会正遇大雨,当日没来得及回程,翌日一早,哑奴便被派出去接人。 因这一场变故,哑奴得以听到章盈对他说几句话,更出乎他意料的事,回府之后,章盈院里的人让他过去搬花。 哑奴按时间去了,章盈有意把他留在最后,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果不其然,无外人后,她问起了三爷的事,尤其是他前不久受的伤。 三爷受伤是在除夕夜里伤的,因为伤得不重,他又担心被国公爷知晓后责骂,所以此事没有张扬,也不知她为何要这样问。 哑奴不在乎她的目的,他反而觉得她对三爷多小心些是件好事。如实作答后,章盈没再多问其他。 哑奴思索少时,还是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她——宋允默他不是好人。 章盈知晓后有些诧异,接着对他道了谢。 临走前,她又叫住了他,问道:“你在府里待了很久,那你觉得五爷为人如何?” 哑奴头脑一旁空白,他在宋府的确很久,但对这个五爷,也确是不甚了解。他只知五爷在下人们眼中十分亲善,与其余几位主子大不相同,他似乎是个完美的人,挑不出一丁点儿错漏。 哑奴见惯了明目张胆的恶,对他这类人反而不明了。 章盈没有追着要一个回答,而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二爷呢?” 二爷是她的夫君,她这样问,是否已经知道了什么? 若说三爷是个真小人,那一母同胞的二爷,就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哑奴甚至有些庆幸他在成婚当日就死了,否则与这样的人做夫妻,当真是侮辱了她。 哑奴摇了摇头,不忍去看她脸上的神情,抱着花离开了。 *** 哑奴是个有缺陷的人,除了最初哑的那几年自卑,时间一久,他也就不在意旁人刻薄的言辞与眼光。 那些随着年岁消失的自尊,在与章盈见过一面后,如雨后春笋般疯长了出来。此刻,他无比渴望自己能够说话,能说出她想知道的事,哪怕是一个字就足够。 可他没有办法,他极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几个难听刺耳的咿呀音,比初生的婴儿学语还要不如。 他看着门框边贴着的对联,忽而萌生出一个想法,他要学字。 哪怕不能说,他也可以写成字给她看。 当月的工钱他没再悉数给母亲,留了一部分在身上,休假的时候出府买了一本破旧的识字书籍,跟着书笨拙地学起了写字。 没等他学会几个字,他就听到人说,二奶奶回娘家去了。 具体缘由他们这些下人自是不知,只晓得二奶奶颇为生气,没准不会再回来了。 这话入耳,哑奴难免失落,就连每夜不落的学字,也都停了几日。她不再回来,自己就是学会了写字,又有什么用呢? 难过之余,他也替她高兴。宋府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能离开,重觅良人是件好事。 浑浑噩噩的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夜里,她又回了宋府。 这晚宫中夜宴,府里其余主子都还在宫里,因此二奶奶回来的消息惊动了府里的人。 哑奴地位低下,当然不能去打听看望,只晓得她是与五爷一起回来的。五爷受了重伤,她就在五爷院里照顾她。 哑奴闻言有些不悦,他并不是不满她与别的男人走得近,只是他对五爷隐隐有些疑心。 近来三爷与五爷频频来往,他虽不清楚个中原故,却也晓得依三爷的脾性,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而五爷肯尽心帮三爷,又安的是什么心呢? 等五爷伤好得七七八八后,院里的管事就叫上他去了库房,挑选了好些值钱的东西去往五爷那儿。 哑奴又见了章盈一面,这次她看出了自己正在识字,还出言赞许了他。回去后,他学得更用心了,但凡有空,都掏出书来看。旁人瞧见了,总要揶揄他几句,说他这是要打算去考秀才。 *** 一日日过去,就在哑奴以为章盈会这么留在宋府时,府中骤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先是主子们都去了主院,而后深更半夜的,官府的人来将三爷带走了。