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寿站在颠地洋行楼下,手攥着衣角。
来见陈林前,他心里翻来覆去挣扎了半宿。
他性子本就内向,早年考科举,屡试不第。
家里遭遇变故,索性断了仕途念想,一边贩米经商,一边研究自己喜欢的经世之学。
原以为学好了,去给官员当个幕僚混口饭吃,就够了。
直到他接触到一本小册子,名为《博物新编》。
书里讲的物理、化学、天文、地理知识,像一把锤子,砸碎了他过去对世界的所有认知。
看到最后,才知道这书是上海租界一家书局出的,书末还附了招聘启事。
书局给的薪俸,比当幕僚高得多,而且主要活儿就是研究学问。
这样的好事,徐寿根本没法拒绝。
当天就打包行李,跟家人辞了行,一路赶去租界。
到了才发现,这里有不少跟他一样痴迷西学的人。
这里的书多到让他觉得奢侈,要是需要稀缺的书,还能申请经费去买。
他跟着利宾学洋文,只有看懂洋文书,才能摸到西学的门。
每天除了睡觉,徐寿都在啃书、做实验。
西学里提到的实验,他都要亲手试一遍。
有次看到江边停着洋人的汽船,忍不住偷偷溜上去看构造,结果被水手揍了一顿,差点送进警察局,还是利宾赶过来把他救走的。
陈林开门时,愣了一下——眼前这人不是徐寿,徐生元吗。
这名字在后世那可是家喻户晓啊,尤其他们这些学习化学的,将其当成祖师爷。
徐寿翻译了《化学鉴原》,给化学元素定名。
那天在学堂里,陈林一眼就记住了这个总是闷头记笔记的人。
“生元兄,找我有事?”陈林笑着让开身子,语气放得温和。
他也是理工男,知道这类人大多脸皮薄,甚至有点社恐,太过严肃会让对方紧张。
“陈先生。”徐寿躬身行礼,态度恭恭敬敬。
他本就是穷书生,以前还从无锡往上海贩运过粮食贴补家用,正是那段日子里撞见了《博物新编》。
比起那些眼高于顶的读书人,他没半点虚浮的傲气。
“进来坐吧,里面有点乱。”陈林侧身引他进屋——这还是第一次有外人进他的实验室。
连他自己都纳闷,大概是前世对徐寿的敬佩,让他没了防备。
徐寿踏进实验室,却没觉得乱。
目光扫过桌上的玻璃器皿、缠绕的铜线、画满公式的草稿纸,眼睛越睁越大,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这……这是您做研究的地方?”他声音都在发颤,手指下意识蜷了蜷,想碰又不敢碰。
“嗯。”陈林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个没缠完线圈的磁环,“还挺简陋的,好多器材都是凑合用的。等以后做出高温炉,再把这些换掉。”
“咦,这是什么?”徐寿的注意力突然被一个棕色玻璃瓶吸引,刚才的局促全忘了,像个好奇的孩子,伸手就要去拿。
“别动!”陈林赶紧拦住他,“那是浓硝酸,特别危险。”
他真怕徐寿一时好奇,沾点在手上送到嘴边尝一下。
“浓硝酸?”徐寿愣了愣,没听过这个名字。
“一种化学试剂,跟浓硫酸性质差不多,但腐蚀性更强。”陈林解释道。
“强到什么程度?”徐寿追问,眼睛亮得惊人。
“强到能把金子融化。”
“那……那是不是您说过的发电机?”徐寿又指向操作台上的装置——磁环已经做好,铜线还搭在上面,有些地方还沾着松香。
为了拉这些铜线,陈林费了不少劲,找到的铜纯度不够,还得反复提纯。
“眼光不错,生元兄,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陈林拿起摇柄试了试,“快完工了,要不要一起搭把手?”
