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朝做买办》 第1章 穿越外滩,苦提拆迁 冰冷的江水裹挟着陈林下坠时,他最后看到的是陆家嘴璀璨的灯火。 那些曾象征着他事业巅峰的摩天大楼,此刻却像一座座冰冷的墓碑,见证着他从 985化学博士到负债累累的失败者的坠落。 三个月前,他还手握大厂的核心研发项目,银行账户里躺着七位数的存款,以及刚申请下来的两千万研究经费。 女友依偎在他怀里规划未来时,指尖划过的合同上还印着“重点实验室负责人”的烫金字样。 可现在,实验室易主,存款清零,连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都被抵押,而那个笑靥如花的女人,早已拿着他的血汗钱,跟着一个老白男消失在机场 VIP通道。 “骗子……” 呛水的剧痛让他意识模糊,肺部炸开般的疼痛却比不上心口的窒息。 大厂将他清退,声称如不归还经费就送他进去,催债电话像跗骨之蛆日夜不休,曾经的学术新星成了行业笑柄。 江水灌入鼻腔的瞬间,陈林闭上眼,或许这样结束也好。 再次睁开眼时,刺骨的寒冷变成了针扎般的刺痛。 “哥!你醒醒啊哥!”粗糙的麻布蹭着脸颊,耳边是孩童嘶哑的哭喊。 陈林猛地坐起身,剧烈的头痛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而是低矮破旧的茅草屋顶,几根熏得发黑的椽子摇摇欲坠。 “哥,你总算醒了!”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男孩扑过来,话语中带着哭腔,“爹他……爹被那些官差打死了……呜呜呜……” 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1845年,上海县,洋泾浜北岸的棚户区。 他还是叫陈林,却变成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父亲是靠着洋泾浜讨生活的渔夫,勤劳、朴实、有担当。 母亲是个温柔恬静的哑巴,厨艺精湛,总能将简单的食材做成美味。 身边这个十岁的男孩是弟弟陈根,还有个躲在墙角,抱着木头小人的七岁女孩,是妹妹陈苗。 一天前,几个穿着体面的洋人,在县衙差役的簇拥下,来到洋泾浜,打下界碑,说这片地方要划给英吉利人做租界。 父亲舍不得祖辈传下的这两间茅草屋,拿着鱼叉跟官差理论,被活活打死在河边的老槐树下。 母亲疯了似的冲上去,却被县衙带走。 陈林也在冲突中被人打晕,直到现在才醒来。 “英租界……1845年……”陈林喃喃自语,心脏狂跳不止。 接受过义务教育的人都清楚这个年份意味着什么。 《上海土地章程》刚刚签订,这片土地将成为洋人的天下,而他们这些原住民,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自家的位置,在后世拆迁,随随便便都是几个小目标。 只可惜他重生在对的地方,却在错误的时代。 “哥,我们怎么办啊?”陈根急得直跺脚,瘦小的身躯因为愤怒和恐惧微微颤抖,“那些官差说咱们占了洋大人的地,今天还要来拆房子!” 陈苗挪过来,怯怯地拉了拉陈林的衣角,小脸上满是饥饿带来的蜡黄:“大哥,苗苗饿……” 环顾四周,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的窘境。 土灶里没有火星,米缸空空如也,只有墙角堆着几张破渔网,散发着鱼腥和霉味。 唯一值点钱的,就是泊在河边的那艘小渔船。 陈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死亡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拥有领先这个时代近两百年的知识,难道还养不活自己和弟妹? 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同样也是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 “阿根,帮我找两块木条,另外找找看家里有什么工具没?”陈林强撑着坐了起来。 他现在一无所有,再高远的目标,也得活下去才能做。 而要解决眼前的困境只能搏一把了。 老白男,哦,不,是洋鬼子在意什么。 他们天生就是矛盾的复合体,骨子里嗜血残忍,却又总爱用虚伪的东西来救赎粉饰自己。 陈根很饿,他将家里仅剩的一点鱼干煮了,汤给大哥喝了,鱼肉给苗苗吃了,自己只嚼了一点鱼骨头。 但还是强撑着站起来,按照陈林的吩咐行动起来。 陈林也站了起来,他看向堂屋的先人牌位。 陈家是从外地流落至此,家中无田,陈水生靠着双手买了渔船,建了茅屋,娶了媳妇,成家立业。 逢年过节,哪怕只有一碗粗米饭,他也会先孝敬先人。 陈林明白,正是这份对祖先的崇拜,让华夏传承数千年。 “对不起了,先人们,后世子孙陈林不孝,委屈你们几年。来日必为先人建祠堂,风光请入。” 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陈林起身将几个牌位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陈根那边也找来木板和父亲修船用的工具。 “哥,你要做什么?”陈根有些不解,这个时候大哥为什么做起木工。 “哥要做个东西,兴许能够保下咱家的宅子。” 陈林扫视了一眼这栋由一间堂屋两间卧室组成的茅草房子。 这是自己那个傻乎乎的渔夫父亲用命也要守护的家。这是自己那个哑巴母亲,徒手制作泥胚,一点点修建起来的家。这里也是他这具身体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理工男的动手能力都还可以,不多时一个半米高的十字架就做了出来。 陈林将其扣在木质底座上,摆在原本供奉牌位的条几上。 扫了一眼,似乎还缺点什么。 他又找来一块白布,没有笔墨,就用碳灰。 前世的素描手艺还在,很快一个人像成型。 将白布挂在墙上,刚好与十字架相互辉映。 大功告成。 “哥,这是什么?”陈根不解地问道。 “这是洋人的神,要是洋人再来,你们按照我说的做。” 陈根一脸崇拜,大哥随手就画出洋人的神,这东西难道是用来镇压洋人的? 陈林知道解释不清,只能拿出大哥的威严,直接交代弟弟妹妹怎么做。 同时,他还用木头边角料做出三个小十字架,穿上绳子,给自己和弟弟妹妹挂上。 …… 正交代着,外面传来了一阵叽里呱啦的嘈杂声。 陈林心头一紧,扒着门缝向外望去,只见两个洋鬼子带着一群官差走来。 其中一个年轻的洋鬼子穿着黑色长袍,胸前挂着十字架,显然是个传教士。 陈林又多了几分把握。 “是洋鬼子!”陈根攥紧了拳头,眼中喷火,“哥,就是他们指使衙役打死父亲的。” 陈林按住他的肩膀道:“阿根,不要冲动,还记得说书先生讲的韩信吗?咱们要忍辱负重,才能等到报仇的机会。” 第2章 佯装信徒,力保茅庐 洋泾浜北岸,传教士本杰明·合信身着长款教士袍,正在踩着泥泞,跟在英国领事巴富尔的身后。 他对清国并不陌生,几年前便在广州建立了自己的医院,还获得了当地人的好感。 他们的前方是十几个上海县衙的差役。这些人拿着水火棍,拎着铁链。 为首的一人名叫刘威,受上海县令吴云指派,配合洋大人完成租界的清场工作。 巴富尔原本是东印度公司的外科医生,后来转行做了外交官,他与合信之间倒是有不少共同语言,是朋友关系。 不过此时他们却在争吵。 “合信,等下你看到这些清国人的野蛮愚昧,就知道他们根本不配接受主的青睐。” 合信摇了摇头:“巴富尔,主的爱无处不在,你也是医生出身,为何没有怜悯之心呢?听说你们昨天还打死了人。唉……又为我的传教事业增加了难度。” “又不是我们打死的,是前面那些家伙。他们清国人打死自己人,跟咱们可没关系。要不是我的话,那三个清国小孩昨天就被赶走了。所以我跟你说,这些人根本不配享受主的荣光。” 巴富尔对清国人没有一点好感,认为这些人欺软怕硬,只有用火枪和大炮才能让他们乖乖合作。 而合信却认为清国人是懂感恩的,你对他们一点点好,便能够得到数倍的回报。 两人在一起用英语交流,丝毫不用在意刘威他们。 那个跟着他们的粤人通译倒是能听懂,但是他的清国话似乎也无法跟这些当地衙役有效沟通。 清国真是太大了,他们的方言听起来像是不同的语言。 队伍很快来到了前一天的茅草屋前。 巴富尔抬手,示意身后四个带着头巾的锡克兵戒备。 刘威则招呼手下快手上前叫门。 他的心中暗自腹诽:洋鬼子就是矫情,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不过三个小崽子,昨天他就能解决。 这陈家是外来户,在此地无亲无故,随便拿捏,不会有任何后续麻烦。 不过陪洋人做事,有一点好,那就是拆迁过程中捞的好处都可以留下。 昨天那个哑婆娘转手就卖了五两银子,啧啧,真不错。 今天将这三个小崽子抓走,至少也能卖上十几两。 “人呢,滚出来,期限到了。”刘威冲着茅草屋喊道。 这时候,茅草屋的门突然打开。 三个孩子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奇怪的是,这三个孩子走的太从容了,丝毫不见惊慌。 其中两个较小的孩子端着半米高的十字架。 刘威并没有去过教堂,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见到三个孩子故弄玄虚,上前就要去将对方踹倒。 就在这时,身后的洋人大喊了一声。 刘威没有听懂,但还是停下来,回身看去,只见那个穿着长袍的洋和尚快步上前。 刘威赶紧躬下身子,恭敬的像是一条哈巴狗。 陈林面不改色,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身为博士,他的英语早就达到了母语水平,加上自己对西方宗教的了解。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一线生机? 见到洋人和衙役过来,他让弟弟妹妹端着那个刚刚做好的十字架跟在自己的身后。 三人迎着凶神恶煞的衙役走出房子。 苗苗心里害怕,但是想到哥哥说这样就能有东西吃,她不禁坚强起来。 陈根也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听大哥的安排。 在陈林看来,这些衙役比洋人还要可怕,他们不过是满清朝廷统治汉人的工具,根本不会同你讲道理。 见到那洋人神父向自己这边走来,陈林赶紧用流利的英语说道:“尊敬的神父,我们是上帝的信徒,您能够倾听我的控诉吗?” 果然,在听到陈林的话后,合信与巴富尔都呆愣当场,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衣衫褴褛的清国少年竟然会说如此标准的英语,而且还是地道伦敦腔。 衙役们却不明所以,这小子在说什么?听起来似乎很像洋人的话。 合信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巴富尔,有些愤怒地说道:“这就是你说的野蛮的清国人,他们明明就是主的子民。” 他摆了摆手示意官差退下:“哦,我的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合信一副怜悯的表情,明知故问。 “我们世代居住在这里,”陈林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虔诚而无助,“我父亲是个善良的渔夫,因为不愿离开祖屋被他们杀害,母亲也被他们抓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孤儿,如果房子被拆,我们就真的无家可归了。上帝教导我们要怜悯孤儿,不是吗?” 他刻意引用了圣经里的句子,这是他前世在电影里看来的。 似乎觉得还不够,陈林又补充道:“更何况,一百年前,皮特首相曾说过,我的茅屋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 合信已经完全沉浸在震惊当中,这孩子不仅仅是个信徒,还熟知大英帝国的文化。 果然,合信的眼神柔和了许多,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巴富尔,然后对陈林说:“孩子,我会和他们沟通,暂时保住你的房子。愿主保佑你们。” “谢谢您!仁慈的神父!”陈林深深鞠了一躬,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合信转身走向巴富尔,皱着眉头道:“怎么样?领事大人,给我一个面子,您的租界内应该容得下这三间茅屋吧。” 合信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是巴富尔却点头答应了。 他对戴着瓜帽的粤人通译说了两句。对方跑到刘威面前解释了半天,终于让这位当地捕头听明白了。 “什么?不拆了,老子折腾了半天,就这?”刘威在洋人面前低头哈腰,但是对自己的族人却一点都不怵。 “你有什么意见跟洋大人说,我就是个传话的,不过我跟你说,这娃会说洋人的话,或许真是一个教民,你不要乱来啊。现在这里是洋人的地盘,教民出了事情,那可是大事儿,你们县尊都兜不住。”通译不买刘威的账,还威胁道。 陈林的心终于放下,不过还没有完。 见到几人要走,陈林追上合信道:“牧师,您能帮我要回我的母亲吗?他们被县衙的人抓走了。” 合信这次摇了摇头:“我的孩子,我们不过是客人,并不能干预你们清国的事儿。不过你现在生活在租界,自然会得到主的庇佑,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到码头来找我。” 合信并没有答应陈林的要求。 他看到巴富尔在摇头,自己不过是传教士,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陈林拦着弟弟妹妹,看着这群人离开。 暂时保住了容身之所,但生存的难题依然严峻。 苗苗的小脸在兄长的腰上摩挲道:“大哥,苗苗现在能吃东西了吗?” 陈林摸了一下妹妹头上稀疏的黄毛道:“哥哥带你们去找吃的。” 终究成了英租界最牛钉子户,不过日子还是得自己过下去。 第3章 流落浦江,遭遇粤帮 不远处的黄浦江畔,英国人已经建起十几座浮动码头。 其中一座码头连着岸边的两层建筑。建筑采用土木结构,拥有很明显的欧式风格,但是比较粗糙,很明显只是一栋临时建筑。 小楼的二层,颠地洋行老板兰斯禄·颠地正在对手下一名洋人管事大发雷霆。 “废物,那些粤人通译竟然听不懂当地人的方言,那我要他们有什么用?” 管事詹姆斯满头大汗,这个老板可不是好相与的人。 “老板,要不我们从粤地运一批苦力过来。”詹姆斯建议道。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颠地洋行的大楼必须第一个建起来,怡和洋行都走到咱们前面去了,就连米国佬都来了。你让我等?” 颠地冲着他甩了甩手道,“你现在就去找,花多大代价都行,必须找到一个会英文的当地人。要不然你就给我滚蛋。” 詹姆斯如蒙大赦,迅速逃出老板的办公室,路过走廊时,差点撞上一个穿着粉色长裙的少女。 “啊,对不起,小姐。”詹姆斯连连道歉。 “没关系。”女孩瞥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去。 错开之时,詹姆斯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位小姐。 这小姑娘出生在港岛,是颠地的混血私生女,不过十几岁,却已经身材高挑,气质高雅,拥有一双蓝眼睛和乌黑的秀发,绝美的容颜让人过目不忘。 女孩的母亲是个华人,她从小就异常聪明,深受颠地的喜爱。 珍妮走进颠地的办公室,抱着父亲的胳膊娇声道:“爹地,您怎么又发火了,不就是通译吗?女儿已经学会了当地方言,要不让女儿去?” 颠地的脸色稍缓,不过却摇了摇头道:“怎么能让你跟那些苦力在一起。放心吧,爹地会找到人的。” 他将烟斗放在桌子上敲了敲继续道:“你以为爹地只要找个通译吗?长江沿岸才是清国的精华,这里盛产茶叶和丝绸,人口稠密,以后这里将是所有洋行的商业重心,没有帮手可不行。” …… 另外一边,陈林带着弟妹来到屋后的小渔船上。 “哥,咱们去捕鱼吗?”陈根兴奋地问道。 陈林点点头道:“嗯,今天咱们一定能捕到大鱼,到时候哥做烤鱼给你们吃。” “好耶,好耶,有鱼吃喽。”苗苗兴奋地拍起小手。 三个孩子生疏地将渔网撒到洋泾浜中。 半天过去了,连一根小虾米都没有捕到。 陈林叹了一口气。 陈根和陈苗也都是一脸沮丧。 河面上的冷风将三个孩子的脸吹得通红。 他们应该已经一天多时间没吃东西了。 陈林勒紧腰带,一咬牙向下游的洋泾镇划去。 他不是没想过到黄浦江边的洋人那里讨生活。但是他心中本能地有些排斥。 人家穿越了都是成了堂堂正正的大英雄,自己可不想去给洋人做走狗,被人骂做二鬼子。 前世自己就被老白男坑了,看到洋人就厌恶,去洋人那里讨生活?不去,死都不去。 洋泾镇位于浦东,乃是洋泾浜与黄浦江的交汇处,与现在的英租界一河之隔。 开阜之后,大量江浙商人聚集在这里,洋人也将这里当做临时落脚地,让洋泾镇变得异常的热闹。 陈林来这里,准备将家传的小船给卖掉。有了钱之后,他们兄妹三人就能暂时渡过难关。 他也有时间想想如何将脑子里的化学知识变现。 临河的街道非常繁华,偶尔可见欧式小楼,玻璃窗反射着落日余晖,墙面爬着深色木架。 这里俨然成了英租界建立前的临时外滩,喧嚣与上游荒芜判若两地。 街边的小吃摊位支着火炉,热气“咕嘟”往上冒,肉香面香勾得人更饿。 陈林将家中仅剩的三个铜板,紧紧攥在手心。 兄妹三人踩着吱呀木板上岸,鞋底泥水在石板路留下湿痕。 “哥,我想吃这个。”苗苗停在小笼包摊位前,一步也不想挪。 摊主满脸油光,飞快捏着包子褶,扯开嗓子吆喝:“正宗南翔小笼包!热腾腾鲜肉包,皮薄馅多汤水足嘞——” “老板,包子怎么卖?”陈林往前挪半步,声音带着心虚,却努力挺直腰板。 摊主抬眼瞧见三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脸上立刻堆起嫌恶,挥手像赶苍蝇:“走走走!去别处要饭,别碍我做生意!” 陈林皱眉,攥着铜板的手更紧:“你怎么做生意的?我问价钱,又不是跟你乞讨。” “二十文一笼!”摊主把面团往案板一拍,“啪”的一声,没好气道,“要吃先掏钱,没钱滚远点!” 陈林攥紧铜板指节泛白,默默拉着弟妹离开。 “嘿,小赤佬,浪费老子口舌!”身后传来啐骂声,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背上。 “你说谁小赤佬!”陈根猛地回头,小胸脯气得鼓鼓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拳头紧握,冻红的小脸因愤怒涨红。 “就说你了!”摊主本就窝火,见孩子顶嘴更来了气,叉腰骂道,“有人生没人管的玩意儿!” “根子,走。”陈林拉住弟弟胳膊,声音压低,“犯不着跟这种人置气。” 他能感觉到陈根胳膊在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 最终三人在馒头摊用三枚铜板买了个热馒头。摊主阿婆是个好心人,给了他们一碗热水。 找了一处避风的墙角,三人围坐在一起。 “大哥,你吃。”苗苗用冻僵的小手撕下一小块馒头,明明饿得咽口水,却先递到陈林嘴边,小脸上满是认真。 “苗苗先吃。”陈林扶着她的手把馒头送进她嘴里,声音柔缓,“你忘了?大哥睡了一天,刚醒不久,肚子不饿。” 苗苗小口嚼着,眼睛微眯,睫毛沾着水汽,细细品味美味。 还不忘揪下一小块递向陈根:“二哥,你也吃。” 就在三人兄友弟恭之时,一道黑影从巷子里窜出,像阵风掠过三人,苗苗手里的大半块馒头突然就没了。 三人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苗苗小嘴张着,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随即蓄满泪水。 “捉贼!”陈根大喊着像小猎犬般蹿出去,瘦小身影在灯笼光影里飞快追向黑影。 陈林也慌了,理性荡然无存。 “根子!回来!”他大喊,声音焦急沙哑,怀里苗苗已经“哇”地哭出来。 等他抱着哭泣的妹妹追出去,陈根身影已消失在纵横街巷,淹没在人流灯影中。 唯一的馒头没了,弟弟也不见了。 陈林抱着妹妹在洋泾镇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周围人来人往,却没人看他们一眼。 沮丧像潮水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麻的,老子真是个废物! “大哥,放我下来,苗苗自己走。”苗苗哭了会儿就停了,用袖子擦泪,小手抓着他衣襟,“二哥咋还不回来?” 陈林舍不得放下妹妹,她的手冰得像石头。 找了半个时辰也没见陈根,陈林只能带妹妹回河边,打算卖船换钱。 到了河边他傻了眼——小渔船不见了! “船呢?我的船呢?”他沿河岸边跑边找,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目光在众多船只间焦急扫视。 他找其他船夫询问,却没人理睬他。 陈林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带着妹妹麻木地往前走。 他不敢报官,不知这里的差役是否与县城那些人一伙。 沿河走了几百米,他看到几个伙计正拖一艘小渔船。 船身破洞、褪色橹柄,分明是自家的船! “这是我的船!”陈林冲上去,声音因激动发颤。 伙计们转过身,说着晦涩粤语。 为首高个子打量他一眼,撇嘴道:“细路仔,扯啦!呢条船系吴记当铺嘅!” 陈林愣了愣才听明白。转头看向街边,果然有一个“吴记当铺”,高大门楣挂着红灯笼,看着很阔气。 “这是我的船!刚停在河边,谁当给你们的?找那人对峙!”陈林上前拉住高个子胳膊。 伙计见他拉扯自己,顿时大怒,一膀子将陈林甩在地上。 “咚”的一声,后背撞在冰冷石板上,疼得他眼前发黑。 “大哥!”苗苗尖叫着扑过来,小手使劲拉他胳膊。 看着妹妹冻红的小脸和恐惧的大眼睛,陈林刚涌起的怒火又压了下去。 他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心里有种毁灭一切的冲动。 现实却像堵密不透风的墙,逼得他无路可退。 他像一只失败的土狗一般,带着妹妹离开。 第4章 东躲西藏,终究投洋 可怜的詹姆斯已经在洋泾镇转了半天,这里聚集了很多本地商人,是找人的好地方。 可是上哪里去找会英语的本地人啊。 跟在他身后的粤语通译黄润棠也是一脸无语,谁知道这里的吴侬软语这么晦涩难懂。 他可以学,但是这难度不比学习英语低。 “黄,将这个牌子挂在胸前,跟着我。” 詹姆斯将一个木牌挂在黄润棠的胸前,上面写着“高薪聘请英语通译”。 路过一家吴记当铺,他进去喝了口茶,这家店老板吴健彰是粤人,也是他们洋行的老朋友,名下有许多商铺,身家数百万。 与掌柜地打听了一下周围有没有懂英语的本地人。 掌柜的也是连连摇头,这里刚刚开阜,本地人少有与外界接触的。 可不像广州城,很早就有十三行,积累了大量通译。 刚走出店铺,他便看到几个店里的伙计在河边将一个孩子推倒在地。 詹姆斯摇了摇头,他了解这些华人当铺的运行规则,不过是披着合法外衣的抢匪罢了。 那大孩子灰溜溜地抱着一个小姑娘跑开,嘴里还大骂了一声。 詹姆斯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黄,刚才那孩子是不是在骂人?” 黄润棠点头道:“对啊,是在骂人。” “法克鱿?” 黄润棠点头道:“嗯,法克鱿。” 两人的眼中瞬时亮起了光。 法克鱿,老子找到了。 “人呢?”詹姆斯再一看,那大孩子早已经不见踪影。 “黄,快去找,不要让他跑了。” 于是两人在洋泾镇的街头跑起来。一个大个子洋人在街道上奔跑,可吓坏了行人,众人纷纷躲闪。 被洋鬼子撞伤了可没人管,要是撞伤了洋鬼子,那么自己还要吃不了兜着走。 自从壬寅签约之后,这些地方官府在洋鬼子面前就跟怂蛋一般。 陈林背着妹妹躲到了一处小巷子中。他现在身无分文,船也没了,无法渡河,想要回家都是问题。 “哥,我想娘和爹了。”苗苗的大眼睛中再次噙满泪水,毕竟只是六七岁的小孩。 陈林理了理妹妹的黄毛,安慰道:“苗苗乖,哥哥会找到娘的,哥哥也会赚到钱,给你买好多好吃的。” “嗖”的一声,巷口两个大汉像阵风一般跑过去,跑在前面的还是金色头发的洋人大汉。 陈林只扫了一眼,却对这个洋人壮汉印象深刻,对方的金发披在肩膀上,脸上留着短短的胡子茬,肩膀有他的大腿粗,像极了后世某个饰演硬汉的欧美演员。 陈林现在深刻体会到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钱万万不能。 他脑子里的知识,随便一个拿出来,在这个时代都是无价之宝。可是他却无法变现。 一个一无所有的男孩,无法徒手做出无烟火药,也建不出炼油厂,更做不出化肥。 吴记当铺的伙计似乎没有追来,陈林的心稍微放下,背部依旧在隐隐作痛。 黄润棠跟着詹姆斯的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实在受不了了。 “詹姆斯先生,等等在下,跑不动了……” 詹姆斯这才停了下来。 “该死的,人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詹姆斯先生,两个孩子不可能跑这么远的,咱们一定是追错方向了。”黄润棠气喘吁吁地说道。 “黄,你想想办法。” 黄润棠摇了摇头,他能有什么办法。 见到黄润棠似乎不积极,詹姆斯突然想到什么,瞪着眼睛道:“黄,你是担心老板找到新的通译就将你给赶回去吧。” 黄润棠似乎被说到痛点,连连摇头,“怎么可能,詹姆斯先生,我跟着老板已经干了五年了,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回番禺。” “那就好好帮我想办法。老板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是绝对不甘人后的,沪租界的价值不必多说,以后这里将是我们的大本营。” “要不去找吴记当铺,刚才我看到当铺的几个伙计在对那个孩子大打出手,兴许他们有线索。” “哈哈。”詹姆斯的大手一巴掌拍在了黄润棠的肩膀上,“黄,你真聪明。” 两人快步向回走去,很快就来到了吴记当铺。 掌柜的一见是颠地洋行的洋大人又来了,满脸殷勤地上前。 “詹姆斯先生,您怎么又回来了,来,进来喝茶。” 詹姆斯则一把抓住这个掌柜的手腕,让黄润棠通译道:“刚才那两个小孩,你们认识吗?” 掌柜的一脸懵逼,“什么小孩?” 正在此时,刚刚教训陈林的那个大个子走了进来。 “对,就是他,是他刚才打了那个男孩。”詹姆斯指着大个子伙计道。 “林阿七,你刚才打了一个孩子?赶紧过来,洋大人有话要问。” 林阿七心中一阵慌乱,自己不过是教训了一个不长眼的臭小子,怎么会惊动洋大人呢? “掌柜的,小的刚收了一艘渔船,有个不长眼的小屁孩上前耍赖,被小的赶走了。” 掌柜的也是一脸狐疑,竟然真有其事。 洋大人怎么会跟一个小屁孩有关系呢? “啊,对对对,告诉我,那孩子是谁,现在在哪里?”詹姆斯赶忙问道。 “小的不知道啊。”林阿七连连摇头,他怎么会去管一个小屁孩的去向呢? “法克鱿,你不认识,打人家干啥?”詹姆斯当即一个大逼斗子。 林阿七被打懵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个洋大人。 “詹姆斯先生,请息怒,在下问问。” “林阿七,这船是谁当的?” 掌柜得知道自己手下做事的路数,这船必然跟那男孩有联系。 “船是钱老三当的。”林阿七如实交代。 “钱老三?他这个月都已经当了三条船了吧。” 林阿七低着头没敢说话,这其中的猫腻又不需要他来解释。 “现在就去找到钱老三,问清楚那两个孩子的来历,问不清楚,你就不要回来了。” 掌柜的看向詹姆斯又换上了一副笑脸:“詹姆斯先生,稍安勿躁,很快就你能帮您查清楚。” “来,进来坐。”掌柜的又让人给詹姆斯沏上一壶好茶。 陈林本来准备带着妹妹到码头上,看看能否搭条便船回去。 走之前,他将背上的包裹打开,没想到包裹中有一份渔船的文书。 白纸黑字,这下子吴记当铺应该不能继续霸占自己的渔船吧,实在不行,他就报官,反正房子的问题已经解决,官府也不好拿他如何。 于是陈林背着妹妹向吴记当铺走去。 刚踏上当铺的台阶,成林的心又虚了。 不过想起刚刚失踪的弟弟,想起还被关押的母亲,他将背上的妹妹向上掂了掂,坚定地走向前去。 “站住!” 台阶刚踏上一半,就有个拿着木棍的伙计挡住了他。 “小家伙,看清楚,这是当铺,要饭的话去别处。”伙计毫不客气地说道,手中还掂量着木棍。 “让开,我找你们掌柜的有事儿。”陈林不卑不亢地说道。 “呦呵,就你这样,也想找我们掌柜的。走走走,别影响老子做生意。” 伙计已经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将伙计给推翻在地。 “哎呦嘿……”那伙计一声惨叫。 陈林也瞪大了眼睛,一个金发版杰森·莫玛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第5章 海王出马,恶徒挨打 陈林讨厌洋人,他也不想帮洋人做事。 此时的洋行几乎都在做鸦片生意。他们就是洋人掠夺大清的马前卒。 但是眼前这个酷似海王的壮汉拉住他的小胳膊,几乎让他悬空站在那里。 “嘿,伙计,你的英文真六,跟谁学的,你是本地人吗?听得懂本地话吧。”詹姆斯满脸兴奋,嘴巴如同连珠炮一般,唾沫星子横飞。 “先生,麻烦您放我下来,我确实是本地人,英文是跟一个神父学的。”陈林能够看出对方是真的高兴,而且没有一点恶意。 黄润棠在边上听着陈林那一口标准的英语也甚为感叹。他做了十几年通译,英语都还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 而陈林的英语听起来比洋人还要标准。 听了陈林的话,詹姆斯有些尴尬,赶紧将陈林放下来。 他毫不客气,就跟这里的主人一般吩咐当铺的掌柜道:“掌柜的,快帮我准备茶水和点心。” 说完就拉着陈林向里面走,也不问一下陈林的意愿。 陈苗则一脸惊惧地跟在哥哥的身后,洋鬼子的样子让她非常害怕。 陈林则觉得这个老外也不是那么可恶,至少对方没有嫌弃自己穿得破破烂烂。 当铺的大堂边上就有一个小会客厅,桌椅板凳一应俱全。 “嘿,伙计,你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詹姆斯指着陈林的装束道,“这样,到我们颠地洋行工作如何?” 詹姆斯说话的方式与他的外表一般粗犷。 “等等……”陈林打住对方。 “你是洋行的?要招聘通译?”陈林问道,他已经看到黄润棠胸前的牌子。 这样将木牌挂在胸前,确实不雅,不过非常显目。 “啊,对对对,你可以叫我詹姆斯,颠地洋行的管事,我们需要一个本地通译。怎么样,伙计,来我们这里,包吃包住,每月至少给你开五个银元。”詹姆斯一开口就给出了高薪。 此时的洋商与中国人做生意普遍使用西班牙本洋,又称为双柱银元。五个银元,购买力相当于3.5两白银,确实是高薪。 “詹姆斯先生,你给的条件确实很高。但是我有一个问题,你跟这家当铺是什么关系?”陈林似乎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呃……这个,当铺的老板吴先生是我们洋行的朋友。”詹姆斯没有多想便说道。 这个洋人看起来似乎没多少心眼。 “既然这样,我拒绝去你们洋行供职。跟这样一家强盗当铺做朋友,想必你们洋行也不怎么样?” 两人用英语对话,只有一旁的黄润棠听得明白。其他人都不明所以。 所以那掌柜的还在让手下伙计送上茶水和点心,没想到自己已经被陈林告状了。 接下来陈林讲了一个故事:十年前,一个传教士乘坐小船来到黄浦江,那时候清廷限制传教。传教士被清军发现,慌忙逃窜,掉进河中,陈林的父亲将传教士救了起来,并且安置在自己家中…… 陈林的话锋一转继续控诉道:“我父亲这么善良的一个人,他就留给我一艘小船,但是吴记当铺却还要抢走,你说他们是不是很非常可恶。” 詹姆斯听了也是义愤填膺,吴健彰身家数百万,竟然连人家一艘小渔船都要枪,实在太可恶了。 于是他当即让黄通译质问当铺掌柜。 掌柜的自然狡辩,但是陈林却可以直接与詹姆斯沟通,于是詹姆斯还是站在陈林一边。 “掌柜的,请你将渔船还给这个孩子,否则吴记以后就不要跟颠地洋行合作了。” 詹姆斯是洋行的大管事,这点主还是能做的。 掌柜的顿时满头大汗。 他看向陈林,这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孩子为何能让堂堂颠地洋行的大管事为他说话呢。 无论什么原因,他今天都要解决这个问题。吴记不能因为一条小船丢了颠地洋行这个大主顾。 ”小兄弟,老夫已经问过了,那船确实是船主当的,不过詹姆斯先生开口了,老夫就是送给你也可以。“老掌柜的非常圆滑,搞得自己在施舍一般。 就在这时陈林掏出渔船的凭证,白纸黑字,质问老掌柜道:“你们当铺收船,难道都不看凭证吗?” 老掌柜没想到这孩子有备而来,一时哑口无言。 这时候,早先那个大个子伙计林阿七带着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走了进来。 掌柜的一肚子火顿时有了发泄的地方。 “林阿七过来,给这个小兄弟跪下赔礼。”掌柜地冲着林阿七呵斥道。 林阿七莫名其妙,只是看着眼前的男孩有些眼熟:“掌柜的,这是怎么了,人找到了?” 他本以为洋大人找这个小孩,是因为对方得罪了洋大人。 苗苗也记得这个殴打哥哥的大个子,她吓得躲到了陈林的身后。 “苗苗别怕。”陈林回身安稳了一下苗苗,看向掌柜的道,“船我可以不要,不过这人抢了我的船,必须要去官府自首。” 掌柜的有些为难,去官府自首就意味着承认当铺的非法交易。 林阿七听了之后也急了:“掌柜的,都是这个钱老三骗我。” 林阿七指着边上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喊道。 掌柜看了一眼詹姆斯,看到对方倒竖的眉毛,又看了一眼陈林,对方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却腰板挺直,下巴高高扬起。 “小兄弟。”掌柜的语气柔和地问道,“要不这样,林阿七确实失察,我让他给您磕头赔罪,这个钱老三,我们会将其送到官府重重处置。船您要是不要的话,我们按照五倍作价陪您。” 到底是混商场的老油条,三两下就将问题给化解了。 陈林虽然是个技术男,不过也见识过职场上的斗智斗勇。 他现在不过是仗着詹姆斯狐假虎威,而这个洋人与自己并不熟,兴许是真的需要一个本地通译才支持一下自己。 所以他只能点到为止,答应掌柜的条件。 林阿七如蒙大赦,当即跪在陈林面前磕头求饶,他们都是主家从粤省带过来的,要是被辞退了,也就没了生计。 那个偷船贼钱老三则哭喊着被两个伙计拖了出去。 一个伙计走了进来,在小圆桌上摆上茶水点心。 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兄妹俩不自觉地看过去。 但是两人都没有碰眼前的食物。 詹姆斯则大大咧咧地拿了两块糕点放在陈林的手中。 “伙计,现在可以跟我回洋行了吗?”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跟吴记闹僵,刚才的话不过是吓唬一下对方。 在他眼中,陈林不过是个孩子,随便哄一哄就可以了。 没想到陈林明明满眼渴望,却没有吃糕点,而是将糕点放在妹妹手中道:“苗苗,你吃吧。” 而他自己则看向詹姆斯拱手道:“多谢詹姆斯先生,不知我可以为贵洋行做些什么?” “你只要做好通译,协助我管理那些当地工人即可。”詹姆斯笑道。 随机詹姆斯跟陈林坦白他们洋行最近遇到的困局。洋行的粤人通译不会当地方言,而本地人听不懂英语,也听不懂粤语,导致很多事情的效率低下。 第6章 改头换面,完成蜕变 陈林没有跟当铺纠缠,他接受了林阿七的道歉,以及掌柜奉上的三十五块银元赔偿。 在洋泾镇一艘崭新的小渔船不过五两银子,掌柜得按照这个标准折算成银元给陈林,完全是在给詹姆斯面子,同时也是对陈林的认可。 在他们看来,能够给洋人做事,似乎就瞬间高人一等了。 詹姆斯还准备带陈林兄妹去买身衣服换上,不过陈林拒绝了。 他自己身上有钱,不愿意接受洋人额外的恩惠。 借着成衣店的地面儿,将自己和妹妹好好清洗一下,又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 陈林站在成衣店镜子前,打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样子。 依旧面黄肌瘦,头发被他扎在脑袋后面,有些散乱。 这是唯一让他欣慰的,因为年龄小,他还没有留辫子。 终究还是去洋行讨生活了,开局让他活下去的不是化学,而是看似最没用的外语。 也好,赚洋人的钱,办自己的实业,然后…… 买满清的官职,造他娘的反。 初中历史若是没记错的话,再有六七年,起义军就要打到江南了。 这场农民起义,是汉人夺回江山的最佳时机,也是提前结束百年耻辱的重要契机。 “我能抓得住吗?”陈林的双手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镜子里的陈林,眼神越加的犀利,之前的怯懦一扫而空。 被人坑骗,自杀穿越,父亲惨死,母亲被抓,遭遇强拆,弟弟失踪,流落街头,市井白眼,恃强凌弱…… 这个世界将自己的法则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了陈林的面前,充满了挑衅。斩断了他所有的幻想、怯懦与妥协。 他拥有远超常人的知识,熟悉历史的走向,理应在这个世界做一个强者,而强者则意味着更多的责任。 “呀,好漂亮的小囡。”隔壁的女子区传来轻柔婉转的女子声音。 陈林整理了一下衣襟,便走了过去。 陈苗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微黄的头发束起两个总角,淡蓝色的小裙甚为合体。 在苗苗的前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典型的江南女孩模样,身形娇小,五官精致,眉眼如画。 陈林在后世的大都市见过很多美女,但是与这个女孩相比,那些美女身上都缺少一种纯天然气质。 “多谢姑娘。”见那女子害羞地低着头,陈林拱手见礼,举止大方。 “应该的,公子付了钱的。”女孩也是盈盈一礼。 “哥哥,这衣服好漂亮。”苗苗跑过来抱住陈林的腿。 “有漂亮衣裳,还有好吃的点心,要是二哥和娘在就好了。” 苗苗非常懂事,刚刚还留了一块点心,准备带给陈根。 陈林知道陈根大概率被拐子拍了,那个抢馒头的小偷兴许就是一个诱饵。 大清朝的人口拐卖盛行,这一点也不奇怪。 要找到陈根的难度很大,他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将更容易找到的哑母给救出来。 看到陈林带着妹妹从成衣铺子里面走出来,詹姆斯的眼前一亮。 他刚才还担心带个小叫花子回去,老板会怪自己呢,现在好了。 “詹姆斯先生,麻烦您久等了,您先回洋行吧,我还有些事情处理一下,给我一天时间,后天早上,我会去洋行报到的。” “啊,你不跟我回去?”詹姆斯惊讶地看向陈林道,“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我来帮你处理。” 他现在只想早点回去交差。 “先生不用担心,我家就住在租界里面,距离洋行其实不远。” 此时的英租界占地不过830亩,南到洋泾浜北到苏州河,沿着黄浦江边南北分布。 陈林的家就在租界的南侧,只要沿着黄浦江岸边向北走,没多久就能找到洋行。 “你家在租界?陈,据说所知,租界内的清国人都搬走了。”詹姆斯好奇地问道。 “我家被特许留下来了。”陈林从怀中掏出那个简易的十字架道,“我是教民。” “哦,上帝啊,还真是的,怪不得你的英语那么流利。” 陈林现在兜里有钱了,他需要一点时间去做些自己的事情。所以他现在还不能去洋行。 詹姆斯似乎还有一些不放心,但是见到陈林坚持,便同意他后天到洋行报到。 詹姆斯离开之后,陈林并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先前的包子铺前。 刚才在当铺装清高,这会儿,他的肚子还空空如也呢。 “南翔小笼,皮薄、馅多、汤水足……” 包子铺老板正吆喝着,突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咦?是你们?”老板的话语明显亲和了一些。 陈林和苗苗都换上了一身新衣裳,头发也梳整齐了,除了瘦一些,看起来跟富户人家的孩子差不多。 “老板,来六笼包子,再给我冲碗蛋花汤,多放葱花、胡椒粉。”陈林径直带着妹妹坐到了摊子边的小桌旁。 见到老板还呆愣当场,他当即拿出一枚西班牙本洋拍在桌上,然后笑道:“规矩我懂,先付钱。” 这才多久?不到半天时间,这孩子怎么从一个小叫花子变成地主下的少爷? 摊主着实想不明白。 不过银元他认识,这可是好东西,洋泾镇这里早就有洋人落脚。 “嘿嘿,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之前怠慢了小少爷。小的该死,小的欠揍。”摊主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抽自己的嘴巴子。 陈林也不见怪,市井小民大部分都是这样,也许这就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摊主收了银元,端上小笼包,刚准备找钱,却被陈林打住了。 “不用找了。”陈林放了一笼包子到苗苗的跟前,对摊主道。 摊主当即一愣,这孩子要干嘛。他甚至有些紧张,难道对方要报复自己? “剩下的钱留给你,你天天在这里摆摊,帮忙打听一件事情。” “小少爷您请吩咐。”摊主躬身快步走到陈林的身侧。 “今天跟我一起的还有个男孩,名字叫陈根,被拍花子拐了,你帮我打听这事儿。有消息到租界的颠地洋行找我。我叫陈林。” 陈林郑重交代道,“若是消息有用,到时候,我自然会厚谢。” “好好好,陈少爷请放心。”摊主满口答应。 这种事情没一点成本和风险,摊主自然愿意去做。 陈林一口气吃了四笼包子,其实他的肚子依然没饱,只不过饿了太久,担心撑坏了味,他稍微控制了量。 苗苗吃了两笼,还没饱,陈林也没有让她继续吃。 一碗漂着油花的蛋花汤下肚,两人额头上都沁出汗水,肚子也得到真正满足。 时间已经有些晚,但是陈林还不能休息。他只有一天时间,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 苗苗已经累了,于是他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 客栈的门楣不大,挂着一盏灯笼算是招牌。 开门的却是一个熟人。 第7章 夜宿逢故,筹备报复 “咦,怎么是你?” “是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开门的是一个女孩,面容娇俏,正是白天在成衣铺子遇到的那个小家碧玉。 “苗苗,你好呀!”女孩低头跟苗苗打了一个招呼,她的声音很轻,但是非常清晰。 接着跟陈林解释道:“我家就我和兄长两人,房子空出来几间,这几年洋泾镇的客商多起来,于是开了个小客栈。” 这女孩还是个生意高手,白天成衣店打工,晚上开客栈。 女孩笑了笑,看向陈林问道:“公子,您是要长租还是短住,我们这里条件一般,但是房间很干净。” 说完,热情地将兄妹俩引入小院子。 这是栋一进的小院,正房三间,两边个有三间厢房,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只有一株不大的白玉兰树,亭亭玉立,冰清玉洁。 陈林扫视了一圈院子道:“我们兄妹在镇上还有些事情,就在这里借宿一晚。” “若是一晚,那就住这间吧,我白天晒过被褥了。”女孩推开一间紧挨着正房的厢房。 陈林伸头看了一眼房间,摆设简单,但是非常整洁,接着看似随意地问道:“咦,你兄长呢?” 这家里还有男人在,他自然要警惕一下。 “我兄长晚上出去扛活,白天在家,不过边上的邻居都是我哥的朋友,公子是有什么需要吗?” 姑娘非常聪明,故意暴露周围的邻居都是熟人,也是在警告陈林。 “我着急采购一些东西,因为比较着急,所以准备找个人帮忙。” “哦,那您进屋安顿一下,稍等一会儿,我让人去喊我阿哥。他能帮到你。” 这姑娘还真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什么事情都能安排。 “嗯,姑娘也不是沪上人吧,听你的口音似乎是客家人。”陈林点头道。 “公子真是好耳力,不过我兄妹早已经定居这里,我兄长叫刘丽川,我叫刘丽华,您不用担心。” 姑娘似乎也听出陈林的戒备,于是自报家门。 “丽华?娶妻当娶阴丽华那个丽华?”陈林轻声问道,似乎又觉得这么问不妥,问到后面声音越加的轻。 女孩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的耳根微红,有些羞怯地道:“看不出,公子还读过书哩。” 一个扛活的客家男人,带着十几岁的妹妹,在繁华的洋泾镇上能够拥有这么精致的小院,本身就有一些奇怪。 不过陈林没有继续纠结,至少可以确定对方开的不是黑店。 黑店的女老板,白天可不会到成衣铺子去兼职。 “哥哥,那个姐姐好漂亮哦。”等到刘丽华走出去,苗苗扑闪着大眼睛道。 “呵呵,苗苗,等下大哥要出去,你自己留在这里好不好,不要乱跑。哥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嗯。”苗苗点了点头,“有大姐姐在,苗苗不害怕。哥哥你一定要回来哦。” 苗苗白天与那个叫刘丽华的女孩接触过,已经对她产生了信任,所以并不排斥。 没多久,一个二十出头,中等身材,国字脸,皮肤黝黑的男子被刘丽华带到了房间的外面。 他们没有进来,而是在外面喊陈林。 “兄台好。”陈林跟对方见礼。 “你要采购东西,多吗?要不要弄辆推车。”男人问道。 “要是有的话,自然更好。”陈林摸着兜里剩下的三十三块银元,盘算着该怎么花掉。 他之前在包子铺和成衣店各用掉了一块银元。 前世的他负责过实验室的运营,对于采购这一块也非常在行。但是在这里,他两眼一抹黑,根本无从下手。 不过陈林知道,自己搞不定的事情,用钱一定能搞定。 他今天需要购买的东西却比较多,比较杂。因为他要做出来的东西,都是这个时代不常见的。 租界区,工人们还在连夜修缮临江的道路,他们将从远处运来的粉化石敲碎,用石碾子压平。 江边临时的领事官邸内,巴富尔与合信共进晚餐之后,坐在领事官邸的露台上吹着江风。 这天出来吹风确实有些冷,但是老外都喜欢这种调调。 “此时如果给我一块画板,我可以画出宽阔的沿江马路,路边是明亮的煤油路灯,江边的浮动码头连成一串,停泊的船只上,风灯摇曳,照亮整个江面。”巴福尔摇晃着手中的葡萄酒杯道。 合信因为白天的事情对他态度好多了,附和道:“那你一定是位理想主义画家。” “不,我走的是现实主义路线。”巴福尔摇了摇头,“虽然我不是很喜欢这些清国人,但是他们创造财富的能力值得敬佩。” “马可波罗游记中说东方遍地黄金,其实并没有说错。这里有一群会创造黄金的人。” “哦,是吗?这评价还真高啊。” “不高,一点都不高,如果征服清国,我们将得到十个印度殖民地。” 合信没有接这个话茬。他是一个传教士,传递上帝的福音,说什么征服,太过赤裸。 他转移话题,问出了白天就产生的疑惑:“巴福尔先生,你白天为何会答应那孩子留下。你就不担心那孩子说的是假话?” 他知道,巴福尔这样的政客是不可能如同他一般感情用事的。 “清国人有一句话叫千金买马骨,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好好研究一下。我刚才说了,这里的人会创造黄金,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给大英帝国寻找财富,自然要与这里的人合作。” “是合作,而不是做敌人。” 合信看向巴福尔,手中的酒杯与对方的碰了一下。 “希望他们甘愿做主的仆从!” 两人相视一笑。 不远处的颠地洋行,詹姆斯也回来了。 不过他一回来又挨了顿臭骂。 “什么?你没把人带回来?蠢货,明天说不定人就被仁记或者怡和抢走了。”颠地先生跟手下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用军官的口吻。 也许这跟他的军旅生涯有关。 詹姆斯早已经习惯了,当然了,如果有一个温和的老板,他会更加高兴。 “老板,您放心,我找到了那孩子的家,就在南边,他应该没有说谎,我们总要给人家一点时间收拾一下。” 一旁的珍妮也劝道:“是啊,父亲,您有些着急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怎么敢欺骗詹姆斯叔叔呢?” 珍妮看向詹姆斯那如同铁塔一般的身躯笑道。 “嗯,詹姆斯,要是那小子敢不来上班,你就去将他的房子给拆了。” “嘻嘻…”一旁的珍妮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般的人听到颠地洋行给的待遇,必然第一时间过来报道,这男孩却忍住了,而且对方还没有父母。真的有些奇怪。 这样的反常,让珍妮对这个小通译产生了些许好奇心。 “珍妮,明天换上一身漂亮的裙子,随我一起去见领事大人,我们颠地洋行必须要拿下南边那块最大的地。” 租界的范围刚刚确定,几家主要的洋行已经开启了抢地大战。 洋泾镇上的陈林那边,此时已经买到了不少东西。 刘丽川这个人办事能力很强,而且对方似乎到处都是朋友。 每次陈林问他在哪里能买到什么东西时,他总能说出他的某个朋友是什么店里的伙计。 真的是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下层人的生存智慧,也高深莫测。 而刘丽川却在心里好奇,这个男孩子买这么多奇怪的东西干什么? 陶罐、瓷瓶、铜管、竹罐、石炭、烧酒、白醋、辣椒、绿矾、硫磺、石灰,他甚至还买了金银店中用来熔金的坩埚。 这些东西每一样都不奇怪,但是这个男孩要将这些东西收集齐,却显得有些奇怪了。 不过人家给足了银元,还给了自己整整一块银元的辛苦费。 如果不是看着对方年纪小,他都觉得这男孩是不是想以此为借口,接近自家妹子。 第8章 深谋远算,背水一战 在购买物资之前,陈林先买了些纸笔。 他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写写画画。 苗苗就像是个跟屁虫一般,粘着陈林,这会儿趴在桌边好奇地问道:“哥,以前咋没见过你写字?” “那是因为咱们家没有纸笔啊。”陈林给了一个在苗苗看来非常合理的回答。 “那你啥时候读的书?” “在你小的时候,你不记得啦,咱家里住进了一个洋鬼子。” 陈林必须给自己编一个谎言,他不仅仅要骗别人,甚至要骗自己的妹妹。 他在这纸上写的东西,估计在这个时代都没人能够看懂。 明天他要去办件大事,在此之前,他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看了一眼自己略显消瘦的胳膊,陈林叹了一口气,要是自己再强壮一些,就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若是在后世,他随便在某宝上就能买齐东西。但是现在,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寻找替代品。 烧杯没有,只能用瓷瓶,还得挑选带惰性釉面的那种,陶罐需要耐高温的,有裂纹的不行。 实验护具…算了,自己小心一些,保持通风也勉强可以。 他一开始还带着清单与刘丽川一同出去采办,后来则完全交给刘丽川。 因为天黑,一些店铺关门,但是刘丽川总能找到人帮忙开门。 这个汉子越发的让人捉摸不透。 而且陈林还能从刘丽川身上感到一种值得信赖的气质。当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会非常舒服。 这种人往往很容易成为某个群体的核心。 而他只是一个跑腿的,这就有些奇怪了。就像是你在路边见到的那种不务正业的卖煎饼大叔一般。 他的妹妹刘丽华同样如此,小姑娘与自己一般大,但是看起来非常成熟。 要知道,陈林的成熟,那是因为前世的三十多年经历。那么这个女孩的成熟来自哪里呢? 事情交给刘丽川之后,陈林将趴在桌边睡着的妹妹抱到床上。 自己则在一本空白的小册子上写写画画。 这些由数字和英文字母组成的方程式,只有他能看懂。 他将这些东西写在本子上,是因为担心以后自己会忘记。 似乎有人说过,人穿越之后,会逐渐忘记前世的记忆,从一开始的清晰恍如昨日,到觉得那不过是一场梦,然后逐渐淡忘,彻底融入现世的人生。 就像是喝了一碗药效比较慢的孟婆汤。 所以他准备将自己脑子里的东西都记下来,不断地完善。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轻咳。 陈林起身开门,只见刘丽华换了一身白色长裙,端着托盘,站在门口。 “见你没关灯,给你送点茶水。”刘丽华低声说道,同时闪身从陈林身侧走进了房间。 这样的行为略显唐突,不过陈林并没有点破。 她的目光顿时就被桌子上的小册子吸引住了。 上面全都是一些鬼画符,刘丽华一个也没看懂。 她本就是故意过来,想看看陈林搞什么鬼。 这个大男孩白天穿着一身破烂衣服,到成衣店又是洗漱又是买衣服,摇身一变成了富家少爷。 接着又借宿在他们家,其中有太多蹊跷。 有人觉得巧合就是缘分,有人则认为其为猫腻。 陈林走过来顺手就将小册子合上,并没有紧张。他知道刘丽华看不懂。 “这上面写的啥,看起来真奇怪。”刘丽华一脸好奇地小声问道。 “啊,没啥,就是一些笔记。”陈林将小册子收到一边,让刘丽华将托盘放下。 “茶水点心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钱,这是免费提供给你的。”刘丽华摆了摆手道,“听阿哥说你给了不少跑腿费,谢谢你啊。” “不客气,你阿哥办事能力很强,认识很多人,都是他应得的。对了你们来沪上几年了?”陈林旁敲侧击地打听道。 “三四年了吧,从刚开阜那会儿,阿哥说以后这里好讨生活。” “哦,那你爹娘呢?”陈林接着问道。 “都死了。”刘丽华低下头,眼角多了几分伤感。 陈林苦笑着安慰道:“咱们也还真有缘分,你们家剩下兄妹俩,我家也是。你别伤心,这不是咱们的错,而是这个世道的错。” 不知为何,心里特别想要安慰这个姑娘。他似乎从刘丽华身上看到了几年后的陈苗。 “嗯哼…”外面再次传来咳嗽声,这次比较粗重。 原来是刘丽川回来了。 “小公子,东西都买齐了,煤炭的话,店里的人明天直接从您家里。车上的东西,我明早与运煤船一起送过去。” “有劳了。”陈林拱手道。 刘丽川的出现,让两个人都有些慌张,像是偷偷约会的少男少女。 陈林与刘丽华都是十三四岁,同处一室,虽然边上还有一个睡觉的苗苗,终究有些暧昧。 “丽华,回屋去睡觉吧。陈公子你也早点休息。”刘丽川看了二人一眼,不容置喙地吩咐道。 陈林一眼就从对方身上看出大哥的气质。不过他并没有休息。而是先是跟刘丽川一起检查了采购的物资,接下来才躺到苗苗边上。 也许是太累了,他几乎是秒睡,一夜无梦。 直到大清早听到院子里传来练功的声音。 苗苗还在睡,陈林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 只见刘家兄妹俩都穿着短装正在对着一个木桩子拍打。 “这是你们客家拳法吗?” “算不上拳法,只是强身健体罢了。”刘丽川倒是非常谦虚,他看向陈林问道,“小陈公子,起这么早,是要准备回去吗?” “嗯。等下小妹醒来,我们就退房回去。” “那不知道公子如何回去,要不嫌弃的话,跟送货的船一起回吧。“ “也好,那就有劳了。” “陈公子一起吃早饭吧,我早上煮了粥。”刘丽华也停下来,客气地招呼道。 刘家兄妹虽然有些神秘,待人倒是诚恳直率。 早饭很简单,只有菜粥和咸萝卜干,但是口感很好。 吃饱喝足,陈林带着妹妹与刘丽川一同出发。 苗苗坐在刘丽川的推车上,这个汉子的肱二头肌饱满,推着一大车东西,也如同闲庭信步一般。 刘丽川原本以为陈林家会是什么大宅院。没想到只有临河的三角茅草屋。 怎么看都跟这孩子现在的气质不符。 东西卸完,陈林客气地与刘丽川道别:“刘兄,实不相瞒,我在洋人那里找到了工作,你跟丽华都是可以信赖的朋友,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可以来洋行找我。我后面可能也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 除了奇怪之外,刘丽川对陈林也没啥不好的观感。 虽然是个半大孩子,但是陈林的气质像极那种中年读书人,有沉淀,有气质。 “陈老弟要是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刘某最喜欢交朋友,只不过陈某除了力气,没啥长处。” 两人相约以后多联系,陈林还拜托刘丽川抽空找工人来帮陈家把房子重修一下。 他手中现在有租界给的地契,这处宅基地暂时是安全的。 洋人虽然可恶,但是比起满清的衙门还算有理可循。 接下来整个上午,陈林都将自己关在房间,苗苗被他放在另外一个房间,他还严肃地告诉苗苗不准靠近自己的房间。 苗苗只听到哥哥房中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还有难闻的味道飘出来。 但是哥哥给她留了吃的。只要能填饱肚子,苗苗就很满足。 陈林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申时。 他的手中多了一个竹篮,竹篮中摆放着几个塞得严严实实的小瓷瓶。 “苗苗,哥要出去一趟,你现在听好了,一个字也不能落下。” 陈林拉过苗苗,郑重地交代道。 苗苗淡淡的眉毛轻皱着,重重地点头。 “嗯,哥,你说,苗苗一定听话。” “这些钱给你。”陈林将剩下的几个银元交给苗苗,“若是哥哥到明早还没回来,你就拿着这些钱到河边坐船去找丽华姐姐。” 苗苗的眼圈顿时红润起来:“哥,你不会也不要苗苗了吧?” 陈林抚摸着苗苗的小黄毛微笑道:“怎么会呢?哥要去找母亲回来,不能带苗苗一起。” 听到哥哥要去找母亲,苗苗非常乖巧地点头,还让哥哥放心,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交代完,他准备好的东西用布条缠在腰间,用衣服遮住,然后带上一顶父亲留下的渔夫草帽离开家,向西边的县城赶去。 他知道自己这么粗糙的安排,并不能保证苗苗的安全。 但是他已经没有更多的办法,这次他将自己压箱底的化学知识都拿出来了。可谓是背水一战。 第9章 绝命毒宗,县城惩凶 上海县城的城墙爬满青苔,始建于明嘉靖年间的砖石被雨水泡得发乌,近乎圆形的轮廓在陈林的视野中里若隐若现。 肇嘉浜穿城而过,木桨划水的吱呀声混着岸边叫卖,是江南城池独有的水陆喧嚣。 城北的障川门离陈林家最近,老百姓都叫它新北门。 陈林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外面罩着打了补丁的蓝色小夹袄,两手空甩着往前走。 看守城门的衙役眼皮都没抬,这种半大孩子多半是进城跑腿的。 他啐了口唾沫在地上,陈林已经低着头溜进了城。 肇嘉浜把县城劈成南北两半,县衙就在北侧正中间,黑漆大门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他在路边买了块崇明大糕,糯米香混着桂花甜。 品尝着这熟悉的味道,他脚步没停,很快就站在了县衙外。 他可不是来鸣冤的。 满清的衙门?他从不敢高估。 找他们做主,无异于自投罗网。 县衙内堂,快手班头刘威腰弯得像虾米,鼻尖沁着冷汗,宿醉的潮红糊在脸上,僵在县令吴云跟前。 吴云是浙江人,三十出头,刚中进士没几年,眼里还燃着血气方刚的火。 他有洁癖,鼻尖一耸就闻到了刘威身上的酒气,眉头拧成疙瘩,嫌恶地别过脸,鼻尖几乎要翘到天上:“洋人的差使都办完了?” 刘威赶紧拱手,胳膊肘还在发飘:“回大人的话,都弄好了,洋大人十分满意。” “什么洋大人?一群英夷而已!”吴云手指在案几上敲得邦邦响,呵斥声劈面砸过来,“以后说话注意分寸!” “是是是,卑职错了!”刘威膝盖“咚”地砸在青砖上,身子抖得像筛糠,眼里却没半分惧意,“英夷最近乖得很,很少到租界外面晃悠。” “嗯。”吴云端起茶杯抿了口,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别留首尾。那个渔夫呢?前些天不是还来喊冤?” “放心吧县尊,都打点妥了。”刘威笑得一脸谄媚,声音压得低低的,“那人就是个外来黑户,掀不起浪。” “嗯。下去吧。”吴云挥挥手,懒得细问。 大清官员都这样,抓大局,甩细节,才能护好自己的羽毛。 要想胥吏卖命干活,就要给他们权力。 后世有一种说法,汉亡于世家,唐亡于军头,明亡于士大夫,清亡于胥吏。满清一朝的胥吏已经成为控制这个国家的夜天子。 一想到羽毛,吴云就一肚子火——怎么偏偏等自己上任才划租界? 这事儿写进史书,少不了要带上他的名字。后人会怎么骂? 刘威刚挪到门后,吴云又把他喊住,语气沉了沉:“盯紧新来的粤佬,别主动找茬。” 开埠后,沪上涌来不少闽人粤人。 这些人带活了生意,也带来了麻烦,最爱拉帮结派。 可松江知府练廷璜是粤人,他得给面子。 这些粤佬来沪,肯定要去练廷璜那里投献。 如今的沪上,闽人、粤人、洋人,还有江北盐区逃来的流民,搅成一锅浑水。 吴云觉得自己就像是坐在火药桶上,整日坐立不安。 他只想安稳做完这届县令,赶紧挪地方。 晚上还要去豫园赴宴,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刘威赶紧滚。 沪上浙商同样不少,为首的顾福昌前年就在城北开了丰盛丝栈,生意火得很。 吴云要往上爬,得靠银子铺路,这个姓顾的老乡就是他的大金主。 顾福昌的晚宴,他必须去捧场。 刘威晃出县衙,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三个小崽子没捞到手,不然又能多喝一个月的酒。 昨天喝得太猛,现在脑子昏沉沉的,像塞了团棉花。 按他的经验,得再喝顿回魂酒才行。 路上的小商贩见了他,都缩着脖子打招呼,眼神里藏着怯意。 在这县城里,他是妥妥的地头蛇,随便动个小手脚,就能让一家小商贩家破人亡。 满清以异族统治华夏,最狠的手段就是把百姓逼在崩溃边缘。 这样他们就只能埋头苦干,带着危机感活命,没精力琢磨造反。 时间久了,这种压迫让普通人越来越麻木。 面对强权,他们只会讨好、逃避,祈祷倒霉的不是自己。 陈林悄没声地跟在刘威身后。 或许是刘威太自信,或许是街上太吵,他压根没注意到身后的尾巴。 一直沿着肇嘉浜往东走,到了朝宗门外。 城外有个市场,人称东市。东市酒肆不少,更出名的是沪上最大的半掩门聚集地。 刘威今天没约到朋友,就在路边顺手拿了些酒肉,径直去找相好。 那女人是个半老徐娘,眼角的细纹堆着笑,挽着鬓角迎了出来。 陈林在远处看得清楚,刘威走进了小院。 他也跟了过去,手心沁出冷汗,指甲掐进掌心。 想到惨死的父亲、被抓的母亲,他才稳住心神。 刘威刚进院子,就听到门口有人喊他。 那声音有点耳熟,半大小子的公鸭嗓子格外明显。 他把东西塞给相好,没多想,转身去开门。 门刚开一条缝,一条毛巾猛地捂上来,盖住他的口鼻。 刘威一激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股甜腻腻的气味钻进肺里。 毛巾上乙醚的浓度太高了,他的神经系统瞬间失灵,最后只看到一张瘦削的脸颊。 陈林死死稳住刘威的身子,用脚勾上门。 这种半掩门子,通常只有一个女人。 他把刘威撂在地上,走向堂屋。 那女人正低头在桌上摆酒肉,压根没察觉到危险靠近。 刘威再次醒来时,头晕得像要炸开,脑子懵懵懂懂的。 一个少年坐在桌边,正对付半张卤猪脸,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滴。 终日打雁,没想到今天被雁啄了眼。 刘威使劲眨眨眼,努力让自己镇定。 “小……小兄弟,有话好好说。”他声音发颤,“你是要财还是……”话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咽了回去。 陈林放下手里的猪脸,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油脂,眼神冷得像冰:“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问,小兄弟你尽管问!”刘威赶紧接话,腰下意识地想弯,却发现手脚都被捆着。 “前几天,你抓了个哑巴女人。她现在在哪?”陈林的声音没起伏。 他已经在街上打听清楚,这几天根本没有女人被关进县衙。 事出蹊跷,他只能用这种极端办法找到结果。 “你是……你是那小子!”刘威这才看清眼前的大男孩,是那个渔夫的儿子。 这男孩穿着崭新的小夹袄,头上戴了草帽,跟之前那个衣衫褴褛的模样大不一样,不细看还真认不出来。 “认出来了?”陈林嘴角抿成直线,眼神里没一点温度。 刘威反倒松了口气,脸色一下子变得狠厉:“臭小子,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绑架官差,这是死罪!” “当然知道。”陈林冷笑一声,“这年头,官差要百姓死,还需要罪名吗?我爹不过想要个说法,不也被你们打死了?” “哈哈哈!不知好歹的屁民!”刘威大笑起来,想吓住眼前的半大孩子,“老子弄死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 在他看来,一个半大小子,意志力能有多坚定? “现在放了老子,老子就当没这回事。”刘威的声音恶狠狠的,“不然你和你弟弟妹妹,一个都活不成!” 陈林也跟着笑起来,笑声里没半分怯意。 他走上前,拿起块破布,一把塞进刘威嘴里。 接着从腰间摸出个小瓷瓶,拔开瓶塞,一股刺鼻的气味飘出来。 这是他上午弄出来的硫酸,为了做乙醚弄出的副产品。 因为工具不行,浓度差了点,但对付人足够了。 他捏着瓷瓶,将浓硫酸滴在刘威的手背上。 刘威猛地挣扎,手脚在麻绳里挣得咯咯响,想要喊叫,但是嘴巴被塞住,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钻心的疼痛顺着手臂往上窜,更恐怖的是,手背上的皮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消失。 其实陈林只滴了两滴,腐蚀的面积很小。 “这东西叫浓硫酸,你也可以叫它化骨水。想不想变成一滩臭水。放心,你一时死不了,我会先化掉你的四肢,再是你的那东西。”陈林指着刘威的胯下,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不想废话,告诉我人在哪。十八层地狱的手段,老子都会,弄死你这种作恶多端的人,老子一点压力都没有。” “呜呜呜……”刘威拼命点头,眼里满是恐惧。 杀人如麻的人,反倒更怕死亡。 第10章 投身洋行,原为图强 嘴里的破布被扯掉时,刘威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眼前的陈林哪还是半大孩子,分明是索命的厉鬼——那双眼睛冷得能冻裂骨头,他连对视都不敢,脖子缩得像只受惊的鹌鹑。 “我…我说…”他声音抖得不成调,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混着粗气。 “我的耐心没多少了。”陈林的声音像淬了冰,砸在刘威耳边。 “是是是!你娘被一个镇海佬买走了!”刘威急得脸都涨紫了,话像倒豆子般蹦出来。 “哪个镇海佬?名字?”陈林往前凑了半步,阴影压得刘威脖子更矮。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啊!”刘威头摇得像拨浪鼓,双手在绳结里挣得发白,“我们从不管买主姓名的,只要银子到手…” “我都说了!放了我吧!”他突然拔高声音,眼里闪着最后的挣扎,“我给你钱!一百两!够你们花几年!花完了我再给!” 陈林没应声,伸手又把破布塞进他嘴里。 “这么说,你一点作用都没有喽。老子以后最不缺的就是钱。我答应不把你化成水,可没说饶你性命。”他声音平静得像死水,“我爹在地下,也不会答应。” 腰间的匕首抽出来时,带起一阵凉风。 前端磨得发亮,倒刺在月光下闪着寒芒——这是从父亲遗留的鱼叉上锯下来的,装了木柄,沉甸甸的压手。 陈林握着匕首在刘威胸前比画,指尖悬在膻中穴的位置,像是在丈量什么。 刘威身子动不了,头却疯狂摇摆,裤裆湿了一片,腥臊味混着酒气飘散开。 “哦,差点忘了。”陈林忽然停手,“给你减点痛苦。” 他摸出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在刘威鼻子前晃了晃。 乙醚的甜腻味再次钻进去,刘威顿时浑身发麻,四肢软得像棉花,意识却清明得可怕——陈林在控制剂量,他要让刘威眼睁睁看着他自己被杀死的过程。 这种渣子,不能便宜了他。 得让他带着恐惧下地狱。 陈林抬手,匕首缓缓戳进刘威的心脏。 刘威眼睁睁看着铁锥似的刀尖钻进肉里,没觉得疼。 直到带倒刺的尖端从心脏抽出来,他才像被抽走骨头,脑袋一歪没了声息。 陈林用刘威的衣服按住伤口,费了劲才拔出匕首,倒刺上挂着块模糊的血肉。 初次杀人,他没吐,也没大仇得报的畅快,心里像压着块湿木头,沉得发闷。 收拾现场时,他摸出刘威怀里的碎银子,沉甸甸的冰凉硌着手心。 探头看里屋,那个半掩门女人还昏着。 他顺手把桌上没吃完的猪头包起来,踮脚溜出小院。 不出意外,明早女人醒来会发现尸体。 但没人会想到他——那时候,他该在租界上班了。 院外小巷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墙根枯草的沙沙声。 城门早关了,他在东城外,沿着南北走向的街道往北走。 今日帮父亲报了仇,还确认母亲没死。 知道她被卖给了镇海商人,循着这条线,总能找到。 忽然,前方传来打斗声。 陈林猫腰躲在树后,理性叫他绕路,脚却像被钉住——少年的好奇心压不住。 三个短装男人正围打一个女人。 那女人身形娇小,却滑得像泥鳅,在拳脚间腾挪。 黑色紧身夜行衣裹着身子,脸上蒙着黑巾,黑暗里只剩个灵活的黑影。 “小娘们儿,等你半天了!”一个疤脸男人狞笑道,“跟爷回去,保你舒服!” “人渣!贩卖大烟,毒害同胞,不得好死!”女人的声音像淬了冰,脆生生砸过来。 陈林眉头猛地一跳——这声音怎么这么熟? “咱们不卖,有的是人卖!”疤脸啐了口,“朝廷都不管,轮得到你们多管闲事?” 三人再次围上去,女人边战边退,不知不觉往陈林这边靠。 陈林心里挣扎,最终咬了咬牙——感性终究战胜了理性。 他摸出腰间三寸长的竹筒,今晚没派上用场的家伙,这下正好。 躲在暗处瞅准空档,趁女人与几个男人拉开距离的瞬间,他从黑影里闪出来,自制的辣椒水混着焦油味喷出去,正好罩住三个男人。 “哎呦!操!” “来阴的!” “咳咳咳…我的眼睛!” 三人捂着眼睛蹲下去,咳嗽不止。 女人也被这变故惊得愣在原地。陈林没等她反应过来,拽起她的手就往北跑,风灌进耳朵,只听见两人的喘气声。 跑了不知多久,直到腿肚子发颤,陈林才拉着她钻进路边小树林。 “你…你怎么会在那儿?”女孩扯下蒙住脸的黑布,她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像星星,透着惊讶。 “问就是路过。”陈林摆手,胸口还在起伏,“你也别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他不想沾别人因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救她不过一时冲动。 前世的他就是太善良,才被人耍得团团转。 “哼…谁要跟你说。”女孩的语气带着少女的骄气,“今天算我欠你人情。” 转身要走,没几步又回头,声音软了些:“这么晚了,你真让我一个姑娘家自己走?” 陈林摇头,起身往树林外走。 女孩赶紧跟上,脚步声在身后哒哒响。 “太晚了,送不了你回洋泾镇。”陈林头也不回,“去我家住,或者从那儿自己回。” “我去看苗苗。”刘丽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嘀咕——这人真怪,冷冰冰的,做事却有礼数,做好事还不愿让人谢。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像对偷偷跑出来的小情侣。 刘丽华脸颊发烫,主动搭话:“听说你要去洋行做事了?” “嗯。” “那你知道洋行偷卖鸦片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帮他们做事,不是助纣为虐?” “知道。” “知道还去?” “因为要吃饭。” 陈林的回答短得像被刀子剁碎,每个字都硬邦邦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刘丽华急了,“昨天看你还挺有礼貌的!” 陈林停下脚步,或许是刚杀了人,语气冷得像冰:“跟你说不清。多说无益。” 没想到这姑娘像吃了枪药,非要争个明白:“事情总要有人做!我今天差点就烧了他们的鸦片!” “烧了又怎样?”陈林冷笑,嘴角撇出一丝冷硬的弧度,“英吉利人在印度种植了大量罂粟,随时能再运来。要杜绝鸦片,只有一个办法。” 刘丽华眼睛瞬间亮了:“快说!什么办法?” “把他们打趴下。”陈林的声音陡然沉下来,“让他们知道,我们能平等坐在桌子上与他们对话,而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洋人的船坚炮利,朝廷都打不过,我们怎么可能…”刘丽华的声音低了下去。 “朝廷打不过,因为那是满清权贵的朝廷,不是百姓的。”陈林转身,月光照亮他眼里的火苗,“我们有四万万人,英吉利才几千万,连我们十分之一都不到。真打起来,哪怕赤手空拳也能赢。可朝廷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场景。” “为什么?朝廷不想赢吗?”刘丽华追问,眼睛瞪得圆圆的。 “因为那样的力量,同样会推翻朝廷。”陈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洋人用鸦片掠夺,满清朝廷靠着那些官员,做的难道不是强盗勾当?”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被这话钉在原地,眼睛眨都不眨。 这时候的陈林,像个讲书先生,浑身都透着不一样的光。 “陈公子,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她忽然信赖地开口,声音软软的。 “我们要变强。”陈林抬头望向北边,那里有租界的方向,“要有钱,有自己的工业。能造军舰,能造枪炮,能武装士兵。到时候,不管是朝廷还是洋人,都得被推倒。” 他回头看向刘丽华,眼里闪着亮:“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帮洋人做事了吧?” 第11章 人小志坚,步入外滩 两人边走边说。 陈林发现这个刘丽华非常善谈,落落大发,有点江湖女子的风采。 与他之前见到那个如同小家碧玉一般的刘丽华完全不同。 也许是秘密暴露在陈林的面前,刘丽华彻底展现出了自己的真性情。 “陈公子,你一定跟过名师吧,我看你看问题非常通透。我们会中也有不少知识渊博的前辈,感觉他们也没你看得清楚。而且,你怎么对洋人那么了解?”刘丽华追着陈林问东问西。 陈林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都说了,不要问我的事情。我也不问你的事情。” “为什么啊?”刘丽华也不生气,而是继续说道,“我们本就是同道中人,大家不是应该坦诚相待吗?要不,我们合作怎么样?” “合作?” 陈林可不想找一群猪队友。 不过这话,他不可能说出来。 “我现在不过是个小小的洋行通译,可没有跟你们合作的资本。” 陈林说得非常委婉:“等以后我有实力了再说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陈林的茅草屋前。 天黑了,苗苗一个人守在家中,心里害怕极了。 她找不到火折子,点不了灯,就将自己裹在被子里。 当她听到外面的动静时,她吓得躲进了床底下。 陈林还以为妹妹不见了,赶紧点亮油灯,在屋内寻找起来。 最后在床底下找到了苗苗。 “呜呜呜…哥哥,苗苗害怕。” 苗苗一头扑到陈林的怀中,伤心地哭了起来。 跟在陈林身后的刘丽华心中也泛起一阵伤感。 她很小的时候就与兄长相依为命,那时候的她就跟苗苗一般,经常一个人待在家里。 兄长带着他走南闯北,遇到很多危险。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能够长大是受到了上天的眷顾。 “你家里没别的人了吗?”刘丽华关心地问道。 陈林摇了摇头。 “你的父母呢?” 似乎是感受到刘丽华的善意,陈林只好简单地说了一下家里的变故。 “该死的朝廷走狗。”刘丽华心中义愤填膺,转头又一脸关切地问道,“那你去洋行上班,苗苗怎么办?你总不能带着她去洋行吧。” “还能怎么办,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陈林摇了摇头,他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是他可以保证这时间不会很长,因为他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自己要在一年之内成为威震外滩的富商。 “要不,让苗苗跟着我吧,我白天的时候在成衣店做衣服,可以带着苗苗,就当是我的小学徒。晚上她可以住在我家,你知道我家房子多。” 看到了苗苗,刘丽华就想到自己,她不想这个小女孩受跟自己一样的苦。 “对了,你弟弟的事情,我会让帮会的人关注一下,洋泾镇那边的人员复杂,各地的势力纠缠,拍花子的团伙至少有十几个。” “我知道,多谢了。苗苗住在你那,我每个月算钱给你吧,就当是住店。” 陈林又变得礼貌客气起来,反倒是让刘丽华不适。 她更喜欢刚才那个与自己说话不耐烦的陈林。 刘丽华上前将苗苗抱在怀里道:“今天要不是你,我说不定就被那帮恶棍抓走了。我欠你一条命,这点事情算啥?” “苗苗,以后跟着姐姐好不好?”刘丽华贴在苗苗的耳边轻声道。 苗苗点了点头:“我喜欢跟姐姐在一起。” 不过她接着又道:“姐姐能不能带上我哥哥一起,我不想哥哥一个人。” 苗苗童言无忌,但是这个时代的女孩都早熟,刘丽华听了之后耳根子都红了。 陈林连忙跟苗苗道:“苗苗,你跟着姐姐,哥明天就要去工作了,等哥下了工就去找你,好不好。” 这一夜,刘丽华就搂着苗苗睡在了陈家。 陈林则跑到隔壁的“实验室”,陪着那一对瓶瓶罐罐,闻着化学药剂的味道睡了一夜。 他以前就经常住在实验室,闻着这些奇怪的味道,反倒是睡得更香。 第二天一早,他起来的时候,刘丽华已经帮他们煮好了早饭。 她从门口当做厨房的小茅草屋中钻出来,脸上还抹了一点灰:“帮你们煮了点粥,热了几个包子,快吃吧,你不是说今天要到洋行报道吗?” 看着刘丽华这样,陈林心中泛起了一丝涟漪。 前世的他对女朋友那么好,那个女人似乎都从未帮自己煮过一顿饭。 眼前这个女孩子,虽然相比于他的心理年龄要小很多,但是看起来比后世的很多大龄剩女还要成熟。 “嗯,谢谢你。” “都说了,让你不要客气。我去帮苗苗扎头发,你看一下苗苗有什么东西,帮她收拾一下,我吃好就带她回去。 “一晚上没回去,我哥估计要急死了。” 三个人吃好饭,陈林将刘丽华和苗苗送到河边,临别时,陈林送上两个竹筒。 “这就是我昨晚用的东西,遇到危险时对着敌人按动后面的木杆。” “昨天我也闻到了一点,似乎有些辣味。”刘丽华高兴地接了过去。 “确实用到了辣椒。我叫它辣椒水,不过这东西没有什么杀伤力,只能让对手短时间被干扰。” 见到渡船离开,陈林挥了挥手,有些不舍,心中又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刘丽华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不过她确实帮了自己大忙,至少陈林现在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回到茅草屋,换上一件崭新的长衫,拎上一个小木箱。陈林踏上了自己穿越后的洋行生涯。 从陈家的茅草屋到租界的码头,其实并不远。 两年前,《南京条约》刚刚签订的时候,就已经有大量洋人到沪上来。 但是那个时候,租界没有定下,他们只是过来探探路,不敢下血本投资。 现在租界的范围确定,在他们看来,这里就是他们的地盘了。 所以这些洋人开始放开手脚搞建设。 陈林从家向东走了五六百米就有一条正在修建的碎石子马路。 这里就是后世的外滩大道。另外一次的江面上随处可见穿行的船只。 大部分都是华人的舢板,江边有几艘三桅帆船分外的显眼。 这种船相比舢板大多了。不过陈林知道,这在洋人那里不过是护卫舰一个级别的小船罢了。 碎石马路上一群穿着破布烂衫的华工正在劳动,有的用大锤碎石,有的用铲子将路面修平,还有的拉着石碾子,来回碾压。 他们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 不时还能够看到一小队穿着龙虾服的英吉利士兵在路上巡逻。 他们脚上的皮靴踩在十字路上咯吱作响。 那些华工见到他们,眼神中满是畏惧。而这些英军士兵,甚至还有一些殖民地招募的仆从兵,则昂着头,鼻孔朝天,对这些华工一脸鄙夷。 第12章 弱民遭辱,恶吏伏诛 正走着,江风卷着吵闹声撞进陈林耳朵。风里混着江水的腥气,还有隐约的汗味,以及远处船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这吵闹声真刺耳——有带着咖喱味的英语,叽里呱啦像嘴里含着石子;还有本地吴语,急得变了调。 陈林皱紧眉,只想绕开,可麻烦偏要往他身上撞。 他加快脚步,江堤上的景象撞进眼里:几个裹着头巾的印度仆从兵,正对着一个华工拳打脚踢。 军靴跺在泥地上“咚咚”响,拳头落在肉上的闷响让人牙酸。 周围的华工都缩着脖子,离得远远的,眼神躲闪着不敢多看。 有人攥紧了手里的锤子,指节发白,可终究只是低下头,喉咙里滚出几声压抑的叹息。 被打的华工蜷在地上,嘴角淌着血沫,双手死死护住头,后背被踢得拱成虾米。 “别打了…饶了我吧…”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混着咳嗽声。 “该死的贱民!”一个高个子印度兵啐了口,军靴碾过华工的手背,“敢对神牛抽鞭子?重活本就该你们这些贱民干!” 华工懵了,他根本听不懂这些洋军爷说的啥。 他就是个赶牛的,农闲时牵自家水牛来工地拉辊子压路,明明没惹谁,这群大胡子突然就冲上来动手。 血从这个华工的嘴角滴在泥里,晕开一小片暗红。 陈林的眉头拧成疙瘩。 几个低种姓的阿三,竟然敢喊华人为贱民?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拨开围观的人,刚要上前,一只粗糙的手拉住了他。 “小少爷,别去!”拉他的老汉皱纹里堆着担忧,声音发颤,“洋大人动真火了,会出人命的!” “大爷,我是新来的通译,让我去跟他们说理。” 陈林轻轻挣开他的手,语气尽量平稳,“我去解释,说清楚就好了。” 他心里有数,这几个是仆从兵,不是正经英吉利士兵,没那么难缠。 “停下!都给我停下!”他开口,纯正的伦敦腔像冰块砸进嘈杂里。 这声音就像是对阿三哥有血脉压制一般。 那几个印度兵果然停了手,警惕地扭头。 没见着人时,他们还带着几分忌惮,可看清对方只是个半大的华人孩子,顿时炸了毛。 “嘿,黄皮小子,你找死?”裹着红头巾的仆从兵上前一步,鼻孔朝天,语气里满是嘲讽。 陈林摊开手,神色淡定:“我没恶意。只是你们为何打他?”他扫过地上的华工,“领事大人最看重工期,把工人吓跑了,耽误了活计,你们担待得起?” 这话一出,几个印度兵的脸色果然沉了沉,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 “怕什么?”一个黑圆脸的突然笑了,拍着同伴的肩膀,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嘲讽,“打死这个,还有大把贱民来干活。这里给的工钱,够他们养活全家了。” “就算这样,无故殴打华工也违背了大英帝国的法律。”陈林寸步不让,声音冷了几分。 几个印度兵对视一眼,显然没耐心了。 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陈林的胳膊,粗糙的大手拧得他骨头生疼。绳子“唰唰”缠上来,反绑住他的手腕。 “大英帝国的法律,轮得到你这贱民说三道四?”红头巾啐了口,故意凑近,一口臭气喷在陈林脸上,“我现在宣布,你被捕了。” 陈林眉头猛地一沉。 他真没料到这些仆从兵如此蛮横。 他们跟着英军在大清地面上作威作福久了,早把自己当战胜者,哪会把华人放在眼里? 哪怕他说着流利英语,也压不住这份骨子里的傲慢。 “放开我!我是颠地洋行的通译!”陈林挣了挣,绳子勒得手腕生疼。 “哈哈,嘴上没长毛的小子,也敢冒充通译?”黑圆脸笑得更欢了,伸手拍了拍陈林的脸,“撒谎也不编个像样的!” 周围的华工们刚燃起的希望,又灭了。 他们看着被绑的陈林,眼神里只剩绝望。 有人轻轻叹了口气:“唉,这小兄弟也是好心…可惜了…”那个之前拉陈林的老汉,背过身抹了把脸。 “胡三这下怕是真没救了…”有人小声嘀咕,声音里带着哭腔。 在他们眼里,被洋人盯上的人,哪还有活路? 几个印度兵押着陈林和那个叫胡三的华工,往军营的方向走。 军靴踩在碎石路上“咔嗒”响,像敲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与此同时,上海县城东门外,露水还没干透的石板路上,一声女人的尖叫突然划破清晨的宁静。 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刘威死了。 死在那间小院的墙角,胸口的血洞已经结了黑痂,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像死鱼似的盯着屋顶。 手背上的皮肉烂成焦炭,露出的骨头黑黢黢的,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他的相好,那个半老徐娘,刚从里屋出来就撞见这景象。 她昨晚睡得沉,只记得摆酒菜时突然头晕,再醒来天已亮。 此刻她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完整的话。 县衙的人来得快。毕竟死的是快手班头,捕头铁良带着仵作冉小六,还有几个捕快,很快就封了现场。 那女人被两个衙役架到一旁,浑身抖得像筛糠,嘴里反复念叨:“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铁良蹲下身,目光扫过现场。 屋里桌椅整齐,没翻倒的痕迹,不像有过打斗。他捻着下巴的短须,眉头拧成个疙瘩。 “小六子,仔细看看。”他开口,声音低沉。 冉小六蹲在刘威尸体旁,戴着薄手套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伤口边缘,又翻了翻死者的眼皮。 “铁捕头你看,”他指着胸口的伤口,“凶器应该是锥状物,直插心脏,可是这伤口边缘为何被刮掉一块肉?” 铁良凑近看了看,点了点头:“你钓过鱼吧?像不像鱼钩勾住鱼的样子?” 冉小六眼睛一亮:“您是说,凶器带倒钩?”他又指向刘威的手,“可这手上的伤…看着不像刀伤箭伤。” “我听说过一种叫化腐散的东西,”铁良站起身,踱了两步,眉头皱得更紧,“以前以为是说书先生瞎编,现在看来…怕是真有这东西。” 他眼神沉了沉,“这案子怕是跟江湖帮派脱不了干系,有些帮派就爱用这种阴毒武器。” 话音落,他已经有了方向:“先查刘威最近跟谁结了仇,办了什么事。把他经手的案子都翻出来。”捕快们应声,开始在屋里屋外仔细搜查。 院墙外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踮着脚往里瞅,议论声嗡嗡的。刘丽川混在人群里,心一直悬着。 他是来找妹妹刘丽华的。 前两天跟人闲聊,提了城东有大烟馆,没成想被妹妹听了去。 他们在广州见过虎门销烟,知道鸦片的祸害,小刀会成立本就是为了除害。妹妹性子烈,留了封信就溜来县城,说要去烧烟馆。 他昨晚忙完活回家,见了信差点急疯,连夜就赶了过来。 一到城东就听说死人了,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挤过来查看。 听到里面说死的是县衙的刘威,刘丽川紧绷的肩膀突然松了松。 这刘威是个恶吏,欺男霸女,还总敲诈他们这些外地人,死了活该。 他早想除掉这祸害,没想到有人先动手了。要是能见到那位义士,他非得敬杯酒不可。 另一边,颠地洋行的大门外,詹姆斯正焦躁地踱着步。皮鞋踩在门前的石板路上,发出“噔噔”的声响,扬起的尘土沾在裤脚上。 “这臭小子怎么还不来?”他抬手看了看怀表,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约定的时间早过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老黄!”他冲院里喊了一声,声音带着火气。 正在清点货物的老黄赶紧应着,跟身边的伙计交代两句,一路小跑过来,弓着腰赔笑:“詹姆斯先生,您叫我?” “去那小子家!”詹姆斯没好气地指了指南边,“我要去拆了他的破茅屋!” 老黄知道他是气话,笑着劝:“先生您别急,说不定路上耽搁了。这孩子看着实诚,不会无故不来的。” 他跟了詹姆斯几年,知道这洋人看着凶,其实是洋行里对华人最温和的一个。 詹姆斯是爱尔兰人,不是英格兰本土的。 他从小在英格兰商船上当水手,风里来浪里去,后来被颠地先生看中,才一路跟着做了管事。 在等级森严的英商圈子里,他自己也受过不少白眼,对底层的挣扎更能共情些。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望着尘土飞扬的路尽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小子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第13章 初见颠地,展露能力 正走着,陈林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进了仆从兵的军营,这些人会怎么对他? 后世网上那些关于阿三哥的段子猛地钻进脑子,他下意识夹紧了腿,对于一个真男人来说,死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撅着屁股死。 他们可是连钢管都不会放过,更何况自己这样的大小伙子。 仆从兵军营在江滩边,与英军的军营隔得老远。 这些英军显然有先见之明,还将自己的军营放在上风向。 只见这里简陋的木栅栏歪歪扭扭,远远地就能闻到排泄物混合着咖喱的味道。 穿粗布军装的仆从兵三三两两地蹲在地上,见他们被押过来,都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身后的胡三还在抽噎着道歉:“小少爷,对不住…是小的连累了你。若有来世,小的给您当牛做马…” 陈林侧头看他,胡三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挂着血痂,眼神里满是愧疚。 “不用来世当牛做马,”陈林的声音轻了些,“以后对你家水牛好点就行。知道他们为啥打你不?” 他把印度人拜牛当神的事一说,胡三瞬间傻了。 这老实巴交的沪上乡下人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拜牛?他们家乡是没啥可拜的了?再不济拜土地爷啊!谁家养牛是用来拜的?不干活吃啥?” “不要奇怪,人家养牛是为了收集牛粪,做牛粪子饼吃的,牛尿是他们的补品。” “啊!” “老天爷啊,俺错了啊,俺胡三死得不冤。” 陈林被他逗得差点笑出声,刚要接话,前面的路突然被挡住了。 租界并不大,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都没建起来。 现在就一条大马路。因此他与气势汹汹的詹姆斯正好撞上。 “咦?” 四目相对的瞬间,詹姆斯的蓝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文明棍“啪”地掉在地上。 他身后跟着通译老黄,两人正急匆匆往南走,没想到撞上被绑着的陈林。 陈林眼里却燃起希望,故意挤出哀求的神色,声音带着颤音:“詹姆斯先生!救我!” 押解的仆从兵听到动静,抬头见是詹姆斯,立马矮了半截。 红头巾仆从兵赶紧松开陈林的胳膊,点头哈腰地解释:“詹姆斯先生,这小子妨害公务,我们正准备关押他…” 在他们眼里,白人高贵,哪会管黄皮贱民的死活? 他们早把人分了等级:英国主子第一,其他白人第二,自己按种姓排在后面,清国人只能垫底——毕竟跟着主子打赢了仗,他们觉得自己功劳最大。 “狗东西!瞎了眼!”詹姆斯的怒吼炸响,上前就是一巴掌。 巴掌带着风声抽在黑圆脸仆从兵脸上,打得他原地转了半圈,捂着脸,眼睛发直。 “对…对不起,詹姆斯先生!”挨了打的仆从兵非但不敢怒,还赶紧鞠躬道歉,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这是颠地洋行的员工!”詹姆斯指着陈林,唾沫星子喷了仆从兵一脸,“谁给你们的胆子抓他?放了!” 绳子被解开时,陈林揉了揉发麻的手腕,余光瞥见胡三还被绑着,赶紧对詹姆斯拱手:“先生,这位是我的助理,能不能…一起放了?” 詹姆斯看了眼地上的胡三,大手一挥:“放!都放了!” 仆从兵哪敢再磨蹭,麻溜解开胡三的绳子,头也不回地逃回军营,仿佛身后有恶鬼追。 胡三“噗通”跪在地上,就要给陈林磕头,被陈林一把拎起来:“起来!男子汉膝盖别这么软。”他拍了拍胡三的肩膀,“以后跟着我做事,记住一条: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胡三连连点头,眼里的感激差点溢出来。 “走,老板都等急了。”詹姆斯拉着陈林往洋行赶,皮鞋踩在碎石路上“噔噔”响。 外滩的风裹着江水的腥气,吹得人神清气爽。 刚开工的大马路坑坑洼洼,华工们正埋头铺碎石,见到詹姆斯都下意识地加快了手里的活计。 远处的江面上,几艘小型汽船的烟囱冒着黑烟,帆布在风里鼓得像巨兽的肚子。 颠地洋行里却一片压抑。 木头搭建的临时办公楼里,锯末和松油的味道弥漫。 颠地先生背着手,站在一堆图纸前,红脸膛因为怒气涨得发紫。 他手指戳着图纸上的大楼轮廓,对着面前的秃顶男人咆哮:“三个月!我只给你三个月!怡和洋行都要搬新楼了,你想让我在这破棚子里看他们笑话?” 秃顶男人是负责工程的泰勒,后背的衬衫早被冷汗湿透,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秃顶往下滚。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句完整话。 说实话,必然会让老板不高兴,说大话,时间到了,他更加无法交差,一个是短痛,一个是长痛,横竖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最后,秃顶还是觉得长痛不如短痛。 他小声解释道:“先生…我已经让他们二十四小时开工了…可华人工头太固执,非要按老法子来…他们连四层楼都没见过…” “别跟我说困难!”颠地猛地转身,拳头砸在桌子上,震得墨水瓶都跳了起来,“老子给你高工资,就是让你解决问题的!” “唯一的办法…是换工人。”泰勒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华工不按图纸来,总改工序…” “换?去哪换?让老子去搬砖吗?”颠地的咆哮声撞在木板墙上,反弹回来,震得窗户纸嗡嗡响。周围的员工都缩着脖子,尽量往桌子底下躲,生怕被迁怒。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却带着青春期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颠地先生,我能负责这个项目,保证两个月完工。” 詹姆斯的脸“唰”地白了,手忙脚乱想去拉陈林,可已经晚了。 颠地像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嗖”地射过来,上下打量着陈林,眼神里满是审视:“你是谁?” 詹姆斯赶紧上前一步,声音都有些发颤:“老板,这是陈林,我跟您提过的那个通译。” “陈林,我的教名为杰克。”陈林往前站了半步,脊背挺得笔直,说话不卑不亢。 他的眼神清澈却沉稳,没有寻常华人见到洋人时的谄媚或畏惧,倒像个见过世面的西方少年。 颠地见多了华人——狂妄的、卑躬的、麻木的、愚蠢的,眼前这个少年却透着股不一样的劲儿。 他稚嫩的脸上没有丝毫怯意,反而闪着自信的光。 泰勒在一旁差点喜极而泣,心里把陈林当成了救星——只要有人接这烂摊子,他愿意将自己的闺女嫁给对方。 颠地的眉头拧成疙瘩,语气冷得像冰:“杰克陈,你第一天上班就迟到了。” “先生,您听我…” “我从不听解释。”颠地打断他,手指敲着桌子,“迟到就得受罚。” 陈林迎着他的目光,没半分闪躲:“先生要的是解决问题,想必不会在意迟到这点小事。” 颠地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突然咧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欣赏,又有点狡黠:“每月五个银元。泰勒,把项目交给他。杰克,你接下来负责管理那些华工,不过别的部门有需要的话,你还是要去做通译。” 没加钱,还把这么重的担子压过来,这老板确实够苛刻。 可陈林脸上没丝毫不满,微微颔首:“没问题,先生。” 詹姆斯在一旁松了口气,偷偷拍了拍陈林的胳膊,眼神里满是“你胆子真大”的惊叹。 泰勒更是如蒙大赦,赶紧上前握住陈林的手,力道大得差点捏碎他的骨头:“杰克,资料我这就给你整理,工人名单、图纸、材料清单…全给你!” 陈林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办公室,又望向窗外正在建设的工地,眼里闪过一丝锐光。 穿越后的第一份差事,就从这烫手山芋开始吧。两个月?足够了。 年轻人就是要锋芒毕露。 第14章 陈根踪迹,工地献计 城东烟馆的后院,霉味混着鸦片烟的甜香,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 几个男人低着头跪在地上,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地颤抖。 前方的太师椅上,坐着个穿黑色锦袍的男人,三十几岁,一脸油腻。 他指间的烟斗足有一尺长,前端的黄金烟锅在昏暗里泛着冷光,烟丝燃着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脸上的麻子坑忽深忽浅。 