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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0-390

作者:烬天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81章 一看肠一断


    无人能阻,形势不可转。


    等阿渥尔声泪俱下的说出姚柯迴被杀前后的真相,于弋仲身后率领众羌骑部从的姚柯迴生前、那十数名心腹将领,已然听得脖颈涨红,满目狰狞含怒!


    察觉到他们手持兵刃从后包抄过来,弋仲紧握手中斩-马-刀,已经慌了神。“你们、你们敢动手?!”


    “你这个畜生!!”其中一名年纪最长的羌骑将领,率先大骂出声,提刀便向弋仲砍来!


    弋仲眼中也立时发狠,反手一刀就削向羌骑老将的头颅!


    只不过提刀向他砍来的并不只羌骑老将一人,十数名姚柯迴生前的心腹将领尽数握紧了手中兵刃,看见弋仲还手之狠辣,登时更怒!也更笃定了他所行的龌龊事!齐齐喝骂着向弋仲挥刀!


    战马被砍中,弋仲的手臂、腰背也几乎同时被砍中,本就被断三指的右手准头一偏,羌骑老将格开了他抡来的斩-马-刀,毫不留情地一刀斜劈在弋仲胸前。


    血飞溅出,众部将围着他人手一刀,根本不给他还手的机会,几个呼吸间就在两军阵前、当着众人之面将这勾结外人弑父辱母的禽兽乱刀砍死。


    弋仲魁梧高大的身躯从马上倒落,抽搐着倒在血泊中,最后一动不动。


    阿渥尔看着弋仲身死,而后怨恨的目光便移向了于她面前亲手杀死姚柯迴的汉人王爷。


    叶齐见事难转圜,已不动声色地率部拉开了与羌骑众部的距离。他战时所用的武器是一杆湛亮的银枪,此时身着轻甲手持长-枪气势冷冽地扫过了面前一众羌骑将领。


    普安城内两侧屋内、屋顶上密密麻麻的弓弩-箭手,也于形势逆转之下,分出部分对准了离近叶齐及其身边人马的羌骑兵、羌骑将领。


    叶萍警戒地护持在了叶齐身侧,隔开了叶齐与羌骑众将的距离。


    “倘若阿达鲁鲁还活着,会希望你们就此折返烧当,护卫王庭……不要再与这狗汉人为伍了……”


    阿渥尔看着叶齐的目光极恨,但却未继续鼓动羌骑众将杀叶齐为姚柯迴报仇。


    她自是比谁都希望叶齐死去。


    但又如何看不清,若接着杀叶齐,此地羌骑兵便要立即和叶齐率领的宁州、益州新老兵破盟互杀。结局便是共亡。


    唯有夏军于此坐收渔翁之利。


    她想为姚柯迴报仇。


    可是这些烧当铁骑和众心腹将领,都是姚柯迴一手建立起来的,她也想让他们能好好地回去烧当……


    “阿渥尔苟活到今日……就只是为了说出这些……”阿渥尔痛苦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就反手拔出了藏在发中的簪锥,决绝地刺入了自己颈间。


    南荣静本来得及阻她,但看到她眼中的痛苦哀绝,伸出的手不觉慢了一瞬。


    ——有些人活着,确实比死更痛苦。


    “我可以……安心去陪阿达鲁鲁了。”血顺着簪锥、脖颈和她的手臂往下流,阿渥尔满面是泪,笑着闭上了眼睛。


    姚柯迴众心腹将领看到这一幕都已红了眼眶。


    然却未言西撤,而是转目看向了叶齐。


    “怎么?你们当真要与本王同归于尽么?”叶齐阴鸷的目光冷冷睇向了他们。


    若杀叶齐为大王报仇,则这十万烧当骑兵就带不回西羌了。


    众羌骑将领看着叶齐,虽能想到这一点,但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手中沾满弋仲血的刀兵。


    亦有越来越多的弓弩-箭手在叶萍的示意下,更多地调转箭头对准了——比之对面夏军,离叶齐及其身后宁州、益州兵更近的羌骑部从。


    那为首的十数名羌骑将领个个怒目圆睁。


    城内风静,衣甲簌簌之声不时响起。


    最后羌骑将领中为首的那名羌骑老将转头看向了夏军方向,高声道:“将阿渥尔王妃的尸首还给我等,我等即刻西撤!退兵回烧当王庭!夏军可能同意?!”


    巫亚停云原也料想他们与叶齐弋仲翻脸后,最多是撤兵……


    断然不会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让自己坐收渔利。


    巫亚停云转头向南荣静示意了一下,南荣静骑着白狼将阿渥尔的尸首送还到了众羌骑将领面前。


    中军、宿卫军、虎贲军虽有二十余万,但虎贲军抽出五万在东城门外伏击章成峻兵马,进入城中的兵马实际最多十六万。而一旦被羌骑兵冲出城外,其驰骋于平原上的战力足可以一敌四,届时输赢都将难料。他们若肯就此撤兵,自是最好。否则两军真的鏖战一场,夏军的死伤必不在少数。


    两名羌骑将领下马亲自收敛了阿渥尔王妃的尸首,而后羌骑兵迅速改阵,纵列为伍开始向身后普安县城的西城门撤兵。


    巫亚停云未动,叶齐亦未动。


    直到羌骑兵已近全数撤出了普安城内,叶齐突然示意,两侧房屋及屋顶上的弓弩-箭手立刻重新调转箭头对准了城内的夏军。


    一霎时,无数箭矢在日光下反射寒光。


    普安县东城门,原本要入城而来的江湖中人和虎贲军余部因为箭阵之形,已然停驻在城门处或城外。


    大开的城门正中,远远能看见一道纤白静淡的身影骑在马上,身旁并骑着一名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


    文墨染、郭沅、众江湖中人皆骑马列于她左右及身后。


    羌骑撤走,普安城内叶齐便只剩了五万宁州、益州兵,再加这些提前埋伏在两旁的弓弩-箭手新兵。


    城外赶来的章成峻兵马已近全军覆没,再无他助。


    此番形势下,叶齐想靠着箭阵和这城内仅余的五万兵马,与夏军十几、二十万中军宿卫军虎贲军对抗,九成九是败。


    叶萍已然渡马挡在了叶齐身前,手握铁索长鞭的同时,传音与叶齐:“父王请出西城门往南撤离,南面多高山野林,不易追击,凭父王的武功定能脱身。城中交由我来断后。”


    叶齐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然凝在了对面东城门正中,那道雪发垂落肩头的纤长白影上,表情阴鸷阴冷阴沉。


    形势已恶,貌似他这个前太子、如今的反王,就只有后撤奔逃这一条路了。


    萍儿这样想,对面那女人定也如此作想。


    可他偏偏最不想让这个女人如愿!!


    突然一道冷箭射向中军前首的巫亚停云,战马惊起,巫亚停云勒马之余警戒地凝气成刃,未及,轻甲寒光于她面前一闪,下一瞬叶齐手中所握的那杆湛银枪的枪-头已然撞在了她胸前的甲胄上!


    “大将军小心!”南冥惊见,一个呼吸间叶齐竟已掠至巫亚停云马前,手中长-枪直取巫亚停云心门!


    ——他的武功更高了!


    叶齐同时大喝:“放箭!”


    箭雨下,夏军自顾不暇,高举甲盾连成活墙以挡弩-箭箭雨。但羽箭还能挡下,铁弩短-箭却能直接穿透甲盾半身而入,惨呼声顿时此起彼伏!


    护心镜顷刻被枪-头震碎,巫亚停云直感一股大力重重砸在胸前,长-枪-刺-进肉里的尖锐疼意一刹时伴随冷汗蔓延至心头!


    叶齐周身杀意几乎迎面扑来!


    “大将军!”林海挥开密密麻麻的箭雨之际,亦忍不住惊声呼喊!


    巫亚停云忍痛凝出的气刃径直挥向叶齐,却只在他侧头之际,斩断了两根叶齐束发银冠上,于他单手震动长-枪时甩出的银链。


    湛银枪的枪-头眼见就要洞穿巫亚停云的心门——


    忽然一枚银针在日光下轻轻一闪,直逼叶齐凝满杀意的双目!


    叶齐惊觉,侧首一躲的同时,长-枪偏了一寸,刺穿了巫亚停云胸口往上一寸。


    血溅落于地的同时,巫亚停云振身往后一退,忍痛抽身滚落在了马后的夏军兵卒脚前。


    叶齐手中长-枪再度刺出,另一只手还有余力震开两侧射来的乱箭,眼见枪-头凝力对准巫亚停云前颈,就要刺入。


    白影如幻如蝶,几乎踩着叠影瞬息而至,手中长练挥开乱箭的同时,一把卷住了叶齐手中长枪,扬手往上挑起。


    挑起的长-枪被叶齐凌厉一转,就朝面前女子刺去,端木若华侧身一避,长-枪枪-头擦着她雪色的鬓发往后刺空,在风中发出了震空微响。


    箭雨在这时由密集转为稀落,夏军立刻察觉到反军的箭矢已近射完,南冥、林海一声令下,前锋军马上放下高举的盾牌,另一只手扬起手中的刀便向对面的宁州、益州兵冲杀过去。


    城门处的虎贲军余部及江湖之众也立时涌入了城内,杀向了两侧屋中、屋顶的宁州新*兵。


    叶萍率领益州、宁州兵亦向着夏军冲来!厮杀之声顿起,刀兵相撞之声不绝于耳。


    巫亚停云伤重于地,叶齐几次三番想要杀之,皆被端木若华险险拦下。


    叶齐再度抡转长-枪-刺向巫亚停云要害,同时左手凝力一掌拍向端木若华面门。


    端木若华卷在叶齐长枪上的白练始终未断,此时一手卷枪而起,另一只手亦不遗余力地对上了叶齐迎面挥来的一掌。


    掌力相撞之际,叶齐心门一震,喉中刹时腥甜!目中既震又惊,只感死路。


    然下一瞬,却有感面前女子忽然收力,内力顷刻反噬,竟先他一步嘴角溢出了血来!


    眸中深意电光火石般一掠,却并未因此滞顿片刻,叶齐将手中长枪一甩,撞上持剑逼近过来的南荣静,下时空出的手成鹰爪状,直取巫亚停云喉颈!


    端木若华因被内力反噬,眼前黑了一瞬,白练挥之不及,险险箍住了叶齐之腕,同时向后凝声:“枭儿!”


    叶齐眼角余光实则一直在警惕城门处仍骑于马上的黑衣少年,虽不知那厮为何一直未出手,但竖子武功太高,不得不防!