没过多久,章盈也再度离开了宋府。 哑奴大惊,不经意间听到了院里下人的交谈。 一人道:“诶,你听说了吗?三爷这次恐怕回不来了?” 另外一个小厮问道:“你知道犯了什么事?” “事情都牵扯到刑部了,哪里会是什么好事?” “那也未必,有公爷保着,能让三爷出了事?再说,二奶奶的娘家是什么人?官家会不顾章家的面子?” 先开口那人摇头道:“从前章家自是会帮着,可如今未必。” “此话怎讲?” 那人左右看了一眼,掩声道:“今晚主院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对方摇摇头。 “二奶奶说,刚嫁入府时,曾遭人冒犯过。而那个人,就是咱们三爷!” 对方惊道:“当真!” “那是自然,二奶奶还拿出了证据,说三爷前几日送去五爷院里东西里头,就有她那晚顺走的簪子。此事有五爷作证,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 剩余的话,哑奴再也听不清了。 他呆滞地站在原地,脑中不停回想两人的对话,顿觉遍体生寒。当日挑选给五爷的东西,他清楚地记得,没有什么簪子! 他发疯一般地跑出了宋府,前往章家去。 在雨夜中,他看到了紧紧相拥的两人。 *** 那夜过后,哑奴便再没回宋府。 妹妹在年初时便嫁人了,男方也是明巷里出来的人,孤身独居,方氏也就跟着住了过去。 哑奴将自己大部分积蓄给了她们,安顿好一切,在上京城中四处打听起了章盈的消息。 宋长晏心机深沉,从前种种皆是表象,他对章盈又怎会是真心? 好在章盈的身份非普通人,城中很快就有了她的传言,说她和娘家决裂,现在一人在外开了间铺子。 哑奴每日守在铺外,偶尔见到章盈,她身边也都跟着宋长晏或是他的随从,根本找不到与她相见的机会。 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耐心等待。 晚上他回了明巷的老屋,脚刚抬进屋,就听到黑暗中有细微的声响。 五感残缺的人其余感官都会比常人敏锐,哑奴脚步一顿,当机立断地退出了屋门,毫不迟疑地往外跑。与此同时,屋里的人也都跟着追了出来。 结合白日里的遭遇,哑奴知晓这些人就是宋长晏派来追杀他的。 好在明巷的地势复杂,他在这住了十几年,熟悉各条路。惊险地追赶了许久,他总算利用地形摆脱身后的人,负着伤死里逃生。 经此一事后,哑奴行事更加小心了。 宋长晏位高权重,想要除掉他实在易如反掌,他必须等候机会,否则章盈会一直蒙在鼓里。 他伤养了半个多月,一能走动,就开始外出关注与章盈有关的动向。 终于有一日,他看到章盈上了一辆马车,继而出了城门。 哑奴跟了上去,又见到另有一伙人在后追赶。他们来势汹汹,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夜黑难行,他凭借着脚力狂奔,走到最后,是一座悬崖,崖边还有马车的车痕。 幼时他曾来这里采过药,认得下去的路,他沿着陡峭的崖壁一点点走下去,在一处稍为平缓的坡上,发现了一个人。 哑奴小心地攀着岩石过去,昏暗中依稀能辨出这是个年纪稍大的妇人,并非章盈。 他低头看了眼深不见底的悬崖,明白自己不能再往下走了,能救下眼前这人已是侥幸。 他扯下自己的腰带,将人捆在自己背上,吃力地往上爬。 回到了住处,借着光,哑奴认出了这人正是章盈身边的郑嬷嬷。 他几乎花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给郑嬷嬷买药治伤。中途她曾醒来过几次,迷迷糊糊地告诉了他几句话,恳求他一定要帮助章盈,接着又昏睡过去。 *** 为了隐藏身份,同时再挣点吃饭的钱,哑奴寻了一份做木工的活计。 他做事利落,又肯吃苦,对工钱也不计较,店里的木匠十分满意,要出去都带着他。 许是上苍垂爱,因缘巧合之下,他竟然得到了一张章盈所在的景明院的图纸。上头标注了整间院子的各处结构布置,有了它,找到院子的缺漏之处,趁人不备潜进去便简单多了。 为了那一日,哑奴准备了良久。 照顾郑嬷嬷伤势的同时,他找来纸笔,凭借自己仅会的几个字,吃力地描述想说的话。白纸上歪歪扭扭字实在难以辨别,他自己看了都不免泄气,可他也明白,这已经是他能写得最好的了。 