这男人额头光溜溜的,连一根眉毛都没有,后脑勺的辫子细得像鼠尾,嘴唇薄得能刮出风来,眼泡肿着,鼻子又宽又扁。 “废物!”他吐了个烟圈,声音像磨过的砂纸,“连个女贼都抓不住,留你们何用?” “冯爷恕罪,小的们没想到突然杀出一个小子。”几人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冯爷的烟杆往扶手上一磕,烟灰簌簌落在锦袍上,他眼皮都没抬,“明天有船去番禺,你们跟着押船。” 押船是最苦的差事,无聊又没油水。 可跪着的人谁也不敢吭声,脑袋埋得更低,额头顶着冰凉的泥地,生怕这喜怒无常的主儿变卦。 后院角落有几间柴房,木头门板厚得发黑,窗户小得像猫洞,还钉着碗口粗的木条。 门口站着几个打手,胳膊上的青筋暴起,腰间别着短棍,眼神凶得像饿狼。 离老远,就能闻到柴房里飘出的味——汗臭裹着屎尿骚,呛得人直皱眉。 陈根蹲在柴房最里面的角落,额头抵着膝盖,胳膊上的伤口结了黑痂,一动就扯得生疼。头上的几道血痕显然是新留的,上面还渗着鲜血。 他已经虚弱得没力气抬头,那天追偷馒头的小贼,刚拐进小巷,就被麻袋兜了头。 他拼命挣扎呼救,后脑勺挨了一棍,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就在这鬼地方了。 周围挤着七八个孩子,都跟他差不多大,脸上不是伤就是泥,眼神里满是惊恐。 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出来讨生活时被拍花子的抓了来。 陈根比同龄人早熟,以前跟哥哥出去,打架总冲在最前面,骨子里有股狠劲。 昨晚他还说动几个孩子,想趁看守送饭时推倒人逃跑。 可院子里打手太多,刚冲出去就被抓了回来,一顿毒打下来,现在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他不怕死。 爹为了护他们被衙役打死的样子,他记得清清楚楚。 可他怕哥哥和妹妹没人护着——哥哥性子软,妹妹还那么小,没了他,俩人保准要受欺负。 眼泪顺着眼角滑到鼻尖,他赶紧把脸埋得更深,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掉泪。 柴房外传来看守的浪笑,声音粗得像破锣:“他娘的,那小子的暗器真邪门,老子眼睛现在还辣得疼!可惜没看到他的脸。要是再碰到他,老子一定挖了他的双眼,再将这玩意儿倒进他的眼窝里。” “不过那小娘们儿是真不错,老子没见过那么灵活的。水蛇一般……”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跟着淫笑,“那腰肢软的,打斗时老子摸了一把,啧啧……” “到了番禺,哥带你们去潇洒!那边的安南妹子,腰更细!” “就是船上太无聊,谁定的破规矩不让带女人?听说镇海的女人都下海捕鱼,那身子骨……” 陈根竖着耳朵听,心猛地一紧。 番禺?他以前在河边听扛活的大叔吹牛,知道那是粤省的地方,离沪上老远老远。 …… 另一边的工地上,太阳刚爬过脚手架,把影子拉得老长。 陈林踩着露水,先去看仓库边的材料堆。 黄浦江上游运来的石材堆的像小山,木材码得整整齐齐,都是已经风干的成品。 看样子颠地洋行为了准备材料,花了不少钱。 他绕到仓库角落,见这里堆着几十只木桶,盖着粗麻布。好奇地掀开一只,里面竟然是灰色的粉末,摸一把细得像面粉。 “水泥?”陈林眼睛一亮。 英国佬都用上这东西了? 他哪知道,1824年英国石匠约瑟夫?阿斯谱丁就注册了“波特兰水泥”专利,这些水泥正是来自加尔各答的水泥厂。 不过这个时候的人们还不知道如何应用钢筋混凝土结构,要到1854年,英国建筑师威廉·威尔金森才首次使用金属棒和金属绳索建造了一个钢筋混凝土屋顶。 眼下这栋楼卡在框架上——清国工匠习惯木构卯榫,可颠地非要石墙,传统木架根本撑不住,工期才拖到现在。 陈林赶紧让人把石匠、瓦匠、木匠的工头都叫过来。 工头们大多是胡子花白的老汉,袖口沾着灰浆,手里还攥着各种工具,见叫他们的是个半大孩子,脸上都带着不屑。 “各位爷爷、伯伯,”陈林客客气气地拱手,“小子陈林,奉颠地先生的命来管工地。” 没人应声。 一个胖工头往地上啐了口,转身就要走;另一个眯着眼打量他,嘴角撇出嘲讽。 只有个留山羊胡子的老汉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小娃子,不孬。老汉听说了,今早你救了崧泽的胡三。” “真的假的?”旁边的中年石匠头直愣愣地问,眼神里满是怀疑,压根没把陈林放在眼里。 陈林笑了笑,语气放得更软:“大家都是沪上讨生活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小子就会说几句洋文,才得了这差遣,没别的本事,还请诸位爷伯多指点。” 话音刚落,胡三掀着门帘进来了,头上缠着白布,渗出血印子。“小少爷!”他声音洪亮,“多谢您付钱给俺疗伤,俺来听您使唤!” 这话正好堵了众人的嘴。陈林摆摆手:“胡三,今天回去歇着,明天早上到租界找我。” “胡三,真是陈管事救了你?”人群里一个汉子问,是胡三的同乡。 “那还有假!”胡三梗着脖子,嗓门更大了,“当时好几个大头巾要打死俺,旁人都不敢动,就小少爷上前用洋人的话理论,为此还差点被关起来!多亏小少爷认识洋人,俺们才脱了险!” 有了胡三作证,工头们脸上的轻视淡了些,都站在原地,等着陈林说话。 “诸位,颠地先生希望,这楼两个月内完工。”陈林的话刚出口,院子里顿时炸了锅。 “小兄弟,这不可能!”山羊胡子老汉急了,跺着脚说,“之前的管事说三个月,俺们都讲了办不到!四层楼的框架都搭不起来,石墙咋砌?”他是老工匠,豫园的三层宝塔就是他带人修的,最懂其中的难处。 “加人手也没用!”中年石匠头接话,脸涨得通红,“没有结实的框架,石材往上砌,非塌了不可!现在还等着江西运巨木来当支撑,没那几根木头,啥也干不成!” 陈林没插话,等众人的抱怨声小了些,才抬眼扫过全场,语气淡定:“也就是说,只要框架强度够,剩下的活儿,两个月能完成?” “那倒是……”山羊胡子老汉迟疑着点头,“可框架……” 陈林抿了抿嘴,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要是我五天内修好框架,剩下的工作,诸位能在两个月内完成吗?” 院子里突然静了,连风刮过脚手架的“呜呜”声都听得见。 工头们你看我,我看你,眼里满是惊讶——这半大孩子,口气也太狂了吧? 可不知为啥,想起他救胡三的事,又没人敢直接说“不可能”。 但是他们心里都是不愿意相信的。 倒是可以听听他的办法。 第15章 新营造术,高层建筑 “这,怎么可能?”山羊胡子老汉直起身,手里的木尺在掌心敲得邦邦响,眼里满是不信。 “小娃子,话可不能乱说!”管木匠的胖工头抢过话头,唾沫星子随着话音飞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巨木做桩,你拿啥建框架?” “就是!”旁边的石匠头跟着点头,额头的青筋突突跳,“别说是把几根圆木捆一起,那玩意儿不经用!营造这行当,博大精深着呐!老汉做了五十年工匠,啥法子没见过?” 工地上的风卷着沙尘,吹得脚手架上的麻绳呜呜响。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里全是质疑,有人干脆背过身去,对着堆成山的石材叹气——这半大孩子怕是读傻了,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陈林没急着辩解,从腰间掏出几个竹筒,又在地上摆了个豁口的大陶碗。碗沿沾着泥,是工地上装水用的,被他拿石头擦了擦,勉强能看。 “诸位,该见过洋人的水泥吧?”他蹲下身,声音平静得像没风的湖面。 众人愣了愣,都点了头。这东西洋人工地常用,灰扑扑的粉末,加水搅和了能粘石头,比石灰结实。 陈林拿起一个竹筒,将里面的灰色粉末倒进碗里,“簌簌”的声响在嘈杂中格外清晰。 接着倒沙子,竹筒倾斜时,细沙顺着碗壁滑下去,堆成小小的沙丘。 最后是小石子,碎石子滚进碗里,撞得碗沿“叮当”响。 “哗啦——”他又倒了一竹筒水。 浑浊的泥水漫过粉末、沙子和石子,在碗里打着转。 陈林伸手搅拌,手指插进混合物里,搅得泥浆溅出碗沿,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这是啥意思?”管瓦匠的工头忍不住开口,他叫韩忠信,脸上的皱纹里嵌着常年和灰浆打交道的白痕,“俺们也知道水泥能粘石头,调沙子抹缝隙,结实得很。可你放石子干啥?” 这用法还是洋工程师教的,泰勒之前没少费功夫,华人工匠早就接受了这新鲜东西。只是往水泥里掺石子,他们闻所未闻。 “这是水泥的另一种用法。”陈林搅得更匀了,泥浆渐渐成了粘稠的糊状,“您说的是粘合作用,没错。但大家用过就该知道,水泥凝结后硬得像石头。” “硬是硬,可脆得很!”韩忠信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眉头拧成个疙瘩,摆手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是想直接用它做梁柱吧?行不通!这玩意儿硬归硬,经不起震动。小兄弟看着像读过书的,该懂刚则易折的道理!” 陈林停下搅拌的手,抬头看向韩忠信,眼里没了刚才的随和,多了几分认真:“这位阿伯怎么称呼?” “在下韩忠信。” “韩伯,您说得对,水泥凝固后刚硬有余,柔韧不足。”陈林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认同,却话锋一转,“可它缺的是‘骨’,咱们给它加上‘骨头’就行。”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指着仓库的方向:“我刚查过仓库,里面有不少铁棒、铁丝。咱们把铁棒扎成骨架,用木板围成槽子,再把这混凝土灌进去。等它凝固了,就是梁柱,不用榫卯也能连得结实。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脸疑惑的众人,“我有法子加快凝固速度,还能让它更结实。” 骨肉相连?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打了个突。道理听着是这么回事,可真能成?韩忠信捋着山羊胡子,眼睛盯着碗里的泥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他干了一辈子瓦匠,还真没这么想过。 计划敲定后,陈林立刻让众人动起来。石匠照旧凿石头,没耽误手里的活;木工则抡起锯子,赶制围混凝土的木板,木屑纷飞中,木槽的雏形渐渐显出来。 陈林戴着草帽在工地上穿梭,草帽的草编边缘磨得有些毛糙,挡不住正午的烈日,太阳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 地基早就打好了,青灰色的石基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省了不少功夫。 可他看了工匠们的分工,还是忍不住皱眉——效率太低。 受过后世流水线的熏陶,陈林对当前的分工,感到极为不适。 就说石匠,一块石头从取材到修边,全由一个人包办,年轻人有劲却没技巧,老师傅有技巧却没力气,干得磨磨蹭蹭。 “这样不行。”陈林拦住一个正扛石头的年轻石匠,指着料场,“你专门负责取石头,不用修边。”又转向一个老石匠,“张师傅,您技术好,专门负责给石头凿花纹、修边角。” 他把石匠分成三拨:取石的、粗加工的、细加工的,年轻人干重活,老师傅干细活。 工匠们听着觉得新鲜,试了试,果然快了不少。 年轻石匠不用琢磨怎么凿花纹,只管闷头搬石头;老石匠不用费力气扛料,坐在阴凉处细细打磨,脸上的烦躁少了,多了几分专注。 安排完石匠,陈林又找来了几个洋人工程师。 这些高鼻梁的洋人正蹲在图纸前比画,铅笔在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框架建好后,要用多少石材,每种石材的尺寸,都得算精确。”陈林指着图纸,用英语说得飞快,“木工要做的家具,也得提前算好尺寸,别到时候装不上。” 他又找来画匠,是个留着长辫子的年轻人,平时给洋行画招牌的。 “你按工程师说的,把楼房建好的样子画出来,要看得清窗户、柱子在哪儿。”陈林拿起画匠的画板看了看,“画得越像越好,让工匠们知道最后要修成啥样。最好将每个房间装修好的样子都画出来。” 画匠拿着画笔,在铺开的牛皮纸上涂涂画画,不一会儿,一栋四层楼房的轮廓就出来了,虽然线条简单,却让工匠们看得眼睛发亮——原来这楼建成后是这样的! 当然了,这效果图并非只给工人看,陈林还有别的目的。 陈林在工地上忙得脚不沾地,颠地先生没露面,却让詹姆斯跑了三趟工地。 洋行的办公室里,颠地正对着账本皱眉,见詹姆斯进来,头也没抬:“怎么样?那小子干得如何?” 詹姆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兴奋得满脸通红,好像那法子是他想出来的:“老板!工地上全动起来了!那小子有主意,说五天就能建起框架!” “他还懂建房子?”颠地终于抬起头,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手指在账本上敲了敲。 “看着是懂!”詹姆斯连连点头,手舞足蹈地比画,“工匠们都服他,连咱们的工程师都说,他这法子是新路子,以前没见过!” “哦?”颠地的眉毛挑了挑,兴趣被勾了起来,却故意板着脸,“行不行,还得等五天后看结果。” 詹姆斯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赶紧趁热打铁:“杰克提了个小要求。” “要求?”颠地皱起眉,语气不耐烦起来,“要买啥原料,你直接安排。跟你说过,别在乎钱,我只要按时完工。” “不是要买东西。”詹姆斯赶紧摆手,“他说为了让工人更卖力,要是按时完工,想给工人发点奖金。” 颠地的眉头拧得更紧,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半天,没发火,反而问道:“你觉得给多少合适?” 詹姆斯想了想:“原本要三十天,提前十天完工的话,就按五天的工钱发奖金吧?”这是个折中的数,既不算多,也能让工人动心。 颠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工地上,陈林正盯着工匠们铺第一批木槽。 木槽搭在地基上,像个长长的方框,里面扎着铁棒做的骨架,铁丝把铁棒捆得结结实实。“这边再垫块木板,别让水泥漏出来。” 他蹲下身,用手推了推木槽,确认稳当后才直起身。 因为没人做过这活,他必须盯着,手把手教工匠们怎么捆铁丝,怎么调整木槽的角度,根本走不开。 早上交代詹姆斯的事,不知道办得怎么样了——他要更多的铁棒、铁丝和水泥,这些在租界的建材铺里不难找,商人们早就闻着味,运了一船船建材过来,就等着洋行开工买货。 除了建材,陈林还让詹姆斯找当地人买藤编帽子。 早上他刚到工地,就见几个工人头上缠着纱布,血渗出来染红了布条——建高楼比盖平房危险,掉个石子下来就能砸破头。 沪上的手艺人多,藤编帽子不值钱,却能护着脑袋。 他还让泰勒改善伙食:白天给工人供热茶,别喝生水;饭菜里多放些油水,中午加个肉菜。这些事传到工匠耳朵里,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暖烘烘的。 还有奖金的事情,虽然没有出结果,但是也传出了风声。 韩忠信凿石头时,都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忙到下午,太阳斜斜挂在脚手架上,第一批混凝土终于要浇灌了。 工匠们抬着木桶,小心翼翼地把粘稠的泥浆倒进木槽里,“咕嘟咕嘟”的声响中,泥浆填满了铁棒之间的缝隙,把骨架裹得严严实实。 陈林站在一旁,手心全是汗。 他没做过实验,只能凭着记忆和理论赌一把。 要是失败了,浪费这么多水泥和铁棒,颠地绝不会饶过他。 可他别无选择,只能盯着木槽里的混凝土,在心里默默祈祷。 到了晚上,工地没停工。 马灯挂在脚手架上,昏黄的光线下,一半工人裹着草席打盹,另一半还在筛沙子、捆铁丝,准备第二天的材料。 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木槌敲打的“砰砰”声,在夜色里传得老远。 陈林在工地旁的小屋清点物资。 詹姆斯买的东西堆了半屋子,最显眼的是几麻袋铝矾土,土黄色的粉末装在粗布袋子里,透着股土腥味。 这时候还没电解铝技术,铝矾土大多用来做耐火砖或陶瓷原料,沪上周边的瓷窑里就有卖。 陈林可不是要用它做陶瓷。 他打开麻袋,抓了一把铝矾土在手里搓了搓,粉末顺着指缝漏下去。 这东西,才是加快水泥凝固、增加强度的关键。 他看着麻袋,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五天后,该让这些质疑的人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骨肉相连”了。 第16章 大楼一出,众人皆服 五天时间,像江面上的流水,一晃就过。 洋泾镇的小院里,晨雾还没散尽,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两个刚起床的女孩正在院里练武,露水打湿了院角的青苔,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苗苗穿着件簇新的花棉袄,红底黄花的布料在晨光里发亮,头顶扎着一对冲天辫,辫梢的红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原本瘦削的小脸长出了点婴儿肥,脸颊透着健康的粉,像熟透的苹果。 小孩子的适应力总是惊人,不过几天功夫,她就褪去了之前的怯生生,眼神亮得像晨露。 就像是即将枯萎的花朵被甘露重新滋润过一般。 陈林送刘丽华走时,把身上所有银子都塞给了她。 刘丽华本不要,陈林硬说“是给妹妹买肉吃的”。 这几天,苗苗几乎顿顿有肉,早上还能吃上两个白胖的鸡蛋,刘丽华又给她做了好几身新衣服。 小姑娘从没过上这么舒坦的日子,可脸上总挂着点闷闷不乐,今早打拳更是手脚发飘,心思压根不在招式上。 “左右开弓,挥拳收腿……停!” 刘丽华双手压在腹前,做了个利落的收式,额角沁着细汗,练功服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 她皱着眉看向苗苗,语气里带着点严肃:“苗苗,你今天怎么了?跟你说过,练功最忌讳一心二用。” 苗苗停下动作,小拳头攥着衣角,大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水汽。 短短几日相处,她早把刘丽华当成亲姐姐,委屈藏不住,低着头小声说:“姐姐,我想阿哥了……” 声音细细的,带着哭腔。 刘丽华的心软了下来,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回头我带你去找他。真是的,这么久也不来看咱们苗苗。” 她嘴上愤愤不平,心里却也犯嘀咕——陈林那家伙到底在忙什么?这几天他的身影总在脑子里晃,甩都甩不掉,让她有些烦躁。 苗苗却赶紧拉着她的衣角,仰着小脸辩解:“阿哥肯定很忙,他要赚钱买肉肉给苗苗吃。” “哼,小妮子就知道帮你阿哥说话。”刘丽华捏了捏她的脸颊,故意板起的脸绷不住,露出点笑意。 晨风吹过,院子里的白玉兰轻轻摇晃,把两个女孩的笑声送得老远。 外滩的风比洋泾镇烈,卷着江水的腥气,吹得工地旁的帆布猎猎作响。 颠地洋行的工地上,四层楼房的框架已经立了起来,外面还裹着厚厚的木板,像个裹着布的巨人。 框架前挤满了人,脚步声、说话声、工具碰撞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集市。 颠地先生亲自来了,穿着笔挺的西装,胸前的怀表链闪闪发亮。 他身边站着几个穿燕尾服的绅士,个个皮鞋锃亮,一看就是洋行的大佬。 怡和洋行的大班威廉?渣甸捻着胡子,眼神在框架上扫来扫去,语气带着点揶揄:“颠地先生,赶紧让你的人拆板吧!我们可是来见证奇迹的——五天建起大楼框架,就算在伦敦,这也是件风光事。” “是啊,”他身边一个满头金卷发的米国佬跟着开口,是旗昌洋行的塞缪尔?罗素,蓝眼睛里闪着探究,“让我们瞧瞧这‘奇迹’到底长什么样。” 颠地嘴角挂着笑,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杖。 谁知道这框架靠不靠谱?木板后面藏着不少圆木支撑,一旦拆了板,所有重量都压在水泥柱子上,这些新玩意儿能撑住吗? 他心里打鼓,脸上却不能露怯,只能朝詹姆斯使了个眼色。 詹姆斯赶紧上前,手心全是汗:“老板,都准备好了!” 颠地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有把握吗?” “应……应该没问题吧?”詹姆斯的声音发飘,“我问过陈林,他说肯定行。” 这话说得没底气,反倒让颠地心里更慌了——这小子要是搞砸了,自己今天可就成租界的笑柄了。 陈林站在楼下,仰头望着框架。 四层楼在现在的上海滩不算矮,阳光照在木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身边站着木匠工头孙宝山,山羊胡子翘得老高;石匠工头李云山膀大腰圆,双手叉腰盯着框架;瓦匠头目韩忠信看似淡定,手指却在不停地搓着衣角。 数百人忙了五天五夜,眼下就看这最后一步了,没人不紧张。 陈林表面上镇定,手心却攥得发白。 他回头看了一眼颠地,正好对上对方鹰隼般的目光,里面满是期待。 陈林轻轻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工头们说:“拆板。” 早等在框架边的工匠们立刻动了起来。 他们握着撬棍,喊着号子,先从最顶上的夹板下手。 “嘿哟!”一声发力,撬棍插进木板缝,“咔哒”一声脆响,第一块木板被撬开,露出里面青灰色的水泥柱子,表面还带着点粗糙的纹路。 “先卸支撑圆木!”孙宝山扯着嗓子喊。 工匠们手脚麻利地拆下圆木,木板失去支撑,被小心地抬下来,堆在一旁。顶层的楼板渐渐露了出来,平整的水泥面上还能看到淡淡的钢筋印记。 站在顶楼的工匠试探着跺了跺脚,楼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却纹丝不动。 “好!没问题!”有人兴奋地大喊,声音在工地上传开。 韩忠信拍着大腿笑:“成了!顶层稳着呢!” 看热闹的人群炸开了锅,议论声嗡嗡响: “这房子,一根木头都不用。” “听说这叫钢筋混凝土,全部用水泥建造。” “厉害,太厉害了,这样的房子岂不是不怕水火?” “洋人牛啊。” “你看那些工匠哪一个不是咱大清国的,怎么叫洋人厉害。” “就是,分明是咱大清国的工匠厉害。” “看到那个小伙子了吧,咱们沪上人,听说就是监造房子的帮办,不仅会说洋文,还会建房子。那才是厉害人。” “神童啊!这么年轻就有这本事!” 不管懂不懂,大家都伸长脖子看着,眼睛里闪着好奇。 颠地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嘴角的笑意真切了些,朝工匠们挥手:“继续拆!” 渣甸和罗素脸上的笑容却淡了。 他们本想看笑话,没想到顶层真稳得住。 现在想走又不行,只能硬着头皮站着,心里盼着下面几层出问题。 陈林的心却没放下。 顶层承受的压力最小,真正的考验在下面。 他盯着工匠们拆第二层的板,每一块木板落地,都像敲在他心上。 撬棍的“咔咔”声、木板落地的“砰砰”声、人群的惊呼声,在他耳边交织,让他呼吸都有些急促。 第二层拆完了,柱子立得笔直,没一点晃动。 第三层拆完了,楼板依旧稳稳当当。 终于到了最底层。 最后一块木板被撬开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工地上静地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阳光照在裸露的框架上,青灰色的水泥柱子支撑着楼板,钢筋在柱子里若隐若现,虽然看着没什么美感,却透着一股结实的力量。 这是上海滩第一栋钢筋混凝土框架,建筑史上的一小步,此刻却让所有人都看呆了。 “承重实验!”陈林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数十名工匠立刻爬上四楼,站成整齐的一排。随着陈林一声令下,他们一起用力跺脚,“咚咚咚”的响声从楼顶传来,像闷雷滚过。 所有人都盯着框架,心提到了嗓子眼——框架稳稳地立在那里,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成了!真成了!”工匠们欢呼起来,互相拍着肩膀,眼里闪着激动的光。 颠地的手杖“咚”地戳在地上,脸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现在,有请颠地先生为大楼效果图揭幕!”陈林走到一块蒙着红绸的巨大画板前,声音清亮。 这是他特意安排的环节,老板都爱这种风光时刻。 颠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大步走到画板前,右手高高扬起。 红绸被扯下,飘向空中,露出画板上的图案——一栋七层大楼!下面四层是英伦哥特式风格,巨大的落地窗镶着彩色玻璃,阳光照上去肯定流光溢彩;四层之上是三层中式建筑,飞檐翘角,木窗雕花,中西合璧,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陈林和设计师们改的方案:钢混框架加石头承重墙,上面再建三层木质结构,既结实又不浪费材料。 “七层……竟然是七层!”渣甸忍不住惊呼,手里的手杖差点掉在地上。他们怡和洋行在建的三层楼,跟这个比起来,顿时不香了。 罗素的蓝眼睛瞪得溜圆,半天说不出话。谁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工地里,竟然藏着这样一栋楼。 人群里爆发出更响的欢呼,工匠们拍着手,洋行职员们笑着拥抱,连看热闹的华工都咧着嘴,脸上透着股自豪——这楼,是他们一砖一瓦建起来的! 陈林站在人群中,望着欢呼的人们,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水泥和木头的味道,这味道里,藏着他穿越后的第一个胜利。 五天五夜的忙碌没白费,接下来,该让这栋楼真正立起来了。 第17章 大事初定,洋装出镜 “这栋大楼,代表的是我们颠地洋行的效率!”颠地先生站在新落成的框架前,声音洪亮得盖过江风,西装袖口的白衬衫露出一截,阳光下闪着自信的光,“有这么多能干的员工,我们洋行的其他生意,同样会如此高效!” 他手里捏着演讲稿,纸页被风掀得轻轻作响——这稿子是陈林昨晚熬夜写的,字里行间都透着精明。 “别以为有水泥、有铁棍就能复制!”颠地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围观的洋行大班们,特意加重了语气,“为建这楼,我们的帮办陈林先生,特意研制了促凝剂!能让水泥凝固更快、更结实,这才是关键!” 人群里发出低低的惊叹,有人探头看向陈林,眼神里满是好奇。 “为表彰陈林的功绩,”颠地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才高声宣布,“我们洋行将帮他在伦敦申报专利,专利权归他个人所有!” 陈林站在人群中,心里微微一动。 专利的事,颠地确实答应过,但他没料到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宣布。 洋人会这么大方?他可不天真——或许是颠地看不上这小专利,或许是想借这事显显自己的大度。 可不管怎样,有了这专利,以后在大英帝国的地盘上,别人用促凝剂就得付钱给他,这就够了。 “在我们颠地洋行,每一名员工都能发挥才能,都能实现价值!”颠地的声音回荡在江滩上,阳光照在他银灰色的头发上,泛着油亮的光。 演讲结束时,人群里爆发出掌声。陈林的职位也定了——从通译升为帮办,虽说是最基层的管理岗,却已是天翻地覆的跃迁。 “恭喜你,杰克!”詹姆斯快步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脸上的络腮胡都带着笑意,“你可真是个福星!” “该谢你才对。”陈林笑着回拍他,“能进颠地洋行,全是你的功劳,我记着呢。” “哦,那我也得谢你。”詹姆斯夸张地松了口气,“因为你,老板好多天没骂我了!”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了,老板请你参加晚宴,回头换身正式点的衣服。” 人群渐渐散去,工匠们得了半天假,泰勒还给预支了几天工资,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笑,脚步轻快地往家赶。 陈林趁着空档,赶紧乘船去洋泾镇——他好些天没见苗苗了,心里早就惦记着,顺便还得弄身西装赴宴。 当然了,他们最感谢的是陈林,因为这一切都是陈林帮他们争取的。 这个大男孩,似乎能够创造奇迹。一众工匠早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洋泾镇的午后,阳光透过街边的梧桐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碎金似的光斑。 成衣铺子里飘出淡淡的布料香,剪刀裁布的“咔嚓”声老远就能听见。 陈林知道,这个点,苗苗准跟刘丽华在铺子里。 铺子外面挂满了成衣,里面的裁缝间不大,却收拾得干净。 架子上挂着各色布匹,红的像霞,蓝的像海,棉麻的粗纹和丝绸的柔光在阳光下交织。 刘丽华正坐在靠窗的木桌前裁剪,银亮的剪刀在她手中翻飞,布料被剪得整整齐齐。 苗苗蹲在旁边,小手拿着针线,有模有样地穿线,圆乎乎的脸上沾了点线头,看着格外可爱。 这几天的好日子没白过,原本面黄肌瘦的小丫头,现在脸蛋圆润,衣着整齐,只是那双大眼睛依旧透着点憨气,像个被宠坏的地主家小闺女。 “别苦着脸啦。”刘丽华放下剪刀,伸手捏了捏苗苗的脸颊,指尖蹭掉她脸上的线头,语气软乎乎的,“等收工,我就带你去找阿哥。” 话音刚落,铺子里的王姐掀着门帘走进来,笑着打趣:“丽华,来了个小伙子,点名找你呢。” “我这就来!”刘丽华眼睛一亮,赶紧收拾好剪刀,拉着苗苗就往外走。她心里明镜似的,准是陈林来了。 “嘻嘻,小妮子,着急见情郎啦?”王姐在身后打趣,声音里满是揶揄。 “王姐您又乱说!”刘丽华的脸颊“腾”地红了,拉着苗苗的手都紧了些,“我还小呢!” “哪里小啦?”王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哼,不理你了!”刘丽华红着脸,拉着苗苗快步跑出后屋。 陈林正站在大堂里,身上的粗布长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 几天没见,他被洋行的伙食养得壮实了些,眉宇间的青涩淡了,多了点沉稳。 “阿哥!”苗苗一眼就看见他,小短腿“噔噔噔”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小脸在他肩膀上蹭来蹭去,像只撒娇的小猫,“苗苗好想你!” 陈林把妹妹抱起来,掂了掂,笑着看向刘丽华:“这些天辛苦你了。啥也不说,我都记在心里。” “哼,你还知道自己有个妹妹?”刘丽华嘟着嘴,明明是替苗苗抱不平,语气却带着点娇嗔,眼角的余光偷偷瞟着他,“这都多少天杳无音信,苗苗天天念叨你。” 陈林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挠了挠头:“我这不是来了吗?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忙,跟当牛马似的。” “洋人的饭很香吧?”刘丽华的语气酸溜溜的,显然对洋人没好感。 “饭不香,但银元不错。”陈林笑着晃了晃口袋,里面的银元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洋行预支给他的奖金。 “哼,洋人的银元怕是都沾着血。”刘丽华撇撇嘴,却没再往下说,转而问,“找我啥事?” “对了,你们店有洋装吗?”陈林直入正题,“晚上要去赴宴,得换身正式的。” “有倒是有,”刘丽华点点头,领着他往里屋走,“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的尺码。” 她这人就这样,说正事时从不打马虎眼,刚才的娇嗔像是错觉。 穿过挂着布料、成衣的走廊,里屋的光线暗了些,空气中飘着樟脑和布料的混合香气。 “这店是谁开的?”陈林好奇地问,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洋装样图。 “你打听这干啥?”刘丽华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他。 “好奇而已。”陈林笑了笑,“你在这儿做事,不会跟你们帮会有关吧?” “别瞎猜!”刘丽华赶紧摇头,语气认真了些,“我们掌柜的是个奇人,等你见了就知道。我是凭本事当裁缝的,跟帮会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的话勾得陈林更好奇了。 这年月的大清,大多是买布自己做衣服,或是找裁缝量身定做,乡下更是自织自缝,成衣铺子本就少见,还卖洋装,显然是冲着开埠后的洋人市场,眼光够超前。 正说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走了过来。 她穿着月白色的旗袍,身材丰满,皮肤保养得极好,眼角的细纹里透着精明,正是刚才的王姐。 “丽华,这位小哥要买洋装?”王姐脸上堆着笑,目光在陈林身上打了个转,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我来帮他挑。” “小哥是帮洋人做事吧?”王姐拿起皮尺,熟练地绕到陈林身后量肩宽,指尖轻轻搭在他肩上,语气热络,“怪不得看着气度不凡。” 她一边量尺寸,一边介绍:“我们这儿的洋装,都是找洋人师傅设计的,连洋人自己都来买呢。”说着,从货架上翻出一套衣服,“白色亚麻衬衫配黑色礼服,最正式的搭配,小哥试试?” 陈林把苗苗交给刘丽华,拿着衣服走进换衣间。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外面传来苗苗咯咯的笑声,还有刘丽华轻声的叮嘱。 …… 与此同时,颠地洋行的临时办公楼里,晚宴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五六米长的长条桌上,摆满了银质餐盘,里面盛着黄油面包、烤鸡、牛排,还有各色水果,香气飘得满楼都是。 颠地特意拿出珍藏的葡萄酒,酒瓶上的标签都有些泛黄,显然是放了好些年的佳酿。 詹姆斯跟在颠地身后,亦步亦趋。 颠地站在二楼阳台,嘴里叼着烟斗,烟圈在空气中慢慢散开,江风掀起他的衣角。 “詹姆斯,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颠地吐了个烟圈,目光望着远处的江面。 “老板,查清楚了。”詹姆斯赶紧回话,“这孩子身家清白,父亲是渔夫,前不久刚去世,好像跟衙门有点关系。母亲失踪了,家里就剩他和妹妹。平时没跟什么特殊人物来往。” “教民身份呢?”颠地皱了皱眉,烟斗在栏杆上磕了磕,“他英语流利得像母语,还能做促凝剂这种东西,说是渔夫的儿子,谁信?” 这个时代,知识是有钱人的专属。 一个穷得只剩三间茅草屋的孩子,哪来的本事懂这些? 颠地可不相信天上掉馅饼,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詹姆斯低头道:“查了,前几天,巴富尔领事以及合信牧师去了他家,本来是去强制驱逐他们的,可是合信牧师确认了对方的教民身份。巴富尔先生随即给他颁发了一份土地使用证,承认他对那块地的所有权。” 颠地沉默了,手指敲着栏杆,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孩子身上的谜团,像江面上的雾,让他看不透,却又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个宝贝。 至少对方能够帮自己赚钱。 只要能赚钱就好了,需要管那么多吗? “派人跟着他了吗?”颠地似乎不放心,又问道。 “嗯。”詹姆斯点头道,“派了得力的人手,老板,请放心。” 多疑也是商人的天性。 …… 换衣间的门开了,陈林穿着黑色礼服走出来。 衬衫的领口挺括,裤子的线条利落,衬得他身姿挺拔。苗苗拍手欢呼:“阿哥好帅!” 刘丽华看着他,脸颊又悄悄红了,赶紧别过脸去,假装整理布料。 陈林对着镜子理了理领带,心里想着晚上的晚宴,也想着颠地刚才宣布的专利。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他终于有了第一块踏脚石,接下来的路,得一步步走稳了。 王姐却产生了一丝狐疑,这小伙子系领带的动作怎么这么熟练? 第18章 临别温暖,江心遇险 衣服换好,陈林准备回洋行。 阳光透过成衣铺的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格子光斑,空气中飘着布料的淡淡清香。 他把带来的银元悉数递给刘丽华,这次她没推辞,指尖触到银元时微微一顿,像接住了沉甸甸的日子。 这感觉有点奇妙——像男人在外打工,回家把工钱交给家里,踏实又熨帖。 苗苗今天格外懂事,没拉着他的衣角哭闹,只是站在刘丽华身后,小手攥着她的袖口,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倒是刘丽华喊住了他:“等等。” 陈林转身,阳光刚好落在她脸上,绒毛看得清清楚楚:“怎么了?” “你穿这么正式,在街上走太扎眼。”刘丽华从针线筐里翻出木梳,语气自然,“我帮你编个辫子,不用剃头,戴顶帽子就行。” 陈林这才想起,自己这几天图省事,一直扎着个马尾。 以前是脏兮兮的半大孩子,没人在意;现在西装笔挺,没辫子的话,官差保不齐要来找麻烦。 苗苗搬来小竹椅,凳脚在地上蹭出轻微的声响,他乖乖坐下。 刘丽华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木梳“沙沙”地梳通打结的地方,力道不轻不重。 她把陈林的头发在脑后编了个紧实的大麻花,又找来一顶西洋黑色礼帽戴上,帽檐压得恰到好处,遮住半张脸,倒添了几分利落。 陈林坐着没动,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皂角香。 这是第一次有女孩为他编辫子,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像温水慢慢漫过石头,软乎乎的。 欧洲上流社会也流行编辫子,只是不剃额头,有些贵族得了梅毒掉光头发,还要戴假发辫子——他胡思乱想着,嘴角悄悄翘了翘。 作为小帮办,他可不能让老板在宴上等。 抓紧时间告辞,转身时,瞥见苗苗的小脸从门后探出来,眼睛亮晶晶的,像藏在树叶后的小兽。 一只雪白的手轻轻拍在她头上,把她拉了回去,门帘晃了晃,留下细碎的笑声。 还没到渡口,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拦在路中间。 青石板路上的阳光被他挡住,投下修长的影子。 他穿暗纹杭绸长衫,外罩石青马褂,领口袖口的素色滚边浆得挺括,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面容清瘦,颧骨微高,眼窝略陷,一双三角眼眯着,透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像能把人掂量出斤两。 “小陈先生。”男人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熟稔。 陈林皱眉,对方直接叫出他的名字,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拱手见礼,语气客气却疏离:“不知阁下是?” “失礼失礼。”男人连忙拱手还礼,三角眼笑成了缝,“在下杨坊,仁记洋行的帮办。” “杨先生好。”陈林应着,心里犯嘀咕——同行?拦他干嘛?总不至于只是打个招呼。 “小陈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杨坊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 “这……”陈林面露难色,指了指渡口方向,“在下还要回洋行赴宴,时间实在紧。” “啊,这样啊。”杨坊没放弃,笑容更殷勤了,“那在下长话短说。我们洋行的大班基布先生,对小陈先生非常欣赏,改天想请您坐坐,喝杯茶。”见陈林要开口,他赶紧补充,“您不用急,等有时间了知会鄙人一声就行。” 话都说到这份上,姿态又放得这么低,陈林不好再拒绝:“那就改天联系。” 杨坊这才松了口气,目送陈林离开时,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他背影上停留了许久,像在估算一件商品的价值。 他早年在镇海当绸布店店员,后来在教会学校学了英语,因赌博欠债流浪到上海,凭着活络心思在仁记洋行混到帮办,是众人看好的“未来大买办”。 可陈林这小子横空出世,五天升帮办,还搞出水泥速凝剂,风头一下子盖过了他。 基布先生让他来挖人,他心里不服,却打得好算盘——把这半大孩子招到手下,还怕拿捏不住?他闺女都跟陈林差不多大,玩心眼子,谁怕谁? 陈林在镇码头坐上小船。 乌蓬船不大,四个乘客已经坐满,舱里挤着汗味和水气。 驾船的汉子佝偻着腰,摇橹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竟与这一世的父亲有九分像。 陈林的心猛地一沉,想起穿越后只见过一面的父亲陈水生。 那天刘威带人来强拆,他还天真地上前理论,差役根本不理,反把这当成蔑视。 刘威一水火棍把他拍倒在地,一向懦弱的父亲突然红了眼,扑上去跟刘威拼命…… 陈林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道理和律法,只在文明时代有用;黑暗里,能靠的只有拳头和枪杆子。 他跟船夫聊了几句,才知道对方不是大爷,是三十几岁的大叔。 常年摇橹风吹日晒,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劳动不仅辛苦,还催人老。 乌篷里另外三人,都是到外滩找活的劳工。 听说陈林在洋行做事,脸上立刻堆起谄笑,七嘴八舌地拜托他帮忙找活:“陈先生行行好,俺们有力气,啥苦都能吃。” “是啊是啊,给口饭吃就行。” 正聊着,远处传来“吭哧吭哧”的蒸汽声。 一艘小型汽船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黑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像条扭动的黑蛇。 汽船不大,却比乌篷船大得多,甲板上几个水手喝得醉醺醺,举着半空的朗姆酒瓶,对着他们狂笑,满嘴黄牙在夕阳下闪着光。 “不好!”船夫大叔脸色大变,瘦弱的胳膊猛地青筋暴起,拼命摇橹避让。 陈林本能地抓住船帮,船身剧烈晃动,舱里的乘客吓得尖叫。 那汽船根本不转向,径直撞来!陈林看得清楚,那些洋人眼里的戏谑——他们是故意的,把这当乐子。 好在蒸汽船刚起步,速度不快,个头也小。渔船被撞得倾斜到几乎倾覆,水花“哗啦”泼进舱里,船夫大叔吼着号子,硬是把船稳了回来。 见他们慌乱成一团,汽船上的水手笑得更疯了,用蹩脚的中文喊着脏话。 “Son of a bitch!”陈林站稳身形,对着远去的汽船比了个中指,眼里的寒意能冻住江水。 将来,他一定要带着华族的舰队到泰晤士河转一圈,把他们那破桥炸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莫欺少年穷。 一堆励志的念头翻涌过后,他的心情才稍稍平复。 “小伙子,别惹洋人。”船夫大叔抹了把脸上的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俺在这江上跑船,哪天没见过被撞翻的小船?官府不管,咱也不敢找洋人麻烦——他们不管兵民,身上都别着火铳。” 他甚至没生气,仿佛被撞的不是自己的船。 陈林看向舱里的劳工,他们也只是拍着胸口喘气,嘴里嘟囔着“吓死了”,没一个人骂洋人。 陈林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种麻木,比外来的威胁更可怕。 可他现在能做什么?他只是个刚升帮办的半大孩子,连自己都护不住,更别说改变这一切。 船慢慢靠近外滩码头,夕阳把江水染成金红色。 陈林跳上岸,回头望了眼摇摇晃晃的乌篷船,还有那个佝偻着腰继续摇橹的船夫。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总有一天,这种日子会结束的。 他深吸一口气,理了理笔挺的西装,大步走向颠地洋行——晚宴要开始了,而他的路,才刚刚起步。 第19章 根基渐开,展望未来 陈林走进颠地洋行时,暮色正从窗外漫进来,给走廊的木地板镀上一层暖黄。 华人仆佣们正忙着擦桌子、摆餐具,见到他时会停下手里的活,脸上堆着拘谨的笑,微微欠身打招呼:“陈先生回来了。” 他的地位早已不同往日,连走路的脚步声都带着几分沉稳。 那些白人员工擦肩而过时,眼神里的高傲淡了许多,有的甚至会点头示意——五天建起大楼框架的事,早就在租界传开了。 陈林径直上了二楼,敲响颠地办公室的门。 木门“吱呀”开了条缝,詹姆斯冲他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开门放他进去。 房间里烟雾缭绕,颠地坐在宽大的橡木办公桌后,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指尖夹着的烟斗燃着红光。 桌旁还站着个栗色卷发的拉丁男子,高鼻梁,深眼窝,见到陈林进来,眼皮懒懒地抬了抬,目光在他西装上扫了一圈。 那眼神似乎是在看一只穿着衣服的猴子。 詹姆斯站回到颠地身侧,眼神里依然带着点紧张的暗示。 陈林却像没看见,径直走到办公桌前。 “老板,我的事忙完了。”他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没起波澜的江水。 “哦?”颠地拿起烟斗,在桌面上磕了磕烟灰,火星簌簌落下,“去了这么久?听说你家就在租界附近。” 那个栗色卷发的男人立刻上前,熟练地帮颠地装上烟丝,擦燃火柴递过去。 火苗“噌”地窜起,照亮他眼尾的细纹。 颠地猛吸一口,浓烟从鼻孔里喷出来,在空气中散开,房间里的氛围顿时变得有些压抑。 陈林的脑子飞快转动,前世职场的经验翻涌上来——老板这是在试探他。 他垂着眼,语气坦然:“是回了趟洋泾镇。我妹妹没人照顾,暂时住在朋友家,回去看看她才放心。” “就这?”颠地的目光像鹰隼,紧紧锁着他,“没去见什么‘朋友’?” 陈林装作刚想起的样子,挠了挠头:“哦,对了。回来时碰到个人,说是仁记洋行的帮办,那人跟我说他们大班基布先生想找我坐坐。” “你答应了?”颠地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没答应,也没拒绝。”陈林抬头,眼神诚恳,“我说现在手头事多,暂时没时间。” “嗯,这是在待价而沽?”颠地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陈林的表情瞬间多了几分惶恐,腰微微弯了弯:“老板您说笑了。您对杰克有知遇之恩,若不是颠地洋行,我现在还是街头流浪的孩子。”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我们华人说‘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永远是颠地洋行的人。” 这话从半大孩子嘴里说出来,没有丝毫谄媚,反倒透着股真诚。 颠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动——这么小的年纪,装不出这么坦荡的表情。 第一关算是过了。 可颠地没打算放过他,话锋一转:“你说英语是跟牧师学的,那化学知识呢?”他指了指桌上的专利申请文件,“速凝剂里有种成分,是你自己炼的吧?” 要申请专利,技术细节瞒不住。 陈林早有准备,语气带着点回忆的迷茫:“我的牧师先生说他以前是炼金术师,他教导我说物质的基础都是一样的,只要找对规律,就能相互转换。我跟着他学了些基础的炼金术,可惜没炼出金子,倒琢磨出些别的东西。”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正合时宜——此时“化学”还没正式定名,欧洲人眼里,这学科本就和炼金术脱不开关系。 颠地的眼神柔和了些,甚至带上点欣赏:“你是个聪明孩子。让你做帮办确实委屈了,不过你太年轻,得一步步来,不能拔得太高。” 这话像画饼,却也带着几分真心。 若是刚才陈林隐瞒见杨坊的事,他不介意把这“宝贝”送到南洋偏僻处囚禁起来——这么有价值的人才,绝不能落到竞争对手手里。 在他眼里,清国人从来不是“人”,有价值就是工具,没价值就是垃圾。 “多谢老板体谅。”陈林鞠了一躬,腰弯得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没失了分寸,脸上的感激不掺假,却没有寻常清国人的谄媚。 他往前凑了半步,语气带着点急切:“老板,速凝剂的市场其实很大。要是公司能把专利落实生产,肯定能赚大钱。” 颠地挑眉,烟斗停在嘴边:“你还懂经营?” “不懂经营,但是见过实际用处。”陈林摇了摇头,语气却很肯定,“这次建大楼,我发现水泥建房比木头、石头方便多了。未来建筑模式说不定会变,这种东西以后用得肯定越来越广。” “说得对。继续说。”颠地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勾起了兴趣。 “是,先生。”陈林的眼睛亮起来,语速快了些,“我想我们可以在外滩建水泥厂,专门生产水泥。租界肯定会扩大,对水泥的需求少不了。再建座化工厂生产速凝剂,不光在这儿卖,还能运回欧洲——这样就能扩大颠地洋行的版图了!” 颠地盯着他,手指在桌面上敲得更响:“你知道建水泥厂要投多少钱?而且速凝剂的专利,我可是给你个人的。” 陈林摇了摇头,话锋一转:“老板,我准备把速凝剂的专利卖给洋行。” “什么?”颠地猛地坐直身体,烟斗差点掉在地上,蓝眼睛瞪得溜圆——他没料到这孩子会这么说。 陈林没停,继续道:“我觉得公司要发展就得敢于投资。要是缺资金,我们可以用专利和它的未来价值做抵押,去伦敦融资,或者就在外滩找其他洋行甚至是本地的商人合伙。” “你还知道融资?”颠地第三次被惊到,嘴里的烟斗悬在半空。“金融”这词,在清国恐怕没几个人听说,这半大孩子竟然能提出完整的方案。 他突然转头,冲着一旁的詹姆斯吼道:“詹姆斯!” “啊?老板,我在!”詹姆斯正愣神,被吓得一个激灵,赶紧上前一步。 他知道老板的脾气,心里暗暗替陈林捏把汗——这孩子是自己招来的,要是出了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可刚才陈林不仅轻松过关,还把话题引到了经营上,这让他又惊又喜。 “你刚才都听到了?”颠地没好气地问,语气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 “听到了听到了!”詹姆斯连连点头,脸上堆着笑,“我觉得杰克说得太对了,思路清楚得很!” 颠地摇头,指节敲着桌面:“我说的不是这个。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十几年了,老板。”詹姆斯的声音低了些,腰弯得更低。 “跟着我十几年,还不如个十几岁的孩子!”颠地瞪了他一眼,“刚才那些方案,你能想出来?” 詹姆斯没想到自己被殃及池鱼,却立刻换上诚恳的表情,低着头说:“老板,我以后一定好好学,多向杰克请教。”说完又赶紧补了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不过老板,杰克是我招进洋行的,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有点功劳吧?” “哼,脸皮真厚。”颠地的语气缓和下来,嘴角甚至露出点笑意——这说明他的火消了。 陈林站在一旁,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的计划,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颠地转而看向陈林,语气认真了许多:“你刚才说要把专利转让给洋行,想清楚了?这可是能下金蛋的鸡。” 他认可了陈林的话,接下来该谈细节了。 陈林点头,眼神坚定:“想清楚了。洋行对我的恩情,陈林无以为报。” 他越是这么说,颠地反倒不好意思直接占便宜了。 其实陈林心里清楚,以他现在的根基,根本守不住专利——就算有人盗用技术生产,他也没能力维权。 不如干脆转让给洋行,既能拿到启动资金,又能加深和颠地的关系。 他接下来的计划,可是需要大量现金。 从进洋行开始,他就在按计划行事:包揽大楼建造,展现能力;提出专利转让,绑定洋行;现在又抛出融资建厂的方案,进一步巩固地位。 至于速凝剂的专利,他根本没放在眼里——脑子里还有无数超越这个时代的技术,随便拿一个出来,都够他吃几辈子。 他现在最缺的不是技术,是根基。 一个没背景的孤儿,就算有再多技术,也可能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只有先在洋行站稳脚跟,积累足够的资本和力量,才能保住自己,保住想保护的人,才能让那些藏在脑子里的技术,真正变成改变时代的力量。 夕阳透过窗户,把陈林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地板上,像一株正在努力生长的树苗。 房间里的烟雾渐渐散去,空气中飘着咖啡和烟草的混合香气,一场决定未来的谈话,还在继续。 第20章 博弈功成,宴席交锋 距离晚宴开始还有半个时辰,颠地的办公室里,谈判还在继续。 暮色从百叶窗的缝隙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阴影,空气中的烟草味淡了些,多了几分咖啡的醇香。 陈林刚说完建厂方案,颠地便冲詹姆斯抬了抬下巴:“给杰克搬把椅子。” 詹姆斯赶紧从墙角搬来一把橡木椅,椅腿在地板上蹭出轻微的声响。 这是种认可——承认陈林有坐着和他对话的资格了。 詹姆斯递椅子时,眼里藏着羡慕,陈林坐下时,却觉得后背发紧——边上那个栗色卷发的拉丁男子还站着,榛色的眼眸像鹰一样盯着他,没说一句话,却透着浓重的压迫感,像个隐形的猎手。 “你开个价吧,杰克。”颠地将烟斗放在烟灰缸里,掌心按在桌面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陈林抬起手,三根手指伸直,指尖绷得很紧。 詹姆斯的眉头瞬间拧成疙瘩,偷偷给陈林使眼色——用嘴形比划着“太多了”,生怕他狮子大开口惹恼颠地。 颠地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颠地洋行每年营业额约两百万银元,鸦片贸易占七成,是最大的盈利点;出口靠茶叶、生丝撑着。 按陈林说的远景,这专利未来年营收能超一百万,还能平衡船只舱差,三根手指,怕不是要三十万银元? “三万银元。”陈林的声音平静地响起,“颠地先生,只要这么多。您清楚,这专利不到一年就能帮您赚回来。” 詹姆斯悬着的心“咚”地落下,偷偷松了口气。 颠地的眉头也舒展开,眼神里的欣赏更浓了,嘴角甚至露出点笑意:“杰克,你确定?这价格传出去,别人要骂我欺负小孩了。” “没有您的支持,我做不出促凝剂。”陈林微微欠身,语气诚恳,“这功劳里,也有您的一份。” “好。”颠地突然抬手,五指张开,“我给你五万银元。但你要负责筹建促凝剂的工厂,把促凝剂量产——要是产量上不去,这专利就没价值了。” 他多给的两万,不是好心,而是要彻底绑住陈林。 促凝剂要大规模用,必须工厂化生产,这担子,得让陈林扛起来。 “老板放心!”陈林立刻应下,腰板挺得笔直,“只要设备到位,我一定把生产线建起来。” 颠地转头看向詹姆斯,语气郑重:“你协助杰克,设备让船队从加尔各答运过来。”至于水泥厂的建议,他采纳了,却没交给陈林,而是另有安排。 “我协助他?”詹姆斯一脸惊讶,声音都高了些,“老板,我可是洋行主管……”让他协助一个刚升帮办的新人,实在不合规矩。 “他是你招进来的,自然由你协助。”颠地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里带着点不容反驳的坚决。 陈林看向詹姆斯,拱手笑道:“有劳詹姆斯管事了。” “好,我协助你。”詹姆斯叹了口气,随即又挤了挤眼,“不过新厂建成,功劳得算我一份。” “那是自然。”陈林点头。 “好了,带他去宴会厅转转,别走远。”颠地挥挥手,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晚宴快开始了。” 办公室的门关上后,房间里只剩颠地和那个拉丁男子。 颠地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阴鸷,指尖在烟斗上摩挲:“尼古拉斯,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老板,您觉得他是孩子吗?”尼古拉斯反问,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成年人都少有的成熟。” 他看人的本事一向准。 在颠地洋行,他看似不如詹姆斯显眼,却管着烟土销售——那可是占洋行在华销售额七成的核心业务,是颠地最信任的人。 “哦?”颠地挑了挑眉,拿起文件翻了翻,“你看出什么了?” “他说话滴水不漏,做事有规划。”尼古拉斯靠在墙边,目光落在门的方向,“三万银元的报价,既显了诚意,又没让您觉得他贪心。现在还主动扛下建厂的活,不简单。” …… 办公室外,詹姆斯领着陈林往宴会厅走。 走廊的壁灯亮着,暖黄的光映着墙上挂的油画——画的是泰晤士河的景色,船只往来,热闹非凡。 宴会厅已经有了人声,长桌上摆着银质餐具,水晶杯在灯光下闪着光,服务生正端着托盘摆放点心,黄油面包的香气飘得老远。 詹姆斯不时跟路过的洋人打招呼,顺手拿起一个牛角面包递给陈林,笑着拍他的肩膀:“杰克,恭喜你,马上要成小富翁了。” “这都要感谢詹姆斯先生引荐。”陈林接过面包,语气谦虚。 “不用谢我,促凝剂是你自己搞出来的。”詹姆斯挠了挠头,好奇地问,“你到底怎么想出来的?” “炼金术嘛。”陈林咬了口面包,含糊地说,“就是在脑子里琢磨,想要什么,就找相近的东西尝试转换……” 他说得云里雾里,詹姆斯听得一头雾水,刚要追问,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我想要黄金,需要什么东西来转换?” “小姐!”詹姆斯的脸色瞬间变得恭敬,赶紧转身行礼,腰弯得几乎贴到膝盖。 陈林也跟着转身,眼前的女孩穿着白色西式礼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蕾丝,肌肤白得像雪。 最特别的是她的模样——乌黑的秀发梳着西洋发髻,黑色的眼眸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五官却带着洋人女子的深邃,中西合璧的长相,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见过小姐。”陈林跟着行礼,心里却在猜测对方的身份。 “你就是杰克?那个‘化学家’?”女孩歪着头看他,眼里满是好奇。此时欧洲还没“化学家”的统一称呼,化学家、药剂师、炼金术师共用一个词,她能这么叫,说明有些见识。 “小姐过誉了。”陈林低下头,故意装出害羞的样子,耳尖却悄悄泛红——不是因为紧张,是女孩身上的香水味太甜,像刚摘的草莓。 可珍妮却从他低垂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从容,一点都不像装出来的。 她忍不住追问:“你刚才说,相近的东西能转换?那与黄金最接近的是什么?” 在这个时代,人们只知道黄金是淘出来的,从没想过“转换”。 詹姆斯在一旁捏了把汗——这位珍妮小姐是颠地的女儿,性子跟她父亲一样难缠,陈林要是答不好,怕是要遭殃。 陈林抬起头,与珍妮对视,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声音清晰:“是知识。” “呵呵呵……”珍妮突然捂着嘴笑起来,肩膀微微颤抖,笑声像风铃一样清脆。 周围的洋人都转头看了过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 “真有意思。”她笑够了,眼神里的兴趣更浓,“你说得对——你用知识跟我爹地换了五万银元,够买一大堆黄金了。” 就在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走了过来。他的金发编成大麻花,额前两撮刘海抹了发油,亮得能反光,上唇的两撇小胡子修剪得整齐,眼神里带着几分轻佻。 “肖恩少爷!”詹姆斯赶紧上前,伸手想打招呼。 可肖恩连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到珍妮面前,目光像是黏在她身上,语气暧昧:“珍妮小姐。” “肖恩?你不是已经回去了?”珍妮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语气带着点疏离。 肖恩笑道:“你不是也要回港岛吗?我等你一起走。” 肖恩是怡和洋行大班渣甸的小儿子,从小跟珍妮认识,却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还是个虐待狂——十岁时就开枪打死过家里的仆佣。 他一直觉得,只有自己配得上珍妮。 刚才看到珍妮对陈林笑,心里的醋意早就翻涌起来。 见珍妮当众拒绝自己,肖恩的目光转向陈林,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声音提得老高:“咦?这里怎么还有个清国人?” 他围着陈林转了一圈,像打量一件商品,嘴角勾起嘲讽的笑:“伙计,你这西装太大了吧?西装要定制才合身。” “你们知道吗?”他突然提高声音,让周围的洋人都能听见,“上次我在伦敦动物园,看到一只黑猩猩穿着西装,背影跟他一模一样!” “哈哈哈哈!”周围的几个洋青年跟着哄笑起来,笑声刺耳,目光里满是鄙夷。 珍妮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陈林是颠地洋行的人,肖恩嘲笑他,就是在贬低颠地洋行。 她刚要开口,却见陈林站在原地,脸上没一点表情,仿佛没听懂英语,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在陈林眼里,这些洋青年跟猪圈里的白猪没两样——靠着家里的势力作威作福,嘲笑别人的时候,忘了自己不过是靠着“殖民”的红利,才活得体面。 他捏紧了手里的面包,指甲陷进松软的面团里——总有一天,他会让这些人知道,谁才是真正该被嘲笑的对象。 詹姆斯在一旁急得冒汗,想替陈林辩解,却被陈林用眼神制止了。 第21章 宴厅智辩,工棚交心 珍妮见陈林没反应,眉头轻轻皱了皱——只当他是胆小怕事,被肖恩的气势给吓住了。 可她偏不怕这些仗势欺人的洋青年,当即仰起下巴,眼神像淬了冰,直直盯着肖恩:“人家能做出促凝剂,有些人不学无术,怕是智商连猩猩都比不上。” “你说什么?”肖恩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语气里满是戾气,“是你身上那半份华人血液,玷污了你的教养吧?” 这话像淬了毒的刀子,明着是骂珍妮“杂种”。 珍妮气得浑身发颤,眼眶都红了。 陈林这才恍然——原来她是混血儿,乌黑的发、黑色的眼,都来自母亲的华人血脉。 “肖恩先生。”陈林突然开口,纯正的伦敦腔打破了僵局,语气平静却带着穿透力,“我没去过英吉利,但常听人说,那是绅士国度。”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原来所谓的绅士,就是跟女孩家家逞口舌之争?” 这话戳中了洋人的痛点——他们最看重“绅士体面”,肖恩当众跟女孩吵架,本就落了下乘。 肖恩的脸更红了,像被煮熟的虾子,指着陈林嘶吼:“你这个野蛮的黄皮猴子,根本不配站在这里!” 他年纪不大,心性还是个冲动的熊孩子,一急就露了本性。 “对了。”陈林像没听见他的辱骂,继续道,“肖恩先生说珍妮小姐流着华人血液,那不知肖恩先生身上,流的是谁的血?凯尔特人?维京人?罗马人?日耳曼人?还是诺曼人?” 这话一出,周围的洋人都静了——这些民族都曾统治过英格兰,说起来,谁也不是“纯粹”的英吉利人。 这是精准地戳中了他们的痛点。 珍妮原本紧绷的脸,渐渐舒展开,嘴角甚至悄悄翘了起来。 她心道自己怎么弄没想到这么打他们的脸呢?陈林说的没错,他们有什么资格嘲笑自己。 肖恩被问得哑口无言,怒火冲昏了头,伸手抄起桌上的红酒瓶,就要往陈林头上砸。 这是说不过就准备动手了。 “住手!”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震得人耳膜发疼。 一个鹰钩鼻中年男人快步走进来,西装笔挺,眼神锐利如刀——正是怡和洋行的威廉?渣甸,肖恩的父亲。 “肖恩,给我滚回去!”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房间半步!” “渣甸先生!”詹姆斯反应最快,赶紧上前躬身行礼,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 渣甸只是瞥了陈林一眼,目光像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没打招呼,也没提刚才的冲突,径直走到詹姆斯面前,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詹姆斯,颠地呢?他的宴会,打算最后一个出场?” “先生这边请,老板马上就到。”詹姆斯陪着笑,引着渣甸往宴会厅深处走。 肖恩见了父亲,像老鼠见了猫,狠狠瞪了陈林一眼,攥着拳头悻悻地走了。 那群跟着起哄的洋青年,也作鸟兽散,生怕被渣甸迁怒。 宴会厅的角落,只剩陈林和珍妮。 “陈林。”珍妮突然开口,说的竟是流利的汉语,发音带着点粤语的软糯。 “珍妮小姐会说华语?”陈林有些惊讶,眼里的疏离淡了些。 “你没听见吗?”珍妮笑了,眼角弯成月牙,“我流着一半华人血液呢。”她脸上的高傲收了许多,下巴微微内收,少了几分洋小姐的娇纵,多了几分邻家女孩的柔和。 陈林看着她,忽然觉得这角度的她格外好看——灯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黑色的眼眸里映着烛光,像盛着星星。 “那你觉得,自己是华人,还是洋人?”他忍不住问。 珍妮的眼神暗了暗,声音放得很轻:“我从小跟着母亲过,父亲只给生活费,从不管我们。直到我十岁,他确定生不出别的孩子,才把我接到身边。”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委屈,“可他不准我再见母亲,还找了严厉的家庭教师,教我英语和英吉利礼仪……”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把这些秘密告诉陈林。 或许是第一眼就觉得亲切,或许是刚才陈林为她解围时,让她找回了久违的安全感——那种被人护着的感觉,她已经很多年没体会过了。 “颠地先生对你不好吗?”陈林问。 “他不过把我当工具。”珍妮飞快地扫了眼四周,见没人注意,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陈林,我知道你有能力。咱们都是华人,互相帮助好不好?” 她的眼神很诚恳,像在递出一颗真心。 陈林却没立刻答应。 前世的教训让他不敢轻易相信人,尤其是身份复杂的人。 他笑了笑,语气滴水不漏:“珍妮小姐,我才入职几天,只是洋行的小职员,哪能帮到您?您是颠地先生的女儿,您和他,都是我要服务的对象。有吩咐,您尽管说。” 既没回绝,也没站队,把姿态放得恰到好处。 就在这时,詹姆斯的声音突然在大厅响起,带着几分兴奋:“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 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 颠地举着酒杯,从内厅走出来,微卷的长发披在肩头,神态从容。 陈林看着他,又看了看身边的珍妮——父女俩的眉眼确实像,尤其是那双锐利的眼睛。 “感谢各位光临颠地洋行的晚宴!”颠地的声音洪亮,传遍整个大厅,“今天是我们新大楼框架完工的日子,更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我们验证了水泥促凝剂的效用!接下来,颠地洋行会建厂生产,把这好东西分享给大家!” 他这话里藏着生意经——借晚宴的场合,给促凝剂打广告,顺便拉拢潜在客户。 渣甸坐在台下,脸上挂着微笑,心里却在冷哼:这一局颠地赢了,但丝绸贸易的利润,才是真金白银,他早就在暗中布局了。 宴席终于开始。 长桌上摆满了烤鸡、牛排、水果,银质餐盘闪着光,水晶杯里的红酒晃着涟漪。 陈林躲在角落,安静地吃东西——他身子瘦,最近总想着多补点营养。 经过刚才的冲突,那些洋青年也不敢来招惹他。 可珍妮却一直盯着他,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这时候的上海租界,白人女子本就少,跟她年纪相仿的更是寥寥无几。 她拉着陈林聊天,从伦敦的天气说到上海的小吃,话格外多。 她本以为,自己掏心掏肺说了那么多,陈林会像其他男人一样,对她言听计从。 可陈林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不远不近,不冷不热,让她既失望,又发不出火来。 一个多时辰后,晚宴结束。 陈林吃得很饱,肚子圆滚滚的。 临走时,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揣了一瓶红酒。 走出临时办公楼,江风迎面吹来,带着江水的腥气和青草的味道,吹散了身上的酒肉味和雪茄味。 陈林深吸一口气,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 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便往工地后面的棚子走。 工地上的棚子简陋,却透着暖意。 大部分民工都回来了,明天还要开工。 陈林走进一个亮着灯的小棚子,里面点着个小泥炉,炉子里烧着木材边角料,火苗“噼啪”作响。 炉子上的茶壶冒着热气,黄酒的醇香飘满了棚子。 棚子里坐着七八个汉子,都是之前打过交道的工头——瓦匠韩忠信、木匠孙宝山、石匠李云山,还有几个老工匠。 “哎呦,小陈管事!”韩忠信第一个站起来,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的草席,“您怎么来了?快坐,俺们这地方脏,别嫌弃。” 陈林笑着坐下,从怀里掏出那瓶红酒,递了过去:“各位叔伯,我年纪小,喝不了酒,这洋酒你们尝尝,看好不好喝。” “这怎么好意思!”韩忠信嘴上客气,手却飞快地接了过来。 玻璃瓶在火光下晶莹剔透,光是这瓶子,就值不少钱。 众人传着喝洋酒,你一口我一口,脸上都笑开了花。 陈林又从怀里掏出一纸包烤肉——是晚宴上没吃完的,用油纸包着,还带着点温度。 “有酒有肉,痛快!”李云山拍着大腿,嗓门洪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袋五香豆,递给陈林:“小陈管事,尝尝俺家老婆子做的,下酒正好。” 其他工匠也纷纷拿出自家带的吃食——炒花生、腌萝卜,摆了一摊。 “小陈管事,这次多亏了你!”李云山喝了口洋酒,脸膛通红,“要不俺们也拿不到这么多奖金,还预支了工资。” “是啊,多亏了小陈管事!”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语气里满是感激。 陈林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摆了摆手:“各位叔伯客气了。我不过是懂点洋墨水,真正干活的是你们。要是大家不麻利,这楼也建不起来。” “小陈管事太谦虚了!”韩忠信笑着说,“谁不知道,那水泥框架是你想出来的?以前谁见过不用木头的楼?” 几杯酒下肚,众人话多了起来,聊起了家里的事,聊起了工地上的趣闻。 陈林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气氛越来越热。 时机差不多了,他清了清嗓子,慢慢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第22章 沪上一建,众人共盼 泥炉里的炭火跳了跳,橘红的光扑在陈林脸上,把他的眉眼染得暖融融的。 他指尖捏着颗五香豆,往嘴里一丢,腮帮轻轻动了动,才抬眼看向围坐的汉子们。 “各位叔伯刚才也说了,”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棚外的风声,“一年到头,能接到几个月的活计就不错了。剩下的时间,只能打短工,工钱还得由着别人说了算。” 汉子们都低着头,有人用粗糙的手指抠着衣角。 泥炉里的木块“噼啪”炸了个火星,照亮了他们脸上的愁容。 陈林往前倾了倾身,接着说:“小子有个想法。咱们这帮人,是第一个建起混凝土楼房的。未来几年,租界的建设会不断铺开,需要大量人手。咱们这里的人手不少,要多少有多少——可唯独缺专业的建筑队伍。” 棚子里的氛围渐渐活跃起来。有人抬了抬头,又飞快地看向身边人;有人搓了搓手,眼里慢慢亮了起来。 李云山是第一个开口的,他嗓门粗,带着股子憨直:“小陈管事,俺们信得过你!你说咋干,俺们就咋干!” “对!俺们信你!”其他人也跟着点头,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有人甚至攥紧了拳头。 炉火映着众人的脸,连皱纹里都透着暖意。 陈林看着这些朴实的汉子,心里也软了——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这些人,或许会成为他最早的“根基”。 他指尖在桌沿上轻轻敲了敲,沉声道:“好,那我就直说了。我想成立一个专门帮人建房子的商行。” 汉子们都屏住了呼吸,连炭火燃烧的声音都清晰起来。 “参照洋人的公司模式来办,”陈林接着说,“我负责出资,买专门的建房工具;诸位叔伯作为发起人,以手艺入股。咱们下面做事的兄弟,可以当专职建筑工人,一年十二个月,都能领薪水。” …… 陈林给众人描了幅好远景:有稳定的工钱,有分红,不用再看地主和工头的脸色。 这话听着像画饼,可他说的时候,眼神亮得很,语气也沉实,没半分虚浮——他是真信这建筑公司的未来。 要知道,上海滩未来几十年,会变成东方的小巴黎。 租界的地盘小,限制了发展,却偏偏让房地产生意火了起来。 他清楚得很,这个行业在上升期,能有多赚钱。 英国佬现在疯狂往大清倾销鸦片,不就是为了完成血腥的原始积累吗? 就像几百年前,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美洲掠夺那样。 陈林想改变时代,也得有自己的原始积累。 可他没法像洋人那样去抢、去掠夺,只能靠自己的脑子,一点一点攫取利益。 他把促凝剂专利便宜卖给颠地,就是为了给这家建筑公司赚启动资金。 他劝颠地在租界开水泥厂、促凝剂厂,也是为这家公司铺路——以后建房,材料能省不少事。 那些建筑工人,大多是没田的农民。 要么给地主当佃农,春种盼雨,秋收怕涝,到头来还是填不饱肚子;要么给人打短工,今天有活干,明天可能就饿肚子,连自耕农都比不上,是最朝不保夕的一群人。 几个工头能好点,可也只是个工匠。 满清和大明差不多,工匠的地位低,算下九流的行当。 可按陈林说的做,情况就不一样了:工头能当老板,有股份,能分红;普通工人也能有稳定收入,至少能赶上长工——这样的条件,他们怎么可能拒绝? 果然,和陈林想的一样,所有人都点头应了。 只是这建筑公司咋成立、挂在谁名下、怎么运营,还得慢慢琢磨。 好在陈林还有时间,只要在颠地洋行的大楼完工前敲定就行。 除了赚钱,陈林还有别的心思:他想靠这家公司,在自己身边收拢一股势力。 关键时刻,这些习惯了听指挥的工人,会是他的助力。 当然,这都是长远的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大楼建好。 接下来几天,陈林泡在了工地上。 承重墙要完善,外立面粉刷要匀,内部装修得细致,连管网铺设都得他盯着。 太阳升了又落,外滩上那栋前所未有的大楼,一天比一天成型——砖缝越来越齐,墙面越来越平,远远看去,已经有了几分西洋建筑的气派。 …… 县城的捕房里,油灯昏黄,油芯子时不时爆个灯花。 捕头铁良把刘威手下的快手都叫了来,一个一个问话。 问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从一个快手嘴里抠出了有用的消息。 “你们打死了一个洋泾浜的渔夫?”铁良的声音沉了下来,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他最恨这种恃强凌弱的事,就算这种事在县城里不算少见。 那快手“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在青砖上磕得发响,头埋得快贴到地面:“铁捕头,是刘班头干的!小的们只是跟着,没动手,真没动手!” “那渔夫家里还有什么人?”铁良又问,语气缓了些。 快手顿了顿,声音含糊:“呃……还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他没敢说,他们还把那渔夫的哑妻给卖了。 “三个孩子?多大了?” “大的男孩十三四岁吧,小男孩十岁左右,还有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 听了这话,铁良心里刚冒起来的一点希望,又沉了下去。 他眉头拧成个疙瘩——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就算再机灵,也没法制服刘威啊。 刘威虽说不算什么高手,但也不是个半大小子能轻易放倒的。 更别说,刘威死得那么邪门,那种手段,怎么可能是个孩子能弄出来的? 可不管怎么说,三个孩子没了爹娘,总不能不管。 铁良还是把这事告诉了县尊吴云,又申请了二百文补助,打算给孩子们送过去。 可等他赶到洋泾浜的时候,只看到一间空荡荡的茅草屋。 屋顶的茅草掉了大半,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院子里的枯草随风招摇,一看就是好多天没人住了。 铁良站在院门口,心里有点发堵。 他想找附近的人问问,可这一片的人家早就搬走了,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 他对着衰败的茅屋叹了口气,只能悻悻地往回走。 …… 这会儿,陈林正在丽如银行里,把从颠地手里拿的五万银元正洋存了进去。 颠地洋行的钱也存在这家银行,所以陈林没见到实打实的银元,只拿到了一张银行的票据。 他看着票据上的数字,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这些洋人,不愧是最早搞金融的,很多手段都跟后世差不多了,倒省了不少麻烦。 “恭喜你,杰克。”颠地在单据上签完字,抬起头,蓝眼睛里带着笑,伸手跟陈林握了握,“现在你也是有钱人了。” 他的手劲不小,指节分明的手紧紧攥住了陈林的手腕,带着股子西洋人的热情。 这事很快在租界里传开了。 有人说颠地先生讲信用、人品好,也有人记住了“陈林”这个名字——能跟颠地做这么大的生意,这年轻人不简单。 存完钱,陈林特意取了一百块银元试试。 当那些白花花的西班牙本洋递到他手里时,他心里颤了一下——银元边缘的齿纹硌着手心,凉意在指尖漫开,可那沉甸甸的分量,却比泥炉的炭火还让人心里发暖。 他没多耽搁,直接去了工地,把几个工头叫了过来,给每人发了五个银元。 韩忠信接过银元,往怀里一揣,腰杆都直了,嘴咧到耳根:“主家!您放心,俺们肯定好好干活!” 其他几人也跟着点头,嘴里一口一个“主家”,那股子亲热劲,像是把自己全卖给陈林了。 陈林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韩忠信的胳膊:“各位叔伯,别这么喊。咱们是合伙人,你们也是公司的老板,年底赚了钱,大家都有分红。” 李云山挠了挠头,脸上有点不好意思:“小陈管事,俺们拿了钱,就得做事。 您有啥安排尽管说,俺们都是粗人,您不说,俺们也不知道该干啥。” 其他几人也跟着点头,眼里满是期待。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颠地洋行的大楼建好。”陈林的声音沉了下来,目光扫过几人,“这个工程,就是咱们沪上一建的免费广告。把楼建好了,以后有的是活干。” 他把自己的建筑公司命名为“沪上第一建筑公司”,简称“沪上一建”。 这种名字跟此时的习惯差得远,可几个工头也没意见——只要能赚钱,叫啥都行。 接下来,陈林还得找人把公司在租界注册。 韩忠信几人成了明面上的注册人,不过他们签了代持股协议:陈林占八成股份,三个工头每人半成,剩下的半成分给底下第一批工人。 钱全是陈林一个人出的,这么分,没人有二话。 安排完这些,陈林又给几人派了新任务:去周边找熟练的工匠,把人都招揽到公司来。 在这个十九世纪中期的上海滩,有手艺的工匠,比银子还金贵。 …… 不远处的洋泾镇上,一栋小院里静悄悄的。 院子中间的白玉兰被风吹得沙沙响,天上的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银子,落在地上,成了淡淡的影子。 刘丽华和苗苗坐在台阶上,仰着头看星星。 苗苗的小手揪着衣角,眼神有点发飘。 “又想你阿哥了吧?”刘丽华侧过头,看着苗苗的侧脸,声音软乎乎的,“要不,咱们去看他?” 苗苗摇了摇头,大眼睛亮晶晶的:“苗苗不想阿哥,让阿哥专心赚钱。苗苗能吃饱肚子就行。” 她顿了顿,突然看向刘丽华,“姐姐,是不是你想阿哥了?” 这话说得太直接,刘丽华的耳尖瞬间红了。 她伸手捏了捏苗苗的脸蛋,有点不好意思:“别胡说。” 就在这时,院门口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粗嗓门传了进来:“俩丫头,在这儿干啥呢?” 是刘丽川。 他身材粗壮,往门口一站,几乎挡住了半个门。 他身后还跟着个大男孩——那男孩看着跟陈林差不多大,可个子比陈林高了一头,肩膀宽得能扛两袋米,胳膊上的肌肉鼓得像小馒头,走路龙行虎步,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第23章 生丝危机,前路迷离 潘起亮瞅见刘丽华,眼睛瞬间亮了,脚步迈得飞快,几乎是冲了过去。 “丽华,好久不见!”他脸上堆着笑,可话说出来却带着股子打趣的糙劲,“你咋还这么矮?” 刘丽华眼皮一抬,白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嗔怪:“你光顾着长个子了,脑子一点没长,小镜子。” 小镜子是潘起亮的外号。他本名叫潘起亮,手里攥着个小帮派,叫“庙帮”——一群在城隍庙周围讨生活的人。 这些人有乞丐,有扒手,偶尔也帮人跑腿送信,赚点零碎钱。 其实就是一群没爹没妈的孤儿,因为弱小,才抱团凑在一起。 潘起亮长得高、力气大,还会点拳脚功夫,自然而然成了这群孩子的头头。 刘丽川在沪上拉起小刀会,为人仗义,在帮派圈里早就出了名。 潘起亮带着他的庙帮投靠了小刀会,成了里头的重要帮手。 这些半大孩子看着不起眼,可论起打探消息,比成人还方便——没人会防备一个讨饭的小娃。 “丽华,别跟小镜子斗嘴。”刘丽川皱了皱眉,瞪了妹妹一眼,又冲潘起亮抬了抬下巴,“他打听到些消息,兴许对陈林有用,进屋说。” 潘起亮“哎”了一声,大步跨进屋里,一屁股坐在桌旁。 他抓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咕咚”一口灌下去,才开口:“我们的人,前几天在肇嘉浜的码头上,瞅见一艘大船。” 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沿上敲了敲,语气沉了些:“那船夜里偷偷装了二十几个半大小子,听说是粤帮的人干的,要运到番禺去。” 他把打听来的细节一五一十说出来,连船的样式、装人的时间都没落下。 刘丽华坐在一旁,身子微微前倾,眼神专注,连指尖都攥紧了——这事,她听得比谁都上心。 “那你怎么确定,船上有我们要找的人?”她抬眼看向潘起亮,声音里带着点急切。 潘起亮摸了摸后脑勺,语气倒挺实在:“川哥儿跟我说的地方,正好是粤帮的地盘。他们最近出手次数多,我的几个小弟差点被他们拍了。估摸着,是遇到大买主了。” 别看他长得粗犷,心思倒细,连粤帮的动静都摸得门清。 刘丽华看着他,脸上露出点歉意:“谢谢你,小镜子。” 可心里头却沉了下去——被贩卖的孩子,大多没好下场。 现在连船都开了,想再找到人,跟大海捞针没两样。 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陈林说这件事。 “丽华,陈林最近没来找你?”刘丽川突然开口,目光落在妹妹脸上。 刘丽华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捻着衣角:“没有。他上次说,洋行的事太忙。不过……他留的钱还没花完。” “嗯。”刘丽川应了一声,又道,“我最近在租界打听了下,他倒挺出名,不少人都知道他。还有人说,他现在发达了,还攀上了洋小姐。” 这话一出口,刘丽华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慌。 她抬起头,瞪了哥哥一眼,语气有点冲:“阿哥,你怎好在背后编排陈林?外面的人什么德性,你还不清楚?都是见不得别人好!” “丽华,话不能这么说。”潘起亮在一旁插了嘴,语气带着点不屑,“那种能帮洋人办事、甘愿做假洋鬼子的,能是什么好人?” 刘丽川早就看出妹妹的心思,可他打心底觉得,自家跟陈林不是一路人。 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带着点苦口婆心:“丽华,你要照顾苗苗,哥没意见。但还是别跟陈林走太近。” 他顿了顿,又道:“你说他那天救了你,可你知道他那天去干嘛了吗?刘威死了,就在那天晚上。而几天前,刘威刚打死了一个渔夫。” 刘丽川带着妹妹闯江湖、建帮派,早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他只盼着妹妹能嫁个本分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别再跟这些危险的人和事扯上关系。 “哥!”刘丽华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点委屈,“咱们做的事,未必比陈林安全。还有,谁说我喜欢他了?你们这么说,好像我非他不嫁似的!” “好好好,是哥多嘴。”见妹妹真生气了,刘丽川连忙改口,语气不自觉放轻,“这消息,回头我去转告陈林。正好他上次让我找人帮他修房子,你就不用跑一趟了。” 刘丽华没说话,垂着眼帘,手指抠着裙摆。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陈林要是知道弟弟被拐去南方,该多伤心。 …… 镇海东部,舟山群岛附近的海面上,一艘老闸船挂着满帆,在浪里颠簸。 甲板上,几个水手走到狭小的舱门前,脚边的铁链“哗啦”响。 其中一个水手扯着嗓子喊:“等下放你们出来喘口气!谁敢捣乱,直接扔海里喂鱼!别想着跑,四周全是海,跑哪儿去?” 另一个水手语气稍缓,带着点劝诫:“听哥一句劝,安安稳稳撑到地头。进了主家的门,日子兴许比你们以前好过多了。” 乌黑的船舱里,一片死寂。 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亮着,齐刷刷看向那个狭小的舱门——那是唯一的光。 陈根就在这群孩子里。 他缩在角落,心里早就透亮了:自己怕是要被卖到南边当奴仆。 只是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哥哥和妹妹。 “吱嘎”一声,船舱的木栅门被拉开,刺眼的阳光涌进来,照得孩子们眯起了眼。 一个个衣衫褴褛、身形瘦削的孩子,从里面慢慢爬出来,动作迟缓得像刚睡醒的小猫。 陈根是最后一个爬出来的。 已经到甲板上的孩子,主动给他让了块地方。 他坐下来,一言不发,仰起头看着天。 海风带着咸腥味,吹在脸上,有点凉。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此刻的处境,牢牢刻在脑子里。 前路漫漫,他没像其他孩子那样麻木绝望,反而在心里悄悄盘算起来:要是被卖到大户人家,先得好好干活,获得信任;然后偷偷攒钱,攒够盘缠;再找机会逃出去,回沪上找哥哥和妹妹。 无论如何,都要再见到他们。 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在一起。 …… 小小的租界里,到处都是工地。 打桩声、锯木声、工匠的吆喝声混在一起,一片忙碌。 颠地洋行的外墙已经刷完了白灰。 陈林早前提了个建议:去景德镇定制一批瓷砖,用水泥贴在外墙上。 这样既防水,又显大气。 虽说要多花不少钱,可颠地还是答应了。 怡和洋行一直是远东第一洋行,他心里不服,总想找机会超过去。 这栋大楼,让他第一次看到了超过怡和的希望。 陈林可没那么好心帮颠地。 他不过是想借着这栋大楼,把各种建筑技巧都实验一遍——也好训练自己手下的这支建筑队。 外滩大街上,陈林穿着一身上等绸布夹袄,料子顺滑,在阳光下泛着浅光。胡三跟在他身后,换了身小厮的粗布长衫,手里拎着两个大包裹,额头上沁出了汗。 “小少爷,今天是去看小姐吧?”胡三喘着气,语气里带着点打趣,“买这么多东西,都是给小姐的?” 自从跟了陈林,胡三的日子好了太多。 每月能拿到固定薪水,不用再像以前那样风里来雨里去,还常常饿肚子。 村里的人都说,他上次挨了顿打,反倒是因祸得福,跟了个好主家。 陈林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了勾:“不然呢?我买这么多吃的,给谁?”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下,道:“过几天,我准备把老房子修一下。你回去跟你老婆孩子说,搬到我的宅子里住。这样你去工地也方便,不用天天跑远路。你媳妇儿帮我整理家务,也可以领一份工钱。” 胡三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嗯嗯!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这样一来,他就能天天跟家人住在一起,不用再睡工地的棚子了。而且陈林的宅子也有人打理,一举两得。 今天又是去见苗苗的日子。 洋泾镇的那个小院,反倒比他自己的宅子,更像个家。 …… 颠地洋行的办公室里,气氛却有点僵。 詹姆斯低着头,肩膀微微垮着,站在颠地面前。 颠地坐在椅子上,手指在桌案上敲得“哒哒”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显然,这位老板又在发脾气。 珍妮站在颠地身侧,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安抚:“父亲,怡和洋行这次明显是针对咱们。他们肯定提前跟那些华商串通好了。” 这几天,詹姆斯奉命去买一批生丝。 可控制沪上生丝来源的浙商却说,今年剩下的生丝,早就被人买断了。 这意味着,颠地洋行至少半年内,都拿不到生丝。 生丝和茶叶,是洋行往欧洲运的主要商品。 现在茶叶的季节过了,明年入夏前,能从清国带回去的,主要就是生丝。 要是进不到货,损失的不只是一笔钱,还会影响颠地洋行在欧洲市场的份额。 而买断生丝的,正是怡和洋行。 詹姆斯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先生,我已经跟那些浙商谈过好几次了,可他们态度很坚决,说……说不会违约。” 颠地“哼”了一声,手掌拍在桌案上,杯子里的茶水溅了出来:“违约?他们是眼里只有钱!怡和给的价高,就把我们抛在一边!老子是出不起钱吗?” 珍妮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胳膊,低声道:“父亲,现在生气也没用。我们得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从其他地方调集生丝,哪怕少一点,只要能够留住咱们在欧洲的客户就好。” 颠地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色稍缓:“你说得对。珍妮,你去联系一下番禺那边,看看他们有没有多余的生丝。詹姆斯,你再去跟那些浙商谈谈,加钱!只要他们肯松口,价钱不是问题!” “是,先生!”詹姆斯连忙应道,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像是怕晚一秒又要挨骂。 珍妮看着父亲紧绷的侧脸,心里也有点急。 她知道,这次怡和是下了狠手,要是真拿不到生丝,颠地洋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第24章 洋泾遇袭,铁良出击 怡和洋行的会议室里,红木长桌擦得锃亮,鎏金烛台的火苗“噼啪”跳动,映得杯中的正山小种泛着琥珀色的光。 威廉?渣甸与詹姆士?马地尘相对而坐,指尖捏着精致的骨瓷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洋人偏爱红茶的浓郁,马地尘抿了一口,茶水的淳厚在舌尖散开,他放下杯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渣甸,我猜颠地这会儿,准在对着手下发火。” 渣甸没笑,脸色沉得像黄浦江上的乌云,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最近颠地洋行太嚣张了。得敲打敲打,不然他们要坏了咱们的商业秩序。” 他说这话时,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作为东印度公司扶持的远东第一财团掌舵人,怡和洋行正是满清鸦片贸易的始作俑者。 当年林则徐虎门销烟,是他亲自去伦敦游说议会,最终促成大英帝国出兵,打响第一次鸦片战争,酿成庚子之败。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这场战争的“发起人”,正因为如此,渣甸眼里从不容许有人撼动怡和的地位。 马地尘把玩着杯耳,笑意更浓:“我估摸着,颠地这会儿该找生丝货源了。要么去别处挖,要么出高价,逼那些丝商跟咱们违约。” 他说得笃定——他们早布好了局,算准了颠地的所有后手。 论资金,没哪家洋行比怡和雄厚;论人脉,他们还联合了旗昌等几家洋行,就是要把颠地逼到绝路。 “等他发现所有路都走不通,就会彻底绝望。”渣甸端起茶杯,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神,“到时候,咱们的机会就来了。” “渣甸先生。”一名穿着西装的高级管事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躬身汇报,“颠地洋行那个华人小子,查清楚了。就是租界里的普通孩子,现在是孤儿,除了领事大人特许他留在租界,没什么特别。” “没特别?”渣甸皱起眉,放下茶杯,声音冷了几分,“那水泥促凝剂是谁做的?这东西能提高水泥性能,搞不好要变了未来的建筑模式。” 管事赶紧补充:“没确切证据,但颠地洋行有人透话,说这孩子跟着传教士学过几年时间。” “传教士?”马地尘突然笑出声,打断了管事的话,语气里满是轻蔑,“渣甸先生,不过是个华人孩子。说不定是偷来的配方,有什么稀奇?这些华人只懂啃书本,哪会研究化学?” 渣甸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茶水的温度顺着喉咙往下滑,他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确实太过在意:“也是。一个华人孩子而已,翻不起什么浪。” 他们不知道,这个被他们轻视的“华人孩子”,很快会用实际行动,打碎他们的傲慢。 黄浦江上的渡船摇摇晃晃,像一片被风吹得打转的树叶。 陈林坐在船头,脊背挺得笔直,像老僧入定般盯着江岸。 江风带着水汽吹过来,掀起他的衣角,远处的芦苇荡在暮色里晃成一片灰黄。 左前方的江岸呈鱼嘴状,光秃秃的田埂上散落着几座茅草屋,坟头的纸钱在风里飘得老远——那是陆家嘴。 明代大学士陆深曾在这里辟过祖茔,可如今只剩农田和荒坟,连个人影都少见。 陈林望着那片荒滩,心里盘算着:颠地的水泥厂和促凝剂厂建起来后,租界的地就不够用了。 他要建自己的工业帝国,得找个合适的地方。只是陆家嘴三面环水,江上的威胁难防,显然不是最佳选择。 渡船靠岸时,夕阳已经沉到了屋顶后面,天色渐渐暗下来。 洋泾镇的码头却热闹,挑着担子的小贩、扛着货物的脚夫、穿着长衫的商人,来来往往,吆喝声、脚步声混在一起,格外嘈杂。 陈林率先跳上岸,胡三背着包袱跟在后面,两人顺着石板路往刘家客栈走。 路过街角的小笼包摊时,蒸笼里冒着热气,肉香飘了老远。 摊主还是那个圆脸汉子,见陈林过来,赶紧擦了擦手,脸上堆着歉意:“小少爷,对不住,我这几天打听了,没找着您弟弟的消息。”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就一个线索有点用——最近街上丢孩子的多,像是一伙人干的。可我实在不知道,这伙人藏在哪儿。” 陈林心里沉了沉,点了点头,买了两笼小笼包,拎在手里继续走。 