    此刻听闻女子唤声,心中即是一凛。果然下一瞬黑影便瞬息掠至眼前!叶齐心中寒意与凛意并起,抽回被箍之腕,迎面一掌便击向黑衣人。


    黑衣人却瞬息后掠,只听从端木若华之言抓住巫亚停云双肩,欲将人从他眼前救出。周身毫无战意,气息亦无波动,平静若死人。


    心中异样感一闪而过!叶齐下时还欲强杀作为夏军主帅的巫亚停云,再度被端木若华拦下,叶齐眼中寒光猛地迸射,幽亮如刃,凝力挥掌再度重重击向女子面门!


    掌力迎面,震空有声,女子避无可避,抬手再度与之对掌。


    叶齐明显感觉到此一次女子收了力,对掌之初就未尽全力,眼中寒芒一掠,做势再击一掌,然下一瞬却在女子接掌之前,猛地收掌成爪,一把扣向了女子颈间!


    端木若华猝不及防,被他重重扣住了喉颈,一把拖到了身前。“高手过招,瞬息之间,成败只在毫厘,你竟然敢留手?!是一直以来便看不起本王么!”


    端木若华一时被他挟制住,袖中银针滑落指间,正欲出,未及,又被他点住了周身大穴。


    夏军主帅未亡,这一战他已败了。再无转圜之机。


    叶齐挟制着端木若华掠至高处,俯看着脚下的战场。


    五万宁州、益州兵已然节节败退,不剩多少人了。


    跟随于他的两个前宁州刺史徐怀、周朗都已在他不察之时战死。


    只余叶萍被围于夏军之中,还在死战。


    叶齐挟制着端木若华落到了叶萍身前。


    南冥、林海看见巫亚停云被救,本松了一口气。此刻见得清云宗主落入叶齐手中,又凛然瞠目,立时勒令夏军退后。


    叶萍领着身后还余的百余亲兵,围护于叶齐身边。他手中铁索鞭与长剑皆已沥血,脸上、发上、衣上亦尽是血:“父王撤吧?出西城门往南。”他的气息因久战不稳,语声比到以往要沉,但神色同以往没有太多变化:“您忘了母妃和悦儿他们还在等父王。”


    叶齐以爪紧扣住端木若华的颈脉,站在原地不动。语声冷冽:“你领余下的人先走。”


    叶萍转目便看叶齐。又看被叶齐挟制在身前的大夏清云鉴传人。


    “别让本王说第二遍,本王想走,随时能走。”叶齐幽寒的眸光掠过了眼前乌泱一片的夏军。语声更冷。


    叶萍再看叶齐一眼……即领身后百余人快步撤往西城门。


    夏军未拦。


    将出城门。


    一队约莫两百名羌骑兵突然出现,挡在了叶萍身前。


    为首的是姚柯迴那十数名心腹将领中最年轻的一位。听闻心性狠辣,故年纪轻轻就颇受姚柯迴器重,为将之前只是一个小部落里的奴隶。


    他拎着用粗布包裹的一物,掷到了叶萍脚前。昂首笑道:“撤兵路上刚巧遇上了,所以才特地折返回来,给汉人王爷送上这个临别礼。”


    血顺着包裹滚落的痕迹,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


    叶萍看着脚前不停渗出血来的粗布巾,手中所握的剑掉落在了地上。


    伸出的手隐隐发抖,待揭开包裹一角,瞳孔猛地一缩。


    “我杀了你——”叶萍另一只手里的沥血铁鞭猛地向羌骑将领挥去,人亦抓着长剑扑了上去。


    叶萍身后的百余亲兵亦跟着冲向了那挡路的两百名羌骑兵。


    叶齐回头来睇目在了地上那个包裹上,包裹揭开的一角被冷秋的风一吹,松散更多,露出了女子本该精致柔顺的发髻。


    此刻染血,贴在了宁氏脸侧。


    叶齐看了一眼,幽恻沉翳的眸光往下掠了一瞬。


    端木若华亦已看清,眸中不由浮现了哀怜悯然之色,垂目不忍再看。


    叶萍久战已伤,力有未逮,与羌骑小将的缠斗已渐渐落了下风。百余亲兵于城内浴血奋战之后,更难敌那二百羌骑兵,死伤于羌骑兵刀下的,已近半数。


    叶齐忽然松开了紧扣在端木若华颈脉上的指,一把将其推了开。而后瞬息间掠至了那名羌骑小将身前,一掌对准其面门拍落!


    羌骑小将未料到叶齐会弃手中足以挟制住夏军用以保全自己的人质,前来杀他。本想丢下人头后及时逃离,此刻却已来不及,他仰首瞪目,脑浆迸裂,连惨呼都来不及就栽倒在了马下。


    余下的羌骑兵亦在眨眼之间便被叶齐一掌毙命。


    杀完了人,叶齐便一把拎起叶萍往西城门外南面纵掠而去。


    南冥、林海回过神来,立时领夏军骑兵、弓箭手追击过去。


    第382章 何因不归去


    秋风徐。道路两侧的树荫倒映在马车的车身和车窗上,跟着车身摇曳前行而不停错乱斑驳。


    叶悦醒来时,马车内叶飞护着她枕在自己膝腿上,马车外叶青正驾车往西行。


    叶悦睁开眼的瞬间,腾然坐起了身:“……娘!”


    叶飞看着她,满脸复杂纠结,语声低低的:“母妃带人赶回普安县城去寻父王了……”


    叶悦马上扶着马车欲掀帘而出:“我也要回去!”


    叶青掀开车帘回头静静看向了叶悦:“父王和母妃之令,都是命我们带你往西一直到铜虏山一带,小妹你不能回去。”


    叶悦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爹既走上谋反的路,便该知道是个死路,既然要死,那便索性一家人死在一起好了!”她说着拿起剑就要跃出马车。


    叶青出手拦她,同时示意马车内的叶飞。


    叶飞会意,同时从后抓住了叶悦的手腕:“小妹,父王他说了……”


    “我不管爹说了什么!”叶悦一松手,将剑换到了另一只手中,同时快速转腕,一把挣开了叶飞的束缚。红衣的少女咬牙道:“爹如果在这里,当然可以一直一直压制我!不让我上战场,不让我离开娘身边,不让我做任何事!但二哥、三哥知道的,只有你们,拦不住我!”


    叶悦不待叶飞、叶青再出手,就钻出马车凌然一翻,红影翩跹已利落地跃至了马车一丈外。


    “小妹!”叶青、叶飞急唤。


    叶悦头也不回地就要往普安县城奔回。


    恰值此时,一道灰影背负一人踏叶而来,身影快得如同残影一般,眨眼间到了叶悦面前。


    叶悦心中一震,正骇然,看见来人背上所负的人于他落地那瞬便弓着背吐了一口血出来。


    一身素衣熟悉,脸上可见两条半指长的疤痕,右颊上一个浅浅的梨涡。


    “小钰?!”叶悦回过神来,惊声急步上前。


    影老看了一眼红衣少女身后的马车,苍老着声音嘶哑道:“先让她躺进马车里吧。”


    叶悦不敢轻忽,忙轻扶着他背上的郭小钰,带着佝偻老者重又折返了马车里。


    叶青、叶飞虽一眼认出了老者背负而来的,是曾给叶悦下毒的郭敬芝之女,当初自他们手中被人救走的现江湖丐帮帮主郭小钰……但看到叶悦紧张此女,眼下肯因此女折返,暂回马车上,便不多言。


    马车里,影老放下了一身浅素罗裙的女子,退在了一旁。


    叶悦跪坐于马车中,紧张地将郭小钰接在怀中,她看着郭小钰嘴边、胸前所呕的血,急急伸手去把郭小钰的脉,小手止不住地颤抖:“小钰……小钰……”


    “阿悦……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与此同时,叶悦也已摸到了她的脉——剧毒入心,脉息几绝。


    眼泪一霎时模糊了叶悦的眼,红衣少女一下子无措地抱紧了怀里的郭小钰,控制不住地“哇”一声哭了出来:“小钰……小钰……”


    郭小钰的目光不觉便凝在了这个泪眼婆娑的小姑娘脸上。她仰首看着怀抱她的叶悦,语声仍像以往一样柔淡:“此毒名曰‘断魂’……是影网专用于惩戒叛徒的剧毒……我是影网影主……你应该听说过……很多江湖上你曾耳闻的恶事,都是我做的。”


    影网之名,自毒堡一役后,天下又有几人不闻?


    这些叶悦从郭小钰口中听到,本应震惊难解的话……于当下,于此刻,却都已经入不了叶悦的心,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叶悦只知道抱着怀里的她,手足无措地哭。


    “小钰此生有两个恩人……一个救我之命,为我葬父,授我谋武,予我权利……我在我爹墓前发过誓此一生效忠于他,永不叛离……”目中闪过一缕微光,郭小钰空望前方,慢慢道:“所以最后违背了他的遗愿,未再助战夏国,私自利用影网势力,暗助……”言之未尽,未再言,郭小钰转目温柔地看着叶悦,只轻言道:“事到如今……小钰甘愿服下‘断魂’,以全当年我父墓前,与他之誓。”


    气息渐弱,郭小钰的目光凝在了叶悦满是泪水的脸上。“另一个……”目光越来越柔,她眷恋又怀念地看着叶悦,慢慢道:“另一个护我尊严,给了我一两金子,还有一串糖葫芦……”


    素衣女子仿佛又看见了当年洛阳街角,于细雪纷然中探头向自己望来的红衣女娃儿。


    那时的她,眼里没有婆娑的眼泪,只有星子般璨然的亮光。咧嘴笑着问自己:“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回家?”


