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第二天便托人将银元兑成银两,稳稳送到吴云手上。
接下来几天,他脚不沾地,辗转在县城、租界和陈家湾三地。
尤其是陈家湾,自打击败盐匪、赶走汛兵,流民们腰杆都直了。
眼里有了光,嗓门也亮,都知道没人再敢欺负他们。
连带着干活的劲头,也像添了柴的火,烧得更旺。
码头旁的炼焦厂,在陈林眼里就是个大棚子。
四周没墙,只有水泥钢筋浇的柱子立着,风穿过去很顺畅。
上方的顶棚铺着瓦片,一块压一块,看着倒结实。
第一台炉子终于点了火。
细长的管道伸出来,把煤炭里挥发的气引走。煤焦油在冷却罐里凝住,煤气顺着管道绕回炉子,成了燃料。
一旁的蒸汽机吭哧吭哧,驱动着吊机将烧好的焦炭倾倒出来。
有了煤焦油,陈林下游产业的原材料总算有了着落。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把实验室里的法子,搬到工业区来。
这口气,终于能松快些了。
……
胡三回来了。身后跟着一百多个少年,都跟陈林差不多大。
这些半大孩子,个个瘦得只剩骨头架,衣服破得挂不住肉。
有的没裤子,就用破布裹着;更多人往衣服里塞苇絮,头发上、身上沾得全是,风一吹就飘。
陈林盯着他们,眼前突然晃过两个月前的自己——也是这样,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酸得发涩。
“老陈,”陈林转头喊陈长河,声音沉了些,“让妇人们烧点热水,给他们好好洗个澡。对了,把肥皂拿些过去。”
“哎,东家!老朽这就去办!”陈长河应得快,转身就要走。
“别总挂着‘老朽’,”陈林拽住他,嘴角勾了勾,“你才五十几岁,不就是没了牙、头发白了?好好吃饭,我还等着靠你帮忙呢。”
胡三这时凑了过来,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叹惋:“大东家,五两银子一个大小伙子,还都抢着送到我手上。唉,这世道,实在太惨了。”
他眼里透着怜悯——其实自己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但江南再苦,总能找些活干,勉强混口饭。
“江北的流民很多?”陈林追问,眉头微微皱起。
“多!人山人海的!”胡三摆手,语气急了些,“我们的船刚靠岸,一群人就围上来。他们不讨吃的,就盼着把自家娃卖了,能让娃有条活路。”
陈林的眉皱得更紧,心里沉了下去。
大清朝的没落,是从头到脚的烂。
外敌打进来,银子被刮走,政府的钱袋子空了。
没钱救灾,流民就多;流民一多,内乱又起,政府的钱袋子更空。
现在连官都公开卖了,可这不过是饮鸩止渴——买官的人上任,哪会管百姓?
只会想着刮钱,把花出去的捞回来。
泱泱天朝就这么掉进了死循环。
大清不断虚弱下去,成了生病的巨龙。
洋人就像饿狼,蹲在边上,随时要扑上来咬一口。
总有一天,连边上的小虫子,都敢上来啃一块肉。
“带我去看看。”陈林对胡三说,语气没商量。
“东家,这可使不得!”胡三急了,摆手道,“那地方乱得很,正好在通州和海门厅交界,没人管!”
陈林掏出腰间的左轮,晃了晃,金属壳子在阳光下闪了下:“有什么好怕的?”
他没真大意。
让潘起亮带了几个人跟着,坐了五艘船,还装了些粮食,才出发。
船队早上出发,中午就过了江。
江对岸能看见点点篝火,烟裹着灰,飘在空气里,呛得人嗓子发紧。
果然像胡三说的——江南岸的船刚靠过去,流民就涌了上来,围着船边,眼睛直勾勾的。
“老爷!您看看俺家娃!”一个妇人挤到前面,头上蒙着破头巾,腰弯得像张弓。
她指着身边的半大小子道:“俺家娃从小身体就好,能干活!”
那小子眼神怯生生的,头埋得低,肩膀窄得像根棍,风一吹就晃。
紧接着,一个汉子推开人群,拽着个小姑娘冲过来。
他们看见陈林身后的壮汉,不敢靠太近,只在远处喊,声音发颤:“贵人啊!把我家闺女买走吧!这孩子从小就是美人胚子,您看她眼角,还有颗旺夫痣!”