暮色越来越浓,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映着石板路,投下长短不一的影子。 走了没几步,陈林突然觉得头皮发麻,像有针在刺。 胡三也停下脚步,警惕地环顾四周,声音发紧:“少爷,有两个壮汉跟着咱们。看那身板,我对付不了。” 他咽了口唾沫,眼神却坚定起来:“等下我去挡他们,您先跑。跑到刘家客栈就安全了。” 胡三平时看着憨厚,关键时刻倒靠谱。 陈林没矫情——真要动手,他和胡三都不是对手,只能靠刘家的人帮忙。 见陈林加快脚步,胡三故意放慢,等那两个壮汉走近,他突然“哎呦”一声,故意撞向其中一人。 “对不住对不住!”胡三踉跄着站稳,一边掸身上的灰,一边赔笑道歉,试图挡住对方的路。 两个壮汉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没理胡三,继续追向陈林;另一人则伸手推开胡三,动作粗鲁,胡三踉跄着撞到墙上,疼得龇牙咧嘴。 他咬住牙,转身抱住那人的脚踝,不过迎接他的却是一顿拳打脚踢。 陈林回头看了一眼,见对方越追越近,迈开腿跑了起来。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变得急促,周围的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往旁边躲,没人敢上前。 突然,身后传来“唰”的一声——陈林回头,看见追来的壮汉掏出了一把匕首,寒光在灯笼下闪了一下。 “要当街行凶?”陈林心里一慌,拼命往前跑。 他最近一直在颠地洋行忙活,没得罪谁,到底是谁要对付他? 正跑着,前方突然又冒出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拦住他的路。没等陈林反应,两人已经抓住他的肩膀,力气大得像铁钳,把他往旁边的小巷里拖。 街道上有人看见,却只是远远看着,没人敢上前。 这年头,小民的生存之道,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也不想惹麻烦。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救命啊!”陈林挣扎着大喊,声音因紧张而变调。 一只粗糙的手突然捂住他的嘴,湿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那人恶狠狠地威胁:“小赤佬,再叫,老子送你上西天!” “轻点!”陈林的胳膊被抓得生疼,他喘着气,试图拖延时间,“几位是求财?还是……” 没人回答他。 几个壮汉把他拖到小巷深处,这里没灯,只有月光从墙缝里漏进来,映得地面坑坑洼洼。 之前追来的那个壮汉也跟了进来,陈林瞥见他的拳头上沾着血迹——是胡三的? “你就是陈林?”领头的壮汉开口,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陈林心里一动,赶紧摇头,故意装出慌乱的样子:“几位认错人了!我叫刘迁,家兄是刘丽川,在洋泾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把混帮会的刘丽川搬出来,想吓退对方。 可话音刚落,那壮汉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小巷里回荡,格外刺耳:“小赤佬,还挺聪明。等下有你哭的!” 说完,他掏出一块黑布,堵住陈林的嘴;又拿出麻袋,猛地套在陈林头上。 黑暗瞬间笼罩下来,陈林的心跳得飞快——他们是要绑架!到底哪里出了错? 就在他陷入绝望时,小巷入口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像洪钟般震得人耳膜发疼:“贼人!住手!” 麻袋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响。没一会儿,抓着陈林胳膊的手松了,他听见有人跑远的声音。 陈林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很快,一只粗糙却有力的大手扯掉了麻袋,又解开了他嘴上的黑布。 月光下,陈林看清了来人——是个穿着褪色衙差皂服的壮汉,身材粗壮,腰间挂着铁腰牌和腰刀,脸上的胡茬透着几分威严。 “小伙子,没事儿吧?”壮汉的声音很沉,带着关切,“你认识那伙贼人吗?” 陈林摇了摇头,嗓子干得发疼:“多谢差爷,我不认识。” “你叫什么?家住哪儿?”壮汉蹲下身,目光落在陈林的锦袍上——这料子很好,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他定了定神,回答:“我叫陈林,在租界颠地洋行做事。” 铁良点了点头。 这两天他正带人在洋泾镇查拐卖少年案——已经丢了十几个有家的大男孩,那些没家人的孤儿,还不知道丢了多少。 他蹲守了两天,贼人一直没露面,没想到今天碰巧撞上了。 “你有没有受伤?丢东西了吗?”铁良又问,伸手想扶陈林起来。 陈林刚要摇头,就听见巷口传来踉跄的脚步声。胡三鼻青脸肿地跑进来,脸上还沾着泥土,看见陈林,赶紧扑过来:“少爷!您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陈林看着他脸上的伤,心里一暖——刚才是胡三看见铁捕头,拼命喊人,才救了他。 胡三见到铁良,赶紧躬身道谢:“多谢铁捕头!小的胡三,您上次还帮过小的,可还记得?” 第25章 西学秀才,畅想未来 铁良的目光扫过陈林的锦衣,又落回胡三身上,声音带着几分熟稔:“我记得你,淞泽村的胡三。怎么给人做仆从了?” 胡三挠了挠头,脸上的伤还泛着红,语气却带着感激:“是少爷救了我。之前我被大头巾洋鬼子抓了,是陈少爷把我救出来的。” 铁良看向陈林的眼神瞬间变了,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尊重。 他拍了拍陈林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小兄弟,不错。虽说帮洋人做事,却没忘自己是华人。” 匪徒已经跑远,铁良问清陈林要去刘家客栈,又叮嘱了几句“最近洋泾镇不太平,少走夜路”,这才带着手下离开。 “多谢铁捕头。”陈林挥手道别,抬手时才觉胳膊一阵刺痛。 拉起衣袖,小臂上青紫的抓痕赫然在目,像是爬了几条暗紫色的虫子。 铁良走时,望着陈林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也姓陈,倒让他想起洋泾浜那个渔夫的孩子。 只是那家人早已不知所踪,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关联。 “少爷,您受伤了!”胡三凑过来,看着那片青紫,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没事,你伤得更重。”陈林拉着胡三,加快脚步往刘家客栈走。 夜色越来越浓,街边的灯笼忽明忽暗,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仿佛只有到了刘家,才能松口气。 刘家客栈的院子里,飘着饭菜的香气。 刘丽华正带着苗苗在厨房忙活,蓝白花围裙上沾了点面粉,看起来格外贤惠。 院角的石桌旁,一个穿着长衫的青年正低头就着油灯看书,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陈林带着满脸是伤的胡三走进院子时,青年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啪”地掉在石桌上,转身就往客房跑,像是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陈林?”刘丽华听到动静,从厨房探出头,看到陈林胳膊上的伤,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你怎么了?” 她的话刚落,苗苗就从她身后钻出来,小短腿跑得飞快,嘴里喊着“阿哥”,扑进陈林怀里。 陈林弯腰抱起苗苗,胳膊上的伤被牵扯,疼得他眉头皱了起来。 苗苗感受到他的僵硬,小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胳膊,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丽华,帮胡三处理下伤势。”陈林把苗苗放下来,指了指一旁的胡三。 “少爷,还是您先治!”胡三赶紧摆手,脸上的伤还在渗血,却执意要让陈林先上药。 “到底怎么回事?”刘丽华端着药箱从屋里出来,语气里满是关切。 “路上碰到绑匪,幸好被铁捕头救了。”陈林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可刘丽华知道,能在洋泾镇当街绑人,绝非普通匪徒,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先上药。”刘丽华打开药箱,里面的瓶瓶罐罐摆得整齐,都是走江湖常用的金疮药和药酒。 陈林拉过胡三,亲自给他上药。 胡三今天立了功——用身体挡着匪徒,挨了好几拳,最后还跑去喊了铁捕头,连陈林买的东西都没落下。 药酒擦在伤口上,胡三疼得龇牙咧嘴,却没哼一声,只是一个劲地说“不疼”。 等给胡三处理完,刘丽华才拿起药酒,轻轻卷起陈林的衣袖。 看到那片青紫,她的手顿了顿,心里一阵心疼,倒药酒时都放轻了动作:“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药酒揉在胳膊上,先是一阵刺痛,接着就传来刘丽华手心的温度,滑腻的肌肤贴着他的小臂,让陈林有些不自在。 他赶紧把目光移开,落在石桌上那本被丢下的书——竟是英文版的《国富论》,封皮都有些磨损了。 “那本书的主人,你认识?”陈林指着书,问刘丽华。 “是个叫王利宾的秀才,怪得很。”刘丽华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不爱说话,天天往外滩跑,在我家住了快半个月了。” “对了,给你们带了东西。”陈林想起胡三背上的包袱,赶紧让他打开。 里面装着外滩才有的面包、火腿、黄油,还有一瓶洋酒,都是他特意买的。 “这面包得抹黄油吃,不然干得慌。”陈林拿起一块面包,递给苗苗,“洋酒给丽川兄,他应该喜欢。” “我哥啊,天天不在家。”刘丽华叹了口气,“不是见这个朋友,就是找那个兄弟,忙得很。” 陈林倒不意外——刘丽川在底层人脉广,认识的都是挑夫、水手之类的人,只是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 “你跟我进屋,有件事跟你说。”刘丽华突然压低声音,让苗苗在院子里吃面包,拉着陈林进了堂屋。 她把从潘起亮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了陈林——陈根可能在粤帮手里。 听到“粤帮”两个字,陈林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粤帮是什么帮派?丽川兄认识吗?” “不是帮派,是粤人凑的松散组织。”刘丽华坐在他对面,声音压得更低,“开阜后粤人来的多,跟洋人熟,做典当、买办的多,其实最赚钱的是开烟馆,帮洋人卖鸦片。” 她顿了顿,继续说:“洋人护着他们,松江知府练廷璜也是粤人,给了不少方便。那些烟馆就是他们的据点,养着打手,藏着武器,衙役都不敢靠近。” 陈林听完,心里隐隐有了线索,却又乱得很——粤帮为什么抓陈根?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另有原因? “你别担心。”刘丽华见他沉默,赶紧安慰,“我哥已经让番禺的朋友帮忙找了,至少能确定陈根还活着。” 陈林勉强挤出个笑容:“谢谢你,也替我谢谢丽川兄。” “我去给你做吃的。”刘丽华起身要去厨房,却被陈林拦住了。 “不用麻烦,把带来的面包热一下就行。”陈林摆了摆手,“我简单吃点,晚上还要回租界。” 等刘丽华去热面包,陈林拿起石桌上的《国富论》,走到那间客房前,轻轻敲了敲门:“咚咚咚。” 屋里没动静。 陈林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门——屋里的青年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笔,像是在写什么。 “谁让你进来的?”王利宾抬头,看到陈林,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里满是不悦。 他性子孤僻,不喜欢与陌生人说话。 “利宾先生?”陈林举起手里的书,语气温和,“我只是把你落在外面的书送进来。晚上可能下雨,淋湿了就可惜了。这本《国富论》,在国内可不多见。” 他说的是流利的英语,发音标准,带着点伦敦腔。 王利宾愣住了,手里的笔“啪”地掉在纸上,一脸惊讶地看着陈林——这个比他还小的孩子,竟然会说英语,还认识《国富论》? 王利宾是苏州府人,十七岁就中了秀才,今年去江宁参加乡试,却落了榜。 一气之下,他瞒着家人跑到了沪上。 早年他跟着传教士学过英语,接触了西学,觉得西学重实用,比八股文有用得多——尤其是鸦片战争后,大清被英吉利打败,更让他觉得,只有学西学,才能救国家。 这次来沪上,他就是想找更多西学书籍,也想找找有没有志同道合的人。 可半个月过去,他见到的不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就是守旧的读书人,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也学西学?”王利宾的语气软了下来,眼神里满是惊艳,像是找到了知音。 “略懂一些。”陈林走到桌前坐下,指了指自己,“我主要研究化学。” “化学?”王利宾皱了皱眉,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研究物质变化的科学。”陈林解释道,目光落在桌上的文稿上,“看利宾先生的样子,似乎对人文科学更感兴趣。” 一提到西学,王利宾的话匣子瞬间就打开了。 他从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说到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眼神越来越亮,完全没了之前的孤僻。 他不是不爱说话,是没碰到能聊到一起的人。 “利宾先生这么喜欢西学,为什么不放弃科举?”陈林突然问道,“现在朝廷捐官泛滥,就算中了功名,也难有实职。” 王利宾愣住了,看着陈林的眼神里满是惊讶——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懂朝廷的事?他一直觉得,年龄代表见识,可眼前的陈林,却打破了他的认知。 “陈贤弟说得对。”王利宾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迷茫,“我早就对科举没兴趣了。可家人对我期望高,再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养家糊口,不科举,又能做什么?” 他说着,眼神暗了下来。 来沪上半个月,他越来越迷茫——学西学,到底能做什么?难道就只能天天躲在客栈里看书,做个不切实际的梦? 陈林看着他,没说话。 他知道,在这个时代,像王利宾这样的读书人,想要突破旧思想的束缚,找到一条新的路,有多难。 而他,或许能帮王利宾找到方向——也能为自己,多争取一个助力。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屋里的烛火跳动着,映着两个年轻人的脸,一个迷茫,一个坚定。一场关于未来的谈话,才刚刚开始。 第26章 文有利宾,武有丽川 “利宾先生,研究西学同样能修身齐家治国。” 陈林的目光落在《国富论》的封面上,语气沉了下来,“庚子之变已经证明,咱们读书人钻研的那套东西,早应对不了这个世界了。” 提到“庚子之变”,两人眼中都燃起怒火——洋人的坚船利炮轰开大清国门的屈辱,是刻在每个有血性的国人骨子里的痛。 利宾“腾”地站起身,拳头攥得紧紧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陈贤弟,你说得对!当洋人的炮船开进长江,当他们的长枪火炮把绿营兵打得落花流水,八股取士的价值,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陈林抄起桌上的《国富论》,递到利宾面前:“利宾先生,这书你一个人读,只能改变你自己。大清那么多想睁眼看世界的读书人,不是每个人都懂洋文。你为何不把洋文书籍翻译过来?让更多人读,把西学的实用和儒家的仁义融合,开创一门新学问!” 这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利宾心中的热血。 哪个读书人能拒绝“著书立说、名垂千古”的诱惑?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可兴奋劲儿没持续多久,他又重重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唉……” “利宾兄,何故叹息?”陈林问道。 “陈贤弟,你说得没错。”利宾苦笑一声,指尖摩挲着书脊,“可开书馆要花不少钱。我家境贫寒,连住客栈都要省吃俭用,哪撑得起?” “钱的事,我来解决。”陈林突然笑了,语气笃定,“我还认识个人,能帮咱们找大量洋文书籍。不过书馆这事儿,得靠利宾兄牵头。” “吃饭喽!”刘丽华的声音突然从院外传来,手里端着个盘子,里面放着切好的火腿。 看到陈林拉着王利宾的手,她愣在原地——不过离开一会儿,这两人怎么好得跟老朋友似的? 陈林赶紧松开手,耳根有点发烫,尴尬地解释:“利宾先生是同道中人,我们刚才聊西学,聊得投缘。” “你们?”刘丽华指着两人,眼神里满是疑惑。 “嗯,我们想合作在租界开家书局,给读书人介绍西学。”陈林说着,脸上藏不住笑意——他之前一直是一个人摸索,如今遇到思想相近的人,终于不再孤单了。 “我回来了。”刘丽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手里还拎着个布包。 “川哥好!”陈林和利宾几乎同时开口打招呼。 刘丽川却斜着眼睛看陈林,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怎么又来了?” 陈林愣了愣——上次见他还挺热情,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淡?难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川哥,我来看看苗苗,顺便把她住店的费用给丽华。”陈林赶紧解释,从怀里掏出几个银元。 刘丽川心里却哼了一声——看苗苗是假,看我妹妹才是真! “哥,一起吃饭吧,陈林带了好多洋吃食。”刘丽华见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拉着刘丽川往屋里走。 几人进屋时,桌子已经摆好了:切片的大火腿泛着油光,黄油面包整齐地插在竹篓里,旁边的碟子里挤着乳白色的炼乳。 苗苗早就坐在桌边,小手放在膝盖上,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食物,像只等投喂的小猫。 刘丽川学着陈林的样子,夹了块火腿沾了炼乳,塞进面包里咬了一大口。 嚼了两下,他皱着眉摇头:“这洋馒头太干太硬,不如咱们的白面馒头好吃。” 陈林和利宾吃得斯文,见他满嘴食物还说话,含糊不清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 “川哥,二弟的事多谢你费心。”陈林放下食物,语气诚恳,“以后小刀会要是有需要,尽管找我。” 他早就从刘丽华口中知道,刘丽川掌控的帮派叫小刀会。 “你能帮上什么忙?”刘丽川白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冷淡。 陈林更纳闷了——上次见面还称兄道弟,怎么现在跟吃了枪药似的?他想了想,还是提醒道:“川哥,我可以为你们提供资金支持。接下来几年,租界的码头会发展得很快,那里会聚很多青壮。小刀会要是想在沪上拓展势力,不如往码头方向试试。” 他知道,这些地方日后会被青帮控制,与其让别人占了,不如让刘丽川提前布局。 这话一出,刘丽川嚼食物的动作突然停了,眉头皱了起来,陷入沉思。 他早就预料到沪上商贸会发展,才特意北上建帮,陈林的话正好说到了他心坎里。 “陈林,送你个礼物。”刘丽川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连柄不过一尺长,刀身裹着皮鞘,红色的刀柄格外显眼。 刘丽华看到小刀,瞳孔猛地一缩,赶紧拉了拉刘丽川的袖子:“哥,你这是……” “你别说话!”刘丽川打断她,眼神严肃地看着陈林。 陈林装作没看出异样,双手接过刀,语气恭敬:“多谢川哥厚礼,陈林收下了。” “等你有空,去拜下堂口,我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刘丽川的语气软了下来——他知道拦不住陈林接触妹妹,看在陈林有本事的份上,索性破格让他进小刀会。 刚才要是陈林拒绝,两人以后就形同陌路了。 利宾不懂江湖规矩,只顾着埋头吃饭。 这些天他盘缠快用完了,为了省房租,每天只吃两顿稀粥,早就饿坏了。 要不是刘丽华偶尔接济他,他恐怕连饭都吃不上。 “回头我派几个人跟着你。”刘丽川突然开口,眼神里带着点提醒,“你现在不一样了,成有钱人了。租界都在传,你卖技术给洋人,赚了十万本洋,有人盯上你了。” “啊?川哥,你都知道了?”陈林一脸震惊,“其实没那么多,只有五万银元。” 他和颠地的交易才几天,怎么传得这么快? “五万银元?这么多!”刘丽华也惊呆了——她白天在成衣店做工,晚上帮着看客栈,一个月才赚几个银元,五万银元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不多。”陈林却摇了摇头,语气平静,“我给颠地的技术,每年能帮他们赚上百万两。” “原来陈贤弟这么有钱,怪不得能资助我开书局。”一旁的王利宾也放下刀叉,瞪大了眼睛,看向陈林的眼神里满是惊讶。 几人之中,刘丽川年纪最大,利宾次之,陈林最小。可论沉稳,陈林却比两人更像成年人。 陈林看着他们的反应,心里暗暗满意——如今身边有了“文”的王利宾,“武”的刘丽川,总算不是孤军奋战了。当然,他们不是自己的手下,而是同道中人。 “川哥,宾哥,”陈林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洋人在这开租界,不是来帮咱们发财的。他们是来掠夺咱们的财富,趴在咱们身上吸血。等吸够了,就会像吞印度那样,吞了咱们大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宾哥研究西学,是想以学问救国;川哥建小刀会,是想以武力聚众人;我陈林不才,只能先赚洋人的钱,帮二位兄长做想做的事。” “陈林,之前是我错怪你了。”刘丽川看着他,语气终于软了下来,眼里多了几分认可。 刘丽华则直勾勾地看着陈林,眼神里满是钦慕——这个比自己还小的男孩,心里竟然装着这么大的志向。 王利宾则握紧了拳头,脑海里已经开始畅想——将西学与中学融合,开创一门新学问,成为一代宗师。 只有苗苗还在埋头啃面包,小脸上沾了点炼乳。 在她心里,阿哥是最厉害的人,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屋里的烛火跳动着,映着几人的脸,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着光——那是对未来的希望,是改变命运的决心。 第27章 前路艰险,迷雾难散 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钱万万不能。 刘丽川成立帮会之后,最大的困难不是其他帮会的打压,而是钱。 没有钱,你就没办法笼络住那些小弟。 人家为什么要跟着你混,还不是因为遇到困难,帮会能够成为自己的助力吗? 连肚子都吃不饱,你跟他们谈理念,有用吗? 同样的道理,做学问也需要要钱,利宾还是一个秀才,家境也算得上小康,但是却无法支撑他研究西学。 就他手上那本英文版的《国富论》在租界的书店里就要卖五个本洋。 他要开书局,想要聚集一群志同道合的读书人,没钱行吗? 这些人研究学问,不需要钱吗? 任何国家和民族,想要发展强大,都离不开资本的积累。要么通过掠夺,要么通过一代人的积攒。 陈林又跟刘丽川说了一些关于帮派发展的心得体会,引入了一些后世政党发展的理念。 一个帮派想要发展壮大,必须要有自己的基本盘,有共同的利益驱动,进而形成一个核心思想。 这一番话,着实让刘丽川刮目相看。 他盯着陈林,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大男孩。 “不,他真的只是一个大男孩吗?”刘丽川在心里想道。 “你说的很有道理,红冰在我们小刀会中已经算是中层头目,有机会我带你去见一些人,他们或许能够帮上你。” 说完,刘丽川一脸担忧地对陈林道:“有人将你赚大钱的消息传了出去,现在已经有不少帮派盯上你了,之前堵你的那伙人只是其中之一。” 刘丽川这么早回来,就是听说了陈林在镇上被劫持的事情。 这里也是他们小刀会的活动区域,这么大的事情,自然很快传到刘丽川的耳朵中。 “看样子,我后面只能躲在租界里了。”陈林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他明白财不外露的道理,但是颠地先生爱显摆,他将这事儿宣传出去,想要成就自己的名声。 没想到这竟然成了陈林的噩梦。 “不成的,那些人想要动你,总会找到机会,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动不了你。” 陈林的面色变得严肃。 “川哥,我该如何做?”这事情涉及到江湖,陈林不是太懂。 刘丽川指着坐在院子里胡吃海喝的胡三道:“你那个随从,虽然忠心,但是撑死做个肉盾。回头我给你安排几个好手,他们都是见过血的,只要干掉几个不开眼的,自然就没人再打你的主意。” “刘兄,刚才你说的那么危险,官府不管吗?”利宾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好奇问道。 陈林和刘丽川一起看向他,就像是在看一个二傻子。 “宾哥,不要对咱们的朝廷抱任何希望。他们都能对洋人卑躬屈膝,还会管普通老百姓的死活。”陈林道。 利宾毕竟是个正经读书人,还是个秀才,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眼中都是当前读书人的问题,但是并没有想过要推翻这个朝廷。 陈林也不跟他说太多,很多事情需要自己想明白才可以。 三人聊到了很晚。 与刘丽川和利宾喝了点洋酒,他有点晕乎乎的。于是就住在了刘家。 苗苗晚上粘着陈林,要哥哥搂着睡。 小姑娘躺在床上,几秒钟就进入了梦乡。听着妹妹微弱的鼾声,陈林却陷入沉思。 按照刘丽川的说法,是有人故意将自己有钱的消息传开,这才有了今天这场绑架。 但究竟是谁呢?是谁在背后操弄这一切,非要致自己于死地呢? 好在他的事业已经有了眉目,颠地洋行的这笔专利买断费对他非常重要。 有了这笔钱,很多事情都可以先做起来。 利宾的书局,刘丽川的帮会,建筑公司,自己的实验室…… 他现在还是缺人,建筑公司那边需要专业的管理人才,接下来他要继续开办工厂,也需要管理人才。 这些人去哪里找呢? 问题太多了,反倒就不是问题了。 洋泾镇,吴记典当行。 今日的大东家房亮着灯。平时这里都是关着们的,因为大东家手中的产业太多,很少到这家当铺来。 书房的黄梨木书桌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多岁模样,面色略润,衣着讲究,穿着绸缎长衫配素色马褂,虽不张扬,料子却看得出上乘。 书桌前站着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正是陈林见过的典当行掌柜。 “一个小娃子就将你们拿捏成这样。洋人管事又怎样,詹姆斯不过是个爱尔兰人,白人中的贱种。”男人正在训话,事情跟陈林有关。 “这根本不是几十块银元的事情,这事儿传出去了,我们的吴记的脸还要不要了。” “人家会说什么?说咱们抢了孤儿的小渔船,最后被人家人赃并获,找上门儿来,最后还承认了,赔了人家的钱?” 掌柜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他小声辩解道:“东家,小的只是看在詹姆斯的面子上,给了那小子一点补偿,卖船给咱们的人也找得到,这事儿咱们占着理啊。” “占着理?你赔钱了,那就是认错了,谁管你什么理?下次做决定之前,先动动脑子,要是没有脑子,趁早给我滚回香山老家。” “是是是,属下知错。”掌柜的年纪不小,但是在吴健彰的面前非常恭敬。 在他的商业帝国中,他就是皇帝。下面的人要做的就是服从。 “以后收敛一些,不要盯着那些小钱。你们的主要作用是配合烟馆,烟馆招揽顾客,你们则负责将顾客的资产变现,让他们有钱用。” 吴健彰再次强调了一下吴记的经营之道。 他不禁在心中吐槽,洋人做生意就是厉害,竟然发掘到烟土这种东西。 一个人一旦染上这东西,最后必然走向倾家荡产。这可比抢劫来钱还快。抢劫你还要去人家里找到藏钱的地方。 而这东西会让人主动将自家的一切换成钱,然后主动交到你的手中。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 老掌柜去开门,一个汉子走了进来。 汉子低着头,一脸沮丧。 “东家,失手了,碰到县衙的人。” “废物,一个小子都抓不住。”吴健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又是那个铁良吗?” 老掌柜点了点头:“是的,这人查男童失踪案查到了洋泾镇,最近一直盯着咱们,弄得咱们生意都不好做了。” 吴健彰缕了一下胡须,沉吟道:“我来搞定他,你们把生意做好就行。” 他能够做到数百万两白银身家,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手段。 这个名叫铁良的县衙捕头,已经不止一次坏了他们吴记的好事。 老掌柜突然间浑身冰凉,他能够感受到东家身上散发出的浓浓杀气。 铁良在上海县衙做了多年捕头,当地的百姓大都认识他。 他待人宽仁,疾恶如仇,颇受百姓爱戴。历任县令,不管喜不喜欢他都不敢动他。 吴健彰却说自己能够处置,可见他已经有了计划。 第28章 再会合信,共话书盟 第二天一早,陈林刚起床出门,便看到一个壮汉站在外面。 这里的壮汉可不是泛指。这人真的很壮,站在那里就跟一个铁塔般。 不过从他嘴唇上细软的绒毛,可以看出对方的年龄并不大。 “你就是陈林?”那壮汉开口,一脸不屑地问道。 “没错,阁下是?”陈林抬头看向对方的眼睛问道。 “我是潘起亮,会首让我来保护你。” “哦哦,原来是潘壮士。”陈林突然想起来,昨晚刘丽川就说要派人保护他,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个大汉。 “说好了,我只是保护你,并不是你的仆佣。”潘起亮板着脸道。 看样子,他并不想跟着陈林。 “嗯,应该的,你保护我,我会给你开工资的。”陈林也不想欠别人。 “咦,小镜子,你都来啦。”就在这时,刘丽华从厨房走出来。 “丽华,这小子看起来真弱,会首看上他哪一点了?” 潘起亮看到刘丽华,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柔和起来。 陈林则一脸尴尬地说道:“一起吃早饭吧,我还要赶紧回洋行。” 众人一起吃了早餐,今天是洋人的礼拜天,他需要早点回去。 回去之前,他跟刘丽川约定了拜堂口的时间,又交代王利宾等他的消息。 潘起亮带来了三个兄弟,都是会中的好手,他们身上带着短刀,会跟在陈林的四周,暗中保护他。 胡三则跟在陈林的身边,帮他拿着东西。 不过回去的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到了租界,陈林将潘起亮几人安置在工地上,自己则加快脚步走进颠地洋行的临时办公楼。 …… 今天是礼拜天,作为圣公会的特派牧师,合信负责组织租界内的信徒做礼拜。 陈林是个伪教徒,他从未参加过礼拜。 但是今天,他还是跟颠地先生一家一起到领事馆。 因为租界还没有教堂,合信将做礼拜的地方暂时放在领事馆的大厅中。 礼拜堂不仅仅是他们祈祷的地方,也是这些商人的交际场所。 陈林跟在颠地先生的身后走进礼拜堂。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先到了,其中就有怡和洋行的渣甸先生和马地臣先生,还有仁记洋行的基布先生。 但是这些人见到颠地先生,只是打了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然后继续聚在一起聊天。 很显然,颠地先生被人给孤立了。 陈林回到洋行之后,也从詹姆斯的口中得知洋行收购生丝的路被断了。 看样子,这只是颠地洋行面临的问题之一。 颠地先生的脸色很不好看,陈林适当的保持距离,不想去触老板的眉头。 他不想找事儿,事情却找到了他。 珍妮放慢脚步凑到了陈林的身边,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礼服,美得像是个天使。 到底是拥有洋人的血统,十三四岁正是她们最美的时候。 珍妮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到的汉话问道:“生丝的问题,你能解决吗?” 陈林装作一脸茫然:“大小姐,什么生丝,小的不知。” 珍妮的嘴角翘起,心道你小子还装。 “我都看到了,你跟詹姆斯交流过。我看你的眼神分明是能够解决。” 陈林一阵无语,这娘们儿竟然还监视他。 “我是真的没办法,你也知道,我最近才进的洋行,之前我从来未接触过生意。”陈林摊了摊手,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知道。 “我不管,反正我已经从爹地那里将这个项目给接了,回头我就跟他去将你要过来。” 要不是周围人多,陈林都想直接爆粗口。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教士服的男人走到十字架前向众人问候:“各位亲爱的教友,早上好。” 合信扫视了一下台下的众人,翻开一本圣经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全能的上帝,我们今天敬畏你的良善和慈爱……” 台下的众人,跟着一句句念出声。 陈林混在人群中滥竽充数,只有嘴巴动,根本没声音。因为他怕自己说错了,被众人听到。 很快,所有流程都结束了,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话。 一些人走上前去,想要找合信套近乎,但是合信只是礼貌地应付几句。他跟这些商人根本就谈不来。 就在这时合信看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林之前躲在众人之后,根本就没露脸。但是现在礼拜结束了。他脱离人群想要先走一步,反倒是让合信看到了他。 “陈,是你吗?”合信突然喊了一声,勾起了所有人注意力。 大家都向颠地那边看过去。刚才还被孤立的颠地,一下子承受了所有人的目光,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陈林站在颠地的身后,刚转身走了几步,听到有人喊自己,赶紧停下脚步。 合信快步走上前来,不管众人,径直走到了陈林面前。 “陈,我们又见面了。”他热情地向陈林伸出手来。 “合信先生,你好。”陈林也伸出手跟合信握手。 合信的举动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并不是所有人都认识陈林,他们在奇怪,做礼拜的队伍中怎么混进了一个华人。 陈林走到颠地先生身边,对合信道:“我现在为颠地先生工作。” 合信这才转向颠地先生,一脸感激地说道:“感谢你收留了这个孩子,颠地先生。主会保佑你。” 得到了合信牧师的祝福,颠地先生的坏心情好了许多。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主爱我们,我们爱众人。”颠地先生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一脸虔诚地说道。 这些商人所做的事情,随便一条都足够让他们下地狱,哪怕是他们再虔诚,也洗刷不了他们身上的罪恶。 这一点,就连合信先生都认同。 众人陆续离开,合信留下了陈林。 他将陈林引入领事馆的一间书房中,给陈林冲了一杯红茶。 “合信先生,你怎么不修建一座教堂,据我所知,租界内应该可以建教堂的吧。”陈林主动挑起话题。 合信先生不找他,他也会来找合信。因为他已经跟利宾说好了帮他引荐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合信。根据他这段时间了解的信息,合信先生非常热衷于向华英之间的文化交流。 在番禺的时候,他就已经翻译了多本英文书籍。同时他也在收集华语书籍。 合信的脸上略显尴尬,他没有自己的教堂,主要原因是没钱,而他又不擅长募集捐款。 “信仰最重要的是思想,至于教堂,用你们华族人的话来说就是身外之物。”合信看起来淡泊名利。 陈林却能够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期待。 “先生上次帮我保住了自己的家,作为回报,我可以试试,看能否说服颠地先生捐献一块地出来。恰好,我也认识一些当地的施工队,他们可以帮忙建造。” “那再好不过了。”合信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表示感谢。 不过他并没有当真。 “对了,合信先生,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想要在租界开一家书局,翻译书籍,我知道您是一个伟大的翻译家,不知道您能不能帮帮他。”陈林顺势提了一个小小的请求。 利宾作为一个华人,没办法在租界开书局,但是有合信先生加盟的话,很多事情就容易多了。 “你的那个朋友也是华人吗?”合信果然来了兴趣。 “是的,合信先生。我那个朋友的英文非常好。他的汉学也很厉害,年纪轻轻就是秀才。” 像利宾这样学贯中西的人,现在确实很少。 合信一直想要找一个这样的人合作翻译书籍,他不仅仅想要翻译西方书籍到清国这边,也想将清国的书籍翻译出去。 一开始他想要找陈林帮他,没想到这小子跑到洋行去了,还赚了不少钱。显然这个时候,陈林已经不可能再来帮他翻译书籍了。 “我一直住在领事馆这边,什么时候你领那人过来,我与他谈谈。” 合信这算是答应下来了。 “好的,合信先生,这两天我就带他过来。” 第29章 烫手山芋,亦是机遇 合信是陈林穿越来后遇到的第一个贵人。 他对这个传教士的印象,比其他只会劝人信教的洋人好得多——合信在尝试新的传教方式,开医院、译书籍,目的没变,但是方式却能够潜移默化改变腐朽的满清现状。 医院能收买人心,书籍能在文化上同化华人,最后再引他们信教。 从民族角度看,这是赤裸裸的文化入侵。 可陈林转念一想,若华夏能将这些外来文化吸收融合,未必不是一次文化升华。 历史上从不缺这样的例子。 南北朝后的隋唐盛世,就是中原文化与北方游牧文化融合的结果——内敛的中原文化添了几分野性,才让隋唐有了敢打敢拼的进取精神。 直到赵宋崇文抑武,中原文化才又变得保守。 陈林清楚,华夏文化体量太大,任何想同化它的文化,最后只会被它吞噬。 他和合信聊了一个多时辰,从西方文化谈到东方文化,点出两者的矛盾。 合信连连点头,说这些矛盾正是传教的阻碍。 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对东西文化的理解竟这么深。 敲定了带王利宾来见合信的时间,陈林急匆匆赶回工地——建筑公司才是他的根基,最近相对自由,正好能布置自己的实验室。 实验室设在工地旁的仓库里,简陋得很。 木架上摆着陶罐、竹管,地上堆着麻袋,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硫磺味。 陈林现在能通过颠地洋行的渠道,弄到不少实验材料。 上次对付刘威,乙醚和浓硫酸都用得差不多了。 这几天他攒了些原料,正准备补充辣椒水。 作为化学博士,他太清楚怎么害人,也知道怎么救人——在外混,千万别得罪学化学的。 昨天遇袭的事,让他不敢把安全全交给潘起亮。他得自己准备后手。 陈林将纸袋里的粉末倒进陶罐,加水搅拌,封上口,架在火上蒸馏。 蒸汽顺着竹管流进另一个陶罐,他不时调整火候,动作熟练得像做了千百遍。 “少爷,颠地先生找您。”胡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压得很低。 陈林赶紧关火,脱掉沾了污渍的罩袍,快步走出去。 詹姆斯正站在仓库门口,手里拿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笑。 “杰克,又在捣鼓你的化学实验?小心老板知道了扣你工资。”詹姆斯打趣道,语气里满是熟稔。 “詹姆斯,你现在可是我的助手,小心我派你去搬砖。”陈林也笑了。 两人性格合得来,早就成了能开玩笑的朋友。 陈林喜欢詹姆斯的直率——他不像其他洋人那样傲慢,待人很谦和。 “搬砖好啊,不用动脑子,也不用被老板骂。”詹姆斯叹了口气,语气瞬间低落下来。 “怎么了?颠地先生又生气了?”陈林凑过去,小声问。 “可不是嘛!”詹姆斯压低声音,“大小姐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主动把生丝的事揽下来了。我跟你说过,这事儿就是死结——怡和洋行早把所有路都堵死了。” 他这几天跑遍了沪上的丝商,番禺的货源也被买断了,那些商人油盐不进,根本不接颠地的单子。 陈林心里咯噔一下——珍妮还真敢揽!这女人疯了。 他要是继续拒绝,肯定会得罪这位大小姐;可答应了,他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凭什么说服那些老谋深算的丝商? “杰克,你鬼点子多,想想办法?”詹姆斯拽了拽他的胳膊,“要是能帮老板解决这事,他肯定提拔你做买办。到时候你能开自己的商号,专门替洋行采购,多好!” “詹姆斯,你看我像有办法的样子吗?”陈林苦笑着摊手,“我就是个半大孩子,谁会认我?” 詹姆斯也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这事儿对洋行影响大吗?”陈林追问。 他还得靠颠地洋行这棵大树,可不想它倒了。 到时候不管投靠哪家,他的身价都会跌。 “大,非常大!”詹姆斯重重点头,“最大的损失不是钱,是信誉。要是没生丝运到欧洲,那边的合伙人会对我们失去信心。” 陈林皱起眉——信誉没了,洋行就等于断了半条腿。 “詹姆斯,老板找我做什么?你知道吗?”他问。 詹姆斯摇头:“不清楚。不过应该不是坏事——你管着大楼建设,促凝剂又给洋行挣了不少名声,老板挺看重你的,找你肯定是好事儿。” 两人边聊边往洋行主楼走。 “对了,詹姆斯,我要的设备,开始采购了吗?”陈林突然想起水泥厂的事。 “已经派人让加尔各答那边发货了。”詹姆斯答道,“可你要建炼铁厂,铁矿和煤炭从哪来?” “放心,咱们这里连着长江。”陈林语气笃定,“上游有的是矿石,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到时候咱们的水泥和钢筋,会成为上海滩的紧俏货。” “这倒是。”詹姆斯点头,“我听说高卢鸡也要来开租界了,军舰都在路上了。法租界一开,又要建不少房子。” 陈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法租界这么早就开了?他是化学博士,对历史的了解只够应付九年义务教育,没那么细致。 上海滩只是列强瓜分大清的缩影,现在才刚刚开始。 法租界一开,又会有多少百姓像他一样流离失所?满清政府只会把列强的压力,全压在普通百姓身上。 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场混乱里让自己变强,等一个真正的契机。 到了颠地办公室门口,陈林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屋里满是烟味,颠地坐在办公桌后,眉头皱着;珍妮站在他身边,嘴角勾着笑,眼神里满是玩味,像在看猎物。 陈林心里暗道不好——这女人肯定要摆他一道。 上次他委婉地将珍妮的拉拢糊弄过去,现在报应来了。 “杰克,大楼进度很顺利,大概率能提前完工。”颠地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赞许,“这都是你的功劳。” 陈林没放松——职场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他,领导突然夸人,准没好事。 果然,颠地话锋一转:“我看你不用天天在工地盯着了。接下来的内部装饰,让设计师和工匠做就行。你跟着珍妮去办件事。” 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丝商顾福昌在上海县城,你跟珍妮去见他。我听说他手上有一批生丝,原本要卖到北边。要是能拿下这批货,我重重赏你。” 颠地说得轻巧,仿佛奖励就在眼前。可陈林清楚,这根本是把他推到前面当挡箭牌。 珍妮立刻接话,语气带着几分得意:“杰克,这次有我在,你只要协助我就行。相信我,我们一定能成功。” 陈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信你个鬼!这女人分明是打定主意,让他去冲锋陷阵。 他站在原地,没立刻答应。 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去,要面对油盐不进的丝商,还要应付珍妮的算计;不去,会得罪颠地和珍妮,以后在洋行不好立足。 烟味飘进鼻腔,呛得他有点难受。 陈林抬起头,看向颠地,又扫了眼珍妮,缓缓开口:“好,我跟珍妮小姐去。” 眼下,他只能先应下来。 至于怎么解决生丝的事——走一步看一步,总能想到办法。 第30章 商人面前,利益优先 “好了,你们俩出去吧,商量下接下来怎么做。”颠地挥了挥手,指尖夹着的雪茄烟灰簌簌落在办公桌上。 陈林转身就走,刚踏出办公室门,脸色就沉了下来——这分明是把烫手山芋扔给他。 珍妮脚步轻快地追上来,裙摆扫过走廊的木地板,发出细碎的声响。 “现在你该高兴了?任务完不成,你还是大小姐,我可能就要被洋行扫地出门了。” 陈林瞥了她一眼,语气里满是不耐。 珍妮却不恼,反而俏皮地眨了眨眼:“好啦,别装了,我知道你能行。爹地给了咱们权限,这次能动用一千本洋当公关费。” “我不行。”陈林毫不犹豫地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 “你是男人,怎么能说不行?”珍妮依旧笑着,眼神里带着点调侃。 “我不是男人,是男孩。”陈林说完,自己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这话倒把自己逗乐了。 珍妮的笑容淡了些,语气软下来,带着点楚楚可怜:“好好好,男孩就男孩。可咱们已经答应了,总得想想办法。我爹地心硬,虽然他就我一个孩子,但是我如果没能力,他早晚也会放弃我,甚至把我当花瓶拿去联姻。” 陈林重重叹了口气,停下脚步:“我没说谎,我只懂化学,与人打交道连詹姆斯的十分之一都不如。他都办不到的事,我怎么行?”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木已成舟,我会尽力。先让我回去想想。” “那我能做什么?你尽管说。”珍妮见他神色严肃,心里也多了几分歉意。 “给我点时间,让我静静就好。” 陈林一个人走回工地仓库,把自己锁进实验室。 油灯的光昏昏黄黄,映着架子上一排排陶罐,空气中飘着硫磺和石灰的混合气味。 他连晚饭都没吃,眼睛在陶罐间扫来扫去——导师说过,要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解决问题,他擅长的,只有化学。 物质能相互转换,温和的东西遇着特定物质,也会变得爆裂。 人也一样,总有能勾动他兴趣的东西。 可他对那个浙江丝商顾福昌一无所知,对方不会莫名喜欢一个半大孩子;让珍妮去色诱老头子,更不现实。 商人最在意利益,可詹姆斯已经试过,一般的好处根本打动不了顾福昌——颠地能给的,怡和洋行也能给。 陈林的目光落在一个标着“煤焦油”的陶罐上。 标签是他用拼音写的,只有自己能看懂。 煤焦油是从煤炭里提取的,他现在就能做到,这东西是重要的工业原料,能提取多种有机物。 这个时代的有机化学还在萌芽阶段,他突然想起化学书上的一个案例:一个药剂师想仿制奎宁,却意外做出了别的东西,让家族一夜暴富,这件事似乎发生在十年后…… 油灯的光映在他脸上,陈林的嘴角慢慢翘了起来。 天刚亮,珍妮就踩着露水来了工地。 她穿了件浅蓝色洋装,头发梳得整齐,显然是想今天就带陈林去县城——这个项目关系到颠地洋行的地位,也关系到她在家族里的分量。 颠地没别的孩子,可英国的亲戚还等着继承家产,她不能输。 仓库门一打开,珍妮就捂着嘴笑出声:“嘻嘻嘻……” “笑什么?”陈林白了她一眼。 “你的眼睛啊,跟熊猫一样。”珍妮指着他的眼角,笑得更欢了。 陈林的脸抽了抽,不动声色地把身后的包裹往身后藏了藏:“回去给我拿点早饭,我换件衣服。”语气像个发号施令的霸道总裁。 珍妮却不生气,反而像个听话的女佣,转身就走,裙摆被风吹得飘了起来。 “等一下!”陈林突然喊住她,“换身华丽点的衣服,多带点钱,让詹姆斯雇两顶轿子。” “好嘞!”珍妮转过头,笑着应下,还挥了挥手。 陈林一脸嫌弃地摆手让她快走,心里却想起马克思的话——资本害怕没有利润,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就敢践踏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敢冒绞首的危险。 他没有大家族背景,没有王霸之气,却能给顾福昌超过百分之三百的利润。 对一个丝商来说,这种诱惑,他根本无法拒绝,就算得罪怡和洋行,甚至朝廷,都值得。 胡三端来一盆水,陈林洗了把脸,才发现辫子乱得不成样。 他拆开想重编,手指却不听使唤,只能让胡三帮忙。 胡三编的辫子歪歪扭扭,远不如刘丽华编得顺眼——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几天没去刘家了。 本来约好跟刘丽川去小刀会拜码头,现在又要耽误了。 换上一件云纹绸缎马褂,戴上瓜皮帽,陈林身上渐渐有了点贵气。 这时,珍妮端着早餐来了,托盘里放着面包和热牛奶。 外面的风大,吹得她的脸颊泛红,鼻尖也红红的。 “进来吧。”陈林让她进屋。 珍妮刚进门就捂住了鼻子,皱着眉:“你这里什么味道啊,真难闻。” “闻不了就回去。”陈林不以为意——这些化学药剂的味道,他早就习惯了,“有几件事,我得跟你交代。” “嗯,你说。”珍妮捂着鼻子,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次去县城,你露个面就行,剩下的我跟顾掌柜谈。”陈林道。 “好,没问题!只要能谈成,让我做什么都行。”珍妮的眼神变得更加认真起来。 “真的什么都行?”陈林半开玩笑,“要是顾老板看上你了呢?” “哼,你个坏人!”珍妮把托盘往台子上一放,气鼓鼓地瞪着他。 “哈哈,跟你说着玩的。”陈林笑了,“没别的要求了,你去看看詹姆斯把轿夫请来了没。” 匆匆吃完早饭,陈林去找潘起亮。 潘起亮正靠在和石匠工头李云山扳手腕,看到陈林,挑了挑眉。 陈林说明来意。 潘起亮当即炸毛:“让我扮成轿夫?不干!我说过,我只保护你,不做……” “砰!”一块西班牙本洋落在他面前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潘起亮的话顿住,眼睛瞬间亮了,弯腰捡起银元:“干!不就是抬轿子吗,多大点事。” 这几天他早习惯了陈林的银元攻势,在这里一天赚的,抵得上以前一个月。 “砰!”又一块银元飞过来,潘起亮伸手就接住,紧紧攥在手里:“放心,我绝对不跟丽华说那个洋妞的事!” “不是这事。”陈林一阵无语,“我跟你打听个人,你们庙帮不是号称上海小灵通吗?” “问人啊?那你找对人了!说吧,谁?”潘起亮拍了拍胸脯,一脸得意。 “顾福昌。” “顾掌柜啊!”潘起亮立刻道,“他是上海滩的商界元老了,道光初年就来上海了,先做丝通事,后来开了顾丰盛丝栈,生意做得大得很。” 陈林摇了摇头:“我想知道他的家世和习惯。” “家世嘛……”潘起亮摸了摸下巴,仔细回想,“听说他年轻时候家里穷,本来想让他读书,他不愿意连累家人,就弃学从商了,从摆布摊开始,一步步做到身家巨万。他有三个儿子,顾寿松、顾寿藏、顾寿明,对儿子要求严得很,让他们勤俭生活,专心读书……” 潘起亮说的信息很零散,可陈林的脑海里,已经慢慢勾勒出一个有血有肉的顾福昌——一个白手起家、重视子女教育、对利益极其敏感的商人。 “行了,知道了。”陈林点了点头,“轿子来了就叫我,咱们早点出发。” 潘起亮攥着两块银元,笑着应下:“好嘞!保证耽误不了事!” 陈林转身走回仓库,拿起那个装着煤焦油制取物的小陶罐,小心地放进包裹里。 他知道,今天这一趟,成败就看这东西了。 第31章 小小方帕,内含乾坤 县衙的捕房内,风卷着香樟树的落叶扑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响。 铁良捏着张皱巴巴的纸条,眉头拧成个疙瘩,指节因用力泛了白。 他今早上值时,这张纸就平放在桌案中央。 没有信封,没有署名,上面的字却像淬了冰,看得人脊背发寒。 困扰他多日的刘威被杀案,竟被这张纸头剖解得明明白白。 一个渔夫抗拆被杀,长子投了洋行,替洋人做事,转头就潜进县城,杀了带头的刘班头——只为给爹报仇。 那孩子叫陈林。 纸上不光写清了作案动机,连谁看见陈林那天进了城,都写得一字不差。 “究竟是谁呢?”铁良靠在冰冷的木柱上,低头沉思道。 这年头,多管闲事的人可不多。 对方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陈林?”他猛地直起身,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手里的纸条“哗啦”飘落在地。 这个名字……怎么会是他? 记忆里立刻跳出个身影——那个被绑匪套住头,身材瘦高,但是目光坚毅的少年。 …… 轿子来得快,青布帘被风掀了个角。 陈林和珍妮各坐一顶,只不过陈林那顶,是潘起亮几人抬着,脚步稳得很。 现在的陈林把命看得金贵,怀里揣着辣椒水,口袋里塞着乙醚瓶,指尖时不时摸一下,才觉得踏实。 县城的治安比洋泾镇强多了。 一路没见着寻衅滋事的,就是进城时堵了会儿。 早市的人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挑着菜筐的、推着小车的,吆喝声能盖过马蹄声。 好在豫园距离城门不远,拐两个弯就到了。 顾家在城里的宅子不大,内部的装饰业尽显节俭之风,两进的小院子,门楣上雕着简单的花纹。 进门时,陈林掏出颠地洋行的拜帖,指尖在烫金的字上顿了顿。 门房眯着眼瞅了瞅,连忙弓着腰往里跑,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响。 没多会儿,门房就喘着气跑出来,手忙脚乱地引着二人往客房走。 客房里坐着个中年人,二三十岁,留着三绺胡须,皮肤白净得像没晒过太阳,看着斯斯文文的。 “在下颠地洋行帮办陈林,陪同颠地小姐来拜访顾先生。”陈林拱手,腰弯得恰到好处,眼神却没漏过对方眼底的轻视。 他早猜透了,这人不是顾福昌,多半是顾家的哪个儿子。 “一个小小帮办,一个黄毛丫头,就敢嚷着见我爹?”青年人端起茶杯,盖子在杯沿上刮出刺耳的响,“洋人,都这么不知礼数吗?” 对方的声音并不像外表那么斯文,像是带了刺一般,扎得人耳朵疼。 “不知阁下是?”陈林脸上没半分怒意,依旧客客气气地拱手。 他以前在技术部门时,跟着公关部跑过不少业务,这种上来就摆谱的,见得太多了——吓唬谁呢? 倒是珍妮沉不住气,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仰着头,大冷天还摇着淑女扇,扇面“哗啦”响,故意装听不懂华语。 青年人瞥了珍妮一眼,又转向陈林,嘴角勾出抹嘲讽:“小娃子,你连我都不认识就上门,功课都没做好?是你们家颠地先生急眼了吧?” 陈林没接话,反而笑了。 “阁下身为顾家少爷,倒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再次拱手,声音稳得很,“颠地先生既然派在下过来,自然有他的道理。” 顿了顿,他抬了抬下巴:“在下陈林,公子身在上海滩,难道没听说过?” 顾寿松摇了摇头,学着洋人的样子摊开手,故意拖长了语调:“没听说过。” “哈哈哈!”陈林笑出了声,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张扬,“顾兄说笑了。我陈林年不过十四,能说流利的英语;进颠地洋行才五天,就指导工匠搭起四层办公楼的框架;还自己研出了水泥促凝剂——单是这个技术,就帮我赚了五万银元。” 狂!这小子太狂了!顾寿松手里的茶杯晃了晃,茶水溅在衣襟上,他都没察觉。 这些话,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 可陈林还没说完。 他“噌”地站起来,走到顾寿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语气里没半分尊重:“不知道顾兄十四岁时在干嘛?长这么大,你有凭一己之力赚过五万银元吗?” “你、你这个狂妄的小子!”顾寿松也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着陈林,“再这样,我让下人轰你出去!” 可他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竟还没陈林高。 头顶刚到人家肩膀,这落差让他更气,脸涨得像猪肝。 陈林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顾兄莫生气,在下并非看不起你。”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你想想,颠地先生能一次性花五万银元,买我这个刚入职五天的小员工的东西——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能给他带来更大的价值。” 顾寿松喘着气,梗着脖子:“那又怎么样?跟我顾家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今天来,就是要送你顾家一场泼天富贵。”陈林的声音掷地有声,眼神死死盯着顾寿松:“不知道顾兄作为顾家的长子,能不能做主拒绝这份大礼?” 这话像块石头,砸得顾寿松踉跄着退了两步,“咚”地坐回椅子上。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气势,竟让他这个快三十的人慌了神。 一旁的珍妮看得眼睛都直了。 手里的淑女扇不知何时停了,扇面垂直向上,刚好遮住嘴巴——她生怕别人看见自己快要惊掉的下巴。 就在这时,花厅的后门外传来一声咳嗽,沙哑得像破锣。 陈林眼角的余光瞥见,顾寿松的脸“唰”地白了,刚才的嚣张劲儿全没了。 他也抬头往后门看,只见一个年近半百的老者走了进来。 老者精神矍铄,穿件青色缎面夹袄,立起的毛领护住脖颈,露出张瘦削的脸,眼睛亮得像鹰,扫过来时带着压迫感。 “顾先生好。”陈林没等对方开口,先拱了手。 来人肯定是顾福昌。 这种自己不出面,派个分量轻的儿子来试探的伎俩,太常见了。 顾福昌摆着架子,毕竟年纪在那儿。 他冲陈林点了下头,声音慢悠悠的:“小陈先生请坐。” 接着,他的目光转向顾寿松。 顾寿松像见了猫的老鼠,立马弓着身子,头低得快碰到胸口。 “孽障!”顾福昌的声音陡然冷了,“让你招待贵客,就是这么招待的?有辱我顾家门风,给我滚回去跪祠堂!” 顾寿松哪里还敢顶嘴,低着头,几乎是逃跑似的快步走出花厅,鞋底在地上蹭出“沙沙”的响。 “顾先生,这位是我们颠地洋行的大小姐。”陈林侧过身,指了指珍妮,“不知道府上可有女眷?方便的话,带我们小姐去参观下豫园。” 他这是要支开珍妮。 有些话,不方便外人听。 顾福昌比顾寿松识趣多了,立马点头,冲门外喊了声“来人”。 没一会儿,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妇人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引着珍妮出了花厅。 现在,花厅里就剩陈林和顾福昌了。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精瘦的五旬老汉,就是身家巨万的南浔四象之首,湖州丝业的扛把子。 他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手指轻轻敲着桌沿,没说话,却透着股威严。 “小陈先生,现在就剩咱们两人。”顾福昌先开了口,语气直截了当,“在商言商,不用拐弯抹角。” 这正合陈林的心意。 他转身,从身后的包裹里掏出块亮紫色绸布——只有手帕那么大,材质看着也普通,边缘还缝着简单的针脚。 可顾福昌的眼睛,瞬间亮了。 在绸布行当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他对布料的敏感,比猫对鱼还强。 那块紫绸布,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像块闪闪发光的金子,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 他忍不住站起来,脚步有些急,走到陈林面前。 顺滑的胡须下面,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眼睛瞪得滚圆,连呼吸都变重了。 陈林恭敬地把绸布递过去,指尖轻轻一放。 顾福昌接过来时,手竟有些抖。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风浪多了,养气的功夫早就练得炉火纯青,可此刻,却压不住心里的激动——指尖传来的顺滑感,还有那鲜亮却不刺眼的紫色,是他从未见过的。 布匹这行,流程一环扣一环:丝绵种养、缫丝纺纱、素布织造、染色扎花。 越是往上走,利润越高,技术含量也越高。 在化学染色剂出现之前,世界各地用的都是植物染料或矿石染料。 这些天然染料,最怕光照和洗涤,一不注意就会褪色。 尤其是大红、亮紫、金黄这些颜色,更是金贵——金黄色早年还是皇家御用,寻常人根本用不起。 豪门富户的女子,都以穿大红大紫为荣,后来才有了“大红大紫”形容人飞黄腾达的说法。 可这块紫色方帕,用的绝对是他没见过的染料。 颜色鲜亮,摸着手感顺滑,看着就染得扎实——要是顾家能拿到这种染料的方子…… 顾福昌的心跳得更快了,忍不住用指甲轻轻刮了下绸布。 没掉色,也没起毛。 他忽然有些后悔,刚才不该让长子来试探。 要是顾寿松真把人轰走了,顾家岂不是要错失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 他抬眼看向陈林,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第32章 绛紫惊艳,合作定篇 顾福昌指尖捏着那方绛紫绢帕,指节微微泛白,喉结滚动半圈,刚漏出半句:“这紫……” 陈林抢在他前头开口,声音稳得没半点波澜:“顾先生放心。” 他指尖点了点绢帕,笃定地说道,“这紫色染料的优势,不只是鲜亮。” 顿了顿,他往前凑了半寸,压低声音:“最重要的是耐水洗、耐光照。” 这话落音,陈林抬手将绢帕递过去,指尖悬在半空:“这一点我没法演示,但帕子您留着。让人试一试,便知真假。” 窗外的日头斜斜切进花厅,落在陈林袖口。 顾福昌盯着那方绢帕,紫色在光里泛着柔润的光,倒比市面上的苏木紫鲜活几分。 陈林都把话说到这份上,顾福昌哪还有不信的道理? 可他是商人,半辈子没做过没底的买卖,眼皮子一垂,指尖摩挲着太师椅扶手,慢悠悠开口:“这是你们颠地洋行的技术,还是……” 话没说完,陈林便接了话。 他身子往椅背一靠,嘴角勾着浅淡的笑:“是我个人的技术。” 顾福昌猛地抬眼。 “现在除了您和我,没第三个知道。”陈林补充道,语气轻描淡写,却像颗石子砸进顾福昌心里。 花厅里静了片刻,只有廊下挂着的铜铃偶尔晃一下,叮地响一声。 顾福昌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抬手拍了拍桌案:“好!” 他往前倾了倾身,声音里带着急切:“小子,把技术卖给我。我顾家出的价,绝对比颠地洋行高。” 顾福昌心里门儿清——只要攥住这染色手艺,顾家往后就有了棵摇钱树,还是枝繁叶茂的那种。 见陈林没吭声,只是端起茶盏抿了口,顾福昌又加了码,语气松了些:“当然,跟颠地洋行合作的事,老夫也能考虑一二。” 陈林放下茶盏,杯底磕在桌面,发出轻响。 他缓缓摇头,鬓角的碎发随动作晃了晃。 顾福昌脸上的笑瞬间收了,眉头拧成疙瘩,故意沉了语气:“怎么?你还不满意?” 陈林连忙起身,双手往身侧一垂,语气放软:“顾先生,小子不是这意思。”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顾福昌,眼神亮得很,“这技术我不卖。要是顾先生愿意,我想用这染色剂技术入股,跟顾家合建一座染料厂。” 他加重了后半句:“工厂对外,算顾家的。” 顾福昌倒吸一口冷气,指尖猛地攥紧了扶手。 这小子城府这么深?是想借着这技术,跟顾家绑得死死的。 他盯着陈林,故意放沉了声音吓唬:“难道你就不怕,我顾家吞了你的手艺?” 其实他心里打着算盘——最好能花钱,把这染色技术彻底买断。 陈林忽然笑了,笑声清亮:“顾先生说笑了。” 他往前凑了凑,语气里带着几分恭维,“顾家以诚立家,哪会为这点小利,坏了自家名声?” 他顿了顿,眼神里满是笃定:“更何况,顾先生是眼光长远的商人。我能做出绛紫染料,自然也能做大红、天蓝、明黄。以后咱们合作的染坊,会是大清独一份的。” 这话像团暖烘烘的气,吹得顾福昌心里熨帖。 他想起自家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年纪都比陈林大,可论本事,没一个能赶上这孩子的。 真是别人家的孩子啊。 顾福昌心里叹着,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既然是合作,小陈先生准备占多少股?” 陈林伸开手,大拇指和小拇指翘起来,其余三指蜷着:“我要六成。” “嘶——”顾福昌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圆了。 这孩子,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陈林却没慌,语气依旧平稳:“顾先生,我手里这技术,随便找个人,想必对方都愿意跟我合作。” 说白了,陈林现在是卖家市场,技术就他独一份。但是做丝布生意商人却很多。 他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更低,“我能明确告诉您,这东西的生产成本非常低。”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低到您难以想象。” 顾福昌做了半辈子布匹丝绸生意,珍贵染料的行情他门儿清——有的价比黄金,甚至有价无市。 他按捺不住好奇,往前凑了凑:“有多低?” 陈林抬眼扫了眼堂上的油灯,灯芯燃着小小的火苗,灯油在盏里泛着微光。 他随意地指了指:“比您堂上的灯油还要低。” 这话一出,顾福昌彻底愣了。 这么珍贵的染料,竟然这么便宜? 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他心里好奇得抓挠,可也清楚——陈林绝不会把技术细节告诉他。 可就在这时,陈林忽然转身,从随身的包裹里掏出个陶瓶。 瓶身是土黄色的,瓶口塞着软木塞。 他快步走到墙角,端过那个净手的铜盆,往盆里舀了半盆清水。 接着,他拔开陶瓶的软木塞,指尖捏着瓶口,倒出一滴油状的溶液。 “滴答”一声,溶液落进水里。 不过眨眼的工夫,盆里的清水就变成了绛紫,颜色鲜活得像刚摘的紫茉莉。 谁能想到,这一滴在如今价比黄金的染料,不过是煤焦油里提取的苯胺氧化而成的? 只要陈林不说,旁人就算拿到染料,也没法复制出来。 陈林还想再倒,顾福昌连忙伸手拦住,声音里带着心疼:“别倒了!” 他盯着铜盆里的紫色,深吸一口气,语气斩钉截铁:“就这么定了!我顾家出钱出人建染坊,你负责技术指导。给你六成股份,但经营权得放我顾家手里。” “这是当然。”陈林点头,语气里没半分犹豫。 他本就不想插手经营——那不是他擅长的。 他只想把这技术当摇钱树,给自家未来的商业帝国输血。 顾家能走到今天,经营的本事肯定不差。 交给他们,才能让这技术的利益最大化。 当然,陈林也没打算把技术全交出去。 他心里早有盘算——只要攥住源头,把最关键的原材料苯胺提取攥在自己手里,就不怕出乱子。 所以接下来,他得建一座完全属于自己的炼焦工厂。 之前怂恿颠地洋行在租界开钢铁厂,就是为了这个——炼钢要焦炭,到时候他就能另选地方建炼焦厂,当那家钢铁厂的供货商。 这样一来,很多事就能藏在后面,不引人注目。 可炼焦厂建在哪儿?又让谁来管?这两个问题,还没个头绪。 陈林和顾福昌在花厅里聊,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午。 丫鬟进来禀报,说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另一边,珍妮跟着顾家的妇人逛了一上午豫园。 那些妇人以为她不懂华语,一路上没跟她说一句话。 珍妮跟在后面,百无聊赖,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陈林。 不知道他能不能说动顾家人?从一开始顾寿松上来给的下马威,到顾福昌板着脸出现,珍妮心里就没踏实过。 她总觉得,这次的任务怕是要黄。 毕竟除了顾家,没人能给颠地洋行提供足够的生丝。 正愣着神,这群妇人也得到了吃饭的通知。 顾家的饭厅很大,正中间摆着一张大圆桌。 顾家人多,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除了妇人,男丁都围在大桌上吃饭。 今天因为珍妮在,顾老爷子特意让家里几个女子作陪。 陈林被安排在顾福昌身边,两人凑在一起,时不时低声说两句,顾福昌脸上还带着笑,倒像一对忘年交。 顾寿松坐在桌子另一头,眉头皱着。早上在祠堂跪了几个时辰,膝盖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他抬眼看向陈林,眼神里依旧带着恨——要不是这小子,自己也不会受那份罪。 正吃着,顾福昌忽然放下筷子,看向三个儿子,语气严肃:“寿松,你们三个没事多跟小陈先生学学。人家年纪轻轻,懂这么多知识。你们不光要学汉学,洋人的学问也得学。” 桌上的气氛瞬间静了。 边上几个年纪小的孙子孙女,头埋得更低了,捧着碗安静吃饭,没一个敢吱声。 珍妮坐在旁边,看着这场景,心里暗暗想——顾家的家教,是真的严格。 可顾寿松兄弟三个心里却犯嘀咕:这叫陈林的半大小子,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难道就因为他够狂? 顾寿松扫了陈林一眼,又看了看坐在女子桌那边的女儿顾瑾萱——自家闺女的年纪,好像都比陈林大了。 他又往那边瞥了眼,却见顾瑾萱看似低着头吃饭,眼角的余光却在往陈林那边瞄。 顾寿松心里一沉,没忍住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让顾瑾萱猛地收回了目光,赶紧把注意力放回碗里。 可这一下,却把顾福昌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顾福昌看向顾寿松,语气不容置疑:“老大,回头多去小陈先生那边走动。有些事我准备交给你,以后你负责跟小陈先生对接,一切听他安排。” 顾寿松手里的筷子顿了顿,心里直冒火——让他听一个娃娃的安排?他甚至能从余光里,瞥见老二和老三在偷偷笑。 可他终究没敢反驳,只是闷着头“嗯”了一声。 顾福昌又转头看向珍妮,语气放缓了些:“珍妮小姐,麻烦你回去转告颠地先生,生丝的事,包在我顾记头上了。” 这话一出,珍妮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酒足饭饱后,顾福昌亲自送陈林和珍妮出顾府。 门口的石狮子透着威严,顾福昌站在台阶上,看着两人上了轿子,轿帘落下,才转身回府。 轿子刚走,顾寿松就凑到顾福昌身边,一脸好奇:“父亲,这小子到底跟您说了啥?您对他这么礼遇。” 顾福昌没回头,只是大步往书房走,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走,回去跟你说。” 顾寿松赶紧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心里的好奇更重了。 他不知道,从今天起,顾家要上一个新台阶了。 不过顾福昌心里还有个念头——得找家里的老工匠,把那方绢帕拿去试试,确认一下染料的耐洗度,才彻底放心。 第33章 人情淡薄,冷暖自知 陈林的轿子刚刚走到城门口,便被几个衙役拦住了去路。 作为一个保镖,潘起亮还是非常尽职的。 他第一时间做出了防御的动作,站到了轿门前面,挡住了衙役。 衙役们见到这样一个壮汉挡在面前,也不敢轻动。 陈林的心中也是咯噔一下。 大白天的,县衙的人拦自己干什么? 他指尖捏着轿帘一角,悄悄掀了条缝往外看。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威严:“让开,官差办事。” 话音落,一个穿着皂色捕快服的人挤了进来,正是铁良。 他扫了眼潘起亮,又看向轿子:“陈林,跟我走一趟县衙。有些事情,需要问你。” 陈林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轿帘,脸上挤出笑,脚步平稳地走出来:“铁捕头?”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摊了摊手,“不知何事?在下可是守法百姓。” 铁良往左右看了看,城门口人来人往,不少人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 他压低声音,语气软了些:“这里人多,我给你留些面子。跟我回县衙,把事情说清楚就行,我不会为难你。” 陈林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指尖在袖口里轻轻攥了攥。 珍妮也跟着下了轿,她快步走到陈林身边,用英文低声问:“杰克,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清楚。”陈林转头看她,语速飞快,“但肯定不是好事。你回去帮我找合信先生,就说我是在租界登记的华人住户,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他知道该怎么做。”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语气里多了几分谨慎:“另外,再让人去顾家说一声。” 小镜子之前跟他提过,顾福昌和县令吴云是湖州同乡,关系不错。 多个人脉,或许就能多一分转机。 “好了,咱们走吧。”铁良在旁边催促,指尖已经按在了腰刀的刀柄上。 陈林点了点头,刚要迈步,潘起亮却猛地往前一步,又挡在了他身前,声音掷地有声:“要带我们小陈先生走也可以,必须把我也带上。” 铁良盯着潘起亮,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你是潘起亮?” 他挑了挑眉,语气带着几分不屑,“你又没犯罪,我带你走做什么?” 潘起亮在沪上混江湖,铁良作为县衙捕头,自然认识他。 “是不是,必须要犯了事儿才能跟他一起?”潘起亮反问,语气里带着股混不吝的劲儿。 铁良刚要开口反驳,话还没到嘴边,就见潘起亮的拳头已经挥了过来——硕大的拳头直奔他的眼眶,速度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咚”的一声闷响。 铁良只觉得眼眶一阵剧痛,瞬间就红了。 他下意识弓腰捂着眼,另一只手指着潘起亮,声音都在发颤:“你,你,给我拿下……” 周围的衙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按住潘起亮。 潘起亮也不反抗,龇着大牙冲着陈林笑。 陈林看着这一幕,眼睛都快瞪圆了——这是什么骚操作? 就这样,陈林和潘起亮一起,被衙役们押着往县衙走。 到了县衙,铁良还算厚道,没让他在牢里多等,直接就提审陈林。 审讯室内,烛火摇曳。 铁良坐在公案后,眼眶上的淤青格外显眼。 他将一叠供词拍在桌上,声音沉得能滴出水:“陈林,刘威是不是你杀的?” 陈林坐在下面,腰背挺得笔直,语气平静:“铁捕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看我有能力杀人吗?” 他矢口否认。 铁良手里的证据,根本没法直接指认他——刚才下轿子的时候,陈林特意把身上带的家伙都留在了轿子里,没让衙役搜走。 要是那些东西被找到,那可就成了实打实的物证。 现在铁良能说的,只有陈林的“动机”和“作案时间”——比如之前陈林和刘威有过冲突,还有他那天确实来过县城。 可这些,不过是基于推理的猜测,算不上铁证。 可在这个时代,衙门办案哪有什么“罪刑法定”? 严刑逼供才是常态。 铁良是个耿直人,心里揣着正义。 他知道刘威是个恶棍,死有余辜。 可他又不能凭着陈林的一面之词就放了人——刘威的案子,是府衙督办的,要是他擅自放人,根本没法交差。 纠结了半天,铁良还是挥了挥手:“先把他押回大牢!” 陈林终究还是被关进了县衙的大牢。 这大牢跟后世的监狱,简直是天差地别。 牢房的大门狭窄,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 里面一共就几个隔间,阴暗潮湿,空气中飘着一股霉味和臭味,让人忍不住皱鼻子。 后墙上有个半尺见方的小窗户,几根粗木棍嵌在墙里,形成密密麻麻的格栅,只能透进一点点微弱的光。 地上铺着些发霉的稻草,稻草里还爬着潮虫和跳蚤,时不时能听到“沙沙”的声响。 提审之前,几个囚犯还对着陈林骂骂咧咧,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可现在,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披头散发地蹲在墙角,连大气都不敢喘。 等押送的衙役走后,那几个囚犯猛地抬头,齐刷刷地对着他跪了下去,声音里带着讨好:“陈爷,小的们错了!刚才不该骂您,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俺们一般见识!” 陈林愣了一下,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潘起亮。 潘起亮挑了挑眉,学着陈林的样子,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叠在一起搓了搓。 陈林瞬间明白了,忍不住笑了笑,对着那几个囚犯摆了摆手:“放心,我没那么小气。” 说完,他走到潘起亮身边坐下。 整个牢房里,只有潘起亮屁股下面的稻草是干燥的,连他周围的地面,都像是被人特意扫过,没有一点杂物。 陈林心里暗暗想——果然,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江湖。 这些事情,自己还真不如潘起亮这样的江湖人会处理。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潘起亮凑到陈林身边,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带着好奇。 “他们说我杀了刘威。”陈林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可潘起亮一听,眼睛瞬间就瞪圆了,一脸震惊:“你……你真的杀了刘威?” 陈林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说呢?你看我像吗?” 潘起亮仔细打量了陈林一眼,摇了摇头:“不像。刘威那家伙虽然坏,但是身手还可以。” 他说着,撩开脑袋后面的头发,露出一道两寸长的疤痕,“看到没?这块疤就是他留下的。老子到现在都记得——那家伙没人性,就知道欺负孤儿寡母。老子早就想办了他。” 他看向陈林,语气突然变得郑重:“要真的是你杀了那个混蛋,老子也敬你是条好汉,为民除害。” 陈林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个了。你怎么非要跟我一起进来?” 潘起亮挠了挠头,笑得有些憨:“我潘起亮最重义气。川哥让我保护你,我就必须做到。更何况,你还给了报酬呢。” 陈林忍不住笑了。 看来自己的报酬,确实没白给。 在牢里待着无聊,陈林就跟潘起亮聊起天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越来越投机,对彼此的了解也深了些。 潘起亮说,他小时候因为太能吃,家里养不起,就被卖给了一户人家做学徒。 后来受不了主家的打骂,就偷偷跑了出来,一路辗转到了上海滩,成了个小混混。 好在他机灵,后来跟着一个卖艺的师傅学了拳脚,慢慢在城隍庙拉起了一帮小弟,才算有了立足之地。 别看潘起亮长得粗枝大叶,心思却不算笨,甚至能称得上“粗中有细”。 另一边,铁良回到了自己家。 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杯凉茶,却一口都没喝。 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虽然陈林一直掩饰,但以他多年的办案经验来看,陈林大概率就是凶手。 他知道刘威是个恶棍,死有余辜。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陈林就算是为民除害,亲手杀了人,也是触犯了律法。 放了陈林?那置大清的律例于何处?以后再有人效仿,岂不是要天下大乱?可要是治陈林的罪…… 他手里没有明确的证据,而且陈林之前冒着危险从洋人手里救了胡三,说明这孩子心地善良,还有勇有谋。 就这样定他的罪,铁良心里又有些不忍。 到底该怎么做?铁良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头疼。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牢房里的光越来越暗。 陈林靠在墙上,心里也越来越焦急。 他找的援兵,到现在都还没消息。 看样子,今天怕是要在这县衙大牢里住一晚上了。 而在县城北边的英租界里,珍妮正急匆匆地跑进颠地先生的办公室。 她一进门,就抓住颠地先生的胳膊,语速飞快地说:“爹地,不好了!陈林被县衙的人抓了!我们得想办法救他!” 可颠地先生却没怎么在意,反而皱着眉问:“跟顾家的谈判,怎么样了?成功了吗?” 珍妮愣了一下,才点头:“成功了。顾家答应跟我们合作,生丝的事情也谈妥了。” 颠地先生一听,脸上瞬间露出了笑,伸手拍了拍珍妮的肩膀:“很好!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像是才想起陈林被抓的事,语气随意地问,“陈林被抓了?怎么回事?” 珍妮看着父亲这副样子,心里一阵失望——原来在父亲眼里,只有利益才重要。 她咬了咬唇,继续道:“父亲,咱们得先救陈林。” “为什么?顾家不是答应合作了吗?”颠地先生摊了摊手,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你去对接不就行了?陈林是被他们的官府抓的,我们有什么办法?他要是犯的罪轻,我们就出钱赎他;若是罪重,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不行!”珍妮急忙反驳,“顾家答应的是陈林!我不知道陈林用了什么办法,一开始顾家的人非常傲慢,根本不理睬我们。要是陈林出事,合作说不定会黄!” 为了救陈林,珍妮不得不说出实情——这无疑是在承认,自己在这次谈判中没发挥什么作用,会降低她在颠地先生心目中的地位。 可现在,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颠地先生的脸色沉了沉,沉默了片刻,才挥了挥手:“行了,你先出去吧,让我想想。” 珍妮无奈,只能转身走出办公室。 刚出门,就看到詹姆斯正一脸焦急地等在外面。 他一见珍妮,就急忙迎上来:“小姐,怎么样?先生同意救陈林了吗?” 珍妮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沮丧:“没有。爹地只关心合作的事情,根本不把陈林的安危放在心上。” 詹姆斯顺着珍妮的目光看了一眼颠地先生的办公室,也忍不住皱起眉,一脸失望:“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看着陈林在牢里待着吧?” “现在只能去找合信牧师了。”珍妮咬了咬唇,“我们分开前,陈林交代过——要是他出事,就去找合信先生帮忙。” 詹姆斯愣了一下:“合信牧师?他跟陈林很熟悉吗?会答应帮忙吗?” 他的语气里满是怀疑。 “我不知道。”珍妮摇了摇头,眼神却变得坚定,“不管怎样,都要试试。总不能坐以待毙。” 与此同时,豫园里的顾家大院,也收到了陈林被抓的消息。 顾福昌坐在花厅里,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他已经派顾寿松去县衙打听情况了,现在正等着消息。 没过多久,顾寿松就匆匆跑了回来,躬身站在顾福昌身边,语气急促地回禀:“爹,人是铁良带走的。我通过县衙的小吏打听,陈林似乎跟刘威的死有关——铁良怀疑是陈林杀了刘威。” 顾福昌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得像把刀:“你相信吗?” 他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就陈林那样一个瘦弱的孩子,能杀死刘威?简直是痴人说梦!这铁良,不是一向秉公执法吗?怎么会犯这种糊涂?” “父亲,正因为铁良一向秉公,才说明陈林杀人的可能性很大。”顾寿松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惹父亲生气,“要是没有一点证据,铁良不会轻易抓人的。” 顾福昌沉默了。 他手指摩挲着太师椅的扶手,眼神深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语气平静地问:“那你觉得,我们要救他吗?” 顾寿松心里一紧,这似乎一道送命题。 第34章 江面交锋,牢畔疑生 监牢外,不知名的虫儿“唧唧”叫着,声音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潘起亮靠在墙角,没一会儿就睡熟了,睡得跟在自家炕头似的,还打起了呼噜,声音粗重,震得墙角的霉斑都似要往下掉。 陈林瞥了他一眼,心里暗忖——看样子,这是“多进宫”的老手了。 可陈林自己却毫无睡意。穿越过来后,那种莫名的危机感又缠上了他,像根细麻绳,勒得他心口发紧。 这种性命捏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坐立难安。 翌日清晨,陈林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 耳边满是狱卒的脚步声、钥匙碰撞声,还有其他牢房传来的咳嗽声,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脑子还带着宿夜的混沌。 原来是狱卒来送早饭了。铁桶里装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上面飘着几粒米糠,看着就没胃口。 昨天晚上那桶像泔水似的晚饭,陈林一口没碰;今天这早饭,他自然也没动的心思。 没等陈林缓过神,狱卒就打开牢门,粗声粗气地喊:“陈林,出来!提审!” 陈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跟着狱卒往外走。 这次等着他的,却不是铁良,而是个穿着青色官袍的陌生男人,面容消瘦,眼神锐利,正坐在公案后翻着卷宗。 陈林抬头扫了眼,看见铁良站在那人身后,腰微微弓着,还趁人不注意,偷偷给他使了个眼色,眼神里带着几分焦急。 “大胆!见到通判大人,还不跪下!”旁边一个拿着水火棍的衙役突然大喝,声音震得人耳朵疼。 站在陈林身侧的衙役也不含糊,直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往下按。 陈林膝盖一弯,被迫跪在了地上,地面的凉气透过衣料渗进来,冻得他一哆嗦。 那穿官袍的通判放下卷宗,指尖在案上敲了敲,语气冰冷:“嫌犯陈林,有人告发你杀害县衙班头刘威,罪同谋反。松江府依律将你提审。” 话很短,没多余的解释,说完他就起身,看样子是要转身离开。 铁良在后面看得急了,心里挣扎了半天,还是咬着牙上前一步,对着通判拱手道:“大人,小的只是将陈林带回来问话,其实……其实他的谋杀罪证并不充分。” 通判脚步一顿,猛地回头,斜着眼睛看铁良,眼神里满是不屑,冷声道:“本官做事,需要你这个小小捕快来教吗?” 铁良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垂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噔噔噔”的,很是急促。 又一个穿着官袍的人走了进来,是县令吴云。 他一进门就堆着笑,对着通判拱手:“秦大人,您一大早就来到县衙,也不说一声。别人要是知道了,该说下官招待不周了啊。” “吴县令,不需客气。”秦通判摆了摆手,语气没缓和多少,“本官就提审个嫌犯,马上就走。” “不差这一点时间。”吴云赶紧上前,伸手虚引,“先坐下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也不迟。” 吴云心里打着算盘——他刚送走顾福昌,原本已经打算让铁良放了陈林。 铁良手里没确实的证据,放不放人,本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可谁能想到,松江府通判秦少柏会一大早赶过来提人? 铁良昨天才抓的陈林,案子都没报到府城,秦少柏怎么会知道? 顾福昌特意来求过他,这面子不能不给,所以他才赶紧赶过来,想把陈林留下来。 不就是个小小的嫌犯吗?秦少柏总不至于连他这个县令的面子都不给。 可秦少柏今天却油盐不进,他再次摆了摆手,语气坚决:“不了,练大人还等着本官回去交差呢。” 说着,他冲身后的捕快使了个眼色,“押人,走!” 陈林跪在地上,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 知府练廷璜那么忙,竟然还要亲自审理他这么个小人物?他忽然意识到,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要是在县衙,只要自己嘴够硬,之前求助的合信和顾家,总有一方能想办法把他捞出去。 可一旦被押到松江府城,情况就难说了——府里的官阶更高,关系更复杂,他这点人脉,恐怕根本不够用。 “嗨,秦大人,让练大人见笑了。”吴云还在做最后的努力,陪着笑说,“一个小案子而已,哪需劳烦练大人费心?不如就留在县衙,下官一定好好审,给您一个交代。” 秦通判却没松口,反而皱起眉:“事涉谋反,怎么能说是小案子?” 吴云一愣,转头看向铁良,语气带着疑惑:“铁良,这案子涉及谋反吗?我怎么听说,是情杀?那半掩门不是都招了吗?” 铁良赶紧拱手回话,声音不高:“回大人,这案子确实不涉及谋反。” 他心里清楚,那半掩门根本没招,所谓“情杀”是县尊编的。 按他的性子,本不该顺着这话往下说,可他没点破,显然是打心底里想帮陈林一把。 “涉不涉及谋反,也要审过才知道。”秦通判不耐烦了,打断铁良的话,“好了,本官这就回去复命。吴大人日理万机,自便吧。” 话说到这份上,吴云也没辙了。 他能做到这份上,已经算给足了顾福昌面子。 陈林被府城的衙役架起来,拖着往外走。 他垂着头,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武力反抗肯定没用。 早晨的上海县城,已经热闹起来。 街上满是挑着担子的小贩,“卖包子”“卖豆浆”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们摩肩接踵,有的赶着去市集,有的匆匆往码头走,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 人群中,一个汉子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光影遮住了他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密密麻麻的胡茬,他眼神紧盯着被衙役押着的陈林,脚步慢悠悠地跟着。 不远处的绸缎铺内,一名仕女撑着把绣着海棠花的花伞,伞面倾斜,只露出她窈窕的背影。 她看似在看铺子里的绸缎,目光却时不时飘向陈林的方向。 汉子见陈林被押出县衙,便悄悄加快脚步,往城门外走;仕女也收了伞,跟着走出绸缎铺,假装逛街,顺着人流往城外挪。 秦少柏坐在一顶两人抬的小轿里,轿帘撩开一角,他时不时探头往外看,催促轿夫:“快点,别耽误了上船的时辰。” 他们要去城外的码头,乘船返回松江府城。 江面上,一艘漆成黑色的蒸汽巡逻艇正吐着黑烟,“突突突”地行驶着。 艇身两侧溅起白色的水花,在晨光下泛着亮光。 巡逻艇上,鲜亮的米字旗,耀武扬威。 合信牧师穿着黑色教士服,双手背在身后,矗立在船头,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他身后,珍妮换上了一身黑色紧身长裙,裙摆垂到脚踝,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小皮靴,少了几分往日的娇俏,多了几分干练。 人高马大的詹姆斯站在珍妮旁边,腰间的皮带上别着两把左轮手枪,枪身闪着冷光,他双手抱在胸前,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江面,活脱脱一个西部牛仔。 “合信先生,要是那些清国官员不放杰克怎么办?”珍妮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码头,脸上满是担忧,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合信牧师转过头,语气笃定:“不会的。我们与清国政府签过协议,租界的人犯了罪,归租界管辖。” 他顿了顿,眼神坚定,“所以,他们必须放了杰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文绉绉的,怎么可能是杀人犯?那些清国官员,就喜欢罗织罪名,颠倒是非。我相信杰克一定是被陷害的。” 为了救陈林,合信牧师算是竭尽全力了。 他不仅从巴富尔那里申请到了租界管辖令,还动用私人关系,从租界驻军那里调来了这艘巡逻艇。 当然,他这么做,并非全是因为对陈林有好感。 更重要的是,陈林答应过要帮他开办书局——一个有懂西学的清国人参与的书局,对他接下来的文化传教计划至关重要。 这件事离不开陈林,所以他必须把陈林救回来。 秦少柏的轿子很快到了江边码头。 一艘挂着“松江府”旗帜的小型官船正停在岸边,船身涂着红色油漆,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码头上,撑着花伞的仕女快步走到斗笠男身后,压低声音道:“哥,他们要押送陈林去府衙。这事儿透着蹊跷,不像是普通的提审。” 汉子没回头,目光依旧盯着那艘官船,语气郑重:“应该是有人在背后运作。我打听了,有人把‘线索’送到了铁良手里——他们知道铁良这人一向执法如山,肯定会抓陈林。” “那咱们怎么办?”女孩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焦急,手指紧紧攥着伞柄,“就眼睁睁看着陈林被他们押去府衙,万一被定罪了怎么办?” “放心,我已经联系了你青浦周大哥。”汉子声音沉了沉,“他会在中途救下陈林。” 女孩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安心。 青浦的周立春,是在水上讨生活的老手,也是小刀会的元老,手段厉害,人脉广,有他出马,肯定没问题。 可转念一想,女孩又皱起眉:“阿哥,可这样一来,陈林不就成了逃犯了吗?他以后在清国,岂不是没法立足了?” 汉子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他救出来,其他的事,以后再想办法。” 说话间,陈林已经被衙役押着上了官船。岸边,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悄悄退到暗处,正是胡三。 他见陈林上了船,赶紧转身跳上一艘小船,小船飞快向下游驶去——他要去给合信牧师报信。 没过多久,胡三的小船就和租界的巡逻艇遇上了。他隔着老远就挥手,大声喊着陈林被押上官船的消息。 珍妮听完胡三的话,赶紧把情况告诉了合信牧师。合信牧师当即下令追上官船。 巡逻艇的蒸汽机轰鸣声瞬间变大,船身猛地提速,没多久就追上了上游的官船,挡住了它的去路。 