    “天寒至此……怎不归家……”躺在光影斑驳的马车里,郭小钰轻声喃喃了一遍,右颊上的梨涡隐现而出:“我说……我跟我旁边的所有乞儿一样,已经没有家,只能四海为家,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你说……我和他们不一样。”


    后来才知,是你发现了我初来癸水,衣裤染血,却毫无所知地混在一群乞儿中沿街乞讨着……身边早有老乞用异样的眼光在打量我……


    你央身边的侍从把我带走,给我买了新的衣裤,偷偷塞给了我一两金子,还把手中的糖葫芦给了我。


    对我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和我一样……你比他们更需要好好保护自己的。”


    指尖染上了胸口衣襟上的血,郭小钰从贴身的荷包里,慢慢拿出了那块已然被她摩挲多年的小金块。金块尚热,带着她的体温。“我在洛阳街头……几次想要用掉它的时候……都没舍得……我差点握着这一两金子,饿死在了草丛、破庙、洛阳富户的高墙下……幸得主人出现、相助,才得以活着保住了它……可惜那串糖葫芦我没能吃到……我在那上面涂了偷来的毒……毒死了抢走它的几个老乞丐……”


    叶悦只听得更加哽咽,她隐约记得她还小时,好像做过这样的一件事……


    却从来不知道当年那个狼狈、难堪、骨瘦如柴的小乞儿,竟然就是她……


    叶悦心疼得泪落难止,咬牙哭得颤声:“小钰……小钰……你不要死……”


    体内痛如蚀骨,唇边再度溢血,灌满颈侧。


    郭小钰看着叶悦,久久,长长一叹:“若有来生……我再接着还你的恩吧。”


    叶悦哭得泣不成声,呜咽着抱紧了她,埋头在她颈侧:“我不要你还恩!更不要来生!我要你活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就只希望你活着……活着继续和我做最好的朋友……”


    素衣的女子轻轻地靠向了她。“我知道……我也想……想要你活着……想要以后、来生,还能和你相见相知……相交相往……相念相惜……阿悦,此生能遇见你,真好。”


    郭小钰极缓慢地抬手,轻抚过叶悦滑落肩头的长发……与此同时,艰难地转首,看向了一旁的影老。


    影老会意,下时便出手如电,点住了叶悦心门大穴。


    “小妹!!”叶青、叶飞见得,登时凛色、急目,齐齐护到了叶悦身侧!


    叶悦已然动弹不得,她怀抱着郭小钰,只有眼泪在肆流。


    郭小钰看向了叶青、叶飞,喉中咳血,脸色愈白。“你们二人带着她……速行赶路吧。”又咳一声,郭小钰半敛目:“来时路上……影老已得到讯息……凌王妃身死……叶齐带着叶萍被逼逃至了冷丘南崖上……那里是险崖绝壁……生途杳无,唯见死路。”


    不论是被点住了穴的叶悦,还是叶青、叶飞,听到郭小钰所言,目中一刹那皆红彻。


    叶飞更是咬牙嘶声:“你说的!都是真的?!”


    旁边的佝偻老者适时瞟去一眼,哑声沧桑道:“影网讯息,向来快速,影主所诉,句句是实。由不得你们几个小娃子不信。”


    郭小钰慢慢从怀中拿出了几张布帛和土纸。最上面的那张布帛上用漆墨绘着崎岖的山道,用朱砂绘着一条北上的路线。“叶齐一死,夏军必全力搜捕作为凌王独女的阿悦……还有你二人……”


    郭小钰的语声即便气弱虚浮,仍透着静淡之色,她勉力看向了叶青、叶飞:“如果不想阿悦死,就照着这张地图,带她去往漠北……”


    叶悦一听到“漠北”,眼眶刹时更红,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是因为她说过……若有机会,想去大漠,看孤烟直上,览大漠风光。


    “三年前……主人死后……我曾亲往漠北,在一处能看见绿洲的戈壁上买下了一处客栈……”郭小钰将路线图下面的两张土纸慢慢摊出,推到了叶悦手边。“这是客栈的地契和房契……”


    抬首看到叶悦脸上汹涌流出的泪,郭小钰目光更柔,想要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却已无力。“阿悦……这是我最后送予你的临别礼……去到那里,替我好好经营客栈吧……中原已无你等容身之处。若人死后仍能有知,我便也会去到那里,护佑着你,陪你一起眺望……戈壁上的风景。”


    目光越加虚离涣散……郭小钰最后轻轻靠在了叶悦胸口,右颊上的酒窝温柔地陷了出来,她柔声轻轻地说:“希望你会喜欢……那里的大漠风光。”


    婆娑的泪眼已被眼泪浸满,她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人,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耳旁的呼吸沉落,直至半点不闻。


    叶悦颤簌着睫羽,无声哽咽,一霎时泪如雨倾。


    ……


    普安县城内,南冥、林海已带人朝着叶齐逃离的方向追去。


    于后赶来城内的巫山秋雨、青阳子立刻护到了伤重的巫亚停云左右。


    城内还有降兵,老将郭沅带人将这些降兵卸甲押解。


    文墨染骑在马上,看了滚落在地上的凌王妃宁氏的头颅少许,最后敛目幽静,命穆流霜上前将之收殓了。


    孔嘉、孔懿领部分虎贲军及众江湖人士留在城外压制着章成峻余部。


    南荣静纵身掠至了端木若华身前,待要出手替她解开周身大穴,便见白衣女子肩头白发微微一扬,而后女子便抬首看向了叶齐纵掠而离的方向。


    语声不觉微愣:“穴已解了?”


    端木若华下时回望于他,颔首以应。“嗯。”


    前后不过半刻,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她便能将、被叶齐这样的高手所封周身大穴自行冲开……可见叶齐并无能为挟制住她,此前若然托大,继续将她挟制在手中,恐怕此刻已然被她所反制。


    “我去追叶齐,有天雪在助,不会丢失。会沿途留记。”南荣静言罢,便跃身纵至了白狼背上,迅速朝着西城门外南面而去。


    叶齐若死,让枭儿恢复心神的线索便无人可再询……


    心中虽有此虑,但白衣白发之人还是先折身行至了黑衣少年身前,看向了被他救出、正被巫山秋雨用布巾压着伤口止血的巫亚停云。


    “且忍着点。”端木若华轻言一句,自腰间取出一颗朱叶丹,于指间捏碎,于巫山秋雨注视之下,撒在了巫亚停云心门往上、正汩汩流血的伤口中。


    巫亚停云闷哼着咬牙忍痛,额上青筋泛出,满脸是汗。但不过转瞬,她胸口往上的血洞便已伴着焦灼感凝起,止了血。


    端木若华又取出几颗固元益气之药予巫亚停云服下。“巫将军性命应已无虞,可寻住处于她安歇,再请军医仔细包扎疗看。”


    巫山秋雨几分诧异地看向了端木若华,眼中之意,是疑其因何不接着为巫亚停云包扎疗治。


    下时却见白衣白发之人已然面向她微微颔首示意过,而后领身旁少年回身走向了四下兵卒中伤势危重垂危之人。


    她复以此法为他们快速止血,并将手中朱叶丹及其他可用之药分赠予了四下救治伤兵的数位军医。


    而后回首唤了一句:“枭儿。”


    便领脸覆铁面与黑纱的少年一掠而起,如雪中幻影、空中白虹一般,极快地掠远,向着普安县城西城门外南面而去。


    宁州南地多高山峻岭,冷丘之地的南崖更是其中绝壁险峻。


    叶齐一路带着叶萍纵掠而上,向着不易追寻的陡崖高处及密林深处纵入。


    骑兵难上,弓箭手更是被密林所挡、难以描准。南冥、林海即便于其身后紧追不放,竟也只能眼看着叶齐的身影越来越远,即将隐没于山林高崖间,任其逃离,失其去向。


    直到南荣静骑着约有两人高的丰伟白狼于他们身侧一蹿而过,追向叶齐叶萍二人。


    青年的声音孤僻而静冷,传音于他们:“可追寻狼爪在林木上留下的痕迹。”言罢,白影带着他已风驰电掣般消失在他们前方。


    南冥、林海对视一眼,立时带人紧紧追寻着林木上断续可见的巨大狼爪痕迹不放。


    纵掠过久,速度不由放慢。叶齐深吸一气,停在了密林深处的一处山涧陡石上。


    叶萍一路被叶齐拎在手中,如何能不知道自己已在拖累父王?


    沿途已数次开口,想让叶齐将他留下,独自离开。


    叶齐未加理会他。


    陡石上,叶萍看着叶齐鬓侧与额际已然微湿的发,眸中控制不住地颤动。“儿臣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父王的累赘。”


    叶齐睇目看了他一眼,寒峭似的脸上仍旧沉冷,语声却平:“毋需多言,我既决定带你一道,便是有能为带着你。”


    长剑已弃于途中,叶萍紧紧握着手里染血的九节鞭,目光复杂以极,只感舌尖苦涩,五味杂呈。他看着叶齐,久未移目,亦未言。


    第383章 西陆蝉声唱


    来时的密林远处传来风啸之声,叶齐面色微变。伸手再度拎起叶萍,便要往山涧陡石之上的更高处掠去。


    叶萍想要开口,但看着叶齐面上寒峭沉冷之色,终未开口。


    他只是突然甩出九节鞭,卷住了下方山涧旁突起的一块山石,整个人旋身一转,将自己从叶齐手中旋拧了出来,然后径直落入了下方乱石嶙峋、壁立如渊的山涧。


    掌中陡空,叶齐半空中猝然回头,看见叶萍卷住山石一把将自己拉开离远了他,不顾山涧旁深渊绝壁,根本无处着力。


    脸色铁青。叶齐折身在山壁上一拍,再度伸手向叶萍抓去!


    叶萍察觉,半空中借力于九节鞭旋身一转,另一只手抬起便与叶齐对了一掌!将人往高处送去。


    “父王,保重。”


    叶齐双目微眦,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睁目看着他未有犹豫地松开了手中卷住山石的九节鞭,整个人向着下方深不见底的渊涧坠去。


    叶齐被二人对掌的劲力反推至了山涧绝壁旁,他反手向后,一把抓住了绝壁旁微微突出来的一块乱石。


    悬身挂于绝壁之上,便见那根卷在下方山石上的九节鞭失去另一端的压缚之力后,慢慢松落,亦向着下方渊涧滑落坠去。


    与此同时,一声重物砸入深水之中的闷响隐约传回了耳侧,自下方目不可及的深渊。


    抓在乱石上的手压出了青白两色。


    叶齐目视下方,右眼下深褐色的泪痣于头顶日光的流转下,折射出幽恻而骇人的微光。


    山风凌寒,涧水冲刷着四周嶙峋错落的山石在发出泠泠的微响。


    微久。叶齐松开乱石,脚尖往后在绝壁上用力一点,身欲起。


    这时一道剑光忽照入眼。伴随兽啸之声而临。


    叶齐侧身一避,身体同时往上一掠,纵至了绝壁高处的山崖上。


    丰伟的白狼驮着南荣静一击未成,扑至绝壁上又矫健地折身跳跃到了绝壁对面的一块山石上。昂首呲牙锁定着上方的叶齐。


    叶齐看了一眼白狼,又看向长相俊美冶丽与云萧有七分相似的南荣静。本就阴翳的眸光,更显阴沉酷戾。


    不待南荣静再有动作,他已凝力一掌向着南荣静击来!


