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天地英雄气
大夏天隆十四年十一月,夏军依言将“西羌蛇子”赫连绮之送还于扎陵湖畔聚十万羌兵而成的新势力——穆尔嫣部。
夏国清云宗主念昔日同门之谊,亲自护送,并与穆尔嫣部达成不相攻伐之愿,大夏西南边陲遂安。
“如此,与那幕后之人的约定便算完成了。”已是回途。璎璃坐在马车内回想巫二小姐所留那对年幼的双生子,其被木比塔的舅父舅母抱在怀中,甚是依赖。
如此看来,那对羌人夫妇平日应是真心疼护着他们。
心安不少。
璎璃下瞬看向马车主位上静坐无言的白衣人,微有疑惑道:“先生当时看着那对稚子的时辰有些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眸色因璎璃所问再度涣散了一瞬。一刹时浮现在脑中的,是当年满身是血伤重险死、坠入归云谷中的稚子儿郎;又是马车中父母双亡、衣裙染血被她抱出的蓝衣小女孩;再是血毒池中周身挂满毒虫、血肉模糊被她抱起的女娃儿;最后是汝阴官道上被武吏踹倒在脚下、被她扶抱起来的小女孩儿。
他们的眼神,应都曾同扎陵湖畔那对稚子,一样彷徨悲苦。
端木喃声道:“父母恩仇旧怨,到头来,终是稚子无辜。”
璎璃随着白衣人的眼神,转目看向了同样静坐于马车内的黑衣少年。
“这世间,这样的稚子太多……枭儿、小蓝、阿紫、绿儿。”女子念一名,顿一声,最后默然道:“无不是。”
璎璃也是孤儿,和玖璃一起自小被惊云阁收养,伴于梅疏影身侧,既是玩伴也是护卫。
若无惊云阁,亦不知自己会流落何方,是生是死。
听得白衣人所言,思绪一霎时也有些飘远。悲从心生。
下瞬便听马车中的白衣人轻轻道:“我亦是。”
陡然心神微震。璎璃忍不住转目看向了面前复又静声的白衣女子。
璎璃第一次听到白衣人提及自己身世相关。
十六岁继任清云鉴之名,从此庙堂有声、江湖扬名,世人无不尊崇敬仰。但除去清云鉴传人的身份,她来自哪里,生母为谁,生父为谁,无有人知。
便连惊云阁,也只查到她于天和二十年被墨然于归云谷附近的一处野山上拾到,抱回了归云谷。其他,一概不知。半点线索也无。
恐怕这个世上,除了端木先生自己,其身世由来,便无人知晓了。
心下有些想问,又恐冒昧失言,终是按捺了下来。
便看着面前的白衣人端坐阖目,又复沉静。
马车摇摇晃晃中已过沫水,行入了大夏境内。
璎璃再度看向了主位上闭目静坐的端木若华,微有疑虑道:“我换回本貌出来时,虽将帐中那娃娃脸的少年易容得和赫连绮之一模一样,但亲友与之相处得久了,应该还是能察觉……等到赫连绮之的舅父舅母发现了他不是赫连绮之,我等该如何?”
凝神静坐的白发女子并未睁开眼,只平声道:“他们应当已被告知了赫连死讯。”
璎璃愣了一下,几分诧异道:“先生怎知?”
“初见扮作赫连归来的你,目无喜色,却有悲意。”哪怕正值新丧,若逢亲友久别归家,也应可见欣然之色。哪怕乍喜之后,因丧事而更悲,也还是会有那一瞬的欣然。
“再者……”端木续道:“与我约定之人既已安排信任之人于帐中候你、继续扮作赫连绮之,又怎会不排除其被亲人察觉是假,这最大的隐患?”
端木睁开眼来,平望前方,便道:“他应是在我等抵达之前,便与赫连舅父舅母诉与了实情,明言了其间利害。”
璎璃怔道:“原是如此。不过璎璃还有一事有忧……”
“何事?”
“先生与之约定,十五年后还政还权于木比塔所留那对双生子,但若幼子长成后,比到与先生约定的那一位,更欲同我大夏兴战,该当如何?稚子心念难控,他们以后会不会更有犯夏之心?”
马车行路间微微颠簸,车内白衣人回看向璎璃,摇了摇头。“若我所料不差,应当不会。因与我约定之人,此刻心中遵循之念,确为夏羌和平。此后他实掌穆尔嫣部之权,必然会代替那帐中的‘赫连绮之’,成为那对双生子实际上的伯父。稚子蒙其教诲,必受其理念影响,心存夏羌和平之念。此为教化之功,润物无声。”
璎璃闻言震了一下,恍然间有些心生敬佩之意,看着马车内的白衣人点了点头。
端木若华便又转目看向了马车内悄无声息的少年人。他手中握着麟霜剑,脸覆铁面,眼蒙黑纱,如来时路上一般的安静木讷。
三年了。
禀承母蛊之性,顺从于她所予的任意指示,不曾有过丝毫违意。
像只被操控的蛊。
实际,也的确是一只被本能操控的蛊。
白衣白发之人眸光微敛,睫羽缓缓垂落了下来。
祈天塔,无尘珠。已不远矣。
……
数日后,送归“西羌蛇子”的队伍平安无事地回到现下中军驻地所在。
普安城内,马车队列入城便感萧沉肃穆之息。
南冥唤来巡防兵问询,得知申屠烬已先一步带着盛宴公子的尸首归来了。
大将军本是伤重未愈,闻讯当夜便病倒了,逾今两日仍未醒。
巫二小姐的灵堂设在了普安城县衙主院一侧的偏堂。
端木若华带着黑衣少年,与璎璃同行先往灵堂所在,给盛宴公子上了一柱香。
青风寨青阳子,陪同巫山秋雨守在灵堂内。
能见巫山秋雨目中漫无边际的痛意与悲怆,脸色青灰苍白,眼见数日未歇。
因她为主帅之母,不便深入敌营,原和青阳子一起负责于沫水岸接应救回巫二小姐的队伍……
料想那时应是,立身沫水岸,翘首以盼,却见到了被申屠烬带回的侄女尸身。
白衣白发之人看着她,悯声轻言:“巫主母节哀。”
璎璃抱剑低头为礼,不由想到……
自巫山空雷于京郊被害后,巫家便由巫二小姐主事,巫山秋雨也已退居幕后、从旁辅佐。
后来巫二小姐上阵助战,巫家改由巫三小姐于家中坐镇,尝试主事。然其长于文而弱于武,身处第一武林世家的巫家,难免声名不显。
如今巫二小姐身死,于巫家可谓再断一臂,家族已隐有凋敝之象。
县衙主院房中,端木若华为巫亚停云行针不久,榻上面容刚毅英气的女子醒了过来。
虽满面倦惫、容色冷怆,但脉息已稳,尚能主事。
端木知晓她是因战事将息而暂卸心防,岂料噩耗骤至,前番暂歇之心弦猝然扯断,神思难支,故染沉疴。
“先生行事向来思虑周全、谋事深远,停云并无异议。那与先生约定之人,停云猜测,应当便是此前曾出手相助中军的‘天下大同’势力。”见得榻前椅中所坐的白衣人并未否定她所言,巫亚停云续道:“先生愿信此人,停云便也愿信。便是出于私心,先生筹谋也顾全了胜艳留下的那双稚子……停云在此,只想称谢。”
言至最后,榻上之人低头与面前白衣人揖首一礼,目中濡泪。
端木隐约知晓巫家姐妹之间的情谊深厚。乃自璎璃及惊云阁获悉。
巫亚停云作为巫家长女,自小被送入宫中和其他巫家影卫一同受训,身负巫家对皇室的使命与拱卫叶氏之责。
十八岁前,日日浸于严苛训诫,常为稚子所难承。其课业之艰,纵使成人亦觉棘手,包含谋断韬略、武备操演、军机调度、治*政方略,桩桩晦涩难懂,稍有疏失,便遭惩戒。鞭笞之痛,常伴晨昏。她若想得一日休歇,除非自家姐妹能代她受训一日。
据闻巫二小姐自懂事起,每月都会代长姐受训一日。
巫亚停云低头擦去眼中泪意,看向白衣人道:“且先生与那位幕后之人虽为君子之约,但日后他凭借‘西羌蛇子’之名实掌穆尔嫣部大权,倘若图谋不正,我等也握有‘蛇子早已身死’的把柄在手中。”
端木闻言亦是颔首。
巫亚停云最后笑了笑,惨恻着眸光道:“至此,这场战事持续五年余,于今终于尘埃落定。”
叶齐身死。
西羌三部皆退。烧当部落争权不休,早已递来和谈书;先零、卑湳两部消殒,合为穆尔嫣新部于扎陵湖畔为首,聚拢了诸多小部族。如今也已暗中约定和平。
巫亚停云平声道:“该回朝了。”
此桩战事起于天隆九年暮秋时,结束于今日天隆十四年十一月,五载有余。
“将士们无人会想在边关过冬。”巫亚停云转目看向了窗外沉沉的天空。“已入仲冬……此时启程回京,应该刚好过年吧。”
三日后,中军凯旋回京。
左相文墨染于端木若华面前请示后,又征得蓝苏婉同意,于毕节城外的孤崖下亲手挖出了叶绿叶的尸骨,薄棺收敛,一路入京。
老将郭沅率五万宿卫军留下镇守边线。
出发前一日,影老寻到南荣静,于暗处跪下道:“禀少主,属下从冷丘山崖南面的涧水中救起了一个人,是凌王义子之首叶萍……因顾念影主昔日恩情,属下给他指了去漠北的路。他与他将寻之人,正是中军眼下命人在全力追捕之人。”
青年闻话只不言,脸上表情始终冷凝。
影老低头再道:“少主但有不允,属下立时追上去杀了他。”
“不用了。”南荣静转身行出了暗处,头也不回道:“这些事我不想过问。以后我不叫你,你管好影网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影老沉声以应:“是。”
回京一路无事。
近京郊,骁骑营统领穆流霜纵马匆匆赶到端木若华所坐的马车旁:“端木先生,左相大人呕血了!烦请先生去前面马车里看看!”