他知道,跟内向的理工男拉近距离,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起做点什么——共同参与的东西,最能拉近距离。
徐寿眼睛瞬间亮了,连连点头:“好!好啊!就是……就是怕我手笨,给您添乱。”
两人凑在工作台前,一个缠线圈,一个接导线。徐寿学得快,手里的活越来越利索。
没多大功夫,发电机的雏形就成了。
陈林握住摇柄,用力转动。线圈在磁场里切割,电流顺着铜线传到一个手搓的电灯泡上——灯泡突然亮了,暖黄的光瞬间照亮了小半间屋子。
徐寿盯着灯泡,眼睛都直了,仿佛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他眼前打开。
可没等他看够,“砰”的一声,灯泡爆了,黑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满烧焦的味道。
陈林转头,看见徐寿的头发被炸得竖了起来,脸上还沾着几点黑灰,活像个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小老鼠。
徐寿也看向陈林,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都笑了。
“太神奇了!小陈先生,电还能用来点灯?”徐寿抚了抚炸毛的头发,语气里满是惊叹。
“不止点灯。”陈林擦了擦脸上的灰,“电还能当动力,驱动车子跑,带动机器转,甚至能用来煮饭。说句不客气的,电几乎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徐寿喃喃重复着,一边摇头,一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灯泡的残骸。
“这些都是您跟洋人学的?”他忽然问道。
“一部分是,还有些是自己琢磨的。”陈林拿起一张草稿纸,上面画着电解水的装置,“有句话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观察现象,提出想法,再用实验验证,这就是科学研究。”
“科学研究?”徐寿皱了皱眉,这个词很陌生。
“对,洋人把物理、化学、天文、地理这些学问,统称为‘科学’。咱们以前学的四书五经,大多是文学或者哲学。”
“很多关于科学的东西却被归为杂学。”
陈林打开了话匣子,把后世关于科学研究的理念,一点点讲给徐寿听。
两人一聊就忘了时间,从发电机聊到化学元素,从实验方法聊到西学书籍。
徐寿听得入了迷,脑子里仿佛在反复地醍醐灌顶,嗡嗡作响却又无比清醒。
这是他这辈子过得最有意义的一天,哪怕脑子快“过载”了,还是想让陈林接着说。
直到陈林嗓子干得发疼,想去倒杯水,才发现茶壶早空了。
“今天先到这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聊。”陈林放下茶壶,“生元兄,你现在得先补补基础。不过你的动手能力很强,下次做实验,你可以来帮我。”
“能帮到先生,是我的荣幸!”徐寿突然躬身,语气无比郑重,“小陈先生,若是您不嫌弃我年纪大,求您收我为徒!”
陈林彻底愣住了——什么?
这位后世的“化学祖师爷”,要拜他这个穿越者为师?
要是让前世的导师知道了,估计得提着教鞭来抽他。
可徐寿还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头抬着,眼里满是恳求。
陈林心里清楚,一个社恐的理工男,能说出这话,得鼓起多大的勇气?
他要是直接拒绝,说不定会彻底打垮他的信心。
“拜师就不必了。”陈林赶紧扶他起来,“咱们都不是讲究繁文缛节的人,不用来那套。我懂的东西比较杂,也没法一下子全教给你。”
他转身走进卧室,翻出一本洋文书——正是后世徐寿翻译的《化学鉴原》。
“你找利宾帮忙,把这本书翻译出来,回头我帮你完善。”
这时候的化学周期表还没成型,化学研究刚起步。
陈林只要稍加点拨,就能让这本书的价值翻倍。
他本来就打算把这本书改造成学堂的化学教材,现在交给徐寿,正好省了自己的功夫。
“对了,还有件事。”陈林突然想起什么,看向徐寿,“生元兄,你最近有空吗?”
“先生有吩咐,学生一定尽力!”徐寿立刻应道,语气里已经带着“弟子”的自觉。
“别叫先生了,太生分。”陈林摆摆手,压低声音,“有件事想让你去做,但是……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