常听人说,尽人事,听天命,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入夜,他揣好纸,背着郑嬷嬷出了门。 这一行比他预想的顺利许多,见到章盈,他既是惊喜,又是难过。 她比从前憔悴了许多,心事重重的,可见过得并不开心。 他以为章盈见了他会害怕,还想了法子博得她的信任,谁不曾想她看见自己后,惊讶之余,并未害怕。 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就如同当初在宋府那样。 哑奴拿出写好的纸,与她艰难地开始对话。 章盈聪慧,靠着他蹩脚的笔迹,费了一番功夫,明白了他所想说的话。 她半信半疑,哑奴只好引她去见了昏迷的郑嬷嬷。 那一刻,哑奴见到了她流泪。 他觉得难过,却别无他法。 为避免暴露,哑奴没有过多停留,告诉了章盈所住的地方就按原路离开了。 他回去等了几日,郑嬷嬷的伤也好了大半,人彻底清醒了。 章盈如约而至,这一次,他们定下了离京的日子,就在端阳。 *** 端阳这日,哑奴按照章盈的安排,先带着郑嬷嬷出上京,前往城外几里外的一家客栈等候。 他以为这次应当也会顺利,谁知刚进客栈,便被乌泱泱的一群人围住。 哑奴心下黯然,前番种种的功夫,全都白费了。 他们被带到林中的一片空地,半个时辰之后,宋长晏才现身。 章盈在他身旁,哭着哀求他放过自己,脸上满是绝望。 哑奴惋叹自己不能说话,否则一定要告诉她,自己不怕死,只希望她别因为自己伤心难过。 宋长晏的人将章盈带走,而后目光凌厉地看着自己。 他这副神态,哪还有宋府下人口中温润儒雅的样子,一切不过都是伪装出来的。 郑嬷嬷也在为自己求情,希望能保自己一命。哑奴不卑不亢,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宋长晏没有与他多言,而是一剑刺入他的胸口。 如他所说:“能否活下来,全凭你的造化。” 剑刃拔出,鲜血汩汩流下,湿了他整片衣裳。 围住他的一群人撤去,漆黑阴森的野外,只剩下他一人。 *** 父亲逝世后,起初几年哑奴总是哭闹,不肯入睡。方氏为了哄他,便告诉他,人死后会去另一个地方,若在人世的亲人若是思念他了,他便会入他们的梦,在梦里与他们相聚。 哑奴觉得自己大概也是这样罢,进入了别人的梦,迷迷糊糊中,他看见的母亲和妹妹,还有章盈。可惜的是,在这梦中,他还是不能说话,一张嘴便觉得心口疼。 梦里吵哄哄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他头疼不已。其中一道清脆的女子嗓音格外清晰:“你这野郎中,究竟会不会治病!” 另一道沧桑的声音回道:“怎么不会治了?这人不是都已经好了?” “好了?”女子不可置信,声音骤然拔高:“这都躺了这么多日,还昏迷不醒,你称这是好了?” 她一张娇俏明媚的脸,也因生气皱成一团。 “他受这么重的伤,没当即死过去已经是老天庇佑,你还以为我的药是什么灵丹妙药,他吃了立马就能痊愈。” “我不管,他要是醒不过来,你就把钱还给我。” “哪有这么不讲理的!”老者也急了,不满嘟囔道:“钱都被我买酒去了,没有没有!” “我才不信,你让我看看!” 言语间,女子便要动手搜看他的布袋。 老者边捂紧了钱袋,边指责道:“你还是个未出嫁的闺女,怎么这么随便对人动手动脚,我看来日谁还敢娶你。” 两人纠缠片刻,终于还是老者认输,退步道:“好了,大不了我再给他用些名贵的药材,能不能活下来,可真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吵闹归吵闹,他心里清楚,她心善仁义,是真的担心这人的安危。 他从药箱里取出药,坐到床边,解开床上男子的衣裳后,瞥了女子一眼:“男女授受不亲,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女子不屑道:“嘁,他身上我都不知看了多少遍了,还差这一次么。” 嘴上这么说,她还是转身出了屋,顺带关上了门。 “小小女子,口无遮拦。”老者嘀咕着,甫一回头,正对上一双半睁的眼。 他眼神一亮,大松一口气,“你可算醒了!” 哑奴怔怔地望着他,抿着苍白的唇,神情迷惑。 老者瞧着他这般神态,一拍脑袋,“哦,是我老糊涂了。我姓赵,是这村里的郎中,你叫我赵大夫就行。方才屋里那位姑娘,才是救下你的人,她叫路双。” 