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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正文完】

作者:烬天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96章 但去莫复问


    仲春将尽,暮春伊始。料峭春风划过人脸,仍有刺人寒意。


    素帷马车被厚帘挡住车门与小窗,由璎璃驾着,顺利离京,往西南方向驶往荆州连城。


    马车内,南荣枭抱着怀中满面寒白的女子倚靠在铺着厚厚绒毯的马车内。两人环搂偎依的身子于行路间,随着马车些微的颠簸轻轻摇晃。


    于这一方狭小安静的空间内,南荣枭长时看着怀中半寐半醒的人。


    她苍白的脸上唇色仍旧浅淡,雪色的发散落在肩头两侧,映着她阖目间轻蹙的眉头,仿佛一抔春阳下将融的雪。


    ——越是晶莹剔透,越是须臾之间,便要融逝无痕。


    望之久矣,眼神愈空惘、愈疼、愈柔、愈寂。便抬目,平视身前,眸光渐渐转为幽邃。


    “祈天塔内,为师所为,无尘大师于旁观之,悉知矣……”端木若华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抬头望向了身畔之人轮廓分明的下颚……见其眸色幽深不似寻常,心中微微窒惴。


    “为师不知无尘大师可有将真相告知皇上……但皇上对外所言,显是把此间提剑刺我之罪,尽数推到了你身上……”


    “应是为保清云鉴传人之声名……无尘大师,亦或皇上,隐瞒了此间为师……行止出格之举。”端木若华语声哀怜,隐含愧意。“若非我之行径……你不必醒来即受世人责难不容、且被宫中捉拿追捕。”


    “确实如此。”微微偏侧过头,南荣枭垂目看向怀中眸光愧怍竟生惭疚之意的她。“若非师父所为……我此刻应当还是个形同傀儡的活死人。”


    只一言,便平复了她此间心绪。怀中女子肩头的白发流泄往后,她又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了他的脸。


    “我终是……又见了你。”语声缱绻温怜,能闻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揉碎了,参杂在其间。


    南荣枭侧脸低头依向她的手,一派乖顺顺从的模样。


    “若遇骁骑,为师想见一见他们……”端木若华凝望他如墨裁出的眉宇,宁声柔敛。“亲口述言,澄清这……本不该由你担承的罪责。”


    南荣枭仍旧低头轻轻依着她的手,只是口中毫不犹豫道:“不见,不澄清。”


    指尖轻顿,她眼神更加柔软地看着他:“我不愿见你……被世人不容……亦或被朝廷、江湖中人责难追捕。”


    “不过一时而已,何必急着澄清。”南荣枭原本为了依着她的手而闭上的眼睛,此刻睁开,一眨不眨地凝眸以望她:“待师父伤愈无恙,便不会再有了,不是么?”


    端木若华唇间微张,看着他,还想说什么……终究未能,亦或言未敢诉于口。


    语声更轻,她转而低声诉与他:“枭儿……不论日后……你之处境如何……亦或为师如何……你——”


    言之未尽,被南荣枭一记笑声打断。


    马车中的白衣人微愣……凝目以望他。


    只因他这一记笑声,似冷还寂。


    笑声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冷意里掺着几分沙哑的颤,明明是笑,却透着说不出的滞涩,让她未言出的话都卡在了喉头。


    “师父想要我如何呢?或言师父想说自己如何如何之后,想要我如何呢?”他低头来看着她,面上分明还是笑颜,眼神却又冷又凝。“师父的脉相一日比一日平稳,愈见强盛,伤口也在愈合,不是在好么?如此,师父又因何要同我说这样的话呢?”


    “你如何之后,你想要我如何?”面上仍是笑颜,他冷冷问她:“想要我不去伤心?不去难过?还是不去殉你呢?”


    “殉你”二字言出,端木若华本就血色淡泊的脸上,一息间唯见惨淡的白。她看着他,语声喑哑:“枭儿……”


    “即便我不来殉你,不死蛊之母蛊与你体内子蛊应也同气连枝。我没法独活的,师父。”


    虽只是他的猜想,但到底也曾跟随花雨石习蛊练蛊学蛊,对不死蛊子蛊与母蛊后续关联的猜测,并非毫无根据。


    南荣枭坦然又幽冷地看着她变作雪一样白的脸。


    “你在忧何?急何?哀何?泣何?”伸手拂拭去她眼中不知何时凝起的泪意……南荣枭笑着看她。


    她微微张开的口被他俯下身来深深覆住,他伸手托住她后颈,温柔绵密地吻着她。愈深,愈急,愈缠腻。


    间隙里他低低诉与她:“你若敢死,我便来殉你。”