他靠近马车时,马车内原本静坐于车窗旁的少年人立时戒备起来,绷紧了全身肌肉,手已按剑,被白衣女子强形压住了手腕。“枭儿,不可。”
遂变温顺。
文墨染所乘的马车紧随于载着叶绿叶棺椁的马车之后,白衣人掠身而至,入马车前,本能地抬首看了一眼前面车帘下隐约露出的漆黑棺身,方入马车内为文墨染看脉。
黑衣少年被端木若华强行要求留在师徒二人的马车中候她。
马车内,文墨染呕血后已然昏迷。端木若华见得他的面色,心下便沉。
指尖凝着文墨染腕间的凉意,看着昏迷之人唇上暗红的血渍,眸光只更沉。“他的脉细若游丝,沉伏若坠渊之石……这绝非初次呕血能成的脉象。本是久病元亏之人,心神易累,气血较常人不足……今番已然气血耗散,心脾似朽木……他已郁积劳神至五内皆伤。”
穆流霜听得脸色寒白,巫亚停云闻讯也已赶了过来。
端木若华抬头看着二人道:“他应是早已心存死志,强撑至此,或许便为了眼见战事平息……”顿了一瞬,端木若华续道:“还有把绿儿的尸骨带回洛阳皇城安葬……”
“眼下战事已平,待到心中另一桩余愿了结,他心中那口气应当便松了。”
言下之意,后续会如何,不言而喻。
穆流霜目中痛意浮沉,几度张口,却都说不出话来。
“我以点水针法助他摧散心神郁积,勉强锁住气血延缓溃散……”端木若华自袖中取出针囊,捏针于指轻轻擦拭,同时悯声极缓道:“如此应可使他五内伤竭之势暂缓拖延……只是待绿儿入土为安,他若心意已决……恐怕、回天乏术。”
穆流霜伸手扶在马车车辕上,强行稳住了身形。能见指间颤簌。
此一战,左相往而监军,骁骑营为了护卫好左相损失惨重……穆家儿郎三者去二……竟终是未能履职难以复命。
——皇上若得讯,该如何?
中军一路北上入京,众多曾往助战的江湖人士已然各自归家。
原本孔嘉因有丢失《奇谋录》原册之罪,战虽胜,但仍需入京承罪。后得知《奇谋录》原册由西羌虎女拉巴子进献给了酋长姚柯迴,如今就在烧当部落王庭。后大夏与之和谈,条件之一便是烧当归还《奇谋录》。
如今《奇谋录》原册已被孔嘉带回塞外孔家。
普安城中时,孔嘉便将当初得赐的“叶”字玉牌归还左相,托请了左相与大将军为其陈情、功过相抵,待二人点头应允后,与孔懿并马回往了塞外孔家。
洛阳城外,中军抵达,叶征亲领文武百官于大开的城门前相迎。
随后军中要员入宫觐见受封,同时下旨犒赏三军。
洛阳城内外,一时无处不闻百姓与将士们的欢声。
太极殿上,白衣白发之人依照当初与赫连绮之约定之言,详陈了羌民入夏之艰与处境之难,谏言叶征拟策善待入夏羌民,平息其怨。
得诸将附言,群臣认可,叶征纳之。
巫亚停云将所书助战江湖人士名号陈书递上,叶征下旨张榜以告天下,并赐武举人之身,榜上江湖中人若有意皆可入朝为官,许以百户、千户之职,量才授官。
塞外孔家文武首此战功高,除却功过相抵外,还另赐宫中秘本藏书十册及百金。
文墨染虽难掩病色,立于朝臣最前首更见瘦骨嶙峋、脸颊清癯,但立身之姿仍旧笔直,语声亦稳。“臣以为,此战有功却已逝去之人,亦应得嘉赏。”
叶征深深看他,轻言以允:“然。”
天涯、北曲、骁骑营等阵亡将士皆得追封,遗属得享其荫。
寻常兵卒亦获朝廷抚恤告慰。
其中追封最重者,乃巫家二小姐巫聿胜艳——被困敌营三载不屈,以死刺杀羌族新部穆尔嫣首领,圣谕嘉其“忠勇可昭日月,节烈不让须眉”,特追封“景安侯”,赐金册玉印于其家。
前碧宁郡主叶绿叶恢复身份,昔日宣王府余众连坐之罪尽赦,朝廷特赐还宣王府旧府,更恩准将豫州的宣王陵墓迁至京都皇陵一侧。
文墨染听罢圣旨,长时苍白沉凝的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跪下伏首道:“陛下圣明。”
叶征看着他伏拜于地的发顶,久久,只低声道:“左相劳苦功高,不必多礼,还请平身。”
后于宣王旧府中守灵七日,端木若华看着宣王府将绿儿的尸骨葬在了其父宣王陵墓一侧。左相文墨染亦于灵堂前陪灵七日,寸步未离。惊云阁主蓝苏婉着一身素衣而来,与眼蒙黑纱的少年人并排跪于白衣白发之人身后,直至叶绿叶棺椁下葬。
从绿儿口中得知,宣王自小极宠她,如此得葬其父身侧,绿儿心下应是欣然。
白衣人敛目罢,带着身后少年人,转身而离。“枭儿,随我入宫罢。”
立得召见。
御花园内。端木若华领身后仍旧是少年形貌之人站在曲水流觞的景亭中。
未久,叶征从太极殿方向行来,身侧只有李总管在随伺。端木若华虽也能感暗处影卫的声息。
“先生入宫私下请见,可是又得天示预警?故来指示?”叶征走在亭前鹅卵石铺就的花间长径上,还未入亭,便已开口询问道。
端木若华微低头行了一礼,而后抬头直视了帝王。“端木此来,不因天示,是为私事。”微顿一声,女子肩头白发于落日余晖的晚风里扬起,她再道:“若皇上肯容我一言,请先屏退左右。”
叶征愣了一下,随后眸光微动,颔首以应:“也好。朕恰有桩私事,也想要请教先生。”
李总管随即退下。端木若华便感暗中影卫的声息也都退远至了数百步外。
叶征看向了白衣白发之人身后、安静立身未动的黑衣少年。
微觉异样。
“先生幺徒……”
四下已退。端木若华直言道:“端木所求之事,便是为他,故枭儿不必退远。”
叶征再愣,随即开口:“先生请讲。”
“三年前,枭儿为救我之性命,以身试毒,至心神尽失,已无意识,形同傀儡木偶。”见得面前帝王眼中立时浮现震色,白衣人续道:“此三年来,我与二徒惊云阁主遍寻天下医方,皆无办法,如今得知,唯有一法,可以再试。”
“是何办法?”叶征抬目看向白衣人身后的黑衣少年,这才明白此前所觉异样为何。
自他踏入御花园中,少年人便视他如无物,从始至终呆立如木,一动也未动。
端木若华正视面前帝王,便于此时,于景亭中跪了下来。“祈天塔,无尘珠。”
听到“祈天塔、无尘珠”时的震惊,亦不及下一刻看到白衣人于他面前屈膝而跪。
虽他是天子、在位帝王,但清云鉴传人承启天示,预祸明情,是世人皆知的天佑之人,九百年来备受尊崇,就算是帝王也只能尊之敬之,从不用跪叶氏。
叶征心门一紧,额间已涔汗:“先生快请起!”
白衣人未起。“端木亦知祈天塔内的无尘珠对皇室之重,今日所求,实为不情之请。”
岂止不情之请。非叶家皇室不得入祈天塔,更不能见无尘珠,此为叶氏祖训之一。
便同清云鉴九百年来无人敢于不尊崇。叶氏立国至今,亦无皇室以外之人请用无尘珠的先例。
第392章 凛凛寒风冽
“先生可知,无尘大师亦是皇室血脉?”
夕阳斜照,暖色的余晖洒落在御花园内,值此暮冬,反透凉意。
景亭中跪身的白衣人闻声微愣,眸中闪过讶然之色。
叶征再度伸手虚扶女子,端木若华见之,未再令其为难。
不等帝王将手伸近,已起身来,立身在了叶征身前两步外,目光沉静。
“凡有皇室血脉出生,都会被取血滴于无尘珠之上,倘若无尘珠亮起,诞生的那位皇室子,就是被无尘珠选中了,他便会成为代当时皇帝接受战罪天罚的命定高僧,一生幽居于皇宫最西的拂罪院祈天塔内,守着无尘珠,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叶征叹一声,便与白衣女子坦言道:“这些朕也是接过传国玉玺后,于太庙之中翻看叶氏族谱,才得以知晓。实则便同‘清云鉴传人’一样,无尘大师也非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可以传承和共用的称谓。其之所以修为和武功无人能及,也并非因为心境极空……而是每一代‘无尘大师’都会在临终前将毕生功力传给新的‘无尘大师’。如此代代相传,所以修为深不可测。”
端木若华震了一震。从未想过会是如此。
若是连无尘大师亦为皇室子孙,非叶氏之人欲用无尘珠,确实更明其中之艰。
御花园中,朔风夹着寒意拂过花草暗荫,白衣之人立身景亭中良久,忽而开口道:“皇上可还记得……先帝曾有一位容仪出众却品行不端,放浪形骸、风流成性,终因纵欲无度,亏空己身,因而早亡的胞弟?”
叶征愣了一下。“先生说的是小缳王叔?”
白衣白发于风中轻扬,端木若华凝声语之。“我本名端木孑仙,是随母姓,‘孑仙’二字,是家母为我所取,此名应是……正与缳王表字‘情欢’意境相逆……是因家母对此人余怨难消。”
叶征听得,目中不由微瞠:“先生的意思……先生之父难道是?”
缳王表字,少有人知,因是他自己所取,皇祖父对此不悦,除了缳王叔自己,从来无人敢提。
自己若非为帝,入太庙看过族谱,对此有所记忆,恐怕也不得而知。
晚风拂衣,广袖如云。端木若华平声续道:“端木生母,名唤端木砚心,原是荆州乡野一位女先生。父母早亡,她承父业在村中执教,兼代人书札为生。明帝天和十一年,小缳王被先帝派去归云谷请清云宗主入宫议事。途中偶遇家母,心生邪念,于归程途中派人将其掳到了下榻的驿馆。初时以礼相待,温情软语,百般诱哄,后因家母始终不为所动,便强行迫其与他承欢。数日之后,留下几金,自顾回京。家母后因有孕只得离开学堂,为避闲言蜚语,独自一人隐居于荆州山野,直至病殁于山中。”
抬头来回望面前帝王目中震色,白衣人再道:“家母病殁后,我依言将她葬于了山中小居一侧,不立碑,不堆坟,植花草于土上,焚书稿以为伴。便同她的余生一样,隐没山野之中。后因稚龄体弱,我孤居山野难以自存,于下山途中昏倒在了山道上,被我师兄墨然所救……时年八岁。”
叶征震色道:“如此说来,先生之父确是小缳王叔?那先生与朕岂非是堂兄妹之亲?!”