哑奴微微点了点头。 赵大夫放下药,起身往外走,“既然你已经醒了,我也能脱身了,双姑娘心善,你往后可要好好报答她。” 他出去后不久,又进来一女子,想来她就是路双了。 哑奴浑身乏力,动弹不得,唯有虚弱地睁着眼,看着背光而来的人。待她坐到了床边,他才得以看清她的脸,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路双垂着脑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哑奴抿着唇不发一言。 路双又问:“你家在哪儿?” 哑奴还是没回应。 路双耐着性子继续问:“你为何会受伤?” 见哑奴依旧没有回复的打算,路双再也憋不住气,蹙眉不悦道:“你为何不说话,是个哑巴不成。” 在她追问的目光下,哑奴缓缓点了点头。 路双错愕道:“你真是个哑巴?”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 哑奴接着又点头,坐实了她的话。 路双短暂地愣了片刻,随后“哦”了一声,找不到多余的话说了。他不会说话,自己就是问得再多,也得不到什么回应,况且赵大夫说他刚醒,需得多歇息,这些事后面慢慢再问吧。 瞥见床头的药,路双顺手拿起来,扯开瓶塞倒了一些在掌心。下一刻,哑奴便觉胸膛一凉,伤口处猛地发痛。 疼倒是其次,那柔软的触感,叫他极其不适。从小到大,出了有时与母亲接触,从未有其他女子与他亲近,更别说这样坦诚相待。 哑奴垂在床边的手扯了扯衣摆,脸上一副抗拒的神情。 路双被他这副模样惹得不快,手上动作重了一分,“怎么?我一个姑娘家都没避讳,你还被占便宜了不成?” 她伶牙俐齿,即便是个会说话的男子,都讨不了好,何况哑奴这样的哑巴了。他松开手,脸微微偏向一边,露出发红的耳垂,连带着脖颈红成一片。 路双忍不住笑了笑,胡乱抹了一通,给他拉好了衣裳,这才起身出了门。 *** 路双所在的村子叫做路家村,离上京十几里,村里大部分人都姓路。 路双的父母去世几年了,她也没旁的兄弟姐妹,孤女在世本就不容易,更何况她这样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若非村里德高望重的赵大夫庇护几分,她的日子指不定有多难过。 救下哑奴,路双其实也有私心。 她一人在村里总受欺负,无父无母,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当初在山脚遇到这人,除了不忍见他就此死去,她也是想能有个依靠。他长得不错,等救活后再打探清楚他的底细,如果是个人品干净的,且没成婚,没准他们还能成就一段姻缘,总比嫁给这村里的人受气得好。 谁知他是个哑巴,路双略叹一口气,缘分未到。眼下她只寄希望于他是个有钱人家,至少能给点报恩的钱。可想了想捡到他时他身上穿的衣裳,朴素得恨不得破两个洞,路双觉得这个打算多半会落空。 心里这么想,照顾起人来,她半点也不曾含糊,一日三顿的药准时送到嘴边。 哑奴已经恢复了些力气,被她这样喂不自在,刚想抬起手接过勺子,就见她收回了手,低头抿了一口。 浓烈的苦味散开,她苦着脸重新舀了一勺,不容拒绝道:“不烫,你赶紧喝,我还要去干活呢。” 哑奴乖顺地喝下,期间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 “等你伤好了,我也不求其他,你若是有钱,记得偿还我救你这次的恩情。”闷了半晌,她又道:“把药钱付了就行。” “罢了,我瞧你也不比我宽裕到哪里去,你活着离开就够了。” 自话了一碗药的时间,她终于打住话头,拿着碗出去了。 哑奴回味着口中残余的药味,望着被子出神。 家里多了一人,路双虽然总是嘴上抱怨,但心里还是高兴的。总归这房子里不是她孤零零的了,有个人陪着她解闷,哪怕是个哑巴。 她与哑奴说的话越来越多,大多是自问自答,偶尔哑奴点头或是摇头,她便能开心许久。 *** 躺了一个来月,哑奴的伤好了大半,已能下床走动,做些不费力气的活。 路双从溪边洗完衣裳回来,他已经将晾晒的药材收回屋了。 路双皱眉道:“你伤刚好,不是叫你别做这些么。” 末了她补了一句,“免得伤口崩开,还要多花钱。” 