看着眼前这艘陌生的洋人巡逻艇,秦少柏从官船船舱里走出来,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脸疑惑。 他最近没得罪过洋人啊?自从租界协定签署后,洋人们大多时候都安安分分的,一心只想捞钱,很少管清国的事。 “清国人听好了!”珍妮站在巡逻艇船头,双手拢在嘴边,用流利的华语大声喊道,“你们船上有我们租界的人,赶紧放人!” 秦少柏看清说话的是个洋人女子,脸上露出几分不屑,冷笑道:“这是松江府的官船,尔等英吉利人,想干什么?船上没有你们租界的人,只有朝廷要审的嫌犯。” “这位是租界领事参赞合信先生,也是租界临时法庭的大法官。”珍妮指了指身边的合信牧师,语气坚定,“依据租界的法律,你们船上的陈林,不管犯了什么错,都应该由租界受理,轮不到你们清国官府管!” 珍妮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可秦少柏却根本不买账,反而冷笑一声:“人犯是在华界作的案,户籍也是大清国子民,而且还涉谋反大罪!这种案子,岂是你们租界能管的?简直是笑话!” 眼见好说不行,珍妮转头看了一眼詹姆斯。 詹姆斯立刻心领神会,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左轮手枪,一手握紧枪身,一手压下扳机,“咔嗒”一声,子弹上膛的声音在江面上格外清晰。 “放人!”詹姆斯声音粗重,眼神凶狠地盯着官船上的人,“否则,你们今天别想过去!” “是吗?”秦少柏脸上依旧硬气,丝毫没被吓到,“拿把火铳就想吓唬本官?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说着,他猛地向后一挥手,大声喊:“来人!” 船舱里立刻冲出来一队兵丁,个个手里拿着鸟铳,枪口对准了巡逻艇,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剑拔弩张。 陈林被关在官船的底舱里,里面一片漆黑。 但他能清楚地听见外面的动静——珍妮的声音、詹姆斯的呵斥声、秦少柏的怒骂声,兵丁急促的脚步声,他全都听得明明白白。 他心里一阵暖流——是珍妮来救他了。这个女人,之前虽然坑过他几次,但关键时刻,还算是靠谱。 可没一会儿,官船的继续前进,巡逻艇退到了一边。陈林的心沉了下去——他并没有被放出去。 外面的对峙,看样子是合信他们落了下风。 第35章 淀湖船帮,暮色归航 珍妮垂着头,肩膀垮成一团,指尖无意识绞着裙摆,连平日里亮得像星星一般的眼睛,此刻也蒙着层灰,满是沮丧。 合信牧师站在她身侧,指尖轻轻敲了敲船舷,声音沉缓却透着笃定:“没关系。回头我让巴富尔先生联系他们的道台——清国人的规矩,官小的,从来怕官大的。” 珍妮抬了抬眼,长睫毛颤了颤,才缓缓点了点头,指尖的力道却没松。 “合信先生,”她往前凑了半步,语气里带着恳求,眼神紧紧锁着合信,“您一定要救救杰克。他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绝不会做杀人的事。” 合信牧师颔首,掌心按在胸口,语气郑重:“嗯,放心吧。只要有租界的规矩在,不会让他受委屈。” 巡逻艇的蒸汽机“突突”声弱了下去,最后只剩零星的余响。他们虽借来了艇,可驻军压根没授权协助——光靠詹姆斯一个人,显然扛不住那些端着鸟铳的清国兵丁。 官船底舱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陈林蜷在角落,没人跟他说话,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突兀。 时间像被揉成了一团乱麻,只有船底“哗哗”的水流声,顺着木板缝钻进来,敲着耳膜。 不知熬了多久,“咚——咚——” 船底突然传来闷响,一下接一下,像有东西在水里撞。 紧接着,木板缝里开始渗水,水珠顺着舱壁往下滑,很快聚成了细流。出水点越来越多,“滴答”声变成了“哗啦”声,兵丁们踩着水冲进来,拿着破布、木板往缝里堵,可水还是越涌越快。 没一会儿,水就漫过了陈林的半个身子,冰凉的河水顺着衣领往怀里钻。 兵丁们忙着堵水,没人顾得上陈林。 他双手被枷锁锁着,手腕磨得生疼,只能蜷着腿,一点一点往舱口挪。 “水下有人。”不知道哪个兵丁叫道。 接着甲板上响起“砰!砰!砰!”的射击声,可是就响了这三两下,便没了动静。 秦少柏的惊呼声从甲板上传来,接着是“扑通”的落水声。 他带着手下弃船逃走了。 至于陈林,此刻谁还顾得上? 他好不容易挪到舱口,刚要伸手撑住边缘,目光却顿住了——手上的木枷锁,竟比舱口还宽。 这夹板是在船舱里戴上的,分开时能拿进来,合在一起,竟成了拦路的坎。 “妈的!谁说大清官府都是饭桶?这些人精得很!”陈林心里暗骂,手腕使劲挣了挣,枷锁纹丝不动。 他卯足力气,往船舱壁上撞去,“咚”的一声闷响,夹板没碎,倒震得他胳膊发麻。这东西是硬木做的,又重又结实,根本撞不开。 水流还在往里涌,官船开始往一侧倾斜,木板“嘎吱嘎吱”响,像是随时要散架。 终于,“哗啦”一声巨响,船身彻底倾覆,冰冷的河水瞬间灌满船舱,裹着陈林往水里沉。 他闭着眼,只觉得刺骨的冷——像极了穿越时候,同样的黄浦江,一样的冰冷,一样的绝望。 模糊间,有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带着点力气,把他往水面拖。 …… “哥!快来看!他醒了!” 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像刚剥壳的豆子,脆生生的。 陈林费力地睁开眼,光线有些刺眼,他眯了眯,才看清眼前的人——穿靛蓝色短褂的少女,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湿漉漉的头发高高束在脑后,露出修长的侧脸和圆润的下巴,眼睛亮得像湖水里的光。 接着,一个汉子走了过来。国字脸,皮肤黝黑,肩膀宽得像门板,站在那里,透着股沉稳劲儿。 “你是陈林?”汉子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 陈林瞥见他光溜溜的脑门,心里松了口气——没穿回去,还是在大清。他虚弱地点了点头,喉咙干得发疼,说不出话。 “我是周立春,小刀会青浦分会的会首。”汉子报了名号,语气没什么波澜。 没等陈林回应,束发的少女就凑了过来,嘴角翘着:“我是周秀英。”她指了指周立春,眼睛弯成了月牙,“他是我哥。” 笑的时候,她嘴里露出一对小虎牙,配上脸颊的酒窝,看着格外可爱。 “多……多谢相救。”陈林费了老大劲,才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沙哑。 “哎,不用谢!”周秀英摆了摆手,眼里带着点狡黠,“这个人情,我会找丽华姐姐讨回来的。”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刚才是我从船舱里把你拖出来的,冻死我了!” 陈林冲她点了点头,心里一暖——这份恩情,他记下了。 没想到自己布的两道后手都没起效,最后倒是被一群刚认识的“泥腿子”救了。 果然,仗义每多屠狗辈。 就在这时,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灰色短褂的妇人端着碗热粥走进来,碗沿冒着白气,香味顺着热气飘过来。 “淑娴,给我吧。”周立春上前一步,从妇人手里接过汤碗。看这模样,妇人该是他的妻子。 周秀英又凑了过来,拉了拉周立春的袖子:“我来吧!阿哥,你跟嫂子去忙——不是说今晚要把人送回去吗?” 周立春点头,把汤碗递给她:“好。你照顾他,等他恢复点力气,咱们就出发。” “这么快就送?这小伙子身子骨虚,能扛住吗?”妇人皱着眉,目光落在陈林身上,满是担忧。 周立春叹了口气,语气无奈:“秦少柏不傻,他肯定第一个想到咱们。明天一准派人来船帮搜查,晚了就麻烦了。” “那咱们去清理下痕迹,”妇人接过话,心思细得很,“参与的几个兄弟,先让他们出去避避风头。” 周立春很听老婆的话,冲陈林点了点头,便跟着妇人走出了屋。 周立春走后,周秀英端着粥碗凑到床边,用勺子舀了勺鱼粥,吹了吹,才送到陈林嘴边:“慢点喝,还热着呢。” 热气从碗口飘起,笼在她小麦色的脸颊上,朦朦胧胧的。 陈林张嘴喝下,温热的粥滑进喉咙,暖得他身子都松了些。喝了几口,他才有力气开口,声音轻了些:“我现在在哪里?” “淀山湖呀!”周秀英眨了眨眼,语气轻松,“放心,朝廷的鹰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儿。” 淀山湖? 陈林前世就对这里很熟悉。 只是现在的淀山湖,跟后世不一样——水网纵横,湖边全是芦苇荡和沼泽地,面积比后世大了不少。 而且这里是沪上往浙江、苏南运货的水上要道,周立春能在这里立住脚,可见本事不小。 周秀英话多,又没什么防备,跟陈林聊了几句,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陈林听着,心里暗惊——小刀会的势力,比他想的还要大。 “对了!”周秀英突然凑近,眼睛亮晶晶的,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听说丽华姐喜欢你,是不是真的?” 陈林被问得一愣,脸颊竟有些发烫,支支吾吾道:“我跟丽华……就是好朋友。” “哦?”周秀英拖长了语调,眼里满是不信,却没再追问。 陈林赶紧岔开话题:“秀英,你的水性很好吧?” “那是自然!”周秀英立刻扬起下巴,一脸骄傲,“我能在水里憋一炷香的时间!你都不知道,今天为了给你开枷锁,我废了多大劲儿,还弄坏了一件衣裳呢!” 说这话时,她还噘了噘嘴,带着点小委屈。 “不就是一件衣裳?”陈林笑了笑,语气笃定,“回头我给你买十件。” 周秀英的眼睛瞬间亮了,像点亮了两盏小灯:“真的吗?我要丽华姐姐店里那种漂亮衣裳!就是绣着花的那种!” “好,没问题!”陈林拍着胸脯保证。 就在这时,门帘又被掀开,周立春走了进来,目光落在陈林身上:“怎么样?能出发了吗?” 陈林撑着身子坐起来,点了点头:“有劳周大哥了。” 周立春上前,扶着他的胳膊,慢慢走出小屋。 屋外竟是一片芦苇荡,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沙沙”作响。小屋建在芦苇丛里,外面搭着条简陋的栈道,一直通到河边。 栈道尽头,停着一艘乌篷船,黑沉沉的船身,在水里轻轻晃着,是江南常见的模样。 此刻已是傍晚,西边的太阳快沉下去了,余晖洒在湖面上,把湖水染成了橙红色,连干枯的芦苇丛都映得发红,陈林的脸颊,也被镀上了一层暖光。 他松开周立春的手,转身拱手:“此番多谢周大哥和秀英姑娘,大恩不言谢。” “不用客气。”周立春扶住他的肩膀,语气平淡,“我跟你一起回去——会首今夜召集会众,有大事宣布。” “阿哥!我也去!”周秀英从后面跑过来,拽住周立春的衣角,眼里满是期待,“我好多天没见到丽华姐了!” 周立春扫了她一眼,语气带着点无奈:“你丽华姐前几天不是刚来过?” “那是她来做客,现在该我去她那里做客了!”周秀英嘟着小嘴,晃了晃他的衣角,撒娇似的。 陈林看在眼里,心里暗笑——这周立春,不仅听老婆的话,还是个妹控。 “好吧,上船。”周立春没再反驳,扶着陈林往船上走。 周秀英紧跟在后,脚步轻快,一个跨步踩在船头,脚尖轻轻一点,小船竟没晃一下。 陈林看了,心里满是羡慕——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边长大的姑娘,身子轻得像水做的。 周立春要跟自己一起回去,还有会首的集会……陈林皱了皱眉,总觉得今晚的聚会,跟自己脱不了关系。 这次,他欠了小刀会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人情,该怎么还? 他望着湖面的余晖,心里沉甸甸的——前路,似乎更复杂了。 第36章 船上设想,江畔谋商 松江府衙,秦少柏来不及换掉身上湿漉漉的官袍便赶来见知府练廷璜。 “秦大人,你这是?”练廷璜一脸疑惑看向落汤鸡一般的秦少柏。 “反了,这帮反贼竟然敢大白天袭击官船。”秦少柏一脸愤怒。 “什么?”练廷璜皱起眉头,“你们被袭击了?” “是啊,大人,您要为下官做主啊,发兵灭了那帮水匪。” 练廷璜问道:“你知道是谁干的?” “当然,除了淀山湖那帮人,还能有谁?上次就该将那姓周的当场格杀。”秦少柏咬牙切齿地说道。 练廷璜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至于吧,租界的一个小贼怎么会跟淀山湖这边有关系呢?” “要不然,难道是故意针对官船,并非为了救人?”秦少柏道。 “那小贼呢?”练廷璜问道。 “不知道,兴许是沉到江底去了,下官自己能逃出来就不错了,哪管得了那个小贼。” “死了?回头让人去打捞沉船,确认一下,要是真死了就拉倒吧,这案子也省得立了。至于姓周的,早晚是个祸患,但是这事儿不能闹大,上面现在可烦着呢。”练廷璜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北边说道。 那个叫陈林的小贼死了,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不过是应承别人的一件小事儿。 …… 乌篷船顺流而下,船桨划开江面,溅起细碎的水花,“哗哗”声裹着风,听得格外清楚。 驾船的汉子大冷天赤着胳膊,肌肉线条绷得紧实,每一下挥桨都力道十足,船行得又快又稳。 行至半途,几艘小船从支流岔口钻出来,很快与周立春的船汇合。 船上的人都是精壮汉子,粗布短褂下摆扎在腰间,手往身后一摸,便能瞥见藏在腰后的小刀——刀柄磨得发亮,一看就是常带在身上的。 他们划桨的动作又快又齐,船身几乎贴着水面飞,一看就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好手。 陈林坐在船尾,看着这些汉子利落的动作,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要是给他们配上蒸汽炮艇,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正想着,船已经驶出淀山湖,进入黄浦江。 江水比淀山湖更宽,风也更急,船帆被吹得鼓鼓的,速度更快了——至少比从陆地上乘车快上一倍。 这一路,陈林一点不觉得无聊。 他凑在周立春和周秀英兄妹身边,问个不停。 从船帮怎么调度船只,到淀山湖周围的商铺怎么进货,再到汉子们平日里靠什么谋生,他都问得仔细。 听得多了,陈林心里有了判断:这种传统帮派的运作模式,效率太低,组织度也不够。 说白了,就是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真遇到大危险,大多是作鸟兽散。 这话一出口,兄妹俩立刻不乐意了。 周秀英撅着小嘴,下巴微微扬起,不服气地问道:“你说了这么多毛病,那你有什么办法解决?” 陈林就等着她这句话。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目光看向周立春,语气笃定:“首先,得掌握一支足够大的船队,形成行业垄断。商人要运货,只能找咱们。这样,咱们就攥住了运输定价权。” 他顿了顿,又道:“其次,运输离不开仓储。可以在淀山湖周围找地势高、近水路的地方,修几座仓库。仓库能租给别人,也能自己用——比如生丝便宜的时候多收些,存起来,等价格涨了再卖,这中间的差价就是利润。” “最后,得有自保的本事。比如成立镖局,镖局能合法带武器,既能防劫匪,也能护着咱们的船。” 话刚说完,周秀英又打断他。她仰着小巧的下巴,眼神里带着点较真:“你光说防劫匪,可实际上,官府的人比劫匪还狠,经常抢咱们的货。这又怎么办?” 陈林笑了笑,语气沉了些:“对付官府,现在咱们实力不够,只能来暗的。比如扶持一支队伍,打着杀富济贫的旗号,时不时敲打下官府。时间长了,那些官老爷怕丢了乌纱帽,自然不敢再随便动咱们。” “妙啊!”周立春突然拍了下大腿,笑声爽朗,“陈林,你这歪点子真多,真是块造反的料——做买办,太可惜了!” 陈林也笑,摆了摆手:“周大哥抬举我了。我这人怕死得很,可不敢造反。咱们这边擅长造反的人不少,但能从洋人手里赚大钱的,可没几个。” 这话勾起了周秀英的好奇心。她凑得更近了,眼睛亮晶晶的:“陈林,你做的那东西,真能换五万银元?洋人是不是都人傻钱多啊?” “洋人钱是多,全世界到处抢,自然钱多。不过要说他们傻也不见得,他们要是傻能把咱们欺负成这样?”陈林语气沉了下来,眼神里带着点凝重,“跟朝廷比,洋人更危险。朝廷顶多是鱼肉百姓,洋人却是要咱们亡国灭种。” 他心里清楚,现在大部分民间反抗势力,还没意识到洋人的威胁。 “那他们为啥给你这么多钱?”周秀英追着问,一点不松口。 “因为我给他们的东西,能帮他们赚十个、百个五万。”陈林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件寻常事。 周秀英皱着眉算着,十个五万是多少?百个五万又是多少?她脑子转了半天,也没算明白,只知道是好多好多钱。 “那你岂不是亏大了?”她语气里带着惋惜,“这东西交给咱们小刀会经营,不比给洋鬼子强?” “这……”陈林被问住了。 跟她解释“知识产权”,她肯定听不懂。 他想了想,换了个通俗的说法:“我做的这东西,洋人一看就会仿制。到时候咱们没本事找他们算账,还不如现在卖给他们,先拿到钱实在。” “那你还能做出更好的东西不?”周秀英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期待,语气里满是急切。 陈林点头,语气肯定:“当然可以。” 周立春坐在一旁,看着妹妹围着陈林问东问西,没插嘴。 陈林的话,有些他听不太懂,但大概意思明白——这人脑子里有真东西。他这才明白,刘丽川为啥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救陈林,因为陈林值得。 小刀会现在最缺的就是资源,说白了就是缺钱。 会里的人都是底层苦哈哈,没有固定的会费,做什么事都得精打细算。 单看账房翟老抠那眼神就知道——谁要是提花钱,他那眼神能跟谁欠了他百八十两似的。 要是能把陈林吸收进来,翟老抠估计得是第一个举手同意的。 这边陈林一行人还在江上赶路,洋泾镇外江边的一座仓库里,已经聚满了人。 整个小刀会,几乎所有红把头以上的会员都来了——这些人,都是小刀会的中高层骨干。 小刀会的等级不算森严,上级对下级没什么特权。 会员的刀柄分六种颜色,对应六个等级:黄柄是会首,紫柄是各区域负责人,红柄是中层骨干,绿柄、蓝柄是小头目,普通会员持白柄小刀,而且刀还得自己准备。 那天刘丽川给陈林的,就是一把红柄小刀——也难怪刘丽华看到时会那么惊讶。 此刻的仓库里,中间一圈人吵得厉害,声音几乎要掀了屋顶。 刘丽川作为会首,没说话,只坐在一旁,手里把玩着一把极小的黄柄小刀,饶有意味地看着众人争论。 在小刀会中,地位越高的小刀反倒是越小。 人群里,一个脸颊瘦削、下巴又尖又长的中年男人声音最大。 他拍着大腿,语气带着点急:“你们要是都不同意,我就把我这紫柄让给他!五天赚五万,一天就是一万——咱们所有会众加起来,一天赚的钱都没人家多!” 这人眼睛不大,还是单眼皮,但眼缝里透着精明,一点亏都不肯吃。他就是小刀会的大管家,人送外号“翟老抠”的翟五六。 翟五六祖籍山西侯马,以前是扬州一家山西商号的掌柜,后来得罪了主家,流落到上海滩,被刘丽川收进会里。他擅长管账,为人也正直,便成了会里的“财神爷”,掌管所有会产。 大家都知道,翟老抠爱财,但不贪财。他孑然一身,没家人,日子过得节俭,身上的粗布褂子洗得发白也舍不得换,从不贪会里一分钱。可他对别人也抠,每次会里要花钱,他都是第一个反对的——谁也不想得罪这个“财神爷”。 等翟五六的声音落了,刘丽川才站起身,语气平和:“老翟啊,陈林年纪毕竟小,我让他做红把头,已经是破格了。而且咱们救了他的命,想来他也能接受。” “我保留意见。”翟五六眉头皱着,语气一点不松,“给人家一个红把头,人家能给会里出多少钱?” 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原来翟老抠不是看重陈林的本事,是看重人家能赚的钱。 “笑什么笑?”翟老抠瞪了众人一眼,没好气地说,“有本事你们以后别花会里的钱!” 大家早习惯了他这脾气,也不往心里去。 谁都知道,真要是会员遇到难处,翟老抠比谁都舍得掏钱。 小刀会自己的产业不多,规模也小,但在翟老抠的打理下,没一个亏钱的。也难怪,他的威望在会里仅次于刘丽川。 仓库里的争论还没停,江上的乌篷船已经渐渐靠近洋泾镇。 陈林站在船头,看着远处岸边的人影,恍如隔世。 经过这次磨难,他的心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第37章 群英荟萃,陈林入会 陈林推开门,仓库的霉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 他脚步顿住,瞳孔微缩——这阵仗,倒像丐帮长老聚义。 仓库中央空出块地,四周绕了三圈人。 大多穿洗得发白的短褂,袖口卷到肘弯,露出结实的小臂。 可他们脸上没寻常汉子的木讷,眉梢眼角都带着股久经世事的沉敛。 最先撞进眼里的是潘起亮。 陈林心里咯噔一下:小镜子啥时候放出来的?他没敢多盯,目光扫过人群前方。 刘丽川还穿那件褪色青短褂,裤脚扎着布带,和平时没两样。 但今天他肩背挺得更直,眼底藏着股压不住的锐气,和往日的温和截然不同。 “小陈兄弟,身子感觉怎么样?”刘丽川的声音穿过人群。 他见陈林跟在周立春身后,立刻迈开步子迎上来,眉头微蹙,语气里满是关切。 陈林停下脚,双手抱拳拱了拱:“多谢会首搭救。” 话音落,他眼角余光飞快扫过人群后方。 刘丽华缩在几个汉子身后,见他看过来,立刻垂了眼,可那躲闪的目光里,藏不住的关切还是落进了陈林眼里。 “小陈兄弟,来,蹲我边上来。”刘丽川伸手拉住陈林的手腕,拽着他往人群里走。 周围的人瞬间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陈林身上——有好奇,有审视,还有几分探究。 陈林是理工男出身,哪见过这阵仗,耳尖悄悄发烫,手都有些无处放。 “你那天接了我给的小刀,”刘丽川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其实已经算我小刀会的红把头。我们小刀会,从来不对自家兄弟见死不救!” 这话像是说给陈林听,又像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震得仓库顶上的灰尘都轻轻晃了晃。 陈林心里早有盘算。 洋人和商人只看重利益。 他能给的,别人也能给,顶多算锦上添花。 那些人永远不会把他当自己人。 可小刀会不一样。 这些人出身底层,缺的正是他这样有知识、有能力的人。 他来这里,是雪中送炭。 而且,他有把握将小刀会的力量拧成一股绳,为自己所用。 小刀会没钱,没产业,但是有人——有一群肯干事、不怕死的人。 而陈林现在最缺的,就是能帮他做事的人。 想通这些,陈林深吸一口气,双手再次抱拳,对着周围的人转了一圈,声音清亮:“小刀会忠义无双,陈林仰慕已久。今日能入会,实乃陈林之幸!” 人群里静了几秒。 有人冷淡地点了点头,眼皮都没抬;有人斜着眼睛看他,嘴角撇出几分不屑;还有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笑——可那笑怎么看都瘆人,尤其是蹲在刘丽川旁边的那个尖下巴男人。 那人颧骨高,下巴尖,一双小眼眯成了缝,笑的时候眼缝里漏出的光,冷飕飕的,一点都不正。 “小子,想入我们小刀会,”突然有人开口。 说话的是个高个子青年,看着年纪不大,个子却比周围人高出大半个头,他往前凑了凑,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挑衅,“怎么也得露两手本事吧?” 刘丽川就站在旁边,没说话,也没制止。 他只是看着陈林,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其他人也都往前挪了挪,目光像聚光灯似的打在陈林身上,个个都等着看他出丑。 陈林没慌。 他缓缓开口,语气淡定得很:“陈林力气不如诸位,打架也不行。但前些天,我能从四个壮汉手里救走丽华。你们知道我靠的是什么吗?” 说着,他抬脚往刘丽华那边走。 刘丽华抬头,睁大眼睛看向他。 陈林脸上带着自信的笑,眼神亮得晃人。 她心里猛地一跳,耳根子瞬间红透,赶紧又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陈林走到她跟前,停下脚步,声音放轻了些:“丽华,把我给你的东西借我用一下。” 刘丽华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反应过来。 她从腰间摸出个巴掌大的小竹筒,飞快地塞到陈林手里,嘴角悄悄勾起个笑。 自从那天陈林把这特制的辣椒水喷雾给她,她每天都带在身上,连睡觉都揣着,可惜到现在一次都没机会用。 陈林捏着竹筒,转身走向那个高个子青年。 他站定,抬起下巴,冲对方勾了勾手指,语气里带着点挑衅:“兄弟,你找五个人一起上,尽管向我进攻。” 说完,他特意往仓库角落挪了挪——那里是空的,没什么东西,免得误伤旁人。 高个子青年嗤笑一声。 他看着陈林瘦弱的样子,肩窄腰细,跟自己比起来像根细竹竿,根本没放在眼里。 他的嘴角勾起个嘲讽的弧度,没喊人,自己攥着拳头就冲了上来。 速度真快。 陈林只觉得眼前一花,对方的影子就到了跟前。 他来不及多想,手一抬,拇指猛地按下竹筒的开关。 “嗤——”一股细密的水雾瞬间喷了出去。 高个子青年的拳头离陈林的脸只有几寸远,可水雾一沾到他的眼睛和鼻子,他立刻顿住。 下一秒,他像被烫到似的,双手猛地捂住脸,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的痛呼。 紧接着,这个一米八多的壮汉,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身子蜷缩成一团,像只被踩扁的虾米,在地上不停翻滚。 “这……这是什么东西?”有人惊得站了起来,声音都在发颤。 “快!快救人!”旁边几个汉子立刻冲过去,想把人扶起来。 也有人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嘴角撇了撇,轻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还以为有什么真本事,原来是旁门左道。” 陈林没理会那些风凉话。 他看着冲过去扶人的汉子,语气平静:“带他去洗把脸就好,没什么大碍。” 话虽这么说,可地上的高个子青年还在不停挣扎,额头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看着痛苦得像是要断气。 刘丽华站在一旁,忍不住捂住了嘴。 她见过这辣椒水的厉害——普通辣椒水顶多辣眼睛,可陈林加了料。 那里面掺了强挥发性的溶液,一碰到空气就会扩散,辣椒素能瞬间钻进人的呼吸道,烧得人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困难。 人一窒息,本能的反应就会变得特别强烈,根本不受意志力控制。 直到那高个子青年被人架着拖出去,仓库里才稍微安静了些。 陈林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人,声音比刚才更亮了几分:“这就是我的本事。你们应该听说过,我做了一种东西,在洋行卖了五万银元。” 说到“五万银元”,他脸上的自信更浓了,眼神里闪着光:“但我告诉大家,那东西不过是我顺手做的,根本算不上什么。我还有更厉害的东西——这种力量,我把它叫做知识。” 他往前迈了一步,语气里带着股热血:“知识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能改变这个国家,改变这个世界!” 这话太宏大了。 仓库里的人大多是卖力气出身,没读过几天书,根本听不懂“改变世界”是什么意思。 可他们看着陈林的眼神,听着他激昂的语气,心里却莫名地热了起来,像是有团火在烧。 “陈兄弟说得好!”刘丽川突然鼓起掌来。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洪亮:“我们这些卖力气的人,为什么做最多的事,拿最少的钱,还总被人欺负?” 他顿了顿,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因为咱们脑子里没知识啊!小陈兄弟说的这种知识,不是考科举的四书五经,是能实实在在改造世界的知识!” 刘丽川之前听过陈林和王利宾的谈话,知道陈林对“知识”的看法。 所以这番话说得格外有底气,也格外有说服力。 最后,他走到仓库中央,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然后,他转过身,一脸郑重地对着所有人宣布:“欢迎陈林兄弟正式加入小刀会!” …… 陈林的入会仪式,虽然出了点小波折,但总体还算顺利。 等众人渐渐散去,仓库里只剩下十几个穿得更整齐些的汉子——这些都是小刀会紫把头以上的高层。 陈林心里清楚,该谈正事儿了。 “陈林,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刘丽川走过来,拉着陈林的胳膊,脸上带着笑,语气比刚才轻松了些。 陈林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在场的人。 他只认识潘起亮和周立春,还有那个尖下巴、戴着瓜皮帽的汉子——那人看着就市侩,陈林对他印象挺深,就是不知道名字。 刘丽川拉着他,挨个介绍,第一个就是那个尖下巴:“这是翟老抠,管咱们小刀会的产业和账目;这是徐耀,以前是南翔罗汉党首领,手下有不少兄弟;这是……”陈林一边听,一边在心里记着。 除了翟老抠是管账的,其他人基本上都是各行各业或者某个区域的头目——周立春带了青浦船帮的人加入,潘起亮带了庙帮,徐耀带了罗汉党。这些人在小刀会里都有自己的嫡系,手里都有实权。 这么一看,小刀会更像个松散的联盟。 这些人不是因为共同的目标聚集在一起,更像是因为刘丽川的个人魅力,抱团取暖罢了。 这样的组织,要是一直这么松散下去,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 事实也是这样,历史上,小刀会起义之后,就像是昙花一现,很快便被上海滩的买办以及洋人联合绞杀。 陈林心里暗暗盘算着。 等刘丽川把人都介绍完,仓库里的气氛突然沉了下来。 刘丽川脸上的笑容也收了,他看着陈林,语气严肃:“说说你的事情吧。” “我的事情?”陈林指了指自己,愣了一下。 “对,”刘丽川点了点头,眉头皱了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这次你被抓的事情,总得解决。不然以后怎么办?难道一直躲在租界里不出来?” 陈林脸上的表情也沉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着在场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人,确实是我杀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是十年太长了,我没时间等。” 这话一出口,仓库里瞬间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 所有人都愣住了。 之前他们虽然听说陈林杀了刘威,可心里都不信——陈林看着文质彬彬一副瘦弱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杀人的人。 最夸张的是潘起亮。 他嘴巴张得能塞进个拳头,眼睛瞪得溜圆,看向陈林的眼神里,瞬间多了几分敬佩,还有几分不敢置信。 第38章 受命除害,重回租界 潘起亮往前凑了两步,右手高高竖起大拇指,指节都绷得发白,语气里满是佩服:“陈林,你是好样的!我潘起亮,以后服你!” “小镜子,你这是想怎样?”翟老抠的声音突然插进来。他眯着小眼,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目光在潘起亮身上打转,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这就改换门庭了?” 陈林转头看向翟老抠。 刚才在入会仪式上,总觉得这人眼神不正,透着股市侩的精明。 可听刘丽川介绍完他管账的身份以及他的经历,不知怎的,倒觉得顺眼了些——至少是个干实事的人。 “对了,小镜子,”陈林收回目光,看向潘起亮,语气比刚才轻松了些,“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你被提走之后,铁良就把我放了。”潘起亮抓了抓后脑勺,语气随意,“反正挨打的是他,只要他不追究,县令才懒得管这破事。” “这次多谢你了。”陈林双手抱拳,微微躬身,“要不然,我在县衙大牢还得吃些苦头。” 潘起亮却突然沉了脸,眼神里满是愧疚,声音也低了些:“是我对不起你,没能保护好你。” 他说的是陈林被带走那天的事。 可当时他自己也在狱里,根本帮不上忙——而且那时候,也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陈林。”刘丽川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他轻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语气比刚才严肃了几分,“人是不是你杀的,现在其实不重要。关键是,府衙是不是还在追着这事儿不放。” “练廷璜吗?”陈林愣了一下,眼神里满是不解,“他为何要关注我这样一个小人物?” “小人物?你现在可不是小人物了。”刘丽川突然笑了,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现在外面都在传,你是租界金手指,能点石成金。刚刚又传出消息,说你是顾老爷子的忘年交——顾福昌啊,那可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丝商,商界泰斗!” 陈林被这话听得有些恍惚。 自己有这么厉害吗? 他一直以为自己够低调,随时能扮猪吃老虎。 可谁曾想,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人给他披上了一层虎皮。 “川哥有什么建议吗?”陈林没再纠结名声的事,依旧用“川哥”称呼刘丽川,语气里带着几分请教。 刘丽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冷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冰冷:“这件事是练廷璜盯着,没别的办法——只能干掉练廷璜。” 陈林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干掉一个知府?刘丽川这胆子,也太大了。 刘丽川本以为陈林会胆怯,甚至会拒绝。 可陈林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了一下,反倒说不出话来。 “我想知道,练廷璜这人怎么样?”陈林往前凑了凑,眼神里满是认真,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一件寻常事。 “这个人刚上任不久,”刘丽川顿了顿,语气里满是厌恶,“但已经做了好几件伤天害理的大事。他跟来沪的粤商勾结,侵吞本地人的产业,还帮着粤商掩饰贩卖烟土的事——可谓是血债累累。” “既然如此,那就没问题。”陈林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自信的笑,语气笃定,“我只需要小镜子协助我,一周之内,解决掉练廷璜。” 刘丽川没再多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几分认可。 接下来的会议,刘丽川没留下陈林。 他叫来了刘丽华,让她带陈林回自家客栈休息。外面已经夜深人静。 月亮躲在云后面,只漏出一点微弱的光。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了两下,是二更天了。 陈林跟着刘丽华上了一艘小船。 刚坐稳,周秀英就从后面跑了过来,嚷嚷着一起走。 陈林离开后,仓库里的气氛瞬间沉了下来。 翟老抠皱着眉,面色凝重地看向刘丽川,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这事儿,本来该我们去做的,交给一个孩子……” “你还把他当孩子啊?”刘丽川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刚才是谁说,要把紫把头的位置让给人家的?” 一旁的周立春也皱着眉,面色凝重:“练廷璜那人,胆小心细,我们这么久都没找到机会。陈林他……能办到吗?” 潘起亮也凑了过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安:“会首,陈林该不会是想让我进府衙刺杀吧?不是我小镜子怂,我真没那个能力。” “你们要相信陈林。”刘丽川的语气很坚定,“我以前也只把他当一个大男孩,可每次都错了。这次,就当是对陈林的一次试炼。” 他看向潘起亮,语气放缓了些:“小镜子,你放心,陈林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让你去送死的。你只要配合好他就行。”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周立春,语气严肃:“立春,你们离松江府城近,要是需要,你们也协助一下陈林。” 周立春立刻双手抱拳,躬身应道:“自当如此!练廷璜的事情,本就因我们而起。” …… 河边。 三人上了船,周秀英一把从刘丽华手里抢过船桨。 她划船的技术确实不错,又稳又快,小船推开平静的河面,水花“哗啦”一声散开,像是打开了两扇透明的大门。 河面上静悄悄的,只有船桨划水的“吱呀”声。 陈林没开口,刘丽华也不好当着周秀英的面跟他说话,只能低着头,看着水面上的倒影。 倒是周秀英先打破了平静。 她一边用力划着桨,一边看向刘丽华,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丽华姐,陈林说要赔我十件衣服,明天你带我去你们店里挑选,好不好?” “十件衣服?你穿得过来吗?”刘丽华转头看向她,语气像是个严厉的大姐姐,却又带着几分宠溺,“更何况,我们店里都是大小姐穿的衣服,你天天在船上跑,那种衣服你穿不了。” “我不管!”周秀英噘着嘴,手上的力气又大了些,“他说好的,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明天我带你去扯点好布料,帮你做几身便是。”刘丽华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软了下来,“剩下的,让他给你现钱。” 陈林也跟着点了点头,语气随意:“我的钱放在你丽华姐那里,你跟她要就好。” 说完,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这话听着,倒像是把财政大权交给了刘丽华。 周秀英转过头,脸上带着坏笑,语气里满是调侃:“啊哦!我知道了!你们俩已经私定终身了,对不对?” 说着,她又突然板起脸,看向刘丽华,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谁说嫁人要先跟我说的?都是骗人的!” “你瞎说什么呢!”刘丽华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连脖子都泛着粉色。 这对玻璃姐妹花,友谊的小船真是一碰就碎。 陈林赶紧闭上嘴巴,低着头,假装看水面——这种时候,他可不敢插嘴。 到了刘家,陈林先去看了苗苗。可现在已经很晚了,苗苗早就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很均匀。 她的脸颊比几天前又圆润了些,肉乎乎的,看起来很可爱。 照这个速度下去,怕是要变成个胖丫了。 陈林心里想着。 苗苗年龄还小,除了让他分心,什么忙都帮不上。可每次看到苗苗,他作为兄长的责任心就会被激发出来——这是他在这个乱世里,奋斗下去的唯一动力。 第二天一早,陈林突然觉得鼻子一阵窒息,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猛地睁开眼,还以为自己又溺水了。 等清醒过来,才发现是苗苗正趴在他身边,用小手捏着他的鼻子。 “哥,你啥时候回来的?”苗苗见他醒了,立刻松开手,凑到他跟前,眼神里满是好奇,“今天租界没事情吗?” 小姑娘显然不知道,自家兄长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危机。 “怎么能没事呢?”陈林坐起身,伸手摸了摸苗苗睡得乱糟糟的黄毛,语气里带着几分温柔,“哥还要去赚钱,给苗苗买好吃的。” “不,哥哥!”苗苗突然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认真,“苗苗不要好吃的,能填饱肚子就行。苗苗要跟哥哥在一起。” 她说着,眼眶慢慢红了:“爹死了,娘没了,二哥也找不到了。苗苗和大哥,不能再分开了。” 话音落,眼泪水瞬间蓄满了她的大眼睛,晶莹剔透的,随时都可能夺眶而出。 陈林的心瞬间就软了。 他伸出手,把苗苗抱进怀里,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哄小孩:“苗苗乖,哥哥最近找人帮咱家修房子,咱们要建一座大房子。到时候,把爹的牌位摆进去,再去把娘和你二哥都找回来。” 苗苗在他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把眼泪水挤了出来,用袖子擦得干干净净。 “哥,我好了。”她从陈林怀里爬出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坚强,“你去忙自己的吧,苗苗能照顾好自己。最近我在跟丽华姐姐学习认字,还学了一首古诗呢!” 陈林穿好衣服,转身去了隔壁——利宾住在这里。 这个书呆子整天待在房间里读书,连门都很少出,皮肤捂得雪白,比大部分女子都要白。 “利宾兄,今天跟我去租界吧。”陈林推开门,语气直接,“我带你去见个人,记得把东西收拾一下。” “啊?你都联系好了吗?”利宾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惊讶——看他这表情,显然不知道陈林这几天的事情。 “都联系好了。”陈林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地解释,“对方是租界的合信牧师,他原本是西洋医生,知识面很广。你要了解西学,找他就很合适。当然,他也想跟你了解我们东方文化,这一点,你应该没问题吧?” 利宾立刻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自信:“没问题。” 他虽然不是什么大儒,但从小到大读的书不少,应付一个洋人,应该绰绰有余。 陈林吃过早饭,便带着利宾准备出发去租界。他的计划要想继续推进,依然离不开租界的支持。 不远处的吴记当铺。老掌柜已经准备好了船,停在当铺后面的河边。 吴健彰拎着马褂的下摆,小心翼翼地跨过大门——他今天穿了一身高端绸缎马褂,还戴了一副西洋眼镜,显然是要去见什么重要人物。 陈林的小船经过吴记当铺前时,他正坐在乌篷里,跟利宾商量见合信牧师的注意事项,浑然不知,不远处有一艘船,正跟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行驶。 第39章 其人之药,还之彼身 陈林和吴健彰没打照面。 一艘船往颠地洋行去,另一艘往怡和洋行去。 水面上的风带着潮气,吹得船篷微微晃,两船擦着边驶过,谁也没注意谁。 珍妮一大早就从胡三那儿得了消息——押送陈林的官船翻了,陈林下落不明。 她手里的咖啡杯“哐当”一声撞在碟子上,褐色的液体溅出来,烫了手也没察觉。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天都要塌了,眼前阵阵发黑。 从小,颠地先生就教她:不要对任何人有怜悯心。想把家族生意做大,就得有颗铁做的心脏。除了利益,没什么能打动自己。 一开始,她的确只看中陈林的能力。 故意接近,刻意示好,甚至说出自己的身世,装出可怜的样子,再用容貌勾他的同情心,想让他死心塌地帮自己。 这套路在这个时代,几乎没破绽。 可她不知道,陈林曾被“捞女”伤得有多深。 这种伎俩,他再熟悉不过。 即便如此,陈林还是帮了她——帮她解决了生丝危机。 陈林是她见过的,能力最强的华人。 可为什么,听到他失踪的消息,心里会这么难受? 珍妮站在颠地洋行的临时办公楼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工地。 那栋大楼的外墙已经砌好,工匠们正拿着刷子粉刷水泥,墙角堆着刚到的瓷砖,青灰色的,透着光。 再过些日子,这些瓷砖会贴满外墙,配上楼上的中式阁楼,雕梁画栋的,该多好看。 可这些,陈林怕是看不到了。 “珍妮小姐。”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珍妮猛地转头,双脚像不听使唤似的,朝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 下一秒,她一把抱住了来人——是陈林。 这下轮到陈林尴尬了。 双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放哪儿。 怀里的人软软的,带着淡淡的香水味。 这该死的双手啊,怎么动不了了。 他心里挣扎了几秒,最终还是轻轻推开她,往后退了一步。 珍妮低下头,脸颊绯红,手指绞着裙摆,也觉得尴尬。 刚才那一下,太冲动了。 “好久不见。”她小声说,声音还有点发颤。 “嗯嗯,是挺久的。”陈林点点头,眼神飘向别处。 其实昨天在江面上,他们隔着甲板还见过一面,只是没说到话。 “你回来了,生丝的事情就能继续了。”珍妮赶紧转移话题,语气尽量平静,想缓解尴尬。 “嗯,顾老板讲信用,过几天会派人送货来,让詹姆斯准备好货款就行。” 陈林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语气也轻松了些。 “谢谢你去救我。”沉默了几秒,陈林突然小声开口,眼神里带着几分真诚。 “不用谢,都是合信先生在帮忙,你该谢他。”珍妮摇摇头,声音轻了些,“而且我们终究没帮上什么。” “杰克?”就在这时,爱尔兰大汉詹姆斯从洋行里走出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陈林,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嗓门大得能吓飞麻雀。 “詹姆斯,你好。”陈林转头,脸上露出礼貌的笑。 “你回来了!真是太棒了!”詹姆斯快步冲过来,一把将陈林抱住,手臂用力,差点把陈林从地上拎起来。 陈林被勒得闷哼一声,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松手。 既然碰到了詹姆斯,陈林只好跟着上楼,去见颠地先生。 奇怪的是,颠地先生压根没提昨天的事,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生丝的工作,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从临时办公楼出来,陈林直奔工地——刚才他把利宾安置在了这儿。 不过他不是来找利宾的。 工棚里,胡三泡好了茶水,青花瓷杯摆得整整齐齐。 韩忠信、孙宝山、李云山三个人坐在长凳上,见陈林进来,立刻站起身。 “东家,您让俺们找的人都齐了。”韩忠信先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汇报的郑重,“工地这边有五百多工人,您家那边留了两百人。地已经圈好了,胡三让詹姆斯先生找租界官员确认过界限……就是您家的宅基地,有点小。” 招人和重建陈宅的事,是陈林之前交代的。 这三个人是建筑公司的发起人,自然担起了主要任务。 韩忠信心思活络,管公司运营;孙宝山是木工出身,懂技术,负责招工匠;李云山膀大腰圆,力气大,管普通工人,方便以力服人。 从韩忠信的话来看,这三人配合得还不错。 “租界以洋泾浜为界,北边归洋人管,浜南还是华界。”陈林指了指工地后面的方向,语气笃定,“老韩,你去把后面的河浜湿地买下来,我家的房子往那边扩。” 他知道,后世的上海滩早没了洋泾浜,取而代之的是延安东路。 这条水浜,早晚要被填了。韩忠信却皱起眉,一脸为难:“东家,往水浜扩?这房子该怎么建啊?” 陈林指了指旁边的钢筋混凝土大楼,笑着解释:“你们忘了?咱们有水泥和钢筋。只要在水浜里插铁筒,把水和淤泥抽干,再打地基……” 话没说完,韩忠信三人就明白了。 眼睛一亮,脸上的为难全没了。 陈林昨晚跟翟老抠商量好了,让他找几个可靠的掌柜来,帮韩忠信他们搭公司框架。 再过些日子,沪上第一建筑公司就能在租界挂牌,成为第一个专业承建公司。 有颠地洋行这栋大楼当活招牌,还愁没生意做? 忙完公司的事,陈林带上利宾,从实验室拿了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往领事馆去。 合信牧师在书房。 房间不大,靠墙的书架堆得满满当当,全是书,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书页上投下光斑。 利宾一进门,目光就被书架勾住了,脚步都慢了半拍。 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书。 “杰克?”合信看到陈林,眼睛里满是惊讶。 昨天他亲眼看到陈林被官差带走,还以为凶多吉少。 “合信先生,谢谢您昨天去救我。”陈林把手里的木盒递过去,语气真诚。 合信的目光落在木盒上,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精致的陶瓶,白瓷描金,很是好看。 “这是?”他不在意礼物本身,更好奇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利宾也凑过来看,眼神里满是好奇。 陈林拿起一个陶瓶,打开塞子,倒出两粒黄色的药丸,放在手心。 “合信先生,我知道您是出色的医生,还有自己的医院。这是能治疗心绞痛的药丸,对心脏类疾病特别有效。” 这其实是用稀释的硝酸甘油做的药丸。 他知道,硝酸甘油要两年后才会被意大利化学家阿斯卡尼奥?苏布雷罗合成,而且那家伙还被炸伤了脸;再过二十年,诺贝尔会让它变稳定,发明无烟火药;至于用来治病,那得是四十年后的事了。 而现在的西方医生,对心绞痛根本没辙。 果然,合信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往前凑了凑,语气急切:“这药……经过验证了吗?” “是从一个老道士那儿买的,他用了几十年,效果很好。”陈林编了个理由,语气很肯定。 合信心里一阵激动。 欧洲人爱吃高热量的东西,得冠心病、心绞痛的人多,还大多是有钱人。 这药要是真有用,价格能堪比黄金。 “这药是用什么做的?”他追问,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陈林摇摇头,故意露出为难的样子:“那老道不肯说,只知道味道特别苦。” “能稳定供应吗?”合信又问,眼神里满是期待。 “应该没问题。”陈林点头,语气笃定。 一旁的利宾听得云里雾里。 他觉得陈林说的“老道士”八成是编的——他从小爱看志怪小说,里面总用“老道士”当借口,什么解释不清的,都推给老道士。反正老道士来无影去无踪,没法印证。 “哦,对了,合信先生,给您介绍个人。”陈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拉过利宾,笑着介绍,“这位是利宾,学贯中西的学者,我跟您提过的。” “合信先生,您好。”利宾赶紧开口,说的是带着苏州口音的英语,虽然有点生硬,但很清楚。 合信伸手跟他握了握,两人一聊起学术,就停不下来。 从西方的物理学到东方的儒学,话题一个接一个。 陈林站在旁边,倒成了陪衬。 其实他今天带利宾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启动书局的事,有了书局,就能聚集一批学通中西的读书人,这些人会是他的文士班底;二是通过合信,把硝酸甘油片卖出去。 卖药只是第一步。 这药是真的有用,能跟合信建立信任,还能让他打开“东药西输”的渠道。 他真正的目的,不是帮西方人治冠心病——而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40章 危后疾行,时不我待 当初洋人把鸦片塞进大清市场,开头也打着卖药品的旗号。 毕竟这东西算味中药,老早从东南亚传到中国了。 陈林要通过合信,用合法的法子,再把药品送到欧洲去。 硝酸甘油是头一个,后面还得推出好几种有用的合成药。 这些不过是引子而已。 最终他想卖的,是种止疼药。 欧洲人看病更加看重短期疗效。 止疼药的销量肯定非常大。 而陈林要生产的这种止疼药,用的原材料,偏偏就是洋人亲自送上门的。 这步布局,连陈林自己都觉得满意。 想到这个计划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坏。 可一回想在县城烟馆前见的惨状,这点自责早没影了。 他后头要给合信的,真就是止疼药。 只不过那些老白男要是不按要求用,他也没法子。 陈林给硝酸甘油药丸起了个名字,叫“心宁丸”。有了这份分量重的礼物,合信笑得眼睛都眯了。 他做事雷厉风行,当即带着利宾和陈林找巴富尔。 巴富尔以前也是医生,听陈林说这药丸,眼睛立马亮了,满是兴趣。 不过合信找他,是想在租界买块地,用来建书局。 正巧陈林家旁边还有块地,巴富尔拍了板,直接卖给他们。因为这块地用来建书局,算公益事业,价格上还给了优惠。 劫后余生,忙了一天,陈林赚得不少。 这次危机也让他明白,得加快脚步,赶紧让自己变强。 和陈林差不多同时到租界的吴健彰,进了怡和洋行。 今天是他们碰头的日子。 吴记是怡和洋行烟土在沪上的总分销商。 所以吴健彰走进怡和洋行时,周围的工作人员都恭恭敬敬的,纷纷停下来打招呼。 阳光透过会客厅的玻璃窗钻进来,落在地板上,亮得晃眼。 吴健彰坐在沙发椅上,翘着二郎腿,脚尖轻轻点着地面。 对面坐着渣甸和马地臣,两人脸色沉得像水。 “吴先生,你们今年的业绩不错。”渣甸叼着烟斗,说话时烟斗上下晃,像要掉下来似的,语气里带着点傲慢,“公司已经扩大加尔各答的种植园面积,明年供货量提百分之五十。这个数,你吃得下吗?” 吴健彰抬了抬下巴,语气笃定:“渣甸先生,咱们合作十几年了吧?你该知道,在我这,没什么不可能的。” “好!”渣甸拍了下桌子,眼里闪过丝笑意,“我就喜欢吴先生这痛快劲。那我也没必要找别的代理人了。” 吴健彰脸上笑着,心里却没那么轻松。 销售烟土哪那么容易?有些地方的官员还是明眼人,会拦着抵制烟土进来。还有些官员胃口太大,总是喂不饱,利润都不够给他们送礼的。 再者竞争也激烈,旗昌、仁记、颠地的出货量都在涨,市面上的烟馆越来越多。 有的地方一条街,就有好几家。 而且很多客人抽了一阵,家破人亡,还得找新客户。 “马地臣先生,”吴健彰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压低些,“不知贵行能不能帮我搞些武器?你也知道,我们这行,货物安全太重要了。” 他今儿来,还有件事就是找怡和洋行买武器。 私藏武器,在他们这种级别的大商人眼里,根本不算事儿。马地臣摆了摆手,语气随意:“这是小事。我仓库里有批褐贝斯步枪,是老了点,但比你们官府的鸟铳强多了。” “对了,”渣甸突然开口插进来,眼神冷了几分,“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人,处理了吗?” 吴健彰捋着胡须,笑得得意:“放心吧渣甸先生,一个半大孩子而已,我肯定处理得没痕迹。” 两人聊天时,压根不知道,陈林就在不远处的领事馆里。 陈林独自离开领事馆,利宾和合信一起回了合信的书房。 他先去颠地洋行报了到,刚要走,詹姆斯找了过来。 “杰克,跟我来。”詹姆斯拉着陈林,神神秘秘,声音压得很低。 陈林一头雾水,跟着詹姆斯到了他的房间。 一开门,浓郁的老白男体臭味便飘过来,呛得人皱眉。 房间里的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床上的被子皱成一团。 看样子,他是一个单身汉。 “怎么,带我参观你的卧室?”陈林挑着眉毛,语气里带着点调侃。 “哈哈,男人的卧室有啥好参观的。”詹姆斯笑了两声,指着旁边的墙,语气自豪地说道,“送你个男人的玩具。” 陈林转头一看,嚯,正面墙上挂的全是手枪。 其中大部分是燧发手枪,有的包了黄铜装饰,亮得晃眼;有的用高档木材做木柄,花纹精致;还有几把北美大陆产的左轮手枪,看着就不一样。 “挑一个吧。”詹姆斯说得轻描淡写,可眼里藏着几分心疼,手指不自觉摩挲着衣角。 “给我?”陈林指着自己,语气惊讶,随即笑了,“那我可不客气了。” 他上前,挑了把五发装的柯尔特左轮手枪。 这种手枪能装两种弹药,一种是纸壳定装弹,一种是黄铜定装弹。 不过后者用得少,成本太高。但詹姆斯还是很大方,给了他五十发黄铜定装弹。 只是这时候的黄铜定装弹,还得靠外部火帽点火,从底部传火孔引燃火药,外形看着糙得很。 “杰克,你眼光真不错。”詹姆斯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不舍,“这枪是我最新的收藏,从旗昌洋行一个高级管事那花大价钱买的。” “多少钱?我给你。”陈林笑着说,伸手要掏钱。 “杰克,瞧你说的。”詹姆斯一把按住他的手,笑着揽住他的肩膀,语气热络,“咱俩这关系,还谈钱?” “对了,”詹姆斯突然收了笑,脸色严肃起来,语气带着担忧,“你最近尽量别出租界,我怕你们官府再把你抓了。” 陈林把枪收起来,点了点头:“我明白,詹姆斯。也谢谢你昨天帮我出头,虽然没看着,但我听见你声音了,你当时拔枪的动作,肯定特帅。” “哈哈!”詹姆斯一下子笑开,胸膛挺得笔直,得意地说,“那是自然!以前在船上做水手的时候,人们都叫我快枪手詹姆斯!” 陈林挺喜欢这个直爽的爱尔兰汉子,和那些昂撒商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对了詹姆斯,”陈林看似随意地开口,眼神却盯着詹姆斯的反应,“下次碰到你那位旗昌洋行的朋友,能不能让他帮我买一批左轮?” “什么?”詹姆斯眼睛一下子瞪圆,语气满是惊讶,“杰克,你不会想造反吧?这东西可不好运进来,要是被你们官府知道,麻烦就大了!” “你想啥呢?”陈林笑了,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就几把手枪而已。我一个朋友是帮会头目,你也知道清国这儿不安全,弄几把手枪,火拼的时候能吓唬下对手。” “至于官府,你放心。”陈林顿了顿,语气笃定,“夹在货船里运到租界就行,怎么带出去我来安排。价钱你说了算,你知道我暂时不缺钱。”陈林说得爽快。 詹姆斯琢磨了下,这好像也不是啥大事,况且陈林要的不多,就几十把手枪,造反肯定不够用。 之后,陈林又跟着詹姆斯学怎么用这种早期版左轮。 这东西虽说叫手枪,可发射时还得用两只手,特别不方便。 可惜陈林只是化学博士,机械方面不是他的长项。 但他知道,限制武器发展的主要因素是材料,不是设计。 而材料,恰恰是他擅长的。比如无缝钢管、无烟火药、性能稳定的底火、高强度的车床钻头……有了这些东西,算就用现在的技术,也能造出更先进的武器。 时不我待啊,得赶紧去干活了。 第41章 毒计暗藏,新的地盘 冬日的阳光晒得工棚内暖洋洋的。 陈林掀开门帘时,潘起亮正绕着木桌打转,粗布褂子后背浸出一大片汗渍,活像只被火燎了尾巴的猫。 “陈林!”潘起亮几步冲过来,声音发颤,“你还有功夫晃悠?” 陈林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挑眉:“咋?练廷璜的事?” “不然呢!”潘起亮急得跺脚,木桌腿在泥地上蹭出刺耳的响,“这事儿悬在我心里,就跟猫抓一样!” “急啥。”陈林往长凳上一坐,随手抄起桌上的粗瓷碗,喝了口凉茶水,语气松快得像在说家常。 潘起亮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了些:“你到底咋打算?先跟我透个底总行吧?” 陈林放下碗,指尖敲了敲桌沿:“你乔装下,混去知府衙门外的人群里。练廷璜一出来,上去一刀,不就结了?” 潘起亮猛地瞪圆眼,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拳头攥得指节发白——这是明摆着让他去送死! “哈哈哈!”陈林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指节敲了敲潘起亮的胳膊,“逗你玩的。办法早想好了。” 潘起亮松了口气,胸口起伏着,还没等缓过劲,就听陈林又说:“帮我办件事,是你最擅长的。” “啥?”他赶紧追问,后背的汗还没干。他不怕冲在前头,但绝不想做没头的苍蝇。 “派人盯着练廷璜的起居。”陈林指尖在桌上画了个圈,“他爱吃啥,在哪家铺子买菜,都查清楚。” “你要下毒?”潘起亮眼睛一亮,随即又摇头,“没用!那老东西坏事儿做太多,吃饭前都用银针试毒,比狐狸还精!” 陈林勾了勾唇角,语气里带着点笃定:“我的毒,银针试不出来。就算他让下人先尝,也查不出。等他死了,仵作来验,也只会当是突发心疾。” 这话不是吹牛。前世在实验室里,他摆弄过的试剂能堆满半间屋。银针试毒?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酯化反应修饰的乌头碱,小剂量的地黄毒苷,还有天然士的宁、有机砷化物——随便挑一样,都能让练廷璜悄无声息地没了气。 (此处为文学效果,含虚构有毒物质,读者切勿模仿,危险行为需远离) “那是啥宝贝?”潘起亮眼睛直放光,又赶紧闭上嘴——这种东西,陈林指定不会说。 他心里却已经盘算开了,这要是能拿到手,不管是复仇还是防身,都是好东西。简直就是行走江湖,必备良药。 他忽然想起昨晚聚会时,会里兄弟偷偷给陈林起了个外号——“绝命毒师”,现在看来,这外号真是半点没差。 “我跟翟老头商量好了。”陈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会里很快开个药铺,这些东西,以后走内部渠道卖。” 潘起亮下巴差点掉下来。怪不得翟老抠对陈林另眼相看,这俩人凑一起,真是能算出金点子来! 陈林抬头看了看天,日头还没到正午,光线正足:“叫上些弟兄,跟我去个地方。” 潘起亮没多问。他早习惯了陈林这脾性,问了也白问,反正他只管跟着护着,当个合格的保镖就行。 刚走到工棚门口,就见韩忠信小跑过来,粗布裤腿沾了不少泥点:“东家!人手和船都准备好了!” 陈林点点头。他现在管着工地,不用去洋行坐班,倒是自由。 三人往江边走,风里裹着水汽,带着点江水的腥气。 离着老远,就看见十几艘乌篷船泊在岸边,船帮上印着颠地洋行的标记,帆布被风吹得鼓鼓的,船上堆着的麻袋压得船身微微下沉,里面装的全是粮食。 “这是要干啥?”潘起亮终于忍不住问,目光扫过那些船,心里犯嘀咕。 “去咱们的新地盘。”陈林踏上跳板,木板在脚下轻轻晃了晃。 除了潘起亮带的十几个保镖——上次遇袭后,陈林身边的人手就加了倍——韩忠信还带了几十号汉子,个个膀大腰圆,胳膊上的肌肉鼓得能撑破粗布褂子。 这阵仗,寻常泼皮无赖见了,连靠近的胆子都没有。 乌篷船推开波浪,顺着江往下游漂。 颠地洋行的标记确实管用,沿途遇到的巡检船,只远远看了一眼,就没过来盘问。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船队拐进一条支流,水面窄了些,岸边枯黄的芦苇,比人还高,风一吹,沙沙地响。 “是去川沙?”潘起亮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岸,眉头皱起来。 “对。”陈林靠在船舷上,指尖拨弄着水里的芦苇叶。 此时的浦东地区北部归川沙厅管辖。 “那地方不行!”潘起亮急了,“全是盐碱地,荒得连草都长不好,还有一堆盐场的流民,乱得很!” “就是因为乱,官府才不管。”陈林收回手,甩了甩指尖的水珠,“咱们才能用低价,拿几千亩地。” “买地?”潘起亮瞪大眼,“那破地买了干啥?种不了粮食,难道当摆设?” “不种粮食。”陈林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了点调侃,“小潘先生,你今天的问题有点多啊。” 潘起亮摸了摸头,不说话了。有陈林在身边,总不会觉得闷——这人的想法,从来都跟别人不一样。 船队顺着支流往东走,岸边的景象越来越荒凉。 走了几里地,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只有几只水鸟贴着水面飞,翅膀划开细细的波纹。 偶尔能碰到一艘破旧的小渔船,船板上裂着缝,用麻绳捆着。一个骨瘦如柴的渔夫蹲在船头,手里拿着竹编的地笼,慢慢往水里放,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再往前走,终于看到了人,而且是很多人。 这些人在沿河搭着一片窝棚,全是用泥土和茅草糊的,最高的也不过一米多,矮矮地趴在地上,跟圈猪的棚子没两样。 窝棚周围,几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搓着麻线,补丁摞补丁的裤子挽到膝盖,露着干瘦的小腿。 几个孩子在泥地里追逐,大冷的天,有的连裤子都没穿,光着的腿冻得发紫,跑起来的时候,膝盖上的泥块簌簌往下掉。 潘起亮看着这场景,眉头拧得更紧,心里堵得慌。 可他也知道,这在大清,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没了土地的流民,只能四处飘着,哪里有口饭吃,就往哪里去。 沪上开埠后,洋行、商号扎堆,需要不少人手。周边的流民都往这边涌,可松江府管得严,各个路口都设了卡。 只有嘉庆年间才设的川沙厅,管控最松——这里地广人稀,又多是荒凉的盐碱地、滩涂,官府懒得费心思。 整个川沙厅,北到大江,东到大海,南边挨着南汇县,西边是上海县和宝山县。 刚设厅的时候,把东边两个盐场的盐丁都划入了民籍,可这些人手里没地,想活命,只能给人打零工。 所以这里就成了上海滩工厂、码头廉价劳动力的来源。 韩忠信的施工队里,就有不少来自这里的汉子。 他们一个月挣的工钱少得可怜,却要养一大家子人。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能有份活干,不饿死,已经是天大的幸事。 潘起亮以为船队会接着往前开,避开这片窝棚区。可没走多远,船头忽然一偏,停在了岸边。 “在这儿下船?”他立马警觉起来,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这么多流民,万一闹起来,咱们这点人应付不过来!” “放心。”陈林说着,已经踏上了岸边的泥地,鞋底陷进软泥里,溅起一点泥星子。 胡三走在前面,似乎随时要保护自己的主家。 韩忠信跟在后面,手里攥着个布包,低声道:“东家,这些流民分属十个家族。我已经让人联系了每个家族能主事的人。” “嗯。”陈林点头,目光扫过那些窝棚,声音沉了些,“以后这些人,都是咱们自己人。别怕人多,再多十倍,咱们也养得起。”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但我有一条规矩——跟着咱们吃饭的,绝不能有二心。” “是!”韩忠信应得干脆,“老百姓实诚,你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就肯为你卖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人会觉得不公平。” 船队靠岸的动静不小,帆布被风吹得哗哗响,汉子们下船的脚步声踩在泥地上,闷响一片。 那些流民远远看着,眼神里满是好奇,却没人敢靠近——船上下来的人,个个身材壮实,腰间还别着家伙,一看就不好惹。 陈林跟着韩忠信往窝棚区走,除了几个留守看船的,其他人都跟了上来,脚步声在空地上显得格外响。 窝棚区的中央有一片空地,地上光秃秃的,连棵草都没有,中间挖了个火塘,塘里的柴火燃得正旺,冒着细细的青烟。 火塘上吊着个黑黢黢的大陶壶,壶嘴往下滴着水,落在火里,滋滋地响。 火塘周围,已经坐了几十号人。中间一圈是年纪大的,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进泥,看起来像有七八十岁——可实际上,他们大多才五十出头。 在这年月,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算是高寿了。 “大东家来了!”韩忠信往前跨了一步,声音洪亮,在空地上荡开。 那群人立马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却透着恭敬。 有人下意识地拢了拢破烂的衣襟,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陈林身上,带着几分惊讶。 怎么是个半大小子? 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带着水汽,扫过陈林的脸。 他看着眼前这些人,心里清楚——从今天起,这片荒凉的土地,还有这些挣扎求生的人,都将是他在这个时代的根基。 第42章 地盘认主,左轮显威 日头悬在窝棚区上空,风裹着江腥味,吹得火塘里的青烟歪歪斜斜。 陈林站在空地中央,宝蓝色缎面马甲衬得他身形挺拔,礼帽檐压着阳光,说话时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重:“都坐下吧。” 先前人群里那点若有似无的轻视,被这声压得散了。 有老者抬眼打量他,粗糙的手指攥着破烂的衣襟,慢慢往火塘边挪了挪。 “东家还真是年轻有为啊!”最先开口的是陈长河,他咧开嘴笑,露出光秃秃的牙龈,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的热络。 “过奖了。”陈林抬手虚按了下,目光转向身侧的韩忠信,“老韩,帮我介绍介绍。” 这处地界的前期联络全靠韩忠信,他今天算是第一次正式露面。韩忠信往前跨了半步,指着火塘边几个头发花白的汉子,一一报出名号:“这是陈家的陈长河老爷子,沈家的沈族长,还有李家、王家的主事……” 十几个姓氏,名字各不相同,陈林没记全,只牢牢记住了陈长河这位同姓,对方那没牙的嘴巴,也让人印象深刻。 等韩忠信介绍完,陈林才开口,语气平稳:“各位爷伯,韩掌柜该跟诸位说过了。这块地,我们商号买了。但我们不赶人,留下的人,就一个条件:得给我们商号办事。” “这是应该的!”人群里立马有人应和,其他人也跟着点头,脑袋垂着,手指下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 没人提先前的风波——韩忠信当初跟川沙厅买地时,官差只说是块荒盐碱地,等带着人来丈量,才发现窝棚挤得密密麻麻。 流民们以为是来赶人的,抄起锄头就围了上来,差点动了手。 韩忠信回去跟陈林告状,骂川沙厅的官儿黑心,收了两千两银子(抵他们一年赋税),却藏着流民的事,还撂下话“不帮忙驱赶”。 当时韩忠信以为自己办砸了,陈林却笑了——他正愁手里没人。 “在我这儿,多劳多得。”陈林往前凑了凑,火塘的热气扑在脸上,“有特长、能学技术的,还能当管理层,薪水更高。” 他话锋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人,语气沉了些:“但有一条规矩:入了我的门,不能有二心,更不能吃里扒外。” 其实他不用说这么多——对这些连饭都吃不饱的流民来说,给口活路就够了。 “俺家小子说了,小陈东家在租界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人还仁义!”陈长河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亮了些,“能跟着小陈东家,是俺们的福气!” “是啊!”沈族长立马接话,往前挪了挪屁股,“陈东家给口饭吃,俺们沈家以后就跟定您了!族里的壮丁、妇人,只要能干活,您随便安排!” 剩下的人也跟着表态,七嘴八舌的,风里都裹着几分急切。陈林看着这场景,心里清楚——今天这趟,就是走个过场,把主从关系定下来。 他低头想了想,开口道:“这块地以前没名,以后就叫‘陈家湾’。” 未来的陈家湾,要成工业区。 第一步得挖排水沟渠,既排碱水,又能当跟外界的隔离带;第二步要划区块——沿河建码头、堆场、仓库,挨着堆场建炼焦厂,再往后是染料厂。炼焦厂给租界钢铁厂供原料,煤焦油能做染料,这俩都是稳赚的“印钞机”。 有了钱,才能铺更大的摊子。 聊到一半,陈林忽然提了个要求:“这里要建座学堂,窝棚区的孩子,都得去读书。” 这话一出,人群瞬间静了。 火塘里的柴火噼啪响了声,没人说话。 陈林继续补充道:“他们学的不是四书五经,先认字、学算术,过关了再学物理、化学……” 流民们面面相觑,眼里满是疑惑。 主家给饭吃就够了,咋还管娃娃读书?这不是祖坟冒青烟了吗?可“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人悄悄攥紧了拳头,琢磨着是不是主家要打孩子的主意。 直到陈林补了句:“学堂建在工业区里,管饭,孩子们每天能回家。” 人群才松了口气,纷纷点头。没人知道,这座学堂,是陈林除了租界书局外,另一个“人才储备库”。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现在布局,还不晚。 韩忠信让人把带来的粮食分给各家,麻袋打开时,糙米的香气飘在风里,孩子们围着麻袋直打转。这场“认主仪式”,才算真的完了。 船队往回开时,潘起亮又忍不住了,凑到陈林身边,挠着头问:“陈林,你为啥选这儿?运煤炭得走淀山湖,去周把头那儿建工业区不是更好?” 陈林靠在船舷上,指尖拨着河水,笑了:“没听过‘金边银角草肚皮’?川沙偏是偏了点,但在角落里,没人盯着,不是更安全?” “这倒是。”潘起亮摸了摸后脑勺,“就是有点折腾。” “只要能通航,运输成本差不了多少。”陈林收回手,甩了甩水珠。 他没说的是,川沙还有别的好处——北边隔长江是海门厅,再往北是几十万盐丁的盐区;东边的浦东滩涂,能扩出大片地。要是出钱修海堤、挖沟渠,这片盐碱地,过几年就能变良田。 可这些好处要落地,得有个前提:他得掌控川沙厅。 以川沙为后方,租界为前站,一个庞大的计划,在他脑子里慢慢清晰起来。 “老韩,工业区的事,立马启动。”陈林转向韩忠信,“记得打申请,去账房支钱。” 韩忠信赶紧点头,脸上堆着笑:“放心吧东家,我老韩办事,一向靠谱!” 陈林瞥了他一眼——刚被川沙厅的官骗了,这会儿倒说自己靠谱。不过他没戳破,只是笑了笑。 船队行到一片荒滩时,陈林忽然喊停:“慢些走。” 他从腰间摸出个铁疙瘩,黑亮亮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是手铳?”潘起亮眼睛尖,立马凑了过来。 “是左轮手枪。”陈林纠正道,指尖扣了扣枪身。 “你竟然有这东西?”潘起亮瞪大了眼,又抽出自己的紫柄小刀,在陈林面前晃了晃,“不过这玩意儿,没俺的刀快。” 陈林挑了挑眉:“真的?要不试试?” 他其实就是想趁着这里没人试试枪。 前世除了军训,从没碰过真枪,而且这年代的左轮,操作比现代枪复杂得多,要是不联系,下次遇到危险,他有可能都打不响。 这会儿枪里已经装好了子弹,黄铜火帽在弹巢尾部排得整整齐齐。 他对着远处的芦苇荡,没特意瞄准,扣下了扳机。 “砰砰砰砰砰!” 五声枪响连在一起,震得空气都发颤。 芦苇丛里猛地飞出一群水鸟,扑棱着翅膀往天上冲。 陈林只觉得手臂发麻,虎口有点疼。 潘起亮站在旁边,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不知道是被枪声震的,还是被场面惊的。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结巴着问:“这……这东西能连发?” 他见过手铳,都是打一发装一发,从没见过能连打五下的。 他们平时跟人打架,都是近战,手铳要是打空了,就得任人宰割,所以他一直觉得刀最靠谱。 可陈林这把不一样——连打五下,要是准头够,一对五都没问题。 他心里也清楚,再厉害的身手,也快不过子弹。 陈林潇洒地吹了吹枪口,笑着问:“怎么样?有你快吗?” “确实快。”潘起亮嘴硬,“但这个距离,我不会给你开枪的机会。” “那算了。”陈林收起枪,一脸遗憾。 潘起亮愣了半秒,反应过来了:“啥算了?” 陈林勾了勾唇角,慢悠悠地说:“我本来准备送你一把的。既然你看不上,那就算了啊。” “啊!”潘起亮立马变了脸,一把抓住陈林的衣袖,声音都软了,“不啊陈先生!不对,陈兄弟!我刚才那是嘴嗨!还是你快,你真快!” 他晃着陈林的胳膊,跟孩子撒娇似的:“我要!给我一把嘛!” 詹姆斯说过,枪是男人的玩具。这种东西,谁能拒绝呢? 第43章 暗流涌动,加快布局 陈家湾,这个刚有名字的流民聚集地。 寒风掠过一望无际的茅草地,扫过土坯房。 窝棚区的中央空地上,所有流民聚集到一起,此刻竟像过节。 十姓族长围着堆积如山的粮食,粗糙的手掌在麻袋上摩挲,眼泪早蓄满了眼眶,有的顺着皱纹往下淌,砸在地上没声响。 他们这几天的心情,比过山车还颠。 在这片荒滩开垦数年,全靠族中青壮往上海县跑,扛大包、修房子,卖力气换口吃的,才勉强让族群续着气。 可前几天,官府的人突然来。 管家竟然将这块地卖了! 他们没有地契。 当初他们流浪至此,实在走不动了,便留了下来,因为这里水路连接上海县城,出去揽活方便,越来越多的流民聚集到这里。 按规矩,官府卖地跟他们没关系。 但这里是他们的根。 土坯房里有孩子的哭啼,新开垦的田埂上有老人的脚印,怎么能说让就让? 族长们咬着牙,带着族人把收地的人赶跑了。 没几天,族里几个年轻子弟跑回来,喘着粗气传话:“主家不赶咱们走了,但地还是要收。”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众人发懵。 没地?留下干什么?喝西北风吗? 可现在,看着眼前的粮食——黄澄澄的小米,白花花的大米,麻袋堆得比人高——众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 风卷着粮香往鼻子里钻,没人敢相信是真的。 沈氏族长沈佳木搓着手,凑到陈长河身边,声音压得低:“老陈,你说主家图个啥?俺们这些人,除了卖力气,啥也不会。这年头,卖力气的遍地都是。” 他眉头皱成疙瘩,眼神里满是疑惑。 陈长河望着粮食,长长叹口气,声音有些沙哑:“许是主家跟咱们有缘。总之,大家的苦日子,要熬到头了。” 他抬手抹了把脸,像是要把过去的难都擦掉。 “是啊!熬出头了!”一个圆脸老汉突然开口,是丁氏族长。 他搓着粗糙的手掌,眼神亮得很,“这粮食怎么分?” 语气里藏不住急切。 “就按主家说的,按人头分。”陈长河站直身子,声音提了些,“谁领了粮食,先冲着西边给主家磕个头。咱不能忘本。”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沈佳木点点头,往前凑了凑:“长河,你也姓陈。咱们以后就以你为主,有啥事情,你跟主家沟通,如何?” 他语气诚恳,眼神里满是信任。 这话刚落,其他族长立马附和。 “对!听长河的!”“就这么定了!”声音此起彼伏,风里都飘着松快。 陈长河没推辞,当即开口:“主家说,沿着官府划定的边界,先挖一条沟渠。这事儿简单,咱们今天就干起来。” 他顿了顿,挥了挥手,“先发粮食,领好粮食,各家自带家伙事儿——锄头、铁锹都行,咱们先干,不能等主家催。” 话里透着利索,权柄拿捏得稳。 陈林没想到这些流民这么淳朴,自己刚走,那边就动起来了。 说到底,是他给的待遇太实在。 粮食管够,还能留着住,没人愿意丢了这机会。 陈林直接回了租界。身上的案底还没消,这几天他不敢去洋泾镇,怕撞见官差。 刚回到工地,詹姆斯就急匆匆跑过来,金发在阳光下晃人眼:“杰克!你干啥去了?老板找了你好久!” 他语气里带着急。 陈林停下脚步,挑眉:“我不是交代过?要带着工匠找些材料。怎么了?” “顾家的人来了!”詹姆斯压低声音,凑近了些。 “来就来呗。”陈林语气平淡,手插在口袋里。 詹姆斯急了,摆手:“可人家点名要你在场才谈!” 陈林心里一动。顾老爷子有心了,顾家这是在给他面子。 他不再耽搁,跟着詹姆斯往洋行的临时办公楼走。 办公楼是砖木结构,楼梯踩上去吱呀响。 来人是顾家大公子顾寿松,穿着绸缎长衫,坐在颠地先生办公室的椅子上,手指敲着桌面。 见陈林进来,顾寿松立马站起来,脸上堆着笑,伸手要握:“陈先生,你不来,我这心里可没底。” 语气热络,跟那天的傲慢完全不一样——看样子,这位大公子也是能屈能伸的人。 颠地先生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看着顾家的人对陈林这么热络,眉头悄悄皱了。 他指尖夹着雪茄,烟雾绕着指尖转,心里升起一丝不悦。 才过了多久?他怎么觉得,自己已经掌控不了这个小子了。 “杰克。”颠地先生喊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 “哎,老板。”陈林赶紧应道。 颠地抬眼,扫了两人一眼,开口:“你跟顾先生接洽一下,让詹姆斯协助你。” 他语气平淡,心里清楚,再参与谈判,就是自找没趣。 陈林点头,领着顾寿松往洋行的会客厅走。 会客厅的窗户开着,风裹着外面的人声飘进来,隐约能听见码头的汽笛声。 等他们走了,尼古拉斯才从颠地身后的更衣室走出来,黑西装衬得他脸色更沉:“老板,这个陈林,应该和外面的反抗势力有联系。” 他压低声音,“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有人动用武力救了他。” 颠地抽了口雪茄,烟雾从嘴角溢出:“所以,这个孩子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是的。”尼古拉斯点头,往前凑了凑,“他还和合信牧师走得近。属下觉得,不如把他派到东印度群岛的分部去——这样既能利用他的化学知识,还能牢牢掌控他。” 颠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扶手:“他会愿意去吗?万一逼急了,他跑到别的洋行怎么办?” 尼古拉斯笑了,眼神冰冷:“只要把他弄到船上就好。到时候说公司对他委以重任,没人会追着这事儿不放。” 颠地躺在椅背上,长长吐了口烟,烟雾在空气中散成一片:“这件事,你来操作。记住,不能让詹姆斯和珍妮知道。” 自从上次仁记洋行出手挖陈林,颠地就一直在琢磨——怎么把陈林抓在自己手里。 在他眼里,陈林是自己挖出来的,是颠地洋行的。 主要是陈林的能力太强。他弄出来的促凝剂有巨大的赚钱潜力。 这样的好东西,自然要牢牢抓在手里。 可最近这段时间,陈林的表现越来越“不听话”——似乎没那么好控制了。 颠地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我们之前给他的五万本洋,还有多少存在丽如银行?” 尼古拉斯眼神暗了暗:“已经被他取走一半了。今天,他又让人取走了一大笔。” 他能感觉到,颠地眼中的光越来越冷冽,像寒冬的冰。 另一边,会客厅里。 陈林、詹姆斯和顾寿松围着桌子坐,桌上摊着生丝交付的清单。 这事本就简单,没一会儿就商定好了细节——交货时间、地点、数量,一条一条列得清楚。 谈完,詹姆斯送顾寿松离开。 陈林借口送人,陪着顾寿松一起出了洋行。 刚走到洋行门口,顾寿松就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陈林,语气急切:“小陈先生,父亲让我跟你接洽——染料作坊什么时候能开工?” 他搓着手,眼神里满是期待。 陈林笑了笑,脚步没停:“顾先生这么急?你也是做生意的,开一个大型染坊,哪有这么容易。” 顾寿松点头,语气松了些:“嗯,你说的没错。但咱们总要先动起来。”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小陈先生放心,资金不是问题。” 他要跟父亲交差——顾福昌可不止他一个儿子,慢一步,机会就没了。 陈林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递过去:“这个给你。” 顾寿松接过来,低头看。图纸上画着染坊的布局,还有原材料制作需要的工具、器械,有图有文字,密密麻麻,标得清楚。 “这上面,是我关于染坊布局的构想。”陈林一边走,一边交代,“这些东西,都是你们能找到的。那个反应槽,安装的时候记得喊我。” 顾寿松扫了一眼图纸,眼睛亮了——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交代事情的方式,一目了然,不用猜来猜去。 跟这小子合作,似乎也不错。 他抬眼,有些不确定:“就这……” “对啊。”陈林点头,语气轻松,“还有什么问题?人手和钱,你们家肯定没问题。我这边,需要两个月才能弄到初级原料。到时候,染坊只要对我提供的初级原料进行处理就行。” 陈林用的是现代人的方式——简单、高效、直接。 对顾寿松来说,见惯了商场上的钩心斗角,这种方式让他觉得轻松,不用防着背后的算计。 “好好好!”顾寿松连说三个好,把图纸叠好,揣进怀里,“我这就回去办!” 他刚转身要走,又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对了!” 顾寿松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 银票是红色的,上面印着花纹,做工精致。 “老爷子准备了一张银票,让您有需要就去支取。” 陈林看着银票,有些犹豫:“这……” 顾寿松笑了,把银票往他手里塞:“你是染坊的大掌柜,这算是给你预支的工资。” 陈林接过银票,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一千两白银。 他心里咋舌:这顾家,还真是大手笔。 “帮我感谢顾老爷子。”陈林把银票揣进怀里,抱拳道,“染坊的事情,还请放心。” 他现在确实缺钱。 陈家湾工业区的建设要花钱,很多设备得从海外进口,价格贵得吓人。 还有小刀会那边。陈林投资了周立春的船队,一口气出了一万两白银,让周立春招募人手、购买船只。 这支船队以淀山湖为核心,往西南能进太湖、江南运河,联通苏南、浙北的各府——从那里,能给陈林运来原材料。 这笔投资,算是投桃报李——报答周立春之前的救命之恩。 这事传出去,小刀会下面的各股势力都眼红得很,也让陈林的地位抬升了不少——没人再敢把他当软柿子捏。 第44章 探敌寻隙,良药现世 一睁开眼,又是忙碌的一天。 起床第一眼就看到一个糙汉子,着实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陈林,都调查清楚了。”潘起亮往前凑,说话时带着股隔夜饭的酸气,直冲陈林鼻尖。 陈林赶紧捂紧鼻子,往后退了小半步,声音发闷:“不着急,你慢慢说。” 他转身往餐棚走,竹棚子漏着风,却飘来油条的香气。 胡三早候在那儿,粗瓷碗里盛着咸豆浆,上面飘着剪碎的油条,旁边还摆着两笼薄皮包子,褶子捏得匀匀的。 陈林的口味,胡三摸得比自己还透。 陈林爱夜里做事,早上起得晚。 胡三每晚都熬着夜备夜宵,天不亮就守在他卧室外,谁来都拦着,生怕扰了他。 有这么个人在,陈林的日子确实省了不少心。 潘起亮跟着坐下,手也不洗,抓起个包子就往嘴里塞,嚼得满脸油:“那老贼生活忒规律,饭都是府里厨子自己烧的。” 他咽了口包子,又道:“不过查到送菜的了,就固定那几个农户。” “从农户嘴里套出来,这老头每天必吃一条鱼,雷打不动。”潘起亮抹了把嘴,语气沉了点,“但必须是活鱼,想下毒,难。” 陈林低头喝豆浆,瓷碗碰着嘴唇,热气糊了眼镜片。 等潘起亮说完,他才抬眼道:“我们这边,有擅长潜入的人吗?” 潘起亮立马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有是有,但府衙里人太多,知府住后院,到处都是眼线,一进去就容易暴露,太危险。” 小刀会里啥人都有,真要找潜入的,不是没有。 但潘起亮不想死人,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万一被抓了,把小刀会供出来,那才是灭顶之灾。 陈林放下瓷碗,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那我们就从鱼身上动手。” …… 另一边,合信先生这几天跟利宾泡在书房里,满桌子都是译稿,连喝口水的功夫都少。 陈林之前跟利宾深谈过,两人想法一致:先译科学类书籍。 利宾总说,大清跟洋人打仗输了,不是士兵不勇、将军不猛,是科技差得太远。 洋人历史短,但这几百年专研科学,出了不少科学家,科技早超过东方了。 就说海战,大清用的还是明朝传下来的红夷大炮,射程短得可怜,连人家的船边都够不着。 所以大清现在得“师夷长技以自强”,中华文化要保护,要发展,但传统理学得变一变了。 书房里,合信跟利宾都没个正形。 合信的头发乱得像鸡窝,利宾的长衫皱巴巴的,两人眼下都挂着黑圈,一看就好几天没睡囫囵觉了。 “合信先生,您还是不懂清国的文化。”利宾揉了揉眼睛,声音沙哑,“咱们的读书人,在文化上傲得很,现在译人文书籍,没人看。” “所以你想先译博学类书籍?”合信挑了挑眉,往前凑了凑,“但这些书,能吸引到读书人吗?” 利宾脸上露出点笑意,倦意却没散:“先生,在我们这儿,博学叫杂学。研究杂学的,大多科举不顺,没法步入仕途,但学问可不差。正因为没官做,他们才更容易进咱们的书局。” 陈林跟利宾聊天的时候,将现在的读书人分成两类。一类是科举成功,步入仕途的,他们是既得利益者,一定会维护科举。而另一类就是屡试不第,或者喜欢钻研偏门的,他们是可以拉拢的一类读书人。 一个好汉三个帮,要想将书局办大,将革新派的圈子扩展,就必须要拉拢一部分人。 合信点了点头,手指敲着桌子:“你说得对。我早想编本书,把物理、化学、天文、生物的最新成果整理整理,让你们的读书人看看,欧洲的科技已经到哪一步了。让他们开开眼!” “好主意!”利宾一下子坐直了,眼睛亮了,“我愿意帮忙!这书就叫《博物新编》吧,这名儿国人容易接受。” “好,好!”合信连说了两个好,又指了指译稿,“还有些专业名词,得找王先生参谋,看看怎么译才合适。” 合信会说粤语,但官话说得不利索。 译书时,最头疼的就是专业术语怎么说。 而王利宾正好能补上这个缺。 两人正说得热乎,书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 一个穿西装的老白男冲进来,跑得气喘吁吁,领节都歪了。 这人一身劣质的西装,一看就是个管家。 合信的脸立马沉了——这人连门都没敲。 “合信牧师!”老白男抓着合信的胳膊,手都在抖,“我家老板犯病了,求您去救救他!” “你是基布先生的管家?”合信皱着眉问。 “是,是!”管家点头如捣蒜,声音更急了,“麻烦您快点!老板心口痛,痛得厉害,快不行了!” 合信不敢耽搁,抓起桌上的药箱就往外走,跟管家一起往仁记洋行赶。 此时的租界不大,领事馆和几家大的洋行离得近,没走几步就到了。 合信冲进仁记洋行,基布已经被家人抬到床上。 他嘴唇紫得发黑,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手捂着胸口,嘴里哼哼着,连挣扎的劲儿都没了。 “怎么回事,基布夫人?”合信看向床边的贵妇人,她穿着丝绸裙子,头发都乱了。 “今天他喝了杯咖啡,正跟手下说话,突然就激动起来,然后就这样了。”基布夫人声音发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们给他放血了,可一点用都没有。” 这时候,欧洲治心脏病,主流办法就是放血。 换以前,合信也只能这么做。 但这次,他从药箱里摸出个小陶瓶,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 “让基布先生含在舌头下面。”合信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快,扒开他的嘴!”他上前一步,帮着扶住基布的头。 基布的家人没别的办法,只能照做。 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药丸塞进基布嘴里。 “这是什么?”基布夫人还想问,合信却抬手打断了她。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基布,这是他第一次用这叫“心宁丸”的药,心里也没底。 过了一会儿,基布还是没动静,嘴唇依旧发紫。 基布夫人急得快哭了,拉着合信的袖子,声音放得极低:“牧师,您再想想办法,求求您了。”基布的儿子也转身要走,说要去找巴富尔领事——那人也是个医生。 合信看着基布,心里也凉了半截,准备放弃了。 可就在这时,基布突然猛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了一下。 他紫黑的嘴唇,慢慢开始变红。 “哦……我这是怎么了?”基布的声音很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刚才好像看到我太奶奶了,她都死好多年了。” “哦,天呐!”基布夫人双手捂住嘴,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肩膀不停发抖。 “怎么了,夫人?”基布看着妻子,眼神还有点迷糊,“难道我死了?你在为我哭?” 他又转头看向合信,扯了扯嘴角:“哦,牧师也在啊。你是不是已经为我祷告完了?” 合信的嘴角抽了抽,勉强笑了笑:“基布先生,你还活着,赶紧起来赚钱吧。不过你得减重了——我上次就跟你说,别吃那么多糖,你心脏受不了。” “啊?是您救了我?”基布愣了一下,突然皱起眉头,咂了咂嘴,“我嘴里怎么有股苦味?” “没关系。”合信摆了摆手,清国人常说的话他记得清楚,“清国人有句话,叫良药苦口。” 他举起手里的小陶瓶,晃了晃:“是这东西救了你。” “这是什么药?”基布盯着小陶瓶,眼睛瞪得溜圆,满是惊讶,“竟然能治我的心脏病?” “这药肯定很贵吧?”他转头对基布夫人说,语气很急,“快去给合信先生取药费!” “不用着急。”合信又摆了摆手,语气很平静,“你不用谢我,这药是颠地洋行的杰克给我的。有机会,你谢他就行。至于药钱,我不能收——我手里就这么点药,没法给你。” 基布刚才急着付药钱,其实是想把合信手里的药买下来。 他这心脏病不是第一次犯了,每次都像从鬼门关走一遭。 他这么有钱,怎么可能不怕死? “杰克?那个华人孩子?”基布皱着眉想了想,突然点头,“哦,我想起来了!” “对,但他可不是个孩子。”合信笑了,眼里满是欣慰。 他今天是真开心——基布的反应,证明这药是管用的。要是真的好用,他作为推广者,在欧洲医学界肯定能出名。 第45章 湖浜交锋,码头谈心 除了上次为父亲报仇,杀人这种事,陈林不会再亲自动手。 他怕自己一不小心,真成了心理变态的绝命毒师。 以他的本事,在这个时代,做出骇人听闻的大杀器并不难。 还是做生意好。 赚钱让人奋进,更让人兴奋。 工地的铁钎撞在石头上,叮当作响。 陈林揉了揉眉心,对着面前的韩忠信开口:“老韩,人手还是不够用。颠地洋行、我家宅子、陈家湾工业区,现在又多了个书局——四个工程要同时上。”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你叫韩忠信,你们可是本家,这本事得学过来。”陈林笑道。 他已经把详细计划和关键药物交给潘起亮后,就不再管练廷璜的事。 想必对方已经知道自己还活着。 但借练廷璜十个胆子,也不敢派人到租界抓他。 韩忠信搓了搓粗糙的手,憨笑道:“东家,放心!人手不是问题,我已经派人去更远的地方招人了。” “嗯,好。”陈林点头,指了指远处的洋泾方向,“建筑公司还有几天开张,我让小镜子在洋泾镇给你们每人定了身衣服。穿得正式些,到时候去露个脸。” “啊?”韩忠信猛地摆手,脸上露出慌张,“东家,俺们都是粗人,到时候怕是要怯场!您是东家,您去露面就好。” 陈林上前一步,手搭在韩忠信肩膀上,凑近了压低声音:“老韩,你跟老孙、老李都是公司发起人,以后也是掌柜的。走路得挺起腰板——咱们沪上一建,为啥叫一建?因为以后要做全国最大的建筑公司。你们以后都是大老板,知道不?别小家子气。” “哎,是是是,东家。”韩忠信低着头,声音仍有些发虚,显然没适应有钱人的生活。 陈林先前给他们每人一百块洋钱,这点钱已让三人摸不着头脑,不知该怎么花。 “去吧。”陈林挥挥手,让韩忠信去忙。 他独自坐在工地边的圆木上。 脚手架上的工人来回穿梭,像一群忙碌的工蚁。 风裹着木屑吹过来,带着铁锈味。 这些朴实的汉子,从不在意工作是否超时,也不奢求休息——只要能按时拿到薪水,就够了。 那微薄的薪水,也只够让家人不饿死。 整个大清有四万万这样的人,几乎占了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 有这么好的底子,未来百年,这片土地竟会沦为任人宰割的对象?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 松江府,淀山湖。 风和日丽,碧波荡漾,寒风卷着湖水的腥气,扑在码头边的棚户区上。 低矮的棚屋歪歪扭扭,芦苇杆搭的屋顶沾着泥点。 一队官差挎着腰刀,气势汹汹地冲进来。 这里是船工的聚集地。 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只能在荒滩上搭棚子住,形成了一个小村落。 周立春的家就在这儿。 只是这几天,他没空顾家里——陈林出资帮他们成立船队,钱已到位,但招募水手、修仓库、买船,事事都要他盯着。 棚屋里,周秀英穿着新夹袄,蹦到周立春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哥,咱们有钱了,是不是能买个大房子住?” 周立春放下手里的账本,笑了笑:“咱们是水上讨生活的,住什么大房子?