    她睁开的眼,看着他近在咫尺温柔阖起的眸,长长的睫羽于他动作间,不时轻轻扫过她的额。


    她看见他额上四年多来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三瓣樱花,终又重现赤色——自他醒来那一日,颜色一日深过一日,到此刻,终于又复昔日那般冷艳如血的殷红赤色。


    气息相缠间,她亦闭上了眼,伸手攀扶在他肩头。


    只是满心怆楚,终归泪盈于睫。


    不知马车粼粼行路遥。马车外,暮春时节的凉风卷着漫天飞絮,沾落在璎璃衣发上,因只隔着一道厚帘,她听得车内声息,莫明有些不安。驾着马车的手握在缰绳上,微微发紧。


    远处枝头残红渐落,莺鸟啼鸣,于道路两旁回荡着,一程又一程。


    于无人的路径上,她与南荣枭轮替着驾车与休憩,三人走走歇歇,于暮春下旬,行入了荆州地界。


    入荆州不过半日,南荣枭便于一条僻静的山道上叫停了璎璃。


    抱起怀中裹在雪麾中的人从马车中出来,他怀抱端木若华,纵身掠至了道路旁一棵老树的横枝上。将怀中女子的头脸尽皆掩在雪麾的兜帽下,他看向璎璃,寂静平声:“我们,不去连城了。劳烦璎璃驾车作饵,便将可能追寻过来的禁军和骁骑都引去连城吧。”


    璎璃愣了愣,坐在马车车辕上抬头看着怀抱端木若华的黑衣人。


    口中便道:“追去连城的骁骑应已被南荣公子引去别处,这一路会有暗卫接应,应当不会碰上搜寻的禁军,云萧公子可不必担心。”


    南荣枭微微垂眸,只又对着璎璃道了一句:“我意已决。”便抱着怀中女子转身掠向远处。


    璎璃怔于原地,眼见他怀抱白衣人掠身远去,心惊而震,不知他欲带着端木先生去往何处……


    下时看清他所往的方向,陡然惊醒:归云谷也在荆州。


    ……


    纵掠间,林风从兜帽一侧穿拂而过。


    端木若华苍白的脸从兜帽下抬起,看向了怀抱自己的人。“你……不想带我回连城,拜祭你爹娘了么?”


    迭影数重掠过了眼前的山林,几息后,于一株古树的避风那面停下。南荣枭抱着她稳稳落定在了古树横伸的粗枝上。口中平声:“我们,永不去连城。”


    端木若华神色一震,眸中已愣。“因……何?”


    他低头来看她:“师父又因何想在今时今日,随我去往连城养伤呢?”


    她直目望他:“便因毕节城中那时……你言……想带我回去拜祭你爹娘……”


    “故我所问,乃是……”南荣枭亦直直地看着她:“师父为何想在今时今日,了我夙望?”


    兜帽中的白衣人眸中陡然颤了一瞬。


    环绕在她腰间的手,便于此刻一把捏住了她掩在雪麾中的腕,他探指入雪麾中,紧紧按在她的腕脉上。


    语声又疼,又无力。他满眼倦涩地望她:“你可是,又在匿脉?”


    满头华发掩于兜帽之下,她看着他,眸中一霎时盛满无尽的怜疼与怆然。眸中哀意若有若无地漾出。


    却是摇头。


    “我……未曾匿脉。”


    “当真?!”指下脉搏仍旧平稳,未有丝毫变化和异样。南荣枭的语声却仍旧凛然。


    雪麾中的女子再一次颔了首。


    “若未匿脉!师父脉相日趋平稳,已无性命之忧,心门之伤亦在一日接一日地愈合,全然向好之态。你因何要急着为我澄清罪责?又缘何会想要在此刻,了我夙望?!”


    雪麾中的白衣人只是看着他……怆白的面上一派恍怃。


    南荣枭面上终现凄寒之色。“你还是匿了脉,又或用水迢迢元力强续经脉,迫使自己伤口表面愈合之象……可对?”


    她听得了他语声中的颤意,还未完全愈合的心口一下一下地疼窒了起来。语声亦变得滞哑:“我……皆未曾。”


    “那你缘何?!”


    雪麾中的白衣人并未因他一而再对自己所言的怀疑,生出分毫怨怼之色。


    她只是满心疼窒地看着他……眸中慢慢漾起水光,碎散了他倒映在她眸中的凛冽与凄寒。


    闭目侧首偎进他怀中,她疼抑道:“你说不去,便不去了罢……不论你想往何处,师父都依你。”


    她仍旧没有回答他口中所问。


    既如此,他如何还会信她?!


