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哥!”
陈林猛地转头,风掀动他的衣角,刘丽川正站在身后的露台上,身影被夕阳拉得有些长。
刘丽川走上前,脚步轻盈,眼神里带着点复杂:“陈林,自从你出现,我总觉得被你推着走。你几个月干成的事,我花几年都没做到。”
他看向远方,声音放软:“原本死气沉沉的小刀会,现在也活泛起来了。我该谢你。”
“别这么说。”陈林赶紧摆手,语气诚恳,“我和妹妹当初流落街头,是你和丽华收留我们。没有会里撑着,我啥也干不成。”
“哈哈,你还是这么谦虚。”刘丽川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糙意,“年轻人能做到这份上,少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租界的洋房,突然开口:“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准备出趟远门,想将会里的事交给你打理。”
“啊?我?”陈林愣住了,脑子没反应过来——这消息太突然,像凭空砸下来的石头。
刘丽川笑了,眼角的纹路皱起来:“怎么,怕了?不敢接?”
“不是怕。”陈林急忙解释,手不自觉攥紧衣角,“主要是生意上的事太多,而且会里的元老,资历都比我深……”
“你是怕他们不服?”刘丽川一眼看穿他的顾虑。
“这倒不用愁。”他摆了摆手,语气笃定,“咱们小刀会本就是松散的联盟。不愿配合你的,你卡住他们的资金就行——不肯为会里出力,就别想拿好处,哪怕他们要走,也不用留。”
“会首,我总觉得咱们这样,容易出问题。”陈林憋了半天,还是说出了一直以来的担忧,声音低了些。
刘丽川摇了摇头,脸上浮起无奈,叹了口气:“没办法啊。朝廷太阴,这些年,各地反清的队伍被压得厉害。咱们小刀会刚建的时候,不过是几家势力抱团取暖。再说,大家对推翻满清,本来就没多少信心。”
陈林点点头,没再往下说。
他心里清楚,自己一直借着小刀会的力,补自己根基浅的短板。
在他看来,这种从天地会分出来的地方反清组织,成不了大事——不然几百年下来,也不会啥动静都没有。
詹姆斯刚走,现在刘丽川也要走。
身边能撑腰的人一个个离开,陈林突然觉得自己像被架在了火上,进退都难。
“对了,我这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刘丽川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软了些,“你帮我照顾好丽华。会里具体的事有翟五六盯着,不用你多管,跟往常一样,有需要跟老翟说就行。”
这话一出口,陈林才猛然反应过来——一直以来,都是小刀会在配合他做事。
他除了出钱帮周立春建船队,好像没为会里做过啥。就连潘起亮的手枪队,平时也只是跟着他行动。
他从怀里掏出怀表,表盖“咔嗒”一声打开,指针在夕阳下泛着光:“周大哥那边,应该要动手了吧?”
“是啊。”刘丽川望着远处的江面,语气意味深长,“这仗打完,小刀会就能名声大震。我一个人,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了。”
……
淀山湖东侧,烂路港。
风裹着水汽,吹得人脸上发紧。
怡和洋行的“快车号”汽船停在港边,船身黑漆漆的,像一个水上堡垒。
甲板上的打手们三三两两跳上岸,有的蹲在岸边抽烟,有的踢着石子抱怨这鬼天气。
“让他们回船,保持戒备。”肖恩皱着眉,对身边的吴记通译吩咐,语气带着不耐烦。
通译赶紧跑过去,扯着嗓子喊,吴家的护卫们才不情不愿地往回走,嘴里还嘟囔着。
“快车号”有几百吨重,船上倒不挤。可货仓里堆满了烟土,味儿冲得很,护卫们只能待在甲板上,风一吹,个个冻得手脚发红,不停搓着手。
“这洋鬼子真事儿多,管得也太宽了。”一个护卫缩着脖子,小声抱怨,哈出的白气飘得老远。
“嘘!别乱说话。”旁边的人赶紧拉了他一把,眼神警惕地扫了眼船上的肖恩,“小心有人打小报告,吃不了兜着走。”
肖恩这次带了十五个人,全是加尔各答的退伍兵。
这些人皮肤黝黑,留着八字胡,身上一股子汗味儿混着烟味儿,吴家的护卫都躲得远远的,却不敢小瞧他们手里的洋枪,枪口闪着冷光,看着就吓人。
“出发吧。”肖恩对船长抬了抬下巴,声音干脆。