不过,咱们可以搬到大船上去住。” 他心里清楚,这钱不是自己的。翟老抠把钱管得死紧,每一笔账都要对清楚,连船队管钱的人,都是翟老抠派来的。 “周把头!不好了,官差来了!”正在这时,一个水手慌慌张张跑进来,声音发颤。 周立春立马站起身,拿起墙角的鱼叉,不过他的语气依旧平稳:“走,去会会他们。” 他刚走出窝棚,河边洗菜的妇人就急忙抬头,手里的木盆晃了晃,水溅在衣襟上:“立春,小心点,别硬来!” 周立春回头看了眼那妇人,点头道:“放心吧,淑娴。咱们没做亏心事,怕他们什么?” 官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府衙的官差比县衙的气派,手里拿的不是水火棒,而是亮闪闪的腰刀。 队伍末尾,还有一小队扛着鸟铳的人。 带队的是通判秦少柏。 他盯着棚户区的眼神,像要喷出火——这帮船工三番两次让他吃瘪,这次他要直捣黄龙,拿下周立春。 可他刚带人进“村”,就被一群船工围了起来。 周立春拄着鱼叉,被众人护在中间,脸上带着笑:“呀,这不是秦大人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秦少柏往前踏出一步,腰刀的刀鞘撞在腿上,发出闷响:“周立春,别跟本官卖关子!前两天在黄浦江上劫官船的,是不是你?” “哎呦,秦大人,您可别乱扣帽子!”周立春摊开手,一脸轻松,随即转向周围的船工,高声喊道,“我周立春就是个船把式,一向安分守己——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呀!”数百个声音一起喊出来,震得空气都发颤。 围在外面的捕快们顿时缩了缩脖子,眼神里露出怯意。 秦少柏扫了眼四周——他们已被数百船工半包围,只留一条窄窄的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胸膛,撩起官袍下摆,皂色官靴往前踏了一步:“周立春,你这是想造反?” 周立春把鱼叉往地上猛地一戳,“咚”的一声,溅起些泥点。 他也往前迈了一步,语气硬了几分:“秦大人,您要是来做客,我们就算家里再穷,也得泡壶好茶招待。但要是硬闯——不成!船工家的女眷平时要下水干活,衣衫不整的,多有不便。” 他的气势丝毫不弱,话说得还有理有据。 秦少柏心里打了退堂鼓——动手肯定讨不到好。看样子还是要先拿了那个陈林。 他语气稍缓,却仍带着威胁:“周立春,纸是包不住火的。那小子逃回租界,还敢招摇过市,早晚要归案!到时候他把你招出来,可别怨本官没给你机会。” “不知道秦大人说的是哪位。”周立春撇了撇嘴,一脸茫然,“什么租界?周某最近连青浦都没出过。” 他才不会被吓到。 陈林回去要做事,暴露是难免的,但他信会首——陈林肯定能解决练廷璜。 只要练廷璜倒了,秦少柏这条狗,还能蹦跶几天? “好好好,你还嘴硬!”秦少柏气得袖子一甩,“本官言尽于此!” 说完,他转身就走,带着手下快步离开。 周立春没拦着——今天这场博弈,他们赢了。 但他心里清楚,要是陈林被抓,结果就不一样了。 “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去租界抓陈林?”周秀英凑过来,声音里带着担忧。 周立春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不懂租界的规矩,但陈林说过,官府的人不敢进租界。 为了不惹麻烦,清廷这边只有苏松太道宫慕久能跟洋人打交道。 练廷璜没证据,又想私下解决陈林,自然不会通过宫慕久,所以他根本无法进租界抓人。 …… 洋泾镇,码头边专门给船工、搬运工喝茶的简陋茶馆里。 水汽裹着茶香飘满屋子,桌上的茶碗冒着热气。 刘丽川坐在桌边剥花生,指尖沾了层花生皮的红屑。 他身侧,长下巴的翟五六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沫沾在嘴角。 “会首,您是在哪儿找到这小子的?”翟五六放下茶碗,笑着问道。 刘丽川把剥好的花生扔进嘴里,嚼了两下,喝了口茶道:“不是我找他,是他找到我的。这么说,您信吗?” 他把见到陈林的经过,慢慢说了一遍。 “说也奇怪,听到我名号的时候,总觉得这小子认识我。” 刘丽川皱了皱眉,语气里满是疑惑。 “呵呵,你想多了吧。”翟五六笑了笑,话锋一转,“说起来,这小子应该跟洋人有仇,怎么会帮洋人做事?” “所以我说,他所图甚大。” 刘丽川顿了顿,看向翟五六,说起另外的事儿:“给周立春的钱,你别抠太死——毕竟是人家的钱。” 翟五六立刻板起脸,声音也沉了:“什么人家的钱?进了会里的账,就是会里的钱!” “船队立起来,每年的进项不会少。你呀……”刘丽川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我还不都是为了会里?”翟五六急了,提高了声音,“清廷被洋人打输后,你没发现?江南的士绅腰杆,已经没以前那么弯了。” 他顿了顿,小眼睛里透出深邃的光:“这天,兴许要变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们得攒点家底才行!” 茶馆外,码头的号子声传来,混着风声,飘进屋里。 第46章 贪官伏诛,权欲难足 清晨,寒风凛冽,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练廷璜的府宅上空,给这座府邸蒙上了一层压抑的阴霾。 练廷璜站在书房窗前,眉头紧锁,望着窗外那几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树,心中满是忧虑。 今日,吴健彰要来,这本该是贵客临门,可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吴健彰踏入书房,仿若在自家般随意,大踏步走到椅子旁,一撩衣摆,大大咧咧地坐下。 在十三行摸爬滚打多年,吴掌柜的眼神里透着精明与世故,仿佛这世间就没有银子摆不平的事儿。 这些年,他不仅打通了各路商界人脉,还搭上了两江总督璧昌的线,据说,只要五十万两白银,就能拿下苏松太道的实职。 那可是练廷璜的顶头上司,如今的吴健彰,眼里根本放不下一个小小的知府。 自从朝廷与洋人签约赔款后,官场愈发乌烟瘴气,卖官鬻爵之事从暗箱操作变得明目张胆,几乎明码标价。 但这里面门道颇深,想办成事,得找对人。 汉人官员在这事儿上难有作为,非得找旗人不可,只因旗人与内务府相通,而卖官的银子,大半都进了内库。 吴健彰之所以如此张狂,还有个关键原因——他是练廷璜的金主。 当初,若不是他在背后运作,练廷璜想坐上松江府知府这把交椅,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吴掌柜,您交代的事儿,人我去提了,可谁能料到,半道上竟被人救走了。”练廷璜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无奈,“那小子,真就只是租界一个小小帮办?”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本以为只是一桩小事,府衙去提一个县衙的嫌犯,再平常不过,即便这人到了府衙后死了或是消失了,以往也都能轻松摆平。 可这次,竟有人敢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劫官船,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练大人啊,”吴健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松江府的治安,不是一向号称很好吗?谁敢在您的地盘上撒野劫官船,您心里会没数?” 练廷璜并未动怒,神色平静,语气沉稳:“所以才说这事儿透着蹊跷。那个陈林,要是真像你说的那般简单,又怎会引出这般乱子?” “会不会是巧合?”吴健彰挑眉问道。 练廷璜果断摇头,语气笃定:“绝不可能。这么大的动静,秦少柏能力不差,普通毛贼可没这能耐劫他的船。” 吴健彰闻言,不禁皱起眉头。 他要对付陈林,一来是陈林驳了自家当铺的面子,让他在商界丢了颜面;二来是受了怡和洋行的委托。 如今,怡和洋行与颠地洋行竞争进入白热化阶段,陈林的出现,成了一个不稳定因素。 渣甸先生认为,这样的人,要么为己所用,要么就彻底除掉,绝不能放任其发展。 “那你们府衙就不能再把他抓起来?”吴健彰追问道。 练廷璜再次摇头,面露无奈:“吴掌柜难道不清楚,我们根本进不了租界抓人。不过,只要他踏出租界一步,我的人便能立刻将他拿下。” “把他弄出租界……”吴健彰低声沉吟,“似乎也可行……”他心中暗自思量,陈林躲在租界里,外面的人确实拿他没办法,但租界里面,总归有办法可想。 就在这时,府衙的下人匆匆走进书房,恭敬禀报道:“老爷,午饭已经备好,您现在要用餐吗?” “好,我这就来。”练廷璜扬声应道。 他的生活向来规律,不论多忙,都会按时吃饭,每日的饮食也几乎一成不变。 “吴掌柜,要不留下一起吃顿便饭?”他转头看向吴健彰,发出邀请,两人本是同乡,口味相近。 吴健彰摆了摆手,站起身来:“不了,我得去趟租界。你让手下人在租界外候着,随时准备抓人。” “好,那本官就不远送了。”练廷璜站在门口,目送吴健彰离去,眼神复杂。 这位金主,实在是太难伺候,每次打交道,都让他心力交瘁。 “老爷,今天送来的鱼特别新鲜,活蹦乱跳的,厨子敲了好几下才敲晕。”下人跟在练廷璜身后,满脸堆笑地讨好着。 “嗯。”练廷璜应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心里却烦闷得很。 午饭时,桌上的鱼确实鲜嫩,鱼肉紧实细腻,入口即化。或许是因为太过新鲜,练廷璜不知不觉多吃了几口。 到了晚上,练廷璜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只觉心跳如鼓,胸膛里像是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 无奈之下,他唤人熬了一碗安神汤,喝下去后,才稍稍感觉好受了些。 他只当是近日操劳过度,并未放在心上。 接下来的几天,练廷璜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每日早睡早起,处理公务。 可奇怪的是,每晚都会心慌,且症状越来越严重,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直到第天半夜,练廷璜被一阵强烈的心悸惊醒,只觉胸口憋闷,呼吸困难。他实在忍受不住,赶忙让下人去请郎中。 黄郎中是松江府有名的大夫,最注重养生,平日里早睡早起。今天夜里,他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醒。 “黄郎中,快醒醒!知府大人病重,麻烦您赶紧去看看!”几个府衙差役在门外大声呼喊。 黄郎中睡眼惺忪,匆忙起身,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跟着差役往外跑。“药箱还没拿呢!”他突然想起,急忙喊道。 一个机灵的差役立刻折返,跑回药铺取来药箱。 等黄郎中气喘吁吁地赶到知府大人的卧室时,只见练知府双目圆睁,瞳孔涣散,浑身僵硬,已然没了生气。 “郎中,求您救救我家知府大人!”管家满脸泪痕,带着哭腔哀求道。 他们这些人,全仰仗着知府大人生活,自然不希望练廷璜就这么死去。 黄郎中举起油灯,凑近查看,又为练廷璜把了把脉,随后缓缓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无声的动作,已然宣告了练廷璜的死亡。 “哎呀,老爷啊,您怎么就这么走了……”老管家的哭声瞬间响彻整个府衙,那悲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一个知府在任上突然病死,这可不是小事。 第二天一早,消息便上报到江苏巡抚和两江总督那里。总督璧昌下令,由苏松太道宫慕久前往料理后事,并奏请朝廷对练知府予以加封。 秦少柏站在练知府的灵柩前,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黄郎中已经断定知府大人死于心疾,他一个下属官员也不好提请验尸。 知府一去,府衙这边的政务暂时由他代理,只是他跟练知府绑定太深,若是不能拿下这个位置,那么新来的知府一定会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潘起亮一直在府城暗中等候消息,直到确认练廷璜的死讯后,才悄然离开。 经此一事,他对陈林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林的脑子,那叫一个聪慧,相比之下,自己的脑子啥也不是,根本想不出如此绝妙的计谋。 起初,陈林说要从鱼身上下手下毒。 可鱼总归要被杀要清洗,一般的毒药,很容易被厨师放血、清洗时去除。 而潘起亮又无法潜入府衙,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下毒的办法。 关键时刻,还是陈林想出了主意。 他从合信牧师那里搞到了注射器,让潘起亮的人在农户家中,将药水注射进葱叶子里。葱叶是中空的,厨师为了保留葱的原汁原味,通常不会破开叶子清洗,只是整株洗净后切碎入锅。 葱叶中的粘液,恰好能将药水掩盖住。 而练知府最爱吃烧鱼,烧鱼又需要大量的葱来去腥,就这样,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练知府的腹中。 “走,这下终于可以回去复命了。”潘起亮心中暗自得意,弄死一个劣迹斑斑的朝廷知府,这事儿足够他吹嘘好多年。 洋泾镇的吴健彰得知练廷璜病逝的消息后,气得暴跳如雷,一把摔断了手中的包金烟杆。 为了把练廷璜捧上知府之位,他和几家粤商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万两银子,如今全都打了水漂。 看来,得尽快给自己谋个官职,靠人不如靠己,权力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最踏实。 此外,他还听说巡抚衙门有意推动江海关的建设,以缓解日益严峻的财政问题。 如今,朝廷和地方都缺钱,巨额赔款让国库空虚,再加上被洋人打败后,朝廷威信扫地,各地起义不断,镇压起义又耗费了大量经费。 两江地区向来是财税重地,摊派的银两自然最多。 现在的朝廷,为了搞到银子,全然不顾什么规则、成例,只要能筹钱,什么官职都敢卖,什么钱都敢收。 在吴健彰眼中,江海关就是一棵巨大的摇钱树。 一旦掌控江海关,不仅能大把捞钱,还能借此与洋人打交道,提升自己在洋人心中的地位,可谓一举两得。 第47章 江海风云,防潮新计 陈林也盯上了江海关。 练廷璜的死,没在他心里掀起半分波澜。 大清朝的贪官,杀不尽,也除不完。 这不是单个人的贪念,是根子上的弊病——清廷的官僚体系里,想当个清官,难。 难到,不沾些脏污,或许连官位的边都摸不到。 陈林站在自家茅屋新打的地基前。 原先三间茅屋,占地不过几十平。现在,他要在这里起一座公馆。 租界的地,他想都没想。总共八百多亩,寸土寸金,轮不到他。 但屋后的洋泾浜不深。填上土,用钢筋混凝土打下桩,照样能盖房。 可此刻,他的目光,却越过地基,落在了洋泾浜南岸的一栋小楼上。 那是栋木质中式小楼,孤零零立在那儿,风一吹,木梁似在晃,透着股说不出的凄凉。 那地方,是江海关筹备处。 自打沪上开埠,朝廷就琢磨着建江海关。 可海关怎么运行,得跟洋人谈。一谈就卡壳,拖到了现在。 洋人自然不乐意。谁愿意平白多交税? 但这事,由不得他们。税,必须交。 满清朝廷,还没落魄到连收税的权都攥不住。 可洋人提了条件:江海关,得由他们管。 清廷当然不答应。 让交税的人管收税,最后能收到几个钱? 可一直拖也不是办法。朝廷的钱袋子,早空得见底了。 有人想出个折中法子:共管。海关名义上归朝廷,却得雇些洋人当要职。 就为哪些洋人管哪些岗,双方又扯了半天皮。 不过最近,租界里有了风声——朝廷要松口了。 这意味着,江海关快启用了。 谁能攥住这里,就攥住了大清未来最大的钱袋子。 陈林盯着那栋小楼,眼馋。 也只能是眼馋。 江海关的头头是海关监督,得由苏松太道道台兼任。下面管具体收税的是税务司,负责人却全是洋人。 怎么算,都轮不到他这个租界小帮办。 正愣神,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热络:“陈帮办,恭喜啊!能在租界有自家宅子,华人里,您可是头一个。” 陈林猛地回头。 来人看着眼熟,半晌才想起来——是仁记洋行的那个帮办杨坊。 “杨帮办,你好。”陈林抬手,抱了个拳,语气平淡。 杨坊往前凑了两步,话锋突然一转:“陈帮办,您之前是不是给过合信牧师一种药丸?说是能治心疾的。” “没错。怎么了?”陈林眉梢微挑,多了几分留意。 “就是它!”杨坊脸上立刻堆起笑,语气也亮了,“基布先生前几天差点没挺过来,全靠那药丸救了命。他想当面谢谢您。” 陈林低头,指尖在衣角轻轻蹭了蹭,似在琢磨。片刻后,他抬眼点头:“今儿刚好有空。杨帮办,前面带路吧。” 只靠颠地洋行这一棵大树,太慢了。他得找机会,多探几条路。 这是陈林头一回进仁记洋行。 作为租界四大洋行之一,仁记不像怡和、颠地那样张扬,可规模一点不小。老板基布,更是个出了名的精明人。 一进会客厅,陈林就看见了基布。 男人是个实打实的胖子,身宽差不多是陈林的三倍,个子又高,往椅子上一坐,活像堆小山丘,看那样子,少说三百斤。 难怪会用他的药。陈林心里暗忖。 “你好,基布先生。”陈林先开了口,语气客气。 “哈哈,坐!我的孩子。”基布的声音洪亮,脸上堆着笑,看着格外和蔼。 陈林心里清楚——这都是表象。 大多胖子笑起来都亲和,可千万别被这外表骗了。 能在洋行里坐到老板的位置,没点手段,根本撑不下去。 “我也叫你杰克吧!”基布的笑容没断,语气也温和,跟颠地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劲儿,形成了鲜明对比。 “谢谢你的药,它救了我的命。”基布往前倾了倾身,眼神里带着真切的感激。 “这是我的荣幸,先生。”陈林的回答谦虚得很,倒让基布有些意外。 他之前只听人说,这个年轻人能力出众,今日一见,倒比传闻中更沉稳。 “都说颠地先生捡到了个宝贝,真是让人羡慕啊。”基布笑了笑,话里带了点试探,“要是你能来我们仁记工作,就好了。” 话刚说完,他又摆了摆手,语气轻松:“我就是开个玩笑。你是自由的,想在哪家洋行做事,全看你自己。” 陈林也跟着笑了笑,笑容里带了点尴尬,没接话。 基布见他不接茬,话锋又转:“其实,要是你成了买办,就不用只跟一家洋行绑死了。到时候,你能跟多家洋行做生意。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陈林点头,语气诚恳:“我还年轻,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不过,我正朝着买办的方向努力。” “哈哈哈……”基布突然大笑起来,肥硕的肚子跟着一颠一颠的,震得椅子都似在响,“小伙子,有冲劲!” 笑了好一会儿,基布才收住声,眼神也沉了沉,直勾勾看着陈林:“说真的,我对你那药丸,很感兴趣。”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像威廉(颠地)那老家伙一样吝啬。” 陈林心里门儿清——对方想要的,是药丸的配方。 欧洲的上层社会,心脏病人多着呢。这种特效药,一旦拿到手,就是垄断市场,利润大得吓人。 合信牧师之前给了基布几粒药丸,基布早让洋行的人查过了。没人知道这药是用什么做的。合信也老实说,自己也不清楚成分。 药物这东西,跟别的不一样。 不是随便拆开来反向研究,就能做出来的。 成分复杂得很,哪怕只是改一点,救命的药,也可能变成要命的毒。 所以,想尽快拿到这药,唯一的办法,就是从陈林手里买配方。 可陈林没打算卖。 这药丸生产起来简单,原料也不贵。他想自己做,自己卖。 但他也不想得罪基布。对方已经放出了足够的善意,撕破脸,对他没好处。 怎么办? 配方不能给,最好的办法,是抛个新诱饵——找个基布感兴趣的项目。 陈林先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几分遗憾,缓缓摇头:“对不起,基布先生。这药不是我做的,是从一个云游道人那儿买的。配方的事,我真帮不了您。” 基布心里根本不信这套说辞。一个能发明水泥助凝剂的人,会拿不出药丸的配方? 可他没点破,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眼神里的光,淡了些。 他还以为,今天这趟会面,要这么不欢而散了。 没成想,陈林话锋一转,主动开口:“基布先生,我听说仁记洋行的主营出口业务是茶叶,每年要往欧洲运十几船茶叶?” 他顿了顿,问道:“我想知道,你们运茶叶的时候,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基布愣了愣。 这年轻人,到底想干什么? 合信之前没说错,不能把他当普通孩子看。 基布定了定神,如实回答:“是茶叶的防潮问题。这种揉制干燥的叶子,一受潮,就发霉变质,全废了。” 陈林点头,语气肯定:“没错。船在海上走,难免遇到暴风雨,海水渗进船舱是常事。而且沿途多是热带地区,空气又湿又热,茶叶太容易受潮了。” 他又追问:“那你们以前,都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还能怎么解决?尽可能把茶叶封严实点。”基布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 见基布接了话,陈林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他往前倾了倾身,眼神亮了些:“基布先生,如果有一种东西,能吸收空气中的水分,让装茶叶的舱室或者木桶保持干燥,而且它本身没味道,不会跟茶叶串味——这样的东西,您愿意花钱买吗?” “当然愿意!”基布眼睛一下子亮了,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每次我们往欧洲运茶叶,损耗都得有百分之二十!要是真有你说的那种东西,我愿意拿出这百分之二十茶叶价值的一半,来买!” 他是真的来了兴趣。 他早就听说,这个叫杰克的年轻人擅长化学。之前发明的水泥助凝剂,卖给了颠地洋行,一下子就出了名。 那水泥助凝剂,估值上千万银元,能帮颠地洋行融资几百万。多少人看着眼红,他也不例外。 难不成,这年轻人又发明了新东西? 这次,好运终于轮到他了? 基布心里打定了主意——不管这东西是什么,他都得拿到手。机会难得,绝不能再溜走。 第48章 谋新盟友,建火枪队 基布和陈林谈话时,杨坊一直站在旁边。 他穿一件半旧的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双手交握在身前,腰微微躬着,像根绷紧的弦。 年轻时,他在宁波的绸缎铺当伙计。 天不亮就起身扫店,半夜才歇工,挣的铜板只够糊口。 他看着铺子里来来往往的富人,心里清楚——这么熬下去,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后来,他咬着牙进了教会学校学英文。 他听说,跟洋人打交道,能赚大钱。 起初确实顺了些,手里攒了点银子。可他急着暴富,一头扎进了赌馆。 没几天,银子输光了,还差点把老婆孩子抵出去。 为了躲债,他连夜逃到沪上租界,才算捡了条命。 如今他四十好几,头发鬓角已经泛白,心性总算沉了下来。可看着别人风生水起,他心里还是痒——也想干出点像样的事。 这会儿,他盯着陈林。 少年人坐在椅子上,跟基布说话时不慌不忙,眼神亮得很,连基布都得认真听着。 杨坊心里满是羡慕。 为什么自己做不到? 答案很清楚——没人家的本事。 洋人只看利益。你没能力,人家根本不会正眼瞧你。 陈林能拿出基布想要的东西,哪怕他只是个半大孩子,也能得尊重。 可自己呢?只会做翻译,随便找个人就能替代。基布从来没把他放在心上。 最后,基布一口给出六万银元,买下陈林的干燥剂配方。 他甚至没让人验证配方行不行,连犹豫都没犹豫。 倒不是基布人傻钱多。实在是这东西能够给他带来的利益远超于此。 他回头去伦敦注册专利,以后远洋的商船不管运送茶叶还是丝绸,只要是怕潮的东西,都离不开这种干燥剂。 这是一门可以快速回本的生意。 陈林也痛快,没提价。 这东西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再过些年,英国化学家史密斯就会发现硅胶干燥剂,可大规模工业化应用,得等到 20世纪。他不过是提前把这东西拿了出来。 比起生石灰,硅胶干燥剂化学性质稳,不溶于水,还不放热,用来保存茶叶再合适不过。 他愿意卖给基布,一来是仁记洋行最需要这东西;二来,这东西生产不难,很容易被仿制——就像之前的促凝剂,他根本保不住专利。 陈林拿到了急需的钱,基布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宾主尽欢。 谈完后,基布让杨坊送陈林出去。 两人走在租界的石板路上,风卷着落叶滚过脚边。 “杨帮办,你在仁记洋行待了多久?”陈林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点试探。 杨坊心里猛地一动。他是个聪明人,听出了陈林话里的意思。 他停下脚步,苦笑一声,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差不多两年了。杨某惭愧,待了两年,挣的钱还不如小陈先生一个多月的多。” 话里有自嘲,更有藏不住的不甘。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跟着洋人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陈林转头看向他,眼神很亮,“要是有机会,杨先生愿意出来吗?” 杨坊没躲闪,迎上陈林的目光,重重点头:“小陈先生说得对,洋人处处防着咱们。只是……杨某能力有限,怕帮不上什么忙。” “哈哈……”陈林笑了,拍了拍他的胳膊,“杨帮办太谦虚了,我很看好你。”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杨坊比陈林大了整整一倍,连他闺女都比陈林大。 可杨坊心里却像开了花。 这些年他摸爬滚打,总结出一个道理:跟对人,就成功了一半。 眼前这个少年,一个月就从洋人手里怒赚了十几万银元,绝对值得追随。 陈林按原路回自家宅基地,刚走到路口,就撞见了从府城回来的潘起亮。 潘起亮穿着短打,裤脚沾着泥,一看见陈林,眼睛立刻亮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陈林,你真是神了!说好了七天,还真就七天办成了!” 他说得激动,手舞足蹈。 可陈林没笑。 他脸一板,眉头微微皱起:“小镜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潘起亮瞬间僵住,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 他反应过来——那事,打死都不能说。 “对不住,对不住!”他赶紧摆手,语气也收了,“我一时兴奋过头了。陈林,接下来咱们干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这个“紫把头”,已经把陈林这个“红把头”当成了领导。 陈林没资历,没战力,可跟着陈林做事,就一个字——爽。 不用费脑子,还能办成事。 “接下来?”陈林看着他,嘴角勾起一点笑,“接下来,咱们什么都不做,猥琐发育。” …… 基布的钱一到账,陈家湾工业区的进度就能加快了。 陈林带着潘起亮回洋行工地。他平时就住在工地的工棚里,这里现在俨然成了他的根据地。 刚走到工棚门口,就看见詹姆斯站在那儿。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拿着手杖,见陈林过来,挑了挑眉,语气带点打趣:“杰克,现在要见你一面,可真难。” “怎么了?老板找我?”陈林问道,脚步没停。 “不然呢?”詹姆斯摊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林只好跟着詹姆斯,往颠地的办公室走。 路上,他心里犯嘀咕——颠地这个时候找他,会是什么事? 到了办公室,颠地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见陈林进来,他抬头笑了笑,语气格外温和:“杰克,过来坐。” 这温和的语气,让陈林都有些不适应。 他拉过椅子坐下,直截了当:“老板,您叫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颠地把文件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敲了敲,“洋行想派你去一趟狮城,钢铁厂的项目由你负责。刚好有一批设备在那边,我想让你去把把关。” “狮城?南洋?”陈林心里咯噔一下,眉头皱了起来。 这么远? 一来一回,不得好几个月? 他还想盯着工业区的进度,还有小刀会的事,顾家的染坊…… “怎么了?你有困难吗?”颠地见他没立刻答应,追问了一句,眼神里带着点审视。 “啊,没有。”陈林赶紧回神,语气放平缓,“老板,什么时候出发?我得准备一下——办公大楼和两座工厂的基建,还得交代清楚。” “五天后。”颠地说,“洋行有一艘快船南下,你跟着一起走。” 见陈林答应了,颠地明显松了口气,手指不再敲桌子,身体也往后靠了靠。 詹姆斯站在旁边,心里也犯嘀咕。 这个时候,陈林应该坐镇租界才对。洋行什么时候会派一个帮办去海外? 可颠地已经说了理由,他作为助手,不好质疑,只能把疑惑压在心里。 出了颠地的办公室,詹姆斯拍了拍陈林的肩膀,试图安慰:“杰克,狮城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当地华人也多,你去了肯定不会无聊。” “詹姆斯,我可不是去玩的。”陈林笑了笑,语气认真,“老板说得对,钢铁厂对咱们很重要,关系到公司未来的布局。” 嘴上这么说,心里的疑虑却没消。 颠地突然派他去这么远的地方,总觉得不对劲。 “对了,陈林。”詹姆斯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你要的东西,我放工棚了。最近租界和华界的卡口检查越来越严,你自己小心点。” 陈林点点头。 想来是江海关要运营了,洋人派了士兵,上海县衙也派了官差,检查比之前严了不少。 不过他不担心——小刀会的门路多,总能想办法。 他只是觉得,五天时间太少了。还有好多事没做…… 回到工棚,陈林把潘起亮叫到自己住的小房间。 房间里,摆着两个大木箱子,盖得严严实实。 “打开看看。”陈林指了指箱子,语气平静。 潘起亮赶紧上前,伸手掀开箱盖。 下一秒,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么多枪!” 箱子里,一排排左轮手枪摆得整整齐齐,金属枪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怎么样?”陈林问道,看着他的反应,嘴角带了点笑。 “这是……给我们的?”潘起亮猛地回头,语气里满是兴奋,手都忍不住想去摸。 “当然是给会里的。”陈林说。 “别啊!”潘起亮立刻摆手,脸上露出点贱兮兮的笑,“直接给我吧!给了会里,过了老抠的手,还不知道能分我几把。” “放心。”陈林揽过他的肩膀,语气肯定,“这是我自己掏腰包买的,我说给谁就给谁。” 他顿了顿,看着潘起亮的眼睛,认真道:“你去挑一批可靠的弟兄,手劲儿要大,为人忠诚。我准备建议会首,成立一支手枪队。你来当队长,以后专门执行特殊任务。” 潘起亮的眼睛瞬间亮了,像燃了团火。 他看着陈林,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真……真的?陈林,你这是……给我机会啊!” 陈林拍了拍他的背,没再多说。 他知道,想要在小刀会里站稳脚跟,手里必须有自己的人。潘起亮讲义气,有战力,是个合适的人选。 第49章 南洋行前,会中议事 人去政息。 练廷璜一死,守在租界外的府城官差,也撤了。 陈林早通过小刀会的渠道,知道这些人的底细。所以这些天,他一直没踏出租界半步。 如今官差撤了,他终于能到外面,呼吸口自由的空气。 洋泾镇,刘家客栈。 陈林刚进门,一个小小的身影就扑了过来。 是妹妹陈苗。 他飞速弯腰,一把抱起妹妹,手臂微微一沉——几天不见,苗苗好像又长高了点。 “阿哥!”苗苗搂着他的脖子,声音脆生生的,满是兴奋,“我现在会做衣裳了!下次,我帮你做一件!” “苗苗真棒!”陈林笑着,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语气里满是宠溺。 刘丽华站在旁边,穿一件素色布裙,看着兄妹俩,脸上露出温婉的笑,眼底的温柔藏都藏不住。 “谢谢你啊,丽华。”陈林突然转头,看向她,语气诚恳。 “谢什么。”刘丽华垂下眼,手指轻轻绞着衣角,“苗苗也是我的妹妹。” “是吗?”陈林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笑道,“那咱们俩,算是什么关系?” “你……”刘丽华的耳根瞬间红透,抬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嗔道,“不理你了!” “哥!你又欺负丽华姐!”苗苗在陈林怀里,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帮刘丽华打抱不平。 就在这时,正厅传来刘丽川的声音,带着几分严肃:“陈林。” 陈林赶紧放下苗苗,冲刘丽华挤了挤眼睛,快步走进正厅。 今天他来,是参加小刀会高层的例会。 这样的聚会,几乎每月一次。 每个人都要汇报自己的工作进展,倒跟后世的组织流程有些像。 单从这一点看,刘丽川确实有几分本事。 “陈林,坐这里。”刘丽川指着末尾的一把交椅,语气平淡。 陈林没觉得被轻视,径直走过去坐下。 厅里一共七个人。刘丽川、翟五六、周立春,他都熟。剩下几人,只打过照面,没怎么聊过。 让他意外的是,连潘起亮,都没资格参加这场会议,所以他能够坐末把交椅,已经高配了。 “立春,船队组建得怎么样了?”刘丽川率先开口,目光落在周立春身上。 周立春坐直身体,语气恭敬:“会首,我们已经联系了太湖船厂,准备订五十艘大舢板,每艘能载货五十担。第一批船,大概三个月后能交付。”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船帮现在还有几十艘小舢板,能先把架子搭起来。只是……目前航道上的货源基本都固定了,我们没地方接活儿啊。” 这年头,大商人都有自己的船队,很少雇外人运货。 周立春他们以前,只能接些散活,偶尔打打鱼补贴生计。 要不然,也不会过得那么拮据。 刘丽川没说话,转头看向陈林。 “陈林,船队是你提议组织的。”他语气平静,“周把头说的问题,你有办法解决吗?” 陈林点头,声音清晰:“船队那边,只要有空余运力,全部用来运木材、煤炭和陶土到陈家湾。陈家湾工业区,给船队的空余运力兜底。” 在座的人都知道,陈家湾工业区是陈林自己搞起来的地盘。 “这么多东西,你用得完?”周立春皱了皱眉,有些不相信。 “有多少货,我都吃得下。”陈林笑了笑,语气里满是自信。 他话锋一转,看向刘丽川:“会上有没有门路,能到江西开矿?” “开矿?”刘丽川愣了愣,语气带着疑惑,“为什么不直接买现成的矿产品?” “会首,诸位前辈。”陈林坐直身体,语速慢了些,“不知道大家可知道戚家军?” 小刀会本就脱胎于天地会,对大明朝的旧事,自然熟悉。 陈林一提起戚家军,刘丽川立刻反应过来,眼神亮了亮:“你的意思是,要笼络矿工?” “会首英明!”陈林抱拳,语气诚恳。 他接着解释:“抛开利润不说,开矿需要大量人力。这些人由咱们矿上养着,平时没事的时候,可以组织他们学点东西。时间久了,他们自然会成咱们的人。” “而且,矿山偏僻,方便藏武器。真到了那一天,咱们也有底气干大事。” 陈林的话一说完,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在座的几人,脸上都露出震惊的神色。 翟五六最先反应过来,拍了拍桌子,笑道:“你小子啊,还真是个造反的料!我之前就说过,该直接让你做紫把头!” “话不能这么说。”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几分冷淡。 说话的是徐耀,罗汉堂的紫把头,生一张国字脸,眼神锐利。 他给众人泼了盆冷水:“不管是煤矿还是陶土矿,基本都被官府和地方大族控制。咱们的根基在沪上,跑到江西、浙北去开矿,不现实。” 刘丽川也点了点头,语气带着歉意:“陈林,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们小刀会在浙北和江西,没什么门路。” “是啊,陈林。”翟五六也收起笑容,语气认真,“摊子铺太大,不一定是好事。要是有资源,不如先投在沪上。” 陈林心里有些失望。 看来小刀会的高层,还没意识到未来的大变局。他们的格局,自然比不上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 另外,这些人都有自己的地盘。他们都想陈林将钱投到自己的地盘上,就跟周立春的船队一般。 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看向周立春:“周把头接下来要去那边买煤炭、陶土,不妨多跟当地矿主接触接触,收集点情报。这总没问题吧?” 周立春现在对陈林几乎言听计从——毕竟陈林是他的“金主”。 他立刻点头:“没问题,我记下来了。” “陈林,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刘丽川跳过开矿的话题,把目光重新落回陈林身上。 在座的人都有自己的主业,陈林的主业是经商赚钱。现在其他人都汇报了工作计划,该轮到他了。 “颠地先生派我去一趟南洋。”陈林语气平静,“我也想出去看看。听说南洋很多地方都有天地会的组织,咱们小刀会跟天地会渊源深,理应去拜访一下。” “什么?你要去南洋?”刘丽川猛地抬头,脸上满是惊讶。 “嗯。”陈林点头,“应该很快就回来。我的主要计划,还是把陈家湾建好。到时候,我的工厂里能收大量流民。真要是会中起事,他们也能随时组织起来。” “好。”刘丽川没再多问,语气诚恳,“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 …… 参加这场高层会议,让陈林对小刀会的势力,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他加入小刀会,不只是想利用这个组织的势力。 他其实很同情这个组织——历史上,小刀会像昙花一现,却敢公然跟洋人斗,开了反帝的先河。 在他心里,自己和小刀会更像是合作关系。 比如周立春的船队,他以出资人的身份占三成股份;剩下的七成,由小刀会以人力和船只出资,其中两成还要分给周立春和一众船工。 这个提议是陈林提的,因为他是出资人,刘丽川完全采纳了他的意见。 后来,这种模式也被他手下的庞大工业帝国延续了下去。 等其他人都走了,刘丽川领着陈林,坐到院子里的小桌旁。 院子里的白玉兰,叶子大而坚硬,风一吹沙沙响。 “陈林,让小镜子跟你一起去吧。”刘丽川语气带着关切,“南洋路途远,难免有凶险。” “我跟洋行的船走,应该没什么危险。”陈林笑了笑。 其实他对下南洋,有几分期待。 据说这时候的南洋华人,大多是明末逃出去的,都是反清势力。而且,他也好奇——那片土地上,藏着多少危险与机遇。 两人的谈话,被刚走进院子的刘丽华听了去。 “陈林,你要出远门?”她快步走过来,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嘘……”陈林赶紧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让苗苗听见。” 他压低声音:“这次去南洋会经过广州,我准备去找一下二弟。另外,也想趁机看看南洋的情况。” “我跟你一起去。”刘丽华看着他,眼神坚定,语气不容置疑。 “你去干嘛?”没等陈林开口,刘丽川就皱起眉,呵斥道。 “要你管!”刘丽华毫不示弱,瞪了回去。 “哥,我已经长大了,别什么事都替我做主!” 眼看着两人就要吵起来,到时候肯定会吵醒屋里的苗苗。 陈林赶紧插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丽华,我这次是去公干,不能带家属的。” 刘丽华的俏脸瞬间红透,像染上了胭脂。她轻轻跺脚:“谁是你家属!” 陈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歧义,赶紧解释:“总之,这次只能我自己去。” 他的语气很坚定,没半点商量的余地。 第50章 荒滩试枪,心意暗藏 陈林离开刘家客栈,准备返回租界时,刘丽华送他到了河边。 河边风软,吹得光秃秃的柳枝轻轻晃。 少女特意换了身淡绿色夹袄,下身是素色百褶裙,裙前吊着个绣荷花的香囊,走路时香囊轻轻摆,透着股灵气。 让这荒凉的冬日多了几分生机。 刘丽华的穿着向来朴素,可搭配总恰到好处,衬得她眉眼愈发清秀。 她没说话,垂着眼,手指轻轻捻着香囊带子,情绪看着不高。 陈林见状,笑着打趣:“放心吧,我就是出趟公差,很快就回来。回来给你带榴梿吃——你肯定没吃过,那东西可香了。” “什么榴梿?又给我画饼。”刘丽华被逗笑,嘴角扬起,露出浅浅的酒窝,眼里的低落散了些。 她在心里默念“榴莲”两个字,眼神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陈林踏上船,挥手告别。 船慢慢驶离岸边,他看着刘丽华的身影越来越小,才收回目光。 第二天一早,陈林带着潘起亮、韩忠信,去了陈家湾。 从河面上远远望过去,陈家湾还是老样子,茅草窝棚歪歪扭扭,看着破败。 但岸上的流民,跟之前比,完全变了模样。 妇人们在河边淘米、洗衣,手里忙着活,嘴里哼着欢快的小调;孩子们追着跑着,笑声能传出去老远。 汉子们却不见踪影,只听得远处传来整齐的号子声,“嘿哟、嘿哟”,透着股干劲。 等陈林带着人上岸,陈长河已经领着几个族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老人头发花白,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老远就拱着手:“大东家,您怎么来了?老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这位本家读过几天书,说话总带着点文绉绉的调调。 “陈伯,不用这么客气,我就是过来看看。”陈林摆了摆手,问道,“你们这是在忙什么?怎么没见其他人?” “除了孩子和几个洗衣做饭的妇人,大伙都去挖沟渠了!”陈长河直起腰,语气带着点自豪,“咱吃着东家的饭,哪能闲着?不干活,心里不踏实。” 陈林心里一阵暖,喉咙有点发紧,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来他没选错——这些流民,确实值得拉拢。 “我本来想让大家先吃几天饱饭,养养身体再干活的。”陈林的语气很诚恳。 “哎,东家,这可使不得!”陈长河立刻摆手,语气坚决,“那不是养懒汉吗?东家没来之前,咱没饭吃,照样得干活谋生。这人啊,就怕闲着,一闲就散了。” 陈林点点头,不再坚持:“行,听你们的。接下来我可能要出去些日子,陈家湾的建设,你们都听韩掌柜的安排就行。” “哎!全听东家的!”陈长河连连点头,又转头看向韩忠信,眼神里满是信任。 陈林看向韩忠信,叮嘱道:“老韩,回头先把窑厂建起来。过几天会有人送煤来,到时候先取土烧砖,给大家伙把房子修一修。” “啊?这怎么使得?”陈长河一听,眼睛都瞪圆了,满是惊讶,心里却暖得发烫。 他原本以为,得先帮主家把工厂建好,才能轮到修自己的房子。没成想,东家竟先想着他们的住处。 陈林接过旁边妇人递来的热茶,茶碗是粗瓷的,里面飘着不少茶渣。他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可这已经是流民能拿出来的最好东西了。 “先安居方可乐业嘛。”陈林放下茶碗,语气亲和。 他话锋一转,又提起孩子们的事:“村里的孩子,接下来别让他们干活了。我马上派两个先生过来,带着他们读书。” 利宾的书局还没正式开起来,但他已经通过关系,招了十几个科举失利的读书人。 这些人都是利宾的朋友,兴趣相投,现在在租界,住在陈林临时搭的房子里,帮利宾翻译书籍。 他是书局的金主,让这些人轮流来给孩子们教书,自然没问题。 “东家,还真要让孩子们读书啊?”陈长河愣了愣,他之前还以为陈林只是随口说说。 “当然是真的。”陈林的表情严肃起来,“不只是孩子,青壮年每天晚饭后,也要抽半个时辰识字。” “啊……这……”几个老族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鸭蛋,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这是我的命令。”陈林的语气没商量的余地,“以后他们要在陈家湾的工厂干活,大字不识一个,肯定不行。” 他心里清楚,不识字的工人,永远只能卖体力。让他们读书,不是施舍,是投资——他的工厂以后肯定要用机器,需要的是能学会技术的人。 接着,陈林又跟韩忠信交代了工业区的建设顺序:先建窑厂,再修住宿区,然后是炼焦厂、药厂…… 租界的钢铁厂和促凝剂厂也会同时动工,等那边建好,陈家湾的工厂必须先投产,才能跟上节奏。 陈长河这时递过来一本名册,纸张是粗糙的草纸,上面的字却写得工工整整:“东家,这是陈家湾的流民名册。一共十大家族,364户,1450人。其中青壮男女有 823人。” 陈林翻了翻,眉头轻轻皱起——人还是不够用。 他抬头看向几位族长,语气诚恳:“各位都是从外地流落来的,家乡要是有亲戚朋友,能劝的就劝他们也搬过来。待遇跟你们一样,不用怕抢饭碗——我这里以后有的是活干。” “主家仁义啊!”陈长河眼眶有点红,“这几年日子难,家乡的人也都是勉强度日。我等回去就送信,他们肯定愿意来!” 陈林又叮嘱韩忠信,让他派人去北边的江边滩涂,收拢从江北逃难来的流民——能多聚些人,陈家湾的根基才能更稳。 把陈家湾的事安排妥当,陈林带着潘起亮,还有他挑出来的几十名弟兄,乘船去了一处无人区。 今天,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办——试枪。 浦东的荒滩上,枯黄的芦苇长得一人多高,风一吹,哗啦哗啦响,透着股荒凉。 三十几名汉子穿着紧身黑衣,头上包着褐色头巾,头巾的扎带在脑后飘着,站成一排,眼神里满是期待。 “都站好!”潘起亮大喝一声,声音在荒滩上回荡。 汉子们立刻挺直腰板,一字排开。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左轮手枪,金属枪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陈林走到队伍前,面色严肃,声音清晰:“兄弟们,你们手里的枪,是现在世界上最先进的。每一把,都值二十两银子以上——希望你们能爱惜。” 汉子们都愣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枪竟这么贵。握枪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 陈林扫过众人的脸,把他们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把这么好的枪发给你们,是因为你们都是会里最出色的好汉。”他的语气沉了沉,“以后,你们就是小刀会的手枪队——是小刀会的一把尖刀!” 听到这话,汉子们的胸膛不自觉地挺得更直,眼神里燃起了光,一股荣誉感从心底冒了出来。 接下来,陈林才详细讲解左轮手枪的使用方法,从装弹到扣扳机,每个步骤都演示得清清楚楚。 他之所以说这么多,不只是想教他们用枪。 一方面是要增强这些人的荣誉感,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特殊;另一方面,也是要让他们记着,这枪是他陈林给的。 这样以后,他调遣这些人,才会更顺手。 荒滩尽头的土堆旁,陈林和潘起亮坐了下来。 陈林嘴里叼着根干枯的狗尾巴草,眼睛看着不远处训练的手枪队队员,草叶在他嘴角轻轻晃。 “陈林,你到底想干什么?”潘起亮突然转头,眼神里满是疑惑,“你才进小刀会几天?又是建船队,又是想投资矿山,现在还搞了个手枪队——你到底图啥?” 他看着粗枝大叶,心里却一点不傻。 陈林进会没多久,带来的改变,比过去五年都多。 陈林转头看他,反问道:“你觉得这些事,对咱们小刀会不好吗?” 潘起亮立刻点头:“当然是好事!我觉得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年,咱们说不定能成天地会下面最大的帮派!” “那你还有啥疑虑的?”陈林笑了笑,“有会首在前面顶着,咱们放开了干就行。” 潘起亮想了想,重重点头:“行!以后我都听你的!” 他话锋突然一转,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盯着陈林的眼睛:“陈林,我问你个事——你是不是真喜欢丽华?要是真喜欢,那以后就跟那个洋妞保持距离!” 陈林愣了愣,随即笑了:“小镜子,你也太早熟了吧?咱们这年龄,离谈婚论嫁还远着呢。” 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后世,十三四岁的年纪,男女之间的那点好感,顶多算暧昧,根本算不上恋爱。 “我不管!”潘起亮却很固执,语气坚决,“丽华现在眼里只有你,你要是敢对不起她,我小镜子绝对饶不了你!” “行了行了。”陈林无奈点头,“我保证,不会辜负她,行了吧?” 他叹了口气,收起玩笑的神色,认真叮嘱:“我出去这些天,手枪队的训练不能停。陈家湾这边地广人稀,比较隐蔽,你可以带着他们在这训练。同时也帮着照看一下工业区的建设,别让人来捣乱。” “放心!”潘起亮拍着胸脯,语气笃定,“有我在,肯定出不了事!” 第51章 南下前夕,盐帮窥伺 陈林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这年头,大多人连饭都吃不饱,见着好处,难免有人动歪心思。 陈家湾外的荒滩上,枯黄的芦苇丛里,几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湾里忙碌的流民。 “大哥,听说有个租界的大老板买下了这儿!”说话的是个瘦子,右耳缺了一块,声音压得低低的,“这帮流民现在天天能吃上白米饭!” 他口中的“大哥”,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肩宽背厚,眼神里透着凶光。 他们是盐帮的人——一群靠倒卖私盐过活,还兼职劫掠百姓的悍匪。 在浦东滩涂讨生活的流民,一提起盐帮,无不汗毛倒竖。 盐帮最爱的就是劫掠这些无根无靠的流民,就算杀了人,官府也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来,流民不在当地户籍上,死了也没人追责;二来,官府本就觉得流民是不稳定因素,巴不得他们少些。 为首的壮汉叫龚笛,笛子的笛。名字透着点诗意,人却阴狠得很。 不少流民聚集地的人都知道他的恶名——每次劫掠,他必挑一个少女带走,最后这些姑娘大多被折磨致死。 以至于流民只要听到“盐帮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闺女藏起来,有的甚至从闺女出生起,就把她打扮成小子模样,脸上再抹点碳灰,生怕被龚笛盯上。 “走,回去。”龚笛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啊?怎么了老大?”缺耳瘦子愣了,“咱们今天不动手?” 龚笛抬手,一巴掌拍在他头顶,力道不轻。他冷冷地瞥了瘦子一眼:“着什么急?鸭子有人喂,等养肥点再说——他们还能飞了?” “哈哈哈!老大英明!”缺耳瘦子立刻换了副谄媚的嘴脸,拍起了马屁。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租界南侧,离陈林家不远的地方,就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半个月前,这里还是片空地,如今已经立起一栋白色两层小楼。 小楼白墙黑瓦,飞檐翘角,透着浓浓的苏式风格。 漆黑的大门上,镶嵌着黄铜狮子头拉环,两侧墙壁上还挂着两盏新潮的玻璃风灯,看着格外气派。 韩忠信穿着一身崭新的员外服,袖口绣着暗纹,有模有样地站在门口,对着前来道贺的宾客抱拳行礼,脸上满是笑意。 一个月前,他还是个苦哈哈小工头。 他身后,皮肤黝黑的孙宝山和膀大腰圆的李云山,也穿着同款员外服,可两人站姿僵硬,脸上带着局促,怎么看都透着股“沐猴而冠”的别扭。 陈林没上前凑热闹,只躲在人群后面,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仿佛路人一般。 庄重的黑门上,一块写着“沪上一建”的鎏金牌匾,被两个伙计稳稳挂上,阳光一照,金灿灿的晃眼。 颠地洋行的施工队要成立建筑公司的事,早就传遍了租界,不少人慕名而来,几大洋行也派了高级管事到场,连颠地洋行都把詹姆斯派来了。 詹姆斯跟韩忠信几人熟,这会儿正站在他们身边,帮着招呼洋客人,一口流利的英文夹杂着一点中文词汇,应付得游刃有余。 小楼后面是片堆场,地面已经用水泥硬化过,打扫得干干净净,摆着十几张大圆桌,桌上铺着白布,看着很规整。 不远处,从县城请来的厨子围着灶台忙得热火朝天,油香、肉香飘得老远。 堆场尽头就是黄浦江,一道木质栈桥直通江边——这是“沪上一建”的专属码头。 陈林之所以把建筑公司选在这儿,看重的就是这处码头。为了这块地,他花了不少银子,修建小楼和码头也砸了不少钱,但他觉得值——这样的排场,才能让客户放心把工程委托过来。 别看公司刚开张,“沪上一建”接手的项目,已经排到明年了。 颠地洋行临时办公楼的二楼,一间装饰精美的卧室内,珍妮正低头收拾衣物。 她也要搭乘公司的船去一趟港岛,明天就是出发的日子,所以她早早开始打包,恨不得把自己所有漂亮衣服都带上——因为她知道,陈林也会坐这艘船南下。 现在,珍妮最盼的就是明天快点来。 她想象着陈林看到自己在船上时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里满是期待。 珍妮虽然在父亲颠地身边长大,却从小缺父爱。 颠地给她的,从不是安全感,而是恐惧和不安。 母亲的事,是她一辈子的阴影,她永远不会原谅这个男人。 平日里,她在颠地面前装乖乖女,努力展现自己的价值,不过是为了有一天能为母亲报仇,抹去心里的阴影。 这件事,她藏得极深,连陈林都不知道——那天她跟陈林说“颠地抛弃了母亲”,也只是事实的一小部分。 陈林看着“沪上一建”的开张仪式结束,才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除了韩忠信、孙宝山几人,没人知道他才是这家公司的真正老板。 他不在意这些虚名,只在意这家公司能养活成千上万的建筑工人——每个工人背后,都是一个等着吃饭的家庭。 回到工棚,陈林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没多少衣物,南方天气热,只带了几件内衣短衫。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实验室里,没人知道他在捣鼓些什么。 傍晚,潘起亮赶了回来。他刚在陈家湾外训练了一天,灰头土脸的,衣服上还沾着不少尘土。 “陈林,你那训练方法也太折磨人了!”潘起亮一进门,就自顾自倒了杯凉茶,咕嘟一口灌进肚子里,抹了把嘴抱怨道,“朝廷的京营,怕是都没这么练的!” “小镜子,时代变了。”陈林看着他,语气认真,“热兵器时代,队列最重要。打仗不是街头火拼,致胜关键是纪律、意志,还有火力。” 他顿了顿,接着解释:“队列训练,首先能磨炼意志——看着简单,其实是磨炼意志最好的办法。其次,队列是保证火力输出的关键。子弹出膛想击中敌人,一方面靠射术,更多时候靠的是概率……” 陈林并非出身行伍,但这些后世人人皆知的道理,在现在却少有人懂。 “你还真打算把火枪队当军队练啊?”潘起亮瞪大了眼睛,满是惊讶。 “不然呢?”陈林反问,“我花那么多钱给你们买手枪,是让你们跟帮派地痞火拼的?” “行吧行吧。”潘起亮撇了撇嘴,不再反驳。 “收拾一下,跟我去趟县城。”陈林突然说。 他叫潘起亮回来,是因为今天要去顾家——顾福昌做东,为他践行,还说要帮他引荐一位大人物。 就算陈林不喜欢应酬,也没法拒绝这份好意。 陈林带着潘起亮,从县城北门进城。刚走没几步,就碰到了个熟人——铁良。 铁良带着仵作冉小六,还有五六个衙役,正急匆匆地往城外走。 双方迎面撞见,铁良也愣在了原地,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陈林。 他知道陈林逃回租界的事——能从州府官差手里逃掉,本就不是件简单的事。 铁良盯着陈林,眼神锐利,像是要把他看穿一般。 这个孩子身上全是秘密,可他一点都窥探不到。 办案这么多年,铁良破过无数案子,还从没对一个人这么好奇过。 “走。”铁良没说话,只对着身边的衙役吩咐了一句,便迈步绕过陈林,径直离开,自始至终没跟陈林、潘起亮说一个字。 “铁捕头这是怎么了?”潘起亮摸了摸头,一脸疑惑。 “别管了,咱们快点走,别让主家久等。”陈林摇了摇头,心里清楚铁良的心思——铁良知道他做了违法的事,却没法抓他,索性干脆不说话。 两人加快脚步,穿过几条热闹的街巷,很快就进了豫园,来到顾家大门外。 第52章 顾家夜宴,沪上论势 顾福昌向来节俭,传闻连点灯的油都要省着用。 可今晚,顾府大门前却挂起了两盏大红灯笼,烛火映得门庭亮堂堂的。 管家候在门口,见陈林和潘起亮过来,赶紧上前拉开厚重的木门,躬身引他们进门。 没走几步,管家却突然停住,笑着说“还有点琐事要处理”,便匆匆离开了。 陈林不是第一次来顾府,知道花厅的位置,便带着潘起亮自行往里走。 穿过一进宽敞的正厅,眼前出现一道连廊,廊边堆着假山,种着花木,枝叶交错间,视线被遮去不少。 “哎呦!” 突然一声轻呼传来,一道倩影从廊侧冲了出来。 陈林本能地伸手去扶,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飘进鼻腔,掌心传来柔软的触感——冲出来的竟是个少女。 少女比陈林矮一头,穿紫色夹袄,粉色马面裙,肌肤白得像雪。 云鬓上插着支金步摇,烛火一晃,步摇上的珠串轻轻颤,在黑夜里泛着微光。 “对不起,对不起。”少女低着头,声音细弱,像受惊的小鹿般转身快步逃走。 陈林的手依旧悬在半空,指尖似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 潘起亮则盯着少女离去的方向,眼神发直,整个人都僵住了。 “嘭!” 陈林先回过神,抬手一巴掌拍在潘起亮脑门上。 “呆子,看什么呢?走了。” “啊?哦哦!”潘起亮猛回神,脸颊微红,有些尴尬地应着,脚步却还下意识往少女消失的方向瞟。 “这大户人家的院子就是不一样。”走在连廊上,潘起亮四处张望,眼睛都看直了,“地面擦得一尘不染,到处都是花花草草,还能听见鸟叫。”活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这算什么?”陈林笑了笑,“顾家已经算低调的了。” 眼前这庭院,在江南顶多算个中等地主大院。 陈林后世去过不少江南园林,论奢华,都比这里强得多。 他记得,后来这豫园被杨坊买下,改成私家园林,规模比现在的顾府大了不知多少。 而此时的杨坊,还只是个普通买办。 仅仅几年后,他就能买下整座豫园,可见这是个造富的时代。 陈林握着那么多超前的学识,没理由比不上这些人。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花厅外。 远远的,就能听见厅内传来谈话声,夹杂着茶杯碰撞的轻响。 候在花厅外的下人,看了眼陈林身后的潘起亮,笑着引潘起亮去不远处的偏厅休息,又侧身请陈林进花厅。 “看,说曹操曹操到!小陈先生,快进来坐!” 陈林刚进门,顾福昌就笑着起身招呼,语气热络。 陈林赶紧摆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快步上前扶住他:“顾先生,您快坐下——小子可受不起您这么客气。”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看向花厅里的另一人。 那是个中年人,剑眉星目,皮肤光洁,唇上的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穿一身藏青色长衫,布料考究,看着极为得体。 “来,小陈先生,我给你介绍下。”顾福昌拉着陈林走到中年人身边,笑着介绍,“这位是咱们沪上的父母官,吴县尊。” 接着,他又转向吴云:“少甫,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陈林小友。” 吴云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眼神扫过陈林,语气诚恳:“小陈先生果然面相不凡,看着就比寻常少年沉稳。” 顾福昌在吴云面前说话随意,没有半点商人见官员的谄媚;吴云也没摆官架子,态度亲和。 陈林心里却咯噔一下——他没料到,顾福昌说的“大人物”,竟是上海县令吴云。 他可是刚在县衙大牢里待过的,吴云肯定知道他的事。陈林年纪虽小,却懂人情世故——人家给面子,他不能不低头。 “两位长辈可别这么夸我。”陈林躬身抱拳,语气恭敬,“叫我陈林就好,‘先生’二字,实在担当不起。” “好了好了,都别站着了。”顾福昌笑着打圆场,冲门外喊了声,“来人,看茶!” 没一会儿,下人端着茶盘走进来,给三人各递上一杯热茶,又摆上几碟精致的点心。 “陈林,你曾进过学吗?”刚坐下,吴云就率先开口,语气温和,像长辈问晚辈家常。 “回县尊的话,小子没进过学。”陈林双手端着茶杯,腰微微弓着,“只是跟着洋人学了几年西学,懂点皮毛。” 吴云点点头,手指轻轻摩挲着唇上的短须,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听顾先生说,你精通西学,尤其擅长格物——不错,不错。若是再好好钻研中学,做到中西合璧,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县尊谬赞了。”陈林赶紧抱拳,语气愈发谦逊。 “哎,这话就见外了。”吴云摆了摆手,笑着说,“今天这里没有‘县尊’,我是顾先生的同乡,也是他的好友。你就把我当长辈,不用这么拘谨。” 吴云心里清楚,顾福昌对一个少年如此客气,必然有原因,他可不敢轻视陈林。今天来赴宴,说白了就是帮顾福昌收拢人心。 “我有个好友,也擅长西学。”吴云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点惋惜,“你要是早来几天,还能跟他交流交流。不过他刚中了进士,已经去东台赴任了。” “少甫,你说的可是魏默深?”一旁的顾福昌突然插话,语气带着惊讶,“他终于中进士了?” “是啊。”吴云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感慨,“默深受林公之托,编纂《海国图志》,耽误了不少学业。不然以他的学识,早就该高中了。” 陈林原本没听过“魏默深”这个名字,可听到“《海国图志》”四个字,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可是初中历史课本里的高频考点!魏默深,不就是魏源吗? “小子哪里敢跟魏公比。”陈林赶紧插话,语气诚恳,“魏公编纂《海国图志》,是为了开国人眼界,小子这点本事,不过是雕虫小技。” “你也不用太谦虚。”顾福昌笑着拍了拍陈林的肩膀,“你做出来的那些东西,比如那水泥助凝剂,默深可做不出来。” 说完,他话锋突然一转,看向吴云,语气里带着点探究:“少甫,你说这练知府,好端端的怎么就走了?” 这话一出,陈林心里猛地一紧。 他赶紧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借着喝茶的动作,掩去脸上的异样。 吴云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上面已经定调了,说是积劳成疾,心疾发作。听说朝廷还准备追授他光禄大夫的头衔。” “哦?这也太巧了。”顾福昌说着,突然转头看向陈林,眼神里带着点似笑非笑,“陈林,你说是吧?” “是是是。”陈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赶紧放下茶杯,连连点头,不敢多话。 “听说那帮粤人,还准备给练知府立碑建祠。”顾福昌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哼,最伤心的,估计就是他们了——少了个能帮他们打通关节的靠山。” 吴云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接话。 他是官场中人,有些话顾福昌能说,他却不能说——一旦说错,就是祸从口出。 “粤人帮着洋人倒卖烟土,把咱们江南弄得乌烟瘴气。”顾福昌越说越激动,看向吴云,语气里带着期盼,“少甫,你说朝廷什么时候才能重启禁烟啊?再这么下去,不出十年,江南的财富,十之八九要被洋人吸走!你看看现在,每天都有人因为烟土家破人亡,多少传承几百年的家族,就因为后人吸鸦片,断了根!” 说到最后,顾福昌面露忧伤,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痛心。这番话发自肺腑,连陈林都被感染了,心里泛起一阵沉重。 吴云也跟着长叹一声,眼神里满是无奈:“顾先生,不是我不想管。如今朝廷上下,以‘稳’为主,谁都不敢得罪洋人——否则就是‘擅开边衅’啊。” 上次跟洋人打仗,朝廷几乎赔光了家底。 这个时候谁要是再挑起事端,怕是要被诛九族。 他虽是沪上县令,却根本拦不住洋人通过其手下买办把烟土沿着水路走私到江南各地。 “陈林,你说说。”顾福昌突然转头看向陈林,眼神里带着期许,“你觉得,咱们大清有可能击败洋人吗?” “能!当然能!”陈林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话一出,顾福昌和吴云都愣了——他们原本以为,陈林会顺着“朝廷实力不如人”的话往下说,没料到他会如此肯定。 两人对视一眼,都等着陈林解释。 “顾先生,吴大人。”陈林坐直身体,语气严肃起来,“论人口,咱们大清有四万万,英吉利不过两千万——咱们是他们的二十倍。论国土,英吉利虽有殖民地,可本土不过是个弹丸小国,跟咱们大清没法比。论财富,咱们天朝有几千年历史,积累的财富,更是他们的百倍不止。” 他顿了顿,打了个比方:“这就像大象和豺狼。大象见到豺狼会跑,不是打不过,是因为胆小。可要是大象拿出决死的心思冲上去,豺狼难道会不害怕吗?” “好!说得好!”顾福昌猛地拍案叫好,眼神发亮,“陈林,我收回刚才的话——谁说你不懂中学?这比喻,说得比不少读书人都透彻!” 吴云也投来赞许的目光,看着陈林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 他并非无能之辈,只是身在官场,受限于教育和环境,只能选择韬光养晦、无为而治,看起来平庸罢了。 陈林的话,恰好戳中了他的心事——大清不是打不过洋人,是没有战斗的决心。 或者说,朝堂上的那些人,根本不想打。 他们在意的从不是输赢,而是自己的特权能不能保住。 对于吴云,陈林的心理上也非常复杂。按照道理,其与陈林父亲的死有一定关系,刘威毕竟是县衙的人。 但是陈林知道,吴云估计都不知道这事儿。大清的胥吏欺上瞒下,这是出名了的。 现在接近吴云,对于他的事业有巨大的帮助。 这个时候他做出什么选择,不言而喻。 第53章 师夷制夷,铁良遇袭 吴云看向陈林的眼神里,悄然多了几分亮闪闪的欣赏。 陈林的话像把小刻刀,轻轻剖开局势——既懂洋人的船炮路数,又摸得清大清的沉疴。 “陈林,可有解决之策?”吴云身子微微前倾,眉头拧成川字,语气沉得像块铁。 陈林指尖攥了攥。 他肯定不会说出真相——只要满清朝廷还在,华族就翻不了身。清廷攥着特权,哪容得别人抢风头? 他抬眼时,语气稳了稳:“我们现在,不过是被洋人的船坚利炮吓怕了。但我泱泱中华,不缺人才。只要师夷长技,定可以此制夷。” 这话是魏源说的。可陈林心里门儿清——师夷长技,顶多学个皮毛,就像后来的洋务运动,救不了根。 但吴云已经眼睛一亮,指节叩了叩桌面:“你的想法,跟默深的很像!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陈林,你兴许能跟他成忘年之交。” “多谢吴大人。”陈林拱手,腰弯得恰到好处,指尖碰到袖口的褶皱。 他心里却在叹息:魏源这样的人,去做官太可惜。他该做个学者,把中西学问揉碎了讲。要多几个这样的人,才能撬动摇程朱理学的老根,改了文化里的歪病。 这时,顾家的仆人掀了门帘进来,声音压得很低:“老爷,吴大人,晚饭备好了。” 三人移步餐厅。 红木餐桌泛着光,顾家的子女们已经坐定。陈林的目光扫过去,忽然顿了顿—— 角落里,一个肌肤白得像瓷、五官精致的少女,猛地低下头,耳尖泛了红。 是刚才撞进他怀里的那个。 “小陈先生,来,吃菜。”坐在陈林身边的顾寿松,夹了块红烧肉放进他碗里,笑容热络得像炉炭火。 顾福昌和吴云倒端着长辈架子,筷子动得慢,话也少。 饭吃到一半,顾寿松忽然朝角落喊:“瑾萱,过来给陈公子倒杯茶。” 陈林抬头。 被喊到的,正是那个穿紫衣的少女。 他清清楚楚看见,女孩的耳根“刷”地红透,像被烫了似的。 这女孩动不动就脸红,面皮子太薄了。 “陈公子,这是小女瑾萱,跟你同年。”顾寿松笑着介绍,眼神里藏着点别的意思。 这年头,大户人家让女眷上桌,已经算开明。顾寿松还特意让闺女倒茶——陈林心里门儿清,对方的意思非常清楚。 女孩低着头,步子轻得像踩在棉花上,端着茶壶走到陈林跟前。手腕微颤,茶水慢慢注满茶杯,没洒出半滴。 陈林盯着茶杯,余光却瞥见顾福昌。 老狐狸朝吴云递了个眼神,嘴角偷偷勾了勾。 “多谢。”陈林抬手,虚托了下茶壶底。 顾瑾萱只觉得手背一麻,像触了电。 其实陈林离得远,连她的袖子都没碰到。 大户人家的姑娘,常年待在深宅里,最多靠看小说解闷。 书里的才子佳人,早把她们的心思勾得七荤八素。 现实里憋得慌,一碰到像样的同龄男子,那点幻想就跟野草似的冒出来。 这大抵就是情窦初开吧。 陈林心里暗笑。 他心理年龄都三十多了,哪看不穿这点小姑娘心思? 这个时候看起来憨憨的,不过是装糊涂罢了。 晚宴散了,陈林告辞。 先绕到偏厅找潘起亮。 一进门,就见潘起亮蹲在椅子上,正跟一只烧鸡“搏斗”。油抹了满手,嘴角还挂着肉丝,吃相野得像头小狼。 “走了。”陈林喊他。 潘起亮舍不得,抓着半只烧鸡往怀里塞:“等会儿,这半只还没吃完!” 陈林脸有点热。 顾家的下人站在旁边,捂着嘴偷偷笑——从没见过这么馋的下人。 走出顾家大门,潘起亮凑过来,贱兮兮地笑:“陈林,以后这种好事,一定得带上我!嘿嘿,有钱人家的东西,就是好吃。” 陈林翻了个白眼:“瞧你这点出息。” 几乎是同一时刻,洋泾镇的巷子里,铁良攥着铁链,把两个意图绑架的汉子按在墙上。 天太黑,铁良把人押往县衙。 他跟几个差役坐前一艘渡船,剩下的人押着犯人坐后一艘。 船刚划到江中间,一阵风裹着艘快船的影子追上来。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枪声炸响,像爆豆子似的。 后一艘船上的差役和犯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全倒在血泊里。 铁良和手下吓得赶紧趴进船舱,耳朵里嗡嗡响。等枪声停了,他们冒头一看——快船早顺着江水流远了,只剩个小黑点。 “铁捕头,是洋枪啊!”仵作冉小六声音发颤,脸白得像纸。 “你怎么知道是洋枪,不是鸟枪?”铁良喘着气,手还在抖。 “声音不一样!我听过洋人打枪!”冉小六拍着大腿,语气笃定,“铁捕头,他们这是要灭迹!怕咱们从那两人嘴里问出东西!” 铁良当然知道。一股无力感从脚底往上窜,像灌了铅。从陈林那案子开始,他就觉得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摇他心里的天平。 他伸手扯过船夫——老头早吓得瘫在舱里,腿软得站不起来。“划过去!”铁良咬着牙喊。 那船上的差役,都是他的兄弟。 他得给他们收尸。 船靠过去时,血腥味飘进鼻子。 铁良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兄弟,手慢慢攥紧腰间的刀柄,指节泛了白。 现在的上海县,早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工地上的锤子声就“叮叮当当”砸进窗棂。 陈林被吵醒,揉了揉眼睛。 门帘被掀开,胡三探进头来,声音压得低:“少爷,是不是那些天杀的汉子,把您吵醒了?” 陈林摇摇头,坐起身:“你忘了?我今天要乘船出去公干。回头帮我把东西拿一下。” “嗯!少爷,小的跟您一起去吧!”胡三往前凑了凑,眼神里满是期待。 “不了。”陈林摆摆手,“船上位置有限,颠地先生没让我带人。你留下来,帮我盯着宅子。让老韩加快进度,争取我回来就能住进去。” “好吧。”胡三耷拉着脑袋,又开始唠叨,“那少爷您出门在外,一定要好好吃饭,别饿着……” 陈林瞪了他一眼。 胡三赶紧闭了嘴,转身去备早饭。 吃过早饭,洋行的一个管事来了,站在门口说:“杰克先生,船上午十点出发,您做好准备。” 胡三拎着行李跟在陈林身后,嘴巴又闲不住:“少爷,小的左眼皮子老是跳,跳得心慌……” “眼皮跳,是眼睛累了。”陈林打断他,“晚上多睡会儿,白天多望望远处。” 他知道胡三想说什么——无非是怕他出事。 可他不信这些。 “总之,您出门在外,一切以安全为先!”胡三还在叮嘱。 “知道了。”陈林有点不耐烦,脚步快了些。 到了洋行门口,詹姆斯正站在台阶上,看见陈林,脸上露出笑容。 陈林停下脚步。两人四目相对,没说话,却像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 “一路顺风。”詹姆斯走过来,大手轻轻拍在陈林的肩膀上。陈林瘦,肩膀硌手。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陈林语气软了些,带着感激。 平时见面,两人总爱开玩笑。今天却没那个心思。这年头,乘船出海可不是闹着玩的,风险大得很。所以大家都想着,多跟对方说句珍重。 颠地洋行的商船“水妖”号,就停在江边。这是艘飞剪船,跟怡和洋行的“红色海盗”号齐名——载重量大,速度还快。 陈林站在船边,仰着头看。心里忽然一阵震撼,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人类的创造力,真能让人咋舌。 他见过更大的船——钢铁做的,能装几千人。可这么大的木质风帆商船,还是头一回见。 高大的桅杆直戳天空,在江面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无数帆索在空中晃荡,密密麻麻的,像乱糟糟的电路箱。 “怎么样,这艘船漂亮吧?”詹姆斯站在他身边,声音里带着点自豪,“它一直由尼古拉斯管理,专门运鸦片和茶叶。” 鸦片快船? 陈林心里那点好感,瞬间没了踪影。他盯着船身,眼神冷了下来。 第54章 著书发报,金蝉脱壳 江风卷着水汽,拍在飞剪船如刀削一般的船首上。 这船为了快,把长宽比拉得极开。载货空间就少了,只适合装值钱的货。 当然,还有个用处——当私掠船,在海上打游击。 “小陈先生!小陈先生!” 陈林正盯着船身看,利宾的声音从身后追过来,带着点喘。 他回头:“利宾,你怎么来了?” 利宾搓了搓手,笑容亮得很:“你要出远门,我怎么能不过来送你?” “谢谢你。”陈林点头,指尖摩挲着衣角,“最近书局的工作还顺利吗?我会让老韩加快书局大楼的建设,争取让你们早点搬进去。” “书局那边你放心!”利宾眼睛一弯,语气都轻快了,“合信牧师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现在我们正在编纂《博物新编》,这本书介绍西方科学的最新成就,有重大价值。另外,我还通过仁记洋行订了一批印刷设备,很快我们就有自己的印刷厂,能刊印书籍,发行杂志和报纸了!” 一说起书局,利宾整个人都活泛起来。 他早融入了新身份,眼里满是劲。 陈林赞许地点头,声音沉了些:“除此之外,尽可能扩大咱们的研究员队伍。不要担心钱的问题。” “对了,你认识魏源吗?”陈林突然想起吴云说的事,眉头微挑。 利宾点头道:“我知道这个人。以前在江苏巡抚衙门做过幕僚,后来跟着林公禁烟,听说在广州接触了西学。怎么了?” “他现在在东台做县令。”陈林往前凑了凑,语气压得低,“有机会派人去接触一下。他编纂了一套《海国图志》,可以的话,咱们帮他刊印发行。” 陈林心里清楚——这时候的魏源,正到处找人发这本书。可他为官清廉,口袋空,这事一直推不动。 他又交代了派老师去陈家湾的事,话还没说完,船身的汽笛突然“呜——”地响起来,震得耳朵发麻。 陈林跟詹姆斯、利宾告别,转身登船。 这是艘货船,客舱没几个。一名水手主动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带着陈林往船舱里钻。 舱里暗得很,霉味混着海腥,还有点说不上来的怪味。陈林心里犯嘀咕——带路的水手,一句话都没说。 走到一个舱房前,水手终于开口,声音干巴巴的:“先生,这是您的客舱。我还有事,您自己进去吧。” 这舱房靠船中间——坐过船的都知道,这是最舒服的位置。 陈林推开木门,愣了愣。不大的客舱,收拾得整整齐齐,连铺盖都叠得方方正正。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香,与外面船舱里的味道大相径庭。 “出来吧。”他突然开口,对着空房间说道,语气很笃定。 这模样,看着有点诡异。 “哼,真没意思!人家还准备给你一个惊喜呢!” 一个娇嗔的声音传来。珍妮从门后走出来,穿了件紧身水手服,头上扣着三角船帽。 这身衣服没添半分阳刚,反倒把她的好身材衬得更显眼。 “你怎么也在船上?”陈林挑眉,语气里带着点意外。 “这是我家的船,我怎么就不能在船上?”珍妮眨了眨眼,今天格外调皮。 说着,她往前凑了凑,带着点挑逗的意思。 见陈林没躲,她干脆抱住他的胳膊,脸也凑了过来——陈林都能闻到她鼻息里的香气。 “你这样,是在引诱我犯罪啊,小姑娘。”陈林嘴角勾了勾,“请问你满十四周岁了吗?” “你觉得呢?”珍妮又往前靠了靠,声音软乎乎的。 这个年纪的白皮肤姑娘,确实让人难招架。 两人正说着,房间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还有人说话。 “那个小子被安排到什么地方了?”一个声音阴鸷得很,像淬了冰。 “放在后舱了。”另一个声音回道,带着点讨好。 “好。”阴鸷的声音顿了顿,“派几个人盯着点。这家伙太聪明,他可能会猜到什么。” “放心吧,尼古拉斯先生!”讨好的声音更软了,“我保证把他送到东印度群岛去,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回来了!” “不。”尼古拉斯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们不需要送他过去。渣甸少爷出价一万洋元,买他的命。记得找一处远海,把他丢下去。” “啊?”另一个人惊了一下,声音都抖了,“要是被老板知道了怎么办?” “被老板知道了,就说他感染了疟疾。” 房间里的陈林,赶紧捂住珍妮的嘴。珍妮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 等外面的脚步声走远了,陈林才松开手。 “杰克,怎么会这样?”珍妮的声音发颤,“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刚才说话的那人是尼古拉斯叔叔,他负责公司的鸦片贸易,这艘船也归他管。另外一人是船长。” 陈林脸色很镇定,语气也稳:“我知道为什么。你父亲担心我这棵摇钱树被别人抢走,准备把我藏起来。而你的尼古拉斯叔叔,显然是吃里扒外,兴许已经投靠渣甸家族了。” “杰克,怎么办?” 他看向珍妮,反问:“怎么办?如果有一天,你父亲出了意外,你会伤心吗?” 这问题,听着跟眼下的事没关系。 珍妮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眼神冷了冷:“不,我在心里高兴还来不及。他就是个魔鬼,早就该受惩罚——从他杀死我母亲的时候开始。” 她的语气冰得很,整个人都透着股冷艳。 陈林一点都不意外。 这姑娘跟他一样,心思比同龄人深多了。 上次珍妮拉拢他的时候,陈林就暗中观察——每次她跟在颠地身后,看颠地的眼神里,都藏着恨。 今天真得谢谢珍妮。要不是她把自己骗到这个房间,也听不到这些秘密。 好在船还没开,一切都来得及。 可船上到处都是尼古拉斯的人,怎么逃出去?还不能让人知道自己逃了。 陈林深吸一口气,看着珍妮:“珍妮,帮我这一次。我把颠地洋行送给你,以后你就是它的主人。” 当初珍妮找陈林,就是想让他帮自己拿到洋行的控制权。那时候陈林只是搪塞,可这次,他说得格外认真。 珍妮没半分犹豫,抬眼看向陈林,眼神亮得很:“你说,我该怎么做。” 陈林把嘴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大概一刻钟后。 甲板上,正在做最后检查的水手突然大喊起来:“有人落水了!” 声音传遍整艘船。 紧接着,又有水手喊:“是珍妮小姐落水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往甲板前端跑。尼古拉斯也跟着过来,脸色慌得很。 江面上,珍妮果然在水里,双臂扑扇着,看着很危险。 “快跳下去救人!”尼古拉斯不敢耽误,大声喊。 七八个水手“扑通扑通”跳进江里,朝着珍妮游过去。 前甲板乱成一团,没人注意到后甲板——一个身影从舱室的舷窗钻出来,“噗通”一声跳进冰冷的江里。 是陈林。他入水后,立刻往江边游,速度快得像条鱼。 他只有几分钟时间——一旦珍妮被救上来,人群散开,就可能有人发现水里的他。 …… 洋行二楼,颠地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水妖号”缓缓驶出码头。 尼古拉斯救起珍妮后,并没有停留,而是按照珍妮的要求正常起航。 不过陈林消失的事,瞒不了多久。最多一天,就会有人发现他不见了。 到时候船回头,还需要一天时间。 也就是说,陈林有两天时间,做所有要做的事。 第55章 初到番禺,陈林破局 番禺城,十三行码头。 江风裹着咸湿味儿扑脸,一艘老闸船降下船帆,在艄公的努力下缓缓靠向石阶。 “吱嘎——” 陈旧的舱门被水手推开,锈迹蹭出刺耳声响。 阳光像出鞘的刀,瞬间扎进昏暗的船舱。 陈根猛地眯眼,右手抬到额前挡光,指缝里全是对外面的急盼。 一个月的航行,船板的霉味、海水的腥气,早浸透了他的衣裤。 此刻脚踩实岸,才算真正松了口气——他终于到番禺了。 船中途船在厦门岛停过。 几个较大的男孩被挑选出来,听说要被卖给洋人。 他年纪小,逃过那劫,可结果也好不到哪去。 要被卖给大户人家做仆役,遇着心善的,或许能混口饱饭;遇着刻薄的,棍棒加身,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命。 但不管怎样,这都是新的开始。 陈根第一个爬向狗洞似的舱门,刚探出头,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杂着汽船的煤烟味儿,还有码头小吃摊飘来的甜香,比船舱里的霉味好闻百倍。 “凉茶嘞——一文钱管饱!” “叉烧包!热乎的叉烧包!” “喝糖水喽——甜到心坎里哟!” 远处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裹着烟火气飘过来。 陈根站上甲板,按水手的话贴边站好。刚适应阳光的眼睛转个不停,把这新世界瞧了个遍。 沿江是条宽马路,一侧全是码头,扛货的工人光着膀子,汗珠顺着脊梁往下滚;另一侧是排楼房,中西风格混杂,一眼望不到头。 马路边挤满摆摊的,竹筐里的水果、铁锅里的炒货,热气腾腾。 穿绸缎马褂的商人坐在抬轿里,轿夫脚步轻快;洋人的四轮马车“嗒嗒”驶过,车轮碾过石板路,惊得路边小贩忙往旁躲。 这里比上海滩还热闹,而且寒冬腊月,风里竟没半点冷意,只带着江潮的暖。 陈根回头扫了眼,几个孩子正乖乖站到他身后。 这一路,他帮小个子挡过水手的巴掌,分过自己的干粮,早成了这群孩子的头头——为人仗义,下手也果决,没人不服他。 这时,一个穿青布长衫的管事走过来,嗓门像破锣:“最后一站了!上岸先把自己洗干净,争取找个好买家!” 没人应声。 孩子们只站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前方的街道,脸上没半点悲喜。 大多人早被磨得麻木了,都知道反抗只会挨更狠的打。 唯有陈根的眼神还亮着,像没蒙尘的星。 他挨的打最多,却从没服过软。 与此同时,陈林正经历人生里最要紧的一次抉择。 “我不害人,人就害我。” “宁可我负他人,不可教人负我。” 他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上岸后没敢耽搁,悄悄绕回南边不远处的沪上一建办公楼。 他的实验室早搬去了楼边的小平房,那房子有扇朝北的门,非常隐蔽,钥匙只有他有。 趁没人注意,陈林猫着腰钻了进去。 房里堆着玻璃瓶子,还有磨药的石臼,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味。 他靠在门板上喘了口气——要赢,就得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动手。 一直等到天擦黑,陈林才换上一身黑衣,戴上大檐毡帽。 帽檐压得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推开门,贴着墙根走,没人知道他还留在租界。 租界的楼房投下大片阴影,像张网。 陈林在阴影里穿行,脚步轻得像猫,一步步向颠地洋行靠近。 他心里算得准——现在是晚上七点,颠地先生每天七点半,都要喝一杯咖啡。 另一边,“水妖号”上。 落水的珍妮刚洗完澡,换了身干燥的棉布裙,头发还带着潮气,就往尼古拉斯的舱房走。 她今天的问题格外多,从烟土的生产问到销售,连运输的路线都追着问。 尼古拉斯倒有问必答,两人聊到深夜,他顾不得再去询问陈林的事情,便沉沉睡去。 颠地洋行的厨房在一楼北侧角落,有扇玻璃窗户对着后花园。 窗户只能从里面开,这季节天寒,厨师通常不会开窗。 陈林就躲在窗户外的灌木丛里,叶子上的霜气沾湿了他的袖口。 他在脑子里把计划过了一遍又一遍——之前每次经过这里,他都在观察,哪丛灌木最隐蔽,厨师多久会离开灶台,他都摸得门清。 厨房里,胖厨师正烧着开水,铁壶“滋滋”冒热气。 边上的咖啡豆已经磨好,细粉铺在漏斗上。 等水开的间隙,厨师擦了擦手,转身去仓库拿黄糖。 机会来了。 陈林立刻掏出早备好的小工具,指尖灵活地动了几下,没发出半点声响,就从外面推开了玻璃窗户。 他迅速拿出一个纸包,里面的粉末和咖啡粉颜色一模一样,轻轻撒在漏斗纸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悄无声息地关好窗户,缩回灌木丛里,等着。 大概八点多,詹姆斯正拎着个酒壶,晃晃悠悠地往洋行小楼走。 晚上他跟老韩几个清国工匠喝了顿酒,几人都是豪爽性子,聊得尽兴,酒也多喝了几杯。 “詹姆斯先生!不好了!颠地先生出事了!” 通译老黄的声音突然传来,带着惊慌。 老黄是詹姆斯的助手,跟着他多年,向来沉稳,从没这么慌张过。 詹姆斯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酒壶差点从手里滑下去。 “怎么了老黄?”他嘴里还带着酒气,语速快了不少。 “老板他……他心脏不舒服,已经昏迷了!”老黄的脸煞白,说话都有些结巴。 “什么?”詹姆斯瞳孔一缩,急忙道,“老黄,你快去请合信牧师!上次他用陈林的药救了基布先生!” “是!我这就去!”老黄应着,转身就跑,又回头喊,“詹姆斯先生,你快回洋行!现在里面乱成一锅粥了!” 詹姆斯快步往回走,心里也清楚——颠地洋行是威廉?颠地一手建起来的,他向来霸道,洋行里大小事都得听他的。 除了他,没人能站出来主事,不乱才怪。 这就是独裁者的软肋。 独裁者在,组织就撑着;独裁者倒了,组织随时可能被人抢去。 从进颠地洋行的第一天起,陈林就把这点算透了。 颠地把他当赚钱的工具,他也把颠地洋行当成自己进租界的垫脚石——各取所需,只是看谁先下手。 洋行里,颠地先生躺在沙发上,一手捂着胸口,嘴巴和眼睛都歪了,脸色发青,看着吓人。 合信牧师赶来后,立刻翻开他的瞳孔,又问了句“是不是喝了咖啡”,随即判断是心脏的毛病。 他赶紧掏出陈林给的心宁丸,好不容易喂颠地咽下去。 可过了好一会儿,颠地还是没醒,依旧昏迷着。 陈林已经躲回了实验室,屋里没点灯,只有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映出他紧绷的侧脸。他在等消息,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沿,每一下都透着焦躁。 没过多久,实验室的铁门上响起了有节奏的敲击声——三下轻,一下重,是约定的信号。 陈林立刻起身开门,一个高大的壮汉挤了进来,是潘起亮。 “小镜子,怎么样?”陈林的声音压得低,却藏不住焦急的情绪。 屋里黑,潘起亮看不清陈林的脸,却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急躁。 他挠了挠头,说:“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陈林皱紧眉,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烦:“都什么时候了,别卖关子!小心我扣你工资!” “别啊!”潘起亮赶紧说,“坏消息是,颠地没死;好消息是,他昏迷不醒,跟瘫了似的。” “詹姆斯呢?”陈林追问,这才是关键。 “詹姆斯先生现在在主持洋行的事,”潘起亮顿了顿,又道,“但乱得很,胡三说,好多基本的活都没法干了。” 陈林心里暗道:“看样子,是药给少了。” 他最担心的就是两件事——颠地醒过来,还有“水妖号”赶回来。 要是这两件事凑到一起,他的麻烦就大了,租界内外都没法容身。 “小镜子,你们的枪练得怎么样了?”陈林话锋一转,问道。 潘起亮支支吾吾起来:“这……这枪太难打准了,我觉得还不如弓弩好用。” “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了?要注意压枪!”陈林的声音沉了些,“回去再好好练,很快就要用到你们了。” “真的?”潘起亮立刻来了精神,语气里满是兴奋——他早就想试试真刀真枪的滋味了。 “当然是真的。”陈林的语气严肃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你继续盯着洋行那边的动静,有消息立刻来报。” 潘起亮应了声,转身离开。 实验室里又剩下陈林一个人,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月色,继续推演计划。 他原本的打算很清楚:直接弄死颠地,等珍妮和“水妖号”回来,再让人干掉尼古拉斯。 之后捧珍妮上位,詹姆斯跟他关系不错,可以让詹姆斯辅佐珍妮。 这样一来,就算颠地洋行不是他的,也能完全配合他——他要靠这洋行,把自己生产的东西运到欧洲,再从欧洲采购需要的设备,一步步建自己的商业帝国。 可现在,颠地没死,只是昏迷。计划稍微偏了点,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得更谨慎才行。 第56章 洋行乱局,执子走棋 好在只是偏差。 偏差,总能扶正。 陈林坐在实验室的木椅上,指尖摩挲着药瓶边缘,目光落在窗外——现在,还得等“水妖号”回来。 另一边,颠地洋行二楼卧室。 詹姆斯站在床前,眉头拧成疙瘩。 一向说一不二的老板,此刻躺在床上,脸歪嘴斜,双目紧闭,连呼吸都透着虚弱。 合信牧师刚走,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道:“颠地先生,血管爆裂,能活着已是奇迹,醒过来的可能……不大。” 詹姆斯叹了口气。他从做水手时就跟着颠地,看着他从一名船长一步步变成租界里的富豪,也看着他手里沾满无数人的鲜血——走私鸦片,贩卖苦力。 为了钱,没什么他不敢做的。客观说,颠地是个十足的恶棍。 可从情感上,颠地对他有知遇之恩。是颠地把他从饿肚子的水手,提拔成了洋行高级管事,让他衣食无忧。 “一定是那些亡魂找来了吧?”詹姆斯凑到床前,声音压得极低,“撕碎了你的灵魂,才让你醒不过来……” “詹姆斯先生。” 老黄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他猫着腰走进来,嘴凑到詹姆斯耳边:“渣甸先生来了,说要探望老板。” 詹姆斯直起身,理了理皱巴巴的衣领,点头:“知道了,我去迎。” 一楼大厅。 渣甸刚踏进门槛,就直奔主题,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颠地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怕是没法见您。”詹姆斯答得平静。 “我不是来见他的。”渣甸盯着詹姆斯,眼神像鹰,“詹姆斯,你没想过?要是颠地醒不来,这洋行……怎么办?” 詹姆斯猛地抬头,眼里的怒火藏都藏不住。 他怎会不懂——渣甸是来探底,想趁机吞了颠地洋行。 这是赤裸裸的趁火打劫。洋人连做坏人都这么“光明磊落”。 “渣甸先生,”詹姆斯的声音冷了几分,“就算老板醒不来,我们还有珍妮小姐。颠地洋行的未来,不劳您费心。” “哼!”渣甸嗤笑一声,满脸不屑,“这里是野蛮的东方!你们指望一个女孩撑场面?”他甩袖就走,出门时还撂下一句狠话,“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多久!” 詹姆斯攥紧拳头,回头就看见几个老员工在走廊拐角探头探脑。怒火瞬间窜上来,他扯着嗓子吼:“看什么看!要是对洋行没信心,现在就辞职,去别的洋行混饭吃!” 几个脑袋“嗖”地缩回去,脚步飞快地消失。 大厅里顿时静得吓人。不过几个小时,老板一倒,洋行就散了魂。 人人都在想后路——在租界,洋行兼并是常事,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这里讲的从来都只是丛林法则。 “詹姆斯先生,您别气。”老黄走到他身后,声音温和,“我们的快船已经追出去了,小姐很快就回来。” 詹姆斯拍了拍老黄的肩,语气里满是感激:“老黄,你很好。你们华人说‘患难见真情’,这话没错。” “可接下来,怡和那些洋行不会放过机会的。”老黄苦笑着摇头,“他们肯定会来围猎。” 詹姆斯原本柔和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像淬了光的刀:“想吞掉颠地洋行?得看他们有没有好牙口。” “我一定全力支持您!”老黄立刻表态。 詹姆斯点头,语气坚定:“好,老黄,我现在任命你为帮办。生丝、茶叶生意归你管,顾家那边继续对接,仓库的管理权,也全交给你。” 如今他是洋行实际主事人,有任免员工的权力。这句话出口,老黄眼里瞬间亮了——这是把洋行的半条命,都交到了他手里。 次日清晨,“水妖号”上。 尼古拉斯天没亮就醒了,先去甲板找船长问:“到哪了?” “回先生,已经到长江口了。” 他又去船舱巡视,走到后舱,找到两个监视陈林的手下,声音冷硬:“情况怎么样?” “没事,我们轮着盯,他没出过舱房。”一个手下连忙回答。 “一次都没出来?” 尼古拉斯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安涌上来。 他快步走到陈林的舱房前,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静得像没人。 他敲了敲门,没反应。 脸色瞬间变了:“过来!把门打开!” 一个手下掏出特制钥匙,插进锁孔。 “咔嗒”一声,反锁的门开了。 舱房里空空如也,圆形舷窗敞着,风从外面灌进来,吹得窗帘乱晃。 这舷窗窄,成年男人根本钻不出去。 可他们忘了——陈林还是个没长开的少年,肩膀和腰,比一般男人细多了。 “糟糕!”尼古拉斯的瞳孔猛地收缩,转身就往外跑,“快!让船长立刻返航!” 同一时间,沪上一建的实验室。 天还没亮,陈林就醒了。这实验室是他专门设计的,有两道门,还有一间小卧室。 昨晚他就在这凑活了一夜,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药味。 “咚咚咚——” 朝着公司内部的门被敲响了。陈林起身开门,门外是老韩,身后还跟着个高个子汉子——是刘丽川。 目前只有潘起亮和老韩知道他逃回来了。潘起亮去盯洋行的动静,他只能让老韩把刘丽川请来——接下来的事太大,必须得有刘丽川的支持。 “我给颠地下了药。”陈林没绕弯子,直接开口。 刘丽川眼睛一瞪,满脸惊讶:“你想做什么?”他不在乎颠地的死活,在他眼里,洋人没几个好东西。可陈林这事做得太大——一旦泄露,租界所有洋人都会把矛头对准他。 那些人平时跟颠地斗得凶,可要是华人杀了洋行老板,他们定会一致对外。 “会首,我们需要一个洋行。”陈林的语气很沉,“我的工业区要赚钱,得把东西卖出去;小刀会要发展,要反抗清廷,得有武器、有军舰。这些,都离不开洋人。” 他顿了顿,接着说:“可洋人不会帮咱们,他们更喜欢听话的清廷。所以,我们必须自己控制一个洋行——有洋人的外壳掩护,能做的事就多了。” 陈林把控制颠地洋行的重要性,一字一句说清楚。 刘丽川皱着眉听,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他有大局观,很快就想通了——这事,确实有必要。可就像走独木桥,只要一个环节出错,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说吧,需要会里做什么?”刘丽川抬眼,语气里没了犹豫。 陈林也不客气,直接开口:“第一,帮我找些能适应洋行工作的人。这事成了,必须在颠地洋行安插自己人。