    ——若非脉相有异,根本不似所探这般日渐平稳强盛,她如何会蓦然提及他此前那一言未了的夙望!


    ——若非有感生机流逝,她又缘何会想要今时今日,以此病体便欲向世人澄清他的罪责!


    ——若非心门难愈、伤势日颓,她又因何这样频频用盛满哀怜与眷怀之色的眼神望向自己!满目不舍?!


    “师父难道不知……”他怆然望她,字字凄涩:“拔剑后醒来,每一次你看向我的眼神……一次比一次,更似决别?”


    她目中陡震。


    泪水不受控制地濡湿了他胸前黑衣斜襟,雪发沾泪而湿,凌乱地贴附在她鬓侧。无声而颤。


    而他,无可不忍。


    唯不忍,与她的每一次分别。


    他再看她一眼,见她终未开口。眸中也寂。


    抱着她掠身而起,续往荆州归云谷方向而去。


    ……


    近谷山道,林木葱郁,春花烂漫。


    他抱着她漫步在山径间,闻过一路将落未落的山花。


    却于谷前那条山道上,看见远处穆流霜领骁骑众人追着何人而去!


    南荣枭看清了远处林间那道一闪而过的硕大白影。


    ——天雪!


    南荣枭立时想到:难道小静竟将他们引来了归云谷?!


    怀中女子突然怔声,抬头来看着他道:“空中……有血腥味。”


    他听得神色一震,欲将她先送回谷中,但想到只她一人,终归不能放心。


    便抱着她纵身掠起,迭影数重追了上去。


    归云谷山林野地之中,南荣静带着天雪逃遁十数日后,将紧紧追在他身后的骁骑营数百高手引来了荆州归云谷。


    若是清云宗主师徒,回这归云谷便十分合理。


    如此,他们也可安心往连城中养伤。


    只是警凛多日,终归疲敝。再加上皇上派出禁军突然搜寻惊云阁各地据点,他这两日暂时失了惊云阁中人暗中接应,一时不慎,便被身后骁骑营众投掷而来的链刀从腰侧划过,割开了一道血口。


    奔行中鲜血滴落一路,染红了天雪背上的毛,粗浅的包扎在骁骑营众一连两日的紧追不舍中已然崩开,眼前因失血一阵一阵地发黑。


    身后又有链刀投掷而来,虽只为将他拦下,夺救他怀中之“人”。但飞链如雨,一个不慎便易被其所伤,想来骁骑营众是因知晓“云萧公子”的武功有多高、轻功又何其诡速,所以才以飞链密织成网,欲以密集攻势困他身形,牵制其速。


    他因有那人三十年功力在身,兼*以自己所修,武功亦卓然超群,轻功亦不可小觑,只是比到“云萧公子”,还是稍逊一筹。


    十数把链刀齐射而来那瞬,天雪载着他闪躲避开,落地那瞬又有几把链刀抓住此空档掷来,南荣静眼角余光瞥见,持剑回身欲将其击落……只是动作太快,眼前突然一阵黑芒。


    天雪快速扫尾欲护他的同时,几枚银针激射而来,“叮——”的一声,其间劲力竟将数把链刀一齐击落倒飞回了。


    南荣枭的身影从林木间无声落下,挡在天雪尾后,冷目看向了以穆流霜为首的骁骑营众。


    “以我弟弟的武功,如果要杀你们,数百之众,也不过一日一夜而已。”


    穆流霜心神一震,便看着一袭黑衣、额纹绮艳、俊美无俦的人,怀抱雪麾覆身的另一人,徐徐落下,挡在了骁骑营众数百骑马前。


    相隔百步,只他一人,却有感山林野地,四周陡静,追了“他”十数日的骁骑营众,陡然迎面见他,竟一时皆不敢越雷池一步。


    穆流霜便觉心惊。此前云萧公子跟随在端木先生身边,于益州战场,他也曾多次见到……虽此数年,他因中毒惯以眼蒙黑纱、脸覆铁面,额纹尽掩,漠冷疏离,但身形、武艺,无不一致。


    然今日重见,不过露出真容,周身之气竟陡然迥异,判若两人!


    尤其视线相交,百步外的黑衣之人眼神深邃如渊、冷肆倨傲,肃杀凛冽,叫他们根本不敢轻易上前,何谈追击。


    穆流霜凛了凛神后,移目看向了被他抱在怀中的那袭白衣人。心中登时又一紧:“可是端木先生!先生可还尚安?!”