哑奴像是个挨训的孩子,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 路双憋不住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你这样像是我欺负你似的。” 晾好了衣裳,路双还没来得及回屋,外头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同村的王婶顶着一张笑眯眯的脸,开口道:“双儿,还没吃饭呢?” 路双对她少有好脸色,冷声道:“你又来做什么?” 王婶道:“这不还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嘛。” 提及此事,路双更心烦了。这位王婶有个儿子,成日好吃懒做,名声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臭,没哪家肯把女儿嫁过去。因此王婶就将心算盘打在了路双身上,她一个孤女,嫁到自家岂不是正好。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王婶道:“瞧你这话说的,当初你爹娘在世时,可亲口与我们家定下婚事的,怎么他们走了,你就不认账了?” 路双毫不客气道:“我爹娘何时说过?你说话可要有凭着,或者你现在下去,当面与他们对峙?” 王婶被她一噎,脸色一变,“你这小丫头,当真是不识好歹,没个男人撑腰,我看你在村里如何活得下去!” 路双反唇相讥:“总比你活得久。” “你···”王婶气得说不出话。 两人的争吵声不小,哑奴闻声出来,目光在她们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王婶身上。 王婶见状哼道:“你还真是在家藏了个野男人?” 路双眼珠子一转,“你听清楚了,这是我相公,你若再上门胡言乱语,当心他出手教训你。” 她与哑奴在这期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她说完,哑奴便板着脸,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他本就长得高大,俊秀的脸再做出这副神态,倒真像是个人物。 王婶觑了一眼他蜷握的手,嘴里嘀咕了一句“不知廉耻”,忿忿离去了。 人走后,路双卸下了那副泼剌的外壳,惘然地坐到了门槛上。 哑奴走过去,默默坐到她身旁。 “其实我也没比你好到哪儿去。”路双开口道,“你虽然不会说话,但总比我这样受气要好。这里的人说起来都是沾亲带故的,可从没把我当做人看,都想从我身上占便宜,我不喜欢这儿。” 她抬头看着哑奴,“你是从哪儿来的,那里如何?” 哑奴回望她,缓缓点了点头。 路双眼神亮了亮,“那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哑奴起身去厨房拿了几块木炭,在墙上写了三个字,“你等我。” 可惜路双大字不识一个,寒心欢喜落了空,“算了,真出去了我又能做什么呢,在这好歹有赵大夫帮我。” *** 路双是个弱女子,赚取的路径不多,帮赵大夫采药是最主要的一个。 只是上好的药材都长在深山里,她多数时候天不亮就要动身,在山里待上一整日,天黑了才能归来。 下过一场雨,山路湿滑,更不好走了。 路双背着背篓,好不容易采足了药,下山时天已经蒙蒙黑了。 她走得小心,一不留神还是踩滑了脚,连人带药滚了下去。她急中生智,随手抓住了一旁的树干,接着奋力爬了上去。 她脚腕钻心的疼,望着空荡荡的背篓,不由得埋头哭了。 天色渐黑,在这荒郊野外,她连呼救都没人能听到。 她认命地靠在树上,打算就这么等到天亮,到时候再想办法回去。 “双丫头!” 忽而,由远及近地传来了熟悉的呼喊。 路双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当真是赵大夫的声音。她大声回应:“赵大夫!我在这儿!” “在那儿。” 赵大夫听见,拉着哑奴循声赶去,两人最后在一个坡底发现了路双。 赵大夫举起灯笼,“双丫头,你没事吧?受伤没?” “我脚崴着了,赵大夫,你怎么···”话还没说完,路双就看到了赵大夫身旁站着的哑奴,“你怎么也来了?” 赵大夫道:“是哑奴发觉你还没回去,才叫我一起出来寻你的。” 