第二,我要随时能调动手枪队——洋行里有几个元老,不可能跟咱们合作,得除掉。” 刘丽川看着陈林,第一次在这少年眼里看到这么重的狠辣。 这种狠劲,很少出现在这么大的孩子身上。 “安插的人,必须是咱们能完全控制的。”陈林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不容置疑。 “我明白。”刘丽川点头。 “你要不要跟我回会里?”刘丽川又问,语气里带着关心,“留在租界,太不安全。” 陈林摇头:“不了,我在这等。放心,沪上一建的兄弟都在,安全没问题。” 他没说谎。 沪上一建现在有五六百工人,在租界的几个工地上干活。 这些人吃公司的饭,有严格的层级——石匠李云山当总班头,工人十人为一班,设班长,每个工地还有班头。上工、休息都有规矩,其实已经是半军事化管理。 老韩昨晚就安排了几十个壮汉,在公司大楼待命,个个都带着家伙。 陈林抬头看了眼窗外,天已经蒙蒙亮。按照他的测算,“水妖号”最早今晚就能赶回来。 他还有最后一件最重要的事,没做。 第57章 暗室密谈,快船急返 晨光漫过颠地洋行的白墙,詹姆斯才从老板卧室走出来。 他顶着两圈青黑的眼圈,衬衫皱得像揉过的纸。 昨夜守了颠地一夜,眼下又得在洋行里转——得把浮动的人心按住。 这么大的洋行,每天的事堆成山。 以前颠地总管全局,看着也没这么忙;如今轮到自己,詹姆斯只觉得手忙脚乱,连口气都喘不匀。 直到中午,他才拖着沉腿,回自己的房间想歇会儿。 推开门的瞬间,他猛地顿住,手本能地摸向腰间的左轮手枪——床上竟坐着个人。 房间里很暗,等眼睛适应了,他才看清那人的脸:“杰……杰克?怎么是你?你不是去南洋了吗?” 语气里满是惊惑。 陈林抬眼,声音带着委屈:“都是谎言,詹姆斯先生。我还能信任你吗?” 詹姆斯反手关上门,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嚓”地划亮,点燃桌上的蜡烛。 烛火跳动,把他皱紧的眉头映在光秃秃的额头上,投下一片阴影。 “到底怎么回事?”他往前凑了两步,语气沉了下来。 “我被骗了。”陈林垂着眼,手指攥着衣角,“根本不是去看机器。上船后,我亲耳听尼古拉斯跟船长说,要在中途把我扔去海里。” “这怎么可能?”詹姆斯的眼睛瞪圆了,“那你怎么回来的?” “船到黄浦江下游,我瞅着机会跳了下去。然后从杨树浦一路跑回来的。”陈林抬眼,语气带着点庆幸,“您知道的,我父亲是渔夫,水性还过得去。” 他顿了顿,又添了句,“尼古拉斯说是老板让他做的,我不敢去找老板,只能来寻您。詹姆斯先生,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进洋行以来,没少为公司做事,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詹姆斯连连摇头,金色的长发跟着晃:“不,这不是真的,杰克。一定是尼古拉斯搞的鬼。” “那您能带我去见老板吗?”陈林往前坐了坐,眼神透着认真,“我想当面问问他。” 詹姆斯却摇了头:“恐怕不行。” “为什么?”陈林追问。 “老板昨晚突发心疾,现在陷在深度昏迷里,醒不过来。” “啊?怎么会这样?”陈林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满脸都是假装出来的震惊,“颠地先生看着那么强壮……” “唉——”詹姆斯长叹一声,走到床边坐下,与陈林隔了半臂距离,“你不知道,这洋行是他一手建起来的。他以前在海军服役,有人脉撑着。要是他不在了,洋行就要陷进大麻烦里了。” “怎么会这样……”陈林皱着眉,看起来一脸茫然。 “杰克,我敢保证,这事绝不是老板的主意,肯定是尼古拉斯!”詹姆斯的语气斩钉截铁,“那家伙向来阴狠狡诈,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陈林垂着眼,像是在回忆什么。 过了会儿,他突然抬头:“对了!我好像想起了点事——尼古拉斯提过渣甸少爷。” “肖恩?”詹姆斯的眉头拧得更紧,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一定是他!肯定是他跟怡和洋行勾结!他们觉得你的知识能让咱们洋行领先,所以才让尼古拉斯除掉你!” “真没想到,老板这么信任尼古拉斯,他竟然吃里扒外。”陈林咬着唇,语气里满是愤慨。 “糟糕!”詹姆斯突然拍了下大腿,脸色变了,“小姐还在船上!”他抓着陈林的胳膊,急声问,“杰克,你在船上见到小姐了吗?” 陈林摇了摇头。 詹姆斯往后靠在床栏上,手捂住脑门,脸色更沉了——陈林带来的消息,把他的焦虑又加重了几分。 “詹姆斯先生,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陈林往前凑了凑,声音放轻,带着安慰,“要不我去找合信牧师?我跟他关系还不错,让他再给老板看看?” 詹姆斯还是摇头,语气里透着无力:“合信牧师已经来过了,他说老板醒过来的可能几乎为零,就算是现在这样,也不知道能撑多久。一旦老板不在了,怡和洋行肯定会发难,到时候就不只是生丝生意的事了。” “怡和洋行?他们想吞掉咱们颠地洋行?”陈林一边问,一边皱着眉琢磨,像是自言自语:“先是让尼古拉斯除掉我,接着老板就突然生病……会不会跟他们有关系?” 这话像根针,扎进詹姆斯心里。 在陈林看似无意的引导下,他对怡和的怀疑越来越重,渐渐认定——这就是怡和早策划好的连环计。 “詹姆斯先生,现在最要紧的是等珍妮小姐回来。”陈林的语气变得郑重,“希望尼古拉斯别对小姐做什么。有您在,小姐一定能坐稳大班的位置。” 詹姆斯的脸色凝重起来,手指攥成了拳。 “得把尼古拉斯这个祸害除掉,不能让他回公司夺权。”他突然看向陈林,眼神里多了点急切,“对了,杰克,你是不是认识帮派的人?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我想雇他们干掉尼古拉斯。” “这样……能行吗?”陈林皱着眉,一脸怀疑。 “我们已经派快船去追‘水妖号’了。”詹姆斯的语气很坚决,“等他们下船就动手,不然有他这个内应在,小姐根本坐不稳大班的位置。” 陈林没说话,心里长舒一口气——他早把詹姆斯的性格摸透了,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里。 “你放心,杰克。”詹姆斯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带着底气,“只要除掉尼古拉斯,你就不用怕了。留在租界,有我在,怡和洋行不敢动你。咱们颠地的生意兴许不如怡和,但打架从来没输过。” 这话不是吹牛。颠地以前是海军舰长,洋行里的骨干,大多是他当年战舰上的水兵,个个都能打。 “好。”陈林点了头,语气也坚定起来,“詹姆斯先生,生丝生意有顾先生兜底,等工厂建成,水泥、钢铁、促凝剂都能给咱们带来新营收。怡和想堵咱们的路,没那么容易。” “你说得对,这些全靠你。”詹姆斯看着陈林,眼神里满是感激,“杰克,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唯一的例外,就是把你招进了颠地洋行。” 陈林心里泛起一丝惭愧——詹姆斯当初招他进来,简直是引狼入室。 可脸上却满是感激,眼眶都微微泛红。 上辈子跟捞女相处多了,他的演技也练得炉火纯青。说到底,最好的老师,从来都是对手。 两人在房间里商议了很久,直到夕阳的光透过窗缝照进来,陈林才起身偷偷离开。 回到实验室的房间,他摸了摸胸口——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这“鸠占鹊巢”的计划,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拿到詹姆斯的支持。 詹姆斯资历够深,为人又豪爽,没那么多心眼,正好是他计划里最需要的人。 黄浦江上,风裹着水汽吹得人发冷。 一艘飞剪船破开江面,速度极快,正是昨天刚离开的“水妖号”。 江面上的华人渔船、舢板见了,都像受惊似的往江边躲。 珍妮在甲板上,找到了尼古拉斯。 她的眉头皱着,语气满是焦急:“尼古拉斯叔叔,到底怎么回事?杰克怎么不见了?他是公司的重要员工,好几个大项目都离不开他。” 看起来,她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小姐,我也不清楚。”尼古拉斯避开她的目光,语气有些含糊,“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回去跟老板汇报。” 就在这时,远处江面上出现了一艘白色蒸汽快船。 船上的人隔着老远,就向“水妖号”打出了旗语。 “咦?那不是咱们洋行的‘白海豚号’吗?”珍妮眯着眼,很快认了出来。 她心里暗自嘀咕:难道是父亲抓到陈林了?要是父亲知道自己帮陈林逃了,会怎么样?颠地最恨的就是背叛。 没一会儿,“白海豚号”就靠了过来。 一个穿西装的洋管事探出头,朝着“水妖号”大喊:“珍妮小姐在吗?” 珍妮立刻走到船舷边,探出头回应:“罗伯特叔叔,怎么了?” “小姐,颠地先生病倒了!您赶紧跟我们回去!” “什么?”珍妮的眼睛一下子睁大,脸上满是惊讶,随即又染上了悲伤,声音都轻了几分,“我父亲他……” 没多问,珍妮跟尼古拉斯匆匆告别,踩着跳板上了“白海豚号”。 蒸汽快船调转方向,逆流往租界驶去。 而“水妖号”太大,吃水深,只能慢慢跟在后面,估计要到天黑才能靠岸。 第58章 床前心计,江畔绝杀 汽船刚靠岸,珍妮就跟着管事往颠地洋行跑。 脚步急促,裙摆扫过石阶,带起细碎的灰。 她并非是担心颠地先生的病情,而是急着确认——这个曾经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男人,如今到底是什么模样。 推开卧室门,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颠地躺在床上,脸歪嘴斜,往日里凌厉的眼神紧闭着,像个没了力气的婴儿。 呼吸微弱得几不可察,胸口起伏轻得像羽毛,仿佛下一秒就会中断。 珍妮靠近,心跳快了几分。 以前她连跟颠地对视都不敢,此刻却一步步走近,直到站在床边——这个距离,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最后,她甚至弯下腰,把耳朵凑到颠地的鹰钩鼻子前,确认那口气还在。 “詹姆斯叔叔,”她直起身,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怯懦,多了几分坚定,“父亲最大的心愿是把洋行做大。现在他这样,我们必须撑住洋行。” 詹姆斯站在一旁,眼眶有点热。 他没料到,珍妮小姐竟这么坚强。 “放心,小姐!我一定全力支持您,颠地洋行绝不会倒!” “嗯!”珍妮点头,眼神亮了亮,话锋一转,“对了,杰克不见了,您见到他了吗?” 詹姆斯的眼神顿了一下,很快掩饰过去,装作惊讶:“什么?他不是也在船上吗?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也不清楚。”珍妮垂下眼,语气带着焦急,“出发时还看到他,有人说他进船舱休息,今早尼古拉斯叔叔说他不见了。” 她演得很像,比詹姆斯自然多了。 詹姆斯的破绽太明显,或许因为珍妮本就知道真相。 “怎么会这样!”詹姆斯皱紧眉,一脸忧心,“没有杰克,我们跟顾家的生丝贸易、促凝剂项目都没法推进啊!” 珍妮心里反倒松了口气——看来杰克已经找到詹姆斯,还得到了支持,不然詹姆斯不会在她面前撒谎。 她也跟着露出担忧的神色:“是啊,没了杰克,咱们的生意要面临大麻烦了。” “詹姆斯叔叔,您一定要想办法找他,他一定还活着,对不对?”珍妮往前凑了凑,语气带着央求。 “放心,小姐,杰克死不了。”詹姆斯拍了拍她的肩,“这里面肯定有咱们不知道的事。” 詹姆斯走后,卧室里只剩下珍妮和颠地。 她看着床上的男人,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只要一块毛巾,她就能为母亲报仇。 但她没动。 像现在这样,让颠地活着却没了丝毫尊严,才是最好的惩罚。 最好他能醒过来,却失去所有行动能力,像个只能躺着的木偶。 杰克说过,不排除这种可能。 其实回来后,她已经跟杰克偷偷见过面,把眼下的情况捋了一遍。 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拉拢詹姆斯,拿到洋行控制权;二是除掉尼古拉斯,扫清内部的麻烦。 她负责前者,陈林负责后者。 与此同时,黄浦江边的芦苇荡里。 风裹着江水的腥气吹过,芦苇叶“沙沙”响。 潘起亮带着手枪队的人蹲在里面,个个手按在枪上,眼神警惕地盯着江面。 他们在等。 突然,不远处传来“布谷——布谷——”的叫声。 潘起亮立刻回了两声,声音压得低。 没过多久,一道身影从芦苇丛外钻进来,是陈林。 “陈林,怎么样?什么时候动手?”潘起亮凑上前,声音里带着点急切。 “船要天黑才到,别急。”陈林蹲下身,手指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路线,“我已经安排好了,会有人把他们带过来。到时候听我命令,瞄准人群,把枪里的子弹以最快的速度全打出去。” 他抬眼看向众人,语气严肃:“明白了吗?” 手枪队的队员们一个个点头,脸上没半点怯意,全是坚毅。 这些人是潘起亮亲自挑的,都是小刀会里的好手,挑选的首要条件就是胆大。 “好了,检查武器。”陈林话音刚落,队员们立刻抬手,拉开枪栓,检查子弹,动作麻利得很。 江面上,“水妖号”正朝着码头靠近。 远处租界的灯火已经亮了,星星点点映在江面上。 尼古拉斯站在船头,眉头皱得很紧。 老板怎么会突然生病? 他天天跟在颠地身边,知道颠地的身体向来硬朗,连个咳嗽都少。 或许,是时候改换门庭了。 要是能把颠地洋行的资源带过去,他在新洋行的地位肯定不一样。 至于对手,珍妮是个小姑娘,詹姆斯是个粗鄙的水手,他根本没放在眼里。 “水妖号”缓缓靠岸,尼古拉斯让船长带着几个心腹跟他下船。这次他要动手,得把自己人带在身边。 码头上,一个穿西装的洋管事正等着。见尼古拉斯下来,立刻迎上去,脸上堆着笑:“尼古拉斯先生,老板已经转移到华人区的医院了,让我在这儿等您,说您一靠岸就去见他。” 他说得煞有介事,眼神却有点飘。 “老板醒了?”尼古拉斯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没察觉那管事的异样——这个消息太突然,让他忘了防备。 “醒了!刚醒没多久,多亏了合信牧师!牧师介绍了一个清国郎中。”管事的语气很肯定,撒谎的节奏越来越顺。 “好!你在前面带路!”尼古拉斯催道,心里想着要赶紧去“表忠心”。 他推说赶时间,带着心腹跟着管事往江边的小路走。 小路两边全是芦苇,风一吹,叶子“哗啦”响,有点渗人。 走着走着,那管事突然脚下一滑,“哎呦”叫了一声,摔在地上。 尼古拉斯走在他身后,本能地伸手去扶。 就在这时,芦苇丛里突然冲出一群人! 他们个个举着枪,一手扳动击锤,一手扣扳机,开枪时还刻意压低枪身——这是詹姆斯教陈林的射击技巧,能抵消后坐力,防止枪口跳。 詹姆斯看着憨,玩枪却是行家。 “砰砰砰——” 几十把枪同时开火,子弹像密集的雨点,朝着尼古拉斯一行人横扫过去。 尼古拉斯的手下连哼都没哼几声,就倒在了地上。 有人想掏枪反击,手指刚碰到枪柄,就被子弹击中,哀嚎着倒地。 不过几个呼吸,手枪队的子弹就打光了。 硝烟弥漫开来,裹着血腥味,呛得人咳嗽。 潘起亮拔出腰间的小刀,大喊一声“跟我上!”,率先冲了上去。 天黑,加上硝烟,他看不清人影,只能凭着感觉找倒地的人。 “补刀!”他一边喊,一边揪住一具尸体的头发,小刀“唰”地划过对方的喉咙,血溅在他的袖口上。 其他队员也跟着学,刀光在黑暗里闪了闪。 “别杀我!我是詹姆斯先生的人!” 突然,一个声音喊了起来。 是那个带路的管事,他正被一个队员按在地上,小刀已经贴到了他的脖子上。 队员愣了一下,手停住了。 就在这时,尸体堆里突然窜起一个人!动作快得像猎豹,是尼古拉斯! 刚才他伸手扶管事时,隐约察觉到危险,顺势趴在了地上。 枪响时他没动,硬是凭着冷静保住了一条命。 他起身不是要逃,而是朝着一个方向冲——陈林刚从芦苇丛里走出来,正好挡在他面前。 尼古拉斯从身形上认出了陈林,眼睛红了。 手枪队的子弹已经打光,队员们忙着补刀,没人来得及反应。 潘起亮是第一个回过神的,他猛地甩出手里的小刀! “唰”的一声,小刀正中尼古拉斯的后背。 可尼古拉斯太强悍了,后背插着刀,依旧往前冲,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枪——下一秒,他就能开枪杀了陈林,或者把陈林挟持住。 “砰!” 一声枪响,时间仿佛静止了。 尼古拉斯的身体顿了顿,缓缓倒在地上。 陈林站在他面前,手里举着枪,枪口还冒着黑烟。 那烟在空气中扭曲,像个鬼脸,仿佛在嘲笑倒下的尼古拉斯。 “赶紧打扫战场!”陈林的声音冷静得很,“尸体全沉到黄浦江喂鱼!” 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拖起尸体往江边走。 这里离租界近,枪声肯定传过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军队来查,得快点收拾干净。 陈林走到那管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你去通知詹姆斯,大事已成。” 管事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点点头,朝着洋行的方向跑了。 夜色里,只有芦苇叶还在“沙沙”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59章 少年张扬,闪亮登场 租界警长亨利·克莱尔赶到现场的时候,空气中只剩下一些血腥味儿,混着潮湿的泥土气。 他蹲下身,指尖划过地面。 泥土中还混着血迹。 但地上空空的,没有尸体。 克莱尔皱了皱眉。 他刚上任没几天,警察局办公楼还在修建,承建的就是陈林的沪上一建。 这会儿连块像样的牌子都没挂。 因此,他不想多管闲事。 没人报警,而且这里已经是华界,不是租界。 要不是昨晚的枪声太响,吵得他没法睡,他根本不会来。 只要租界里的洋人没出事,就好。 “走。”克莱尔站起身,声音低沉,不带一丝犹豫。 几个裹着头巾的阿三警员立马跟上,脚步都放轻了些。 一夜过去,租界外的这场枪战像被风吹走了。 没人提,没人问。 颠地洋行自然不会报案。 甚至洋行的人都不知道尼古拉斯遇袭。 所以也就没人再去查。 华界那边,上海县衙也没收到报案。 铁良上次遇袭后,就缩在县城里,连大门都不出,更别说管这种事。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对付那些拐子。 颠地先生还没醒。 詹姆斯找了中医,抓了几副黑乎乎的药,熬成汤灌下去,不过也就只能吊着他的命。 洋行二楼的会议厅里,江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带着点腥味儿。 珍妮小姐换了身庄重的黑色长裙,头上戴了顶小圆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着利落又大方。 长桌两边,洋行的主管们都坐得笔直,脸上没一点笑意,个个神情庄重,像是在等什么重大的时刻。 詹姆斯今天也不一样。 他穿了件深灰色西装,领结打得整整齐齐,跟平时那副随意的样子比,简直像换了个人。 “诸位。”詹姆斯先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颠地先生身体不适,没法履行大班的职责。我跟几位主管商量过,临时由珍妮小姐主持洋行的日常运作。” 说完,他抬眼扫过众人,眼神犀利得像刀子。 “有人有异议吗?”语气里的威胁,谁都听得出来。 这谁敢反对?主管们都低着头,没人吭声。 过了几秒,一个声音怯生生地冒出来。 “詹姆斯先生,要不要喊一下尼古拉斯先生?” 说话的是负责烟土销售的管事,平时跟尼古拉斯走得近,自然要帮他说句话。 詹姆斯斜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尼古拉斯先生有重要的事要做,已经连夜跟着‘女妖号’南下了。” 他心里有数,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让尼古拉斯的事情传开。 昨天晚上,他就重新找了个船长,让“女妖号”连夜开船。 现在没后世的通讯手段,谁也不知道尼古拉斯到底在不在船上。 等有人发现不对劲,至少也是几个月后的事了。 这么长时间,足够珍妮把洋行的人心收拢过来。 会议本该到这儿就结束了,主管们都准备起身离开。 詹姆斯却突然开口,声音提高了些:“珍妮小姐有个重要的决定,要跟大家宣布。”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到珍妮身上。 她翘着下巴,脸颊像白玉一样,没一点瑕疵。 眼神扫过众人时,带着十足的自信,那股气势,让人没法反驳。 “杰克,你进来。”珍妮冲着会议室门外喊,声音清亮,带着点命令的口吻。 所有人又转头看向门外。 门被推开,陈林走了进来。 他穿了身黑色西装,戴了顶礼帽,头发梳得整齐。 进门后,他先朝着众人微微鞠了一躬,动作标准,不慌不忙。 接着,他走到长桌旁的空座前,坐下。 等他坐好,珍妮才开口,语气坚定:“杰克帮办进洋行的时间不长,但他为洋行献了促凝剂的专利,把办公大楼的项目做得很出色,还解决了生丝危机。所以我决定,让杰克担任咱们洋行的华买办。” 这话一出口,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 下一秒,就炸了锅。 让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当买办?这也太草率了!底下的高管们都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有的皱眉,有的摇头,眼神里全是不屑。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男孩嗓音响了起来,打破了混乱。 “我知道诸位对我的能力还有疑虑。”陈林站起身,转过身看向众人,表情大方,不卑不亢。 “大家都是颠地洋行的高管,手里都有股份,肯定是想让洋行越来越好。”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众人,语气里多了几分自信:“这样,给我半年时间。要是半年后,洋行的收益没有增加,不用各位开口,我自己辞职,怎么样?” 这话听着有点自大,但他都这么说了,其他人反倒不好继续反对。 毕竟,没人敢像他这样,把话放得这么满。 陈林为什么一定要当买办? 因为在现在的租界,买办和洋行是商业代理与合作的关系。 买办之下都是打工仔,一旦成了买办,他就可以上桌子了。 打工是不可能再打工的,上一世,他身为大厂的技术高管,年薪百万,不过高级牛马而已,随时都可能被抛弃。 这一世,他必然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洋人、满清、士绅,谁都别想掌控他。 洋行是外资在华的贸易主体,主要做鸦片、丝茶、工业品的进出口生意。 买办是洋行的“中国代理人”,要对接中国商人和市场,翻译、议价、收货、垫资、报关——这些关键环节,都得靠买办。 可以说,买办是洋行进入大清市场的“桥梁”。 买办能靠为洋行服务赚佣金,通常按交易额抽成。 还能借着洋行的庇护,比如租界的治外法权,躲开清廷的苛捐杂税,甚至自己做贸易。 洋行也离不开买办。 他们需要买办的本土人脉、商情信息和信用网络,这样才能降低在华经营的风险和成本。 两者的利益,早就绑在了一起。 洋行对买办有控制权,会签合同,限制经营范围。 但要是买办掌握了核心资源,比如稳定的货源或者销售渠道,也有议价的能力。 有些资深买办,甚至能影响洋行的经营决策,不是完全被动的。 所以,陈林要是能当上买办,对他在满清糟糕的商业环境里建自己的工业帝国,太重要了。 别以为带着脑子、有金手指,穿越到满清就能干大事。 满清的商业环境有多差?对本土商人的欺压,能分分钟让你家破人亡。 除非你有庞大的家族背景,不然一旦有钱,在满清官员眼里,你就是猪圈里的肥猪,想杀就杀。 但陈林要是成了买办,就能扯着洋人的大旗当虎皮。 满清向来欺软怕硬,对洋人卑躬屈膝,对自己人却高高在上。 有洋行撑腰,情况就不一样了。 半年时间,对陈林来说足够了。 再过几个月,他的炼焦厂和制药厂就能投产。 到时候推出几件抢手的商品,让颠地洋行独家代理,效益马上就能提上来。 等高管们都走了,会议室里就剩下珍妮、詹姆斯和陈林三个人。 这时候,真正的会议才开始。 詹姆斯先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双手揉了揉太阳穴。 “终于结束了。杰克,你为什么要给自己设个六个月的试用期?” 他皱着眉,语气里带着点不解:“我跟你说过,接下来怡和洋行肯定会针对咱们,能维持颠地洋行的运行就不错了,你还想提升效益?” “是啊,杰克。”珍妮也开口,语气带着点护短的意思。 “洋行是我们家的,我说了算,哪里容得下他们说三道四?谁要反对,我直接开掉他!” 她现在完全站在陈林这边。 要是没有陈林,她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取代颠地先生。 陈林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珍妮小姐,詹姆斯先生,洋行是一个整体。它可以属于某个人,但要想健康运行,得靠所有人的努力。” 他顿了顿,继续说:“六个月后保持增长,不难。怡和洋行想卡咱们,只能在茶叶、丝绸、鸦片这些传统领域。这些领域,咱们本来就不如他们,但咱们可以开拓新的贸易产品。到时候,他们就没辙了。” 说到这儿,陈林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声音也冷了下来:“更何况,他们想搞咱们,咱们难道不会还手?这里是租界,他们比咱们强势,但他们的生意,还是要在大清的地盘上做。” 詹姆斯心里猛地一跳,想起了尼古拉斯的事。 十几个人,短短一刻钟,就全消失了。 只要他不说,没人会知道这些人去哪儿了。 而做到这一切的,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还没成年的大男孩。 第60章 新药上架,噩耗到家 不知道为什么,陈林说出这些话时,詹姆斯盯着他的侧脸,忽然晃了神——竟隐约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颠地先生的影子。 这该死的时代,心不硬,根本活不下去。 才短短一个月,陈林先是差点被衙役的棍子打死,又被官府扣上罪名陷害,还当街被劫匪劫持,最后又被自己的老板骗去海外囚禁…… 一次次踩在生死线上,谁还能平和地看这个世界? 颠地洋行让珍妮接替颠地先生主持工作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没两天就传遍了租界。 怡和洋行的办公室里,雪茄烟雾绕着吊灯盘旋。 渣甸先生陷在真皮沙发里,二郎腿翘得老高,嘴里的烟头随着说话的动作上下颠动,烟灰簌簌落在地毯上。 “让个黄毛丫头掌家,以后谁还敢跟颠地洋行做生意?” 他冷笑一声,指尖弹了弹烟灰,语气里满是轻蔑,“趁他病,要他命!去联系他们的供应商和经销商——只要是他们的货,咱们怡和都溢价收;凡是他们要卖的货,咱们的定价就比他们低两成!” 一旁的马地臣凑过来,脸上堆着得意的笑,声音里带着算计:“这么下去,不出半年,颠地洋行就得垮!到时候咱们直接接手他们的渠道,捡个现成的便宜!” 肖恩站在旁边,腰杆挺得笔直,恭恭敬敬听着父亲和马地臣说话。 心里像揣了团火,烧得他痛快——终于能看着颠地洋行倒霉了。 “父亲,”他往前凑了半步,语气带着点急切,“我听说,他们还任命了个华买办。” 渣甸先生抬了抬眼皮,烟灰又掉了点:“就是那个搞出促凝剂的华人小子?” “对!就是他!”肖恩攥了攥拳,语气瞬间变得愤怒,脸都涨红了,“本来我让尼古拉斯去除了他,谁知道那废物竟然没拦住,让这小子逃回来了!还有尼古拉斯自己,被个小姑娘几句话就挤走了,连反抗都不敢!” “慌什么。”渣甸先生摆摆手,语气满不在乎,指尖的雪茄在烟灰缸里摁了摁,火星溅起又熄灭,“一个小姑娘,一个半大孩子,咱们怡和要是连他们都斗不过,以后也别在租界混了。” 他转头看向肖恩,眼神沉了沉,多了几分严肃:“你也不小了,回头我给你安排几个项目。很多事,得亲为,才能学会。” “是,父亲!”肖恩赶紧应下,低着头,嘴角却偷偷往上扬——他心里早有了盘算:等颠地洋行快撑不住的时候,他就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珍妮面前,看那个高傲的女人,跪在自己跟前苦苦哀求…… 颠地先生的卧室里,木质地板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 合信牧师提着药箱走进来,金属扣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把药箱往床头柜上一放,刚转身,就看见站在窗边的陈林,眼睛一下子亮了。 “杰克!好几天没见你了,不是说要去南洋吗?”合信快步走过去,语气里满是熟稔的关切。 陈林转过身,指尖蹭了蹭窗框上的木纹,苦笑着摇头:“没去成,老板出事儿,我得回来帮珍妮小姐做事儿。” 合信走到床边,俯下身,轻轻扒开颠地先生的眼皮,手指在他眼周停了几秒,又慢慢松开。 他直起身,摇了摇头,语气沉了下来:“我看,颠地先生恐怕坚持不了几天了。杰克,你给的药,好像救不了他。” “合信先生,您误会了。”陈林赶紧上前一步,语气急切,生怕对方误会,“我给您的药,本来就只是止疼的,治不了根。只有对急性发作的症状,才能稍微压一压。” 他之所以特意在这里等合信,其实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谈。 “你看他,脸都拧成一团,眼球往外突——这明显是颅压升高,脑子里出血了。” “颅压?”合信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疑惑,“这是个新词?” 陈林伸手比了个圆,耐心解释:“颅压就是大脑里面的压强。您做过解剖,应该知道——人类的大脑装在坚硬的颅骨里,基本是个密闭的空间。要是心脏跳得太猛,脑部的血管先扛不住,一破,血就流在里面,压强自然就高了。” 他指了指颠地先生的眼睛,语气肯定:“所以您看,他的眼球才会突出来。” 合信听得眼睛都不眨,手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眼前突然亮了,语气里满是惊叹:“杰克,你真是个天才!这道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陈林手一顿,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耳朵尖有点发烫,尴尬地笑了笑——总不能说这是后世的常识吧?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合信没再追问,反而盯着颠地先生的头,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要是我能把他脑子里的血取出来,是不是就能救他?” 陈林点了点头,又赶紧补充,语气带着谨慎:“理论上是这样,但人的脑子跟豆腐似的,一碰就碎。开颅手术的难度太大,现在根本做不到。” “确实难。”合信叹了口气,又忽然眼睛一亮,语气急切起来,“不过这倒是个好研究方向!我最近翻了些你们清国的医书,上面说,你们的医生在两千年前就会刮骨疗伤了——这么厉害的技艺,怎么没流传下来?” “这个我也说不清。”陈林摇了摇头,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认真,“对了,合信先生,您是伦敦医师协会的成员,对吧?” “嗯,是啊,怎么了?”合信点头,眼神里多了几分疑惑,盯着陈林的脸看。 “我不懂医术,但想把几种有效的药物推广到欧洲去,让更多病人能用上。” 陈林往前凑了半步,语气里带着期待。 “想通过医师协会推广?”合信眼睛一亮,拍了下手,语气肯定,“这办法好!任何药物都得经过临床验证,协会刚好有这个能力。” 他顿了顿,忽然挑眉,“你刚才说‘几种’?难道除了宁心丸,还有别的?” 陈林点头,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确实还有。之前给我药方的老道士,还留了其他几种药。有一种能缓解大部分疼痛,我叫它止疼片;还有一种能替代奎宁,治疟疾的;另外一种,则对梅毒有很强的抑制作用。” 他说的治疟疾的药,其实是人工合成奎宁。 每说一种,合信的眼睛就亮一分,到最后,他甚至往前探了探身,声音都有点发颤:“你说的是真的?这几种特效药,你手里都有?” 要知道,这里面随便一种拿出来,都是能让人富可敌国的畅销药。 就说奎宁——海外殖民全靠它。 洋人的殖民地大多在南方炎热地带,非洲、南亚、美洲,全是疟疾高发区。 天然奎宁产量低,价格贵得吓人,根本不够用。 只要能生产,造多少就能卖多少。 还有梅毒——那可是缠了欧洲贵族上千年的诅咒。 混乱的交际圈里,贵族得梅毒的比例高得吓人,连好些王族都没能幸免。为了遮住脸上被梅毒烂出来的坑,他们发明了各种厚粉底,有的甚至得天天戴面具出门。 日过有这种药,他们绝对愿意拿出等量的黄金来换。 陈林迎着合信的目光,异常认真地点头,语气笃定:“是真的,都是经过验证的成药。不过,我不确定这些药,适不适合欧洲人的体质。” 他特意说得专业些,就是为了打消合信的怀疑。 “适不适合,试了就知道!”合信一下子激动起来,手都有点抖,“就像你给我的心宁丸,我已经在十几个人身上试过了,对急性心疾发作,确实有用!” 陈林立马接话,语气急切:“那我这几天就把样品给您,您帮忙邮寄到欧洲去。” 他之所以找合信,就是因为对方所在的医师协会在欧洲势力大——通过他们推广,比任何广告都管用,能让这些药快速传开。 陈林心里清楚,这几种药一旦扩散开来,使用量肯定会非常大,也更容易获得洋人的信任。 接下来的几天,陈林几乎泡在了实验室里。 烧瓶碰撞的声音、试剂溶解的滋滋声,从早到晚没停过。 租界里,颠地洋行的大楼正在铺地板;钢铁厂和水泥厂的厂房,钢筋混凝土框架已经立起来了;陈家湾的工业区,工人们正忙着挖地基——到处都在抢工期。 现在的陈林,最缺的就是时间。 等时间一到,他的事业就能像雨后春笋般,井喷式地往上冒。 没几天,他就把所有药品都交到了合信手里。 这些药送到欧洲,再通过协会扩散开来,最后把反馈传回来,至少得半年多。 这段时间里,他还得帮基布建干燥剂工厂,帮顾家搭染坊的架子——手里的事,一件都少不了。 就在陈林忙着算工期的时候,一个预料之中的噩耗,像块石头,砸到了颠地洋行的头上。 第61章 时光易逝,破局将至 陈林穿越的时候,是道光二十五年农历十月。 公历十一月,租界条约刚签完字,墨迹还没干透。 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半月。 短短不到五十天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不远处的颠地洋行大楼,数百个工匠昼夜赶工,外墙架子还没拆完,内部装修已经敲敲打打地动了起来。 老黄那边也没闲着,正忙着筹备搬迁庆典,红绸子买了几大匹,账本摊在桌上写得密密麻麻。 颠地先生躺在病房里,依旧维持着植物人状态,像尊没了生气的蜡像。 陈林泡在实验室。 烧杯里的液体咕嘟冒泡,他盯着火苗调火候,手里正制取要给合信牧师的药丸,白大褂上沾了点褐色药粉。 珍妮小姐每天坐在办公室,面前堆着洋行的账本和文件,一笔一划学怎么当合格的洋行老板,偶尔抬头揉下太阳穴,眼神比之前沉稳了不少。 詹姆斯跟在她身后,鞍前马后传指令,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噔噔响得很勤快。 早晨。 洋行刚开门,员工们还在擦桌子、倒咖啡,新任命的烟土销售管事托马斯就急匆匆跑来了。 他头发乱着,领结歪在脖子上,径直冲进了珍妮的办公室。 “老板!不好了!” 珍妮正低头看报表,闻言抬起头,眉头轻轻皱了下。 她指尖顿在纸页上,少了几分青涩,多了点上位者的沉稳。 “怎么了,托马斯先生?” 托马斯往前凑了两步,声音压得低却更急:“我们的烟土销售商,全都拒不接收我们的货了!” “什么?”珍妮坐直身子,指尖微微收紧,“我们手里还有多少货?” “还有两千多箱!”托马斯咽了口唾沫,额角冒了汗,“要是今年之内卖不完,我们明年就拿不到烟土销售的配额了!老板,这部分收入,占到公司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啊!” 百分之六十。 这个数砸下来,珍妮的指尖动了动,桌上的钢笔滚了半圈。 “好,我知道了。”她深吸口气,抬眼看向托马斯,“你别慌,去把詹姆斯先生和杰克先生找来,就说我有急事商量。” 现在的洋行,珍妮、杰克、詹姆斯是三人小组。 公司里的大事,基本都是他们三个先凑一起议完,再拿到主管大会上讨论。 没一会儿,陈林被从实验室拉了回来。 他的袖口沾着药渍,脸上带着点没回过神的懵。 詹姆斯则是恋恋不舍地放下擦枪布。 他不近女色,平日里除了喝酒,就喜欢坐在角落擦枪,那把左轮被他擦得锃亮,跟宝贝似的。 珍妮把托马斯说的情况,一字一句讲给二人听。 话刚落,詹姆斯“啪”地一拍桌子,椅子腿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肯定是渣甸那个老贼干的!”他眼睛瞪得溜圆,语气暴躁得很,跟往常一样,一点就炸。 陈林站在旁边,脸上没什么变化,甚至悄悄松了口气。 颠地洋行不做烟土生意,他巴不得这样。 虽说他也算洋行的一份子,但真要让他看着烟土卖给国人,心里那关过不去,良心得遭谴责。 可他也清楚,现在洋行在华能卖的商品,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原因嘛,历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满清治下还是小农经济,老百姓自家能种的、能纺的,就不会花钱买。 就说英国人在殖民地倾销的布匹,中国家庭里的妇女,哪个不会纺布? 根本没人买。 陈林缓过神,开口道:“现在我们只有两条路。一条,重新找代理商,可时间上来不及。另一条,自己出钱把这批货吃掉。” 珍妮垂着眼,手指抠着账本边缘,语气沮丧:“我最近盘了公司的账目,今年花的钱太多了。新大楼用了大量水泥钢筋,耗费比预期多了一倍。” 陈林心里嘀咕:这事儿,还能怪我?当初提议用水泥钢筋的是他,可拍板同意的是颠地先生。 珍妮没注意他的神色,接着说:“钢铁厂和水泥厂的设备也买了,花费也不小。” 这话没掺假。 重工业本就如此,前期投资跟填无底洞似的,钱砸进去连个响都未必能立刻听到。 这么算下来,陈林说的两条路,其实都走不通。 詹姆斯一听,撸起袖子就站了起来,胳膊上的肌肉绷着:“要不我带人去找渣甸算账!让他把经销商还给我们!” 陈林赶紧伸手按住他的胳膊,转头看向珍妮:“这件事情交给我吧。我来找买家,只不过货款要分期支付。” 珍妮抬眼,看了眼还在气头上的詹姆斯,又看向陈林,点了点头。 “好,分期就分期。只要能把这批货消化掉,怎么都行。” 詹姆斯这才松了口气,往椅子上一坐,嘀咕道:“我就知道,只要有陈林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不知道,陈林心里正犯嘀咕——上哪找经销商?他压根就没打算让这些烟土流出去。 詹姆斯还是不甘心,坐了没两分钟,又看向陈林,语气带着点怂恿:“渣甸断了我们的销路,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要不然,他以后肯定变本加厉。” 陈林挑眉:“詹姆斯先生,你想做什么?” 詹姆斯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点:“陈林,上次你找的那些人,事情办得挺利索。要是我们能提前弄到怡和洋行烟土的运输路线和时间,你的那些朋友,能把货截下来吗?” 怕陈林没兴趣,他又赶紧补充:“这烟土可比银子值钱多了。要是能截下来,东西全归他们,我们一分不要。” 陈林脸上露出点为难的神色,皱着眉说:“詹姆斯先生,你得知道,洋行押送烟土,通常都是武装押送。上次能说动他们帮忙,多亏了你之前买的那批柯尔特左轮。这次要他们出这么危险的任务,光有手枪不行,得有长枪。” 他心里门儿清——自己一个华人,想在租界买军火,比登天还难。 洋人不傻,绝不会轻易把枪卖给华人。 但詹姆斯不一样。 他是出了名的枪支爱好者,在租界待的时间长,认识的军火商多。 由他出面买枪,对方一点都不会起疑。 詹姆斯一听,眼睛亮了,拍了下大腿:“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跟我来!” 一提到枪,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刚才的暴躁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兴奋,脚步都快了不少。 他带着陈林,绕到洋行后面的仓库。 仓库的铁门锈迹斑斑,詹姆斯掏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锁,再一推——“吱嘎——”刺耳的摩擦声响起,一股浓重的机油味扑面而来,直冲天灵盖。 这仓库不大,也就十几平米。 靠墙的位置,整整齐齐摆着一排长木箱,每个箱子都用铁条捆着,看着沉甸甸的。 陈林心里有数:这里面装的,大概率是滑膛枪,说不定还是加尔各答产的印版褐贝斯。 可等詹姆斯弯腰,“啪”地打开最上面的一个木箱时,陈林彻底懵了。 箱子里的枪,长度大概一米,比褐贝斯短了一大截。 最关键的是,这枪上有枪栓——一个金属做的小部件,立在枪身上,看着格外显眼。 他就算再不熟悉枪支,也知道枪栓是什么。 小时候唱的歌谣突然从脑海冒出来:“八路军拉大栓,鬼子放大炮。” 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又穿越了一次,眼前的枪,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这……这是什么枪?”陈林指着箱子里的枪,声音都有点发飘。 詹姆斯得意地笑了,弯腰拿起一把,递到陈林面前:“哈哈,没见过吧?这是德莱塞针发枪!我从一个普鲁士军火商手里买的!” “针发枪?”陈林接过枪,入手沉甸甸的,指尖能摸到冰冷的金属。 “对!”詹姆斯点头,语气里满是炫耀,“它用的是定装弹,后膛填装,最适合新手用。” “只不过啊,现在的人都觉得,后膛装弹跟用屁股吃饭一样,上不得台面。” “所以这批枪,我是以抄底的价格买下来的——那军火商还对我感激涕零,觉得我帮他清了库存!” 陈林摩挲着枪身,问道:“你买这么多枪干嘛?” “是颠地先生让我买的。”詹姆斯收起笑容,语气正经了点,“他准备组建一支公司护卫队,专门用来押送烟土,让我负责采购。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招募到人,这枪就先给你的朋友用,算是我给的定金!” 他说得大方,一点都不心疼。 在他看来,只要能让渣甸吃瘪,出这点血算什么? 心里的气顺了才重要。 陈林眼睛一亮,问道:“这里一共有多少杆?” “120杆。”詹姆斯随口答道。 120杆! 陈林心里一惊——这数量,都能装备一个连队了。 他立刻拍板:“好!詹姆斯,这 120杆,我全要了!” “啊?这么多?”詹姆斯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杰克,你不会是想造反吧?” “当然不是。”陈林赶紧摆手,笑着解释,“你知道我们帮会有多少人吗?摊子大得很,用到枪的地方多着呢。更何况,这东西坏了没地方修,多买点备用,总没错。”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钱我一分不少给洋行。咱们洋行现在也不容易,我不会让你难做。” 他现在是洋行的买办,跟洋行是合作关系,相对独立。 该给的钱,一分都不能少。 詹姆斯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摆摆手:“行吧,你要就拿去。大不了,我再找那个普鲁士军火商定一批。” 陈林凑近了点,声音压低,带着点试探:“嘿嘿,詹姆斯。有机会的话,介绍我认识一下你的那个朋友呗?” 他心里打着算盘——这个时代的普鲁士陆军,已经很强了,最主要的是专业。 他不是特种兵穿越,前世就是个普通的理工男。 以后真要成大事,让他带兵打仗,根本不现实。 潘起亮那些人,也只会街头火拼,没什么章法。 要是能搭上普鲁士军火商这条线,以后说不定能找到专业的人帮忙,用处大着呢。 这边忙着讨论枪支和烟土的事,珍妮没参与。 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忙着收拢人心。 桌上摊着员工的名单,凡是不听话、不服从管理的人,她都在名字后面画了圈,打算一个个清除出去。 而且要做得有理有据,悄无声息,不让其他人看出破绽。 这种勾心斗角、不动声色的事情,女人往往比男人更擅长。 第62章 怡和欢宴,野鹿砺剑 怡和洋行内,一场晚宴正在进行。 楼下大厅里,红绸子绕着廊柱缠了好几圈,琉璃灯照得满室亮堂,杯盘碰撞声混着笑声,跟隔街颠地洋行的死寂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洋行的高管们围坐在长条桌两侧,银质刀叉摆在白瓷盘旁。 渣甸和马地臣分坐在桌子两头,一个端着酒杯,一个手指敲着桌面。 “为我们的胜利!干杯!”渣甸率先举起高脚杯,杯中法国红酒晃出细密的酒液,他眼神里满是得意,声音洪亮地能传到大厅角落。 “维克特瑞!”众人跟着高呼,纷纷举杯,有人甚至站起来碰杯,杯沿相撞的脆响里,气氛热得快燃烧起来。 猩红的酒液下肚,渣甸放下酒杯,指节敲了敲桌面,大厅瞬间又静了。 “这些年,颠地洋行一直用不光彩的手段坏我们的生意。”他语气沉了沉,眼神扫过众人,“现在,该轮到我们反击了。接下来,不光要让他们的烟土卖不出去,还要断了他们的茶叶、生丝货源——咱们要把怡和洋行,打造成远东第一洋行!” 这话一落,底下立刻响起阵阵附和声。 不得不说,渣甸最会煽动人心,几句话就把众人的劲头勾了起来。 他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儿子肖恩,语气缓和了些:“肖恩,这次你跟着押送队出去,把货送到湖州。” 他早想让儿子历练历练,只有立了功,肖恩在洋行里才能服众。 作为大股东,他必须把手里的权力稳稳传下去。 肖恩立刻挺直腰板,眼神亮了亮,声音脆生生的:“是,父亲!我一定完成任务!” 渣甸点点头,又看向对面的吴健彰:“吴老板,这次还是以你们的人为主。我会调两艘汽船给你们,速度能快不少。” 怡和刚抢了颠地的生意,得尽快满足新客户的需求,不然煮熟的鸭子可能飞了。 吴健彰作为怡和的买办,本就有配合的义务。 他赶紧欠了欠身,脸上堆着笑,语气恭敬:“放心吧,渣甸先生!鄙人一定派出最得力的人手,绝不让您失望!” 另一边,陈林找来了潘起亮。 两人带着手枪队,用船把那批德莱塞针发枪运到了陈家湾外的野地。 这里方圆十里只有陈家湾一个流民聚集地,没别的人家,陈林索性让人在这里开辟了个临时训练基地。 因为常能看到野鹿跑过,陈林给它起了个名——“野鹿荡训练基地”。 基地里搭了几间窝棚,地上铺着干草,角落堆着袋装的粮食和咸菜,勉强能让人住下。 那几十个火枪队员,现在彻底不做别的活,天天躲在这里训练。 今天,刘丽川和周立春也被喊到了基地。 刘丽川一看见地上的枪,就蹲下身摸了摸,眉头挑了挑,语气带着好奇:“这是什么火铳?造型这么奇特,之前从未见过。” 这话跟陈林当初问的一模一样。 陈林抄起一把德莱塞,手握枪栓,“咔哒”一声拉开,露出黝黑的枪膛,语气带着点讲解的意思:“洋人的名字太绕,不说那个。直观讲,这是后膛步枪。” 他指着枪膛:“看,装填的地方在这儿,不用再从枪口装弹,省事儿还快,操作也简单。” “这个好!”潘起亮也拿了一把,掂量了两下,眼睛亮得很,凑到陈林身边笑道,“陈林,要不我再组建一支长枪队?” “想的美。”陈林白了他一眼,语气带着点调侃,“你先把手枪队练好再说吧。” 潘起亮撇了撇嘴,没再反驳。 陈林转头看向周立春,语气正经了些:“周大哥,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吗?咱们要想在淀山湖扎根,就得亦黑亦白。” 周立春一听,脸色瞬间激动起来,手都攥紧了。 当初加入小刀会,他就是奔着做大事来的,可这些年,因为实力不够,只能小打小闹,连会众的肚子都填不饱。 官府欺负到头上来,也只能忍着。 他下意识看向刘丽川——毕竟刘丽川才是会首,得听他的意思。 刘丽川点了点头,语气肯定:“会里准备采纳陈把头的建议,在淀山湖成立一支水上游击队,对外就打水匪的旗号,帮咱们的船队保驾护航。” “游击队”这个词是陈林想的,刘丽川觉得特别贴切,还半开玩笑地封周立春为“游击将军”。 “凭什么他是游击将军,我就只是个火枪队队长?”潘起亮第一个跳出来,语气满是不满,脸都鼓了起来。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会里第一战力,怎么也得比周立春的官大。 刘丽川被他逗笑了,语气带着点打趣:“那你做护国大将军,行了吧?” 反正就是句戏言,没必要较真。 “好好好!”潘起亮立刻眉开眼笑,得意地扬起头,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嘴都合不拢。 人手由周立春从船队的水手里挑,得是有家有室、意志坚定、靠谱的人。 两天后,周立春就把人带来了,一共八十多号,个个身材结实,都是老实巴交的船工水手,眼神里透着股劲儿。 训练的事还是陈林负责,主要教他们怎么用枪——装弹、瞄准、扣扳机,一步步来。 至于战阵,陈林也不懂多少,就教了点队列训练,再把电视上学来的战术动作比划给他们看,能练多少算多少。 这几天,陈林除了训练游击队,还把自己的钱拿出来一部分,把颠地洋行那批烟土全买了下来。 这些烟土全都运到了陈家湾的仓库。 原本陈林计划先帮流民建房子,可那些流民实在朴实,说什么都要先建仓库和厂房。 陈林走在仓库边上,身后跟着老韩和胡三。 这两人现在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不管大事小事,都跟着他跑前跑后。 按说,陈林现在也该成立自己的商行的,可手下缺人手。 之前翟老抠帮他介绍了个老家后生,听说在商号做了十几年学徒,经验丰富,再过几天就要到了。 陈林打算先考察考察,要是合适,就让那人当自己商号的掌柜。 “大东家,咱们……是准备卖烟土吗?这事儿……” 韩忠信跟在后面,犹豫了半天,才小声开口。 他本想说“这事儿缺德”,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敢皱着眉,语气带着点担忧。 陈林脚步没停,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肯定:“别乱想,我能干那事儿吗?这东西,是原材料。”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要用它做一种药,能帮人减轻痛苦,到时候卖给洋人。” 说着,三人走到边上一间厂房。 这厂房看着有点像后世的黑作坊,墙角摆着十几个大陶罐当反应槽,还有一些铜制的管道,亮闪闪的,比之前的竹管结实多了。 “一共十六个步骤,一步都不能错。”陈林指着陶罐,语气严肃,“我需要找 45个工人,必须是最可靠的那种。进来工作后,就不能出工业区,吃住都在这儿。” 胡三立刻反应过来,凑上前问:“东家,您是担心消息泄露出去?” 陈林点了点头,眼神沉了沉:“这事儿,半分都不能泄露。” “要不从工地那边调人?”老韩出了个主意,“工地上已经有一批可靠的弟兄了,知根知底。” “不,这样还不够。”陈林摇了摇头,指了指厂房的位置,“你看我把厂房放在这么偏的角落,就是怕人多眼杂。” 胡三摸了摸下巴,突然眼睛一亮:“要不这样,咱们去买人?” “怎么买?”陈林转头看他,语气带着点疑问。 “江北那边,每天都有从北边来的流民。”胡三压低声音,“好多人家养不活孩子,就在江边卖。海门那儿有个人市,咱们可以去看看,挑些听话的。” 满清对人口流动管得严,可江苏沿海这边,全是滩涂盐碱地,没多少人住,归盐运衙门管,管得松。 好多山东、苏北的流民,就沿着海边往南走,想在江南讨口饭吃。 陈林一听,心里有点抵触——买人总归不是什么光彩事。 可他转念一想,这些孩子,自己不买,也会被别人买走,要是没人买,说不定就饿死在路边了。 他咬了咬牙道:“老胡,这事儿你去办。先买一百个,年龄别太大,跟我差不多就行,一定要听话。”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人带过来后,先给他们吃饱饭,剪掉辫子,洗干净,再安排住处。” “好嘞,东家!”胡三立刻应下。 陈林又转向老韩:“你跟陈管事说下,这边要加强保护。村里的护卫队,平时不用干活了,时间全用来训练和巡逻,不许偷懒。” 他在陈家湾也成立了一支护卫队,从青壮年里挑了五十个人,配了十把枪,还有些刀啊棍啊的冷兵器。 这处工业区,几乎投了他所有的精力,安全上绝不能出岔子。 陈林细化了分工,每一步的操作也更简单,稍微培训一下,这些孩子就能上流水线。 到时候,这批烟土就能摇身一变,成了止疼药。 至于这药吃多了会上瘾的事,陈林自然不会告诉那些老白男。 等他们真的上瘾了,也没关系——陈林这边会管够的。 靠茶叶、生丝赚洋人的钱,让白银回流,太慢了,而且竞争太激烈,陈林才不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可是博士,要搞就搞点高端的,让洋人乖乖把钱送过来。 另一边,合信牧师从陈林那儿拿到几种药的样品后,就跟得了宝似的,迫不及待地开始实验。 这几天,他见了人就问:“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头疼?腿疼?或者别的地方疼?” 弄得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私下里嘀咕:“这合信牧师,该不会是被撒旦附体了吧?哪有这么咒人的?” 合信牧师不管这些,依旧天天追着人问,就盼着能早点看到药效。 第63章 闺房初见,缫机相托 洋泾镇,刘家客栈。 天刚亮。 阳光爬过院墙,泼在青石板上,暖得发蒙。 墙角的腊梅树,枝桠间挤着一堆花苞,唯独一朵红开得扎眼,孤零零地颤。 小院东头,卧房的窗敞着。 窗后露着女孩的侧脸。 乌黑的头发束成髻,露出光洁的额头。鼻梁挺翘,嘴唇微张,正用吴音唱评弹——调子软绵,绕得人耳朵痒。 手里的琵琶却生涩,弦音时断时续,跟她的嗓子对不上。 她穿件绣着缠枝纹的袄子,领口的珍珠盘扣蹭着下颌,衬得人温温婉婉。 大门没插栓。 陈林拎着两包点心,脚步踩过门槛,径直进了院。 刘丽华唱得入神,没听见动静。 倒是屋里的苗苗,鼻子尖,闻到了味儿。 “好香!” 小丫头转头往窗外瞅,一双大眼睛“唰”地亮起来,像下凡的星星。 “阿哥!我阿哥来了!” 话音没落地,小短腿已经迈过门槛,往陈林跟前跑。 刘丽华这才住了声。 脸颊泛着红,像被太阳晒过的桃子,连耳垂都热了。 陈林单手抄起苗苗,往怀里一抱。 最近他顿顿有肉,还天天练拳,胳膊上的劲比从前更足,抱着苗苗一点不费劲儿。 “唱得不错,丽华。”他看着刘丽华,笑了,“没想到你不光会做衣服,评弹也会,连功夫都有——真是个全能的。” 刘丽华听见他这么夸,反倒不害羞了。 她下巴微微一抬,眼尾扫过陈林,带着点挑衅:“那自然,我可是刘丽华。” 顿了顿,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软下来:“你怎么有空来?好些天没见着你了。” 陈林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递过去。 布包沉甸甸的,里面是一圈银元,滚得沙沙响。 “呐,苗苗的生活费。” 刘丽华低头瞅了眼,眉头立刻蹙起来,语气沉了些:“上次就跟你说过,不用送钱来。你现在是会里的把头,我带苗苗,本就是分内的事。” “算你帮我保管。” 陈林没收回手,直接把布包塞到她手里。 他知道刘丽川的性子——从不在会里支一分钱。兄妹俩的日子,全靠刘丽川扛活、刘丽华在成衣铺做活,再加上客栈的微薄收入撑着。 温饱是够,但也紧巴。 如今陈林手里有十几万身家,这点银元在他眼里,实在不算什么。 刘丽华捏着布包,指尖蹭过银元的冷光,没再推辞。 她转了个话题,抬眼瞅着陈林:“对了,陈林,你今天有空吗?” “有啊,怎么了?” “我们掌柜的,想见你。” 陈林愣了下。 “掌柜的?” 他去过两次成衣铺,只见过刘丽华和那个王姐,从没听说过掌柜。 能把成衣铺这种冷门生意做起来,想必是个精明的老掌柜。 陈林心里动了动——多认识个本土商人也好,像顾家那样,要是能搭上线,他的工厂布局能快些。 他把点心包拆开,酥皮的香气立刻漫了满院。 三人坐在石凳上,分着吃了两块。 没多耽搁,陈林跟着刘丽华,往成衣铺走。 成衣铺的招牌挂在门楣上——“苏福记”,三个字漆的红亮。 刚跨进门,柜台后的王姐就抬了头。 看见两人一起进来,王姐的眼尾弯了弯,眼神在刘丽华身上绕了圈,带着点打趣的意思。 刘丽华早猜着她要调侃,赶紧开口解释:“是掌柜的要见陈林,不是我拉他来的。” 王姐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应道:“我知道……” 说着她手往里间指了指:“掌柜的在后面呢。我带陈公子过去,你留下来招呼客人。” 陈林看了眼刘丽华,见她点头,才跟着王姐往后院走。 心里却犯嘀咕:这苏掌柜,架子倒不小。顾家的生意那么大,顾掌柜见他时,还亲自出门迎呢。 后院有座两层的偏楼。 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吱呀”响。 顺着楼梯往上走,拐过走廊,尽头是间套房。 门虚掩着,王姐走在前面推开门,陈林往里面一看,顿时就愣了——这哪是掌柜的书房?分明是女子的闺房! 进门是小厅,墙边摆着梳妆台,嵌着黄铜镜,台上散着脂粉盒。 中间用雕花屏风隔了,屏风后挂着粉纱帘,风一吹,帘角飘起。 空气里还绕着股香味儿,淡淡的,像花开在水里,勾人心魄。 陈林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这掌柜是个女的? “小陈先生,请坐。” 帘后传来个女声,软得像海绵。 接着,一个穿黑裙的女人从帘后走出来。 她的头发挽成妇人的发髻,插着支羊脂玉簪,玉光映着黑发,亮得晃眼。 黑裙做得宽松,可她走起来时,裙摆顺着腰肢摇摆,还是显露出傲人的身段。 只是脸上蒙着层纱——紫色的,鲜得像染了花汁,在光下泛着亮。 陈林的眼睛一下子就被勾住,直勾勾地盯着那层纱。 女人的眼睛露在外面,眼尾往上挑,灵动得很。 单看这双眼睛,再看身段,陈林心里暗叹,就凭借这两点,这女人就能打满分。尤其是他带着中年男人的魂魄,最吃这种韵味。 “嘻嘻。” 女人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声音里带着点戏谑:“小陈先生这么看人,可不太礼貌哩。” 陈林这才回过神,赶紧收回目光,咳了声:“哦,误会了,苏掌柜。” 话锋一转,又盯着面纱:“不知道您这面纱,是从哪来的?上面的紫色,市面上可没见过。” 女人脸上的笑顿了顿,有点尴尬。 原本以为自己的模样勾人,连十几岁的小子都扛不住,没想到人家眼里只有面纱。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心意——这样倒省了不少麻烦。 她走到桌边,坐下,手指搭在桌沿:“小陈先生看出来了?没错,这就是先生给顾家的那种紫色染料。” 陈林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竟冒了点汗。 他跟顾家合作染料的事,没几个人知道——顾家为了独占好处,绝不会往外说。这女人怎么这么灵通? 面上却没露出来,只是点了点头,装出“原来如此”的样子。 “对了,小陈先生。”女人又开口,声音软了些,“奴家姓邱,这苏记,原是我夫君的产业。” “那您先生他……”陈林追问了半句。 “夫君已经故去了。”邱掌柜的声音轻了点,却没带悲戚。 陈林赶紧起身,脸上堆着歉意:“啊,对不起,邱掌柜。是我多嘴了。” 心里却明白了——怪不得她要戴面纱。守寡的妇人抛头露面,总免不了被人说闲话,遮着点好。 “没事儿,没事儿。”邱掌柜摆了摆手,笑得大方,“都习惯了。家里没个男人,我这个妇人,不抛头露面不行——一大家子人还等着吃饭呢。” 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了月牙,带着股亲和力,又藏着点说不出的吸引力,让人没法拒绝。 “忘了恭喜小陈先生,成了洋行的买办。”邱掌柜话锋一转,往前倾了倾身,“今天找先生来,不是为了染料的事——这面纱是顾掌柜送的,顾、苏两家本是世交。我找您,是有别的事相求。” 陈林赶紧点头,语气放得客气:“邱掌柜请说,不用跟我客气。”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怎么跟被勾了魂似的?连拒绝的念头都没冒出来。 邱掌柜见他应得痛快,眼里的笑意更深了:“我苏家除了这成衣铺,还有千亩桑田。以往收了蚕茧,都是直接卖掉。但我听说,番禺那边有人从洋人手里买机器,缫丝的效率奇高——比人工快好几倍。”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陈林脸上:“小陈先生在洋行做事,不知道有没有门路,帮我买一批设备?” 陈林这才松了口气。 原来只是买机器。 颠地洋行本就做这种生意,不算难事。 “没问题,邱掌柜。”他立刻应下,“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只是不知道贵号……” 话没说完,邱掌柜就接了过去:“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指尖敲了敲桌面,声音清晰:“我们先付两成定金,机器到了再付五成,剩下的三成,等设备调好了再给。” “好,那就这么定了。” 陈林点头应下。 这事儿不算大,可他心里却极为震惊——这女人的见识,远超出他的预料。 看她的装扮,像是个守旧的传统妇人,却知道番禺的商情,还懂机器缫丝的好处。江南的商人里,能有这眼光的,怕是连一成也没有。 “不知邱掌柜还有别的吩咐吗?” 事情谈完,陈林赶紧起身。 他怕再待下去,真要控制不住——这闺房的香、粉纱帘的软,还有眼前的女人,处处都勾着他的魂,让人发晕。 邱掌柜摇了摇头,嘴角还带着笑:“还要感谢小陈先生,上次照顾本店的生意。” 陈林愣了下,才想起是帮手下定制工装的事。 他挠了挠头,客气道:“啊,哈哈,那是因为邱掌柜您店里的口碑好——衣服做得耐穿,样式也体面。” “嗯,不错。” 邱掌柜点点头,忽然补了句:“丽华没有看错人。”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 陈林的脸“唰”地红了,从脸颊一直热到耳根,连脖子都烧了起来。 他张了张嘴,想找句话圆过去,却半天没挤出一个字,只能站在原地,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第64章 访铺赠言,归湾遇险 顾掌柜的通达,邱掌柜的远见,让陈林真切瞧见——这时代的中国商人里,藏着开明的火种。 他们逐利是真,可迈出的步子,却比许多人都先一步踩进了“革新”的门槛。 陈林望着远处的炊烟,心里忽然敞亮起来:或许正是这些揣着算盘、敢闯敢试的商人,才攒起了后来洋务运动的底气,才撑起了那批爱国资本家的骨架。 苏福记的前堂里,刘丽华正绕着柜台转圈圈。 眼睛隔一会儿就往通往后院的门瞟,像只盼着食的小雀。 “急什么?陈公子又跑不了。”王姐靠在柜台边,手里捻着丝线,打趣道,“再这么瞟,眼珠子都要飞过去了。” 刘丽华的脸“唰”地红了,伸手拍了下王姐的胳膊:“别瞎说!” 话音刚落,后院的门“吱呀”开了。 陈林刚跨出来,刘丽华就迎了上去,声音里还带着点没压下去的着急:“陈林,掌柜的找你干啥呀?” 陈林看着她泛红的耳尖,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逗她:“掌柜的特意吩咐,让我以后对你好点。” “噗嗤——”王姐在后面笑出了声。 刘丽华的脸更红了,伸手攥起小拳头,轻轻捶在陈林胳膊上:“不理你了!又瞎说!” 拳头软得像棉花,陈林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连带着身上都舒坦。 王姐躲在柜台后,肩膀一耸一耸的,笑得花枝乱颤。 刘丽华臊得慌,拉起陈林的胳膊就往门外走,直到出了铺子,看不见王姐的影子,才松开手。 她抬头看着陈林,眉头轻轻蹙着,语气里满是关切:“我听说你们最近要有大动作,你……你可得注意安全。” “嗯,放心。”陈林点头,指尖蹭过袖角,“我还有事,得走了,没法陪你和苗苗。快过年了,之前给你的钱,你帮自己和苗苗多置几身新衣服。” 陈林和刘丽华相处的时间不算多,可心里却愿意把她当自己人。 前世遇过的那些捞女,眼里只有钱,掏了钱,送了礼物,才肯挤出一点情绪价值给你。 可刘丽华不一样——她的善良是发自内心、挂在脸上、落在实处的,像冬天里的太阳,暖得实在,做不了假。 陈林不敢靠得太近,怕自己这颗裹着“前世”的心,会不小心伤了她。 …… 顾家的效率比陈林想的还快。 距离双方谈好合作开始才几天?顾寿松就派人来请他,说染坊已经收拾妥当了。 陈林带着潘起亮,往城南的作坊区走。 那是个四合院式的作坊,中间的天井铺着青石板,用来晾晒布料;四面的屋子改成了车间,墙角码着一排巨大的陶缸,擦得锃亮。 “小陈先生,你看这作坊,还有哪儿不满意?啥时候能投产啊?”顾寿松跟在陈林身边,脸上堆着笑,语气热络得像多年的忘年交。 “快了,快了。”陈林含糊其辞。 他心里清楚,现在还没到投产的时候——陈家湾的炼焦厂还卡着脖子,煤焦油是染坊的关键原料,没这东西,再好的作坊也开不了工。 来都来了。 陈林绕着陶缸走了一圈,指着墙角的通风口:“这里得改改,通风再做好点,不然染料的味儿散不出去,工人待着难受。” 顾寿松赶紧应:“听您的!明天就让人改!” 晚上,陈林照旧带着潘起亮去顾家蹭饭。 潘起亮最盼着这环节,每次都把肚子填得溜圆,连打饱嗝都带着饭菜香。 饭后,顾福昌忽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拉着陈林去了县衙。 陈林知道吴云找他,而且大概猜出是为何。 最近英租界来了支弗兰西舰队,船坚炮利的,一看就没安好心。吴云找他,十有八九是为了这事儿。 两人往县衙走,夜风吹得灯笼晃悠悠的。 进了县衙的偏厅,吴云正坐在桌边喝茶,见陈林进来,立刻放下茶杯,开门见山:“陈林,听说你英吉利话说得极好,那弗兰西话呢?会吗?” “会一点,日常交流没问题。”陈林谦虚道。 他前世在大厂时,曾去法国公干过一年,负责一个合作项目,法语早练得溜熟。 “好!太好了!”吴云一拍桌子,眼睛都亮了,又追问,“那你对弗兰西的情况了解多少?” “弗兰西是西洋的陆上大国。”陈林端起茶杯,慢悠悠地说,“西洋诸国里,英吉利靠海权立国,舰队最强,海外殖民地也最多;弗兰西在大陆上,跟英吉利就隔一条窄海峡。几十年前,弗兰西出了个雄主,名曰拿破仑,带兵厉害得很,差点把欧洲大陆的国家都统一了,最后还是英吉利联合一众小国,才把他打败。现在论实力,英吉利排第一,弗兰西能排第二。” 这些都是西洋历史的常识,可落在吴云耳里,却像听天书。 他直勾勾地盯着陈林,连连赞叹:“厉害!小陈先生果真通洋务!” 赞叹完,吴云又凑过来,声音压得更低:“明天下午跟我去大东门一趟,带你见个大人物——这可是你的好机会。” 陈林心里暗笑:这有什么好神秘的? 大东门是苏松太道道台衙署的所在地,要见的,十有八九是宫慕久。 这位可是朝廷钦点、专门跟洋人打交道的主官,陈林早就想会会了。 吴云又问了一堆关于弗兰西人的问题,从习俗到军力,没完没了。 陈林都一一答了,没漏半点破绽。 第二天一大早,陈林便带着潘起亮,乘坐运送物资的船只,直奔陈家湾——最近厂房陆续建成,他得常去盯着。 两人坐的小船在河面上飘着,潘起亮靠在船舷上,打了个饱嗝,揉着肚子说:“等下过野鹿荡,把我放下来呗。我去看看那帮小子有没有偷懒,正好活动活动,消消食。” “怎么?不愿意跟我去陈家湾?”陈林笑着逗他。 “哪儿能啊!”潘起亮赶紧摆手,“陈家湾是您的地盘,有那么多人看着,哪儿用得着我保护?我就是想看看他们的枪法练得怎么样了。” “哦?现在一天不打枪,手就痒了?” “哈哈!这都被您看出来了!”潘起亮挠着头,笑得憨实。 陈林其实挺喜欢潘起亮这性子——粗里带细,表面上大大咧咧,跟他说话不用拐弯抹角,可真要遇事,又靠谱得很。 “去吧。”陈林收起笑,语气郑重了些,“训练强度再加大点,伙食跟紧,每天一顿肉或者蛋。过几天,可能就要出任务了。” “晓得了!”潘起亮用力点头,眼里闪着光。 船到野鹿荡岸边,潘起亮一跃就跳上了岸,脚步轻快地往迷宫一般的芦苇荡里走。 小船再往前飘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陈家湾。 沿河的地方,用圆木和木板搭了一排码头,几十艘舢板靠在岸边。 工人们扛着装满煤的筐子,踩着跳板往岸上走,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嘴里还哼着号子。 陈林看着这纯靠人力的搬运方式,轻轻摇了摇头——太费劲儿了。 刚上岸,就见韩忠信迎了过来。 “老韩,”陈林指着码头,“你之前在租界见过蒸汽吊机吧?回头我让詹姆斯帮忙,你挑几个机灵的工人,去学学怎么用。学好了,咱们也在这儿装几台。” 韩忠信赶紧应道:“好!我明天就去安排!” 工人们干活的劲头很足,一个个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陈林给的待遇实在——只要肯出力,不光自己能吃饱,全家都能顿顿吃上白米饭,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往工业区北边走,有片地势稍高的地方。 这里在上风向,是陈林规划的居民区。 只是居民区还没建好,现在只搭了几个大号的茅草棚子。 棚子四周留着大窗户,阳光能透进去,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陈林带着韩忠信、陈长河,站在棚子外的土坡上。 快过年了,寒冬腊月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棚子里的孩子们,小脸冻得通红,可读书的声音却亮得很,精神头十足。 “得尽快把校舍建起来,窗户要装玻璃,不能让孩子们总在茅草棚里冻着。”陈林的声音压得很低,怕吵到里面的孩子。 说到玻璃,陈林又萌生出建玻璃工厂的念头。 陈长河在旁边叹道:“现在每人一件棉衣,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之前这时候,有些孩子还光着屁股在外面跑呢。” 这时,棚子里的教书先生看见了陈林,赶紧走了出来。 这人叫沈若之,是江宁来的读书人,家里穷,读了十几年书,却没考中功名。 利宾之前给她写了信,说陈林这边缺先生,给的薪俸堪比县令,沈若之没犹豫就来了。 他不算迂腐,知道陈林是大东家,见了面,态度恭敬得很。 “所有人起立!”沈若之转身冲棚子里喊了一声。 孩子们“唰”地站了起来,整齐地朝着陈林的方向弯腰行礼,稚嫩的声音一起响:“见过大东家!” 礼数做得周全,小胳膊抱在胸前,弯腰的角度都差不多。 陈林心里一暖,走上前,对着沈若之拱手:“沈先生,辛苦你了。茅草棚里冷,委屈你和孩子们了。” 沈若之赶紧回礼,语气客气:“大东家客气了,这都是我该做的。” 他说话条理清晰,听起来精明得很,陈林倒有些纳闷——这样的人,怎么会一直没中功名? “孩子们的学习进度怎么样?”陈林又问。 “都很努力,个别孩子慢些,但按您说的方法教,一年内能读写、学会四则运算,肯定没问题。”沈若之答道。 陈林搞的是速成教育——要求孩子们一年里认够掌握常用字,能读能写,还要掌握四则运算。 为了快,他教的是阿拉伯数字,有些汉字也做了简化。 原本想直接教简体字,可又怕跟外面的主流脱节,只能让孩子们先学繁体字。 正说着,东边突然传来“砰——砰——”几声枪响。 声音很零星,却像炸雷一般在陈林耳边响。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出事了! 第65章 教育为先,盐匪来犯 要过年了。 风裹着雪粒子,砸在盐帮兄弟的破棉袄上,簌簌响。 大家都不容易——沪上的温度比北方暖,但是湿度大,那含着水分的冷风硬往骨头里钻。 盐帮今年的收益,烂得像泡在水里的棉絮。 租界的洋船一趟趟来,舱底藏着白花花的洋盐。 有人偷偷摸去租界买,那盐粒细,没杂质,价格还比盐帮的私盐便宜一半。 光靠劫掠,早养不活这五百多号人了。 这群人打家劫舍惯了,骨头里带着懒惰。 让他们去租界扛大包,修路,建房子? 呸,谁乐意弯腰受洋人的气。 能靠抢,谁还愿意打工啊?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陈家湾,在他们眼里就是头养肥的猪。 快过年了,不宰一刀,怎么对得起这苦日子? 独耳凑在龚笛身边,仅剩的一只耳朵冻得通红,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声音压得低低的:“大当家的,我亲眼见着——陈家湾那帮人,天天吃干饭!隔几天还能炖肉!前儿个,他们的人去川沙买肥猪,一买就是四五头呢!” 龚笛盯着前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鞘。 风把他的粗眉吹得拧成一团,沉声道:“他娘的,老子过得还不如流民。看样子,他们摊上了个不错的东家。” 视线里,陈家湾周围原本乱糟糟的茅草全被清了,露出黑黝黝的土地。 几十号人正弯腰挖地基,木夯砸在土里,闷响传得老远。 龚笛皱着眉——建房子?这流民村搞什么名堂? 但不管怎样,能吃上肉,就说明有油水可刮。 独耳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眼里闪着狠光:“听说那东家是租界来的!帮洋人干活的,能有什么好东西?咱们抢他娘的,为民除害!” “租界?”龚笛突然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等老子抢了这儿,明年就去抢租界!都给我准备好——等下把气势拉满,一鼓作气拿下陈家湾,过个富足年!” 他这次把所有人都带来了。 五百多号人,一半是老弱妇孺,只能站在后面壮声势;剩下两百多,是能提刀砍人的精壮汉子。 龚笛把人分成两拨:老弱先从东北角冲,吸引陈家湾人注意力;主力从东南角杀进去——那儿靠近码头,有仓库,还能截断陈家湾的退路。 他盯着远处的水渠,心里得意:嘿嘿,这布置,天衣无缝,老子就是做将军的料。 进入陈家湾的最大障碍,就是那条新挖的排水渠。 渠水连着河,绕着村子圈了一圈,两边的新地光秃秃的,连棵能躲人的树都没有。 因此他必须要采用声东击西的计谋。 “杀啊——!” 喊杀声突然炸响,像炸雷滚过雪地。 陈家湾里,干活的工人吓得手一抖,锄头“当啷”掉在地上。 正在巡逻的护卫队,立马握紧了手里的枪,往声音来处冲。 牛大力跑在最前面。 他是护卫队队长,当初选拔时,凭着一身力气和耿直性子,被陈林选中。 队员们都服他——这人敢拼,有谋,为人仗义。 面对突如其来的土匪,牛大力没慌。 陈林之前开会就说过,要时刻准备着。 他边跑边喊,声音洪亮:“火枪手跟在我身边!其他人护在两翼!” 跑到半路,他又回头喊了句,语气里带着沉稳:“别怕!就是群土匪!咱们的枪一响,他们就得跑!” 很快,护卫队到了排水渠西侧。 而对面的人,已经冲到了百米外——衣衫褴褛,有的光脚踩在冻土里,手里举着锈刀、铁叉,一群歪瓜裂枣。 牛大力心里五味杂陈。 既恨他们抢东西,又觉得可怜。 沪上现在活儿多,扛包、拉车,肯干活就饿不死,为啥非要出来抢? 陈家湾人以前也是流民,日子苦,但没人想过劫掠。 十几个火枪手聚到他身边。 手里的针击步枪,是陈林分给他们的。 基本的射击要领都学了,但枪法嘛,实在一般——子弹金贵,没几个人实弹练过。 “举枪!准备!”牛大力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陈林教的章法。 十几人立马排成一排,火枪平举在身前,手有点抖,但没人退缩。 “放!” 随着一声令下,“砰……砰……”枪声响起,有点凌乱,却震得空气发颤。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眼睛盯着对面。 对面人群里,突然倒下了几人。 剩下的人一愣,紧接着,哀嚎声就飘了过来。 “跑呀!他们有洋枪……”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那群老弱立马散了,像受惊的兔子,往回蹿。 躲在东南角的龚笛,见状立马冲了出来。 他没喊杀,只挥了挥手,身后的人抬着木板,脚步飞快——要架在水渠上,冲过去。 听到枪声时,龚笛心里也是一震。 这流民村,竟然有火枪? 这东西,连川沙厅的兵丁都没几杆! 再看那群老弱散了,他骂了句:“一群没用的废物!” 接着,他冲身边的人吼道:“加快脚步!怕个屁!几杆破枪,半天才能打一响!” 他自己挥舞着大刀,跑在最前面,想鼓舞士气。 另一边,陈林正往东北跑,想跟牛大力汇合。 刚跑一半,就听见东南边的喊声。知道自己中计了。 敌人的伎俩算不上高明,但是骗骗这些毫无作战经验的流民却足够了。 他立马转头,对身边的沈若之喊:“带着孩子去西边野鹿荡!快!” 又拉住陈长河:“派人去通知潘起亮!让他带人来支援!” 交代完,他带着老韩和两名火枪队护卫,往东南冲。 他跑得急,鞋踩在泥地地里,发出“咯吱”的响声。 陈林到的时候,龚笛已经带人冲过水渠了。木板搭在渠道上,一尺宽,盐匪们踩在上面,健步如飞,举着兵器呐喊,气势汹汹。 东南角是码头区。 十几艘船停在岸边,船工有数十人,还有些来搬物资的青壮,加起来百来号人。 但他们手里没家伙,只有搬东西的扁担、麻绳。 “杀啊!”龚笛第一个冲过水渠,往码头杀去。他打得算盘精——先击溃这些青壮,再转头收拾护卫队。 码头上的人立马乱了。有人往西跑,有人慌得跳进河里,冰水瞬间没到腰,冻得直叫。 “跟着我!”陈林冲着几个往回逃的汉子喊,声音里带着急。 那几人回头,见是大东家,脚步顿住了。 陈林拔出腰间的左轮手枪,往前一挥:“冲!” 他和两名护卫,三把枪,像个箭头,往前冲。 船工和青壮们受了鼓舞,纷纷捡起地上的扁担、木棍,跟在后面。 陈林对着远处的龚笛开了一枪。 “砰”的一声,没打中,但枪声让工人们士气大增,也让盐匪的脚步慢了几分。 龚笛见状,立马喊道:“弓弩手!射!” 几支羽箭飞过来,“咻咻”响。 “哎呦……” “我的胳膊!” 有人中了箭,捂着胳膊蹲在地上,哀嚎声起。 工人们有点怕,脚步往后缩。 陈林立马大喊,声音穿透混乱:“不能退!身后就是咱们的家啊!” “守家!”有个壮实的汉子喊了句,声音粗哑。 是啊,这里是家。 以前穷得吃不上饭,现在能吃饱,能住上快建好的房子,日子有了盼头。 退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话,大家都懂。 工人们又往前涌。 陈林三人,已经跟盐匪拉近到五十米。他冲两名护卫点头:“开枪!” 三人对着盐匪群,几乎不用瞄准,每人连开三枪。 每人枪里只剩一发子弹,再填装已然来不及。但这次,对面有几个人倒在地上。 龚笛心里一颤,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他嘴上凶,心里却怕死——洋枪的厉害,他今天才算见识到。 他这一缩,盐匪的冲锋就慢了。 就在这时,牛大力带着护卫队赶了上来。 “砰!砰!”枪声在盐匪侧翼响起。 德莱斯步枪射程能到五六百米,对着密集的人群,精度不算差。 又有人倒下。 龚笛彻底慌了。 刚才还觉得自己是大将军,现在却没了主意。 血战到底?还是赶紧跑? 这是个问题。 风还在刮,雪粒子砸在脸上,疼得慌。 龚笛盯着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对面举着枪的护卫队,手心全是汗。 第66章 击溃来敌,善后难题 河风裹着水汽拍在脸上,陈林刚擦去额角的汗,就听见水面传来“哗哗”的桨声。 就在这时,河面上冲来一队快船。 船身切开浊浪,速度快得掀起细碎的白泡沫,转眼就往岸边靠。 陈林猛地转头,瞳孔微缩,心里暗叹:真快! 船头立着的人,正是潘起亮。 他身后的汉子们都挎着短枪,是手枪队的人。 船还没完全贴岸,潘起亮就猫腰加速,“咚”地跳上码头。 落地的时候,身体下蹲,竟然都没有晃动。 陈林暗骂一声妖孽,这么大的身型,还如此灵活,让他这个理工男情何以堪。 潘起亮手里的左轮枪举得老高,脚步没停,径直往盐匪南侧后翼绕过去——他不光要击溃这群人,还想断了他们的后路。 陈林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嗓子里滚出粗哑的喊声:“兄弟们,冲!”说着就带头往盐匪堆里扑。 另一边的牛大力也加快了脚步,手里的长枪对准前方。 三方人马一围,盐匪彻底被圈在了中间。 龚笛心里咯噔一下,哪还敢多待。 他慌忙缩回人群,声音发颤却透着狠劲:“撤!快撤!” 其实不用他喊,盐匪早看出了势头不对。 他们本能地往后挪,后面几个人已经转身,脚底板擦着地面往水渠边的木板跑。 潘起亮的火枪队像饿极的猎豹,步子又快又稳。 这些天没白练——顿顿有肉,天天拉练,体能早比盐匪强出一大截。 三两步就逼近了木板。 已有盐匪踩上木板。 刚才进攻时的狠劲全没了,这会儿慌慌张张往后退,窄木板一摇晃,有人腿一软,“扑通”掉进冰冷的水渠里,溅起一大片水花;还有人僵在中间,死死抓着木板边缘,后面的人想过也过不去,顿时乱作一团。 “开枪!”潘起亮举着左轮,边跑边扣扳机。 准头先不论,密集的枪声“砰砰”炸响,盐匪更慌了。 窄窄的水渠,此刻竟成了跨不过去的天堑。 “滚开!”龚笛一把推开挡路的盐匪,胳膊肘撞得对方一个趔趄。 他还算稳,踩着木板三两步就冲了过去。 很快,龚笛就越过了众匪,跑到了最前面。 但是这也暴露了他。 潘起亮个子高,眼神毒。 多年混江湖的经验,让他一眼就看出龚笛是领头的——首犯必诛,留着就是后患。 “给我倒!”他迅速收起左轮,反手从背上卸下长枪。 这枪是他软磨硬泡要来的,平时护着陈林只带短枪,这次去训练基地,特意把长枪带上了。 “砰!” 清脆的枪声在河边炸响。 德莱斯600米的有效射程,龚笛跑得再快,能快过子弹? 龚笛身子一僵,往前踉跄两步,“咚”地栽倒在地。 一代悍匪,就这么没了气。 “投降不杀!”陈林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喘息。 紧接着,工人们的喊声此起彼伏:“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盐匪们看着前面的人刚跑两步就被击倒,心里发怵——谁也跑不过子弹。 一个个停下脚步,耷拉着脑袋,手里的家伙也扔了。 陈林撑着膝盖喘气,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没歇着,指着受伤的工人喊:“快,把伤员抬到边上!” 潘起亮屁颠屁颠跑过来,脸上一本正经地说道:“大东家,末将救援来迟,让您受惊了!” 陈林白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调侃:“算你机灵。长枪什么时候练的?枪法倒挺准。消耗了不少子弹吧?” “嘿嘿!”潘起亮挠了挠头,脸皮厚得像城墙,“大东家,不是您说的嘛,神枪手都是子弹喂出来的!” 这话倒没说错。 这次他确实立了功,陈林也没想到,能把这些盐匪全俘虏了。 没等多久,韩忠信就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汇报:“大东家,俘虏了四百三十八人,打死十三个,打伤四十五个。牛队长已经带人去追逃跑的盐匪了!” 陈林点点头,语气沉稳:“干得不错。把咱们的伤员送进租界,找合信先生帮忙治疗。” “是!”韩忠信应了一声,又凑近两步,声音压得很低:“大东家,这次……怎么向官府交代啊?死了这么多人,虽说都是盐匪,可官府要是问起咱们私藏枪支,该怎么办?” 陈林眉头一下子皱紧。 这确实是个麻烦。 他一直尽量低调——潘起亮等人平时出去只带便于隐藏的手枪,训练也选在野鹿荡那种没人去的地方。 他脑子里飞速转动,翻找着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清末不是有很多地方武装吗?他们是怎么解决合法性的? “管他呢!”潘起亮在旁边大着嗓门插话,满不在乎,“官府连这帮盐匪都管不了,还想来管咱们?” 这家伙,天生就是反骨。 陈林瞪了他一眼,语气严肃:“咱们跟盐匪不一样。现在还不是跟朝廷翻脸的时候,不然咱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赚钱、建工厂、打基础。 这时候造反,纯属脑子抽筋。 潘起亮撇撇嘴,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又开口,语气里带着点兴奋:“大东家,我听说这群盐匪在东边有个老巢,靠近海边,平时就在那儿煮盐。要不要……” “自然要拿下来。”陈林打断他,语气果决,“就当是跟这些盐匪要的补偿。” 他顿了顿,又吩咐:“你带人去把牛大力换回来,然后跟着逃跑的盐匪,把他们的老巢收了。记住,别多杀人——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穷得没办法,被有心人煽动的。罪不至死。” 陈林不是妇人之仁。 他清楚,这些盐匪里,很多人只是麻木,并非天生的坏胚子。 “老韩,”他又转向韩忠信,“让人把盐匪的尸体,尤其是那个头目的尸体,运到县城外面。我有用。” 时间紧迫,陈林没工夫在这儿处理善后。 把任务全部分派下去后,他就上了船,往县城赶。 随行只带了两个护卫,让他们在县衙外等着,自己则推门走了进去。 刚进县衙大门,就撞见个老熟人——铁良。 铁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脚步也没停,想绕开他。 陈林却上前一步,笑着打招呼:“铁捕头,好久不见。上次的事,多谢您帮忙。” “我可没帮过你。”铁良板着脸,语气冷硬。他又看了陈林一眼,没好气地补充:“陈林,你自己清楚做了什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要是被我找到证据,我一样抓你。” 陈林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点嘲讽:“铁捕头还真是人如其名,铁面无私。不过,我听说沪上每天都有孩童失踪,不知道铁捕头抓到人了吗?还有东边的盐匪,抢流民、奸淫女子,怎么没见铁捕头去管?” 铁良一下子被怼得哑口无言。 他是不想管吗?是没实力管! 上次不过抓了个拐子的小喽啰,就折了好几个兄弟。 看着陈林脸上那抹得意的笑,铁良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县衙后院的书房里,光线有些暗。 陈林站在吴云身旁,腰微微躬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吴云知道陈林能量大,一直想拉拢他,当自己的助力。 两人关系进展得快,俨然成了长辈和晚辈——这里面有私心,也有几分是因为陈林懂事,确实招人喜欢。 可陈林今天汇报的事,实在太大了。 上千人火拼,还死了几十号人,就算那些人是盐匪,也该是官军来剿灭。 一个商人,怎么能做这种事? 更何况还动了枪支。 满清朝廷对民间武器的管控,向来严格。 虽说乡下管得松,可这事儿一旦摆上台面,人家就能说你是造反。 “县尊大人,实在是那些盐匪太过猖獗,川沙厅的官军又不作为,我才从洋行弄了点洋枪,用来自卫。”陈林低着头,声音放得更软,小心地解释。 “问题就出在洋枪上。”吴云叹了口气,语气凝重,“要是你们用棍棒、农具把人打死,我还能帮你们上报个‘义民剿匪’,让朝廷嘉奖。可你们动了枪——没有官方授权,就算是地方民团,也不能私藏枪支。” “还请县尊大人救小子一命!”陈林拱手,身子压得更低,语气里带着恳求,“陈林定当感激不尽!” “好啦,别在我面前装可怜。”吴云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责备,“跟着洋人后面,你是越发无法无天了。没事儿还是多读读四书五经,修养修养心性。” 陈林心里一动,抬起头,语气带着点试探:“县尊大人,陈林也想读书啊,可苦于没有名师教导!” 吴云话里的意思,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这些读书人说话,向来喜欢拐弯抹角。 吴云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那你以后没事儿就来我的书房,跟着我读吧。” “陈林拜过恩师!”陈林立刻深鞠一躬,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 吴云这时候收他为徒,显然是有办法帮他解决问题了。 但这条件,也意味着陈林要跟他深度绑定。 陈林不知道这事儿会带来多大影响,但眼下,他必须应下——眼前的麻烦,可比未来的不确定性棘手多了。 陈家湾的工业区,他是绝不会放手的。 第67章 觐见道台,悲去福来 “我收你为徒,”吴云指尖轻轻敲着桌沿,眼神半真半假,“实在是看你聪明伶俐,又通西学,若是愿意读书,将来或许是国之栋梁。” 这话半分真实,半分虚伪。 但眼下,真假不重要。 确认了师徒关系,吴云才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些:“你这个事情,我一个县令确实难以善了。川沙厅由同知管辖,级别还在我之上,我不好干涉人家辖区的事。” 他顿了顿,指尖停住,抬眼看向陈林:“不过宫大人却可以。” “等下你跟我去见宫大人,别提盐匪的事。先帮他解决眼下的难题,之后我帮你圆场。”吴云语气笃定,“这事儿运作好了,非但无罪,反倒有功。” 陈林立刻弓了弓身子,眼里满是感激,连声音都带着点颤:“多谢恩师指点!” 吴云这人不坏——能力强,学识足,也想办实事。 这也是陈林愿意拜他为师的原因之一。 若是个贪官污吏,就算豁出性命,陈林也绝不会巴结。 果然,这种官场周旋的事,还得靠体制内的人。 人终究要做自己擅长的事,遇到不擅长的,就找擅长的人来帮衬。 原本就约好了召见。 陈林跟着吴云,走进大东门的道台衙门。 这衙门看着不如县衙热闹,内里配置却高得多。大门口有兵丁挎着刀守卫,进了前厅,是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青砖铺地,几株老槐树枝叶耷拉着,布局规整,透着官气。 宫慕久住在后院。刚进后院,陈林就瞥见角落的墙上,挂着一串串晒干的蒜头,橙黄的皮在风里轻轻晃。 还没到屋门口,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哈哈,少甫,你来得有点早啊!” 陈林抬头一瞄——从屋里走出来的人,穿着藏青官袍,约莫五十岁,圆脸,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得像座小山。 一开口,嘴里飘出股蒜味,活脱脱一个山东大汉。 他早打听好了,宫慕久是山东东平人。 地域这东西,对人的性格、外貌影响真不小。 “草民陈林,见过道台大人!”陈林作势要跪,宫慕久却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这份礼遇确实超标了。 陈林立刻摆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身子微微发僵。 “这位就是你说的陈林吧?”宫慕久抓着陈林的胳膊,转头问吴云,手上的力道很足。 吴云在一旁躬身笑道:“禀道台大人,正是他。” “呀,年纪真轻!”宫慕久上下打量着陈林,眼里满是赞叹,“年少有为啊!” “大人谬赞了。”陈林赶紧低下头,语气谦虚,指尖悄悄攥了攥衣角。 “嗨,别站在这儿了!”宫慕久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进屋去。” 屋里还摆着饭桌——一碗粗面糊糊冒着热气,旁边是一盘剥好的蒜子、几根翠绿的大葱,一叠黑褐色的咸菜,还有一打叠得整齐的煎饼。 “我吃不惯南方的菜,到哪儿都得吃家乡的东西。”宫慕久招呼两人坐下,自己也拉了把椅子,拿起个煎饼就卷蒜。 很快,下人端着茶进来。青瓷茶杯,茶叶浮在水面,飘出淡淡的清香。这位宫大人,看着倒是个简朴的官——至少这饮食,简单得不像个道台。而且,他也没必要在陈林这种小辈面前装样子。 “少甫,这茶还是你上次送我的明前龙井,”宫慕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亲近,“一直没舍得喝。” “大人您就喝呗!”吴云笑着摆手,“喝完了我那儿还有,是老家亲戚自己种的,值不了几个钱。” “唉……”宫慕久放下茶杯,长叹了口气,眉头皱了起来,“世事艰难啊。朝廷现在不容易,听说京官都三个月没发饷了,陛下着急得龙体欠安。” 他话锋突然一转,看向陈林:“陈林,吴大人说你懂弗兰西语?你说说看,若是弗兰西人也学英国人开辟租界,我们该怎么应对?” 吴云没说话,只和宫慕久一起盯着陈林。 陈林假装低头思索了片刻,再抬头时,眼神不卑不亢:“小子以为,朝廷应该同意。” “哦?”宫慕久挑了挑眉,身子往前倾了倾。 一般人都会觉得,天朝岂能接连被西夷欺负?弗兰西人没跟大清打仗,凭什么把土地拱手让人?可陈林偏偏直截了当地说“同意”,反倒勾起了宫慕久的兴趣。 “宫大人,首先得明确一点——洋人并非一体。”陈林语速不快,条理清晰,“我们说的西洋,是几十个国家组成的。其中最强大的有三个:一是英吉利,二是弗兰西,三是奥地利,还有个新秀普鲁士……” 昨天晚上,陈林特意做了准备。 他从颠地先生的书房里,拆了一张欧洲地图。 这会儿,他把地图展开,递到宫慕久面前。 宫慕久眼睛一下子亮了——大清朝当然有世界舆图,但绝不是他这个级别的官员能看到的。 他手指在地图上戳了戳,连声道:“不错,不错!陈林,你很好!” 他性格里带着山东人的直爽,赞叹都不藏着。 陈林脸上依旧带着谦逊的微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既然眼下租界的事没法废了,不如把弗兰西人引进来。租金上多争取些,租界的位置也选好点——让弗兰西人和英国人互相竞争,我们反倒能多些筹码。” 陈林不是卖国。 租界早晚要收回来,但不是靠满清朝廷,是靠他自己。 既然如此,多开放些也无妨——洋人在租界投的钱越多,将来他能收回的东西就越多。 他跟宫慕久讲西洋历史,说英法之间的矛盾,其实是在教宫慕久怎么给朝廷交差。 毕竟在眼下的清廷,划出租界,跟卖国没两样。 若是宫慕久随便跟弗兰西人签了协议,肯定要担责任。但陈林这么一说,有理有据,这份协议就成了“制衡大英帝国的谋略”。 宫慕久是个聪明人,眼睛瞬间亮得更甚。 他转头瞪了吴云一眼,语气带着点埋怨:“吴少甫啊吴少甫,你身边有这样的人才,怎么不早点介绍给本官?若是跟英国人谈判时他在,本官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其实,宫慕久被推去跟洋人谈判,不是因为他懂洋务,只是因为他刚好在这个位子上。 而且这差使吃力不讨好,别人都往他身上推。 吴云一脸无辜地摆手:“宫大人,那时候下官也不认识陈林啊!” “陈林,”宫慕久又转向陈林,语气热切,“你要不要来我府上做幕僚?放心,本官绝不会亏待你!” 这话听起来活像是在拐骗儿童。 “宫大人,他可不会跟着你做幕僚。”吴云在一旁打趣,“人家短短一个多月,就赚了十几万两白银呢!” 这话看似有点夸张,却也差不离。 陈林光是沪上一建收的预付款,就有十几万银元。 要是算上其他收入,确实不止这个数。 当然,这些钱也没剩下多少——买地、买设备、养人,他摊子铺得大,花得也快。 宫慕久一听,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围着陈林转了半圈,好奇得像看个稀罕物件:“哦?这么厉害?” 吴云又补充:“不仅如此,陈林还在川沙开荒,收拢流民。川沙厅年底交的税,都是他垫上的。” “真不错!”宫慕久拍了拍陈林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感慨,“年少有为啊!” 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陈林啊,为商终究是小道。你这次若是帮我跟弗兰西人谈判,我可以向上保你一个监生。有了这个名分,你就能步入仕途了。” 不管是花钱买,还是找人保,功名都是当官的前提。 有了监生之名,陈林后续买官就名正言顺了。 “多谢宫大人关爱!”陈林躬身致谢,语气诚恳,“只是陈林年少家贫,没机会读书。机缘巧合学了点西学,如今已经拜在吴大人门下,跟着他读书。这次协助大人,也是恩师有命,陈林自当全力而为。” 宫慕久又白了吴云一眼,笑骂道:“好你个吴少甫,倒是捷足先登啊!” “大人,我这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吴云笑着拱手,“不过您刚才说的监生推荐,可得作数。陈林年纪不小了,现在进学走科举正途,已经来不及了。” “好!没问题!”宫慕久一口应下,“你们等我消息。” 话说到这儿,吴云却没起身告辞。 他看着宫慕久,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又有点犹豫。 “怎么了?”宫慕久挑眉,“你可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 “是这样的,大人,”吴云语气放缓,“陈林不是在川沙买地安置流民嘛,结果到了年关,被东海的盐匪盯上了。” “啊?还有这事儿?”宫慕久脸色一沉,拍了下桌子,“川沙那帮盐匪危害地方多年,本官只是没工夫搭理他们,要不早灭了!偏偏川沙同知的位子还空着!” 川沙厅的长官是同知,官衔比吴云高,只是到现在都没人接任。 “这帮盐匪,已经被陈林带人击败了。”吴云接着说,“匪首被击毙,余者皆被俘。” “哦?那是好事啊!”宫慕久立刻转向陈林,语气欣慰,“你可是立了大功!