他又转头喊来吴家的管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吴管事,这次出货要紧,下一批货得等几个月。你跟买家说清楚,想要足量的货,必须加钱。”
吴管事脸皱成一团,显得很为难——价钱早就谈好了,这位少爷临时加价,明摆着是想自己捞一笔,最后交给洋行的钱,肯定还是按原价算。
“吴掌柜没跟你说?”肖恩挑眉,眼神冷了些,“这次出来,全听我的。”
“是是是,肖恩公子。”吴管事赶紧点头哈腰,不敢有半分反驳。
吴健彰的同顺行本就是十三行之一,上海开埠后,他是第一批来的粤商。
这些吴家的管事常年跟洋人打交道,太清楚这些人的贪婪了。
“哼哧——哼哧——”
汽船的烟囱突然吐出黑烟,像条黑带子飘在天上。
两侧的明轮“哗啦哗啦”转起来,溅起的水花打在船身上,“快车号”慢慢动了,离开烂路港,钻进淀山湖里。
这年月,官府不敢拦洋人的船,“快车号”一路畅行,沿着湖的北岸走。
穿过淀山湖往西,能经急水港进太湖,把货送到湖州、无锡;往北走东江,能到苏州。
淀山湖就是这张江南水网的中心,四通八达。
芦苇荡里,一艘艘小船藏在冒密的芦苇丛中,船身被芦苇挡得严严实实。
船上的汉子们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远处驶来的汽船,手里的刀枪握得发白。
几百吨的船,在后世不算啥,可在这会儿的人眼里,就像个庞然大物,黑乎乎的船身压在水面上,看着就让人发怵。
船长很小心,船开得不快。
吴家请了熟悉水道的老师傅,正站在船头领航。
水面下,周秀英嘴里咬着根竹管,头顶是一片水草,冰冷的湖水让她的肌肉绷紧。
而驶来的大船却让她心跳得飞快。
她手里的渔网紧了紧——是身边的人在提醒她,行动要开始了。
这次的任务太危险,可他们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好久,不能出岔子。
肖恩坐在驾驶舱里,透过玻璃看着前面的湖面。
湖水波光粼粼,远处枯黄的芦苇荡像一片帷幕,风景倒是好。他心里嘀咕:整个大不列颠,估计都没几座这么大的湖。
“咯吱——”
突然,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传来,像指甲刮过木头。
大船猛地一顿,接着开始原地打转,船身晃得厉害。
“右轮被缠住了!快停车!”船长第一时间喊起来,声音都变了调,赶紧往轮机舱跑。
可船太大,惯性刹不住,还在转,甲板上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
船上的人被转得晕头转向,尤其是甲板上的护卫,有的没抓稳,尖叫着掉进湖里,湖水“噗通”响,溅起大片水花。
吴家护卫的领队梁飞死死抓住船舷,指节泛白,才没被甩下去。
他跑了这么多年镖,经验老到,知道这事绝不简单——哪有平白无故轮子被缠的?
哪怕头晕得厉害,他还是瞪大眼睛,盯着湖面,不敢放过一点动静。
“快看!湖面上有船!”有人突然喊起来,声音带着惊恐。
梁飞赶紧望去——几十艘小船从芦苇荡里冲出来,像箭一样往大船这边划。
“加快速度!”周立春站在最前面的小船上,身前竖着块铁板,挡住大半个身子。
两名火枪手把德莱赛架在铁板上,枪口对准大船。
船尾的两排桨手拼了命地划,桨叶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衣服。
他们划得又快又急,像每年端午的龙舟赛,船身几乎要飞起来。
小船刚从芦苇荡出来时,离大船还有上百米。这段距离藏着太多变数——大船要是开枪,他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周立春皱着眉,脸色紧绷。
他从没指挥过这么大的阵仗,手心全是汗,可看着远处的“快车号”,眼里又冒出光——这船里的货,是小刀会的希望。
这仗要是赢了,小刀会能打响名声,他们淀山湖游击队也能在苏沪一带站稳脚,到时候肯定有不少反清志士来投靠。
另一边,周秀英和几个“水鬼”已经快游到岸边。
他们的任务完成了——刚才就是他们潜到船底,用渔网缠住了右轮。
湖水太冷,冻得他们牙齿打颤。
上岸后,得赶紧喝杯热姜茶,换身干衣服,不然非冻出病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