哑奴把手里的灯笼一并给了赵大夫,自己顺着斜坡小心走了下去。到了路双跟前,他握住她的两只手,环在自己脖子上,而后微微一用力,将人背了起来。 路双少有的羞赧起来,小声道:“你扶着我上去就行,山路太滑了,你伤还没好···” 哑奴背稳了她,一步步往上走。 路双靠在他肩上,不知不觉流下了泪。 被哑奴一路背回去,再由赵大夫医治过,已到了后半夜。哑奴送走了赵大夫,回来时路双还坐在床边。 她感激地看了哑奴一眼,笑着道:“真是谢谢你,现在咱俩扯平了。” 哑奴走过去,坐在矮凳上,按赵大夫所教的方法,给她按摩消肿。 路双没再说话。有时候,似乎安静些也挺好的。 *** 从那以后,每次路双出门,哑奴都会陪着她。两人照旧,一个不停地说,另一个闷头听着,偶尔点头或摇头。 又过了一月,哑奴的伤已经大好了,他变得更沉闷。 路双明白,他这是要走了。 当哑奴提出离开时,她并不惊讶,只是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别过头道:“是该走了,再不走我也养不活你了。” 哑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去了赵大夫那,与他辞别。 第二日天不亮,路双就起来起火揉面,蒸了两大屉馒头。 这个哑巴又不会说话,又没什么钱,出门在外兴许会饿死。 最后她装满干粮,又在塞了不少银子在里面,把东西丢在桌上,转身进了屋。 “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路上小心。” 哑奴抱紧了东西,立在那良久,才抬脚离去。 过了两日,路双都不曾出门,赵大夫担心她,来她家查看。 一见路双,他大吃一惊,“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形容枯槁,像是三天没吃饭了。 路双没好气道:“我好得很!” 赵大夫了然,“你是在想那小子吧。” 路双嘴硬道:“我想他做什么?” 赵大夫笑了笑,而后问他:“他没告诉你,过不了多久他会回来?” 路双猛地抬起头,追问道:“他给你说的?不对啊,他不是不会说话吗?” “他不会说,还不能写吗?” “写?” 赵大夫恨铁不成钢道:“平日我就要你学学识字,你偏不听。” 对他的啰嗦,路双充耳不闻,问道:“他还说了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赵大夫答道:“他说他欠了别人的恩情,要先去报恩,然后就来找你,带你离开这里,还叫我好好照顾你。不过你这小丫头,当真要走?” 路双欣喜地笑了笑,突然想到了什么,拉着他出去,指着墙上的字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当时哑奴用木炭写下来的。 赵大夫一字字道:“你等我。叫你等着他。” 路双眼眶一红,“这个臭哑巴,也不知道说清楚些。还有你,为何不早些来告诉我这些!” 赵大夫捻须一笑,“你这张嘴话太多,消停几天也清净。” 路双问道:“他可还有说些什么么?” 赵大夫想了想,道:“他说了他的名字,托我告诉你,他叫梁复叙。” “梁复叙。”路双喃喃了几声,“没想到那哑巴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她脸上的颓色顷刻褪去,对赵大夫道:“赵大夫,你也教我识字吧。” *** 四个月过后,到了路双生辰这一日。 路家村没有几人记得路双的生辰,除了赵大夫。她破天荒地做了一桌好菜,与赵大夫过了这平淡的日子里特别的一天。 饭桌上,两人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哑奴。 路双埋怨道:“那个哑巴不是会写字吗,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报平安。说什么要回来接我,想来也是空口白话罢了。” 赵大夫一笑,“你待会好好睡上一觉,没准他明日就回来了。” 路双哼道:“他没来唯你是问。” 赵大夫哑然,“我说你这丫头怎就这么不讲理,得亏他不会说话,否则你们这日子可过不下去。” “你说什么呢!” 