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大道北侧,风裹着寒气,刮得人脸颊生疼。
一户流民在夜色里慢慢挪着步,团圆夜的热闹,半分也没沾着。
他们跟大部队走散了,越走越偏,早迷了方向。
好在南边亮着灯火,橘黄色的光在黑夜里晃着,成了唯一的指引。
老妇人攥着儿媳的手,另一只手护着身前不到十岁的孙女,脚步虽慢,却透着股坚定,一步步朝着南方挪。
妇人叫苗翠花,是淮安府来的。
家乡遭了水灾,整个村子的人都逃了——不逃不行,地里长不出粮食,饿肚子不说,大灾过后还容易闹瘟疫,那才是催命的。
逃难路上,丈夫和儿子一边带着她们赶路,一边找活计换口吃的,最后没撑住,先饿死了。
苗翠花倒是硬气,凭着一辈子攒下的经验,硬是带着儿媳和孙女活到现在。
“媳妇儿,牵紧丫头。”风把她的声音吹得发颤,却没丢了底气,“前面有灯火,指定住了不少人,咱们很快就有吃的了。”
走了没多远,荒凉的江滩突然没了影,换成一排排整齐的洋楼。
江边的大船上挂着风灯,昏黄的光洒在江面上,把船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水里晃来晃去。
苗翠花看呆了——这江南,是真的繁华啊。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几个头上缠着头巾的黑脸军汉朝这边走,脚步又沉又快。
“呀,鬼啊!”儿媳尖叫一声。
她年纪轻,眼尖,那群高鼻深目的黑脸军汉像极了传说中的鬼怪。
“别乱动,低着头,别让他们看着你的脸。”苗翠花咬着牙往前挪了半步,把儿媳和孙女护在身后,后背挺得笔直。
那几个军汉走过来,嘴里叽里呱啦说着听不懂的话,还把手里的风灯凑到苗翠花脸前。
灯光刺得她眯起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敢出声。
突然,一个军汉笑了,声音粗哑。
接着,其他人也跟着笑,笑声在夜里听得人发毛。
没等苗翠花反应过来,军汉就伸手拽住她们,往旁边拖。
“放开俺!放开俺!”苗翠花一边挣扎,一边喊,喉咙都喊哑了。
她用脚尖勾住地面,可她本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哪抵得过力气大的军汉?
几个加尔各答步兵轻轻松松就把她们拖走了。
她们哪知道,这是遇上了英国人的仆从兵。
哪怕脸上抹满了灰,这些人也能轻易分清男女。
三个可怜的女人被拖进满是咖喱味的军营,那味道混着汗臭,呛得人喘不过气。
团圆夜,万家灯火亮着,她们却在自己的国土上,因为迷了路,栽进了灭顶的灾难里。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几个沪上一建的工人去工地,刚到黄浦江边上,就看见三具裸体女尸。
一个是年纪大的妇人,一个年轻些,还有个小女孩,身子蜷缩着,到处都是青紫的痕迹,一看就受了不少罪。
这里离大头巾的军营没多远,谁干的,明眼人都能猜到。
没一会儿,租界的警察来了——也是缠着头巾的次大陆土著。他们连蹲都没蹲,看了两眼,就喊来收尸工,让把尸体拖走,连个调查的样子都没做。
这一切,都被工人们看在眼里。
“得告诉大东家!肯定是那些大头巾干的,太伤天害理了,那么小的丫头都不放过!”一个工人攥着拳头,声音发颤。
“这群大头巾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这三人估计是流民,不知道躲着他们。”另一个人咬牙道。
“大东家跟洋人认识,说不定有办法解决!”
于是,大年初一早上,陈林带着老韩几人去工地慰问,刚到就听见了这个噩耗。
“作孽啊。”老韩叹了口气,眉头皱成一团,“这几个妇人,怎么就落到大头巾手里了?”
陈林的眉头也拧着,脸色阴沉得厉害。
他心里门儿清,这事儿准是那些阿三干的——那老妇人年纪大了,又瘦又丑,一般的华人强盗根本下不去手,也就这群外来的兵痞做得出来。
“得有人收拾这群畜生!”陈林咬着牙,声音里带着火气。
阿三的暴行,把他彻底惹恼了,连“快车号”的事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洋人不过春节,租界里的日子照旧。
陈林没多耽搁,径直去了警察局。
亨利警长正好在当班,坐在椅子上翻着文件。
“警长先生,江边那三具女尸,咱们这边有调查结论了吗?”陈林没发火,语气还算客气,可眼神里藏着压不住的沉郁。
克莱尔抬眼瞥了他一下,语气轻飘飘的,压根没当回事:“杰克,我还想问你,警察局大楼的建设进度怎么样了?”