    掌力破空,威势凛冽。


    南荣静本能地心头一凛,身体后仰的同时天雪带着他迅速往后连连纵跃后退。


    然下时叶齐掠身追至,仍旧一掌击向南荣静面门。


    南荣静身负墨然三十余年功力,武功已属江湖翘楚之列,但对上叶齐这样内力深厚的顶尖高手,还是有所不及。


    终无剑法凝势而出,仍不可抵其势,只逼得叶齐稍稍偏转了掌力所向。南荣静被他一掌击在左肩肩头,喉中刹时腥甜,嘴角渗出了血。


    长剑抡转如疾影。再度迅速向叶齐刺去。与此同时白狼扑咬而上,手中利爪直挥叶齐下腹。


    叶齐眼神一厉!一掌往上,重重拍在白狼扑咬而来的下腭上,天雪上下臼齿立时撞出血来,“嗷呜”一声,整个狼头往上一翻,径直撞上了南荣静手中剑光。


    南荣静收势不及,在天雪脸上划了一道。皮毛绽开,血肉露出。


    风唳之声紧接着再临,毫不留情地拍向南荣静来不及回防的心门,叶齐目中尽是冷戾,杀意溢出。


    只不过下瞬一点寒光微闪,一枚银针再度破空而临,直直射向叶齐颈侧要害。


    眉间狠拧,叶齐不得不侧首以避,掌力再度一偏,打在了南荣静心门往上。


    南荣静面色一怆,一口血当即吐了出来。


    叶齐再要扬掌,白练倏忽而至,一把从后卷住了南荣静。


    “枭儿。”女子轻唤一声,跟随于她身侧的黑衣少年立时疾纵而上,脚踏迭影一掠即近,接住南荣静便后退闪了开。


    纤长冷白的长发在林风中微扬,衣白发白的女子迎面而至,另一只袖中滑出的白练卷住了叶齐再度扬掌的腕。她落身在了叶齐几步之外的山壁横枝上,一眼见得,轻如雪落。


    叶齐见得她,目中寒意一霎时更甚,反手一把拉住白练将女子猝然拉近,另一只手凝满掌力便向其拍去!


    女子与他对了这一掌,此前两次对掌之后已然掌握与之相近而微胜之力。


    叶齐被她掌中元力一震,面色微白,飞身掠退了数丈。立身在了高崖一侧的乱石上,语声幽寒彻冽:“怎么?端木宗主是觉得本王已无能为接你全力一掌,故而一再留手,欲生擒本王押送京师?”


    “还是说,临到此时,医者仁心的端木先生又对本王下不了杀手了?”目寒如刃,他冷冷道:“即便本王曾当着你的面射杀了三番两次救你于险的梅疏影?”


    故人成殇,难免刺痛。端木若华眸中一闪而过的晦意,睫羽微垂。


    白影立于高崖对面的山石上,能见眼蒙黑纱、脸覆铁面的少年带着伤重的南荣静,乖顺安静又无知无觉地跟随于她身侧。


    白衣白发之人下时回望向叶齐,便宁声而静,声轻若羽:“王爷若肯罢手,端木愿向皇上请愿,不累家眷。”


    叶齐嘴角嘲讽勾起,睨看于她:“宗主倒未敢说,能让叶征留本王一命。”


    “谋逆大罪,生途已杳。端木不敢允承。”女子眸中极静。


    叶齐看着她重又复明的这双静而净的眼,不觉便冷笑了一声:“可本王既然敢走上这条路,还怕祸及家眷么?”


    声幽而冷,他再道:“如此就想让本王束手待毙,宗主未免也太天真了?”


    他从西城门纵离时,分明带走了那名唤叶萍的义子,眼下此子却已不在他身边……是已弃了么?


    女子眉间极细微地轻轻蹙起,抬眸望着叶齐,滞声不言。


    叶齐冷看她一眼,身形一纵,人已掠至高崖之顶。往远处飘去。


    端木若华神色微变,将伤重的南荣静和白狼留在山涧一侧的林中,于黑衣少年照看,独自追了上去。


    高崖之顶即是这冷丘之地的南崖,顶上平原百丈,但除了叶齐上来的密林山涧,其他三面却都是险崖绝壁。只是云环雾绕,目力难及,不飘掠近前便难发现。


    是以叶齐于南崖上掠出数十丈,倏然止步。他忽而长笑,回头看着追来的端木若华,阴翳冷酷道:“看来本王与你,此生注定为敌,难免一战。若不分生死,便难终了!”


    言罢,周身便尽是深沉冷断之势,回身便向追近过来的女子一掌击去!


    与此同时,南冥、林海循着白狼留下的爪痕,亦已追寻而至。


    两人从南荣静口中闻讯叶齐去向,便当机立断地留下骑兵纵列,带着数十名武功不低的弓箭手追上了南崖。


    方至南崖上,便见白影飘忽如灵,与一身轻甲的叶齐战至一处,二人掌力相接,破空有声,威势极烈。


    南冥、林海迅速与弓箭手分散开来,将叶齐团团围住,冷箭闪着寒光,不时于叶齐被掌力震退时,凌然射出。


    愈战体内激荡的内力愈难平复,叶齐眸中冷冽如冰,已然幽深到了极点。心脉被对掌时的劲力一次次震荡,渐伤。嘴角终是慢慢渗出了血来。


    冷箭下时倏忽而至,叶齐一掌挥向女子的同时,分心来顾,已然不及,箭矢射入了他一侧肩背,血由内浸透轻甲。


    叶齐下时便反手拔出了箭矢,回掷向了冷箭射来的方向!


    然被女子手中白练击落,端木若华同时射出指间一枚银针,针芒所对,正是叶齐掷出箭矢的右腕。


    银针穿过了叶齐右手太渊穴,未见丝血,然叶齐顿感右臂整个一麻,五指随之颤然,竟再难凝力。


    数支冷箭再度向他射来,叶齐旋身以避,左手凝力尽数将之挥落,然落地那瞬,身已至崖边,数枚碎石被他踏及,溅落于脚下的云海雾障中。半点回响也无。


    叶齐立身于崖边,忽而抬头来看了离之十数步的白衣女子一眼。


    垂于肩侧的右臂愈感麻木,已无知觉。嘴边血涌愈多,心脉竭力,内力激荡未止。


    此番绝境,末路穷途。无非如此。


    只是若想带着他的人或尸回去洛阳,沦为阶下囚,以丑态示世人。却是妄想!


    叶齐看向端木若华的目中,冷意与深恨未加掩饰,下时嘴角露出微末笑意,他于南冥、林海再度放箭射来时,转身便向着脚下云海跳了下去。


    白衣白发之人见得,眸中骤然一震,袖中白练急挥出,从后一把卷住了叶齐的腰,凝力便欲将其拉上来。


    叶齐有感桎梏,回头来再看端木若华,一刹时目中更恨,左掌凝力倏地震碎白练,冷眼看着飞身至崖边的那道白影,只更快地向崖下坠去。


    “叶——”女子口中唤声未尽,另一侧袖中的白练已再度凝力向着崖下之人射去,第二次卷住了叶齐。


    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与云再度一缓,叶齐凝目看着崖边所立之人,目中幽恻生寒。“你既这么不愿见本王死,便下来和本王一起死吧!”


    言罢左手箍住卷在自己腰间的白练,卷腕一沉,凝力一把将白练那头的人从崖边拽了下来。


    白衣之人猝不及防地被他拽落,本能地欲截断缠住他的白练卷向崖边乱石……然眸中纷乱一时,终是止了。


    她一面用白练紧紧缠卷着叶齐,一面用另一只袖中被震碎后已不足数尺长的白练,于风流云散中一次次试图卷向崖壁上错乱横生*的枝桠和乱石。


    “端木先生!!”崖上传来南冥、林海惊震至极的唤声!很快不闻。


    上方的崖边与崖壁很快被云海雾障所掩,再难看清,目力所及只有下坠途中一丈开外。


    狂风不停地呼啸过耳,强形睁开的双目在下坠的风刃中被刮得刺痛难忍。


    短短几息,如历经一世。不知下落了多久,白衣人终于看见崖壁上一处向外伸出丈余的粗壮横枝。横枝一侧的崖壁上有一处被树木根茎钻出后形成的凹陷陷落,如一处被天然凿出的山壁洞窟。


    端木若华倏然凝力,一把将数尺长的白练卷上横枝,借下坠之力一荡,将另一只袖中所伸白练紧紧缠卷的叶齐率先荡入了那处山壁洞窟内,而后折身背对缠卷的横枝枝桠,擦着繁盛的细枝碎叶亦将自己垂荡过去,快速滚入了那处山壁洞窟内。


    然山壁内陷不深,洞窟内能供人立足之处不过丈余,叶齐被荡入其内后目中倏然闪过寒峭之色。


    待到白衣女子紧随其后滚入山壁洞窟内,叶齐左手凝力一把箍住了女子颈脉,未给女子丝毫喘息之机,五指成刃并爪往下,即下杀手!


    第384章 浮云一别后


    然端木与他夙敌已久,既敢将他率先荡入洞窟内,又岂会毫无防备?


    不待叶齐指刃之力透颈压下,女子左右指间各夹的两枚银针,已于叶齐欺身压来的同时刺入了叶齐腹下气海穴与左手内关穴。


    叶齐眼前陡然闪过黑芒,体内本就竭力激荡的内力瞬间爆散,周身之力一泄,低头便吐了一口血出来。


    左手指间所迸之力亦溃,轻而易举地被女子推开手腕,翻身一滚,脱离了桎梏。


    眼前黑芒仍未能散,叶齐左手撑地欲起,未能,猝不及防地单膝跪至了地上,又吐了一口血。


    “你……废了本王的武功?”


    雪衣白发难免在荡入洞窟时被枝叶所划,沾染碎叶杂尘,女子脸颊上亦有在此间山壁洞窟凹凸不平的沙石地上翻滚而过,划出的血痕。


    端木若华已然立身在了叶齐身侧两步之外,闻声而默,看着叶齐:“只是暂时封住了王爷气海穴,泄了王爷的内力。”


    气息难稳,被她银针穿透过的右臂仍旧麻痹无觉,叶齐单手单膝半跪于地,此时慢慢抬起头来,幽亮如刃的目光直直看向了两步之外的人。


    “宗主不愧是天佑之人……本王终未能赢你。从当初被废立太子,到今日的武功亦难企及——”


    他的目光过于幽寒彻冽,其间深恨与凛意几乎化为了实质,端木若华见之,一时竟难言语。


    心中欲向他求询之言,亦淹在了喉底。


    低喑沙哑的笑声忽然响起,回荡在狭隘的山壁洞窟内,叶齐的目光扫过她,而后落在了自己强撑于地的左手上,那里被刺入腕上内关穴的银针在跟着他的笑声轻颤。


    “成王败寇,多言无益……曾经本王以为自己出身高贵,注定继承大统,后来被你这个清云鉴传人所预,立废储位,才发现,纵为皇室嫡长子,纵为储君稳立朝堂十年,言行无过,能亦服众……但与你这个承天示、得天佑之人的一句预言相比,本王竟什么也不算。”


    立身之人不得不感受到他言辞间的不甘与愤恨,与叶齐常示于人前的深沉寡薄不同,今时今日他的恨与怒,已然全数暴露在了脸上。


    端木若华看着他,眸光不由得微垂:“时至今日,王爷仍未能消端木当年听从天示,于众人面前所言‘七皇子殿下应为帝’这一句预言时的心头之恨……”


    “仍未能消……”叶齐重复了一遍女子所言,而后长笑,既而转头直视端木若华,厉声诘问:“敢问宗主,如何能消?!”