亭中白衣女子面容如水,微澜不起,双目垂落下来,微低头与身前帝王道:“端木与家母,皆无意与叶氏皇族攀亲,更不曾想以此间牵连,为己谋求一荫、一瓦、一粟,今日为救爱徒请用无尘珠,适才道出,望陛下酌情。”
白衣白发之人正视帝王,语声转而凝肃:“端木所言,句句属实。”
叶征叹了一声,忽而笑道:“先生是清云鉴传人,大夏境内世人无不尊崇,只要你想,开口之言可等同天示。其实先生想用无尘珠,明明只需跟朕说,得预无尘珠将为祸夏国,此后不能再将之留在皇宫,需由你带去归云谷……朕即便有先诅训诫在,又如何能违逆‘天示’?自然只得遵循……可先生偏偏从未想过利用自己清云鉴传人的身份,谋求心中所欲。”
端木若华闻之已震。
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叶齐最后所诉之言。
——“在孤眼中,你便是我大夏朝最异的妖!最邪的道!”
——“身承天示,言之为预,倘为妖人,天下必乱!恐怕这大夏也早已成了清云鉴传人的大夏!”
确实,可乱朝纲。
确实,可覆天下。
端木若华恍惚间觉到冷汗濡湿了脊背,突然有些后知后觉了那人口中的“幸是”……实际承载了多么沉重的份量,又饱含了多少惶恐忧惧。
——“幸是清云鉴传人,代代都如你这般单纯,如白纸,又似顽石!听从天示,只道所预……”
倘为妖人,天下必乱。
叶齐所言,分明分毫未错。
端木若华突然忆及当日崖壁洞中,叶齐所言那一句,忍不住问向了面前帝王……
“陛下还是七殿下之时,想要当皇帝吗?”
叶征听得眸中一震。眸光颤动罢,看向了亭中他处。凝声反问:“先生何以……突然有此一问?”
白衣人观其神色,心下亦有些震怔。“七殿下竟,原是不想。”
面前帝王霍然苦笑:“先生见微知著,竟一眼就洞彻了朕心所想……既如此,朕亦不必再向先生藏掖隐瞒。”目光随风而远,叶征脸上的笑容亦随风而淡、而逝。他看着天边绮丽的残阳,慢慢道:“朕曾……有一位故友。朕与他相识于微末……当然是他的微末,朕毕竟是个皇子。当时朕还年少,酷爱山水文章,尤喜以字词短句描绘一地一景,只觉钟灵毓秀,精巧瑰丽,其间一言一字皆美极。我选了各地学子入京备考期间,将我雕琢良久、自认不俗的一篇山水文,挂在了学子馆对面的茶楼,那里有一处专供文人展示文墨之处,我派人将之挂在了最显眼处。往来茶楼学馆者,无不驻足久观,对我这篇山水文赞誉有佳,唯有他……”
言至此处,亭中帝王蓦然轻笑了一记,眼中笑意久不散。“评我‘满篇辞藻,空无一物,执笔者盖不知人间疾苦’……言罢讽笑一声,转身便离。我坐在茶楼二层,听见他所言,原是气急败坏,觑见他脸上那一闪而逝、可谓柔柔静静的笑容,又有些迷糊,待到回过神来,才意会他那表面文静的笑容真是讽刺至极。”
“我因心中不服,亲自拿着文章寻到了他落脚的客栈,言明只他一人有眼无珠、出言贬讽,旁人皆是赞誉有佳……他道——”言至此处,又是一笑,叶征无奈道:“盖因文章最末的皇子专印吧。”
“我依他所言,改用普通的纸,普通的墨,去了皇子专印,誊抄一份改挂到了城西的茶楼……赞誉贬损便基本倒置。真是哭笑不得。”眸光渐深,叶征轻言道:“我不得不服。”
“他……怜苦百姓,心有大志,又心思细腻,是个性情中人。常年都是,既有远虑,又有近忧。几乎每次见面,他必与我陈忧思,诉民间疾苦,言时事之弊。我常替他转呈到父皇面前,偶得一句嘉赏,常被言僭越。我知晓这便是他结识我所求,我只愈成全。纵为所用,也觉无妨。”
“我只是个皇子,并非储君,行为纵使有些出格,亦无伤大雅、无足轻重。他登科及第,却因言被斥,不得重用,我想要寻机与他表明心意,此后即便不为父皇所喜,亦决定为他转呈忧思与百姓之苦、时事诸弊。但……”
亭中帝王回转头来,看向了白衣女子,苦笑道:“我突然成了‘应为帝’之人……皇兄一朝失太子之位,我一朝成了待立的新帝。应该所有人都觉得朕得天眷顾,何等幸运……可只有朕知晓……”
我与他再无可能。
我可以是他的知交、是他的伯乐、是他的故友……但绝不能是他的君王。
否则。
朕言行有失,行危害社稷、动摇朝堂之举,他便该是第一个站出来指斥朕过错之人。
“朕此生都无法再与他表明心意。不可,亦不能。”
直至此刻,随叶齐之言一片片聚积起来的乌云,终于彻底阴蔽了天空,在寒日里下起了冰凉入骨的冷雨。
端木若华看着面前两步外的帝王、帝王眼中痕迹虽淡却挥之不去的寥落、周身若有若无的失意怅惘……
终忍不住道:“陛下……可曾怨我?”
“最怨先生的应该是皇兄吧,我知晓他为稳储君之位所受的苦……至于朕……”叶征望着御花园远处微久,道:“先生的为人朕清楚。既是天示,你我皆只得遵从,天命如此,还能如何。朕知晓,人生在事,憾事难免,总有失意……在天下人眼中,朕已是世间罕有的幸运儿了。”
白衣人看着他的背影,指间渐蜷渐紧,想说什么,然风拂过园中草木,一簌,又一簌……终是什么也未能言出。
“先生帮朕办一件事。”叶征下瞬垂目望向脚前随风颤簌的草木,平声与女子道:“先生虽也是我叶氏子孙,但先生爱徒云萧终归不是。朕所托之事若能办成,朕甘愿担下违背叶氏祖训的罪责,引先生师徒二人入祈天塔,用无尘珠。”
回首望向身后白衣白发的女子,亭中帝王眸中晦涩了一瞬,最后凝声道:“便是来时,朕言欲要请教先生的那桩私事。其实,也当是国事。”
落日残阳斜斜铺照在帝王周身,竟无端晕出几分颓靡的厌色。白衣人见得,心下亦平白添出了三分失意。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凝声更静:“陛下所托何事?”
……
出得皇宫,广厦连绵,街衢喧闹。年关将至,又逢战事大捷,百姓眉眼间多见喜色。
行至洛阳东街。腊冬时节,寒梅已绽,满街能闻若有若无的梅香。
白衣人忽而怔忡了一瞬。
随行于白衣女子身后的少年人便也无知无谓地跟着停下了脚步。
他始终警戒着满街或近或远的行人,害怕自己和子蛊受到伤害,但本能告诉他必须听从子蛊予它的指示,于是强行压制住了对四周活物的攻击冲动。
在他的世界只有两件事。
——保护子蛊。
——“子蛊之请,母蛊不违。”
但偏有一只活物,从高处落下,很快的时间里突然离他的子蛊那么近。它本能地想要攻击。
仍旧被他的子蛊强行制止了。
他必须遵从子蛊的意愿,于是他停下了攻击。只是警戒,只是时刻戒备着所有出现在子蛊身边的活物和危险。
从一家茶馆二楼跃落下来,正落在白衣女子面前的是一名戴着斗笠的青年。
端木若华制止身后之人的攻击之举后,便看着面前之人微微颔了首,轻言语之:“随我入内相议罢。”
南荣静看了一眼被清云宗主压下手腕的哥哥,而后点头与面前女子应声:“好。”
三人前后行入了一家名唤雪胎梅骨的酒肆。
肆内酒香扑鼻,梅香也更为馥郁。
一身翩跹蓝衣、眉目清婉、气质如兰的女子坐在酒肆内一间方桌前,见着三人入内,起身相迎,并命人随后合上了酒肆的门。
四人分坐方桌四边,端木若华始终伸一只手落在黑衣少年执剑的腕上,半是安抚,半是压制。
随后宁声道:“陛下允我与枭儿入祈天塔、用无尘珠……但在此之前,需完成他所托之事。”
南荣静已然取下了斗笠,过于昳丽俊美的脸庞上闪过一刹时的惊喜,下一刻即开口问道:“他所托何事?”
白衣白发之人轻声言:“治好左相。”
蓝苏婉闻话目中一闪而过的殇沉,唇间紧抿,语声已凝:“大师姐入土为安后,文大人回府当日便已病倒,宫中太医悉数已去看过,皆束手无策。他是梅大哥义兄,昔日为我惊云阁副阁主,我也已经前往探过……心神耗散、积疴日久、病体亏空,已是病入膏肓之象。穆流霜统领护卫在他门前,也与我说了师父此前为他诊脉所言。”
蓝苏婉沉沉叹声:“对于一个断了生念之人,我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医治。可无论为了私心,还是国计民生、朝堂安稳,我也都想要文大人安好。”
端木若华眼帘微垂,亦叹了一声。心下泛起点点疼意。“沉疴欲散,纵需时日,尚可调治,唯心病难医……文大人心系百姓,为相多年,殚精竭虑,本为病弱之身,少有生气。绿儿的死于他许是剜心之憾,一时生气散尽,只余倦怠缠身,便随心性放任自己了。”
南荣静眸中掠过微光,听得所言,忽而开口道:“若是因情之一字,影网暗中以蛊控人,其中情蛊相关,我所闻有情人蛊、情人泪蛊,还有一味忘情蛊……可叫人淡去心中情丝、渐忘执念之人,情忘了,因情而生的死意应该也会跟着淡了。”
蓝苏婉听着,眉间微蹙,本能地生出几分抵触。然目光触及坐在她对面、眼蒙黑纱、一动不动的黑衣少年,指尖又缓缓蜷起,一时未发一言。
端木若华却未见犹豫,已然摇了摇头。“以蛊控人心,实为邪佞之举。如此操控他人心神,为达自己目的,未免自私倨傲、过于狂妄,此举不可为。”
南荣静闻言眸色骤冷,眼帘微抬觑向白衣人,语声亦已透出寒意:“那宗主是还有别的办法,来消除文墨染心中死意么?”