    虽出口相问,但心中不免惊疑甚剧:难道端木先生竟还未死?!


    当日祈天塔中,女子所受之伤有多重,他亦亲眼所见。若然真的未死,清云鉴传人得天庇佑,其间玄异,不可谓不惊人!


    端木若华被他环护于怀中,苍白的脸掩于兜帽之下,闻呼声而轻滞,便想要抬手除下兜帽……


    却被南荣枭微移腕箍住了她的手,不容她稍动。


    南荣枭束音为线,同时凝声传与她,冷道:“不许。不许见他们,不许澄清。师父若殒,枭儿的后事便不劳师父挂心了。”


    端木若华心口疼意袭来,一阵强过一阵。她于兜帽之下闭上眼,指尖蜷起,指节泛白,未再稍动。便随他的意,寂了声。


    南荣枭于此同时,甩手向后掷去了一只药瓶。与南荣静道:“倒几颗,碾碎,敷于伤口,先行凝血。”


    南荣静单手撑扶在天雪背上,握剑的手按在腰侧伤口上,回首看他,正愣神。


    下瞬见他将药瓶掷来,便抬手接住,依言先予伤口止血。


    以南荣静的武功,若非故意为他二人引开追兵,回首潜行以杀,对付这数百骁骑营众,确实只需一个日夜。


    南荣静忍痛敷罢朱叶丹,便微扬嘴角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天雪背上的毛。


    南荣枭再看穆流霜等人一眼,便领天雪和南荣静转身行往泊雨丈前。


    “等等!”穆流霜如何会肯?清云鉴传人的生死实在太过重要了!他怀中所抱之人看起来应就是端木先生,可这般强势环搂之态,有些过于亲密,实在不像是抱着自己师父……且兜帽遮脸,究竟是不是端木先生,他并不能明悉,更何况未察声息,生死不明。


    若不能得悉端木先生此番究竟是生是死,身在何处,他领骁骑追踪十数日至此,如何肯罢休?又何以复命?!


    “云萧公子怀中所抱可为端木先生?!端木先生如今是生是死?可还尚安?烦请云萧公子让我等一见!若先生无恙,我等自会禀明陛下,不再相扰,亦会为云萧公子澄罪以证清白!”


    麟霜剑出,一剑横斩于马前,剑气余劲自他们头顶横削而过,四周两步内的林木骤然齐断,砸落山径之间,纷芜有声。


    穆流霜及他身后的骁骑营众无不一震,冷汗流了下来。


    骁骑马前的地上亦留下了半掌深的一道深壑,泥尘激起,飞草连叶。


    “如若再要追击,你等不必留情面,我亦不会再手软。”南荣枭冷看他们一眼,收剑回身,抱起怀中白衣人就要纵身而离。


    战场上数次并肩为战,云萧公子为人沉静有礼、谦和肃穆,于端木先生面前尤显恭谨有度。


    穆流霜心下陡然惊疑不定,眉头狠狠蹙起了。


    就算后来中毒伤目,眼蒙黑纱、覆铁面,整日寡言冰冷,与人疏离,也从未于人前言行无状、狂悖无度。


    此人……当真是云萧公子?


    可观其倾世容颜,再无其二,额心的血樱额纹瑰丽绮艳,亦难有假。


    穆流霜挺身坐于马上,看向马前之人的眼神亦肃寒起来,语声亦凛:“端木先生安然无恙,我骁骑营众即刻便退;但若云萧公子怀中并非端木先生,或是先生已遭不测,那追击公子、探明真相,便是我等刻不容缓的使命!纵是力有不逮,我骁骑营上下亦悍不畏死。今日无论如何,须得知晓先生境况……云萧公子若执意不肯相告,便请动手,我等自会接下,绝无半分惧色!”


    南荣枭步下便止,抱着怀中之人回身看向了他们。“既然你们执意找死……”


    怀中之人环颈相搂、攀附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于此时陡然极快地伸至了南荣枭后颈,施以元力按了下去。


    南荣枭浑身一震,下时转首看向她,满目惊怒震色。“你……”


    她温柔地抚在他颈侧,从兜帽中抬起脸来看向他。满目怆疼,不言一字。


    南荣枭下瞬即闭目软倒。


    一侧南荣静惊见,立时呼喝道:“哥?!”载着南荣静的丰伟雪狼敏捷地回头奔袭靠近,用后背接住了南荣枭。


    雪麾裹身的女子从他怀中滑落,一手撑扶住了身侧林木,她掩在兜帽与雪麾中的身子缓过数息,才颤然立身而起,满面煞白地面向了骁骑营众。


    端木若华伸手除下了自己头上的兜帽,看向了穆流霜等人。“我是端木若华。”