放心,本官一定帮你报上去!” 吴云却突然打断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只是……陈林为了击败盐匪,从租界借了些火枪。” “什么?” 宫慕久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脸色“唰”地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茶杯。 “这……确实有些麻烦。”他皱着眉,语气里满是凝重。 第68章 乡勇初立,汛兵退避 “宫大人,陈林也是一片好心。” 吴云弓着腰,指尖轻轻蹭过袖口褶皱,语气里满是恳求。 “您看,川沙厅背靠江北,这几年江淮水灾不断,流民一批批南下,全挤在厅外的盐碱荒滩上。他自掏腰包安置这些人,花费可不是小数目——这份拳拳报国之心,日月都能照见啊。” 一番话裹着蜜糖,说得陈林耳根发烫。 他垂着眼睛,指尖无意识抠着衣角:我有这么好?那些流民,明明是最廉价的劳动力。 宫慕久眉头拧成疙瘩,指节叩了叩桌案,沉声道:“近来匪患确实猖獗。汛兵反应慢,人手又不足。我苏松太道为保地方安宁,特批在川沙设乡勇一营,就三百人额度,经费得地方自己筹。” 普通人听这话,一定云里雾里。 实际上已经很明白了。 吴云眼睛一亮,忙拱手:“谢过大人!这申请和战报,就由下官来起草。此次剿灭盐匪,全靠道台大人运筹帷幄,才能一举成功。” “谢大人。”陈林慢了半拍,声音都有些发飘。 他实在跟不上这些官的脑回路,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竟连草稿都不用打。 就这三两句话,他手下平白多了一营乡勇。而宫慕久也多了剿匪的功劳。 宫慕久忽然顿住,指尖在案上敲了敲:“不过,陈林的监生资格得尽快运作。无官无职,怎么指挥乡勇?” “是是是!”吴云忙应着,“下官回去就准备,绝不敢耽误。” 两人出了道台衙门,刚回县衙,吴云一句话,就把陈林对两位大人的感激冲得干干净净。 “陈林,赶紧备五千两白银。我先把你的监生资格运作下来。”吴云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碗抿了口,语气理所当然得像在说“该吃饭了”。 陈林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不是,老师,一个监生要五千两?” 五千两!他心里咯噔一下。 寻常百姓一个月能挣一两银子就不错了,五千两,得是普通人几辈子的收入。 吴云放下茶碗,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还嫌多?这是道台大人亲自出面保举,还得算上你剿匪的功劳。一般人,有钱都买不到这个机会。” 他顿了顿,斜睨着陈林:“怎么?你想自己考也行。先从童生试开始,四书五经,至少得背下来吧?” 童生试考的就是死记硬背。 陈林瞬间蔫了,肩膀垮下来:“不就五千两嘛,给。这钱,我给。” 要是吴健彰见了这阵仗,准得羡慕嫉妒恨。 那家伙为了买官,已经花了几万两,结果连壁昌的面都没见到,只巴结上了幕僚。 自从收了陈林做学生,吴云跟他说话也随意多了。 陈林搓着手,凑过去:“老师,您做这县令也有好几年了吧?这次松江知府空缺,您就不打算努努力?” 吴云瞥他一眼:“我一个县令,怎么直接升知府?” “嗨,钱的事嘛!”陈林拍着胸脯,“这么说吧,您升知府要多少银子,学生帮您出了。” 吴云斜他一眼,懒得接话,挥挥手把他赶了出去。 接下来,陈林只需等消息。 最近虽花了不少钱,但区区五千两,他还拿得出来。 回陈家湾时,日头已偏西。 回了一样陈家湾,这里的秩序正常,盐匪被击败之后,流民的信心大增,连说话都敢大声些。 潘起亮那边也传来消息,已经拿下了盐匪的东海老巢。 不仅解救了上百个年轻姑娘,还搜出了数千两白银。 陈林看着账本,心里冷笑:这些盐匪其实不穷,钱全被龚笛一个人吞了。他要是肯拿出点钱买粮食,也不至于出来抢。 见园区工人情绪稳定,陈林松了口气,正准备回屋歇会儿,一个护卫队员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裤脚还沾着泥。 “大东家!来了一队官兵!俺们队长正跟他们对峙呢,让俺赶紧来喊您!” 陈林眉头一皱。 这官兵,还真是后知后觉。 盐匪都灭了,他们才露面。 他叫上潘起亮、韩忠信,又喊了几个家族的负责人,往陈家湾东北方向走。 川沙镇就在那边,官兵肯定是从镇上过来的。 还没走近,就听见一阵吼声。 远远望去,一个穿皮甲的军官正张牙舞爪地对着牛大力嚷嚷,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牛大力脸上了。 “赶紧给老子让开!你们这些臭流民,是想造反吗?不,你们已经造反了!还私藏火铳,活腻歪了?” 陈林眯眼打量。 老陈凑过来小声道:“东家,这人川沙汛的把总冯勇,手下有三百兵丁,负责整个川沙的守备。以前没少欺负咱们。” 这些绿营兵,吃朝廷军饷,不归地方管,平日里向来嚣张。 龚笛这些私盐贩子能盘踞多年,跟汛兵脱不了干系。 双方早有默契——私盐贩子每年把一半收成分给汛兵,汛兵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冯勇听说龚笛死了,非但没高兴,反而心疼得不行——又少了一条财路。 这损失,他自然要找陈家湾补回来。 等探子报了战斗过程,冯勇更是暗喜:这下子,把柄可抓牢了。 “哪来的官兵,这么慢?早干嘛去了?”不远处,一个男孩的公鸭嗓飘过来。 冯勇猛地回头,眉头拧成结。 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个瘦高少年走过来,少年五官俊秀,眼神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哪来的小娃娃,敢口出狂言?”冯勇叉着腰,语气轻蔑。 “阁下又是谁?报个名号吧。”陈林面色从容,脚步没停,依旧往前走。 “本将乃川沙汛把总冯勇!”冯勇挺了挺胸,指着陈林身后,“陈家湾私藏火铳,所有人都得跟本将回去调查!” “哦,是吗?”陈林突然停住,手往腰间一摸。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砰”的一声枪响炸开。 对面的官兵吓得一哆嗦,连陈林这边的人都惊得往后退了半步。 冯勇更是抱着脚往后跳,脸都白了——子弹就落在他脚边,溅起的泥点沾了满裤腿。 “反了!真是反了!给我上!”冯勇一边往后退,一边嘶吼。 可奇怪的是,他身边的兵丁没一个动的。 冯勇抬头一看,顿时傻了眼——对面已经有数十杆火枪齐刷刷地对准了他们,黑洞洞的枪口泛着冷光。 陈林往前迈了三步,身旁的护卫队和火枪队也跟着往前挪。 对面的绿营兵则不约而同地往后缩,脚步乱得像踩了棉花。 大冷的天,冯勇的额头却沁出了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盯着陈林,心里直犯嘀咕:这群贱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胆子了?他们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兵啊! 陈林嘴角勾起,眼神里满是讥讽:“冯把总,谁给你的勇气?梁静茹吗?”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这里是陈家湾,以后归我陈家湾乡勇营管。明白不?” “什么……什么乡勇营?哪里来的乡勇营?”冯勇嗓门发紧,“本将怎么不知道!你们知道造反的后果吗?就凭几把火铳?等老子报上去,大军一到,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他嘴里硬,腿却在往后挪。 常年欺负百姓的习惯,让他总觉得百姓好拿捏,可今天这阵仗,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 “陈家湾乡勇营,是为护卫百姓、剿匪设的。你们汛兵不中用,自然得我们乡勇上。”陈林慢悠悠地说,“这是道台衙门的决定,你一个小小把总,不知道也正常。” 冯勇心里咯噔一下。 来之前,赵经历明明说,陈家湾就是个租界商人买的地,那商人没什么背景,买地时还被他狠狠宰了一笔。 他本想着,带兵过来能狠狠捞一笔,没想到踢到了铁板。 他忍不住回头瞪了眼身后的兵丁——火铳兵的火绳还没点燃,弓弩手更是缩到了最后面,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他。 指望这群怂货,根本没用。 冯勇咬咬牙,撂下一句狠话:“走!你们给老子等着!”说完,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见官兵走远,韩忠信才松了口气,手抚着胸口:“呼,吓死老子了。刚才我腿都软了。” “老韩,你也太怂了,比官兵还怂!”潘起亮却一脸兴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陈林,语气里满是崇拜,“大东家,您刚才那一下,简直帅呆了!” “去去去,离我远点。”陈林赶紧推开凑过来的潘起亮,这家伙身上的汗味实在冲。 韩忠信凑过来,小声问:“大东家,您刚才说的乡勇营,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陈林笑了,“以后我们对外就打陈家湾乡勇营的旗号。在陈家湾这里,咱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训练了。” “牛逼啊!”潘起亮竖起大拇指,语气夸张,“大东家,我对您的崇拜之情,就如同这滔滔江水……” “打住。”陈林摆摆手,脸色沉了沉,“这乡勇营有额度限制,在外面该低调还得低调。” 猥琐发育,才是王道。陈林心里盘算着,嘴角又勾了起来。 第69章 焦厂投产,人市惩凶 陈林第二天便托人将银元兑成银两,稳稳送到吴云手上。 接下来几天,他脚不沾地,辗转在县城、租界和陈家湾三地。 尤其是陈家湾,自打击败盐匪、赶走汛兵,流民们腰杆都直了。 眼里有了光,嗓门也亮,都知道没人再敢欺负他们。 连带着干活的劲头,也像添了柴的火,烧得更旺。 码头旁的炼焦厂,在陈林眼里就是个大棚子。 四周没墙,只有水泥钢筋浇的柱子立着,风穿过去很顺畅。 上方的顶棚铺着瓦片,一块压一块,看着倒结实。 第一台炉子终于点了火。 细长的管道伸出来,把煤炭里挥发的气引走。煤焦油在冷却罐里凝住,煤气顺着管道绕回炉子,成了燃料。 一旁的蒸汽机吭哧吭哧,驱动着吊机将烧好的焦炭倾倒出来。 有了煤焦油,陈林下游产业的原材料总算有了着落。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把实验室里的法子,搬到工业区来。 这口气,终于能松快些了。 …… 胡三回来了。身后跟着一百多个少年,都跟陈林差不多大。 这些半大孩子,个个瘦得只剩骨头架,衣服破得挂不住肉。 有的没裤子,就用破布裹着;更多人往衣服里塞苇絮,头发上、身上沾得全是,风一吹就飘。 陈林盯着他们,眼前突然晃过两个月前的自己——也是这样,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酸得发涩。 “老陈,”陈林转头喊陈长河,声音沉了些,“让妇人们烧点热水,给他们好好洗个澡。对了,把肥皂拿些过去。” “哎,东家!老朽这就去办!”陈长河应得快,转身就要走。 “别总挂着‘老朽’,”陈林拽住他,嘴角勾了勾,“你才五十几岁,不就是没了牙、头发白了?好好吃饭,我还等着靠你帮忙呢。” 胡三这时凑了过来,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叹惋:“大东家,五两银子一个大小伙子,还都抢着送到我手上。唉,这世道,实在太惨了。” 他眼里透着怜悯——其实自己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但江南再苦,总能找些活干,勉强混口饭。 “江北的流民很多?”陈林追问,眉头微微皱起。 “多!人山人海的!”胡三摆手,语气急了些,“我们的船刚靠岸,一群人就围上来。他们不讨吃的,就盼着把自家娃卖了,能让娃有条活路。” 陈林的眉皱得更紧,心里沉了下去。 大清朝的没落,是从头到脚的烂。 外敌打进来,银子被刮走,政府的钱袋子空了。 没钱救灾,流民就多;流民一多,内乱又起,政府的钱袋子更空。 现在连官都公开卖了,可这不过是饮鸩止渴——买官的人上任,哪会管百姓? 只会想着刮钱,把花出去的捞回来。 泱泱天朝就这么掉进了死循环。 大清不断虚弱下去,成了生病的巨龙。 洋人就像饿狼,蹲在边上,随时要扑上来咬一口。 总有一天,连边上的小虫子,都敢上来啃一块肉。 “带我去看看。”陈林对胡三说,语气没商量。 “东家,这可使不得!”胡三急了,摆手道,“那地方乱得很,正好在通州和海门厅交界,没人管!” 陈林掏出腰间的左轮,晃了晃,金属壳子在阳光下闪了下:“有什么好怕的?” 他没真大意。 让潘起亮带了几个人跟着,坐了五艘船,还装了些粮食,才出发。 船队早上出发,中午就过了江。 江对岸能看见点点篝火,烟裹着灰,飘在空气里,呛得人嗓子发紧。 果然像胡三说的——江南岸的船刚靠过去,流民就涌了上来,围着船边,眼睛直勾勾的。 “老爷!您看看俺家娃!”一个妇人挤到前面,头上蒙着破头巾,腰弯得像张弓。 她指着身边的半大小子道:“俺家娃从小身体就好,能干活!” 那小子眼神怯生生的,头埋得低,肩膀窄得像根棍,风一吹就晃。 紧接着,一个汉子推开人群,拽着个小姑娘冲过来。 他们看见陈林身后的壮汉,不敢靠太近,只在远处喊,声音发颤:“贵人啊!把我家闺女买走吧!这孩子从小就是美人胚子,您看她眼角,还有颗旺夫痣!” 陈林抬眼望去——那姑娘瘦得像根稻草,头发脏得缠成一团,脸上沾着灰,哪看得出“美”? 来之前,胡三就交代过:别着急应,不然边上的人全得围上来。 陈林本来也只是想看看,想知道江北的灾情到底有多糟。 刚才在江面上扫了一眼,就这一块地方,怕是有几千流民了。 潘起亮块头大,走在前面开路。 堵着路的流民见了,纷纷往两边躲,不敢挡。 陈林心里像被针扎,一阵疼。 他以为自己穿越过来够惨了,没想到这些人的日子,比他还难熬。 他们大多以家庭为单位聚着。 有的人在地上搭了窝棚,破草席裹着泥巴;更多人没地方去,只能围着篝火蹲着,手缩在袖子里,冻得发抖。 “他们怎么都聚在这儿?”陈林问胡三。 “东家,这些人都是淮安府、徐州府过来的。最远还有河南、山东的。”胡三叹了口气,“黄河、淮河都发了大水,家全冲没了。他们听说江南有饭吃,都想过江。可松江府发了文,不让江北流民过。通州的官府又怕流民闹事,就把他们全赶到江边来了——不管不问,就扔在这儿。” “放开我!放开我啊!” 突然,前面传来叫喊声,是个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撕心裂肺的。 陈林脚步一快,往前冲。 其他人也赶紧跟上。 只见五六个壮汉,正拖着一个女孩。 女孩拼命挣扎,可是胳膊腿被四个壮汉死死攥着。 “住手!” 陈林实在看不下去,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怒火。 几个壮汉回头,一脸奇怪地看着他,眼神像看傻子——这地方,也有人敢管他们的事? “嘿嘿,哪来的野小子?”一个男人走了上来,上身穿着缎面夹袄,皱巴巴的,头上扣着顶瓜帽,一看就是领头的,“敢到爷爷的地盘上撒野?” “公子!救救我!”女孩满眼泪水,脸上全是灰,看见陈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在抖,“他们要抢我走!” “抢?”那男人笑了,一脸嚣张,“你待的这地方,都是我赵家的!老子看上谁,是你们的福气!跟爷走,总比在这儿饿死强!” “什么你家的地?”女孩梗着脖子,声音倔得很,“是官府把俺们安排在这儿的!你要是帮俺葬了俺爹,俺就跟你走!不然,休想!” “姑娘啊,”男人嗤笑一声,摆了摆手,“这地方每天死上百人,都是随便挖个坑埋了。你让老子去哪儿给你找棺材?” “不行!”女孩的声音更倔了,带着哭腔,却没松口,“俺爹死的时候说了,必须要有一副白皮棺材!” 陈林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大概明白了——这女孩爹死了,要棺材;这男人想买她,却不想费这个事。 “胡三,”陈林转头喊,语气干脆,“去船上弄些木板,给这姑娘拼一副棺材。” 说完,他看向那男人,声音冷了些:“阁下,放人吧。这姑娘,我买了。” “嘿嘿……”那男人咧嘴笑了,嘴里一颗大金牙闪了闪,透着得意,“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爹可是赵南福!” “赵南福是谁?”陈林转头问潘起亮,语气里没半点在意。 潘起亮摇了摇头,嘴角勾了勾,声音里带着点不屑:“不知道是哪里的阿猫阿狗。” 这话比陈林的还难听。 那赵公子顿时火了,脸涨得通红,指着潘起亮吼道:“老子看你们是不想活了!给我打!” 他手一挥,身后的几个壮汉立刻冲了上来。每人从身后抽出一根木棒,举在身侧,朝着潘起亮就砸。 潘起亮站在最前面,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汉子。 那两人的木棒,同时朝着潘起亮的头顶砸下来。 就在木棒要碰到头的一刹那,潘起亮突然往下一蹲——快得像阵风。 紧接着,他一手一个,抓住对方的腰带,胳膊一甩,“嘭”的两声,那两人就被摔在地上,疼得直哼哼。 后面两个壮汉还没反应过来,潘起亮已经冲了上去,双拳齐出,“咚”“咚”两下,两人也倒了。 前后不过两招,四个壮汉全被干翻了。 不光对面的赵公子看傻了,连陈林都愣在原地——他知道潘起亮能打,却没想到这么能打。 这家伙简直逆天了。 第70章 扬威江岸,心系黎元 赵万金僵在原地,脚像钉在地上。 上,还是退?脑子里一团乱麻。 四个魁梧手下在地上滚着,捂着胳膊腿哼哼,没一个敢起身。 那大块头下手太狠,再挨一下,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这儿。 “你……你们等着!有种别跑!”赵万金指着陈林,金牙咬得咯吱响,声音发颤,却硬撑着耍横。 陈林冷哼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怎么着?喊人来?” 赵万金这辈子没受过这气。 他爹是两淮盐运使司通州巡检司的巡检,手下几百巡丁,管着通州盐场和运盐道的治安。 两淮盐业是天底下最肥的差,他爹虽只是从九品,家里却有万亩良田,还藏着几处私盐灶场。 早就跟私盐贩子勾在一块儿,趴在朝廷身上吸血。 赵万金每天来流民区,就是为私盐场挑盐丁。 盐丁的日子不是人过的——终日割草煮盐,一刻不停。 夏天顶烈日,灶边温度能烤死人,常有人中暑倒下;冬天得光着膀子干,因为衣服沾了海水,没几天就烂成布条。 在盐场,劳力就是消耗品,很少有人能够活过三十岁。 这些流民是最好的备用劳动力。 流民也不傻,知道赵家的底细,没人愿意跟他走。 今天这姑娘,是赵万金看上的,想弄回去暖床。 她不像别的女子瘦得脱形,脸上虽蒙着灰,却有肉,轮廓周正,眼睛又大又圆,亮得像浸了水。 “老子一定让你生不如死!”赵万金还在放狠话,声音却虚了。 陈林没惯着他,给潘起亮递了个眼神。 潘起亮坏笑着上前,脚步踩得地面咚咚响。 赵万金往后缩,脸瞬间白了,眼神里全是惊恐:“你、你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潘起亮一个箭步冲上去,像拎小鸡似的,单手就把赵万金提了起来。 赵万金粗短的胳膊腿在空中乱挥,蹬着脚,却碰不到半点东西。 女孩早躲到陈林身后,身子还在抖。 她叫游慧娘,淮安府阜宁县人。 游家原本还算宽裕,有几十亩水浇地。 大灾来的时候,游父拿出家当救济邻居,却被歹人盯上——一夜之间,家被抢空,只能带着她跟着流民南下。 他们一路找吃的,被官府赶来赶去,最后在江边落脚。 游父还盼着开春回家种地,却一病不起,死在了这流民堆里。 最后的心愿,就是能有口棺材,别像其他人那样,扔去抛尸点喂野狗。 “砰”的一声,赵万金被摔在陈林脚边,疼得龇牙咧嘴,大金牙都从嘴巴里飞出来老远。 慧娘吓得往后缩了缩,攥着陈林的衣角,指节发白。 陈林弯腰,一把揪住赵万金的衣领,声音冷得像冰:“我叫陈林。想寻仇,去租界找我。” 说完,手一松,赵万金又摔在地上,啃了口泥。 帅!太帅了!潘起亮心里嘀咕,又被陈林抢了风头——人明明是他抓的! 游慧娘眨着细长的睫毛,盯着陈林。 这男孩高大干净,身上像裹着光。 举手投足间,是远超年纪的霸气和稳重,让人觉得踏实。 潘起亮这是却在看游慧儿,心里不服气:自己刚才出手多利落,这姑娘怎么不看他? “胡三,”陈林转头,跟身边的胡三道,“去船上搬粮食下来。再挑一百人跟我们走,给粮食,或者给银子。” 他迈步往江边走,风卷着江雾,吹得衣角飘。 这里人太多,五艘船撑死了带一百人,再多就装不下了。 花钱买人,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光是这一处就有几千流民,别的地方呢? 官府不出面赈济,不组织流民回家种地,这烂摊子只会越来越大。 胡三干这事熟门熟路,没一会儿就带着一百个少男少女跟上来。 他们一个个缩着肩,眼里却满是期望。 众人上了船,船桨划开江水,朝着江南去。 赵万金被几个手下扶着,灰头土脸逃回通州府。 一进门,就把今天的事跟老爹赵南福说了。 赵南福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地砖被踩得咯吱响,脸上的肉跟着颤。 “你被人打了,连对方什么来头都不知道?”他指着赵万金的鼻子,恨铁不成钢,声音拔高。 “爹,那人手下比我多!他说他叫陈林,从租界来的!”赵万金捂着腰,疼得龇牙。 “洋人?”赵南福皱眉。 “不、不是!是汉人,才十三四岁!” “你说什么?”赵南福肥脸涨得通红,鼻孔都快喷火,“你被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打了?” “爹,他手下厉害!有个大块头,两下就把我带的四个人撂倒了!”赵万金跪在地上,急着辩解,声音都带了哭腔。 “给我站起来!”赵南福踹了他一脚,“哭哭啼啼的,像个娘们!现在就坐船去川沙厅,找你二叔!把事跟他说,让他查这陈林的底!” 赵万金的二叔,是川沙厅的经历赵胜文。 赵胜文也是九品小官,可川沙厅现在没主官,他资格最老,手下吏员又都跟他走得近,整个川沙厅的权,其实都在他手里。 此时,川沙厅官衙里,烛火摇曳。 赵胜文恰好也在问陈林的事。 冯勇在陈家湾吃了亏,回来就把火撒在赵胜文头上。 赵胜文没说谎——当初来买地的是韩忠信,看着老实巴交的。 他提的条件里,好几条明显不合理,可韩忠信都应了。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敢跟官军对着干的。 谁知道姓韩的根本不是老板。 “赵经历,这陈林最近在租界确实出名。才一个多月,就混上了买办,手下有不少生意。”一个手下站在旁边,把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说出来。 赵胜文手里拿着份案牍,眼神却没落在上面,直勾勾的,在想心思。 “这人没什么背景?”他头也不抬,声音沉得很。 “没有。就是租界里的破落户,听说会洋文,被洋人看上了。” 赵胜文心里有了数。 陈林胆子这么大,肯定有洋人撑腰。 可这里终究是大清的地盘——洋人的船炮再厉害,也开不到岸上来。只要陈林不在租界,他有的是办法收拾。 在大清,这种九品小官最懂怎么用权。 平时管的是琐碎事,可架不住熟门熟路。 就算是朝廷派来的官,也能被他们架空。 何况现在川沙厅没主官,更没人能管得了他。 …… 陈家湾这边,第一批孩子洗了澡,换上崭新的统一衣服,站成一队,看着精神多了。陈林站在边上,眉头皱着,陷入沉思。 “东家,小的知道您心善。”胡三凑过来,声音放低,“可流民太多了,咱们管不过来。咱们给的价钱已经是最高的,够一个家庭撑着走回老家了。” 陈林转头看胡三,眼神里带着点深意:“胡三,你是故意带我去看的吧?” 胡三之前带人回来,把流民区的惨状说得格外详细,怕是早存了让他多买人的心思。 “小的错了!”胡三“扑通”一声跪下,头磕在地上,“小的就是觉得那些人太可怜,想让东家多带些人回来……” 他已经够小心了,没想到还是被看出来了。 “起来。”陈林声音冷了些,“别动不动就下跪。” 他长长叹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人口才是一个民族强盛的根基啊。你没做错,咱们得想办法救救那些人。” “东家,您吩咐!胡三万死不辞!”胡三连忙爬起来,拍着胸脯。 “得了吧。”陈林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就你那点胆子,遇到危险,跑的比谁都快。” 胡三嘿嘿笑了笑,不敢反驳。 “有空去管管那些新人。”陈林语气沉下来,条理清晰,“第一,尽快让他们掌握流水线操作,我会亲自教。第二,你要让他们学会绝对服从。第三,得让他们知道感恩……” 胡三竖着耳朵听,不敢漏一个字。 他心里清楚,东家这是在提拔他。 跟在东家身边,永远只能做个帮闲;只有出来管人,才能有出头之日。 第71章 设备遭扣,巧计解愁 以他现在的身份,要把这些流民运到江南。 很难! 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们从流民里买人,却绝不会把口子彻底放开。 就算陈林去找宫慕久,也没用。 帮这些人,得有足够的权,还得有足够的钱。 这两样,陈林都缺。 他想找个人商量,可身边的人,没一个能搭上手。 转眼,几天又过了。 陈林每天泡在车间,教新进来的孩子学流水线操作。 这些孩子没基础,好在年纪轻,学东西快。 陈林把这边的活拆成产线后,大多工序也没什么技术含量。 没几天,这些孩子就撑起了制药厂的流水线。 生产出的药,装进景德镇定制的高档瓷瓶。 就等合信那边传消息,一到就能装船,运去西洋。 这天,陈林正在车间指导。 机器轰鸣声里,刚从租界回来的老韩脚步匆匆找过来。 “东家,詹姆斯先生找您。”老韩喘着气,声音压得低。 “詹姆斯?”陈林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意外。 “是,詹姆斯先生说,洋行买的那批设备出了点事,在狮城被扣了,让您赶紧回去商量。” 老韩语速加快,脸上透着急。 陈林眉头一下皱起来。 他没多问,赶紧让人准备船,往租界赶。 刚进颠地洋行,珍妮就迎上来,语气里满是抱怨:“你还知道回来?怕是早忘了自己是颠地洋行的买办了吧。” 陈林摸了摸鼻子,这几天他确实少在租界待。 “珍妮小姐,这可不能怪我。”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我最近把炼焦厂建起来了,等洋行的钢铁厂投产,总不能缺原材料吧?” “可炼焦厂是你的,跟洋行没关系。”珍妮挑眉,语气不服气。 “确实没关系。”陈林笑了笑,“我这个月也没领洋行的工资啊,咱们现在是合伙人了。” “哼,要不是我,你能当上合伙人?”珍妮下巴微抬,带着点骄傲。 陈林心里想反问:没我,你能坐上洋行老板的位置?但他没说出口,好男不跟女斗,他犯不着计较。 他脸上堆起笑,口是心非道:“我心里记着珍妮小姐的好呢。小姐,咱们先解决正事吧。” 正说着,詹姆斯推门进来了。 “杰克,听说你要参与弗兰西人的租界谈判?”詹姆斯没提设备的事,一开口就问这个。 “咦?你怎么知道的?”陈林一脸疑惑,眉头拧着。 这事儿他半点儿没往外说,难道是宫慕久那边故意放的风声? 可宫慕久一个道台,为啥要这么做? 这里面的门道,陈林摸不透。 “我听一个弗兰西朋友说的。”詹姆斯耸耸肩。 “呵,你的朋友还真不少。”陈林撇撇嘴。 “那可不,出门在外靠朋友,这可是你们华人的谚语。”詹姆斯一脸得意,像是把货物被扣的烦恼全抛到了脑后。 陈林赶紧岔开话题,詹姆斯一吹牛就没个完。 “算了,不说这个,你先说说狮城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詹姆斯这才收起笑容,皱着眉道:“刚有艘从狮城来的船报告,狮城总督府以安全为由,把咱们的设备扣了。” “是怕炼钢技术被我大清学了?”陈林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詹姆斯点点头,语气无奈。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陈林追问,眼里满是疑惑。 “肯定是怡和那帮人在搞鬼。”詹姆斯咬着牙,语气愤愤。 “现在不是追究谁搞鬼的时候,咱们得把设备弄回来,不然前期投钱建的厂房怎么办?”一旁的珍妮插话,语气急躁,“真是的,工厂建在租界里,跟加尔各答有啥区别?” 陈林心里想,还是有区别的,这里只是租给你们大英,不是你们的殖民地。 可在管辖上,确实没多大差别。 他看向詹姆斯,开口道:“看样子,你得去一趟南洋了。” 詹姆斯点点头:“确实,老板生病的消息也差不多传过去了,我是该过去看看,不然有些人怕是要不安分了。”他转头看向陈林,语气带着询问:“我过去没问题,可杰克,我该怎么说服海峡总督府放了这批设备?” “你不是说我要跟弗兰西人谈判吗?”陈林把话题又绕了回去。 詹姆斯一脸茫然,摸不着头脑:“这跟咱们的设备有啥关系?” “当然有关系。”陈林笑了,眼里闪着光,“到时候我会建议宫大人,跟弗兰西人提个要求,让他们必须在租界建一座钢铁厂。弗兰西人的钢铁冶炼技术,应该不比英吉利差吧?” 他顿了顿,接着问:“要是你们那位总督知道这个消息,会怎么做?” 詹姆斯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哈哈,杰克,我就说,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詹姆斯笑得满脸褶子。 陈林凑到詹姆斯身边,本着人尽其用的心思,低声道:“这次去海峡殖民地,帮我带些药物给那边的医院。这些药都有合信牧师的背书,你带着他的信,去那些医院找院长就行。药物给他们试用,免费的。” “这是你的私活?”詹姆斯挑眉,笑着问。 “嘿嘿,我懂!等你回来,我给你送个大礼,是你喜欢的那种。”陈林也笑着回应,语气里带着点神秘。 珍妮看不下去了,娇声说道:“杰克,我不管,詹姆斯叔叔走了,你必须回来帮我,不然我根本管不过来。” “好好好,我明天就搬回来办公。”陈林赶紧应下,“正好咱们最近把家搬了,等詹姆斯回来,就能住新房子了。” 说完,陈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看向詹姆斯:“詹姆斯先生,还有件事。现在设备被扣了,工厂肯定要延期开工。但咱们可以先把工人培养起来,你这次过去,先招募一批技工回来,我让他们教工人技能。这样等设备一到,就能立马开工。” 陈林早有建立一所技术学校的想法。但是缺乏教学人才。 这次詹姆斯南下,狮城那边有一定的工业基础,可以招到技工,正好是个机会。 詹姆斯连连点头,眼里满是赞赏:“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现在颠地洋行招工,全是通过陈林。 就连一些没固定买办的小洋行,也会找陈林帮忙。 从办公楼建设,到员工招募,再到货源,陈林这里能提供一条龙服务。 租界书局储备了高端翻译人才,沪上一建和陈家湾则有大量低端劳动力。 大部分人没意识到,陈林已经慢慢开始垄断沪上周边的劳动力市场了。 珍妮看向陈林的眼神,早不是当初那样了。 陈林的能力涨得太快,快到她都有些看不懂。 一开始,她只以为陈林英语好,没几天,陈林就展现出了化学天赋。 等你以为他也就只会发明些赚钱的玩意儿,他又跟当地的华商扯上关系,还能解决洋行的货源问题。 再后来,你以为他也就只能结交些商人,他却又跟当地官员交好,甚至能参与到租界谈判这种高级别的事务里。 不知不觉间,陈林已经站到了珍妮需要仰望的高度。 当初,她是放下身段礼遇陈林,想拉拢他。 现在,她却必须巴结着对方。 离开颠地洋行,陈林去了租界的几处工地。 这个时代,还没有专门的建筑公司,沪上一建一出现,就成了独一家。 洋人老远过来要建房子,自然先找总部设在租界的沪上一建。 “大东家,咱们公司在建的项目,就有六家。”老韩跟在陈林身边,指着远处说道。 租界不大,老韩站在江边一抬手,陈林就能看到几处工地。 工地上,工人们忙碌的身影穿梭,铁锤敲击声、木料碰撞声隐约传来。 “原材料得多储备些,很快弗兰西租界也要开建了,到时候咱们的生意会更多。”陈林看着工地,语气沉稳。 “是是,我这就去跟颠地洋行下单。”老韩赶紧应下,又有些为难地说,“可咱们这里的堆场,已经放不下了。” “那就放到陈家湾去,那里地方大。”陈林想了想,又补充道,“工人也再招募一批,就以一千人为限,去江北招募吧。周边的农户,至少还能过得下去,江北的流民更需要活计。” 说这话时,陈林还在惦记着江北的那些流民。 韩忠信一一记下,不敢怠慢。 工地上的事,有孙宝山、李云山负责,韩忠信现在总览公司事务,相当于总经理。 接下来,陈林去了一趟书局。 他没料到,在那里会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第72章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自从上次陈林直白拉拢,杨坊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这些天,他总魂不守舍。 晚上回了家,女儿樟梅凑过来请教学问。 樟梅是杨坊的骄傲,年纪轻轻就饱读诗书,尤其擅长术数,七岁就能看账本。 可这次,女儿连喊两声,他都没反应。 这两年在洋行做事,杨家的日子好了不少。 昔日赌钱闹出来的家庭危机,渐渐被淡忘,妻子也原谅了他。 “相公,你这是咋了?”妻子陈氏看出他不对劲,语气里带着担忧。 杨坊抬眼看向妻子,轻声说:“阿芬,我想辞了洋行的活。” “啥?”陈氏眉头一皱,语气顿时不悦,“杨坊,你想干啥?又要折腾是不是?咱家日子刚有起色!” 陈氏太了解杨坊了,他从来不是安分的人。 “不是折腾,阿芬。”杨坊急忙解释,语气急切,“有人想让我跟着他干。你也知道,我跟着洋人,只能帮他们赚钱,他们永远不会真信任咱。” “谁邀请你?人家看上你啥了?”陈氏追问,眼里满是疑惑。 “一个买办,最近在租界很出名,跟你本家,叫陈林。”杨坊答道。 “陈林?”陈氏皱眉回想,“是不是颠地洋行那个年纪很小的买办?” “对对对,就是他!”杨坊赶紧点头。 陈氏一脸不解:“那陈林不过也是个洋行买办,你在仁记再做几年,说不定也能当上买办,何必折腾?” “阿芬,你不知道。”杨坊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笃定,“这个陈林发展太快了,我觉得再过几年,再想去跟他,人家都未必要我。” 他把陈林这段时间做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妻子听。 在杨家,女人地位不低,杨坊早年家道中落,全靠妻舅支持,才慢慢缓过来。 “这么说,你很看好这个陈林?”陈氏皱着眉,语气带着顾虑,“可他年纪太小了,也就比樟梅大一岁。老话都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现在离开仁记,想再回去可就难了。” “我知道。”杨坊额头拧出川字纹,语气却很坚定,“陈林的事业刚起步,但看他铺开的摊子,野心大得很。我现在过去,是雪中送炭,将来他的事业里,总能有我一席之地。” 他顿了顿,又说:“阿芬,这世道变了,从商也跟以前不一样了。过去几千年,哪有洋人来开租界、做生意的?那些洋商开着船、架着炮,满世界占地盘、做生意,从商未必不能做大事。陈林显然也看清这一点了。” 陈氏是定海人,不是普通愚妇。 她明白杨坊的心思,自己丈夫本就是有野心的人。 杨坊没直接找陈林投靠,而是先去了陈林和合信创办的书局听课。 书局办起来后,凭着不错的待遇,还有宣传西学知识的吸引力,很快聚了几十名读书人。 这些人大多和利宾差不多大,都是年轻人。 他们在书局里开讲堂、学洋文、交流知识,时不时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杨坊有空就去听,他会点洋泾浜英语,发音不标准,在这里正好能提高。 更难得的是,还能听到从没接触过的新鲜知识。 书局的校舍还没建好,连正式名字都没有。 新校舍旁边搭了三间临时瓦房,就是他们学习讨论的地方。 住的地方更是十几人的大通铺,挤得很。 可这些人没一句怨言,反倒对这样的日子乐在其中。 这天,利宾站在瓦房中间,开口道:“今天咱们讨论电磁理论。” 他顿了顿,接着说:“磁铁,大家都知道。可它跟电有啥关系?民间说雷公电母,那电到底是咋产生的?” 《博物新编》正在编纂,里面讲了不少新知识。 他们都参与翻译,遇到有趣的问题,就一起讨论。 杨坊坐在底下,很少说话,却听得格外认真,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时,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站起来,声音洪亮:“利宾先生,不若由在下来演示一下吧,昨天我已经成功造出电了。” 众人都转头看他。 这人身材瘦高,长脸,下巴留着胡须,细长的眼睛里透着坚毅。 “好啊,生元先生!”利宾顿时来了兴致,语气里满是期待。 这位徐寿,字生元,今年二十八岁,也是屡试不第后,改研究实学的。 看到《博物新编》第一期,就按着书后的地址找了过来。 他学习能力极强,物理化学一看就懂,尤其是动手能力,更是一绝——用陶罐、金属就能做出试管、烧杯,已经完成好几场化学实验了。 只见徐寿小心翼翼拿出一根玻璃棒——这可是稀罕物,又用毛皮仔细打磨,然后慢慢靠近一根铜丝。 众人都屏住呼吸,紧盯着手。 突然,玻璃棒和铜丝之间,闪过一道细小的“闪电”! “呼!”现场顿时响起一阵惊呼,有人忍不住凑上前,想看得更清楚。 杨坊也看得入了神,连身边啥时候多了个人都没察觉。 等他回过神,吓了一跳,赶紧起身。 “小陈先生!”杨坊语气里满是惊讶,连忙打招呼。 “杨先生,您也在啊?”陈林也很意外,杨坊一个洋行通译,怎么会对这些学问感兴趣? 利宾也看到了陈林,赶紧起身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跟周围人介绍:“诸位,这就是咱们的山长,小陈先生!” 陈林这个“山长”,其实是利宾封的。 书局是合信和陈林合办,真正出钱的是陈林,合信不过提供了些书籍和租界的一块地。 这么说来,陈林确实是最大的金主。 “利宾,我算哪门子山长?”陈林笑着摆手,又说道,“你们刚才在讨论电磁感应?下次我给你们带个真正的发电机来。” 手搓一个简易发电机,对陈林来说不算难。 他接着说:“我也发表点看法。” “磁场这东西,无处不在,却又看不见、摸不着,但这不是绝对的。”陈林走上前,从放器材的架子上拿起一块磁铁、一片玻璃,又用刀子从铁架上刮了些铁锈。 他把磁铁放在玻璃下,再把铁锈撒在玻璃上。众人睁大眼睛,第一次看到了磁场的形状——铁锈在磁场作用下,排成了规则的纹路。 “太神奇了!”有人忍不住感叹。 “真没想到,小陈先生是格物大家!”另一个人附和道。 众人之前跟陈林不熟,只知道书局是他创办的,原本以为他不过是个会赚钱的买办,没想到他是真懂格物。 这下,大家总算明白,陈林为啥要办这家书局了。 “我们生活的世界,其实是个球体,这点大家应该已经清楚了。”陈林继续说道,语气从容,“整个地球分南北两极,存在一个巨大的磁场,这也是咱们能用指南针分出南北的原因……” 陈林侃侃而谈。 这些在后世不过是义务教育的基础知识,此刻却让清朝的这些年轻人听得目瞪口呆,眼里满是震惊和好奇。 今儿个,陈林算是彻底露了回脸。 “刚才有人提到格物之说。”陈林话锋一转,语气认真,“我没读过理学,但对这个词有自己的理解。格物致知,就是探究万物,从而明白真理。这里的‘格’,不该只靠观察和思考,还得有实实在在的实验和实践来验证。” “说得好!”利宾第一个站起来鼓掌,语气激动。 其他人也纷纷跟着鼓掌,他们不是拍陈林这个“金主”的马屁,是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利宾眼睛一亮,提议道:“书局还没名字,我看不如就叫‘格致书局’吧!” 看着这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热烈讨论,杨坊心里不知为啥,竟生出一丝自卑。 可他看向陈林的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这样的人,值得自己追随。 第73章 格致书局,立华实业 “杨先生,一起喝杯茶去?” 书局里的交流刚结束,不仅定了书局名字,陈林还露了回脸。 更意外的是,他听到几个似在历史书上见过的名字,悄悄记在心底——这些人现在虽难堪大用,未来却必定是推动民族进步的栋梁。 完了,他唯独约了杨坊,因为杨坊和这里的年轻人不一样,不属于这个纯粹的学问圈子。 两人走进书局的小会客室,木窗敞开着,飘进几分院外的草木香。 陈林亲手给杨坊倒了杯热茶,雾气袅袅绕着杯沿。 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没先开口,只盯着杨坊的脸,眼神里带着审视。 杨坊攥了攥手,终于放下纠结,抬眼时语气格外坚定:“陈先生,我想好了,辞了仁记的活,以后跟着您干。” “杨先生可想清楚了?”陈林放下茶杯,苦笑着摇头,“我现在可是穷得叮当响。” “我知道。”杨坊立刻接话,眼神亮了亮,“租界的建筑公司是您的,川沙还建了工厂,收了好多流民。就冲这份魄力,我才决定追随您。” 他没提陈林和顾家、吴云、宫慕久的关系,可那层隐性的人脉,其实也是他动心的原因。 陈林挑了挑眉,语气带了点赞许:“看样子,杨先生做了不少功课。” “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陈林身子微微前倾,“您过来,就是咱们这边的二号人物。建筑公司和工厂区都有负责人,却没人能总览全局。我是个懒人,不想把精力耗在这上面。” 其实他早想找个职业经理人当总经理,自己退到幕后做董事长,好有更多时间做别的事。 “杨某定鞠躬尽瘁……”杨坊腾地起身,拱手欲言,语气满是郑重。 陈林却抬手打断他:“我只要你尽心做事就行。你现在加入,也是公司创始人,跟老韩他们一样,我给你一部分原始股。数量不多,但将来,这股份的价值可就不好说了。” “这……这如何使得?”杨坊愣住了,手还僵在半空——他从没听过招员工还送股份的道理,语气里满是错愕。 “怎么使不得?”陈林笑了笑,“握着原始股,你就是公司的主人了。杨管事,不,杨经理,接了公司事务,你有什么打算?” 他直接抛出大问题,想看看杨坊到底有没有真本事,是不是像自己想的那样靠谱。 杨坊早有准备,不然也不会摸清陈林手下的产业。 他定了定神,条理清晰地说:“东家,您要立自己的商号,名号必不可少。可您现在的产业太散,没个统一名号,今后跟人做生意,人家认谁?” 陈林手下最大的两块业务,一是建筑公司,二是陈家湾工业区,要统一管理,总得有个对外的招牌——就像顾家的“顾丰盛丝行”,还有泰记、福记那样,要么用吉利字,要么带家族姓。 “就叫‘立华实业’吧。”陈林没多想,直接定下名字。 “实业?”杨坊皱了皱眉,语气里满是疑惑,没听过这个说法。 陈林放下茶杯,语气沉了沉,第一次在杨坊面前表露心迹:“实业者,西人把农、工、商都算在里面,讲究大农、大工、大商。杨先生该看到,洋人靠工业造坚船利炮,轰开咱们的国门,再这么下去,国家迟早要完。我建实业,其实是为了将来能富国强兵,抵御洋寇。” 杨坊心里一震——他知道陈林野心大,却没料到这么大。 难不成,陈林想做朱元璋那样的人? 他压下念头,拱手叹道:“好一个大农、大工、大商!大东家这格局,杨某比不上。” 定了名号,杨坊又说出第二个建议,语气带着几分笃定:“大东家,您要建实业、快发展,最大的坎是资金。要解决资金问题,最快的办法是办钱庄——也就是洋人的银行。” 这话一出口,陈林都愣了,差点以为杨坊也是穿越过来的——这年头,没几个人能看清融资的价值。 “办银行得有大股本吧?”陈林追问,想听听杨坊怎么说。 杨坊摇头,语气很有把握:“也不一定。在杭州,几千两银子就能开个小钱庄,投入多少看规模。而且,以东家的人脉,完全能找人合作。” “合作?”陈林挑眉,等着他往下说。 “对。”杨坊点头,掰着手指分析,“颠地洋行、顾家都能合作。顾家身家百万,您能说动他们得罪怡和洋行,说明您跟顾家关系不一般;您又是颠地洋行的买办,帮他们打理资金也没问题。咱们可以拉这两家,开个三方合伙的银行。到时候不光本地商人,洋行也愿意找咱们周转资金。” 这投名状,确实够分量。 陈林毕竟是理工男,之前压根没往这方向想。 一提到银行,陈林突然想到铸币——以自己的化学知识,用更少的白银仿制西班牙本洋,完全可行。 他心里拍了下大腿:该死,这才是最赚钱的行当!之前怎么没想到?真想抽自己一下。 “你的设想很好。”陈林肯定地点头,语气里带着认可。 在杨坊眼里,此刻的陈林一点看不出少年人的青涩,反倒比自己还老成,眼神里透着沉稳。 陈林话锋一转,语气又沉了沉:“但这事儿不好做。顾家跟我关系是不错,可更多是利益牵扯,要拉他们入伙,得给足够的好处。” “颠地洋行现在状况不好,您该知道颠地先生生病的事,这时候他们拿不出多少钱。” “咱们自己的资金也不充裕——您调查过,该清楚我摊子铺得太大。” “这些我都知道。” 杨坊点头,语气却没放松:“但咱们的预期好啊!从来没人想过把这三方势力整合到一起,甚至没人能做到。只要把前景说清楚,就能说服更多人投钱。” 他顿了顿继续道,“就像您给颠地洋行大楼画的效果图,谁都不怀疑,大楼建起来真能那样。”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观察陈林,琢磨陈林的处事方式,摸透了他的路数。 陈林心里一动——在这个世界,最懂自己的,竟然是眼前这个中年男人。 他定了定神,吩咐道:“那这事儿就交给你办。需要我做什么,你出个方案。” “另外,咱们的总部暂时放洋泾浜边上我家的祖宅,房子已经建好了,你回头跟老韩商量下,看需要添置些什么。” 陈林家原先的三间茅屋,现在已经改成了陈公馆。 主体是栋三层小楼,原本不大的院子,因为填了洋泾浜,往后扩了一大块。 院子周围盖了圈偏房,既像围墙,又能用来办公;主楼留给陈林自己住。宅子后方还有栈桥连到河边,能直接走水路进黄浦江——这样一栋带防御性的宅院,在乱世里,才能让人睡得安稳。 陈林和杨坊聊了很久,把立华实业的框架基本定了下来。 公司要学洋人公司的管理模式,设董事会定大事,下面是管理层;杨坊当总经理,负责组建具体的部门。 作为在洋行摸爬滚打多年的华人,没人比杨坊更适合这个岗位。 晚上,陈林回了工地边上的老住处休息。 刚推开门,就觉得不对劲——卧室平时都是胡三打扫,几乎没啥变化,今天怎么飘着一股清香味? 他赶紧摸出火折子点亮蜡烛,抬眼一看。 哎呦,我去,床上竟然躺着个人! 第74章 暖床风波,送友登舸 “胡三!胡三!你给我滚出来!” 陈林的喊声像被掐住喉咙的杀猪声,裹着寒气撞在茅草屋顶上,簌簌掉下来几片干叶。 “少、少爷……您别喊了。”床上的被子动了动,露出半张苍白的脸,“胡管家他、他不在。” 女孩的声音里带着胆怯,裹着被子缩成一团,肩膀还在轻轻抖。 陈林猛地回头。 他杀人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此刻看着床上只穿件红肚兜的女孩,舌头却像打了结:“你……你怎么在我床上?” “是胡管家安排的。”女孩攥着被角,指节泛白,“他说、说您身边没人伺候,就让我来了。” “来了就来了,你爬我床上做什么?”陈林往后退了半步。 女孩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低下头,撩开被子一角,露出里面暖烘烘的棉絮:“我帮您暖床呀。大户人家的丫鬟不是都这么做吗?” 她说着,声音又软了些,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少爷,您上来吧,被窝里都暖和透了。” 陈林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三观像被重锤砸过。 穿越到这乱世,他先是挣扎在死亡线上。后来进了洋行,满脑子都是怎么赚钱、怎么建自己的基业,好应对将来的变局。 他从没想着改善生活。 哪怕现在身家数十万,也不过添了几件得体的衣服,吃饭时多了两荤一素。 “不、不行……”陈林甩了甩头,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掉,“你……你先把衣服穿上。” 女孩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嘴唇抿成一条线:“少爷,您是嫌弃慧儿吗?” 她是旧时代养出来的姑娘,逆来顺受早刻进了骨子里。 父亲死了,游家散了,她像片落叶飘到陈林手里,能有个安身之处,已经觉得是万幸。 慧儿对自己的长相是有底气的。 小时候母亲就教她怎么描眉、怎么说话讨男人喜欢,盼着她将来能嫁进官宦人家,做个少奶奶。 “不……不是。”陈林赶紧摇头,语气软了些,“我买你回来,不是让你做侍女的。你也看到了,陈家湾还有几百个孩子,跟你一样是被买回来的。他们都在学做工,你该跟他们待在一起。” 慧儿的肩膀垮了下去,眼圈更红了。 她以为自己是不同的。 她是女孩,比其他被买的女孩都漂亮。 而且陈少爷为了买她,还不惜跟那个满脸横肉的大金牙翻脸。 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再也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呜呜呜……” “你怎么还哭了?”陈林皱着眉,心里一阵烦躁。 他在这个世界认识不少女人,刘丽华精明能干,珍妮爽朗热情,都能像朋友一样相处。 偏偏眼前这个乡下姑娘,让他手足无措。 “要哭也先把衣服穿上。”陈林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见她的被子滑到腰际,白皙的胳膊、光滑的后背露在外面,赶紧移开视线,声音有些不自然,“着凉了不好。” 女孩没动,只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抽噎着开口,声音细若蚊蚋:“衣……衣服在你屁股底下。” “啊?”陈林一愣,低头看向自己坐着的小圆凳。 凳面上果然叠着一套青布衣裙,布料摸着还软乎乎的。怪不得刚才坐着觉得格外舒服。 “哦、哦哦,不好意思。”陈林赶紧把衣服拿起来,放到床头,然后飞快转过身,背对着女孩,“你快点穿。”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棚屋里格外清晰。 陈林盯着墙上的破洞,感觉耳朵都在发烫。 “好……好了。” 片刻后,女孩的声音传来,带着点怯生生的意味。 陈林这才缓缓转过身,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孩。 她梳着双环髻,发髻上没插任何首饰,却显得格外干净。 五官生得精致,眉毛像远山一样淡而弯,眼睛亮得像秋水,鼻梁秀挺,嘴唇是天然的樱粉色,看着就软乎乎的。 在流民区见到她时,这女孩满脸泥灰,根本看不清模样。 此刻洗干净了,倒让陈林有些意外——那个大金牙,眼光倒真不错。 “你有地方住吗?”陈林问道。 女孩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点茫然。 “这个胡三!”陈林咬着牙,心里把胡三骂了千百遍。这老东西,办点事都办不明白! “那你今晚就住这儿吧。”陈林叹了口气,“明早帮我备点早饭,我会回来吃。” 说完,他转身就往门外走。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反悔。 这个叫游慧儿的姑娘,顶多也就十四岁。 他做人,还是有底线的。 陈林在租界还有个住处,就在不远处的沪上一建办公楼。 办公楼边的实验室,陈林从专用的门进去。 实验室里乱糟糟的,桌子上堆着各种零件、图纸、坩埚、烧瓶……地上散落着几根铜丝,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玻璃瓶子、陶罐子。 陈林从不让别人进这里,所以到处都透着股随意。 但这里熟悉的机油味、铜锈味、化学药剂味儿,却让他觉得格外安心。 经过游慧儿这么一闹,陈林的睡意全没了。 他坐在实验室中,又开始捣鼓起几个新想起来的实验。 不知道忙到了几点,困意袭来,他才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走进里屋的卧室,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赶到工棚区时,游慧儿已经把早饭摆好了。 只是饭菜都凉透了。 今天的早饭跟往常不一样,盘子里放着几块白色的糕点,看着格外精致。 陈林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带着股米粉的清香,口感软糯,比他吃过的任何糕点都好吃。 “嗯,不错。”陈林忍不住点头。 “少爷,这糕冷了。”游慧儿站在一旁,见他吃得香,眼神里多了点笑意,“奴家再去热一下吧?” “不用不用。”陈林摆了摆手,又拿起一块,“这样就很好吃。这是你们老家的做法?” 女孩点了点头,声音轻柔:“这是我们阜宁那儿的大糕,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我看这边有米粉和糖,就试着做了一点。” 她站在陈林身旁,眼神专注地看着他,见他碗里的粥喝完,赶紧拿起勺子,给陈林重新添满。 这姑娘倒是机灵,比胡三那个粗手粗脚的大老粗强多了。 “对了少爷,”游慧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您昨天的脏衣服呢?我帮您洗了吧。”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笑声。 是珍妮,身边还跟着她的侍女。 “杰克!”珍妮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笑意,“詹姆斯今天要出发去狮城,我们一起去送送他吧?” 她的目光落在游慧儿身上,好奇地挑了挑眉:“咦?这位姑娘是?” 游慧儿还是第一次见到洋人,而且是这么漂亮的洋女人。 她赶紧往陈林身后躲了躲,眼神里带着点好奇,又有点怯意。 珍妮也在打量游慧儿,眼神里多了点警惕。 陈林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开口,语气有些支支吾吾:“胡三他、他有别的事。这位是……是胡三找来的厨娘,帮忙做饭的。” 他越说越觉得心虚,最后干脆低下头,不敢看珍妮的眼睛。 珍妮挑了挑眉,凑到陈林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用英文笑道:“杰克,你不会是染上了清国有钱人的癖好,养暖房丫头了吧?” 陈林的脸瞬间红了,赶紧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瞎猜。” 两人说的是英文,游慧儿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只是恭敬地站在陈林身后,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显得格外乖巧。 珍妮笑了笑,也不再追问。 她走近游慧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用生硬的中文赞道:“啧啧……长得真漂亮。” 游慧儿愣了一下,赶紧低下头,小声道:“谢谢小姐。” 说完,她还学着别人的样子,对着珍妮做了个万福。 “嗯,不错。”珍妮满意地点点头,突然摘下手上的玉镯子,塞到游慧儿手里,“这个送给你。” 那玉镯子通体翠绿,一看就价值不菲。 游慧儿吓得赶紧摆手,眼神慌乱地看向陈林,声音都在抖:“小姐,这、这可使不得,太贵重了……” “拿着吧。”陈林对她笑了笑,“珍妮小姐一片心意,别辜负了。” 游慧儿这才迟疑着接过镯子,小心翼翼地戴在手腕上。 陈林这才想起詹姆斯出发的事,要是珍妮不说,他差点就忘了。 两人赶紧往码头赶。 到了码头时,詹姆斯已经在船边等着了。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见到陈林,立刻笑着迎了上来。 “杰克,这个给你。”詹姆斯把一张纸条递给陈林,“这次交易的时间和地点,都写得很清楚。” 陈林接过纸条,打开看了一眼,上面用英文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他抬头看向詹姆斯,语气严肃:“可靠吗?” “放心吧,绝对可靠。”詹姆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眨了眨眼,“我的朋友可多了,这点小事还办不好?” “行。”陈林把纸条收好,语气坚定,“你放心去,等你回来,一定能得到好消息。” “对了,还有件事。”詹姆斯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叮嘱道,“后面要是有新的消息,会有个叫本杰明的人送到老韩那里。你记得跟老韩说一声,让他留意点。” 两人的对话没头没尾,旁边的人根本听不懂。 珍妮和游慧儿站在一旁,只是安静地看着。 “哦,对了詹姆斯。”陈林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开口,“你这次去狮城,看看能不能搞到铸币机。不管多少钱,帮我搞两台回来。还有,招募技工的时候,要是有造船工匠,多招募一些。” 詹姆斯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抱怨:“好吧,你又给我增加工作量。” 他顿了顿,又故意板起脸:“我要双倍的礼物,不然我可不干。” 陈林忍不住笑了,抬手轻轻击了一下他的胸口:“没问题,等你回来,想要什么都行。” “那我就放心了。”詹姆斯哈哈大笑起来。 船马上就要开了,詹姆斯最后叮嘱陈林道:“照顾好珍妮小姐。” 珍妮站在原地,眼圈已经红了。 陈林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放心吧,詹姆斯先生经验丰富,不会有事的。” 珍妮吸了吸鼻子,又点了点头。 “走吧。”陈林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眼神变得坚定,“詹姆斯都这么努力了,我们也得抓紧干活了。” 这次,他们要干一把大的。 第75章 火药秘研,实业扬帆 周立春那边已经训了些日子,挑的都是眼亮手快的好手。 德莱赛这枪不难用。 唯一的麻烦,是打几次就得清枪膛。黑火药残渣多,后膛枪对气密性要求又高,积多了就卡壳。 可这点事,难不住陈林。 他早在实验室捣鼓出了无烟火药。 别说他是个博士生,后世随便一个化学本科生,在实验室里都能配出来。 这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不会傻傻地拿出去申请专利,申请专利意味着公开技术核心。 也不跟任何人提——藏着才是宝贝。 野鹿荡训练基地。 风刮过芦苇荡,沙沙响。 潘起亮举着德莱赛,眯眼瞄准远处的靶子,指节扣紧扳机。 “砰!” 枪声比以前脆多了。 枪口没冒浓黑的烟,只飘起一缕淡淡的青雾,很快被风吹散。 “哎呦!” 潘起亮身子向后一仰,踉跄着退了一步,胳膊还在抖。 他这身子骨,竟被一枪震得晃了晃。 “威力真大!至少是原来的两倍!”他揉着肩膀,疼得咧嘴,眼里却亮得很,“这子弹没变大啊,咋这么猛?” 陈林走过去,接过枪,手指探进枪膛摸了摸,眉头微挑:“药放多了。看来得减点装药量。” 他用无烟火药给定装子弹复装时,忘了这药的威力是黑火药的三倍——手快了,没算准量。 “大东家,你给子弹里加啥了?”潘起亮凑过来,伸着脖子问,眼里满是好奇。 陈林把手指竖在嘴前,轻轻晃了晃,嘴角勾了勾:“天机不可泄露。” “切,有啥了不起,神秘兮兮的。”潘起亮撇撇嘴,语气酸溜溜的,手却还攥着枪不放。 “看样子,你不喜欢?”陈林斜他一眼,作势要拿过子弹,“那还是用原来的吧。” “别别别!”潘起亮赶紧把枪抱在怀里,脸上立刻堆起笑,语气也软了,“陈把头,陈先生,还是这个好!带劲儿!你说这威力大了,子弹飞得也更远吧?” “理论上是。”陈林点头,指了指枪身,“但你这枪不行。再这么打,顶多再来几枪,就得炸膛。” 德莱赛原本五六百米的射程,已经够了。 这会儿英军才刚装备米涅步枪,北边的沙俄更落后——打克里木战争时,还在用滑膛枪呢。 “今天先到这。”陈林收起子弹,“我回去重新调装药量,明天再试。” 野鹿荡的河边,水泛着冷光。一支船队从淀山湖方向过来,船桨划水的声音越来越近,帆布被风吹得鼓鼓的。 周立春带着几个汉子,踩着跳板跳上岸,裤脚还沾着水。放哨的火枪队队员赶紧迎上去,领着他们往火塘子方向走。 陈林和潘起亮正坐在火塘边。塘里没明火,只有烧红的木炭,映得两人脸暖暖的。一只肥硕的野鸭架在火上,表皮烤得金黄,油珠顺着鸭皮的毛孔渗出来,滴在木炭上,“滋滋”响,香味飘得老远。 “周把头,来,坐这儿。”陈林挪了挪身子,给周立春让了个位置,递过去一根烤得焦香的芦苇杆。 周立春坐下,搓了搓手,开门见山:“陈兄弟,上次说的那事,定下来了?” 陈林点头,捡起一根细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图,线条歪歪扭扭,却把路线标得清楚:“这条运烟土的路,是怡和洋行的买办吴记开的,主要走水路。押送的也是吴记的人,可能会跟着几个洋人火枪手——不多,撑死十几个。” 周立春盯着地上的地图,眉头皱着,听得仔细。他做事一向严谨,不打没准备的仗。 “我看了咱们火枪队的训练,对付百余人的押运队,没问题。”他顿了顿,补充道,“吴家的押运队,战力跟普通镖局差不多,我以前跟他们打过交道。” “他们大多是主家的同乡,士气不低——跑了或投降,会连累家人;战死了,家人能拿抚恤,待遇比官军还好。” 陈林听着,心里点头:让周立春负责这次行动,果然没选错。换了潘起亮,哪会想这么细?只会喊着“冲就完了”。 “这次最大的问题,是怡和洋行给他们配了艘小型蒸汽轮船。”陈林用树枝点了点地图上的河面,“那船比咱们的舢板快多了,防护也强,说不定还带了小型火炮。” 这年头,洋人商船基本都带武装。海上乱得很,海盗横行,商船之间还互相抢——不带枪,走不了远路。 “火轮船?”周立春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凝重。他只远远见过一次,船两侧有巨大的水轮,不用人划,“呜”一声就跑,快得很。 “是。”陈林点头,话锋一转,嘴角却扬了起来,“不过啥东西都有缺点。只要找对了火轮船的软肋,收拾它不难。” …… 计划敲定,陈林转身回了租界。 他答应过詹姆斯,要帮珍妮的忙;杨坊那边,也得着手组建立华实业的总部;更重要的是,今天要搬新家——把妹妹苗苗从刘家接回来。 洋泾浜北岸,老韩手里捏着鞭炮,打火机“咔嗒”一声打着,引线“滋滋”烧起来,接着“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红纸屑落了一地。立华实业公司的牌匾,在鞭炮声中露了出来——黑底金字,亮闪闪的。 租界里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来了。巴富尔领事也亲自来了,穿着笔挺的礼服,胸前别着徽章。 “恭喜你,杰克。”巴富尔走上前,手里拿着一块铜制的门牌,上面刻着“001号”。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有了自己的公司。我为当初的决定感到骄傲——这是租界 001号门牌,现在正式颁给你。” 陈林是租界唯一的原住民,当初巴富尔同意合信留下那三间茅屋时,就定了这房子是 001号。 说白了,当初就是场政治作秀——要是这几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死了,或者跑了,这门牌也就不算数了。 可谁都没料到,陈林不仅活了下来,还在短时间内在租界站稳了脚,甚至开了公司。 “谢谢您,巴富尔先生。”陈林脸上堆着笑,说着客套话,心里却在骂:这群虚伪的强盗,拿别人的地盘做顺水人情,还装得像个好人。 他接过门牌,高高举起来。现场立刻响起欢呼声,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院子里摆了酒席,桌子上摆满了菜,香味飘满了院子。 杨坊穿着长衫,领着众人落座,忙前忙后,脸上满是笑意。 基布先生走过来,拍了拍陈林的肩膀,故作不悦地皱着眉:“杰克,你挖走了我的通译,很不厚道啊。” 陈林赶紧陪笑:“基布先生,你们仁记是大洋行,通译多的是,就匀一个给我呗?” “匀给你也行。”基布先生挑眉,话锋一转,“但你得给我补偿——下次有好东西,记得先想着我们仁记洋行。你现在也开公司了,做生意得公平,不能只盯着颠地一家。” “基布叔叔,”珍妮赶紧凑过来,笑着插话,“杰克只挖走你一个通译,你就要把我们洋行的买办也挖走吗?” 周围的人都笑了,气氛一下子松快起来。 整个租界,除了怡和洋行,还真没人不喜欢他。 刘丽华带着苗苗站在大门下。苗苗穿着小棉袄,手里攥着个布包,刚学了几个字,盯着门上的牌匾,小声念道:“立华实业……” 她抬头看刘丽华,眼睛亮晶晶的:“姐姐,这名字跟你的名字一样啊!” 刘丽华的脸“唰”地红了,赶紧白了苗苗一眼:“只是读音一样罢了,别瞎想。”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跳。 陈林给公司起这个名字,难道真的是因为她? “看什么呢?跟我进去吧。” 陈林走了过来。他今天穿了身黑色西装,裁剪得很合身,红色领结打得整齐。 脸上还有少年的稚气,眼神却锐利得很,像藏着光。 “嗯……”刘丽华赶紧点头,头低着,生怕陈林看出她的慌乱,手指攥着衣角。 混在洋行老板中间的珍妮,远远瞥见了这一幕。 她知道陈林有个妹妹,可那个跟苗苗站在一起的女人是谁? 那女人穿件白色轧花短衣,配着黑色马面裙,看着温文尔雅,气质娴静。 虽说个子没自己高,身材也不如自己丰满,可珍妮心里却莫名升起一股危机感——像自己的东西被人碰了。 她忍不住迈步走过去,脸上堆起笑。 “杰克,这就是苗苗妹妹吗?”她看向苗苗,用生涩却清晰的华语问道,声音软软的。 陈林转头,自然地笑了笑,摸了摸苗苗的头:“苗苗,叫姐姐。” “姐姐好!”苗苗仰着小脸,声音稚嫩,“姐姐你好漂亮啊!你是洋人吗?” “姐姐说话跟你一样,怎么会是洋人呢?”珍妮蹲下来,跟苗苗平视,眼里满是笑意,手指轻轻碰了碰苗苗的小脸蛋。 接着,她像是刚看见刘丽华似的,转头问陈林:“这位是……” “哦,这是我的朋友,丽华。”陈林拉过刘丽华,手指不经意间碰了碰她的胳膊。 “这段时间,多亏她照顾苗苗。” 刘丽华和珍妮同时往前迈了一步,互相点了点头。 “刘小姐好。”珍妮先开口,语气客气,眼神却在打量刘丽华。 “珍妮小姐好。”刘丽华也回了句,声音轻轻的,手还攥着衣角。 陈林没察觉出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还在一旁介绍:“丽华,这是珍妮小姐,合信洋行的,帮了我不少忙。” 主楼是陈林的居所,楼上有好几个卧房。游慧儿已经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擦得发亮,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苗苗、刘丽华、珍妮,还有游慧儿,几个女孩凑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好奇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东西——陈林设计的带抽屉的桌子、能调节高度的椅子,都新鲜得很。 陈林却没跟过去。他走上顶楼靠南的露台,风从江面吹过来,带着点水汽,凉凉的。 从这里能看见南面的黄浦江,船来船往,汽笛声、喊叫声混在一起,一片喧嚣,透着股欣欣向荣的劲儿;能看见西南边的县城,城墙灰蒙蒙的,像块老石头;还能眺望到北侧的租界,洋楼林立,烟囱冒着烟。 他靠在栏杆上,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却在盘算着——立华实业开起来了,火枪队也快成型了,接下来,该干那件大事了。 “恭喜你,陈林。”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温和又熟悉。 第76章 露台嘱叮,芦荡伏兵 “刘大哥!” 陈林猛地转头,风掀动他的衣角,刘丽川正站在身后的露台上,身影被夕阳拉得有些长。 刘丽川走上前,脚步轻盈,眼神里带着点复杂:“陈林,自从你出现,我总觉得被你推着走。你几个月干成的事,我花几年都没做到。” 他看向远方,声音放软:“原本死气沉沉的小刀会,现在也活泛起来了。我该谢你。” “别这么说。”陈林赶紧摆手,语气诚恳,“我和妹妹当初流落街头,是你和丽华收留我们。没有会里撑着,我啥也干不成。” “哈哈,你还是这么谦虚。”刘丽川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糙意,“年轻人能做到这份上,少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租界的洋房,突然开口:“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准备出趟远门,想将会里的事交给你打理。” “啊?我?”陈林愣住了,脑子没反应过来——这消息太突然,像凭空砸下来的石头。 刘丽川笑了,眼角的纹路皱起来:“怎么,怕了?不敢接?” “不是怕。”陈林急忙解释,手不自觉攥紧衣角,“主要是生意上的事太多,而且会里的元老,资历都比我深……” “你是怕他们不服?”刘丽川一眼看穿他的顾虑。 “这倒不用愁。”他摆了摆手,语气笃定,“咱们小刀会本就是松散的联盟。不愿配合你的,你卡住他们的资金就行——不肯为会里出力,就别想拿好处,哪怕他们要走,也不用留。” “会首,我总觉得咱们这样,容易出问题。”陈林憋了半天,还是说出了一直以来的担忧,声音低了些。 刘丽川摇了摇头,脸上浮起无奈,叹了口气:“没办法啊。朝廷太阴,这些年,各地反清的队伍被压得厉害。咱们小刀会刚建的时候,不过是几家势力抱团取暖。再说,大家对推翻满清,本来就没多少信心。” 陈林点点头,没再往下说。 他心里清楚,自己一直借着小刀会的力,补自己根基浅的短板。 在他看来,这种从天地会分出来的地方反清组织,成不了大事——不然几百年下来,也不会啥动静都没有。 詹姆斯刚走,现在刘丽川也要走。 身边能撑腰的人一个个离开,陈林突然觉得自己像被架在了火上,进退都难。 “对了,我这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刘丽川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软了些,“你帮我照顾好丽华。会里具体的事有翟五六盯着,不用你多管,跟往常一样,有需要跟老翟说就行。” 这话一出口,陈林才猛然反应过来——一直以来,都是小刀会在配合他做事。 他除了出钱帮周立春建船队,好像没为会里做过啥。就连潘起亮的手枪队,平时也只是跟着他行动。 他从怀里掏出怀表,表盖“咔嗒”一声打开,指针在夕阳下泛着光:“周大哥那边,应该要动手了吧?” “是啊。”刘丽川望着远处的江面,语气意味深长,“这仗打完,小刀会就能名声大震。我一个人,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了。” …… 淀山湖东侧,烂路港。 风裹着水汽,吹得人脸上发紧。 怡和洋行的“快车号”汽船停在港边,船身黑漆漆的,像一个水上堡垒。 甲板上的打手们三三两两跳上岸,有的蹲在岸边抽烟,有的踢着石子抱怨这鬼天气。 “让他们回船,保持戒备。”肖恩皱着眉,对身边的吴记通译吩咐,语气带着不耐烦。 通译赶紧跑过去,扯着嗓子喊,吴家的护卫们才不情不愿地往回走,嘴里还嘟囔着。 “快车号”有几百吨重,船上倒不挤。可货仓里堆满了烟土,味儿冲得很,护卫们只能待在甲板上,风一吹,个个冻得手脚发红,不停搓着手。 “这洋鬼子真事儿多,管得也太宽了。”一个护卫缩着脖子,小声抱怨,哈出的白气飘得老远。 “嘘!别乱说话。”旁边的人赶紧拉了他一把,眼神警惕地扫了眼船上的肖恩,“小心有人打小报告,吃不了兜着走。” 肖恩这次带了十五个人,全是加尔各答的退伍兵。 这些人皮肤黝黑,留着八字胡,身上一股子汗味儿混着烟味儿,吴家的护卫都躲得远远的,却不敢小瞧他们手里的洋枪,枪口闪着冷光,看着就吓人。 “出发吧。”肖恩对船长抬了抬下巴,声音干脆。 他又转头喊来吴家的管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吴管事,这次出货要紧,下一批货得等几个月。你跟买家说清楚,想要足量的货,必须加钱。” 吴管事脸皱成一团,显得很为难——价钱早就谈好了,这位少爷临时加价,明摆着是想自己捞一笔,最后交给洋行的钱,肯定还是按原价算。 “吴掌柜没跟你说?”肖恩挑眉,眼神冷了些,“这次出来,全听我的。” “是是是,肖恩公子。”吴管事赶紧点头哈腰,不敢有半分反驳。 吴健彰的同顺行本就是十三行之一,上海开埠后,他是第一批来的粤商。 这些吴家的管事常年跟洋人打交道,太清楚这些人的贪婪了。 “哼哧——哼哧——” 汽船的烟囱突然吐出黑烟,像条黑带子飘在天上。 两侧的明轮“哗啦哗啦”转起来,溅起的水花打在船身上,“快车号”慢慢动了,离开烂路港,钻进淀山湖里。 这年月,官府不敢拦洋人的船,“快车号”一路畅行,沿着湖的北岸走。 穿过淀山湖往西,能经急水港进太湖,把货送到湖州、无锡;往北走东江,能到苏州。 淀山湖就是这张江南水网的中心,四通八达。 芦苇荡里,一艘艘小船藏在冒密的芦苇丛中,船身被芦苇挡得严严实实。 船上的汉子们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远处驶来的汽船,手里的刀枪握得发白。 几百吨的船,在后世不算啥,可在这会儿的人眼里,就像个庞然大物,黑乎乎的船身压在水面上,看着就让人发怵。 船长很小心,船开得不快。 吴家请了熟悉水道的老师傅,正站在船头领航。 水面下,周秀英嘴里咬着根竹管,头顶是一片水草,冰冷的湖水让她的肌肉绷紧。 而驶来的大船却让她心跳得飞快。 她手里的渔网紧了紧——是身边的人在提醒她,行动要开始了。 这次的任务太危险,可他们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好久,不能出岔子。 肖恩坐在驾驶舱里,透过玻璃看着前面的湖面。 湖水波光粼粼,远处枯黄的芦苇荡像一片帷幕,风景倒是好。他心里嘀咕:整个大不列颠,估计都没几座这么大的湖。 “咯吱——” 突然,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传来,像指甲刮过木头。 大船猛地一顿,接着开始原地打转,船身晃得厉害。 “右轮被缠住了!快停车!”船长第一时间喊起来,声音都变了调,赶紧往轮机舱跑。 可船太大,惯性刹不住,还在转,甲板上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 船上的人被转得晕头转向,尤其是甲板上的护卫,有的没抓稳,尖叫着掉进湖里,湖水“噗通”响,溅起大片水花。 吴家护卫的领队梁飞死死抓住船舷,指节泛白,才没被甩下去。 他跑了这么多年镖,经验老到,知道这事绝不简单——哪有平白无故轮子被缠的? 哪怕头晕得厉害,他还是瞪大眼睛,盯着湖面,不敢放过一点动静。 “快看!湖面上有船!”有人突然喊起来,声音带着惊恐。 梁飞赶紧望去——几十艘小船从芦苇荡里冲出来,像箭一样往大船这边划。 “加快速度!”周立春站在最前面的小船上,身前竖着块铁板,挡住大半个身子。 两名火枪手把德莱赛架在铁板上,枪口对准大船。 船尾的两排桨手拼了命地划,桨叶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衣服。 他们划得又快又急,像每年端午的龙舟赛,船身几乎要飞起来。 小船刚从芦苇荡出来时,离大船还有上百米。这段距离藏着太多变数——大船要是开枪,他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周立春皱着眉,脸色紧绷。 他从没指挥过这么大的阵仗,手心全是汗,可看着远处的“快车号”,眼里又冒出光——这船里的货,是小刀会的希望。 这仗要是赢了,小刀会能打响名声,他们淀山湖游击队也能在苏沪一带站稳脚,到时候肯定有不少反清志士来投靠。 另一边,周秀英和几个“水鬼”已经快游到岸边。 他们的任务完成了——刚才就是他们潜到船底,用渔网缠住了右轮。 湖水太冷,冻得他们牙齿打颤。 上岸后,得赶紧喝杯热姜茶,换身干衣服,不然非冻出病来不可。 第77章 湖上鏖战,营中议算 “咚!” 肖恩的头狠狠撞在驾驶舱的横杆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手捂着额头,指节都泛了白。 锅炉紧急停火,“呜呜”的蒸汽声渐渐歇了,汽船上的噪音一下子小了大半,只剩下湖水拍打的“哗啦”声。 “该死的!弗格森船长,你怎么开的船!”肖恩把一肚子火气全撒在老船长身上,声音尖锐。 弗格森没理他,眼睛死死盯着窗外的湖面,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刚才他一直盯着河面,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怎么突然就出了事? “肖恩公子,这事儿跟我无关。”他指了指窗户外面,语气淡定得很,“他们来了。” 在海上漂了几十年,弗格森什么风浪没见过?不就是遇上打劫的吗?这点阵仗,还吓不到他。 “该死的!给我反击!把这些黄皮猴子都送到湖底去!”肖恩还在骂,唾沫星子都快溅到弗格森脸上。 他扶着护栏,跌跌撞撞跑到甲板上。 手下那队加尔各答护卫正聚在船舷边,因为占了甲板最高的位置,刚才船打转时,他们一个都没掉进湖里。 汽船旋转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有人半蹲在甲板上,端着枪对准冲过来的小船,手指扣在扳机上。 “砰!砰!” 枪声响起,子弹打在小船前面的铁板上,发出“叮叮叮”的脆响,火星子溅得老高。 周立春蹲在铁板后面,对着身边的弟兄大喊:“开枪!反击!别让他们压着打!” “砰砰砰!”小船上的火枪手也扣动了扳机,子弹嗖嗖往汽船飞,大部分却只撞在船身上。 “瞄准点!看准了再打!”周立春急得额头冒汗——这些火枪手准头还是差太远,关键是没经历过真刀真枪的仗,手都在抖。 “啊!” 小船上突然有人惨叫,中枪的水手直直掉进湖里,鲜血在水面上晕开,很快就染红了一片湖水。 周立春皱紧眉头,心里像被揪了一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话他今天才算真的懂了。 “砰!”他端起步枪,从铁板的缝隙里瞄准,手指一扣,子弹飞了出去。这一枪刚好打在甲板上的吴家护卫身上,那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吴家护卫里也有火枪手,更多人却还在用弓弩。有弓手对着小船抛射,箭矢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却被湖风吹得歪了方向,“扑通”掉进水里,连船边都没碰到。 就在这时,汽船上的水手突然推出一门鹰炮——黑黝黝的炮管对着小船,看着就吓人。 这种小口径火炮轻便,好移动,是商船上常用的自卫武器。 “轰!” 鹰炮响了,一发霰弹对着最近的小船打过去。 小船上的铁板根本挡不住,弹丸像雨点一样扎进船里。 那艘小船瞬间被打成了筛子,船上的弟兄倒了一片。 周立春看得眼睛都红了,拳头攥得咯咯响。 好在这次选的都是硬骨头弟兄,没人往后退,小船划得更快了,船头几乎要翘起来。 “扔掌心雷!” 小船终于靠近到汽船三十米内,双方都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肖恩的狰狞,周立春的咬牙切齿,护卫的慌乱,游击队的决绝。 对射更凶了,子弹在湖面上乱飞。 周立春大喊一声,祭出了压箱底的杀器。 一个个拳头大的铁疙瘩被队员们掏出来,拉动拉环,然后狠狠扔到汽船甲板上。 这东西小巧,只有巴掌大,看着不起眼。 肖恩见过掷弹兵用的手榴弹,那玩意儿像个粗陶夜壶,比这铁疙瘩大得多。他心里嘀咕:这黄皮猴子做什么?用这种铸铁当石头扔? 还真有几个加尔各答护卫被砸中了头,疼得嗷嗷叫,血顺着额头往下流。 “射击!给我打!让他们下地狱!”肖恩对着护卫们吼,声音都变了调。 “轰!轰!轰!” 就在护卫们准备开枪时,那些铁疙瘩突然炸了。 弹片四散飞溅,覆盖了大半个甲板,剧烈的冲击波把护卫们掀得飞起来,有的直接掉进湖里,有的撞在船舷上,没了动静。 甲板上乱成一团,人体、木板、武器飞得到处都是,像天女散花一样。 “冲啊!” 周立春甩出手里的抓锁,铁钩“咔嗒”勾住汽船的栏杆。他拉着绳子,脚蹬着船身,飞快爬到甲板上。 甲板上已经没几个能动的敌人了——刚才的掌心雷,几乎把护卫们炸懵了。 这场仗打得凶,结束得却快。甲板上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轮机舱和驾驶室里的船员倒是大多活着,一个个缩在角落里,不敢出来。 周立春拎着鱼叉,走到弗格森面前,叉尖抵在老船长的脖颈上,弗格森的身子僵了僵。 老船长慢慢举起手,脸上没什么慌色——能活这么大岁数的船长,都不是死脑筋,硬碰硬只会死得更快。 “嗨,伙计,小心点。”弗格森声音平稳,“我只是个船长,没我,这艘船动不了。你们要的是船,不是我的命,对吗?” 周立春听不懂英文,却也瞧出老船长想谈的意思。 他没说话,招手喊来跟船的吴家通译——刚才打起来时,这通译躲在驾驶室里,没受伤。 有了通译,交流就顺当多了。 周立春让弗格森把船开到一处隐蔽的小湖泊——那里芦苇比人高,水面平静,是游击队藏船的地方。 岸上的芦苇荡里,藏着淀山湖游击队的秘密基地。 周立春按照陈林的建议,走明暗两条线:游击队在暗;船队在明。这样跟官府打交道时,也多了层掩护。 小屋里,一盆冷水“哗啦”泼在肖恩脸上。 肖恩打了个寒战,终于醒了。 他算幸运的,没被掌心雷的弹片伤到,只是被冲击波震晕了。 到现在他还想不明白——那么小的铁疙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黑火药绝对做不到。 眼前站着几个穿短衫的汉子,还有那个吴家的孙通译。 “孙通译,你跟他们是一伙的!”肖恩瞪着通译,声音里满是愤怒,眼神像要吃人。 孙通译赶紧摇头,脸都白了:“不不不,肖恩少爷,我也是被他们抓来的!这几位好汉需要您配合,他们不会杀你……否则……” 他话没说完,旁边一个壮汉拎着剔骨刀走过来,刀身闪着冷光。 壮汉走到肖恩面前,刀背在他脖颈上轻轻划了一下,冰凉的触感让肖恩打了个哆嗦。 壮汉对着通译说了几句,通译赶紧翻译:“这位好汉说,他以前是杀羊的,最擅长剥皮。被他剥了皮的羊,有时候还能跑两步。” 恐怖的画面在肖恩脑子里冒出来——自己被剥了皮,疼得满地滚的样子。 他吓得浑身发抖,裤子很快湿了一片,一股骚味在小屋里散开。 周立春挑人的时候没看错——这壮汉还真当过屠夫,脸上的横肉、手里的刀,看着就吓人。 壮汉把剔骨刀收回来,伸出舌头舔了舔刀背,露出一口黄牙。 肖恩眼睛一翻,又晕了过去——这次是吓晕的。 又是一盆冷水泼过去。 肖恩醒过来,眼神里满是恐惧,对着通译连连求饶:“你们要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们,别折磨我了!我有钱,我给你们钱!” 陈林赶到淀山湖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走进秘密基地,一眼就看到堆在屋里的烟土——一包包用麻布裹着,堆得比人还高。 陈林愣了愣,心里算了算:这么多烟土,足够几个省消化半年的了。 “洋鬼子真该死。”陈林背着手,声音冷得像冰,“这么多烟土,要毒害多少家庭,毁多少人。” “是啊。”周立春站在旁边,脸上满是惆怅,“洋人这是想把咱们国家的人都毒垮,亡国灭种啊。” “阿嚏!”周秀英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走过来,鼻尖红红的,显然是着凉了,“阿哥,那干嘛还留着那几个洋鬼子?直接杀了算了!” “让他们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们了。”陈林语气平静,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得让他们付出代价。” “是。”周立春看向陈林,语气恭敬,“陈把头,接下来咱们怎么做?” “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藏船吗?”陈林问,“这艘‘快车号’暂时留下,回头我找人来拆——船上的零件有用。” “有是有,就是那艘船坏了,得修修才能用。”周立春点头道。 “让那些水手修吧,不过要看好了。”陈林眯起眼睛,“那个肖恩,我带回去。这家伙值钱,怡和洋行肯定会来赎人,这次得让他们出点血。” 烟土也要运到陈家湾——陈林的药厂能把烟土提炼成药材,这些烟土足够药厂用很久。 他想了想,又叮嘱周立春:“周大哥,淀山湖这边暂时不安全。怡和洋行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会找官府来围剿。我建议你们暂时转移,至少把家属先送走。” 周立春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不行,陈把头。咱们越躲,越会被人怀疑。你当初不是让我们亦明亦暗吗?现在咱们就全转到明面上——我就不信,朝廷敢随便给我们安罪名。” 陈林没再坚持——周立春有自己的想法,强行说服也没用。可他心里还是不安,总觉得这事没这么容易过去。 “陈林,这次是我带人潜到船底,把洋人的船弄停的!”周秀英噘着嘴,走到陈林面前,一脸邀功的样子,“我还染了风寒呢,你看!” 她故意咳嗽了两声,想让陈林注意到自己的“功劳”。 “秀英!”周立春在旁边喝止,语气有点严肃,“没大没小的,跟陈把头说话客气点。” 陈林笑了笑,摆了摆手:“周大哥,没事。秀英这次立了大功,该奖励。”他看向周立春,“这次伤亡的弟兄,也要给足够的抚恤,不能让弟兄们寒心。回头我让老翟拨款过来。” “那我呢?我呢?”周秀英赶紧追问,眼睛亮晶晶的,“我的奖励呢?” “你想要什么?”陈林问,心里大概猜到这丫头想要什么。 周秀英指着陈林的腰间,语气肯定:“我要一把短枪!就要你腰上挂的那把!” 陈林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丫头还真会要,当着周立春的面,他想拒绝都难。 第78章 师夷制夷,新钱面世 周立春把事情办得干净,“快车号”失踪的消息,暂时还没传开。 松江府衙里,临时主事的通判秦少柏捏着张纸条——有人说在烂路港听到了枪声。 可没人真去现场查,派去的衙役晃了一圈,啥也没找着,这事便不了了之。 第二天,陈林跟着周立春的船队回了陈家湾。 缴获的烟土被搬进仓库,一包包堆得严实;肖恩则被交给潘起亮,关进了小黑屋。 接下来,陈林得客串回绑匪。 不过急不得,得先摸清楚怡和洋行的现金流——狮子大开口前,得知道对方能拿出多少。 最让陈林纠结的是那艘汽船。 留给船队? 太招眼,官府和洋人一准能盯上。 他最后拿定主意:把船上的蒸汽机拆下来,运到陈家湾用,还能让工匠们拆开研究;剩下的木板,送进太湖船厂当材料。 说起太湖船厂,还是前段时间的事。 陈林原本想以淀山湖船队的名义买几艘船,结果周立春看中了一家老船厂——主家经营不善,连年亏损,连船工都养不起了。 陈林花了几百两银子,跟捡白菜似的把船厂盘了下来。 单是淀山湖船队的维修、造船需求,就够这船厂活下来了。 淀山湖截船的事,陈家湾没几个人知道。 火枪队里,也只有潘起亮清楚来龙去脉——陈林特意交代,一切以保密为先。 另一边,杨坊接管立华实业后,对陈家湾工业区进行整顿。原本的流民被分成三个组:后勤组管种田、吃喝,建筑组盖房子,炼焦厂管烧炭。但有一条死规矩:谁都不准进药厂车间——这是陈林亲自定的,连杨坊都没权限。 那些被陈林买来的孩子,也被他按流水线分了工序,每道工序挑个工长协调。 剩下的事,全是陈林自己安排。 孩子们下工后也不跟陈家湾的人接触,直接回专门的宿舍休息。 只有胡三管着他们,平时给他们讲课,安排吃喝起居。 整个工业区像台上了弦的机器,按陈林的要求转得飞快。 处理完陈家湾的事,陈林回了租界。 先去颠地洋行转了圈,见没什么要紧事,才往租界 001号走。 “阿哥!”门刚推开,苗苗就扑了过来,小胳膊紧紧抱住他的腿。 游慧儿跟在后面,伸手接过陈林的大衣和礼帽,叠得整整齐齐。 刘丽华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笔写写画画,见陈林回来,赶紧停了笔,手指捏着笔杆,有些局促。 这栋房子,陈林把一楼、二楼给了立华实业办公,只留三楼自己住。 里面的装修偏后世风格,有带抽屉的书桌,能调节高度的椅子。 刘丽华一开始觉得别扭,住久了倒觉得温馨。 自从刘丽川走后,她就搬了过来,苗苗也习惯跟她待在一起,两人处地像亲姐妹,又像是师徒。 “写什么呢?”陈林走过去,凑头看了眼纸上的字。 “邱掌柜想在租界开家成衣店,让我帮着经营。”刘丽华低着头,声音轻轻的,没什么底气,“我列列需要准备的东西。” “找好店面了?” 刘丽华摇了摇头——租界的地寸土寸金,她一个小姑娘,哪能拿得下来。 “不用找了。”陈林拉着她走到窗边,指着围着院墙的一排偏房,“最靠大马路那间,到时候在墙外开个门,就给你当店面。” “啊?这……这不好吧。”刘丽华赶紧摆手,眼里满是惊讶。 “有什么不好的。”陈林笑了笑,看了眼蹦蹦跳跳的苗苗,“这样苗苗就能天天跟你在一起,还能跟着你学东西。” 他心里算得明白——苗苗跟着刘丽华学了不少字,再这么学下去,都不用去学堂了。 拿一间铺子换个家庭教师,稳赚不亏。 …… 江宁城,总督衙门。 老态龙钟的壁昌捏着苏松太道宫慕久递上来的折子,慢慢翻看。 对面坐着江苏巡抚李星沅,他刚接任不久,做事低调,凡事都听壁昌的。 看着看着,壁昌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嘴角勾起笑:“好一个以夷制夷!”他突然拍了下大腿,转头看向李星沅,“这个宫慕久还是有才的,差事办得漂亮。光凭借这四个字,老夫就能跟朝廷交代了。” 李星沅点头附和:“竹圃(宫慕久字)这点子确实妙,有苏秦、张仪之姿。不过想法很好,操作起来却难。划地的时候,得多上点心。得让英吉利人与弗兰西人因为划界的事儿斗上一斗。” 说起谋略,大清的官员总觉得自己不差。 “嗯,让他便宜行事。”壁昌耷拉着眼皮,语气随意,“咱们也得学会放权。” “总督大人说的是。”李星沅拱了拱手,又补充道,“还有件小事——上海县监生陈林,带团练灭了东海盐匪几百人,还杀了匪首。宫慕久想为他讨个赏。” “陈林?”壁昌抬了抬眼,“这人什么来头?” “上海本地人,据说会洋文,懂洋务,在租界开了公司,家底很厚。这次还准备协助宫慕久跟法国人谈判。” “不错,不错。”壁昌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沉吟片刻,“既然是监生,就准他捐个候补知县吧。” “捐?”李星沅刚想反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壁昌瞧出他的心思,叹了口气:“如今是多事之秋,朝廷难,陛下殚精竭虑。老夫受陛下重托,管着天下财税重地,理应为君分忧。可老夫也清楚,百姓日子不好过,不想再加税。捐官不过是权宜之计。像这个陈林,有能力,又有报国心,破格让他做官,也算为国选才。让他捐钱,不过是堵众人的嘴。” 话说得冠冕堂皇,骨子里还是想弄钱。李星沅是传统读书人,心里接受不了,可身在其位,也知道官府财政有多紧张。 按现在的行情,贡生、监生捐个知县,得五千两白银。陈林这个监生,就是刚花五千两捐的——宫慕久只用了三千两,剩下的钱,他拿了一部分给李星沅送了礼。 李星沅收了好处,自然要帮陈林说话。 而且候补知县没实职,给出去也不心疼。 “总督大人,”李星沅又开口,“川沙厅乱了好久,通判的位置一直空着,靠小吏代管。不如让陈林去署理?” 川沙那地方全是荒滩,没什么油水,想卖都卖不出去。 壁昌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而且陈林只是署理,后面想要真管,必须要再捐个通判,这又是一笔钱。 “就依你说的。不过川沙厅欠的历年赋税,得让他补上。” 两位大佬几句话,就把陈林的去处定了,还顺手捞了上万两白银。有权之人赚钱,就是这么快。 第二天一早,陈林照例睡到日上三竿才去颠地洋行“打卡”。 这几天洋行乱糟糟的,职员们忙着打包东西,准备搬新大楼。 新楼的下五层混凝土结构已经装修好,上面的中式木质楼层要雕梁画柱,还得等些日子,但不影响使用。 珍妮早跑去新大楼,指挥工匠装饰自己的办公室和房间了。 既然珍妮不在,陈林也钻进了自己的实验室。 实验桌上,摆着一枚崭新的西班牙本洋。 陈林拿起银元,吹了口气,再贴到耳边——“嗡嗡”的响声清晰可闻。 “这时代真好,造假币都没人管。”他心里暗笑。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陈先生,您在里面吗?” 谁会找到这里来?陈林皱了皱眉,放下银元,起身去开门。 第79章 徐寿拜师,陈林得宝 徐寿站在颠地洋行楼下,手攥着衣角。 来见陈林前,他心里翻来覆去挣扎了半宿。 他性子本就内向,早年考科举,屡试不第。 家里遭遇变故,索性断了仕途念想,一边贩米经商,一边研究自己喜欢的经世之学。 原以为学好了,去给官员当个幕僚混口饭吃,就够了。 直到他接触到一本小册子,名为《博物新编》。 书里讲的物理、化学、天文、地理知识,像一把锤子,砸碎了他过去对世界的所有认知。 看到最后,才知道这书是上海租界一家书局出的,书末还附了招聘启事。 书局给的薪俸,比当幕僚高得多,而且主要活儿就是研究学问。 这样的好事,徐寿根本没法拒绝。 当天就打包行李,跟家人辞了行,一路赶去租界。 到了才发现,这里有不少跟他一样痴迷西学的人。 这里的书多到让他觉得奢侈,要是需要稀缺的书,还能申请经费去买。 他跟着利宾学洋文,只有看懂洋文书,才能摸到西学的门。 每天除了睡觉,徐寿都在啃书、做实验。 西学里提到的实验,他都要亲手试一遍。 有次看到江边停着洋人的汽船,忍不住偷偷溜上去看构造,结果被水手揍了一顿,差点送进警察局,还是利宾赶过来把他救走的。 陈林开门时,愣了一下——眼前这人不是徐寿,徐生元吗。 这名字在后世那可是家喻户晓啊,尤其他们这些学习化学的,将其当成祖师爷。 徐寿翻译了《化学鉴原》,给化学元素定名。 那天在学堂里,陈林一眼就记住了这个总是闷头记笔记的人。 “生元兄,找我有事?”陈林笑着让开身子,语气放得温和。 他也是理工男,知道这类人大多脸皮薄,甚至有点社恐,太过严肃会让对方紧张。 “陈先生。”徐寿躬身行礼,态度恭恭敬敬。 他本就是穷书生,以前还从无锡往上海贩运过粮食贴补家用,正是那段日子里撞见了《博物新编》。 比起那些眼高于顶的读书人,他没半点虚浮的傲气。 “进来坐吧,里面有点乱。”陈林侧身引他进屋——这还是第一次有外人进他的实验室。 连他自己都纳闷,大概是前世对徐寿的敬佩,让他没了防备。 徐寿踏进实验室,却没觉得乱。 目光扫过桌上的玻璃器皿、缠绕的铜线、画满公式的草稿纸,眼睛越睁越大,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这……这是您做研究的地方?”他声音都在发颤,手指下意识蜷了蜷,想碰又不敢碰。 “嗯。”陈林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个没缠完线圈的磁环,“还挺简陋的,好多器材都是凑合用的。等以后做出高温炉,再把这些换掉。” “咦,这是什么?”徐寿的注意力突然被一个棕色玻璃瓶吸引,刚才的局促全忘了,像个好奇的孩子,伸手就要去拿。 “别动!”陈林赶紧拦住他,“那是浓硝酸,特别危险。” 他真怕徐寿一时好奇,沾点在手上送到嘴边尝一下。 “浓硝酸?”徐寿愣了愣,没听过这个名字。 “一种化学试剂,跟浓硫酸性质差不多,但腐蚀性更强。”陈林解释道。 “强到什么程度?”徐寿追问,眼睛亮得惊人。 “强到能把金子融化。” “那……那是不是您说过的发电机?”徐寿又指向操作台上的装置——磁环已经做好,铜线还搭在上面,有些地方还沾着松香。 为了拉这些铜线,陈林费了不少劲,找到的铜纯度不够,还得反复提纯。 “眼光不错,生元兄,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陈林拿起摇柄试了试,“快完工了,要不要一起搭把手?” 他知道,跟内向的理工男拉近距离,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起做点什么——共同参与的东西,最能拉近距离。 徐寿眼睛瞬间亮了,连连点头:“好!好啊!就是……就是怕我手笨,给您添乱。” 两人凑在工作台前,一个缠线圈,一个接导线。徐寿学得快,手里的活越来越利索。 没多大功夫,发电机的雏形就成了。 陈林握住摇柄,用力转动。线圈在磁场里切割,电流顺着铜线传到一个手搓的电灯泡上——灯泡突然亮了,暖黄的光瞬间照亮了小半间屋子。 徐寿盯着灯泡,眼睛都直了,仿佛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他眼前打开。 可没等他看够,“砰”的一声,灯泡爆了,黑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满烧焦的味道。 陈林转头,看见徐寿的头发被炸得竖了起来,脸上还沾着几点黑灰,活像个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小老鼠。 徐寿也看向陈林,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都笑了。 “太神奇了!小陈先生,电还能用来点灯?”徐寿抚了抚炸毛的头发,语气里满是惊叹。 “不止点灯。”陈林擦了擦脸上的灰,“电还能当动力,驱动车子跑,带动机器转,甚至能用来煮饭。