第393章 莫道桑榆晚
雪落时,左相府邸内更显静谧。
白衣白发的女子站在院中,看着文墨染房外院墙一角,数棵红梅开到极致,花瓣被雪所覆,醴醴艳色若隐若现。
梅香清冽。
多日来庞杂纷扰的思绪似乎飘远了一些,满目幽静。
眼蒙黑纱、脸覆铁面的少年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伸直了手臂为她撑着伞,一动不动,静默僵硬。一如逝去这三年多来。
雪还在下。
端木若华来此替文墨染看诊医治已有十数日,房内呕血昏迷之人初时在点水针下,当即便醒转了过来,能饮下药石、米水。
然未久又再度呕血昏沉,即便再行施针,亦难当即醒转,此后行针效用更是一日差过一日,到今日药石难进,榻上文士整日昏昏沉沉,所食水米已越来越少。
愈见虚弱。
那日于雪胎梅骨酒肆内,除去忘情蛊,白衣人并未能说出更好的办法。
最后南荣静与端木师徒不欢而散。
而后端木若华便带着身旁少年人前来左相府邸,为文墨染看诊医治。
南荣静郁气之下,宿在了洛阳城内毗邻此街的一家客栈内,耐着性子观望等候。
转眼到了年关,除夕夜临。白雪皑皑,覆了满枝。
若能登高望远,便可见洛阳城内的青砖红瓦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雪,映着家家门前贴上的春联、挂上的宫灯、燃起的灯烛,晕出一圈又一圈朦胧微光。照得覆雪的瓦檐半明半暗,既喧嚣,又安稳。
暮色未沉时,长街两侧的老树上已挂满了迎新岁的红灯笼,烛火在纱笼里不时跳跃,随着更夫的梆声响起,这洛阳京城的街巷间反越见烛火,越见亮堂,越见喧哗。
卖糖水的挑子在街角冒着白汽,裹着芝麻的麦芽糖香混着家家户户飘出的屠苏酒香,顺着朔风飘散在大街小巷。稚子孩童三三两两,举着纸糊的鱼形灯从巷口窜出。人影幢幢,笑语喧声。
蓝苏婉寻来了左相府,提着一篮食盒,带着两只分别装着清茶和桃花酿的玉白酒壶。
端木若华看见她,移开了望在那几株红梅上的目光。与守在文墨染房门前的骁骑统领穆流霜点了点头后,带着身后少年人迎她。
相府后院修有一栋书阁,是叶征所赐,高过洛阳城内寻常人家的宅子许多。
蓝苏婉朝那高高的书阁看了过去:“我们去那里吧?师父。”
端木若华看了一眼,并不多言。点了点头。
腕间银丝射出,蓝苏婉足下轻点,身形极轻快地掠至了书阁屋顶之上。
蓝衣的人在屋顶上扫开一小片雪,从怀中抽出褥子来垫上,便取出了食盒里自己亲手做的几样小菜,再那两只酒壶。
端木若华随后掠身而至,落步无声,白衣白发落下时便同夜空中的飞雪一样轻。“枭儿,上来。”
黑衣少年紧随其后而至,稳稳落在了女子身后、屋顶的一条垂脊上。
“今年的年饭,我们就在这里吃吧?师父?”蓝苏婉语声平和而轻柔。
端木若华看着她,目色温然,再度颔首。在她铺好的褥子另一边半曲膝侧坐下来。
书阁屋顶坡度不显,攒尖顶往外微微翘起,低谷趋平,因而褥子上的酒菜放得很稳,搁在食盒中的竹箸、酒盏亦平稳。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屋顶摆上了酒菜的褥子两侧,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坐在了白衣人斜后方的垂脊上。
蓝苏婉拿着只装清茶的那只酒壶为白衣人倒了一杯,双手递来。“只是茶,来时刚煮,还是热的。师父请喝。”
端木若华接了过来。又从蓝衣的人手中接过了递来的竹箸。
蓝苏婉又为女子身后的黑衣少年倒了满满一杯酒,递去竹筷。
眼蒙黑纱之人在端木若华的指示下木讷地接了,温顺地坐在白衣人身后,自顾食饮。
幽雪轻轻飘舞。四下喧闹,满目清寂。
“即便师父亲自出手,文大人至今仍无什么起色么?”
目有黯色。白衣的人轻声言:“昏沉日久,不见半分好转迹象,更未流露丝毫求生之意。”
蓝衣的人听罢便默。
“会有办法的。”浅酌了一口杯中桃花酿,蓝苏婉看着眼下喧闹的洛阳城道:“若时日将尽,已难转圜。为了师弟,师父可否听从南荣静之言?”
白衣的人未应声。
长街灯火离离,到处可见宫灯摇曳,到处可见人影绰约。叫卖吆喝、稚子童言,虽远亦近,声声在耳。
端木若华看着眼前的景,景下的人。寥落,沉寂,终归静默。
蓝苏婉未再执言,转而平声慢慢道:“自天隆十年的除夕夜起,便只有我陪着师父过年、陪着师父说话了。”
心中疼意难免,恍然间似闻紫衣人儿的笑语嘻声,绿衣之人的平声叮嘱……
还有回头望去,身后所见那黑衣少年沉静温和的语声。
于今,皆已不闻。
“不知不觉,数年已过。”蓝苏婉望着眼前飘飞的细雪、雪下繁华喧嚷的京城街巷,柔声笑着道:“转眼已是天隆十四年的除夕了……”
回转头来,看向身旁发白如雪、样貌却仍旧年轻的白衣女子,蓝苏婉轻言道:“逝者已矣,再难回还……弟子只盼,来年的除夕夜,师弟能醒过来,与小蓝一道,陪着师父说说话。”
心上一疼又一悸。
端木若华岂会不明她言辞间所含深意。
终是满目殇沉。久久未言。
恍惚出神间,不知是谁家先点燃了第一挂爆竹,炸响声滚过整条长街,把檐下的积雪都震得簌簌然落。
紧随之,满城的爆竹声纷至沓来,伴孩童嘻嚷、随处可闻恭贺新春的祝词,一起噼啪作响,使得洛阳城内一霎时热闹得喧嚣沸腾。
“师父,新岁了。”迎着四下的爆竹声、或近或远的喧沸人语,蓝苏婉看着白衣人与她身后的黑衣*少年,温柔笑言:“祝您和师弟朝朝暮暮,执手相依,岁岁年年,喜乐常伴,鹣鲽情深,余生暖意。”
白衣白发之人回望于她,眸光颤过一息后,漾起一圈又一圈透明的涟漪。
不多时,端木若华极轻地“嗯”了一声。“枭儿,会醒的。”
次日元正。入夜时叶征竟亲自到了左相府,探看了昏迷中的文墨染。
病情已然极危厄。
端木若华领少年人守候在文墨染病榻前,看着榻上的文士,于昏迷中不时蹙起的眉。
唇白若纸,面色青晦。
今日已是第三次为他行针。
下针时指间所凝元力更多,随银针灌汇入心脉、经络、周身要穴,水迢迢之力随之流入全身,涤荡在文墨染体内。深厚绵长。
榻上文士的呼吸也随之深长了少许,不时蹙起的眉已然舒展开了。
此番行针之下,端木若华知文墨染此刻必是醒着。
斟酌良久,白衣的人于榻前慢慢道:“皇上若无大人从旁辅佐,朝堂政事纷纭,恐令其日渐心力亏耗,终至难以为继。其损之重,远逾断臂之痛。”
脑中犹忆叶征此前离开时的面色,满面倦怠,眸中已然无光。
“夏羌虽已止戈,陛下亦拟策善待入夏之羌民,然政令推行滞涩,下层官吏或阳奉阴违,或难见成效,细务之间弊端丛生。闻宁州一带,羌民初怀希冀,见此光景反添失望,其怨不减反炽。若无得力之人督理其事,补策阙漏、推政令落地,夏羌两族嫌隙将如何衍变,实难逆料。此策本为平怨,最终是福是祸,亦未可知。”
既是心怀大志、怜苦百姓之人,昔日之志,阅尽千帆,历经世事,可还尚在?
“况大战之后,本当休养生息,然何以疗愈疮痍、抚绥万民,至今尚无定策。更兼夏羌之战,大夏兵卒殒命者众,家中有父兄战殁者,无不深恨西羌。此刻正处民怨最盛之时,强推善待之策,一则阻碍重重,二则易激起民愤。如此困局,该当如何破解?”端木若华一面思忖一面看着榻上文士,久久,终于见得文墨染唇间微抿,眉间有意识地细细蹙起了。
“惊云阁助战有功,此番虽蒙褒奖,然其能为已昭于庙堂、江湖。来日朝廷未必不起忌惮之心。大人若逝,往后朝中应再无替惊云阁进言之人……大人义父与义弟多年心血经营,日后能否安然立于大夏境内,难以逆料。”
榻上面色灰白青晦之人,眉间蹙得更紧了。
端木知他心念已动,宁声诉与:“世上需要大人之处尚多,若大人就此放任丢下,陛下、万民、乃至需要大人照拂的人与物,皆会失却倚仗。其后续光景,已能预料,多是难堪。”
榻上文士眉间深蹙许久,却终是未能睁开眼醒转过来。
端木静待许久,心头希冀又缓缓沉落。
仔细想来,她所言之事,身为左相的文墨染,又岂会不知,抑或不曾想到?
只是往昔或许不曾经历情事,此番骤然深陷,性情所使,私心想要任性一回罢了。
她与世人一般,只道这大夏朝堂仍需他砥柱清流,却未想他还愿不愿继续背负这重责。
身为左相,在朝多年,他实已半生为国为民。
……独独这一次,是为私情,为自己。
他若当真不肯醒来,她又何忍、再苦苦相逼?
