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你为徒,”吴云指尖轻轻敲着桌沿,眼神半真半假,“实在是看你聪明伶俐,又通西学,若是愿意读书,将来或许是国之栋梁。”
这话半分真实,半分虚伪。
但眼下,真假不重要。
确认了师徒关系,吴云才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些:“你这个事情,我一个县令确实难以善了。川沙厅由同知管辖,级别还在我之上,我不好干涉人家辖区的事。”
他顿了顿,指尖停住,抬眼看向陈林:“不过宫大人却可以。”
“等下你跟我去见宫大人,别提盐匪的事。先帮他解决眼下的难题,之后我帮你圆场。”吴云语气笃定,“这事儿运作好了,非但无罪,反倒有功。”
陈林立刻弓了弓身子,眼里满是感激,连声音都带着点颤:“多谢恩师指点!”
吴云这人不坏——能力强,学识足,也想办实事。
这也是陈林愿意拜他为师的原因之一。
若是个贪官污吏,就算豁出性命,陈林也绝不会巴结。
果然,这种官场周旋的事,还得靠体制内的人。
人终究要做自己擅长的事,遇到不擅长的,就找擅长的人来帮衬。
原本就约好了召见。
陈林跟着吴云,走进大东门的道台衙门。
这衙门看着不如县衙热闹,内里配置却高得多。大门口有兵丁挎着刀守卫,进了前厅,是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青砖铺地,几株老槐树枝叶耷拉着,布局规整,透着官气。
宫慕久住在后院。刚进后院,陈林就瞥见角落的墙上,挂着一串串晒干的蒜头,橙黄的皮在风里轻轻晃。
还没到屋门口,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哈哈,少甫,你来得有点早啊!”
陈林抬头一瞄——从屋里走出来的人,穿着藏青官袍,约莫五十岁,圆脸,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得像座小山。
一开口,嘴里飘出股蒜味,活脱脱一个山东大汉。
他早打听好了,宫慕久是山东东平人。
地域这东西,对人的性格、外貌影响真不小。
“草民陈林,见过道台大人!”陈林作势要跪,宫慕久却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这份礼遇确实超标了。
陈林立刻摆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身子微微发僵。
“这位就是你说的陈林吧?”宫慕久抓着陈林的胳膊,转头问吴云,手上的力道很足。
吴云在一旁躬身笑道:“禀道台大人,正是他。”
“呀,年纪真轻!”宫慕久上下打量着陈林,眼里满是赞叹,“年少有为啊!”
“大人谬赞了。”陈林赶紧低下头,语气谦虚,指尖悄悄攥了攥衣角。
“嗨,别站在这儿了!”宫慕久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进屋去。”
屋里还摆着饭桌——一碗粗面糊糊冒着热气,旁边是一盘剥好的蒜子、几根翠绿的大葱,一叠黑褐色的咸菜,还有一打叠得整齐的煎饼。
“我吃不惯南方的菜,到哪儿都得吃家乡的东西。”宫慕久招呼两人坐下,自己也拉了把椅子,拿起个煎饼就卷蒜。
很快,下人端着茶进来。青瓷茶杯,茶叶浮在水面,飘出淡淡的清香。这位宫大人,看着倒是个简朴的官——至少这饮食,简单得不像个道台。而且,他也没必要在陈林这种小辈面前装样子。
“少甫,这茶还是你上次送我的明前龙井,”宫慕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亲近,“一直没舍得喝。”
“大人您就喝呗!”吴云笑着摆手,“喝完了我那儿还有,是老家亲戚自己种的,值不了几个钱。”
“唉……”宫慕久放下茶杯,长叹了口气,眉头皱了起来,“世事艰难啊。朝廷现在不容易,听说京官都三个月没发饷了,陛下着急得龙体欠安。”
他话锋突然一转,看向陈林:“陈林,吴大人说你懂弗兰西语?你说说看,若是弗兰西人也学英国人开辟租界,我们该怎么应对?”
吴云没说话,只和宫慕久一起盯着陈林。
陈林假装低头思索了片刻,再抬头时,眼神不卑不亢:“小子以为,朝廷应该同意。”
“哦?”宫慕久挑了挑眉,身子往前倾了倾。
一般人都会觉得,天朝岂能接连被西夷欺负?弗兰西人没跟大清打仗,凭什么把土地拱手让人?可陈林偏偏直截了当地说“同意”,反倒勾起了宫慕久的兴趣。
“宫大人,首先得明确一点——洋人并非一体。”陈林语速不快,条理清晰,“我们说的西洋,是几十个国家组成的。其中最强大的有三个:一是英吉利,二是弗兰西,三是奥地利,还有个新秀普鲁士……”
昨天晚上,陈林特意做了准备。
他从颠地先生的书房里,拆了一张欧洲地图。
这会儿,他把地图展开,递到宫慕久面前。
宫慕久眼睛一下子亮了——大清朝当然有世界舆图,但绝不是他这个级别的官员能看到的。
他手指在地图上戳了戳,连声道:“不错,不错!陈林,你很好!”