    “此身无有大恙……即便来日再逢不测,有何伤病,也与枭儿无关。”


    穆流霜震怔地看着她。跟随在穆流霜身后的骁骑营众亦心惊震慑地看着那雪发白衣、满面寒白,然周身之气仍旧沉静如山、远冷空寂的女子。


    众皆下马,低头于她面前行了一礼:“是,端木先生。”


    山林野径,蔓草横生。向阳处草叶葱茏,绿意盈目,满溢生机;背阴处乱石堆叠,石隙间草芽疏矮,既被林木遮蔽了天光,又困于顽石之侧,全无丰茂之态。


    然无论向阳之草,亦或石隙之芜,都在凭自己的意志顽强而生,寻存于此方天地,探索茫茫前路。


    能见其不屈之志,无惧之态,恣意无悔的此间生机。


    前路杳杳,然其顺性而为,尽其所能,不由天定。


    生灭枯荣,皆是野草自择之路;盛衰荣败,亦是众生各自之命途。


    望眼于山径间茫茫无尽的野草,端木若华再道:“御花园中,皇上曾反问了端木一句‘何以突然有此一问’……当时未答……”


    她扶立于林木之侧,雪衣白发映着林木上方流泄而下的清光,一身净透虚无的白。“便劳穆统领回京……代端木答与皇上……‘此间憾事,不会再有;后世如何,但看人为。’”语声虚微轻浅,然沉静宁远。


    穆流霜眸中几怔,微愣于原地。抬头来再看了面前华发如雪的女子一眼,再度低头,恭声以应:“是……先生。”


    骁骑营众依言退去。


    端木若华自回归云谷中养伤,南荣静骑着天雪、将南荣枭扶在身前跟随于其后。


    然白衣人松开扶立在林木上的手,方自林间山道上行出一步,便阖目倒落了下去。


    一袭红色劲装的女子疾纵而来,口中急呼:“端木先生!!”


    ……


    于昏沉难醒的梦中,南荣枭似闻见了那萦绕于心间、熟悉遥远的樱木花香。


    一阵又一阵,漫入血脉,刻入骨髓。


    睁开眼的那瞬,他恍然似觉自己回到了儿时。


    在血樱树下与弟弟奔跑肆玩,追逐天雪,远处爹娘站在树下,嗔目含笑地看着他们。


    目中一瞬间萦上湿意,他静望此间陌生的低矮木梁微久……而后转头看向了躺在他身侧的白衣人。


    璎璃端着食水进屋,看见他已醒来,正于榻间伸手把着白衣人的脉……脸上便露笑意,语声轻快道:“云萧公子醒了便好。我在泊雨丈前的山道上看见你与端木先生都晕了过去,幸好无事。原本想按云萧公子之意带你与端木先生回归云谷中疗伤休养,但丈中九曲阵似有变化,应是先生此前离谷时有所改动,我与那白狼皆不得而入,最后便照先前与小姐约定的,带着云萧公子与端木先生、随同南荣公子来了这连城。”


    连城……?


    黑衣人于木榻上起身坐起……听到璎璃这一言,动作一刹时凝滞。


    ——天隆十五年,端木若华身死连城,夏国再无天启神示清云鉴辅国安邦定武林,乃至江湖纷乱,家国不定,逐年势倾,予外邦以可趁之机,战火随之而至,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璎璃便看着他脸上血色一寸一寸地褪去。“怎么了?”璎璃有些迟疑地问声:“云萧公子因何好似不愿回这连城……?”


    “我,想回。”语声惨恻而哑滞,南荣枭呆坐于木榻之上,久久,抑声而笑。“我于梦中……都想回来看一看。”


    “只是……”满目幽恻绝望地看向床榻内侧昏睡未醒的端木若华,又抬头看向此间凿痕犹新的木屋,最后回转头看向了木屋外花落如雨的赤色樱木。“……此生,不愿她来。”


    逃不掉,躲不开,绕不去,避不了。


    最后,她还是来了这连城。


    任他如何挣扎相抗……似乎都只是徒劳。


    何能不无力?


    何能不绝望?