端木若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双目空望一隅,眸光渐殇、渐沉……亦渐凝。
起身来,端木若华带着身后少年人走出了此间屋舍。
门外穆流霜守着,见白衣人推门行出,满目殷切地望来。
虽有不忍,端木若华仍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穆流霜一霎时眼中红丝更甚,沉痛地闭了闭目。
然次日。
宣王妃亲自登门,怀中抱着一物,送入了文墨染屋内。
“听闻左相大人病重……妾身思忖再三,愿将这盆绿萝赠予大人,以还大人年前对宣王府、对我家绿儿的拂照之恩。”宣王妃望着那盆放置在文墨染榻前不远处的绿萝,柔声道:“堂堂郡主,‘绿叶’之名,当年便是由这盆绿萝而来……我家王爷见此绿萝一片叶便可生根,生机无限,便为她取了‘绿叶’之名,望她同这绿萝一样,拥盎然生机,简单却又繁盛。”
然宣王妃带来的这盆绿萝,半数枝叶都已泛黄,眼见便要凋落枯萎了。
宣王妃眸光哀切地望它一眼,幽声道:“这盆绿萝从小便由绿儿亲手照料,这么多年即便绿儿忙于奔波在外,它也还活着。如今绿儿离世,它也日见枯黄凋败,妾身见之心伤。但它已是绿儿从前在家中唯一珍爱之物了,左相大人若不弃,日后便请代为照料吧。倘若能让它由枯败中挣扎着活下来,绿儿泉下有知,应当也会高兴。”
言罢,宣王妃便朝着一旁立身的白衣女子福了福身,而后由侍者搀扶着离去了。
端木若华心头微一震荡,目送宣王妃身影行远离去……屋中一道声息忽而轻响,白衣人回首望来,便见榻上昏沉日久的人,此刻竟挣扎着睁开了眼。
文墨染慢慢转目望向了那盆绿萝,眸光涣散一时,重又凝聚。
望着盆中枯黄的叶片,喉间动了动,他嘶哑着声音开了口:“是受冻了么?我想看看……”
穆流霜一直守候在旁,此声之前,已月余未曾听闻他出声。此刻乍然听见榻上之人开口,呆震一瞬,才反应过来。立时应了声。
端木若华看着他将那盆黄绿相间的绿萝捧到了榻上文士头枕旁。
眸中慢慢流转起了慰意,紧绷多日的心弦得以放下,终是松了一口气。
此后文墨染配合行针与汤药,再添宫中不时送来的名贵药材调治,脉象日渐平和有力,气息一点点强盛起来。
再一月,已能下榻亲自侍弄屋中那盆绿萝,给它浇水、松土、剪去枯叶。
眉宇间病气日渐消散,血色日佳,已近愈好。
叶征着一袭常服,站在院中。院角小窗半推,他透过那方空隙看见文墨染俯身在案前,专注地侍弄着那盆植栽,背影清瘦却已见硬朗。
仲春的晨光漫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淡光晕,连同案上那抹蓬勃的绿意,都显得格外平和。
不多时,叶征转过身,对立身在侧的白衣之人道:“走吧,朕亲引先生师徒二人入祈天塔。”
第394章 低回愧人子
皇宫最西的拂罪院前,晨光尚未漫过墙脊。
端木若华领身后眼蒙黑纱的少年站在叶征身后。
四下能察影卫声息,穆流霜已回了叶征身边。此刻大步上前,抬手叩响了四人面前那扇厚重古朴的黑漆大门。
门环相撞,发出沉郁的响声,在空旷的宫道上荡开浅浅回音,随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皇宫四下都显幽静,难闻喧声,但此处的静,却与别处不同。
立身于这扇漆黑的大门前,便似走近了一处被时光遗落的一角。
僻静如山中幽潭,潭底绝壁,壁上孤崖。
让人只是靠近,便觉一股寂寥之意浸骨而来。
端木若华仰首看了一眼院内那座孤高耸立的古塔。
不多时,步声由远及近,黑漆大门被从内缓缓拉开,一道单薄清瘦的身影映入了四人眼中。
叶征看着来人行了一记佛礼,语声恭敬:“无尘大师。”
继任骁骑营统领未久的穆流霜明显愣了一下,便是白衣白发的女子眸中也有一瞬怔色。
面前之人身穿青墨色袈裟,圆整光亮的脑门在晨光下泛着微光,肤色是久居幽处少见日光的莹白,眉心一点朱砂,面容隽秀,眸光温软,看起来竟似只有十五、六岁,不过一介少年。
他径直看向了立身在叶征身后的白衣女子与黑衣少年人,微微含笑道:“你便是这一任的清云宗主吧?陛下此前已来此与我说过你所求,宗主可以带尊徒随我进来了。”
语声温和,恰似春风拂过湖面,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柔软,尾音里尚且能听出少年人独有的清润。
但厚重古朴的黑漆大门,此前穆流霜叩响时,只觉沉厚,待听到眼前少年从内将它拉开时,才能察觉恐怕重逾千斤。
而他单手就能独自拉开,此刻面不敢色,连气息都不曾有一丝波动。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亦行了一记佛礼,而后便领身后眼蒙黑纱的少年随他身后,行入拂罪院。
无尘又看向叶征和穆流霜,想了想便道:“陛下也请入院吧……应该要不了多久,等宗主师徒从塔上下来,陛下可再领他们回去。”
叶征顺着他的话应了声:“好。”便领穆流霜也走入了拂罪院中。
二人立身古塔之下,看着无尘将白衣白发的女子与她身后黑衣少年,领着踏上了孤然矗立在院中的祈天塔。
拾级而上,步下迈过一层又一层木质楼阶,直至行到祈天塔内最高一层。
迈上最后一层楼阶后,身前领路的少年无尘便行到一旁,让开了身形。
这一层的塔内光景刹时一览无余。
最后一层塔上,正中间便是一张偌大的香案,案上供着一方乌木牌位,上书:先师无尘大师之灵位。
牌位上的字是由金漆写就,此刻在穿窗而入的晨光里泛着沉沉光晕。肃穆之余,又显萧瑟。
端木若华忆起叶征所言:
“每一代‘无尘大师’都会在临终前将毕生功力传给新的‘无尘大师’。如此代代相传,所以修为深不可测。”
如此,这方牌位,供着的应当既是眼前这少年无尘之师,也是每一代无尘大师之师,还是每一代无尘大师自己。
一个人,一代人,几辈人。到最后便只剩了这一方牌位,默默承载过他们的一生。
白衣白发之人不得不感其间孤冷。
看了一眼站在香案前、身着袈裟的白面少年,便于心里极轻地叹了一声。
少年无尘不知面前白衣人心中所想,径自行到案前指向一物,语声平和道:“这便是无尘珠。”
白衣之人的视线循声望去。
香案的牌位前放着一方锦盒,盒中有一颗碧色玉珠,约莫婴儿拳头大小,晨光流转间泛着莹润的微光。
端木若华的目光禁不住微微凝在了此一枚碧色玉珠上。便领身后黑衣少年又行近了两步。
“宗主稍候,它需要我的血来唤醒。”无尘说罢,指尖微屈,一道血痕便于食指指末绽开。他另一只手轻轻托起锦盒中的无尘珠,将指末血珠滴了上去。
指尖滴垂的血尚未及触到碧色玉珠,端木若华先一步看见了盒中底部刻着一行小字。笔锋苍劲,有如剑势。
——散人心之黑暗幽微,驱一国之邪祟魍魉。可照山河永固,千秋万代。
端木若华的神色正因盒底所刻这一行小字而震慑,下一瞬便见被少年无尘托在手心中的那颗碧色玉珠红光忽绽。
先前还温润碧翠的玉珠,在血珠滴落的刹那清光顿消,转而溢出一阵诡谲阴郁的血色红光。
“请让尊徒上前来。”无尘看向白衣白发的女子,及她身后黑衣少年人,出声叮嘱:“面向此珠,被这红光照一照即可。”
为免离得太近,蛊身少年暴起伤人,端木若华伸手轻轻按在了他握剑的那只手腕上,此刻指间一转,便牵着他慢慢走到了无尘珠散出的赤光下。
心里陡然一阵异样,痛楚茫然一阵阵席卷而来……
母死之痛,师父逝世时的茫然无措,梅疏影的死、阿紫的死、绿儿的死、大师兄的死、枭儿的“死”……还有此间数年对身畔少年越来越深的愧怍、心疼与思念,无根无源,又无穷无尽,混杂着满心涌动的思潮与自省,刹那灭顶,顷刻决堤。
端木若华眼角一滴泪,陡然滑落了下来。
待到回神,少年无尘正看着她,眸光柔和,语声温软道:“被此红光照射到的人,内心深处潜藏之思会被唤醒,或陷癫狂、或入魔障、或坠恨海、或临恐惧……如宗主这般片刻醒神、只潸然泪下者,少有。”
语毕,无尘直视女子沉远萧寂的眸,柔声再道:“宗主灵台清明,只是内心深处,压抑了太多痛楚。”
白衣白发之人眸光慢慢垂落下来,久久未言。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颤簌之感方渐消渐逝,无迹可循。
她似极轻地“嗯”了一声,语声如雾,飘渺不闻,又似什么也未言。
无尘再看向站定在无尘珠前,此刻直面着无尘珠赤红之光的黑衣少年人,便道:“醒着的人在此光之下,易困于心中执障;而失去意识之人,内心深处已然幽微的意识则会被唤醒……至于最终醒不醒得过来,还要看他能否挣扎得出。”
红光前,脸覆铁面、眼蒙黑纱的黑衣少年长时未动,看起来似与平日木讷傀儡之形毫无二致。
“他应已在挣扎,宗主取下他蒙眼的黑纱与铁面吧。”无尘似对照耀在无尘珠红光之下的人心境有所感应,看了黑衣少年少许,兀自开口叮咛道。
白衣人伸手取下了身畔少年人脸上所蒙的黑纱与铁面。
纤长细密的睫羽上方,果然见得少年人阖却的眼帘之下,皮下眼球正不停颤动着,已不似逝去这三、四年来,那般行尸走肉一样的木然。
“枭儿……”端木若华得见,心口骤然疼窒,眼眶微不可见地一红,看着他,一声唤出,语声喑哑缱绻得如同下一秒就要断裂的丝弦。
轻轻一碰便颤出细碎的疼。
少年无尘得见眼前黑衣之人铁面黑纱之下的样貌,不由惊艳心惊,正因之微微出神。便闻了一旁女子这一声柔肠百转的轻唤。
他微觉异样,转目看向了一侧立身的白衣女子——大夏此任清云鉴传人。
望之微久。
然他诸多心境,均来自上一任无尘大师的言谈教诲,与无尘珠所照之人给他的十之二三感应。
囚困于高塔之上的十五、六岁少年,又哪里听得出这唤声中深如瀚海的思念与绵延无尽的情苦。
他只是微觉怔忡,心下有惑。不禁看着面前发白如雪的女子道:“若意识深陷,时日已久,即便被无尘珠照进了内心深处的幽微缝隙,也很难挣扎得出。”语声微顿,无尘迟疑着道:“我听陛下言,尊徒已失去意识整整三年有余?可是当真?”
年关已过,自天隆十年末至此天隆十五年仲春,已整整四年有余。
端木若华看着黑衣人颤动不止的眼帘、看着他一动不动间兀自在深陷的幽微里苦苦挣扎,却难醒来……
心疼如绞、窒涩难言,眸中翻涌着入骨的怜意。
何能不惧?何能不惶?
四年光阴磨去了多少生机,倘若沉寂已成定局,连无尘珠的作用都已敌不过那片太深的黑暗。她又该如何呢?
又该如何呢?
“枭儿……”端木若华忍不住望着他,声声再唤,语声渐渐嘶哑:“枭儿……萧儿……枭儿!”