他性格里带着山东人的直爽,赞叹都不藏着。
陈林脸上依旧带着谦逊的微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既然眼下租界的事没法废了,不如把弗兰西人引进来。租金上多争取些,租界的位置也选好点——让弗兰西人和英国人互相竞争,我们反倒能多些筹码。”
陈林不是卖国。
租界早晚要收回来,但不是靠满清朝廷,是靠他自己。
既然如此,多开放些也无妨——洋人在租界投的钱越多,将来他能收回的东西就越多。
他跟宫慕久讲西洋历史,说英法之间的矛盾,其实是在教宫慕久怎么给朝廷交差。
毕竟在眼下的清廷,划出租界,跟卖国没两样。
若是宫慕久随便跟弗兰西人签了协议,肯定要担责任。但陈林这么一说,有理有据,这份协议就成了“制衡大英帝国的谋略”。
宫慕久是个聪明人,眼睛瞬间亮得更甚。
他转头瞪了吴云一眼,语气带着点埋怨:“吴少甫啊吴少甫,你身边有这样的人才,怎么不早点介绍给本官?若是跟英国人谈判时他在,本官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其实,宫慕久被推去跟洋人谈判,不是因为他懂洋务,只是因为他刚好在这个位子上。
而且这差使吃力不讨好,别人都往他身上推。
吴云一脸无辜地摆手:“宫大人,那时候下官也不认识陈林啊!”
“陈林,”宫慕久又转向陈林,语气热切,“你要不要来我府上做幕僚?放心,本官绝不会亏待你!”
这话听起来活像是在拐骗儿童。
“宫大人,他可不会跟着你做幕僚。”吴云在一旁打趣,“人家短短一个多月,就赚了十几万两白银呢!”
这话看似有点夸张,却也差不离。
陈林光是沪上一建收的预付款,就有十几万银元。
要是算上其他收入,确实不止这个数。
当然,这些钱也没剩下多少——买地、买设备、养人,他摊子铺得大,花得也快。
宫慕久一听,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围着陈林转了半圈,好奇得像看个稀罕物件:“哦?这么厉害?”
吴云又补充:“不仅如此,陈林还在川沙开荒,收拢流民。川沙厅年底交的税,都是他垫上的。”
“真不错!”宫慕久拍了拍陈林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感慨,“年少有为啊!”
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陈林啊,为商终究是小道。你这次若是帮我跟弗兰西人谈判,我可以向上保你一个监生。有了这个名分,你就能步入仕途了。”
不管是花钱买,还是找人保,功名都是当官的前提。
有了监生之名,陈林后续买官就名正言顺了。
“多谢宫大人关爱!”陈林躬身致谢,语气诚恳,“只是陈林年少家贫,没机会读书。机缘巧合学了点西学,如今已经拜在吴大人门下,跟着他读书。这次协助大人,也是恩师有命,陈林自当全力而为。”
宫慕久又白了吴云一眼,笑骂道:“好你个吴少甫,倒是捷足先登啊!”
“大人,我这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吴云笑着拱手,“不过您刚才说的监生推荐,可得作数。陈林年纪不小了,现在进学走科举正途,已经来不及了。”
“好!没问题!”宫慕久一口应下,“你们等我消息。”
话说到这儿,吴云却没起身告辞。
他看着宫慕久,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又有点犹豫。
“怎么了?”宫慕久挑眉,“你可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
“是这样的,大人,”吴云语气放缓,“陈林不是在川沙买地安置流民嘛,结果到了年关,被东海的盐匪盯上了。”
“啊?还有这事儿?”宫慕久脸色一沉,拍了下桌子,“川沙那帮盐匪危害地方多年,本官只是没工夫搭理他们,要不早灭了!偏偏川沙同知的位子还空着!”
川沙厅的长官是同知,官衔比吴云高,只是到现在都没人接任。
“这帮盐匪,已经被陈林带人击败了。”吴云接着说,“匪首被击毙,余者皆被俘。”
“哦?那是好事啊!”宫慕久立刻转向陈林,语气欣慰,“你可是立了大功!放心,本官一定帮你报上去!”
吴云却突然打断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只是……陈林为了击败盐匪,从租界借了些火枪。”
“什么?”
宫慕久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脸色“唰”地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茶杯。
“这……确实有些麻烦。”他皱着眉,语气里满是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