    “孤身为皇后嫡长子!自幼为储君而勉,以明君为志!日日在母后的严厉督促下,习文练武、通史修德、明经论策,三岁起,一日不可贪玩,一日不曾懈怠,从未中断……然则,孤半生信奉的,倾一生之力追寻的,仅仅因你一句预言便落空了!”


    “何能不怒?何能不恨?!”


    端木若华沉默少许,眸光仍旧微垂,滞少许,慢慢道:“当日……端木初得天示,亦曾犹豫过,是否应将其宣之于口。因殿下作为储君,于朝中十年,言行确都不曾有错,能为也颇得朝臣百姓信服,威仪已盛。”


    叶齐冷笑着回看于她:“可即便如此,你最后仍旧道出了所谓天示,所谓清云鉴传人所预——”


    端木若华微微抬头,回视了他:“只因后来,端木得悉,七殿下心性更为仁善。”


    “仁善?”叶齐听得,即是大笑,笑至声嘶而哑:“就因为你觉得他比我仁善?便把孤坐了十年的储君之位给了他……可是端木若华,你懂怎么当皇帝吗?你知道他想不想当皇帝吗?而我又为当这个皇帝做了多少准备与筹谋么?”


    “既为帝,明势平衡才能稳朝政,赏顺罚逆才能有威仪,识透人心才能为己用……既要狠,又要独,虽可仁,但重要,是要看透众人所想,看明世人所欲,加以拉拢亦或胁迫,将一干朝臣乃至能人牢牢掌控在手心里,为我所用,为我所驱!若仅凭仁善便能坐稳帝位,你所想也未免太轻易了!”


    眸光再度垂落了下来,白衣女子语声亦沉:“端木实不懂为帝之道,故难论王爷所言对错……以王爷帝术,或天下归心,或兵连祸结,皆不得而知。只是端木身为清云鉴主,应做的,就是预事明情,仅此而已。故时至今日,端木不曾后悔将当年所预宣之于口。”


    叶齐双目中的血丝倏然遍布:“你不后悔……你自是不悔!因你也不过一介傀儡!因你与天下人九百余年来所尊崇信奉的,便是这所谓的天示预言!便是这所谓的清云鉴!这便是你等被天所惑的愚民毕生所信,亦是孤此生最恨!”


    女子不由怔忡,抬眸来直直回视了叶齐。


    叶齐迎视于她,便笑:“好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清云鉴!好一个预事明情平祸安天下的清云鉴传人!可在孤眼中,你便是我大夏朝最异的妖!最邪的道!”


    女子看着他,眸光再度一震,唇间已抿。只不言语。


    “你所预之事,从来不曾有错,你所预之祸,也从来不曾避免!所以你到底平了什么祸?!又安了什么天下?!”叶齐胸口起伏不已,目如极刃,一字字剜在女子身上:“‘三王谋逆,毒堡暗助’因你所预,暗中筹谋未久的宣王、宁王、瑞王提前谋逆,因兵力未足,叛乱不久便被平定,观之似因你这清云鉴传人所预,他三人谋逆之举所引之动荡不过数月,波及之地不过京城内外,封地三邑……但你可知,孤时为太子,早已洞悉三人封地之异,已着手筹策应对,数思训诫以解其谋,将三人谋逆之念扼于襁褓之中!若无你之预言,孤与门下谋士当可兵不血刃,将此危乱消弭于无形!‘三王谋逆’之乱,很可能不会发生!”


    白衣之人想来应是第一次听到此类言语,眸中不由得更震。有些直目地看着叶齐,唇间微翕,却无声出。


    “你承天示,得预后事,凭后事而改眼前事,故废我帝储……可曾想过,孤非笃信天命之人!十年之后你所预的这一场夏羌之战,因孤而起,又何尝不是因你当年得天之示、以预言改帝储之行径所致!?”


    世人皆道,代代清云鉴传人所预从来不曾出错。故而天下尊崇。


    然则不曾出错,也即所预之祸,确都不曾避免……


    可预,却难避?


    端木若华立于原地,眸中一恍,忽是心旌动荡。


    难道、便如叶齐所言,清云鉴承启天示而预后事,得此天示预言的本身即是对后事的干预……


    子欲晓之,而后避之。然其果是,反促遇之。


    倘若深思……


    清云鉴之存便如其所言,是以天命去规避天命。其本身,即为悖论——


    耳畔人声忽渺,眼前纷芜疾影忽是不可抑制……


    端木若华眼前亦闪过了黑芒,呼吸已沉,白影微见簌然。


    一念忽至心间,难以忽视。


    如是而思……清云鉴便不似预祸而避之福,更似,启祸之源——


    “幸是清云鉴传人,代代都如你这般单纯,如白纸,又似顽石!听从天示,只道所预……”叶齐看着她越发苍白的面色,目中满是阴沉酷戾的狠意!


    “身承天示,言之为预,倘为妖人,天下必乱!恐怕这大夏也早已成了清云鉴传人的大夏!皇室倾颓,纲常尽废,国之不国!可即便如此,得天示,究竟是福还是祸?!得清云鉴,于我大夏九百年来究竟是助益还是祸源?!你等备受世人尊崇的清云鉴传人,其行是神还是妖?!你此刻,还说得清、道得明么?你还能再与本王说一遍!不悔当年所预么?!”


    端木若华怔怔地立于此间洞窟内,看着他,半晌未能言语。


    若此经年之乱,当真便是当年她以预言改换帝储之果,那么——


    眼前黑芒更甚,女子步下亦觉虚浮,周身之力竟都像水一样流泄了出去,迤地白衣更为颤簌。


    叶齐垂目看着眼前山壁洞窟内的泥石地面,低头间扬唇便笑,笑至气息久久不能平复,忽而静声。而后字字铮然:“倘若宗主言辞凿凿,仍不悔当年所预之言,到如今,本王便也只问你一句!”


    叶齐便于此时回转头来,睁着满布血丝的双目,看向了她。


    语声喑哑而抑,能觉到其间不易察觉的一丝颤然。似经年夙怨誓难消,满腔余恨实难了。


    “孤为太子,十年无错,你……凭何废我?”


    便凭天示?便凭后事?故以后事所预,而断现世无罪之人其罪?


    端木看着他凝满血丝的双目,呼吸已窒,竟觉难诉其一言一字……双唇数次轻翕,皆未能发出声来。


    叶齐双目慢慢红彻,至后低下头来,垂目于地。


    他忽是极轻地笑了一声,而后抿唇,半晌亦未再言。


    白衣人却似被他这一声轻笑刺入了心间,立身于脚下这不过丈余的山壁洞窟内,忽觉半生所为,零落成泥。余生浩渺,虚无无尽。


    崖壁之外,山风凌寒。


    流云聚散,天地寂然。


    不知过了多久。


    山壁内,响起了女子沉乱而宁毅的语声,她轻轻与他道了……


    “是……端木之过。殿下恨我,实属应为。”


    跪地之人起先没有响动,至后周身极细微地颤了起来,未久压抑破碎的笑声便从他口中传了出来,渐喑、渐哑、渐扬,他低头看着地面上的泥石,笑至声颤,笑至周身亦随之颤然,笑至水汽氤氲了双目。


    端木若华但见一点流光自他右眼下的泪痣上流转而过,那双从来深沉难测、酷戾幽寒的双目,于此时慢慢敛起。似逢平生最痛。


    恍然间不由一震。


    端木若华突然忆起了,她曾见过另一种流光从面前之人右眼下的泪痣上流转而过,时予人之感,恍惚间便似平生最柔。


    大夏明帝天和二十八年。师父为赫连所害,旧伤复发逝世,自己初为清云鉴传人,时年不过十六。


    按照清云鉴传承之惯例,携师父所予的麟霜剑,独自去往了京城,欲入北宫面见皇帝,诉之清云鉴的传承……


    然于宫门外,被守卫拦下,不得而入。


    此前她与师兄、师姐也曾入宫面见过皇帝,但独自前来,是第一次。


    守卫不曾敢于拦下过师父,但并不识她,即便言明,也并不听信。


    只道新的清云鉴传人怎可能是个女子?


    她于宫门外立了许久,直到辚辚的马车声趋近,恰逢太子车驾归宫。


    时叶齐便于马车内拂手掀开锦帘,凝目看向了她。


    春日晌午的晴光照在了叶齐脸上,于他打量她时,便化成一抹流光从叶齐右眼下的泪痣上流转而过,一眼见得,柔和如旭日,和煦如春风。


    予人之感,便是极为沉敛,而又柔和。


    端木本能地回望于他,而后上前相询:“殿下能否带我入宫?”


    此前二人并未见过,宫门前这一面,便是二人初见。她从守卫口中知晓了他的身份。


    叶齐眸中微露诧异之色,眉宇间微微含笑,语声柔敛,亦似春风,便问她:“孤还不知姑娘是何人?”


    她将包裹在布囊中的麟霜剑取出,握于手中,同时抬眸静望于他:“第九任清云鉴传人,端木若华。”


    第385章 寒风乱白发


    当年于宫门外初见时,脸上毫无脂粉的白衣少女静立在晴光下,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间却极为沉静,隐有漠寒之色。


    叶齐看过去时,只觉她所立之处一丈远近都成了一片无声的幽谷,四周尘嚣尽灭,唯有她白衣无尘,极清极净又极静地立身在那。如遗落人间的灵,自山野间逃入俗世的一只清新白蝶。


    空灵、澄澈,干净得像一片雪、一朵云。未染上世间一丝杂质。


    她听见车马声,转头向他看来时,他的手拂在车帘上,直视了少女沉静之余、纯净无邪宁如溪水般的双眸。


    净且静,柔且寒,灵且宁。无端引人向往,难移双目。


    那时一念于心头划过,十分没有来由的荒唐。


    ——若学三皇弟与四皇弟,于宫外养个外室,许也不错。


    下时,她便迎着他的目光,径直上前来,与他询道:“殿下能否带我入宫?”