声若凝血泣出,字字锥心。
然执剑立身的少年人仍旧站在原地,一动未动,除却颤动的眼帘,再无其他反应。
他迟迟未能睁开眼来。
心力所致,肝肠寸断,不多时白衣白发的女子竟真的呕了一口血出来。
无尘见之,心神大震。不禁看着师徒二人满目戚色。
“宗主何至于此……”
然下瞬便见立身在无尘珠之前的黑衣人眉间极缓慢地蹙起了。眼帘仍在颤动,形如墨裁的眉峰越蹙越紧,他挣扎得更剧烈了。
无尘似有所悟,想了想与白衣女子道:“或许可以给他一些刺激,逼他挣扎醒来。”沉思少许,无尘续道:“一些……他极其不愿,或本心最为抗拒之事作为刺激。”
立身于无尘珠前的黑衣人陷于内心深处的剧烈挣扎,面色眼见越来越白,几乎已如纸面。是最后那一点意识和心力即将损耗殆尽之兆。
此番他若未能在无尘珠前挣扎醒来,再次陷入幽微黑暗之中……恐怕此生都无法再醒来。
端木若华乍闻无尘之言,呆怔在原地。
他已是蛊兽之身,对她所言无不听从……要如何才能予他抗拒之事,刺激他醒来……?
“他虽形同木偶,任人摆布,但内心深处此刻尚余一点意识……有无他一定挣扎不愿或宁死都不想做的事情呢?”无尘思索之余,同时道:“需是这样强大的刺激才行,否则,意识深陷,对外界之事并不能感知到,宗主无论怎样唤他,恐怕都无法让他醒来。”
端木满目殇疼地看着黑衣之人,十指颤簌,心自如锥绞。
对外界之事并不能感知……
如此,究竟要如何予他刺激,才能逼得他从那无尽黑暗中,挣扎醒来呢?
作为不死蛊母蛊,他的本能便是护她。且“子蛊之请,母蛊不违”。
她要如何做才能予他刺激,叫他内心深处那道意识挣扎不愿、抗拒不从……直至醒来?
脑海中忽有一点灵犀掠过,她骤然有一霎时的恍惚。
当年青风寨前,她从幽灵鬼老口中问出的那番话,一息间浮现眼前。
——蛊老之预,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其间因由,是其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死在了其门下误收的奇血族弟子手中。
难道,会是、如此?
会是,如此……?
眸光转向立身在无尘珠前的黑衣少年——他其实已并非少年,天隆三年入谷至今,十一年已过,若非以身育蛊,此身化为虫蛊,他应当已是二十有三的青年模样。
只因此身转为不死蛊之母蛊,他自棺中爬出后,样貌便停在了天隆十年末,他还是十八岁那时的模貌。或许此生都不会变,余生都会是这样一介少年的模样。
白衣人原本按在他腕上的那只手,此时慢慢放开,她挡在了无尘身前,看着面前愧之思之念之已久的人,语声温敛,恰如风徐:“枭儿,用你手中之剑,刺向为师。”
“子蛊之请,母蛊不违”。
他此身只能听从她的指示。
可是母蛊保护子蛊,亦是本能。所以他抬起的手亦在挣扎,能见麟霜剑身颤动,是他握剑的手在发抖。
抬手,抽剑,指向面前女子。
少年无尘未曾想到白衣女子予徒弟的刺激会是如此。
分明周身皆是平和淡漠、沉静无争之气,言行间却似几多魔怔,他不得不惊震,便眼见着黑衣少年举剑刺入了身前女子肩头。
“子蛊之请,母蛊不违”。虫蛊兽身,终归判断不了不死蛊子母蛊的规则与本能之间孰轻孰重,该当如何。
母蛊挣扎一时,便在子蛊强形命令它时,选择了听从子蛊的指示。
鲜血顺白衣而下,执剑的黑衣少年已满面痛苦。母蛊在挣扎,他也在挣扎,而他仅剩的微薄意识终究未能胜过不死蛊之母蛊。
他仍旧没能睁开眼来。
端木若华看着他,眸光仍旧平和,抬手轻轻握住了剑身,将其从肩头血肉里倒推出。然后移向了自己心门所在。
直视他紧闭的双目,她再道:“枭儿,刺向这里,杀了为师。”语声浅淡,宁和似水,仿佛她所言不过一句平常嘱咐。
无尘心震不已,不得不出言劝阻:“宗主!”
女子开口之言微澜不起,淡如一缕悠悠飘逝的轻烟,仿佛她所述之言不是关乎自身生死,而只不过是一幅画作收起笔锋时最为平常的落款,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淡然和释然。
其间又凝着不动声色的剔透,和一往无前、百死不悔的决绝。
——她竟是将自己当作了最后的筹码,压在这场以命相渡的赌局里,哪怕满盘皆输,也似甘之如饴。
可其作为清云鉴传人,为了唤醒自己的弟子,竟全然不惜自身性命!
这已非魔怔,而分明疯魔之向,实为狂悖妄为之举!
无尘不敢再迟疑,伸手便要拍向黑衣少年手中长剑,欲拦下这师徒二人的恣意妄为。然几乎同时,那剧烈挣扎良久的黑衣人却似终归败下阵来,手臂猝然前伸——
他眼睁睁看着无尘珠前、那黑衣少年一剑刺入了白衣女子心门!
血溅血落,血染白衣,三尺青锋,几乎没入!长剑透过了女子单薄瘦削的背,直穿心门,眼见已无半分生路!!!
“清云宗主!”无尘惊急大喝!已然盛怒,抬掌便拍向了执剑刺入的黑衣人。
然白衣之人竟还有余力,她抬手接住了少年无尘这一掌,转掌化了开,口中之血随着她的动作而涌落,身形终是踉跄,她抬眼看了一眼身前少年人,眸中万般思念、万点决绝都随着模糊的视线而离远。雪色身影向前倒落了下去。
熟悉的少年人的手伸出,一把接住了她。
她不知道是母蛊护她的本能,还是她的枭儿,终于醒了过来……
挣扎着抬眼望向他,一双浸满了泪、黑如墨璃般的双眸映入了她的眼中。
他,睁开了眼。
“枭儿……!”终是喜极而泣,她看着他,不觉便笑,笑罢眼泪潸然落下,下瞬便阖目倒落在了身前少年怀中。周身失力。
叶征与穆流霜听见塔上动静、与无尘此前的惊急大喝,此时已上得祈天塔来,一眼便见了白衣女子满身是血、心口插着黑衣少年手中之剑,倒落在了身前之人怀中。
“先生!”
“端木先生!!”
数名影卫闻声而落,飞快掠入祈天塔内,落在了叶征所立四周各处。
余声已喑,端木若华伸手紧紧攥在了身畔之人衣襟上,阖目之余,极轻声地与他喃道:“走……”
南荣枭看着怀中满身是血的女子,握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睁开眼便见了她,白发、血衣、心口插着他握在手中的麟霜剑,迎面倒落向他。
一刹时恍惚茫然、一刹时目眦欲裂,他不敢确定这是她……但又一瞬间便确认了这是她!
“师父?”他抱着她,多年不曾开口的语声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想要为她止血,想要问她疼吗?想要按住她胸口不停涌岀的血,还想要触碰她头上已然不止于鬓边的满头白发。可是抱着她,双手在发抖,身体在发抖,握剑的那只手尤其抖得厉害。
他根本不知道今夕是何夕,此处是哪里,又发生了什么。
只清晰地感受着自己握在手里的剑,刺穿进了面前之人心门处。
他握得很紧,腕间甚至还能感受到自己片刻前提剑前刺的余劲。
脑海中那敲打过他无数次的预言又浮现而出。像永远也解不开的诅咒,至死也躲不掉的宿命,验证着此刻骤然睁开眼他看到的画画,似乎也定死了他们二人会有的结局。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的手里!”
所以……最后是我?真的是我?刺进她心口这一剑,这一眼望去必死的一剑……
他控制不住的流泪,不知自己在喃语,也不知自己的声音有多么嘶哑绝望。
“就是你。”少年无尘打断了他的喃语,肃面看着他。惊震于他竟当真被清云宗主以命相激,逼醒了过来。
虽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可这般一命换一命,也太过惨烈决绝!
但见他周身抖簌不止,不自觉间看着白衣女子泪落如雨,满目惊惧悲绝……终是于心不忍。想要再多说一句开解的话:“不过……”
但抱着白衣人的黑衣少年只用那墨玉般清透浸泪的眸,抬头来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太疼了,他一时怔住。
下瞬黑色身影便如流光残影一般,卷着怀中女子,掠出了祈天塔最高一层。
身影之快,便如飞鸿掠影,带起细微波澜,眨眼不见。
少年无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师徒飞身而离的背影。“这师徒二人……”
叶征上塔来见得这一幕,既惊且怒,厉声下令众影卫:“拦住他!速将端木先生救回!!”
无尘敛手收起了无尘珠,转身望向满面深忧的帝王。指尖还残留着玉珠褪去红光后的微凉,他喉间微动,踌躇片刻终是开口,语声带着难掩的沉郁。
“那一剑……已穿透心门而过,即便她是清云宗主、天佑之人,恐怕也必死无疑。”
叶征闻言一震。目中神色肉眼可见地凛冽肃穆起来。
仿佛已然预见了大夏朝未来不远的不安、动荡和风雨。
穆流霜双目亦瞠。呆呆地站在叶征身后,望着先前那道黑影怀抱白影掠去的方向,耳畔似乎还残留着衣袂掠风的锐响,指尖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在微微发凉。
第395章 春山翠色盈
只是凭借本能带着怀中人不断掠远,宫墙层层,身后骁骑营高手与宫中影卫紧追不舍。
掠出祈天塔时,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叶征,恍然明白身处皇宫之中。
南荣枭本能地听从端木若华诉与他的“走”,实则脑中一片惊痛,浑噩悲惶,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血从怀中之人的白衣上浸染往下,已然渗透进了他满绣红樱的黑衣。还未拔出的长剑亦被他本能地用手紧紧固定住。
初醒不到一刻的脑中一片混乱,眼泪肆流不止,他抱着怀中女子施展迭影就快要掠出皇宫——
才终于刹那醒彻,脑中骤然清明。
叫他走,是因为她伤得太重!
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将死?
是因为他即将背负弑师之名?
是因为如果他杀了世人无不尊崇的清云鉴传人……大夏皇帝不会放过他,朝臣百姓不会放过他。
所以叫他,逃?