陈林心里的火往上冒了冒——这么大的事,身为租界治安官,居然一点都不在意。
他压了压火气,语气冷了点:“克莱尔先生,我觉得您该多关注下租界的治安情况。”
克莱尔皱了皱眉,像是被打扰了似的:“杰克先生,你说的是那三个被冻死的妓女?”他顿了顿,语气更随意了,“我会把尸体移交给你们华人的官府,这事儿不归我们管。”
“克莱尔先生,你说什么?”陈林的火气再也压不住,声音一下子高了,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好了,杰克,回去赚钱吧,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克莱尔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似的,要让他走。
若不是看在合信牧师的面子上,他压根不会理睬陈林——一个华人,在租界里,不过是个外来户罢了。
陈林双目赤红地走出警察局,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洋楼。
他只觉得心里发寒,说不出的滋味。
这一刻,他对眼前的一切,彻底失望了。
他握紧拳头,指节泛白——看来,能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
他知道凶手是谁,那些警察也知道,可没人在意三个流民女人的死。
既然你们不治罪逞凶,那我来!
回到外滩壹号,陈林刚进门,就看见铁良站在后门外,身边停着一艘小船。他招了招手,让铁良进来。
“大过年的,铁捕头,找我有什么事?”陈林的脸色还没缓过来,语气里带着点沉郁。
“陈林,县尊找你,让我来接你。”铁良的语气也冷淡淡的,没什么热乎气。
吴云这时候找自己,陈林大概能猜到是为了什么。
他跟刘丽华、游慧儿交代了两句,就跟着铁良上了船。
风刮在小船上,船身左右晃着,溅起的水花打在船板上,湿了一片。
陈林抓紧船舷,看向铁良:“铁捕头,县衙那边,收到英国人移交的尸体了吗?”
“什么尸体?”铁良愣了一下,眼里满是疑惑,“我一早就出来了,一直在这儿等你,没听说这事儿。”
陈林把早上的事跟铁良说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点试探:“要是能确定凶手就是那些大头巾洋兵,铁捕头,你敢治他们的罪吗?”
这话一出,铁良瞬间没了声,低着头,盯着晃动的水面,沉默了好久。
他一向执法如山,也洁身自好,可到头来,连几个拍花子的都抓不住。
他知道是谁袭击了自己的弟兄,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
见铁良不说话,陈林又开口了,语气里带着点逼问:“铁捕头,你不是向来铁面无私吗?怎么不说话了?”
没成想,铁良突然抬手,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声音响亮。
陈林愣住了,眼里满是惊讶:“铁捕头,你这是干什么?”
“我他娘的没用!”铁良的声音发颤,眼里透着股憋屈,“看着自己弟兄被人打死,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县衙的差役只有腰刀,可那些拍花子的,手里都有洋枪!”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陈林说这些。
之前他一直觉得陈林有问题,总想抓住他的把柄,可现在,陈林反倒成了他唯一能倾诉的人。
“唉……”陈林长长叹了口气,语气沉了下来,“铁捕头,问题不在你身上,在咱们这个朝廷,在这个国家身上。”
“朝廷腐败,无能得很;国家积弱了这么多年,洋人在咱们的土地上奸淫妇女,咱们却连个屁都不敢放。”他顿了顿,又道,“吴大人是个好官,可他也没辙,胳膊拧不过大腿。”
“你觉得,这样的朝廷制定的律法,还有用吗?”
“法令得不到执行,没人保障它的效力,那它还能叫法令吗?”
陈林一连串的反问,像重锤似的,砸在铁良心上。
铁良愣在那儿,脑子里乱糟糟的——是啊,问题真的在自己身上吗?
他秉公执法,不贪不占,没做错什么啊。
错的,是这个不争气的朝廷啊。
“铁捕头,你好好想想。”陈林的声音缓了点,却更有分量,“一个妇人带着儿媳和孙女逃难,她们有错吗?残害她们的人,不该受惩罚吗?”
“那些拍花子的,抢别人的孩子,毁别人的家,就该让他们逍遥法外吗?”
“既然律法没用,朝廷靠不住,那这人间的正义,谁来主持?”陈林看着铁良,眼神坚定,“你有这份心,可没这个力量。那就要让自己变强,让自己有力量。”
“只有主持正义的人变得强大,这世间才能安宁,弱者才能有个庇护。”
陈林说着,竖起了自己的拳头,指节用力,泛出白色。
这些话,他是说给铁良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必须变强,才能护住想护的人,才能讨回该讨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