    心念微动,已然做了六年太子的叶齐,自上而下俯视着少女坦然无惧、竟无丝毫怯意的眼神,眸中柔光更甚,眉宇间不觉便含笑,语声便似春风,不自觉地与她柔敛了:“孤还不知姑娘是何人?”


    她平静地取出了手中布囊里的剑,抬眸与他道:“第九任清云鉴传人,端木若华。”


    一霎时,叶齐目中的柔光、眉宇间的笑意,尽皆散却。


    眼神亦沉静了下来,转而慢慢扫过了她手中那把父皇重金向祭剑山庄买下、转而御赐给第八任清云鉴传人清一大师的麟霜剑。


    剑鞘上刻满了霜尘枯叶型的纹饰,中间环绕着两个繁复的古字:麟霜。


    旁人可能不识,但此剑作为公输家第三代镇庄之宝,购入宫中时,亦经过了他的手。


    心绪已宁,余念几空。


    叶齐下时便收回了望在面前之人身上的视线,转而敛目,眉宇亦凝:“宗主请上马车。”


    清云鉴传人,即归云谷主,云门清云一宗的宗主。


    其为大夏国三圣之首,她与她所代表的清云鉴受大夏百姓尊崇已九百余年。他不可能不清楚“清云鉴传人”这一称在大夏所代表的份量。


    故转为敬重。


    即便明事起,叶齐隐隐有觉“清云鉴传人”的话语权过大。


    听天示,预后事,辅国事,和武林。比大夏皇帝和整个皇室、甚至大夏律法都更受天下百姓遵循崇信。


    夏国历代皇帝呈显之态,亦都对清云鉴传人甚为信重……


    其倘为居心叵测的妖人,祸乱夏国,可谓易如反掌。


    叶齐便又看了面前的少女一眼。


    她似有所觉,眸光再度迎视了他……眼神澄澈无垢,清明如镜。


    若代代清云鉴传人予人之感都如她这般……倒也不必过于忧患。


    叶齐眸中再度柔和下来,温然与之颔首。


    白衣少女回望着他,本是漠寒的眸光亦流转过少许微光,清泠泠地看着他。


    他与她同车而行,带她入了北宫,见得明真帝。


    却不曾想到过,四年后,自己做了十年的储君之位会因她一句预言便遭废黜。


    无咎、无过,朝堂与百姓之中皆得信服,太子之位亦会被废。


    仅因清云鉴传人一句预言……


    震惊过后,便是惊天之冷,漫过四肢百骸,袭卷周身。


    原来不是妖人,也会做近妖之事。


    要如何才能甘心骤然放下,过去三十年母后教导给自己的唯一心志?


    幼年至今唯一所知自己该做的事?


    幼年至今唯一所知自己该做好的事?


    这半生所寻,这十年苦心孤诣稳定下来的朝堂局势、建立起来的储君威仪?


    多想与她与父皇与天下人证明,自己唯有明君之志。


    可惜预言即是命定,他当皇帝会比七皇弟更好还是不足,并无机会对比,世人永远不会知晓。也根本不会给他证明的机会。


    天示即命定。


    清云鉴所预即是大夏无人会去质疑和撼动的最大权威。


    不论他这个莫明被废的太子心中如何想,此前又励精图治、筹谋半生费尽多少心力,建立了朝堂内外越来越趋稳定的局势,心下有多么想要大展宏图证明自己一身能为与明君之志——


    亦已不需要,亦已无人会听。也不必寻出他平生过错。


    因为天示预言:七皇子殿下应为帝。


    他未被天命选中。仅此而已。


    山壁洞窟内,叶齐强撑着用麻痹无觉的右手压在了左手内关穴所插的银针上,一面哑声而笑,一面将穴中银针慢慢向下压移而出。不顾穴位偏移下,血顺着银针往下流淌,一滴滴滴落在了泥石地面之上。


    未久,银针被他拔出,叶齐终于有感左手恢复了些许气力。


    他撑着自己,慢慢于山壁内里站起了身。目中再难窥见一点水光,只余满目自嘲及冷笑:“我知天示因何废我储位……因我若为帝,必不奉天命,只笃信人为……平生定除此大患,覆天示,弃所预,毁了清云鉴!”


    端木若华立身于他两步外,便闻他如是狞声道。


    强形立于此间狭隘的壁穴洞窟内,叶齐气息不稳,双肩隐隐颤然,胸口可见激烈地起伏着。


    看向她的目光一刹时幽恻,下一刻更为冷寒而彻冽如冰。


    端木若华亦回看着他,眸光深敛,不由复杂。


    二人于此壁穴洞窟内对视久然。白衣人几度欲言,迎着他的目光,却都未能发出声来。


    他看着她的眸中,幽意太深,恻意难平,恨意无尽。似穷尽此生,亦无可复加。


    叫她难移双目,亦难静心。心神动荡间,恍怃难避。


    “南崖西面……”叶齐却于下瞬闭了闭目,不再看她,低喑着语声道:“那处来时的渊涧虽深不见底,水流湍急……但本王的义子叶萍深谙水性且武功不弱,他坠入其间,必伤得不轻……但应该还活着……”


    白衣人闻他所言,怔了一下。语声迟疑而轻宁:“殿下想让端木救他?”


    “还有本王独女叶悦,义子叶青、叶飞……保住他们的性命。”端木于此时,不得不注意到对面之人已然过分寒白的唇,肩背处隐约可见大团暗色,有血顺着他麻痹无觉的右臂,正滴落在地上泥石之上。


    “你不是想让我罢手……欲擒本王回洛阳,做叶征的阶下囚么?”后背轻轻靠上了洞窟崖壁,叶齐回看向女子,目中已幽:“本王答应你了。”


    白衣白发之人怔怔地看着他。


    “宗主是天佑之人,得天佑之力,不过三年,便能以病体残躯达到如今的武学造诣……本王自认不能敌……又何必再在你面前,自取其辱……”目中幽恻而含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叶齐看着她,满目自嘲。


    端木若华回看于他:“王爷武功高强,已非常人能及,于武学一道,必定天赋过人,且也勤勉不辍。”


    叶齐闻言而笑:“孤自三岁起练武,日夜不辍,寒暑不侵,自认武功已属当世高手……但即便如此,也已非你敌手。”叶齐不无嘲讽道:“常人或许难及,但宗主又岂是常人……”


    白衣人无语可说,语声已静。


    “若他们还活着……望宗主保住他们性命。便凭你此前所言,不累家眷。”似是余力难济,叶齐晃了一下,而后喘着气再度半跪于地,声息皆已低:“本王依言罢手,宗主来擒就是……”


    山风于崖壁外凌然吹过,洞壁一侧的枝叶发出簌簌微响。


    白衣人看着他,而后缓步上前:“我先为王爷止血罢……余事如何,端木尽力。”


    叶齐侧靠在山壁洞窟一侧的崖壁上,配合着身后女子脱下了身上被血浸透的轻甲。内里浅色的里衣,从肩背往下,大片被血染红,白衣人知他气海穴被银针所封,难以凝力,伸手抬起了他麻痹无觉的右臂,慢慢为之将里衣除下。


    叶齐微侧首,将后背长发甩到了身前,露出了背上箭伤所留的血洞,微微喘息着单手撑在了地上。


    端木若华取出怀中仅余的一瓶朱叶丹,倒出一颗,于指尖捏成齑粉,撒在了叶齐肩背处的血洞上:“且忍着点。”


    面前男子宽阔的肩背不过微颤了一下,并无半点声息。


    端木若华撕下罗裙内摆的干净处,折叠压在了他后背血洞上,而后对半撕下一截白练,穿过男子胸前紧紧缠绕压缚住了伤口。


    为其包扎的间隙里,端木若华犹疑数久,终忍不住道:“端木欲询王爷一事,不知王爷可能作答?”


    叶齐声息低缓:“何事?”


    “先皇在位时,可曾有一月突然失了神志,然闭目能行,亦能食卧……似活人,然状如木偶,亦不言语。”


    叶齐本是微垂的双目,听到她所言,于此时慢慢掀开了眼帘。


    “后于殿下侍疾一月后好转,复神志,再无异。”


    脑中一瞬间闪过了跟随于女子身侧的黑衣少年,三年后此回再见,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异样。


    此前近身时,便感其周身毫无战意,气息亦无波动,平静若死人。


    叶齐突然明白了端木若华此前与自己对招时,一次次未尽全力,后又一遍遍阻他死志的因由。


    然不动声色,再度平声低缓道:“你想知道孤当年,是如何让父皇后来恢复了神志?”


    能觉到女子为他包扎的指尖轻颤了一下,随后便闻女子紧凝之声:“还请王爷相告。”


    狭长如鹰隼的凤眸微微眯起,眸中一闪而过幽冷摄人的微光。叶齐语声淡淡道:“此非是什么大事,宗主若能替本王将右手麻痹无觉之症解了,让本王被押回京的一路好受些,本王即刻便相告,如何?”


    端木眉间微微蹙了下,看着男子背对自己赤膊躬身、盘坐于地,被她泄去劲力的左手长时勉力撑于地上,有余力难济的虚弱之形。


    犹豫一瞬,女子牵过他的右腕,令其微微侧转过身,取出三枚银针,依次在他腕上神门、阳池、列缺三穴刺入,而后渡了些许元力过去。“如此便应……”


    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那根刺入叶齐腹下气海穴的银针已然不见。


    女子眼神一震又一凛,一刹时身欲退。已不及。


    叶齐刚刚复力的右手毫不留情地一掌挥在了女子胸口!


    普安县城内,端木此前与他对掌强形收力,已然反噬自伤,如此再受他全力一掌,喉中当即一甜,嘴角立时涌出了血。


    叶齐亦同时吐出了一口血。面色眼见得更为怆白,再无一丝血色。


    气海乃要穴,封穴之针入里三寸,只能慢慢待内力恢复,一点点将之向外推出,少则三日,多则十日。绝不可以外力强形拔出,否则内力虽复,一个时辰内必将毙命。


    端木若华沉息之余,抬眸看向了他,语声已喑:“此针一拔,王爷命不久矣。”


    叶齐已然旋身而起,右掌凝力再度向她挥来!周身杀意瀑溢而出,满目酷戾深寒的冰冷:“本王可以死,但绝不会叫清云鉴,再存于世!”