身影猛地顿下,他一步停落,止于宫门之前。
低头呆呆地看向了怀中的女子。
抱着她的手已然被她温热的血濡湿浸透,她偎在他怀里,寒白的脸靠在他胸口,双目轻阖,声息近无。
白色发丝沾着嘴边的血贴附在她脸颊上,胸口往下大片大片的红。
这满头白发在睁眼醒来的那一刻,便刺痛了他。
但更刺痛他的,是她胸口插着他握在手中的麟霜剑。
是他方才醒来!看见的便是她这样一幅濒死的模样。
——如果她死了。
他笑。
——如果端木若华死了。
——如果师父死了。
——他因何,要逃?
——他因何,还要活?
所以他为什么要听她的“走”,为什么要逃呢?
——明明救她,才是最重要的事!
无论是他闭目之前,还是此刻重又睁开眼后!
唯有这一点,无可撼动!
只要能救她,他何曾惜命?又何曾顾惜过自身境况?!
固定住剑身的那只手立时小心松开,快速移向怀中之人右手脉博探看!
“师弟!”几乎同时,一道身着宫女服的身影突然从一侧踏落而来,落地那瞬即一把握住南荣枭移向端木若华腕脉的那只手!
未及等他探脉,就迅速将他拉到了宫门一侧的墙角树荫下。低声急凛:“这边!敛息!”
紧追而至的骁骑营高手和十数名影卫径直从他们头顶纵掠而过,朝着另一道好似怀抱什么跃出皇宫的黑影追去。远处宫中禁卫的步声也纷至沓来,由远及近。
虽已得到消息,但蓝苏婉亲眼看到他怀中伤得如此之重的女子时,仍未能忍住,眼眶立时红彻,箍在黑衣人腕上的五指微微抖着:“师弟醒来就好……”她哽咽了一声才能继续往下说:“先给师父点穴止血,待到安全之地再给她拔剑凝血……”
伤势太重,点穴止血已然收效甚微。
南荣枭醒神那刻便已点过怀中女子臂上曲池穴,此刻仍想要挣开蓝苏婉的五指去探看怀中之人的脉博,以窥伤势究竟。
恰值两名宫人急匆走过,黑衣之人手腕被蓝苏婉大力压下。蓝苏婉同时束音为线,快速传话给他:“勿妄动!师父体内有你予她的不死蛊,若为外人知,遗祸无穷!故不能被留在皇宫内医治!”
黑衣人闻言强形压制住了自己探脉的冲动。
剔蛊之形于他仿佛就在昨日。眼中残泪未干,他看着此刻满头华发、于他怀中、于他剑下,重伤濒死之人。又是想笑,又是想哭。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是不是不论他如何不顾一切、又费尽心机……终究抵不过蛊老所预?
他与她从相识、相依到相绝,最后都抵不过这一场早已注定的宿命?!
双目染赤,隐有猩红疯魔之向,南荣枭发着抖抱紧怀中人,逼迫自己存持理智,随同蓝苏婉潜行、掠步,直至出了皇宫。
蓝苏婉以天蚕丝在前牵引,一出皇宫便领着他抱着怀中女子掠进了一府后院的高墙。
墙后即见水榭楼台,假山林立,似是京中某富户家中。
璎璃已然立身院中,抬眼看见来人,立时迎来。“小姐!端木先生!”
璎璃快速看了一眼已未覆铁面的黑衣少年,见其蒙眼的黑纱已然不见,那双幽绝慑人的双眸重又睁开了。震动欣喜之余,又忍不住酸涩落泪。
端木先生终于如愿叫他醒来……
可是——
少年人怀中长剑贯胸、满身是血的女子,终归刺痛了璎璃的眼。
公子以命相护的人,今日在他怀中,却被伤得如此之重!
惊云阁自有*办法得讯,祈天塔中发生之事,已由潜藏在影卫之中的暗羽传回惊云阁:他一醒来,竟就刺了端木先生两剑!
虽说宫中所言,应是无尘珠刺激之下陡然发狂……非他本意。
可是若非提剑之人是他!
以端木先生如今武功之高,又有何人伤得了她?更遑论伤至如此地步?!
微微含怨的目光看罢黑衣人一眼,璎璃立时疾行穿院,领两人快步入楼,进了后院正中那一间卧房内。
屏风后的锦榻前,蓝苏婉伸手替他固定住女子胸口长剑,配合着将黑衣人怀中女子小心地轻置于锦被上。
“准备给师父拔剑,凝血。”语声喑哑,蓝苏婉颤抖着语声吩咐璎璃做准备。
片刻后,三人配合着快速为女子拔除长剑,以朱叶丹碾碎敷于心口,快速止血。
朱叶丹凝血速效,但疼意甚剧,有如刑烙。
可即便如此剧痛,榻上女子竟无半分反应。从放下、拔剑、到敷上朱叶丹粉,尽皆阖目无声,看起来竟似已经——
南荣枭指间抖了一下,双目陡然赤红,伸手颤簌着伸向榻上女子垂于榻边的腕……
指尖未触及,心脏便像被人攥紧般疼窒起来,像濒死那样在剧烈跳动。
蛊老之预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盘桓叫嚣!逼得他满目血丝,牙间已然咬出了血——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他不甘!
他真的不甘!
他分明别无所求,用尽一切只为换她安好!!!
可是到头来……
到头来……
仍要睁开眼,亲眼见这诛心蚀骨的一幕!
如果他醒来,只为看着她……死……
看着她最终的的确确是死于他的剑下……!
——那他缘何还要醒?
——缘何还要再睁开这双眼?!!
刚刚从母蛊那里夺回掌控的这具身体,经不住他如此椎心泣血的心力摧残,一口血猛地涌上喉头,顺着他嘴角涌流出来,滴落于床前地上铺就的绒毯上。
与此同时他的指搭上了眼前之人的脉。
无脉。
……无脉?
眼神一瞬空滞,就要再有动作——
指尖一点微弱跳动突然传了过来,与此同时榻上之人的声息入耳。
“枭儿……”唤声凝滞而颤,几乎轻不可闻。
他蹲在床头,原本平直到已经空白的目光,慢慢垂落看向了她。眼神震怔的。
“枭儿……”血衣未换,她白色的发丝铺满床头,阖目未睁,又极轻地唤了他一声。
指尖脉博微弱地跳动着,仿佛刚刚一瞬的死脉不过是他的错觉。
南荣枭空白一片的双目慢慢倒回了光影。
如一瞬间被抽出的魂魄重归其位。
他看着她,像重新寻回人间的孤魂野鬼;像沉入深海骤然被拉出水面的溺者;像断线多年的风筝终于又看到了牵引自己的那根线……
“师父……”出口之声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她,如此她就会像雾一样,马上就散了开来,让他再也寻不到、寻不回。
没有半点自己重回人世的欣喜。
只有意识方醒却看到她濒死的惊惧;睁开眼却见到自己手中长剑贯穿了她的惊痛悲惶;再见却是她满头华发、半身血染模样的无措与无力。
嘴角的血尚在滴落,他看着她,哭了笑,笑了哭:“师父……”明明隐现癫狂之态,语声却又轻又柔,像极了诱哄之声。
似在哄着榻上之人不要睡去,哄着她继续出声,哄着她听见他的唤声。“是我……你的云萧,你的枭儿。”
榻上之人轻阖的双眸颤动着,气息微微浮动。
可终究没能睁开眼来。
南荣枭日夜不替地守候在她床前。璎璃与蓝苏婉亦然。间隙里璎璃会端来一些吃食,可不提跪伏于榻沿的两人,连她自己都几乎什么也未食。
榻上之人的脉相始终微弱地跳动着。
未现绝脉,但也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三日后,玖璃过来回禀一些事,终将璎璃劝下去食水,歇过一阵。隔日璎璃又将蓝苏婉劝去食饮,休歇了几个时辰。
七日之后,榻上之人微弱浮动的气息终于略见强盛,脉博跳动之力也似渐强。呢喃出声:“小蓝……枭儿……”
看见她终于醒转过来,睁开眼望了过来,榻前守候的两人终是喜极而泣。
床榻前形容憔悴的两人,均是咬牙而泣,连带端了食水过来的璎璃,惊见榻上之人醒转,都颤抖着双手险些端不住手上的粥水。
“我以为……我以为……”蓝苏婉伏在榻沿哭得险些气竭。
“无事了……”榻上女子面色寒白而晦,轻轻抬起手来,抚了抚榻沿所伏之人的发顶。“师父……不要紧。”
随后,她的目光便转向了榻前另一人。目光长怔,看着他。
南荣枭目中凝泪,亦看着她。
伸手探向女子的脉,确认她的脉相真的有所好转,南荣枭颤簌的指尖方止下,沿着她的腕,握进了她手中。“师父……我回了。”
一言出,榻上之人细长的睫羽颤了一下,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冰凉的五指感受着他掌中重新炙热起来的温度,她应是想笑,终究泪盈于睫。
他也已然注意到了她澄澈明远、漾着水光与涟漪、不复空茫的眸。
随后蓝苏婉坐于榻沿,一面喂食榻上女子粥水,一面将他被从心脉取蛊后,绝脉身死,随棺入谷,到端木若华次月醒来,双目复明,身体愈好,然见棺锥心,一夜白头……
再到他被不死蛊母蛊控制此身,爬出冰棺,以蛊兽之身、傀儡之态跟随在端木若华身边整整四年余……
皆一一诉与了他:“这四年多来,师父和我一直在寻觅能将你意识唤醒之法……直到师父在慕天阁中得知,先帝也曾有一月失去神志,后被叶齐设法唤醒……师父回到益州战场,从叶齐口中终于得知,还有可能将你唤醒的,即是祈天塔中的无尘珠。”
璎璃已然端来数碗补气固元的药膳甜粥,看着黑衣少年及榻上女子均在食,陡然安心许多。又端了不少饭菜过来给仍旧是少年形貌的人。
蓝苏婉喂完榻上女子,与黑衣少年一样伸手探罢端木若华的脉,心下方觉稍安,也坐到桌前和他一起吃了一些。
璎璃便坐回榻沿守着榻上女子,口中同时道:“陛下之言,云萧公子中毒已深失去神志,端木先生为救弟子求请用无尘珠替门下弟子解毒,然云萧公子于无尘珠刺激之下,突然发狂提剑刺向端木先生……长剑贯入心门,眼见华陀难医……而后云萧公子似是醒过神来,带着其师逃遁而去。”
顿了顿声,璎璃又道:“陛下有心施救却无机会,心中怒极,当日便派了骁骑营统领穆流霜领八百骁骑对逃遁出宫的云萧公子紧追而去。”
蓝苏婉看向黑衣少年道:“那日出宫,那道替我们引开宫中影卫及骁骑营高手的黑影是你弟弟,南荣静。”
南荣枭一瞬怔神,眸中恍怃了片刻,有些出神。
“师弟不必忧心。”蓝苏婉平声笃静道:“自他出宫,便向荆州连城方向遁去,虽有骁骑营高手于后紧追不舍,但玖璃与惊云阁暗卫一路都于暗中相助、护持。南荣公子并未受伤。”
南荣枭于此间抬手向蓝苏婉行了一礼:“多谢师姐。”
蓝衣之人温然柔声:“师弟不必多礼,他相助你和师父,就是相助我与惊云阁,是故理应相帮。”
璎璃看着榻上女子脸上寒白之色,忍不住问声:“当日情形确如皇上对外所言吗?饶是云萧公子初醒发狂……先生为何不躲?”