    闭目一瞬,泪已颤然而落。他回首描摹她的眉眼,将她轻阖的目、微蹙的眉、淡色的唇……一点一点,都镌刻在眼中,烙印在心头,封存进脑海,深嵌入灵魂。


    这一生,宿命归途,已在眼前。人世难逆,余生可了。


    他从不畏死。只是永远不舍,与她的分别。


    璎璃见他又转头看向了床榻内侧的白衣人,猜测应是为了端木先生,她想到什么,絮絮之声便于屋中响起:“云萧公子可是觉得这木屋太简陋了?怕端木先生于此不适应?此间木屋是小姐提前半月派人过来新建起的,因端木先生说想来此处养伤,然连城已毁,城内荒芜,只有此地的昔日南荣氏旧府深院中遍植樱木,红樱如霞,美如仙境,是南荣公子数年前来此打理……然南荣公子只在此建了一间小屋自住,故小姐征得南荣公子同意后,便派玖璃先行来此为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新建了几间木屋以供居住。只是时日太短,很多东西还来不及添置……”璎璃一面说一面将新沏的茶摆上木屋中间的圆桌上,又将手中端来的饭菜放下,语声含笑。“但缺的被褥茶几、食饮用具、笔墨纸砚……玖璃都已一一记下,此刻出外采买去了,明日便归,之后安置起来,应会舒适很多,不会再显简陋。云萧公子亦不必担心端木先生会于此不适应……”


    将放上桌面的饭菜一一摆好,璎璃语含期待道:“此地幽静,木秀花香,风景怡人,确是适合养伤。听玖璃道,此前仲春时屋前樱木齐绽如火,比此番更美……想来待到端木先生伤好,来日云萧公子还可再带先生来此小住,到时可再看看仲春时、红樱未落的赤色花海。”


    南荣枭便哑声笑着应了声:“好。”眸光凝落在白衣之人脸上,久久不移,他最后闭目,低下头来以额间赤色樱纹,轻轻抵在了她眉间。


    “师父……你不是要了我夙望么?待你醒来,你我便去拜祭我爹娘。”


    日昏时,晚霞漫天,映红了天边垂云,万里通赤。


    端木若华于榻上醒来,亦转目看向了小屋外飘落如雨的赤色樱花。“我们可是……到连城了?”


    南荣枭坐于榻沿看着她,垂落在白衣人脸上的目光除了柔,什么也看不出。“嗯。”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似是了然了什么。


    他亦垂眸直直望着她的眼,眸中柔溺,再无余念。


    前事纷芜,都不必再提。


    两人静静相望许久,都未言语。


    而后端木若华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了他的脸。他亦低下头来,唇瓣轻触她的额角,又缓缓下移,扫过她的眉眼、鼻尖,最后轻轻覆上她的唇。


    声息相缠,濡沫相融,二人绵绵密密地吻了许久。


    似重逢。


    似决别。


    南荣静伤势见愈,自木屋对面不远处一间屋舍内出来,引着怀抱白衣女子的南荣枭行入了满径落花的红樱林中。


    “这些植来的樱木,以我之血灌溉成了血樱树,便是我为逝去的南荣氏人所立的灵位。一共四百一十四棵。”南荣静言罢,伸手指向了赤樱林中两棵唯一的浅色樱花,仰首间目光寥寥:“那两株还未以血灌溉的粉樱,将来便有一株会是哥哥,另一株是我。”


    樱林正中,端木若华从南荣枭怀中下来,扶着他的小臂于两株最为高大的血樱树前慢慢曲膝,跪在了满地残花上。


    南荣枭于她身旁俯身,与她并肩跪下,二人一齐对着那两株最为高大的赤樱、及其后绵延数里的血樱树,拜了下去。


    她是清云鉴传人,清一逝世后,原是永不必再对谁行此跪拜之礼。


    今时于此,自认晚辈,行此叩首之礼,便是与他,入祠成礼,结为夫妻。


    南荣静看着他二人于樱木林中并肩叩首,拜祭过父母与已故亲人,便于黑衣人重新抱起女子时,上前来,低头躬身行礼,口中唤了一声:“兄嫂。”


    南荣枭点头以应。


    端木若华偎靠在身畔之人怀中,眸光柔和,沉静宁远,极轻地“嗯”了一声。应下了南荣静所唤。


    知晓女子醒来,璎璃正于打做厨房的屋中为女子熬着固元的汤药,热着一小盅素粥。


    药香、粥香袅袅漫过窗棂。


    暮色渐浓。晚风过处,霞光随云絮轻漾,从天边映照而下,将此间樱木林染上了一层暖红光晕,似烈火燃天,浓烈苍茫。


    心口隐隐传来僵麻之感……


    端木若华凝眸一时,抬眸看向了南荣静所言那一株——日后会以血灌溉,作为南荣枭灵位的粉色樱树。


    南荣枭看见她的眼神,抱着她向那一株高大的粉樱走近过去。


    天雪在林中酣睡。南荣静回往自己居处,不再打扰二人。将此漫天红霞下落英如雨、草木含朱的樱木林留给了他们。


    南荣枭抱着怀中之人立于其中一株粉樱树下。


    白衣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粉色花瓣。“赤樱难见……粉樱应属寻常……然为师却望,此木之花,永不变色。”