    目中长恨再无掩饰,掌力挥出尽皆分毫不留余地。


    端木若华被他逼至了此间洞窟最内里,后背靠上洞窟壁穴的一瞬,数枚银针于指间射出,直指叶齐要害。


    叶齐不闪不避,掌力仍旧落在了女子心门。


    两人同时一口血吐出,白衣人有感五脏六腑有如火灼,下瞬被他一把拉入了怀中。


    脑中一片眩晕,耳旁风声如狂。叶齐抱着她,一齐自山壁洞窟内滚落而出,再度坠向南崖下深不见底的山渊。


    风啸在耳,流云聚散,雾霭之障被不停下坠的二人层层破开。


    叶齐口中血涌,颈脉亦被银针穿过,血流不止。


    端木若华被他紧箍在怀中,伏于叶齐胸口之上,口中亦在不停渗出血来,冽冽山风呛入喉中,脏腑之内犹如火焚。


    “你不是想知道孤当年……是如何让父皇恢复了神志么?”叶齐仰面看着上方不停远去的流云,双眸渐空:“祈天塔……无尘珠。”


    一面呕血一面笑,叶齐抱紧怀中女子道:“只可惜……你马上就要和孤一起死……知道了又能如何?”


    端木若华喘息着伏于他胸口,一只手慢慢伸出,抓在了叶齐肩侧。


    血流得太快,身下之人眸光已黯,身渐冷,力渐失,周身已无知觉。


    他却仍旧紧紧环抱着她,分毫不曾松开。破碎喑哑的喉中只唯气音,于他口中低喃流出,最后飘散在了风中:“别怪孤……孤与你,前事难了……后事难容……此生终只余,恨无穷。”


    第386章 合昏尚知时


    南崖西面,山涧一侧的林中。南冥、林海留下的骑兵纵列秩序井然地守候在此。


    离他们不远,山涧旁的南荣静服下固元益气的药丸,打坐疗伤了一周天,而后自行处理了左肩受叶齐一掌后的错位之伤。


    虽内伤不轻,但此身尚有余力,南荣静撕下衣摆就着山石旁流出的涧水给天雪清洗了面上伤口,又倒上了金创药。


    兵士中有意欲上前相帮的,只是被南荣静婉然相拒。


    因青年容貌过于冶丽俊美,一眼见之,犹胜女子,兵士被拒之后立时便腼腆而退,未敢再上前相扰。


    唯有白狼温顺地伏在南荣静脚边。


    然天雪即便负伤,亦不时转首去看如同傀儡木人一般立身在南荣静两步外,执行着端木若华“照看”之令的黑衣少年。


    狼目中不见一丝昔日人-兽亲近之形,反一直保持着仿佛戒备另一只野兽的警惕之感。


    南荣静见之,看向立身之人的眼神难免复杂了几分……正出神,忽见长时呆立不动的黑衣少年霍然抬头,而后回身转首面向了一个方向。


    “……哥?”南荣静情不自禁地看着他,双目微瞠。


    然白狼见得,狼目中的警惕之色反更重,趴在地上虽还未动,四肢已然发力绷紧,连带后背上的颈毛都竖起了部分。


    脸覆铁面、眼蒙黑纱的黑衣人对着面向的方向,脚步自行往前踏出了两步,原是平静若死人的气息竟无来由地深重了……


    南荣静有感,神色微震,下时便见黑衣人再度向着面向的方向踏出了两步,周身在隐隐颤栗,能让人明显察觉其焦躁之意。


    “哥?”南荣静忍不住又唤了他一声。


    然黑衣少年不回不应,下时突然向着面向的方向纵身而起,身形快得几乎化成了残影,竟似本能地在用最快之速,在向他面向的方向赶去。


    “哥!”南荣静立时向着上方南崖上抬头看了一眼。端木若华追着叶齐往上,此刻应在南崖之上,但哥纵身掠去的方向却是山涧下方……


    南荣静紧拧的眉间仅犹疑了一瞬,便唤起白狼向着黑衣少年纵身而离的方向追去!


    ——哥体内有不死蛊母蛊,此刻或被蛊虫操控,母蛊与端木若华所言体内不死蛊子蛊或有感应,哥哥去的方向恐怕才是对的……


    想罢,南荣静纵掠之余翻身骑到白狼背上,一人一狼风驰电掣般寻着黑衣少年身影、气息而去。


    林中驻守的骑兵纵列见得,虽感惊异,但不得命令,且询声未得南荣静回应之下,未敢私自朝着他二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


    端木若华被身下男子紧箍在怀中,流云聚散间,终得见底。


    绝壁之下,山渊之底,俨然是一汪浩渺深潭,于逐渐昏沉的日光下反射着粼粼微波,犹如深渊巨蟒张开的血口。


    此间高度,纵是砸落在水中,亦粉身碎骨。


    白衣白发之人勉力沉息之余,抓在叶齐肩侧的手慢慢移至身下之人胸口,于入水那瞬,凝力一掌拍在了叶齐胸口,借以此力腾起了自己的身体。


    掌力落下之际,身下早已断气之人紧箍在女子腰间的双臂不堪掌力之重,这才终于松落。


    两人一前一后,相继落入了水中。


    水花“砰”然起落,响彻此间山渊之底。


    脏腑内仍如火灼般剧痛,凝力拍掌之后,灼意更烈,疼意更剧。端木若华入水之后,不免随着身下之人一齐往下沉落了少许,待到灼痛稍轻,意识在水中强形回笼半醒,方挣扎着翻身脱离了叶齐的怀抱,屏息向水面上方的天光游去。


    身下的人正自沉落,双目未阖,仰面慢慢落入此间*深潭更深处的眸中、一片空无。


    然于此深水中,女子翻身之余偶然回目见得,竟觉已逝之人心中犹有不甘怨怼,看着她独自逃生而去,死亦不得瞑目一般。


    端木若华下时心念一静,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轻轻拂手阖上了叶齐双目。


    而后回首游向了头顶上方晃曳的天光。


    出水那刻,落日余晖洒在了女子湿淋苍白的脸上。


    端木若华喘息之余,正欲向潭渊一侧的岸边游去。


    然脏腑间剧烈的灼痛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倒涌回身,未几,一口血顺着女子嘴边涌出,顺脖颈而下,氤氲入水,竟难止住。


    女子周身之力便似也随着口中之血流泄而出,眼前渐黑,脑中慢慢不受控制地开始浑噩混沌,越加昏沉。


    她凭着本能续往岸边挪移游去。


    未及丈余,身子已然不受控制地在沉入水中。


    女子仰面呛咳了一声,口中涌出的一半是水,一半是血。苍白的脸上被水推着纤白柔软的发丝拂过,慢沉入水。


    由水面之上望来,既安宁又平静。透着淡淡的幽远空寂之感。


    女子身不由己地往水下沉落,仰面望着眼前渐行渐远的天光,眸中亦渐空,一片恍怃。


    ——本王可以死,但绝不会叫清云鉴,再存于世!


    已然沉入水下那人的决绝之语,伴随他以死志挥落在她胸口和心门的两掌,同附骨之蛆一般钻入了女子体内,似恶诅,似梦魇,缠缚着她一同坠入此间深渊。


    祈天塔……无尘珠。明明已然知晓。


    枭儿……萧儿……


    恍惚中忽然忆起了萧儿抱着她落入青蛉水中那时……


    亦是山高水寒,亦是秋凉时。


    他拼尽余力护着她一次次下落在山崖横枝上以做缓冲,硬是于绝壁之上护得了她安然。


    直至抱着她落入水中,才蓦然失去了意识。周身已然未留一丝余力。


    那时的青蛉山中一片寂静空冷,于她目盳病弱之际,应是比到此刻更寒、更冷。


    雨后的空气中水气潆迷,她强忍着刺骨寒意带着他于湍急的水流中漂泊沉浮。


    不似此处水宁,亦不似此处山静。心绪却稳,能容她一遍遍地揽着怀中之人强听四周之声,以寻生息之机。


    因他护我至此,彼时便在我怀中,如何能放手沉沦入水,又如何能弃生机?


    便一遍遍地于水中挣起,寻上岸之机。


    然此刻,她独自一人沉沦入此片深水,却已不再有余力挣起。


    好似脏腑间无边无际的疼意比到那时青蛉水中的刺骨之寒,更多地抽去了她的心力、五感与生机。


    眼前昏黑之后,已复一片虚无,能见水面之上的天光渐渐变得模糊。


    脑中愈沉,愈恍,愈空。她不由自主地轻轻阖目。


    云影似雾。天光更远。


    突然“嘭”的一声,似闻水声涌动。


    下一刻,一道已然模糊的身影向她游来,由远及近,很快挡住了她头顶上方迷离遥远的天光。


    萧儿……枭儿……


    蒙在双眼上的黑纱已然被水冲开,铁面亦已脱落,他的双目仍旧闭着,眉间额纹浅淡,然容颜仍旧惑人,映着水中光影,如在画中,冷逸绝伦,风华无双。


    若能睁开眼……


    他径直伸手向她,一把拉住了女子手臂,将水中白衣白发之人用力拉向了自己。


    女子迎着他而去,心绪恍然间沉落,又无声息地浮起。


    是你。


    一直是你。


    从那时到今日。


    即便已然没有了心神意识。


    属意于我,心念皆在我身,与我从来不留一丝余力与余地之人……也依然是你。


    端木若华被他揽入怀中,带出水面,游向了此片深渊寒潭的岸边。


    被他抱至岸上,黑衣少年即安静地跪坐在了她面前,不言不语地面向着她。


    端木若华强撑于地,一连数次呛咳罢,眼前黑光渐隐。


    女子于他身侧,慢慢有感脏腑间的灼痛竟似无形中轻去了少许,脑中昏沉浑噩之感亦在一点点退去……


    犹如周身伤痛病厄都被一股无形无神的药力在慢慢安抚一般。


    此间感觉过于强烈和奇异,白衣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二人不死蛊子母蛊之间的牵连羁绊……


    难道子蛊之身伤重时,母蛊若在身侧,可强子蛊疗愈之能?