端木若华眸中寂静了一瞬,眼帘微微垂落,而后轻声言:“当日……并非枭儿初醒发狂……是他还未醒来……我命他提剑刺我……命他……杀我……以此相激,逼他醒神。”
女子言罢,即转目看向了坐在桌案前的黑衣少年。“因已别无他法……师父心知……唯有如此,方能将你唤醒。”
他亦已回目望向了她,眸中惊震、空白,亦有一瞬间的惨淡和茫然。
“你知道我心中所重是何?”他突然看着她,未再以师父相称,冷声以问。
端木若华直直回望于他,忆起了大方城地下、他于剔蛊之前对她所言那一句:“你是我此生所重,最重,无可企及之重。”
呼吸陡然微窒,她看着他,喑哑喃声:“……是我。”
南荣枭惨恻一笑:“师父既然知道……是笃定自己不会死,还是觉得我会想要以心中最重之人为代价换自己醒来呢?”
端木若华怔怔地看着他,眼眶不觉已慢慢红彻:“可是我……”因着璎璃与蓝衣之人在场,女子语声轻轻顿了一下,然最后还是忍不住诉与了他:“……好想你。”
南荣枭震了一下。
璎璃与蓝苏婉心头亦是微震,下时起身来,退出了此间屋内。只留他们二人。
榻上满面苍白之人因着心中所想言出时,未觉什么,看见璎璃与小蓝起身退出此屋,方觉耳廓染上热意,有些愣然地转回了目光。
南荣枭行回榻沿,伏身半跪于她床头,近在咫尺地凝望她复明后如雾如岚的一双眸。“师父的身子会好起来吗?”
榻上之人放于内侧的那只手,指间蜷起。
她回看着他,微久,呢喃回与他:“……会好起来。”
“会好起来,此间我就原谅你。”他牵起她一指,放在唇边微重地咬了一口,似余怨难消又似告诫。
“若然……”语声转冷,余下之言就都敛在了他凝目看向她的眸中。“……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端木若华伸手轻轻抚向了他的脸,指尖温柔缱绻,带着莫明的眷怀。她道:“好。”
此后时日,除了朱叶丹、霜华露,和每日不间断的固元汤药,南荣枭与蓝苏婉观其脉相,轮流为榻上之人施以点水针法,续心脉,强经络。
已逝四年,蓝苏婉练习点水针法之勤,胜过往昔十数年。
当日毕节城中南荣枭以一句“二师姐尚且未能掌握师父所授点水针法”为胁,终归刺痛了她。
再加之经历数事,心境更为沉静、坚毅,终得以凝思悟透,至此,点水针法似获灵犀点通,终得以掌握。
初时南荣枭并不能放心,即便端木若华于榻上点头认可,亦教蓝苏婉在他身上先行试一遍针。
后察蓝苏婉对于落针时荡开的内元把握亦已张驰有度,方能放心让她与自己轮流为端木若华施针。
蓝苏婉并未怪罪他的质疑,知他二人名为师徒,实际已然不止于此……对他对于师父相关事宜,便极谨慎严苛之态,反更觉放心。
且她向来虚心受教,师弟在点水针法的造诣上,确实强过她许多。能得指教,也是幸事。
如此又过数日,端木若华的脉相观之又强盛了两分,是慢慢好转之象。
蓝苏婉观脉而喜,不由道:“心门被整个洞穿,如此必死重伤,竟也能回天有术!不死蛊竟当真如此玄奇?!”
端木若华安静地躺在榻上,看着他们,眸中温然。
蓝苏婉于此时道:“穆流霜领骁骑营仍在外追查师弟行踪,大力寻救师父……近来江湖上也都听闻了师弟失控刺杀师父之事……虽是受无尘珠刺激,但清云鉴传人于大夏太过重要,得知师父可能已亡于师弟手中,百姓无不惊怒怨怼惶恐……师弟所犯之罪太重,即便非出本心,也已渐为天下人所不容。”
璎璃正将熬好的汤药端来,便接口道:“若然端木先生真的出事,不论出于何种因由,云萧公子都必定难逃罪责,必受口诛笔伐、世人不容……”言之未尽,璎璃语声轻松起来。“但好在先生伤势已呈好转之象,等到先生伤愈,再现于庙堂、江湖,皇上和世人得见先生无恙,便应就不会再追究此前云云了。”
“说到底,只要先生没事,此间之事便都能化解。”璎璃脸上露出笑来。“便是宫中传出的、那所谓华陀难医的必死之伤,也只需道一句天佑,亦或剑势有偏并不致命,不死蛊之事便可以瞒下。清云鉴传人本就玄奇,自不会有人存疑。”
蓝苏婉颔首认同:“不错。”
榻上之人似在沉吟,一时未言。脉息间分明已有几分强韧之象,但面色依旧寒白,唇瓣亦无血色,望去仍显虚弱奄奄,连呼吸都似带着几分轻浅的滞涩。
她道:“此身……伤势复原……应还需费、不少时日。”
“无妨,师父慢慢养伤便好。”南荣枭守候在女子榻前,并不关心自己此刻于外的声名及处境如何。他听着榻上之人的声息,心中到底未能完全放心。
坐于榻沿,将璎璃端来的汤药慢慢吹凉,小心地喂起榻上女子。
只待女子面色和唇上都复了血色,伤势痊愈,于常人无异,他方能觉到心安。
手中汤药已将喂尽,端木若华看着他,忽而轻声言:“毕节城中……你曾言……想带我回连城拜祭你爹娘。”
南荣枭端着药碗的手忽然颤簌了一下。
幽冽慑人的双眸抬起,回望向了面前躺在榻上的她。
“余下时日……你不若……带我去往连城养伤罢。”端木若华复又抬起了榻边的手,轻轻抚向了他的眉骨。
自她醒来,便时常伸出手来,如此轻轻触抚他的眉眼。指尖缱绻温怜。
“我也可顺道……随你归家,拜祭你爹娘。”
榻边少年形貌之人看着她:“待你伤好,再去不迟。”语声透着微微的哑滞。
“此番伤势太重,脉相虽有好转,但伤口仍需静养,还是不要妄动为好。”一旁的蓝苏婉亦道。
“……有不死蛊在身……为师,不会有事。”端木若华仍旧看着他,手亦抚在他脸上。“连城三月,樱木齐绽,花落如雨……为师曾见过……这一次,想要同你一起……再去看看。”
神色温怜似水,她似忆起往昔,看着他的目中满是柔软的暖意。
他只看着她。
雪一样白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从榻沿垂落下来,落在了他的指上。
无人看见,他掩于她雪发之下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待你,伤好……”他只又道了一遍:“再去,不迟。”
她凝眸望着他。似是听出了他语声里的颤意,一霎时眼中俱是哀怜之色,眼前渐渐有些模糊。
她低头,终于不忍再说。
喃声回与他:“那便……待我、伤好。”
只是三日之后,因骁骑营久未追踪到云萧行迹,以致清云鉴传人至今不知生死……宫中查到惊云阁暗中出手,助其逃遁,半是惊半是怒,立时下令搜查惊云阁各处据点,务必找人寻出。便从京城内的据点开始。
因不知惊云阁据点具体在何处,洛阳城内凡可疑之处,都受到禁卫军的搜查。
蓝苏婉得讯匆匆推门入了此间屋中,便与屋中三人道:“此处原是京中高官私宅,因闹鬼流言传开,才转卖给了来京的富户。我惊云阁用了些手段,暗中从他手里又将宅子买下,作为京中据点之一。此地紧邻皇宫,若开始搜查,便首当其冲……”
她行至榻前,看着榻上白衣人道:“幸是师父脉相已趋平稳,伤口也眼见着在愈合,即便挪动,马车铺上厚毯,走得慢些,应无大碍。”
思及白衣人此前所言,想去连城养伤,蓝苏婉当即道:“师弟即刻便带师父出京吧,便去到连城养伤!我已传讯南荣公子,他会在你们抵达前,将追捕他的骁骑营高手引去别处。如此一来,连城本是他们已然追寻去过之地,短时间内,反倒不会想到再回去查看。”
蓝苏婉看向南荣枭:“我已安排沿途羽卫一路接应、护持,师弟这便动身吧!待我处理好后续杂务,亦会去到连城同师弟一起照顾师父。”
却见立于榻前的黑衣人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蓝苏婉疑声道:“师弟?”
璎璃待蓝苏婉一说完便已下去做准备,不多时一路的伤药与干粮均已按行程分好,另取了很多应急之物。
将这些都搬上后院刚刚套好的马车,又将绒毯厚厚铺于马车内,车帘窗帘都换上厚实的,这才看到蓝苏婉领着身后怀抱女子的黑衣之人稳稳行来。
端木若华苍白着脸色依偎在他怀中,雪色狐麾裹在身上,几乎与她的衣发融为一体,一眼望去,一片透彻迷离的白。
她自狐麾绒领中抬起脸来,间隙里看一眼怀抱自己的少年人,眼神迷茫无解、恍怃痴怔……最后将脸埋入了他胸口。
南荣枭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隐现桀骜,眼神幽邃地看着前路,劲挺峭然的身形稳稳抱紧怀中之人,带着她踏上马车,辞别了送行的蓝苏婉。
正值日落哺时,正是城门守备最为松懈之时,再加上惊云阁暗卫已于前开路、等候接应,蓝苏婉本应不必过于担心。但看着黑衣之人放下车帘时,心中突的一跳,还未思便已仓促唤声:“师弟!”
南荣枭放下车帘的手止住,另一只手怀抱端木若华,于马车内向她看了过来。
那张容颜绝世、眉眼如松枝雪魄、无一处不完美的脸,不知为何看起来竟似有些寒白。
他回望蓝苏婉,应是扬唇露了一笑,放下车帘的同时道:“师姐保重。”
她看着素色的马车帘幔垂落,挡住了他与他怀中所抱的白衣人。脚下无意识地跟出两步,踌躇一时,止步于院中,目送马车离去。“师父、师弟,保重。”
盼你们往后顺遂平安,再无离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