    南荣枭眸中便静。周身一片若有若无的沉寂。


    他怀抱女子背靠在此株樱树上,便于粉樱树下倚身树干、坐了下来。


    “师父想是没有见过,粉色樱花染作赤红,花瓣漫天飘舞时有多美……”将女子轻轻环搂在怀,他默然倚坐,仰首看着头顶层叠相覆的枝桠间、那将落未落的粉色樱花。


    “来日师父许是见不到那一幕了……便于今日,提前看一眼吧。”言罢,不待端木若华反应,他已抽出麟霜剑,于自己掌心划落一道。


    带着冷樱香气的血腥味涌出,于他垂手间,滴落在倚靠的粉色樱木树根上,一滴又一滴。


    天雪鼻尖耸了耸,从酣睡中醒来,睁着圆亮懵懂的兽目看向了南荣枭倚靠的方向。


    端木若华原就苍白的脸上一霎时更为怆白,满目悲疼之色。


    想要抖手往后覆住他手心,按住那出血的伤口,回首间一口血兀地自喉中涌出,染红了肩头雪发。


    南荣枭眸中便寂。


    蓦然倾身紧紧拥住了身前的她,将那落下的残花、与血、与她,尽数抱紧在怀中。


    “我说过的,不会原谅你。”


    泪凝,泪落,泪沾襟。


    她闭目,声已哑。“我从未想过骗你。”


    他惨声。“可你还是骗了。”


    泪盈于睫,无声再落,她轻轻摇着头,诉与他:“我……未匿脉……未用元力……亦未欺你……此身确实向好……伤口见愈,脉相一日强过一日——止于方才之前。”


    “为师心头亦盼,此身还能痊愈,往后余生共你……只是——”


    蛊老之预,我……死在了你手中。


    若她未死,这预言如何应验?


    而清云鉴所预,从未出错。


    故而即便此身伤口见愈、脉势渐强、看起来确是一幅愈好之象。


    冥冥之中,她亦知……


    ——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


    ——她最后,会死在他手中。


    心口被长剑洞穿的那一处,愈感钝痛僵麻,此身便如丘峦崩摧,她体内浩瀚如海的天鉴元力,在源源不断地被藏于心口内的一物吞噬。五感忽而变得模糊,体内愈寒。


    “枭儿……”声息已滞,她猝然抬手再度抚上了他的脸。指尖缱绻,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温柔轻抚过他的眉眼。


    祈天塔中,命他提剑刺来之时……脑中有一瞬间,也似想到了眼前这一幕。最后这终局。


    只是看着他闭目无绪、毫无意识的模样……她终还是忍不住出言命他提剑刺了过来,如此以命相逼。


    只为叫他醒来。


    愈感模糊的眼中,泪亦难断,她回身仓促又无措地吻上他的唇。


    “你醒来之前……师父只知自己想你。”


    间隙里闭目而泣,语声陡然哑极:“却不知……我这样想你。”


    五识如坠深渊,眼前越来越黑,耳畔越来越静,花香已去,五感尽灭,犹如已身处生者不入的阴曹。


    陡然忆起徐州雪岭。她也是这样五感渐失……


    慢慢听不见、尝不出、闻不到……日趋昏沉,无味无力。


    那时依稀有感,单薄的少年将自己背负在身,亦或紧抱在怀,于刺骨的寒风中步步前行……


    那时的她,不只一次试图叫他放下她……独自走出那片茫茫无尽的雪岭。


    他终未应。


    直至最后……险些和她一起死在了雪岭之中。


    “端木此生……最恣意妄为之时……应就是祈天塔中……为唤你醒来……不惜以命相逼……”


    她哭着伸手摸索向他,即便摸到了,她亦已感觉不到……五感已被剥离,她已什么都感觉不到。


    然忍不住诉与他:“最狂悖出格之举……便是罔顾人伦……愧为人师……应你之情……与你结为夫妻。”


    她不知自己口中的血如源源不断般在呕出,不知自己语声低哑得已然几乎不闻。


    更不知南荣枭抱她在怀,已满面是泪,泣不成言。


    “但是师父……不后悔。”