欢声笑语地过了一日,桌上喝了两杯,当晚路双睡得极为安稳,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她起了个大早。 一开门,山间白茫茫一片,秋霜笼罩着万物。 路双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看到不见边际的大雾中,有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走来。 新的一岁,她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5、第 85 章【番外3】 第85章 番外3 上元之夜, 满城灯烛。 章盈一早便听碧桃说起宫外的热闹,到了夜里,更不禁向往。只是她身份不比以前, 虽然宋长晏告诉她,若她想出宫, 随时都能出去, 可哪有这么容易。 皇宫每年的元宵都会举办夜宴, 她到底是太子妃,这样的大日子,又哪能任性离宫呢。好在程氏带着女儿出席了宫宴, 与家人相聚, 也是件高兴事。 今年因圣上病重, 一切从简,夜宴早早便结束了。 宋长晏还在与朝臣商议国事,章盈回到东宫, 梳洗过后, 躺在床上了无睡意。她盯着杏色的帐顶,回想着往年这一天, 她在做些什么。 纱幔微动, 一道身影渐近。 章盈翻过身,枕在手臂上面向他,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宋长晏掀开床帘一角, 微微侧身坐在床沿,半边身子留在外面, 低头看着她, “好歹是上元夜,总不好扰了他们与家人团圆。我吵醒你了?” 章盈摇摇头, 随后道:“忙了一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宋长晏含笑看着她,并未应答,而是瞥了窗外一眼,对她道:“这时候宫门还未下钥。” 章盈眨了眨眼,“你想要做什么?” 宋长晏把床帘挡开,将一叠东西送到她面前。章盈低眼一看,是一身常服。她略为讶异地抬眸,明白了他的意思。 宋长晏委下身,在她耳畔道:“盈盈,我们出宫吧。” 章盈面上为难道:“可是父皇还病重,咱们这时候出去游玩,会不会惹人非议?” 宋长晏上位以来,勤勉执政,鲜有松懈玩乐的时候,若是为了陪她而留人口柄,岂不是她的过错了。 宋长晏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取出衣裳底下的男衫,“我们是微服亲民,有何非议?” 两人换上衣裳,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带着随行的护卫,乘马车出了宫门。 在偌大的上京城中,每一个人都显得无比渺小,而正是这一个个微小的存在,才成就了上京城的恢弘。 为避免让人认出,章盈买了两个面具,一个青脸狐狸,一个白面玉兔,她与宋长晏分别戴上。 走到长街售卖祈天灯的摊子前,章盈停下了脚步。 上京素有燃放祈天灯祈愿的习俗,将心愿写在天灯上,随着天灯飘入云霄,放灯之人也会心想事成。摊前已围了好几人,待他们离去后,章盈才上前买了一个。 执笔在上头写下“平安喜乐,人寿年丰”后,她与宋长晏一同将灯放向夜空。 她抬头望着渐远的天灯,轻声道:“但愿今年一切顺遂。” 再不要像从前那般坎坷了。 宋长晏隔着面具与她相视一眼,而后又买了一盏灯,兀自在上头写下几字。章盈凑近一看,他正好落下最后一笔。 “白发相守,生死不渝。” 一旁的小贩瞧见了,不住地附和道:“二位可当真是恩爱,定会如愿以偿。” 章盈双颊发烫,偏过头去看宋长晏,见他也在看着自己。他面具下的一双眼温柔且专注,薄唇轻启:“是,定会如愿以偿。” 他们轻轻托着灯底,松开五指后,祈天灯便缓缓上升,与周围无数盏同向夜空。 章盈扬起头,忽而觉得脸上一凉,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絮状的雪飞旋飘落,有的碰在祈天灯壁上,立即消融于一片炽热之中。 祈天灯飞得那样高,所许的愿望也一定会实现。 章盈如此想着,忽觉掌心温热,被紧紧地握住。 宋长晏与她手指相扣,抬头一同望着那团明亮远去的灯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