说句不客气的,电几乎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徐寿喃喃重复着,一边摇头,一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灯泡的残骸。 “这些都是您跟洋人学的?”他忽然问道。 “一部分是,还有些是自己琢磨的。”陈林拿起一张草稿纸,上面画着电解水的装置,“有句话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观察现象,提出想法,再用实验验证,这就是科学研究。” “科学研究?”徐寿皱了皱眉,这个词很陌生。 “对,洋人把物理、化学、天文、地理这些学问,统称为‘科学’。咱们以前学的四书五经,大多是文学或者哲学。” “很多关于科学的东西却被归为杂学。” 陈林打开了话匣子,把后世关于科学研究的理念,一点点讲给徐寿听。 两人一聊就忘了时间,从发电机聊到化学元素,从实验方法聊到西学书籍。 徐寿听得入了迷,脑子里仿佛在反复地醍醐灌顶,嗡嗡作响却又无比清醒。 这是他这辈子过得最有意义的一天,哪怕脑子快“过载”了,还是想让陈林接着说。 直到陈林嗓子干得发疼,想去倒杯水,才发现茶壶早空了。 “今天先到这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聊。”陈林放下茶壶,“生元兄,你现在得先补补基础。不过你的动手能力很强,下次做实验,你可以来帮我。” “能帮到先生,是我的荣幸!”徐寿突然躬身,语气无比郑重,“小陈先生,若是您不嫌弃我年纪大,求您收我为徒!” 陈林彻底愣住了——什么? 这位后世的“化学祖师爷”,要拜他这个穿越者为师? 要是让前世的导师知道了,估计得提着教鞭来抽他。 可徐寿还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头抬着,眼里满是恳求。 陈林心里清楚,一个社恐的理工男,能说出这话,得鼓起多大的勇气? 他要是直接拒绝,说不定会彻底打垮他的信心。 “拜师就不必了。”陈林赶紧扶他起来,“咱们都不是讲究繁文缛节的人,不用来那套。我懂的东西比较杂,也没法一下子全教给你。” 他转身走进卧室,翻出一本洋文书——正是后世徐寿翻译的《化学鉴原》。 “你找利宾帮忙,把这本书翻译出来,回头我帮你完善。” 这时候的化学周期表还没成型,化学研究刚起步。 陈林只要稍加点拨,就能让这本书的价值翻倍。 他本来就打算把这本书改造成学堂的化学教材,现在交给徐寿,正好省了自己的功夫。 “对了,还有件事。”陈林突然想起什么,看向徐寿,“生元兄,你最近有空吗?” “先生有吩咐,学生一定尽力!”徐寿立刻应道,语气里已经带着“弟子”的自觉。 “别叫先生了,太生分。”陈林摆摆手,压低声音,“有件事想让你去做,但是……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第80章 承命拆船,邀饮探端 “先生,请吩咐。”徐寿站得笔直,眼神里透着几分急切。 陈林摇了摇头,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点神秘:“我一个朋友那里有艘汽船,要拆,没懂技术的人掌眼。你愿不愿做?”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但这事儿,不能说出去,还有风险。” 徐寿眼睛“唰”地亮了,几乎是抢着应道:“干!我干!多危险都不怕!” 他往前凑了半步,语气斩钉截铁,“先生放心,学生的嘴比贴了封条还严。” 此刻的徐寿,嘴角翘得老高,眼里闪着光,像个盼着糖的孩子,透着股憨直的可爱。 上次为了瞅一眼别人家的汽船,他被人按在地上揍了一顿,还差点被关进班房。 现在有亲手拆汽船的机会,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绝不会放。 “行,那这事儿就交你了。”陈林点头,指尖点了点桌面,“我有个要求——你得画出这艘船的图纸,尤其是蒸汽机和明轮之间的驱动传递装置,一丝都不能错。” 陈林点的是化学的金手指,机械这块是实打实的短板。 他能捣鼓出无烟火药,能提炼出汽油,可枪支、大炮造不出来,汽车轮船更是没辙。 顶多,他能琢磨着升级锅炉材料,让蒸汽机马力提升些;要么,就做些小零件凑数。 不然,他也不会买现成的定装火药枪,再偷偷把子弹里的发射药换掉。 眼下,他唯一能拿出手的新武器,也就只有手雷了。这东西,有了无烟火药,做起来不算难。 而徐寿,最擅长的就是动手。 在无锡的时候,他常帮人修织机,手里的活计又快又好,还自己琢磨着做了不少实用的小工具。 正好,这补上了陈林的短板。 终于把徐寿送出门,陈林才觉出饿来,喉咙干得发紧。 他锁了实验室的门,一路快步走回颠地洋行。 刚准备溜进去,却碰到珍妮牵着个穿绿裙子的少女走过来。 那少女的皮肤白得像半透明的玉,一双蓝眼睛眨着,里头像是盛着碎星星,亮得晃眼。 “杰克,你去哪儿了?”珍妮双手叉腰,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颐指气使,大小姐的架子端得十足。 陈林转过身,指尖蹭了蹭衣角:“有点事情,出去了一下。” “这位是阿黛尔小姐,弗兰西人。”珍妮侧了侧身,把少女往前推了推。 陈林没行绅士礼,只是朝着阿黛尔点了点头,算是致意。 没成想,那少女却先开了口,华语说得磕磕绊绊,却带着股甜意:“久仰杰克先生的大名,不知道……能不能请您喝杯茶?” 陈林心里犯了嘀咕,这姑娘来得蹊跷。 但脸上还是扯出笑,语气温和:“荣幸之至。” “阿黛尔,这里可是我的地盘。要请,也该我请你们。”珍妮说着,一把拉住阿黛尔的手腕,往会客室的方向走,“跟我来。” 新办公大楼的会客室敞亮得很,墙上挂着幅巨大的迎客松,墨色浓淡相宜。 四周摆着长条沙发,绒布面摸起来软乎乎的。 几人走到会客室里间,一张茶台摆在正中,是整块檀木雕的,纹路清晰,透着股厚重。 刚一进门,檀香就混着茶香飘过来,清清爽爽的,让人瞬间精神了不少。 陈林坐在茶台对面,目光忍不住往阿黛尔身上飘。 她的棕色头发卷着,垂在肩头;一双“小鹿眼”又大又亮,睫毛忽闪着;眉毛修长,弯得恰到好处,衬得眼睛更有神;鼻子小巧,鼻尖微微上翘,透着点俏皮;嘴唇线条软和,唇色是淡淡的粉,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还会陷出两个小梨涡。 脸是鹅蛋形的,额头光洁,下颚线条软乎乎的,没一点棱角,看着就温顺。 正看着,阿黛尔突然抬了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她挑了挑眉,嘴角勾了勾,冲陈林笑了一下,眼里藏着点狡黠。 陈林赶紧移开视线,指尖在茶台上轻轻划着,假装看茶具。 “阿黛尔,你有口福了。”珍妮端着个茶叶罐走过来,罐口一开,茶香更浓了,“这是商队从云南带回来的普洱茶,存了好几年的。” 珍妮今天穿了条淡蓝色的中式长裙,领口绣着细巧的兰花,跟阿黛尔的绿裙子站在一起,一蓝一绿,对比得格外鲜明。 陈林端起茶杯,指尖碰着温热的杯壁,心里却盘算着。 这弗兰西妞,绝不可能只是来做客的。 但这话,他没法挑明,只能等着珍妮开口。 他猜,珍妮肯定知道点什么。 “听说杰克先生不仅会说英语,法语也说得不错,是真的吗?”阿黛尔突然问道,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陈林。 “杰克,你还会法语?”珍妮也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语气里满是惊讶。 “会一点点。”陈林用法语答着,语气放得谦逊,尾音轻轻落下去。 阿黛尔立马转头看向珍妮,眼睛睁得溜圆,眼里满是羡慕,嘴角都快翘到耳朵根了:“珍妮,你在哪儿找着这么优秀的手下的?借我用几天,行不行?” 借?陈林心里咯噔一下,这说法怎么听都觉得怪。 “他可不是我的手下。”珍妮摆了摆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杰克已经是买办了,有自己的公司,我可指挥不动他。” 她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语调:“你要想用他,也不是不行。” “真的吗?”阿黛尔往前凑了凑,眼里的光更亮了。 “当然是真的。”珍妮笑出了声,“除非你能让杰克爱上你,那样他就会跟你走了。” “哈哈哈!”阿黛尔也笑起来,伸手用小拳头轻轻捶了下珍妮的胳膊。 “珍妮,你真坏!”她娇嗔着,脸颊泛着粉。 陈林坐在对面,看着两个洋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自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指尖攥着茶杯,心里直嘀咕:有话就直说呗,别在这儿绕圈子了,浪费时间。 也许是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阿黛尔突然收了笑,眼神定在陈林身上,语气也正经了些:“杰克,听说你要陪着清朝的官员,跟我父亲谈判?” “您的父亲是?”陈林眉头微蹙,这姑娘说话没头没尾的,逻辑都不通顺。 一旁的珍妮赶紧补了话:“杰克,忘了跟你介绍了。阿黛尔的父亲,是弗兰西特使拉萼尼。” “是他?”陈林心里其实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从这弗兰西小妞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事跟拉萼尼脱不了干系。 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将自己的亲闺女派出来。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恭敬了些:“原来是特使大人家的小姐。能认识阿黛尔小姐,杰克荣幸之至。” “杰克,你是珍妮的人,我跟珍妮是朋友。”阿黛尔往前凑了凑,眼神里带着点天真,语气软乎乎的,“接下来的谈判,你能不能帮帮我父亲?” 但陈林心里清楚,这姑娘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清纯。 陈林是谁,那可是阅捞女无数。 她眼里的那点算计,藏得再深,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阿黛尔小姐真是说笑了。”陈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平淡,“我不过是个通译,手无实权,哪里帮得上忙?” 阿黛尔闻言,飞快地看了珍妮一眼,眉毛轻轻动了动,却没说话,只是手指在茶台上轻轻划着。 珍妮见状,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开口:“杰克,你要不就跟你们清国的官员说一声?” 她顿了顿,语气放软,“弗兰西人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在这儿租块地,开个洋行,修个教堂,不碍事的。” “这种事情,似乎不用我说情吧?”陈林放下茶杯,指尖在桌沿敲了敲,“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我想宫大人是会答应的。” 他话锋一转,眼神沉了沉:“但我听说,拉萼尼先生可是带了七艘军舰过来的。这阵仗,可不像是来谈事情的样子。” 说完,他“唰”地站了起来,肩膀绷得直,面色严肃,语气里带着点冷意。 阿黛尔被他这气势一压,身子微微一缩,眼神晃了晃,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她攥了攥裙摆,语气有些发虚:“杰克,你应该知道,我们弗兰西跟大清远隔重洋,一路上有很多危险的……带军舰,是为了安全。” “我们清国人好客。”陈林没松口,语气依旧强硬,“拎着礼物上门的,叫客人,我们会用好茶好饭招待;拿着刀枪上门的,那就是强盗了。” “杰克,阿黛尔小姐也只是想帮拉萼尼先生。”珍妮赶紧打圆场,伸手拉了拉陈林的胳膊,“你就别为难她了。要是方便,就帮一下她呗。” 看她这模样,跟阿黛尔显然是很熟的。 陈林沉默了,手指在茶台上轻轻摩挲着。 他垂着眼,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客厅里静得只剩下挂钟“滴答”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眼,语气缓和了些:“阿黛尔小姐,你可以转告拉萼尼先生。如果贵国真的想谈租界的事情,就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他顿了顿,眼神坚定:“首先,把你们的舰队开到英租界码头去,别到处晃悠;其次,谈判的时候,别在一些细节上揪着不放,大家各退一步。” 陈林这话,可不是随口说的。 这些天,他早就做足了功课。 拉萼尼刚在番禺跟两广总督耆英签了《黄埔条约》,却还不满足,非要让皇帝亲自下诏书,颁布天主教弛禁的命令。 这时候的满清朝廷,就算再弱,也是要脸的。 皇帝怎么可能亲自下这种诏书?这也是宫慕久这次谈判的最大难点。 阿黛尔的出现,让陈林瞬间明白——原来弗兰西人也急了。 既然如此,他不妨试着通过阿黛尔,把清朝的红线画出来。 如果拉萼尼那边能让步,他就可以提前跟宫慕久透个话,许个承诺。 到时候,这功劳,自然就落在他头上了。 第81章 洋妞探底,掌柜问理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露锋芒,什么时候该装糊涂。 刚才还透着机灵劲儿的阿黛尔,这会儿突然睁圆了蓝眼睛,睫毛忽闪着,活像只迷了路的小鹿。 “杰克先生,您说的这些我真的不懂……我只听父亲说,想帮弗兰西人在这儿租块地,就跟英国人一样。你们能租给英国,就不能租给我们吗?” 陈林指尖在茶台边缘轻轻敲了敲,眼神沉了沉——该探的都探到了,没必要跟这弗兰西小妞多耗。 他语气放得平和,却带着点疏离:“阿黛尔小姐,政治的事,你不懂。要是有机会,我会跟拉萼尼先生谈。我之前说过,这事儿能谈。” 眼前的姑娘是养眼,可陈林见过的美人也不少,比起这种带着算计的洋妞,他更偏爱江南水乡的小家碧玉。 他心里门儿清:阿黛尔是来试探他的,想摸清他到底能不能掺和进谈判决策。 而他一开始那番“以退为进”的话,早让阿黛尔信了大半。 再加上珍妮在旁边添油加醋——珍妮肯定把他的能耐往大了说。 颠地洋行没了颠地先生的人脉,正处在风口浪尖,要是能跟弗兰西人搭上线,对她只有好处。 阿黛尔是弗兰西特使的女儿,又是珍妮的闺蜜。 闺蜜之间,不光能分享男人,还能互通双方家里的资源,这点小算盘,陈林一眼就看穿了。 跟二女告了别,陈林转身往外滩 001号走。 青砖路上落着几片梧桐叶,被风卷着打了个旋。 杨坊已经在里头等了。 这几天他摸清了立华的产业,还整改了不少地方,今天约陈林,就是来汇报工作的——当然,心里也揣着几个疑问。 杨坊穿了件浅灰色长衫,头上扣着瓜皮帽,典型的掌柜模样。 年纪大了,性子也沉了不少,见陈林进来,赶紧起身拱手:“大东家。” “坐。”陈林摆摆手,往椅子上一靠。 杨坊坐下,双手放在膝头,语气恭敬又带着点困惑:“大东家,杨某前些天去了陈家湾,见那里人多手杂,就给他们分了组,按年龄和手艺重新派活。可有些人力气小、手艺差,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全靠号上花钱养着。” 他顿了顿,忍不住问,“东家要是想行善,不如干脆建个普济堂?为何也要给那些人发工钱?” 陈林建陈家湾工业园时,把那儿所有流民都收了进来,里头难免有失去劳动能力的人。 这事儿,换哪个商人都觉得荒唐。 陈林没直接答,而是反问道:“杨经理,你觉得,一个商号或是公司,最要紧的是什么?” 杨坊是个精明人,指尖在桌面轻轻摩挲着,琢磨了片刻。 虽觉得这问题有点绕,还是老实说了:“大东家,属下看过一本洋人的书,上面说,公司得以利润为重心。有了足够的利润,才能给投资者和合作伙伴信心。” 他抬头看了眼陈林,补充道,“公司最终的追求,就是扩大规模,多赚钱。” 这话没说错,可陈林办立华实业,从来不是只为了赚钱。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在舌尖散开,语气慢悠悠的:“你的观点,对商人来说没错。可咱们大清现在风雨飘摇,祖宗的基业都快保不住了——缺的不是只会赚钱的商人,是能扛事的实业家。” “实业家?”杨坊愣了愣,眼里满是疑惑。 “对,实业家。”陈林放下茶杯,指尖点了点桌面,“办实业,不只是为了利润,是为了咱们民族能活下去,能发展。” “可这……跟您在公司里养闲人有什么关系?” 杨坊皱着眉,感觉自己被绕进去了——他明明是来汇报工作的,怎么扯到“民族”上了? “当然有关系。”陈林身子微微前倾,语气沉了沉,“管公司,跟治国一样,最要紧的是人心。我们养着陈家湾那几个闲人,不过是多添几碗饭。” 他顿了顿,看向杨坊,“可其他工人见了,会怎么想?” 杨坊眼睛“唰”地亮了,猛地拍了下大腿:“其他人就没了后顾之忧,肯定会全心全意跟着公司干!” 陈林嘴角勾了勾,眼里带着点赞许:“聪明。” 就在这时,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一个穿青布裙的姑娘端着茶壶走进来。 她约莫十二三岁,眉眼清亮,放下茶壶时突然开口,声音脆生生的:“大东家说的好,可要是有人装病、装残,混吃等死怎么办?” 杨坊脸色一沉,瞪了姑娘一眼:“樟梅!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说着赶紧转向陈林,拱手道歉,语气带着点慌乱,“大东家,对不住。小女想在公司见习,跟着翟先生学记账,不懂规矩,您别见怪。” 陈林笑了笑,摆了摆手——他早听说了,杨坊有个闺女,脑子灵光,过目不忘,尤其擅长算学。 他看向樟梅,语气温和:“无妨,樟梅说的没错。所以我们得给公司建一种文化,这种文化能约束所有人的品行,只是这事儿,没法说得太具体。” 今天从公司的核心目标聊到文化,早把杨坊几十年的从商认知推翻了。 他坐在那儿,手指攥着衣角,眼神里满是震撼。 陈林没停,继续解释:“就像我们在工业园建的学堂。要是有人想装病偷懒,吃白饭,他得想想——他的孩子会不会被同学看不起?他会不会失去园区里的所有好处?这些,都会变成道德上的约束。” “大东家,您这说的不像管公司,倒像治国。”樟梅年纪比陈林还小,说话没遮没拦,眼里满是好奇。 杨坊心里“咯噔”一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赶紧给樟梅使眼色,想让她闭嘴。 陈林却没在意,反而看向杨坊,语气带着点赞许:“杨经理,你家樟梅不错,将来说不定能接你的班,把生意做下去。” 没头没尾的一句夸奖,倒让杨坊心里暖烘烘的。 他就这么一个闺女,最怕别人说他“断后”,陈林这话,可比什么都受用。 …… 不远处的怡和洋行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玻璃器皿摔在地上,碎渣溅了一地。 威廉?渣甸攥着拳头,胸膛剧烈起伏,活像头暴怒的雄狮,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我们得去找巴福尔先生!这事儿发生在清朝的地界,就是外交事件!军方必须出面,给清朝官员施压!” 合作伙伴马地臣站在一旁,眉头皱得紧紧的,伸手拍了拍渣甸的胳膊,语气冷静:“威廉,你先冷静点。” 渣甸喘着粗气,眼神通红:“冷静?怎么冷静?” “再大的船,也不可能凭空消失。”马地臣蹲下身子,捡起一块玻璃碎片,语气沉了沉,“总会留下痕迹。” 听马地臣这么一说,渣甸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他深吸一口气——他是怡和洋行的大班,出了这么大的事,必须稳住。 “你说的没错,可这事要是找清国人,就会把事情闹大。”渣甸的声音透着焦虑,“咱们在江南富庶区的合作伙伴,为了货源,会不会转头跟别人合作?从颠地洋行挖来的客户,也会流失!” 马地臣站起身,眉头拧得更紧了——渣甸说的是实话,可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不管是为了这批货,还是为了肖恩,都得尽快动手,查出真相。”马地臣语气坚决,“要是清朝人不配合,我们就自己查——反正运输路线就这么一段,跑不了。” “好!”渣甸咬了咬牙,“我去联系贺布上校,让他派炮艇编队,走一趟!” 贺布上校上次战争时,参与指挥过吴淞战役、镇江战役,还有江宁城外的部署。他虽是中级军官,却实打实带过一线部队。 战后被派到租界,负责黄浦江巡航炮艇编队的指挥。 他手下有五艘蒸汽炮艇,适合内河作战。 这支编队,眼下在黄浦江,甚至长江流域,几乎没人能敌。 陈林坐在立华实业的办公室里,端着茶杯,指尖碰着温热的杯壁。 他还不知道,自己这次冒险的决定,将来会给黄浦江两岸的百姓,带来多少苦难。 第82章 兵戈欲燃,家宴待还 贺布这人,心狠手辣到了骨子里。 当年打镇江,他的战舰对着码头上扎堆的百姓开了炮。 那会儿,那些百姓挤在江边,不过是想找艘船逃命。 可事后,贺布却睁眼说瞎话,说百姓堆里混了逃兵——仿佛这样,就能把滥杀无辜的账抹平。 更让人窝火的是,满清朝廷的官员谈判时,压根没提这茬,连句抗议都没有。 这场战争里,多少这样的暴行,就这么悄没声儿地埋进了历史,连个响都没留下。 如今,大英帝国的商船在清朝地界丢了,这事儿,足够他们再挑一次战火。 傍晚的风裹着点凉意,吹得怡和洋行门口的灯笼晃了晃。 不知什么时候,门把手上挂了封信。 落款写着“淀山湖游击队”,里面一条一条列着怡和洋行卖烟土的罪状,字里行间全是火气。 最扎眼的是末尾——他们认了“快车号”被劫的事,还狮子大开口,要五百万两白银赎金,说是要赔怡和洋行卖烟土给华人造的孽。 “快车号”的事,就这么炸了。 整个租界都慌了神。 一艘汽船,连船上的船员、护卫全被抓了,一船烟土也打了水漂,值上百万银元。 自打上海开埠,英国人还从没遇上过这么大的麻烦。 租界高层开会的屋子,空气都像凝住了。 巴福尔坐在主位,脸沉得能滴出水来:“我问过清国的官了,他们压根不知道这事儿,也没听过什么淀山湖游击队。渣甸先生,这事儿复杂,得从长计议。” 渣甸坐在旁边,脸也拉得老长,语气里带着不满,压着怒气:“公使阁下,我能等,可那些水手、护卫等不了。他们在土匪手里,能撑几天?”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更硬:“租界存在,不就是为了帮着做生意?现在生意受了这么大威胁,租界就没点应急的法子?” “应急措施?”巴福尔抬眼,反问了一句,“渣甸先生,一艘大汽船,还有那么多护卫,怎么会被一群清朝的地方土匪给劫了?” 他心里头正烦着呢。 好不容易跟清朝人谈完,把战争压下去,可不想再挑事儿。 上次战争虽说达到了目的,可花了太多钱,光军费就一千多万两。 真要是再打起来,内阁能待见他? 一个只会喊打的公使,还有什么用? 要打仗,不如换个将军来当公使。 更何况,哪能每次打仗都有好处拿? 渣甸听了这话,火气直往上冒,可又不能当着巴福尔的面发作,只能攥紧了拳头忍着。 好在旁边的贺布上校先忍不住了,“啪”地一拍桌子,声音洪亮:“‘复仇女神号’随时能出发!收拾那些清国强盗,把被俘的水手救回来!” “贺布上校,”巴福尔摆了摆手,语气还算平静,“我先跟清朝人交涉,实在不行,舰队再动。”他还是想先试试外交途径。 可屋里大多数人都不同意,纷纷说该直接出兵,甚至有人明里暗里质疑巴福尔的能耐,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满。 另一边,上海县城的道台衙门里,宫慕久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 他第一时间把吴云和署理松江府的秦少柏叫了来,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秦少柏,淀山湖啥时候冒出这么一伙水匪?” 秦少柏赶紧站好,额头上已经冒了汗,语气里满是疑惑:“大人,下官真不知道啊!这淀山湖除了些船工,哪来的水匪?会不会是从太湖流窜过来的?” 太湖是附近最大的湖,浅滩多,确实藏着些水匪。 秦少柏压根不信周立春那群船工能闹出这么大动静——洋人的船上都有火枪,哪那么好对付? “秦大人,”宫慕久停下脚步,盯着他,“这事儿要是让你负责,几天能抓住他们?最要紧的是把那些洋人救出来!” 秦少柏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心里直叫苦: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他赶紧回话:“大人,这事儿一点头绪都没有啊!水匪不是要洋人交赎金吗?要不就让洋人跟水匪接触接触,摸点线索出来?” “你当洋人会听本官的?”宫慕久猛地提高了声音,满是烦躁,“本官真是倒霉!先是法国人来找茬,现在英国人这边又出事儿!” 他转头看向吴云,语气缓和了点,却带着命令的意味:“吴云,你去想办法跟英国人接触,先把他们稳住。” “我?”吴云指着自己,一脸惊讶。 “去找你那个学生帮忙牵线啊!”宫慕久又提高了声音,提醒道。 “是是,大人。”吴云看着宫慕久暴怒的样子,心里发虚,不敢推辞,赶紧应下。 走出衙门,吴云心里直犯嘀咕:这事儿,不会跟陈林有关吧? 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又赶紧压了下去——不可能,陈林那小子一门心思赚钱,没这么大的胆子,也没这么大的本事。 可一想到上次陈林从官船上被人救走的事,他又忍不住犯起了疑,心里七上八下的。 …… 陈林这边也急坏了。 他刚从租界那边得到消息,说洋人可能要出兵。 当着潘起亮的面,他一脸自责,语气里满是懊悔:“当初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只想着里头的好处,没考虑到风险这么大。这次的责任,全在我。” 潘起亮晃了晃手里的左轮手枪,眼神里满是底气,语气强硬:“陈林,洋人要是敢出兵,咱们就跟他们干!反正现在手里有枪,怕他们不成?” 陈林造出了无烟火药,手枪队和游击队的子弹终于不愁了,潘起亮也因此有了底气。 可陈林心里清楚,他们的实力跟洋人比起来,差得太远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焦急:“先让兄弟们做好准备,咱们先看看形势,别冲动。训练一刻也不能放松!” 就在这时,陈家湾突然响起了鞭炮声,“噼里啪啦”的,透着点年味儿。 要过年了。 道光二十五年,就这么结束了。 这一年租界条约正式敲定,洋人正式接管外滩,上海这座城市从此走上国际舞台。 陈林回到外滩一号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 餐厅里的灯亮着,桌上的菜都凉了。 刘丽华坐在桌边看书,侧脸的下颌线清晰又好看;苗苗趴在桌边,雪白的小胳膊托着腮,眼皮子耷拉着,都快睡着了,脸上的肉挤在一起,透着可爱;游慧儿穿着围裙,右手轻轻碰了碰盘子外壁,试探着菜还有没有温度。 陈林刚推开门,三个姑娘就同时抬起了头,脸上瞬间都露出了笑。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陈林心里一暖,语气里满是歉意,“你们怎么不先吃?” “阿哥,丽华姐说今晚要吃团圆饭,所以我们等你。”苗苗揉了揉眼睛,声音软软的。 “团圆”两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戳中了陈林心里最软的地方,一阵暖流涌了上来。 “少爷,我去把菜热一下,您先坐下等会儿。”游慧儿像往常一样,上前接过陈林的外套,语气温柔。 在这个家里,刘丽华很独立,总有自己的事要忙;苗苗是个开心果,总能带来笑声;游慧儿总觉得自己是个女仆,可实际上,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在打理,活脱脱一个大管家。 反倒是陈林,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倒像个客人。 可这里,却是他最踏实的港湾。 “你怎么了?有心事?”刘丽华合上书,眼神锐利,“我看租界今天的氛围不对劲,洋人的大兵调动得很频繁。” 陈林坐下,叹了口气,语气凝重:“‘快车号’的事爆了,英国人可能要有大动作。我担心,他们会对上海的华人不利。”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拿平民报复?不至于吧?”刘丽华皱起了眉。 “英国人干得出来。”陈林的眼神沉了沉,语气里满是冷意,“他们嘴上喊着文明,可干的恶事还少吗?在美洲、澳洲,他们屠杀当地居民的时候,可没手软过。”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们根本算不上人。” 说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又严肃。 刘丽华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心里也跟着一紧。 “那咱们把会里的人组织起来,反正早晚都要跟他们干一场!”刘丽华语气坚决。 “现在还太早。”陈林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奈,“我们还太弱,好不容易打下的这点根基,要是现在硬碰硬,可能就全没了。” “要是我哥在就好了,他还能帮你一把。”刘丽华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怅然。 许是这团圆夜,让她想起了刘丽川。 这关键时候,刘丽川不在,詹姆斯也不在。 命运好像在跟陈林开玩笑,把所有的担子都压到了他一个人肩上。 陈林心里其实大概猜到了刘丽川去做什么。 小刀会的发展遇到了瓶颈,刘丽川肯定是去找解决办法了。 只是这办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出来,又能不能管用。 第83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外滩大道北侧,风裹着寒气,刮得人脸颊生疼。 一户流民在夜色里慢慢挪着步,团圆夜的热闹,半分也没沾着。 他们跟大部队走散了,越走越偏,早迷了方向。 好在南边亮着灯火,橘黄色的光在黑夜里晃着,成了唯一的指引。 老妇人攥着儿媳的手,另一只手护着身前不到十岁的孙女,脚步虽慢,却透着股坚定,一步步朝着南方挪。 妇人叫苗翠花,是淮安府来的。 家乡遭了水灾,整个村子的人都逃了——不逃不行,地里长不出粮食,饿肚子不说,大灾过后还容易闹瘟疫,那才是催命的。 逃难路上,丈夫和儿子一边带着她们赶路,一边找活计换口吃的,最后没撑住,先饿死了。 苗翠花倒是硬气,凭着一辈子攒下的经验,硬是带着儿媳和孙女活到现在。 “媳妇儿,牵紧丫头。”风把她的声音吹得发颤,却没丢了底气,“前面有灯火,指定住了不少人,咱们很快就有吃的了。” 走了没多远,荒凉的江滩突然没了影,换成一排排整齐的洋楼。 江边的大船上挂着风灯,昏黄的光洒在江面上,把船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水里晃来晃去。 苗翠花看呆了——这江南,是真的繁华啊。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几个头上缠着头巾的黑脸军汉朝这边走,脚步又沉又快。 “呀,鬼啊!”儿媳尖叫一声。 她年纪轻,眼尖,那群高鼻深目的黑脸军汉像极了传说中的鬼怪。 “别乱动,低着头,别让他们看着你的脸。”苗翠花咬着牙往前挪了半步,把儿媳和孙女护在身后,后背挺得笔直。 那几个军汉走过来,嘴里叽里呱啦说着听不懂的话,还把手里的风灯凑到苗翠花脸前。 灯光刺得她眯起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敢出声。 突然,一个军汉笑了,声音粗哑。 接着,其他人也跟着笑,笑声在夜里听得人发毛。 没等苗翠花反应过来,军汉就伸手拽住她们,往旁边拖。 “放开俺!放开俺!”苗翠花一边挣扎,一边喊,喉咙都喊哑了。 她用脚尖勾住地面,可她本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哪抵得过力气大的军汉? 几个加尔各答步兵轻轻松松就把她们拖走了。 她们哪知道,这是遇上了英国人的仆从兵。 哪怕脸上抹满了灰,这些人也能轻易分清男女。 三个可怜的女人被拖进满是咖喱味的军营,那味道混着汗臭,呛得人喘不过气。 团圆夜,万家灯火亮着,她们却在自己的国土上,因为迷了路,栽进了灭顶的灾难里。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几个沪上一建的工人去工地,刚到黄浦江边上,就看见三具裸体女尸。 一个是年纪大的妇人,一个年轻些,还有个小女孩,身子蜷缩着,到处都是青紫的痕迹,一看就受了不少罪。 这里离大头巾的军营没多远,谁干的,明眼人都能猜到。 没一会儿,租界的警察来了——也是缠着头巾的次大陆土著。他们连蹲都没蹲,看了两眼,就喊来收尸工,让把尸体拖走,连个调查的样子都没做。 这一切,都被工人们看在眼里。 “得告诉大东家!肯定是那些大头巾干的,太伤天害理了,那么小的丫头都不放过!”一个工人攥着拳头,声音发颤。 “这群大头巾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这三人估计是流民,不知道躲着他们。”另一个人咬牙道。 “大东家跟洋人认识,说不定有办法解决!” 于是,大年初一早上,陈林带着老韩几人去工地慰问,刚到就听见了这个噩耗。 “作孽啊。”老韩叹了口气,眉头皱成一团,“这几个妇人,怎么就落到大头巾手里了?” 陈林的眉头也拧着,脸色阴沉得厉害。 他心里门儿清,这事儿准是那些阿三干的——那老妇人年纪大了,又瘦又丑,一般的华人强盗根本下不去手,也就这群外来的兵痞做得出来。 “得有人收拾这群畜生!”陈林咬着牙,声音里带着火气。 阿三的暴行,把他彻底惹恼了,连“快车号”的事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洋人不过春节,租界里的日子照旧。 陈林没多耽搁,径直去了警察局。 亨利警长正好在当班,坐在椅子上翻着文件。 “警长先生,江边那三具女尸,咱们这边有调查结论了吗?”陈林没发火,语气还算客气,可眼神里藏着压不住的沉郁。 克莱尔抬眼瞥了他一下,语气轻飘飘的,压根没当回事:“杰克,我还想问你,警察局大楼的建设进度怎么样了?” 陈林心里的火往上冒了冒——这么大的事,身为租界治安官,居然一点都不在意。 他压了压火气,语气冷了点:“克莱尔先生,我觉得您该多关注下租界的治安情况。” 克莱尔皱了皱眉,像是被打扰了似的:“杰克先生,你说的是那三个被冻死的妓女?”他顿了顿,语气更随意了,“我会把尸体移交给你们华人的官府,这事儿不归我们管。” “克莱尔先生,你说什么?”陈林的火气再也压不住,声音一下子高了,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好了,杰克,回去赚钱吧,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克莱尔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似的,要让他走。 若不是看在合信牧师的面子上,他压根不会理睬陈林——一个华人,在租界里,不过是个外来户罢了。 陈林双目赤红地走出警察局,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洋楼。 他只觉得心里发寒,说不出的滋味。 这一刻,他对眼前的一切,彻底失望了。 他握紧拳头,指节泛白——看来,能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 他知道凶手是谁,那些警察也知道,可没人在意三个流民女人的死。 既然你们不治罪逞凶,那我来! 回到外滩壹号,陈林刚进门,就看见铁良站在后门外,身边停着一艘小船。他招了招手,让铁良进来。 “大过年的,铁捕头,找我有什么事?”陈林的脸色还没缓过来,语气里带着点沉郁。 “陈林,县尊找你,让我来接你。”铁良的语气也冷淡淡的,没什么热乎气。 吴云这时候找自己,陈林大概能猜到是为了什么。 他跟刘丽华、游慧儿交代了两句,就跟着铁良上了船。 风刮在小船上,船身左右晃着,溅起的水花打在船板上,湿了一片。 陈林抓紧船舷,看向铁良:“铁捕头,县衙那边,收到英国人移交的尸体了吗?” “什么尸体?”铁良愣了一下,眼里满是疑惑,“我一早就出来了,一直在这儿等你,没听说这事儿。” 陈林把早上的事跟铁良说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点试探:“要是能确定凶手就是那些大头巾洋兵,铁捕头,你敢治他们的罪吗?” 这话一出,铁良瞬间没了声,低着头,盯着晃动的水面,沉默了好久。 他一向执法如山,也洁身自好,可到头来,连几个拍花子的都抓不住。 他知道是谁袭击了自己的弟兄,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 见铁良不说话,陈林又开口了,语气里带着点逼问:“铁捕头,你不是向来铁面无私吗?怎么不说话了?” 没成想,铁良突然抬手,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声音响亮。 陈林愣住了,眼里满是惊讶:“铁捕头,你这是干什么?” “我他娘的没用!”铁良的声音发颤,眼里透着股憋屈,“看着自己弟兄被人打死,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县衙的差役只有腰刀,可那些拍花子的,手里都有洋枪!”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陈林说这些。 之前他一直觉得陈林有问题,总想抓住他的把柄,可现在,陈林反倒成了他唯一能倾诉的人。 “唉……”陈林长长叹了口气,语气沉了下来,“铁捕头,问题不在你身上,在咱们这个朝廷,在这个国家身上。” “朝廷腐败,无能得很;国家积弱了这么多年,洋人在咱们的土地上奸淫妇女,咱们却连个屁都不敢放。”他顿了顿,又道,“吴大人是个好官,可他也没辙,胳膊拧不过大腿。” “你觉得,这样的朝廷制定的律法,还有用吗?” “法令得不到执行,没人保障它的效力,那它还能叫法令吗?” 陈林一连串的反问,像重锤似的,砸在铁良心上。 铁良愣在那儿,脑子里乱糟糟的——是啊,问题真的在自己身上吗? 他秉公执法,不贪不占,没做错什么啊。 错的,是这个不争气的朝廷啊。 “铁捕头,你好好想想。”陈林的声音缓了点,却更有分量,“一个妇人带着儿媳和孙女逃难,她们有错吗?残害她们的人,不该受惩罚吗?” “那些拍花子的,抢别人的孩子,毁别人的家,就该让他们逍遥法外吗?” “既然律法没用,朝廷靠不住,那这人间的正义,谁来主持?”陈林看着铁良,眼神坚定,“你有这份心,可没这个力量。那就要让自己变强,让自己有力量。” “只有主持正义的人变得强大,这世间才能安宁,弱者才能有个庇护。” 陈林说着,竖起了自己的拳头,指节用力,泛出白色。 这些话,他是说给铁良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必须变强,才能护住想护的人,才能讨回该讨的公道。 第84章 恩师托事,侠女寻刺 吴云这人,心眼不坏,就是太平庸了。 不是他资质差,是这世道、这环境,把他磨成了这样。 从小读的四书五经,早被后人解释得变了味;科举考的那些东西,也教不会他怎么处理实际问题。 遇上真棘手的麻烦,他就慌了神。 大清的这些官员勾心斗角都是好手,真处理危机,没几个能够顶上的。 “陈林,‘快车号’的事,你该知道了吧?”吴云坐在椅子上,手指攥着茶碗,语气里满是焦虑。 陈林假装不清楚,身子微微前倾:“略知一二。怎么了,恩师?” 吴云没绕圈子,直截了当开口:“你能不能牵个线,联系上巴福尔先生?这时候绝不能让英国人出兵,不然地方上要遭大罪,老百姓要遭殃的!”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江宁条约》之后,好不容易换来的太平,不能就这么没了。” “恩师,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陈林皱起眉,故意露出惊讶的神色。 “唉,那可是一艘洋人的汽船!船上十几个洋人,还有一整船烟土!英国人哪会咽得下这口气?” 吴云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一团,“事儿出在青浦,按理说牵连不到我。可洋人租界在我辖区里啊!要是他们顺着黄浦江往上打,沿线的百姓,都是我上海县管的,我能不管吗?” 陈林看着吴云的脸——那焦急不是装的,是真担心老百姓。 吴云一脸无奈,又道:“宫大人下了令,我也没办法,只能照办。” 陈林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事儿是他起的头,没想到会牵连这么多人。 因果报应,果然没跑,这后果终究还是落到了他身上。 “我试试联系巴福尔先生。”陈林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只是我现在这身份,人家不一定愿意跟我谈。” 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就算在租界有点名气,可这事儿牵扯到政治,英国人多半要找有官身的人对接。 “对了,陈林,你跟我来。”吴云突然站起身,神神秘秘地把陈林往书房领。 进了书房,他从柜子里小心翼翼捧出一套官服,旁边还放着文书和官印,神情庄重,动作充满仪式感。 陈林愣在原地,满眼茫然:“恩师,这是……” “你的官袍和任命文书。”吴云把文书递到陈林手里,语气里带着点欣慰。 “啊?”陈林彻底惊呆了,手里的文书仿佛是假的——这就成了清朝的官?也太容易了吧? “你别高兴太早。”吴云泼了盆冷水,“为了解决这事儿,宫大人特意提前给你的。事儿办好了,你就是有功之臣,到时候把‘署理’两个字去掉,也不是没可能。” “恩师,我这候补县令,跟您是一个级别吗?”陈林这话一出口,吴云的脸瞬间就沉了,跟吃了苍蝇似的。 他自己十年寒窗,一路考试,过关斩将,好不容易中了末榜进士,才外放做了县令。 陈林年纪轻轻,没读几年正经书,花点钱就混了个县令,哪能一样? 吴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为师的县令是自己考的!你的是花钱买的!能一样吗?” “不对啊,川沙厅的级别,不是比上海县高吗?”陈林还在追问。 “高你个屁!”吴云差点被气笑,“上海县是大县!你去川沙,不过是署理,又不是让你做通判!” 看着吴云气呼呼的样子,陈林心里倒松快了些——这么说,大半个浦东以后归他管了? 一时间,各种规划、想法涌进脑子里,他都快忍不住想立刻去川沙上任。 “陈林,你给个痛快话!”吴云打断了他的思绪,语气又急了,“这事儿,你有把握吗?” “什么事儿?”陈林才从自己的想法里回过神,有点茫然。 吴云真想抬手敲他脑门:“‘快车号’的事儿!你去牵线,能不能说服英国人不出兵?” 陈林摇了摇头,语气凝重:“难,很难。我在租界听说,出兵的呼声很高,巴福尔根本压不住。而且弗兰西人也在后面煽风点火,想坐收渔翁之利。” “唉……这可如何是好?”吴云唉声叹气,整个人都蔫了,手撑着额头,满脸愁容。 “恩师,您先别急,让我想想。”陈林放缓了语气,“事情没您想的那么糟。英国人里,也有不少不想打仗的,尤其是其他的商人。一旦开战,他们的生意也会受影响。我回去后,想办法说服颠地洋行,让他们联合其他几家洋行,给巴福尔施压。他们又不是专门给怡和洋行干活的。” “当真?”吴云眼里瞬间亮了,看向陈林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这小子总能够给他带来惊喜。 “嗯。”陈林点头,又补充道,“不过这也不能保证军方的人不出兵。我们还得跟水匪联系上,让英国人觉得事情有进展,先稳住他们。” “对对对!陈林你说得对!”吴云激动得直点头,之前的愁容散了不少。 “这官袍先给你。”吴云把官服递过去,“本来要等你凑齐捐官的钱,再给你的。不过宫大人做主,让你先上任,钱后面慢慢补。” 陈林接过官服,心里门儿清——合着还是要自己掏钱。 看样子,宫慕久是想先把这事儿压下去,要是办好了,他估计也不会帮自己向上请功。 不过宫大人的信誉还算好,收了钱就办事,能让他欠个人情,也不算亏。 回去的时候,还是铁良送他。 陈林总觉得,铁良的气质变了不少,没之前那么紧绷了。 他试探着问:“铁良,到川沙来跟我干,怎么样?” 铁良斜了他一眼,那双像关公似的丹凤眼,满是不屑——哪有人这么厚脸皮,挖自己恩师的人还这么理直气壮? “跟着我干,我给你一支火枪队。”陈林没放弃,语气里带着点诱惑,“火枪的射程之内,都是你要坚守的正义。” “哼……”铁良别过脸,没理他。 他心里对陈林还是有看法的,总觉得陈林做的那些事,不算正途。 回到外滩一号时,天已经黑透了。 陈林爬上三楼,刚拐过楼梯口,就撞见了准备出门的刘丽华。 她的头发紧紧束在头顶,穿了一身紧身夜行衣,脚上踩着短靴,腰带上拴着两把带鞘的短刀,整个人透着股利落劲儿。 突然撞见陈林,她脸上瞬间露出惊慌的神色,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刀柄。 “你要干嘛?”陈林皱起眉,语气沉了些。 “我……我出去一下。”刘丽华眼神躲闪,说话支支吾吾的,明显是在撒谎。 “不许出去。”陈林站在门口,像个当家的,语气斩钉截铁。 “要你管!我连出门的自由都没有了吗?”刘丽华有些急了,侧身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陈林却伸出手,撑着门框,把她挡住了。 他知道刘丽华身手好,尤其是那双刀,耍得眼花缭乱,上次在县城,她一个人就跟十几个大汉周旋。 可这次不行——陈林非常清楚她要去干嘛了。 陈林扶着她的肩膀,语气软了些:“你想给那三个女人报仇?” 刘丽华的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用力点头:“嗯!那些禽兽必须受惩罚!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她们的样子,太惨了……” “我也想惩治他们。”陈林叹了口气,“可你知道吗?那里有上百把洋枪。你的身手再快,能比子弹快吗?你去过野鹿荡,见过火枪手射击,该明白这差距。” “我小心点,他们不一定能发现我。”刘丽华还在坚持,说着从腰间掏出一个铁疙瘩——是手雷。 “我有这个,实在不行,我就跟他们同归于尽!” 陈林一把抢过手雷,又气又急——当初就不该把这东西给她!“你什么身份?跟那些垃圾同归于尽?那不是便宜他们了?” 不知怎么,这话落在刘丽华耳里,心里竟暖暖的。 她咬着唇,没再说话。 “回去吧。”陈林的语气缓和下来,“我已经有计划了,那些家伙很快就会遭报应的。” “真的?你别骗我。”刘丽华还是不放心,怕他是为了让自己放弃才这么说。 “当然是真的。”陈林拉着她坐到沙发上,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汽船的事情还没处理好,现在不能杀那些大头巾——不然正好给了英国人出兵的理由。咱们的事,不能让老百姓买单。” 刘丽华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 “可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陈林的眼神沉了沉,语气里带着点冷意。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药?只要一点,就能让那上百号大头巾,再也做不成男人。” 刘丽华毕竟还是个少女,听他说得这么直接,脸颊瞬间红了,赶紧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不过她心里却非常好奇,究竟什么药这么厉害。 她突然想起,陈林还有一个外号——“绝命毒师”。 第85章 野鸡县令,临危受命 “别去大头巾军营刺杀了。”陈林按住刘丽华的肩膀,语气笃定。 “明天一早,你去会里找老翟,想办法联系上给大头巾送菜的人。”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来准备药,只要把药掺进他们的菜里就行。这药吃了没别的反应,就是让他们没了那方面的能力,短时间内他们察觉不到。所以下药人不会有什么危险。” 话说到这份上,刘丽华心里的怀疑彻底散了,点头应下。 陈林突然定眼打量她,眼神直勾勾的。 紧身夜行衣勾勒出少女含蓄的身体曲线,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刘丽华被看得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烫。 “嘿嘿……”他突然笑出声,语气里带着点调侃,“丽华,不得不说,你穿这身夜行衣,还挺有气质。” 他这语气切换得太快,刘丽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下一秒,她的小拳头就跟雨点似的落在陈林身上,带着少女的娇嗔。 这份纯真,让陈林这几天因紧张攒下的疲劳,一下子烟消云散。 为了配给阿三的绝育药,陈林忙到半夜。 躺下时,已经是凌晨。 好在刘丽华陪在边上,没让他觉得孤单。 陈林在操作台上摆弄瓶瓶罐罐,搞着各种化学反应。 刘丽华看得聚精会神,却一点都看不懂。 倒是陈林做实验时,身上那股成熟又自信的劲儿,让她悄悄着了迷。 第二天上午,陈林照例睡到日上三竿。刘丽华早走了,游慧儿拿着衣服进来,轻声喊他:“少爷,该起了。” 陈林摆了摆手:“今天不穿这个,换我昨天带回来的那套。” 游慧儿以为是新衣服,拆开包裹,蓝色丝绸露出来,她拎起衣服,前胸的补子一下子晃进眼里。 “哎呦妈呀!”她手一抖,差点把衣服摔在地上,声音都变了调,“少爷,这是官袍啊!您做官了?” 游家父母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她进官宦人家,哪怕做小妾也行。 所以从小教她烧菜、学伺候人的本事。这会儿见陈林有了官身,她比谁都激动。 “嗯,不是考的,是买的。”陈林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这身衣服要上万两白银呢。以后帮我洗衣服,别的随便洗,这身可得小心点,别洗坏了。” 他是调侃,游慧儿却当了真,用力点头:“少爷您放心,我肯定仔细!” 帮陈林披长袍时,游慧儿盯着补子,好奇地问:“少爷,这鸟是啥呀?看着像野鸡。” “野鸡?哈哈哈!”陈林被逗笑了,自嘲道,“你家少爷,还真就是个‘野鸡县令’。” 穿好官袍,陈林对着镜子看了看——长袍衬得他身形修长,挺合身,就是那锥形官帽戴在头上,怎么都觉得别扭。 思来想去,他还是先去了颠地洋行。 珍妮看见他这一身行头,第一反应就是捂着嘴笑,眼泪都快出来了:“哈哈哈,杰克,你在哪儿找的戏服?准备扮演清国官员吗?” “笑什么笑。”陈林白了她一眼,故意板起脸,“你一介民女,见到本官,为何不下跪?” 珍妮配合地做了个万福,装模作样道:“参见大人。” 笑够了,她才正经起来:“讲真的,杰克,你这是干嘛?” “我准备去跟巴福尔先生谈判。” “啊?你真成了清国的官?”珍妮瞪大了眼睛,满是难以置信。 “当然是真的。”陈林扯了扯官袍的衣角,“你见过这么逼真的戏服?” “那你现在是什么官?” “本官乃候补县令,署理川沙厅事务。” “县令?”珍妮的眼睛更亮了,语气里满是佩服,“厉害啊!杰克!你才十几岁就做了县令,也太厉害了!” 她现在特别庆幸,当初把宝押在了这个少年身上。 陈林的成长速度,快得吓人,跟天命之子似的。 照这速度,一年后、五年后,他能走到哪一步?想都不敢想。 “珍妮。”陈林突然收了笑,面色严肃起来。 “啊?怎么了?”珍妮也跟着认真起来。 “我需要你的帮助。”陈林没绕圈子,直截了当。 “你说。”珍妮想都没想就答应,连是什么事都没问。 这话让陈林心里一暖,轻声道:“我需要你联合其他洋行,写一封请愿书给巴福尔先生,内容就是要求租界当局不要出兵。” 珍妮皱了皱眉,很快想通了关键:“其他人应该会答应。开战的话,大家生意都做不了。这次只有怡和洋行受了损失,总不能让所有人为他们买单。” “嗯。”陈林点头,“这个理由很充分,你尽量多联合些人。” “速度要快。”他又补充道,“我这就去找巴福尔先生,在我跟他谈好之前,你们的请愿书最好能送上去。” 珍妮思考了几秒,坚定地说:“我会尽力的。” 陈林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 租界里突然出现个穿清国官袍的人,格外惹眼。 路人纷纷驻足,指指点点。 老韩带着几个壮实的工人快步跟上来,笑着问:“东家,您咋做官了?” “我怎么就做不得官?”陈林挑眉。 “做得做得!”老韩赶紧点头,又道,“您现在是官身,身后没个人跟着不像样。人家官老爷出门,都有举牌、抬轿的呢!” 说着,他朝身后的工人使了个眼色。几个膀大腰圆的工人立刻排好队,跟在陈林身后,穿着统一的工服,气势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其实也就在租界敢这么随意——换别的地方,陈林早带着手枪队的人了。 到了领事馆,巴福尔见到陈林,也是一脸惊讶:“杰克,你这是……” 他跟陈林不算熟,但也不陌生。 当初允许陈林一家保留住宅,确实有自己的小算盘,没想到歪打正着帮了陈林。 “巴福尔先生,我受宫大人委托,来跟您谈‘快车号’的事。”陈林开门见山。 “你?”巴福尔愣住了,没想到清国会派这么个半大孩子来谈判。 “我现在是候补县令,应该有资格跟您谈吧?”陈林语气平静,没露怯。 “你坐。”巴福尔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神色复杂。 待陈林坐下,巴福尔才缓缓开口:“杰克,这事儿不好谈。” “怎么?难道大英帝国已经准备好开战了?”陈林反问。 “是的。”巴福尔没绕圈子,语气强硬,“这次的损失,帝国无法原谅。悬挂大英帝国旗帜的船只,就是帝国领土的延伸,却在你们的国土上被袭击,袭击者还敢索要赎金。这种赤裸裸的强盗行为,难道不该用战争回应?” 他话说得咄咄逼人,陈林却没被镇住,冷静地反驳:“巴福尔先生,这不过是一起刑事案件。我们清国自己的船只,甚至官船,也常被盗匪劫持。遇到这种事,首先该解决问题,战争不该是首选。” “杰克,想避免战争也行。”巴福尔话锋一转,眼神锐利,“现在就把那群劫匪抓来,交给我们处置。可你们的宫大人说了,连盗匪是谁都不知道。” “不不不。”陈林摇了摇头,语气笃定,“巴福尔先生,如果我能找到盗匪,救出被劫持的人质,是不是就可以避免战争?” “这要看你的速度有多快。”巴福尔看着他,语气里带着警告,“我可以告诉你,贺布上校已经在给战舰补给了。” 陈林心里一沉——巴福尔这是在极限施压。 但他也听出了关键信息。 第86章 找人背锅,赵家寻仇 陈林心里门儿清——巴福尔这话,就是说事情还有得谈。 可请愿书还没到,他只能继续跟巴福尔周旋。 从清朝的国土面积、人口体量,聊到欧洲各国的制衡形势,陈林说得头头是道。 巴福尔暗自感叹:这少年真是天生的外交官,对局势的把握太准了。 可是比他以前遇到的清国官员难缠。 这些清国人倒是有魄力,愿意任命这样一个少年做官。 早知道这样,他就将陈林弄到身边来了。 可惜租界其他高层看不透这些,他说服不了众人,也就拦不住战争的苗头。 终于,在陈林快撑不住的时候,珍妮和基布先生带着一众商人的请愿书来了。 商人们果然像陈林说的那样,极力反对开战——打仗会断了他们的财路,没人愿意为怡和洋行的损失买单。 基布先生能亲自来,自然是给了陈林面子。 他还给陈林使了一个眼色。 巴福尔看着请愿书,心里悔得慌:当初开会要是把这些商人请来,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巴福尔先生,您看,大家都不想打仗。”陈林站起来,指了指珍妮和基布,语气带着点强硬,“要是有人非要发动战争,那就是拉着所有人下地狱!” 他又补充道:“宫大人的意思很明确,这是刑事案件,地方官府会全力追查。我们已经找到和绑匪谈判的渠道,短期内就能救出人质。这份诚意,难道还不够吗?” 巴福尔也站了起来,神色缓和了些:“杰克,既然你现在也是清国官员,我很乐意跟你沟通。请转告宫大人,我只能给你们两天时间。要是找不回船只和货物,治不了凶手,我拦不住军方。” 一旁的基布先生忍不住摇头:“巴福尔领事,难道舰队是听渣甸指挥吗?” 巴福尔一脸无奈:“舰队不是为渣甸服务的,但贺布上校跟他想法一样,都想打仗。” 陈林这下摸清了脉络——租界里分了主战、主和两派,主战派现在占上风。 他的目的基本达到,没必要再耗着,起身告辞。 另一边,洋泾镇吴记当铺里,吴健彰正等着租界的消息。 一个手下匆匆进来禀报:“老爷,租界码头的军舰开始补给物资了,很快就要出发!” “好!”吴健彰猛地扶着太师椅把手站起来,眼里满是狠劲,“去把咱们的人都组织起来!这次跟英国人一起出动,敢动老子的货,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其实这次损失最大的是吴家——船上大半货物,吴家都付过货款了。 当初陈林以为这批货是吴记的才动手,没料到怡和洋行会亲自送货。 除了货物,吴记还折了几十个护卫,那些都是培养了很久的打手。 与此同时,刘丽华找到了老翟。 老翟平时待在小刀会的杂货铺里,对外身份是掌柜。 伙计见了刘丽华,赶紧把她引到后院厢房。 刘丽华说明来意,又把租界的情况告诉老翟。 翟五六叹了口气:“这事儿闹大了!那小子真能折腾,会首才走几天啊。” “翟叔,陈林也是好意,他说这批货能给会里带来上百万两收益。” 一听到“上百万两”,翟五六的脸色立刻好看了不少。 他摇了摇头:“洋人出兵的事,老夫管不了,让周立春他们小心点,实在不行就先躲起来。” “翟叔,我来是为了别的事。” “什么事儿?”翟五六问道。 “陈林想要惩治租界的大头巾兵,那帮人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必须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你们可别胡来。”翟五六紧张道。 “放心吧,翟叔,我们心里有数。” 说着,刘丽华掏出陈林给的小药瓶,解释道,“这一小瓶药,能让上百人绝育。” 老翟听完,瞬间明白刘丽华的意图。 同时下意识夹紧双腿,颤巍巍地接过药瓶,心里暗道:以后绝对不能得罪陈林这小子,太狠了。 陈林回到实验室,盯着操作台发呆,琢磨着破局的关键。 现在租界主战派占上风,英国人都盯着“快车号”的事。 要是能造个大事件,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再慢慢推进和“水匪”的谈判,说不定能压下出兵的呼声。 可怎么造这个事件呢? 想破了头,陈林独自跑到沪上一建办公楼的天台,想吹吹江风清醒清醒。 天台上有座木质凉亭,坐在里面刚好能看到远处的码头——英军战舰排着队补给,水手们来来往往搬物资;不远处还停着五艘挂着弗兰西旗帜的军舰,应该是拉萼尼的舰队,没想到他们真停在了英国军用码头。 看到两支舰队靠这么近,陈林原本迷茫的眼睛突然亮了——有了! 他立刻回实验室换了身便装,让老韩准备船,送他去野鹿荡。 潘起亮和周立春都在那儿,周立春是当天刚到的,游击队几天前就转移过来了。 两人一见陈林,赶紧打听租界的情况。 听到洋人要出兵,周立春满脸忧虑;潘起亮却没那么多顾虑,摩拳擦掌想跟洋人真刀真枪干一场。 “周大哥,太湖水匪你了解吗?”陈林突然问。 “了解,太湖有十几支水匪。上次我们的运煤船队,还被一支水匪劫过。”周立春答道。 “他们连你的船都敢劫?”陈林愣了愣,没听过这事儿。 “一群井底之蛙,不知道天高地厚。”周立春哼了一声,“我带人去收拾了他们一顿,他们就乖乖放船了。” “周大哥,咱们这次动静太大,必须找支水匪顶缸。”陈林压低声音,“你看能不能挑一支罪大恶极的,咱们把他们干掉,再把劫船的事安到他们头上。” “你的意思是,找替罪羊?”周立春反应过来,想了想点头,“找水匪没问题,但官府不傻,怎么让他们信?” “官府那边不用怕,因为我现在就是官府。”陈林掏出官印,亮给两人看。 “啊?你做了鞑子的官?”潘起亮瞪大了眼睛,满是惊讶。 “花了上万两白银买的。”陈林笑了笑。 “还是陈兄弟厉害!”周立春赞道,“署理川沙厅,那咱们现在待的地方,以后不都归你管了?” “对,这叫从敌人内部瓦解他们。”陈林语气笃定,“以前咱们在陈家湾、野鹿荡训练都要躲躲藏藏,今后不用了,大家可以用陈家湾民团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训练。” 不得不说,陈林拿下川沙的这步棋,走得太对了。 “那我呢?我们手枪队以后能混个官身不?”潘起亮搓着手,眼里满是期待。 “你们以后都是衙署的官差,回头给你们换身衣服。” 一想到自己能穿官服、招摇过市,潘起亮莫名兴奋:“老子以后也是官差了!” 商量完,周立春就回去了——按照陈林的建议,他要去占领一处太湖水匪的基地,提前布置好罪证。 潘起亮则招呼人手,准备跟着陈林去川沙厅,陈林已经迫不及待想接手自己的地盘了。 而川沙城内的厅衙里,缺了颗牙的赵万金正抱着叔叔赵胜文的大腿哭哭啼啼:“二叔,您一定要为侄儿做主啊!您看我被人欺负得多惨!” “好了好了,别哭了,像什么样子!”赵胜文不耐烦地推开他,“你说那人叫什么?” “叫陈林!他说想找他,就去租界!” “陈林?”赵胜文心里一动,暗道:真是冤家路窄! 他拍了拍赵万金的肩膀:“放心,跟你爹说,这事儿二叔管了!敢惹我们赵家,是阎王殿前骂判官,活腻歪了!” “对了二叔,爹还让我给您带了些东西。”赵万金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赵胜文。 赵胜文掀开一角,里面是一沓银票,顿时满意地点点头——自己这位大哥,办事就是讲究。 新仇加旧恨,这次一定要给陈林点教训。 他已经摸清了陈林的行踪,对方经常去陈家湾,只要在川沙地界,他有的是机会动手。 第87章 淀湖藏船,破局艰难 徐寿踩着凉滑的木板,登上陈林安排的货船。 货船劈开淀山湖的晨雾,水波在船舷两侧扯出细碎的白痕。 风裹着湖水的腥气,往衣领里钻。 没走多远,一艘乌篷小船从芦苇荡里钻出来,船头立着个精瘦汉子,粗布短褂上沾着泥点。 小船靠过来,汉子递过一条黑色头巾,指尖粗糙,带着老茧。 “徐先生,对不住。”汉子声音压得低,却落落大方。 眼神扫过徐寿身后的货船道:“您去的地方要保密,还请您把眼睛蒙上。” 徐寿接过头巾,指尖触到布料的凉意。 陈林早说过,这事要保密,还有些危险。 刚开始,他满脑子都是那艘没见着影的汽船,随手将头巾蒙在眼上,没太在意。 小船晃得厉害,湖水拍着船底,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风里的腥气淡了,多了些草木的涩味。 徐寿心里渐渐发沉——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不知道晃了多久,耳边的水声慢下来。 “能摘了。”汉子的声音传来。 徐寿扯下头巾,眼前猛地一亮,他赶紧眯起眼,指尖揉了揉发酸的眼眶。 等视线清晰,他倒吸一口凉气。 湖边停着艘巨大的汽船,黑沉沉的船身浸在水里,像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桅杆直戳戳地刺向天空。 这里该是某处湖岔,大概率还在淀山湖里。 徐寿蒙眼时,一直在心里数着数。 他常年坐船贩米去沪上,小船的速度摸得门清,算得出大概距离。 再加上他对山川河流的舆图烂熟于心,一猜便知位置。 可现在,他没心思琢磨这些。 眼前的汽船太扎眼了。 船身看着眼熟,可船舷上的名号被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道斑驳的划痕。 甲板上,几个穿黑色短装的汉子端着枪来回走,枪托在手里磕出轻响,神情警惕,倒有几分像租界里的洋人大兵。 “徐先生,就是这艘船。”刚才驾船的汉子站在徐寿身后,声音放得软了些,“这里的人都听您指挥,有事您直接吩咐我就行。” “这船是……”徐寿刚开口,话还没问完。 汉子立刻打断他,脸上扯出个笑,可那笑没到眼底,看着有些瘆人:“徐先生,您只负责指挥拆船。其他事,您别问,问了我也不知道。” 徐寿喉咙发紧,咳了两声,缓解了尴尬。 “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干活。” 爬上汽船,徐寿把满肚子疑问抛到了脑后。 这艘汽船像块磁石,牢牢吸住了他的注意力。 他先钻进船舱,轮机室是重中之重。 锅炉早熄了火,冷冰冰的,他赶紧让人重新点火,火光舔着炉壁,映得他脸上发烫。 驾驶室里的操纵杆、仪表盘,他都凑过去摸了摸,手指划过金属表面的纹路。 这么大的船,到底是怎么跑起来的? 带着这个念头,他在船上转开了,脚步停不下来。 第二天,陈林重新出现在租界。 阳光斜斜地照在石板路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影子。 他身后跟着一队人,穿统一的黑色制服——立领、长袖、长裤,腰间扎着宽皮带,皮带上挂着皮质手枪套,还有长方形的子弹带,看着有些像后世的军装。 这身衣服不是官差常穿的皂服,可穿上身,人立马精神了不少,腰杆都挺得更直。 潘起亮走在队伍里,时不时摸一下腰间的皮带,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 他对这身行头满意得很,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以后就穿这个,绝不换。 这些人暂时当陈林的护卫,队伍中间还押着个洋人。 洋人没受伤,衣服却皱巴巴的,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神发直,神情恍惚,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连走路都有些打晃。 陈林带着洋人,直接进了领事馆。 没过多久,渣甸先生急匆匆地跑进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洋人,几步冲过去,抓住对方的衣领,声音发颤:“华莱士,肖恩呢?” 华莱士哭丧着脸,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里带着哭腔:“渣甸先生,我不知道……我们被袭击了,好多人都死了……我和肖恩少爷都被抓走了,他们蒙着我们的头,我连到了哪儿都不知道。” 知道肖恩还活着,渣甸越加的焦急。 “谁?是谁袭击了你们?”渣甸的手抓得更紧,指节泛白。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华莱士身子抖得更厉害,“他们看着像土匪,穿平民的衣服,可手里有火枪……他们逼我们写罪状,还对我们严刑逼供……” “渣甸先生。”陈林的声音插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渣甸这才注意到陈林,眼神里满是傲慢,上下打量他一番:“是你,杰克,你什么时候成了清国的官员。” “渣甸先生,我代表清国官府接洽处理‘快车号’的事情。”陈林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了一下当前的情况。 “我们已经找到劫匪了,是太湖水匪的一支。他们的首领很狡猾,不知道从哪儿买了不少枪支,不好对付。官府费了很大的劲,才让他们同意放一个人出来。” 渣甸没半点感激的意思,反而盯着陈林,语气里带着质疑:“你们官府之前不是说找不到人吗?怎么突然就找到了?” 陈林能感受到对方的恶意,他摆了摆手,语气平淡:“找到就是找到了,这种事本就有偶然性。难道找到了人,渣甸先生不该高兴吗?” “找到一个人有什么用?”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插进来,带着不耐烦。他穿着军装,肩章上的铜扣闪着光。 陈林身后的珍妮凑过来,小声提醒:“这位是贺布上校。” 陈林看向贺布,语气放缓了些:“能放一个人,说明对方愿意谈。为了人质安全,我们该积极接触。本官相信,一定能把所有人质都救出来。” “那赎金呢?”渣甸突然问,眼神紧盯着陈林。 “赎金?”陈林看向渣甸,又扫了眼他身后的吴健彰——刚才总觉得后脑勺发凉,原来是这老家伙躲在后面。“自然该由怡和洋行或者吴记商行垫付。” 渣甸刚要发火,陈林赶紧接着说:“按规矩,你们的商船不能进淀山湖。我方之所以放行,是因为船用了吴记的名义登记。现在船被劫了,赎金理应由吴记出。”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吴健彰身上。吴健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角抽了抽,没敢说话。 “当然,等救出人,我们可以出兵抓水匪,到时候就能把赎金抢回来。”陈林补充道。 吴健彰在心里把陈林骂了个遍——这臭小子,当初当铺的伙计就该一棍子敲死他! 太阴险了,把责任全推到吴记头上! 可没等他开口,巴福尔领事突然顺着陈林的话说道:“渣甸先生,听说您儿子也在船上。我觉得陈林说得对,救人要紧,赎金该出。要是现在动武,您儿子和其他船员的命就危险了。身为领事,我首要任务是保证租界国民的安全。” 说完,他看向贺布上校,语气带着商量:“上校,可否晚些出兵?” 他本以为贺布会答应,可贺布根本不买账,冷笑一声:“巴福尔领事,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积极来献殷勤?还不是因为我们的战舰已经蓄势待发。” “我敢保证,等我们的战舰沿黄浦江逆流而上,他们的办事效率会更高。至于担心进攻激怒绑匪——我可以暂时不进攻太湖的绑匪。” 贺布的话像块石头,砸在陈林心上。 他还是要出兵。 只要出兵,就可能失控。 陈林心里一阵慌乱,手心冒了汗,可脸上还是强装镇定,迎上贺布的目光:“贺布上校,你要想清楚。军舰越界,就等同于开战。” 贺布的眼神像鹰隼,带着蔑视,死死盯着陈林:“真理在大英帝国舰炮的射程之内。清国人,这句话你没听过吗?” 说完,他转身就走,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声响,没再看陈林一眼。 渣甸见贺布撑腰,也有了底气,狠狠瞪了陈林一眼,转身跟着离开。 吴健彰紧随其后,还带走了那个被放回来的洋人华莱士。 领事馆里瞬间安静下来。 这一局,陈林输了。 可他没气馁,挺直了腰杆,没露出半点颓丧。 珍妮在他身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指尖带着暖意,像是在安慰。 “杰克,你也看到了,我尽力了。”巴福尔走过来,语气有些无奈,“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谢谢你,巴福尔先生。”陈林点点头,声音平静,“我也尽力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领事馆。 阳光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陈林虽然偏瘦,可身子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铿锵有力,没半点犹豫。 第88章 手搓水雷,立春陷围 “杰克,也许一开始,我们就不该打怡和的主意。” 珍妮跟在陈林身后,脚步放得很轻。 她垂着眼,声音轻柔,尾音裹着点歉意,像被风吹皱的棉线。 这次本是为颠地洋行出气,如今陈林陷入困局,她总觉得自己也有份责任。 最大的错该是詹姆斯,可他人早没影了。 “放心,珍妮。”陈林脚步没停,声音里带着满满的自信,“这次,我定要让怡和洋行吃个哑巴亏。” 这话太笃定,珍妮愣了愣,恍惚间竟没跟上他的步子。 她转头看陈林的背影,睫毛扑闪着,眼底深沉沉的,全是藏不住的爱意:“杰克,我突然觉得……对你越来越依赖了。没你在,我连个决定都不敢做。” 陈林没回头,也没接话。 这点温柔,还勾不住他。 他褪下官袍,换了身便服,乘船往陈家湾。 园区里早立起座铁器作坊,离着老远,就能听见里面传出刺耳的撞击声——“哐!哐!哐!” 是蒸汽锤在响。 数百斤的大锤被蒸汽机拽着,有规律地上下砸,震得地面都发颤。 作坊里,一个光膀子的中年汉子正攥着大铁钳,钳住块烧得通红的铁件,在重锤下翻来覆去地锻打。 汗珠子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滚,砸在地上,瞬间就没了影。 旁边站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铁件,时不时抬手指点两下,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声音被机器声盖得只剩零碎的调子。 见陈林进来,老师傅赶紧丢下手里的小锤,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 他凑到陈林耳边,扯着嗓子喊:“东家!您怎么来了?这儿太吵了!” “那我们出去说,周师傅。”陈林也拔高了声量,朝着老师傅点头。 两人踩着碎铁屑,走出了嘈杂的作坊。 风一吹,才觉得耳朵里的嗡嗡声轻了点。 这周师傅,是陈林花了大功夫请来的。 几十年的老手艺,在哪儿都吃香,本该安安稳稳过日子,绝不会沦落成流民。 陈林给的待遇,堪比县令;还分了田给他,子女的活儿也安排妥了,连孙辈都送进了学堂。 周师傅这才松了口,举家搬到了陈家湾。 这铁器作坊,全靠他撑着。 刚站定,周师傅就搓着手,脸上堆着笑:“大东家,这机器可真好用!现在一个人,能顶过去十个人。以前那些没法加工的大家伙,现在都能做出来了!” 蒸汽锤比手工抡大锤,自然是强多了。 华族的工匠并不保守,只是没机会碰新东西罢了。 陈林没绕弯子,直接问:“我要的东西,做出来了吗?” “做出来了!早做出来了!”周师傅赶紧点头,语气里带着点得意,“不就是个大铁球嘛,不难!” 他领着陈林往仓库走。地上摆着几个半球形的铁疙瘩,每个都有篮球那么大,表面还留着汽锤敲打的印子。 陈林弯腰拿起两瓣,往一起合——严丝合缝,连点缝隙都没有。 很难想象,这是人工用汽锤敲出来的。 “你们怎么做到的?”陈林抬眼问。 “嗨,这有什么难的!”周师傅摆了摆手,说得轻描淡写,“凭着感觉,一点点敲,一点点修,就成了。” 这话听着容易,可里面藏着他几十年的经验。 “凭感觉”这三个字,不是谁都有资格说的。 周师傅指了指旁边的一堆零件,补充道:“对了,大东家,铁链和抓钩都在这儿,随时能装上。” 他没问陈林要这东西做什么。 年纪大了,人情世故看得透,不该问的,绝不多嘴。 陈林叫人把这些东西搬到自己在陈家湾的工作室。 这地方是他平时落脚用的——狡兔三窟,他现在有三个工作室。 沪上一建的实验室条件最好,危险的实验都在那儿做;外滩一号的宅子里也有一处,只做安全的活儿,毕竟是家;最后就是这儿,陈家湾,方便做大件。 湾子里有炼焦厂,有小型炼钢作坊,还有铸造车间和五金作坊,他的那些想法,在这儿都能变成真的。 今天的活儿有点麻烦,陈林找了潘起亮来帮忙。 可潘起亮手笨,拿个零件都能掉地上。 陈林一边拧螺丝组装,一边想:要是徐寿在就好了。 忙活了大半天,几个大铁球终于组装好了。每个铁球里,都装了二十公斤烈性炸药。 “陈林,这东西……能行吗?”潘起亮凑过来,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咱们可只有一次机会。” “行。”陈林头都没抬,语气异常肯定,“肯定行。” 他做的这东西,在这个时代不算稀奇,就是水雷。 可里面装的是烈性炸药,威力比黑火药大好几倍。 “那什么时候行动?”潘起亮又问。 “不着急。”陈林放下手里的扳手,擦了擦手上的灰,“周大哥那边负责行动,你们负责接应和警戒。 另外,得防着突发情况,咱们得定个应急预案。” 两人一边接着组装剩下的水雷,一边等周立春来。可等到深夜,周立春的影子都没见着。 陈林心里犯了嘀咕,却没多等,转身回了住处。 刚躺下,还没闭紧眼,门口就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咚!咚!咚!” 他赶紧爬起来,披了件衣服去开门:“怎么了?” 门口站着周秀英,脸色发白,额头上还沾着汗,眼神里全是焦急:“陈大哥,求求您……救救我哥!他被松江府的人带走了!” “松江府?”陈林皱了眉。 “是!就是那个松江府通判,秦少柏!”周秀英的声音发颤,“他说我哥涉嫌快船案,要带回去问话!” “那个秦少柏,以前就跟咱们不对付。” 陈林沉声问道:“周大哥就这么跟他走了?你们怎么不反抗?” 周秀英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声音都拔高了:“我哥说,他要是不去,就坐实了是咱们做的!可那个秦少柏,是出了名的酷吏啊!他肯定会对我阿哥用刑的!” 话没说完,她的声音就软了,带着哭腔:“呜呜呜……陈林,你快去救我阿哥……” 说着,她突然扑过来,趴在陈林的肩膀上,哭得肩膀都在抖。 陈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语气放柔了些,心里却在飞速转着:秦少柏抓周立春,是有人指使,还是他自己的主意?没想到练廷璜刚死,又冒出个秦少柏。 与此同时,松江府的大牢里,灯火通明。 秦少柏亲自带着人,连夜审讯周立春。 刑讯室里,一股血腥味混着汗味,呛得人难受。 周立春被绑在刑架上,上身的衣服早被撕烂了,露出结实的肌肉,可现在,那肌肉上全是血痕,有的地方皮开肉绽,血还在慢慢渗出来。 秦少柏站在他面前,手里把玩着一根竹签,声音冷得像冰:“周立春,你还嘴硬?洋人的汽船那么大,你觉得你能做得毫无痕迹?你能确定船上没人逃出来?” 他往前凑了凑,眼神里带着威胁:“你这次犯的事,已经捅破天了。” “乖乖交代,我还能保证不连累你家里人。否则,你妻子,你妹妹,一个都别想逃。” 周立春的头垂着,声音有些虚弱,却很坦然:“秦大人,我就是个船工,怎么敢去劫洋人的船?平时我们见了洋船,躲都来不及。人家船上有洋枪洋炮,我们怎么劫?用鱼叉吗?”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接着说:“小的也听说了洋船被劫的事,不是太湖水匪干的吗?您怎么偏偏抓我们啊?” 还好,他从陈林那里得了些消息,不然现在说不定真以为秦少柏掌握了证据。 今天他从陈家湾带着船队返回,刚到烂路港,就被官府的人围住了。 原本以他们的人数,完全能把官差赶走,可周立春没让手下动手——他知道,一动手,就真说不清了。 秦少柏把他和船队的几个骨干都抓了起来,分开审讯。 可周立春一点都不怕:参与行动的人现在都在野鹿荡,船队的骨干根本不知道这事。 只要他不说,秦少柏就没证据。 可秦少柏没打算放弃。 宫慕久给了他死命令,在他看来,这是个机会——要是能查出凶手,说不定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当上松江知府。 第二天一早,陈林又穿上了那身官袍,往上海县城去。 他从大东门进,直接奔着道台衙门走。 此时,道台衙门的院子里,宫慕久正打拳。 他是山东人,就好这一口。 每每心里烦,就打一通拳,拳风裹着劲风,打完了,心思也通透了。 见陈林穿着官袍进来,宫慕久一点都不意外——他知道陈林迟早会来。 只是他没料到,陈林这次来,会给他带来惊喜。 第89章 阶前陈言,困局有援 道台衙门外的石板路还凝着晨露,陈林踩着湿痕上前,官袍下摆轻扫石阶。 他双手交叠按在腰侧,腰牌磕碰出细碎声响,躬身时额角几乎触到袍袖:“下官见过宫大人。” 宫慕久立在二门外的石榴树下,晨光透过叶缝在他绯色官袍上投下斑驳光影。 他喉间滚出两声笑,嘴角却扯着僵硬的弧度,眼角的纹路里嵌着化不开的愁绪:“哈哈,陈林,你的身份适应得很快啊。” 陈林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平稳:“陈林谢过大人的提携。” “我可没做什么。”宫慕久抬手挥开挡在眼前的树枝,语气松快了些,眼底却仍悬着忧色,“吴云应该都跟你说了吧?” “是的,恩师说了。”陈林直起身,目光落在对方鬓角的白发上,“全靠大人的运作。” 宫慕久的笑容倏地收敛。 他往前迈半步,袍角扫过阶前杂草,声音沉了几分:“‘快车号’的事情,你那边有什么眉目吗?” 这案子扑朔迷离,秦少柏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只能指望陈林这条线。 陈林眼底闪过一丝亮芒,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下官正是来汇报‘快车号’的事情。昨日,下官已经通过关系联系上太湖水匪,救回一名人质,并且与巴福尔领事会面,达成了初步的共识。” “还请大人治罪,下官擅自做主。” “什么罪不罪!”宫慕久猛地睁大眼睛,手指攥紧了腰间的带子。 他盯着陈林年轻的脸,喉结动了动——这案子棘手得像团乱麻,前日还毫无头绪,怎么才过一日就理顺了? 是这小子运气太好,还是真有藏拙的本事? “大人,这事儿要多亏了手下下官一个做船工的朋友。”陈林放缓了语气,指尖无意识地叩着腰牌,“他们常年在太湖与黄浦江之间来回,知道许多水匪的底细。下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让对方同意谈判。” “哦?”宫慕久挑了挑眉,上下打量着他,嘴角终于有了点真切的笑意,“你年纪不大,人脉倒是蛮广的嘛。” “大人谬赞了。”陈林躬身谢过,语气愈发恭敬,“巴福尔先生基本上已经同意了下官的建议,先由吴记商行以及怡和洋行将赎金给垫付,等到人质都被解救之后,我们再出兵拿下水匪的老巢。” “好,真是太好了!”宫慕久重重拍了下大腿,紧绷的肩背骤然放松,连带着声音都亮堂了些。 悬在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英吉利人那边总算能有个交代了。 陈林却忽然抿紧了嘴唇,眉头拧成个疙瘩,语气沉了下来:“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 宫慕久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我那个船工朋友被松江府抓了。”陈林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焦灼,“后续的工作没办法做,而巴福尔那边就给了下官两天时间。” “什么?”宫慕久的眼睛倏地瞪圆,瞳孔里像是燃着火星,他猛地提高了声音:“秦少柏个蠢货,他要干什么?” 唾沫星子溅在阶前的花瓣上,他来回踱了两步,官袍扫得地面沙沙响。 英国人要是再次开战,他的下场绝对比林公差。 宁古塔的风雪、教坊司的哭声在脑子里打转。 他猛地停步,抓住陈林的胳膊:“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要人。陈林,你放心,只要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全力支持你。” 官船的橹声划破黄浦江的晨雾时,松江府的刑房里还飘着血腥味。 秦少柏用湿毛巾擦着脸,冷水顺着下颌线滴在官袍上,晕开深色的印子。 他连夜审讯,脑子昏沉得厉害。 刑架上的周立春垂着头,乌黑的头发黏在血污的脸上,四肢被铁链锁得死死的,铁链与木架碰撞的轻响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浑身都是鞭痕,旧伤叠着新伤,原本黝黑挺拔的身子缩成一团,像截被暴雨打烂的枯木。 秦少柏揉了揉太阳穴,桌上的供词还摊着。 周立春这边一个字都没撬出来,但是在其他几个船工头目那里有了收获。 周立春这群人,竟在往川沙陈家湾送物资,而那地方的主人,是陈林。 陈林…… 秦少柏咬着后槽牙。 那个脸上带着倔强劲儿的少年,上次押解时差点让自己栽了大跟头,如今竟靠着吴云的关系混上了官身。 他正想得发怔,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差役的声音撞开房门,带着慌乱,“宫大人来了,已经进了二门!” 秦少柏手一抖,毛巾掉在地上。 他猛地站起身,官袍的带子蹭过桌角,心里火冒三丈——这才几天就来催命? 但转念一想,还有周立春这颗棋子,实在不行就拿他顶罪。 他早就看这姓周的硬骨头不顺眼了,要不是怕激起民变,早就抓了他。 “走,随我去迎宫大人。”他理了理官袍的褶皱,快步往外走。 刚到前院,就见宫慕久迈着大步进来,绯色官袍扫得地面尘土飞扬。 他个子高大,常年练武的身子板挺得笔直,走路带着风,气势汹汹。 “秦大人,案子查的怎么样了?”宫慕久黑着脸,语气里裹着冰碴子。 秦少柏赶紧躬身拱手,脸上堆起笑:“啊,大人,已经抓到了一个嫌犯,很快就会有线索了。” “你可真有本事。”宫慕久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水匪已经找到了,你这边不用查了!” 秦少柏愣在原地,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就在这时,陈林从宫慕久身后走了出来,青色的七品官袍在晨光里很显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秦少柏只觉得气血往上涌,眼底像着了火。 “还请大人明示。”他强压着怒意,故意装糊涂,不想被这小子看笑话。 “把你抓的人放了吧。”宫慕久双手背在身后,语气不容置喙,“抓错了,‘快车号’的事情你就不要过问了,我交给陈大人全权处理。” 秦少柏的目光落在陈林的官袍上,那青色刺得他眼睛疼。 几天前还是阶下囚,如今竟能对自己指手画脚了?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却只能咬牙应着:“好,下官这就放人。” 陈林跟着秦少柏往刑房走,走廊里的霉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刑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腐烂的血腥气更浓了,呛得人鼻子发酸。 秦少柏指着刑架,语气里带着挑衅:“放心,人没死,现在交给你了。” 说完转身就走,靴底踩得地面咚咚响。 陈林快步上前,喉咙发紧:“周大哥,周大哥。” 周立春的眼皮动了动,像有千斤重。 他费了老大劲,才将血肿的眼睛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落在陈林脸上。 曾经剑眉星目的汉子,如今满是伤疤,牙齿缺了两颗,右手的指甲盖都被剥掉了,伤口还在渗血。 “陈兄弟,麻烦你了。”他刚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的伤口跟着扯动,疼得他额角冒冷汗。 “周大哥,我扶你出去。”陈林的声音发颤,伸手去解铁链。 周立春却没让他扶,他试着挪动脚步,腿一软差点摔倒,声音沙哑得厉害:“我自己来,陈兄弟,你现在穿着官服,扶我一个嫌犯,不合适。” “去他娘的官袍!”陈林猛地低吼一声,一把将他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两人相扶着往外走。 路过的差役纷纷停下脚步,目光在陈林的官袍和周立春的血衣上打转,交头接耳之声,如同蚊讷。 刚出县署大门,一道黑影就冲了过来。 潘起亮的眼睛红得吓人:“周把头,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老子去灭了他!” 话音未落,手已经按在了枪柄上。 “小镜子,别冲动。”周立春喘着气,按住他的手,“不要节外生枝,我们先离开这里。” 漕船的橹声在淀山湖的暮色里荡漾。 陈林把周立春送到湖边的家中时,周秀英正坐在门槛上搓草绳,见了哥哥的模样,手里的草绳“啪”地掉在地上,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哭成了泪人。 “周大哥,这个仇,小弟一定会给你报的。”陈林攥紧拳头,声音里带着狠劲,“秦少柏这个酷吏,我早晚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陈兄弟,我没事儿。”周立春靠在门板上,扯出个笑容,伤口却疼得他皱紧了眉,“不过是些皮外伤,秦少柏没敢下死手,他还怕激起民愤。” 他顿了顿,看向陈林,“你是怎么让他放人的?” 陈林坐在矮凳上,把找宫慕久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周立春听完,眼睛猛地睁大了,语气里满是震惊:“陈兄弟,你太厉害了。苏松太道可是管着两府一州,太湖北东两面都是他的地盘,你竟然也能调得动。” 陈林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宫慕久现在需要我去稳住洋人,要不然也不会为了我得罪秦少柏。” 他话音一转,眉头又皱了起来,“可是现在洋人还是要出兵。若是我无法阻止他们,宫慕久说不定立马将我推出去做替罪羊。”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淀山湖的风卷着水汽吹进来,带着寒意。 周秀英默默端来一碗热水,放在陈林手边,碗沿的热气模糊了他人的眉眼。 第90章 策划炸舰,慑服厅县 周立春眉头拧成疙瘩,指节无意识攥紧。 “陈兄弟,你不是说找支太湖水匪顶缸就成吗?”他声音紧张,带着几分焦躁。 陈林垂眸叹气:“原计划是这样。可我没料到,洋人傲得没边,是纯心要开战。” “那咋办?”周立春身子往前倾,伤口扯得他倒抽口冷气。 “其实……”陈林话锋顿了顿,抬眼时眼底亮了点,语速放缓:“还有个办法。” 他没绕弯子,直截了当:“只要给英吉利人造个新危机,让他们没精力出兵就行。” “给他们制造危机?”周立春重复着,心里直犯嘀咕——这哪是容易事。 旁边潘起亮突然开口,戳破陈林的心思。 他转向周立春,下巴微抬:“周把头,陈林打算去炸洋人的军舰。看你伤得不轻,这任务,我们手枪队来完成就好。” 他这明摆着是要抢功。 周立春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连伤口的疼痛都压下去几分。 水上的活儿,从来都是他们淀山湖游击队的地盘。 他刚要开口,身旁周秀英先抢了话:“小镜子,你水性行不?上次那洋船,可是我们抢的!这次行动,自然还得我们来。我阿哥伤了,还有我呢——我能带人去!” “对,陈兄弟。”周立春急得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声音都拔高了些:“我手下的人对付洋船有经验,还是我们来执行这任务!” 陈林见状,赶紧伸手扶住他胳膊:“周大哥,你挑几个水性好的弟兄,回头我跟他们说操作细节。” “阿哥,你歇着。”周秀英往前凑了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我带人配合陈大哥行动。” 这次,周立春没拦着。 他太了解秀英的性子——想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况且,他信陈林。 陈林的计划,每次都密不透风。 上回抢“快车号”,计划就是陈林定的。 用渔网缠住一侧浆轮,让汽船转着圈没法动;用铁板做盾牌,挡在小船前头…… 虽然后来还是没了十几名弟兄,但这样的损失,在他们眼里,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少了。 回到野鹿荡训练基地,日头已经偏西。 陈林站在岸边,指挥周秀英和她带来的游击队员,一遍遍练用水雷炸船的动作。 细节要反复磨——水下怎么推水雷走,怎么用钩锁把水雷固定在军舰侧舷,怎么点引线,怎么撤退…… 每一步都要练到熟得不能再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林就让周秀英他们回屋歇着,养足精神。 他自己则带着潘起亮一行人,往川沙堡赶。 川沙堡在陈家湾东边,有条水路连着。 陈林穿了身便装,把官府文书、官印都打了个小包裹,贴身放着。 虽说眼下要忙的事一堆,但他没忘自己那署理官职——不管咋说,得先把地盘接过来。 他不知道,船刚离开陈家湾,就有人把他的行程报了上去。 赵胜文收到消息,立马把厅里的差役喊过来,又让人给冯勇送了信。 两人一碰头,当即拍板,凑了上百号人,浩浩荡荡往川沙堡码头赶,打算守着码头等陈林送上门。 陈林的船走得慢,一路上走走停停。 河道两边是冲积平原,一眼望不到头。 可大部分地都荒着,长满了草,没派上用场。 “大东家,”跟在陈林身后的陈水生指着荒地,叹气声裹着风飘过来:“其实这地,只要挖好沟渠,就能种粮食。” “可官府不让种,说这草要留给盐场煮盐。”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唉,太浪费了。” 他们陈家以前就挨着盐场住,是大清那畸形盐政的受害者,心里最清楚这苦。 “是啊,都啥年代了,还守着煮盐那老法子。” 陈林也跟着叹息,指尖敲了敲船帮——固守成规,害死人啊。 就这么晃晃悠悠走了半天,日头快到头顶时,陈林的船终于靠上了川沙堡的码头。 “咦,咋没人?”潘起亮先跳上岸,眼神扫着四周,警惕地皱起眉。 按说,镇上的码头该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可今天,连个挑担子的都少见。 “走,上去看看。”陈林也下了船。 今天潘起亮带了十几号人,手里都有枪。 有这十几把枪在,陈林的胆子也壮了不少。 一行人顺着码头的石阶往上走。 陈林抬眼打量川沙堡——跟大多江南古镇的布局差不多,像个小一号的上海县城。 主干道沿着河边延伸,路的一边全是商铺。卖绸缎的、卖布匹的、卖茶叶的,还有客栈、酒肆……应有尽有。 不远处,立着座城隍庙,屋檐上的琉璃瓦在太阳下亮闪闪的,看着香火挺盛,庙宇外墙像是刚修过,白得晃眼。 就在这时,码头两侧突然冲出来两队人。 一队穿皂衣,是衙差;一队穿号服,是绿营兵。 这两队人,陈林都熟。 潘起亮反应快,立马喊手下围成个半圆形,把陈林挡在身后。 “陈林,打不打?”他侧头问,声音丝毫不慌。 “等等,看他们要干啥。”陈林同样一脸镇定。 对方也就上百号人,自己这边有十几把枪。 以这些人的德性,只要一轮齐射,保准跑得没影。 见那两队人还往前冲,陈林对潘起亮道:“放一枪,警告下。” “砰——”枪声炸开,两边的人顿时停住,脚步往后挪了挪。 “尔等盗匪,竟敢擅闯川沙堡!造反谋逆,罪不容诛!”一人用尖锐的嗓音喊道,是赵胜文。 他站在衙差前头,腰杆挺得笔直,气势倒足。 “来啊,给我拿下!” “你就是赵经历吧?”陈林看向赵胜文,语气平平静静,压根没把他的恐吓当回事。 “知道是本官,还不乖乖投降!”赵胜文梗着脖子。 “赵经历,跟他费啥话!赶紧拿下,咱们都等半天了!”一旁的冯把总不耐烦了,手按在腰刀上,语气冲得很。 “大胆!” 陈林突然喝了一声,声音又响又脆,倒把赵胜文的话头截了去。 “在本官面前,也敢这般放肆?” 赵胜文愣了——这人咋把他的台词抢了? “来,把本官的身份牌亮出来。”陈林话音落,身后两个护卫上前一步,举起两张鎏金木牌。一张上写着“候补县令”,另一张写着“署理川沙厅”。 这官名听着怪,但哪有盗匪会费这劲做假牌? 赵胜文心里犯疑,脚步不自觉顿了。 他带来的差役也开始犹豫,你看我我看你,没敢往前。 冯把总手下的兵,甚至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又有人拿过官袍,给陈林披上。 陈林一手托着官印,一手展开任命文书,往前迈了三步,声音掷地有声:“从今天起,这川沙厅,老子做主了!” …… 租界里,阿三兵的营地一如既往,乱糟糟的。 年轻的辛格搓着手,走到同乡拉吉夫身边,左右看了没人,压低声音道:“拉吉夫,你没发现个事儿?” “啊?啥事儿?”拉吉夫正靠在墙边抽烟,抬头瞥了他一眼。 “今天早上起来,我下面那东西……没反应。”辛格说着,脸都白了,语气中带着慌乱。 “哈哈!”拉吉夫笑出声,眼神往他下身瞟了瞟,坏笑道:“怕不是前几天用多了吧?” 他想起前几天那祖孙三个女人——那样的组合,辛格怕是累着了。 “不是跟你说笑!”辛格急了,手不自觉往下摸了摸:“我弄了半天,还是没反应。是不是得病了?我还没结婚,还没生孩子呢!”他越说越慌,眉头拧成了团。 拉吉夫脸上的笑也收了,像是想起啥,把手伸到下面,使劲摆弄了几下。 几分钟后,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真没反应。 与此同时,加尔各答步兵连的连长普拉迪普,脸上挂着坏笑,推开一间屋子的门。 屋子里头,坐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人。 这女人叫小桃红,是县城里的风尘女子。长相普通,年级也大,生意一直不好。 今天早上,一个商人去窑子里,出了五两银子请她上门服务。她原以为是去寻常客人家,没成想被带进了这军营。 小桃红早听过这些大头巾的恶行,心里怕得慌,想跑,可门外全是大头巾,没处逃。 她缩在墙角,身子抖得像筛糠,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冲花了脸上的脂粉。 心里想着——认了吧,死就死了,只要死前别太受罪。 她可不想像那几个流民女人似的,被扒光衣服,扔到河边。 门被推开,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洋人走了进来,身上的汗味混着酒气,冲得小桃红直皱眉。 她赶紧闭上眼睛,双手抱在胸前,等着接下来的折磨。 普拉迪普像头饿极的野兽,猛地冲上去,一把撕掉小桃红的衣服。 他的身体蹭着小桃红的皮肤,可下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桃红也是见过场面的人,小心地瞥了一眼,嘴角翘起,小声嘟囔:“切,原来是个没用的玩意儿,害得老娘担心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