    或许狂悖,或许无耻,或许背逆世俗,或许乱-伦失德。


    但若重来一遍——


    我……仍会应你。


    “枭儿……”呼吸难继,濒死之感扑涌而来,只一瞬间便淹没了她,意识骤然远去。


    她只又无意识地唤了一声“枭儿”,便倒落在他怀中,雪发被头顶飘落下来的赤色樱花轻轻覆住,映着身下白衣上晕染开来的大片血色,红得凄艳如火。


    似将这一林赤樱与漫天红霞都揉碎撒在了她的雪发白衣之上。


    残樱轻舞,天地忽寂。


    黑衣人亦如濒死般抱着她。


    五指颤簌难止地抚着她的发,拭去她脸侧、嘴边、颈间的血。听不见天雪的嗷叫,与璎璃、南荣静奔入林中向他冲来的步声。


    他想说……


    你真的不该,为了唤醒我,叫我对你提剑……


    可是——


    她说想他。


    她说不悔。


    故而他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他此生费尽多少心机,强忍多少苦痛,只为逃开这预言。


    最后却是她,这样决绝又莽撞地撞了上来……成就这预言。


    终于还是,应了蛊老所预。


    他哭了笑,笑了哭,抱着她,看着她,吻着她,此生都不会放开手。


    ——此生都不会放开手。


    千里之外,洛阳皇宫之内。叶征负手立于御花园中,听得穆流霜口中、端木若华所呈之言,一时震极。


    朕诉与端木先生的憾事,便是因被清云鉴更改皇命,从此心意深藏,再难抒之。


    倘若此间憾事,不会再有……


    其意莫不是——


    再无清云鉴所预干预人事?


    “‘后世如何,但看人为。’”叶征一字一字念罢这一句,即闭目长叹了一声。“大夏从此,恐怕再无清云鉴。”


    躬身立在叶征身后的穆流霜,闻言一震。


    ——天隆十五年暮春。端木若华身死连城,享年三十五。其门下弟子,无人可再观天下之景于水中,清云鉴之传承从此断绝。


    连城赤樱林内,其因中毒发狂提剑弑师的幺徒云萧公子,后怀抱其师尸身不放,坐于林中数日,亦呕血而亡。


    随后赶来的二徒——惊云阁主蓝苏婉,见之悲绝,泣不成声。


    亲手为二人收敛尸身入棺,惊云阁亦从此避世,再不露于江湖。


    夏国从此再无天启神示清云鉴辅国安邦,镇定武林。世人惶恐于心,天下纷争渐起,江湖逐年纷乱。


    强盛了九百余年的大夏国势,自此倾颓。十五年后,草原穆尔嫣部一统西羌,其首领赫连泽、赫连岚一者骁勇善战、一者帷幄千里,更有“观心先生”九州旭从旁辅佐,势力日强。又七年,建国号大燕,首创双圣之制,赫连泽为外圣,统军征伐;赫连岚为内圣,镇守国都,并尊九州旭为国师。


    天隆三十九年,大燕外圣赫连泽率兵攻打大夏,战火随之而至,诸地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


    王朝更迭,天下分合。倏忽间几度春秋,大夏之后,文氏建晋,迁都邺京。续与大燕相抗。


    蜀地一家客栈中,三五个晋人谈论起前朝。


    其中一人便道:“如今哪还有什么三圣?!《奇谋录》人手一本;无刃刀沦为燕人手中之刀;清云鉴么更不用说了!”


    他杯酒一喝,当即煞有介事道:“要我说,清云鉴最后一任传人就不该是个女子,最是感情用事,竟为了给弟子解毒不惜求用无尘珠!最后还被其所杀!死的也太草率了!”


    桌上另一人当即摆手,摇头嘘声:“哪里是什么弟子?后来的人都猜测这位清云鉴传人和她那个本姓南荣、长得比女人还美的小徒弟,必定是有男女之情的!你们是没有见过墨香坊最近流传的那幅赤霞樱舞图,画的就是他二人身死时的模样,那般倚抱之势,又怎可能只是师徒?!”


    其余几人听得兴味顿起,当即议论不休,侃笑连连。


    客栈二层一桌,有头戴斗笠的一男一女,临窗对坐,正于此间小坐喝茶。


    男子黑衣上绣着朵朵赤色花纹,此时抬眼来觑向了对面静坐无声的女子,开口之声轻幽而肆意:“师父,我们去一趟墨香坊如何?”


    白衣女子抬眸回望于他,一时不解:“因何?”


    嘴角笑意勾起,他伸手又为女子斟了一杯茶。同时兴味盎然道:“我想去看一看,那副赤霞樱舞图,画的像不像。”


    白衣之人回目再看他一眼,一时噤声。少许后,微一叹,轻言与他:“便依你。”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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