陈林抬眼望去——那姑娘瘦得像根稻草,头发脏得缠成一团,脸上沾着灰,哪看得出“美”?
来之前,胡三就交代过:别着急应,不然边上的人全得围上来。
陈林本来也只是想看看,想知道江北的灾情到底有多糟。
刚才在江面上扫了一眼,就这一块地方,怕是有几千流民了。
潘起亮块头大,走在前面开路。
堵着路的流民见了,纷纷往两边躲,不敢挡。
陈林心里像被针扎,一阵疼。
他以为自己穿越过来够惨了,没想到这些人的日子,比他还难熬。
他们大多以家庭为单位聚着。
有的人在地上搭了窝棚,破草席裹着泥巴;更多人没地方去,只能围着篝火蹲着,手缩在袖子里,冻得发抖。
“他们怎么都聚在这儿?”陈林问胡三。
“东家,这些人都是淮安府、徐州府过来的。最远还有河南、山东的。”胡三叹了口气,“黄河、淮河都发了大水,家全冲没了。他们听说江南有饭吃,都想过江。可松江府发了文,不让江北流民过。通州的官府又怕流民闹事,就把他们全赶到江边来了——不管不问,就扔在这儿。”
“放开我!放开我啊!”
突然,前面传来叫喊声,是个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撕心裂肺的。
陈林脚步一快,往前冲。
其他人也赶紧跟上。
只见五六个壮汉,正拖着一个女孩。
女孩拼命挣扎,可是胳膊腿被四个壮汉死死攥着。
“住手!”
陈林实在看不下去,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怒火。
几个壮汉回头,一脸奇怪地看着他,眼神像看傻子——这地方,也有人敢管他们的事?
“嘿嘿,哪来的野小子?”一个男人走了上来,上身穿着缎面夹袄,皱巴巴的,头上扣着顶瓜帽,一看就是领头的,“敢到爷爷的地盘上撒野?”
“公子!救救我!”女孩满眼泪水,脸上全是灰,看见陈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在抖,“他们要抢我走!”
“抢?”那男人笑了,一脸嚣张,“你待的这地方,都是我赵家的!老子看上谁,是你们的福气!跟爷走,总比在这儿饿死强!”
“什么你家的地?”女孩梗着脖子,声音倔得很,“是官府把俺们安排在这儿的!你要是帮俺葬了俺爹,俺就跟你走!不然,休想!”
“姑娘啊,”男人嗤笑一声,摆了摆手,“这地方每天死上百人,都是随便挖个坑埋了。你让老子去哪儿给你找棺材?”
“不行!”女孩的声音更倔了,带着哭腔,却没松口,“俺爹死的时候说了,必须要有一副白皮棺材!”
陈林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大概明白了——这女孩爹死了,要棺材;这男人想买她,却不想费这个事。
“胡三,”陈林转头喊,语气干脆,“去船上弄些木板,给这姑娘拼一副棺材。”
说完,他看向那男人,声音冷了些:“阁下,放人吧。这姑娘,我买了。”
“嘿嘿……”那男人咧嘴笑了,嘴里一颗大金牙闪了闪,透着得意,“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爹可是赵南福!”
“赵南福是谁?”陈林转头问潘起亮,语气里没半点在意。
潘起亮摇了摇头,嘴角勾了勾,声音里带着点不屑:“不知道是哪里的阿猫阿狗。”
这话比陈林的还难听。
那赵公子顿时火了,脸涨得通红,指着潘起亮吼道:“老子看你们是不想活了!给我打!”
他手一挥,身后的几个壮汉立刻冲了上来。每人从身后抽出一根木棒,举在身侧,朝着潘起亮就砸。
潘起亮站在最前面,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汉子。
那两人的木棒,同时朝着潘起亮的头顶砸下来。
就在木棒要碰到头的一刹那,潘起亮突然往下一蹲——快得像阵风。
紧接着,他一手一个,抓住对方的腰带,胳膊一甩,“嘭”的两声,那两人就被摔在地上,疼得直哼哼。
后面两个壮汉还没反应过来,潘起亮已经冲了上去,双拳齐出,“咚”“咚”两下,两人也倒了。
前后不过两招,四个壮汉全被干翻了。
不光对面的赵公子看傻了,连陈林都愣在原地——他知道潘起亮能打,却没想到这么能打。
这家伙简直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