    他的脸比离谷那时更加冷白了……应是长时戴着黑纱与铁面之故。阖却的眼睫上有水珠滴落,顺着他冷白如玉的面颊流向下颚,又汇入颈间,流入湿衣。


    端木若华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眉间沉倦之意渐重,单薄的身子随后倒落进了面前少年怀中。


    闭目微微侧首,把头轻轻靠在了少年肩头。


    “枭儿……”


    知他仍旧未复意识。


    知他仍旧听不见她口中所唤。


    知他极有可能是受了母蛊操控,此时此刻才会本能地来此救她。


    但白衣人仍旧忍不住抑声轻唤于他……心自疼悸。


    她靠在他怀中,此前于崖壁洞窟内、于叶齐掌下、于此片深渊潭水中,越来越趋空茫窒涩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


    被心念之人紧紧牵绊,更被你环绕于怀中,与此人世联系紧密,此身绝不止于清云鉴传人之名。


    自己还是你与小蓝的师父,是背逆世俗亦已与你定情之人,是归云谷主。是医、是人、是端木若华。


    未言,无声,岸边蝉鸟未鸣,水已宁、山更静。


    南荣静随同白狼寻来此处时,端木若华已然用袖中白练拾起了水下漂浮上来的黑纱,重又系回了黑衣少年双眼之上。


    南荣静见得白衣女子寒白无色的脸,知其必然伤得不轻,且女子颈边湿淋的白发与衣襟上,尚染着淡淡血色。


    “宗主无恙?”


    端木若华轻颔首,脏腑疼意仍存,语声低喑:“无碍。”


    南荣静抬头看了一眼崖侧高耸入云的绝壁,眸中不由震色,再度回望女子的目中不免含忧。


    见女子取出药息浓郁的药丸自行服下了数颗,到底放心了几分。


    看着女子与身旁黑衣人周身湿淋的模样,他转而看向了一侧偌大的一方渊潭,心中猜测了几分,同时问声:“叶齐呢?”


    白衣之人语声更喑:“他沉入此间潭水前,已然断气。”


    南荣静立时回目看向了端木若华,又转目看了一眼立身在女子身旁的黑衣少年。语声已紧:“那……”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微微颔首,凝声语之:“祈天塔,无尘珠。”


    南荣静听得微一震。这便是有可能让哥哥恢复心神意识的线索?


    只是祈天塔非皇室之人不可入,无尘珠更是唯有无尘大师能接触的佛门至宝。


    “待此间战事皆了,我随中军凯旋,再向皇上请愿,应能获允。”


    面前之人是大夏清云鉴传人,也只有她有可能让皇帝应允其破例进入祈天塔,接触无尘大师与无尘珠了。


    南荣静想到这里,便与女子点了点头,而后凝声道:“我哥便劳宗主了。”


    端木若华与他温然颔首,语声镇重而轻柔:“是端木应为之事。”


    不多时南冥和林海带人绕林而下,亦已赶到了此间崖下。


    闻讯叶齐身死,尸首沉落在此渊潭之底。


    后南冥带人留在此潭渊岸边打捞叶齐之尸,林海则携弓箭手护送白衣染血、显然伤重的端木若华一行回往了普安县城。


    普安县城内。


    夜色初降,城门内外人声未歇。


    巫亚停云已然由军医包扎好了长-枪伤口,正于县衙大堂内一面听军中诸将汇报各项事宜,一面喝着母亲巫山秋雨亲自送过来的药汤。


    方放罢药碗,便于提前快马赶回的兵士口中闻讯了叶齐死讯。


    巫亚停云霎时如释重负,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叶齐一死。反军便算彻底败了。


    一旁立身的孔懿听得,亦忍不住扬眉,朗声笑道:“这场战事打了五年,此番终于要打完了!”


    老将郭沅亦道:“恭喜大将军,不日便能凯旋回京了!”


    巫亚停云眉间舒意展开之后,未久,又慢慢凝起了三分。


    目视前方肃然道:“不……还有十万羌兵。”


    在夏军中为质的蛇子军师已死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故除却此前便已知晓的南冥、林海、孔嘉、孔懿,及后来知情的文墨染,巫亚停云未再告知军中任何一将。


    故而此刻老将郭沅闻言,便以为主位上的人说的乃是此前因姚柯迴之死与弋仲、叶齐闹翻,撤兵回返烧当王庭的十万烧当铁骑。


    已然年过六旬的老将中气十足道:“派去探看的斥候已回禀了!烧当部那十万骑兵已经过了存水至存邬!在经乌蒙山继续往西行,回返烧当部王庭。没敢有什么异样!”


    郭沅大笑着笃定道:“姚柯迴和弋仲一死!烧当王庭里那两个留守的二王子和三王子就要争权了!但这二人都没听说有什么本事,我看烧当部接下来九成九要混乱一段时日了!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巫亚停云此间想法与老将郭沅并无二致,便点了点头。


    随后独留了军中主将与心腹诸将在大堂中,便将蛇子军师身死之事拿出议了。


    “此前木比塔与我等约定撤兵回西羌时,我夏军允诺三个月内将为质的蛇子军师安然送回到他面前。”


    巫亚停云寒肃道:“如今蛇子军师已死,此子闻讯,必不可能善罢干休。”


    郭沅听完面色已变:“原来如此!可算算时日,三个月时间已不远矣!”


    巫亚停云想到胜艳,眼神一霎时更为锐利:“不错,故而接下来我等要筹谋对付的,便是已退回西羌的木比塔,及他手下那十万羌兵。”


    ……


    大夏天隆十四年十月。


    木比塔率六万先零兵与四万卑湳兵组成的十万羌兵,抵达西羌腹地——赫连绮之事前嘱咐于他的先零王庭旧址,扎陵湖畔。


    先零部落前酋豪与其子嗣都因何木姐之死,被拉巴子、姚柯迴杀了个尽,六万先零兵每日在姚柯迴的烧当铁骑面前不敢大声喘息,归入弋仲手下后又因不受重视,所行最险、所食最差,直到暗中被赫连绮之派木比塔收拢于麾下。


    故而这六万先零兵已然完全听命于木比塔。


    四万卑湳兵则不然,他们由卑湳部酋豪与其王嗣率领投降拉巴子,因而跟随至夏羌战场。


    故直接号令他们的仍是卑湳部酋豪与其在战场上活下来的还余的三位王嗣。


    因忌惮蛇子威名,再加上木比塔手上六万先零兵,卑湳部酋豪与其三位王嗣撤兵回西羌的一路也都完全听命于木比塔。


    但十万羌兵抵达先零部王庭旧址扎陵湖畔后,距离卑湳部落王庭所在的鄂陵湖畔已然不远……他们自然想要带着自己的卑湳兵返回鄂陵湖畔的王庭,继续做卑湳部之主。


    然木比塔命十万羌兵全部驻扎在扎陵湖畔,自己拔了先零部落的旧王帐重新建,又圈地给十万兵马搭建帐篷、饲养牛羊,显然是自己做了这十万羌兵之首,不打算放四万卑湳兵跟随卑湳部酋豪与其王嗣回去卑湳部落王庭了。


    大军驻扎在扎陵湖畔已有五日,这五日卑湳部仅余的两位王子、一位王女,日日深夜聚集在酋豪昨和勒帐内。


    二王子那戈:“父王!咱们再没动作,剩下的这四万卑湳兵就要误以为我们已经承认木比塔统一了先零、卑湳两部这十万兵马,以他为主,我们不过是他帐下的部臣了!”


    三王子阿达叶:“没错,再这样下去!我们和这四万卑湳兵这辈子都别想再回鄂陵湖畔的卑湳部落王庭了……”


    酋豪昨和勒又哪里不明白他们说的,但木比塔手里除了他们,还有六万先零兵,如果打起来,他们根本没什么胜算……


    三王子阿达叶见父王一连五日踌躇不敢动,心知父王是怕惹怒了木比塔后,被他率先零兵灭了,最后搭上了命……


    但完全什么都不做,让他们卑湳部落从酋豪到手下的兵,直接都成了木比塔的部从,他们又怎么可能甘心?!


    五王女玛依萨一直站在两个哥哥身后,一连五日听着两位王兄跟父王着急,小脸上也都是踌躇和犹豫。


    二王子那戈见说不动父王,转头看到站在身后的妹妹,突然想到:“要不让玛依萨嫁给木比塔,以表示我们卑湳部落的诚意?借此让他答应放我们回王庭?”他越想越觉得可行,眼中亮了起来,立时接着道:“只要我们表示回了王庭,整个卑湳部落也还是愿意听命于他,再加上妹妹在这里,他没有理由不放心我们回去!”


    三王子阿达叶一听也觉得可行,立时附和道:“对!否则不就是逼着我们反了!””


    五王女玛依萨因为自幼跟随巫医学习,所以也随军跟在了父兄身边,一直被父王和几位王兄护着,此刻听到两位王兄这样说,一时都愣住了:“你……你们……”


    二王子那戈又看了一眼刚刚十五岁的玛依萨:“妹妹这么漂亮,如果得宠的话,再在木比塔耳边吹吹风,就能让他对我们卑湳部落彻底放下戒心了……”


    “可、可是……”玛依萨本能地觉得害怕,慌乱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酋豪父王。


    酋豪昨和勒的眼神却也亮了起来。“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看见帐下站着的玛依萨都快哭了,酋豪昨和勒马上跟玛依萨说道:“木比塔虽说听闻出身不好,但如今实际上已经是先零部落的酋豪了,你跟着他也不算委屈……”


    “对啊。”三王子阿达叶也帮着劝说妹妹道:“而且木比塔今年不是才十九么?只不过比妹妹大了四岁!而且他那张脸长得——”


    玛依萨听着哥哥的话,也禁不住想到了几次远远见过的木比塔的样子……


    十九岁的少年跋扈又英气,身形也越发挺拔高挑,眉眼却比到女孩儿还要清秀,他那一双儿女也都随了他生得眉清目秀,眼睛像紫黑色的葡萄一样又大又圆又亮,可爱极了。


    玛依萨想着就红了脸,下时忍不住嗫嚅道:“可、可他身边已经有女人了,还给他生了小孩……”


    二王子那戈“诶”了一声,挥着手道:“那不就是个夏军的俘虏么?男人在军中寂寞,留一两个女俘虏在身边实属平常!哪里算得上什么事?但你是我们卑湳部落的王女,是公主,哪里是一个女俘虏能比的?他以后娶回来的女人只要身份没你高,肯定都只能排在你后面。”


    玛依萨单纯地仰头看向王兄:“他以后还会娶很多女人吗?”


    二王子那戈马上看着妹妹笑起来:“酋豪都会娶很多女人,你看父王不就是。只要你嫁的不是部落里的普通男人,就会要娶很多女人。”


    玛依萨拧起一小部分的眉毛,又慢慢舒展开了些,最后微低着头小声道:“那……好吧。”


    第387章 我有一瓢酒


    王帐里,坐在上方主位上的木比塔听完他们的话,唰的一声站了起来。


    卑湳部二王子、三王子领着妹妹玛依萨站在王帐下、木比塔正前方,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不知道木比塔会不会答应,能不能看出来他们的真实用意。


    尤其是玛依萨,已然通红的小脸低垂着,两只手绞紧了自己的衣袖,既忐忑又不安。


    “哈哈哈~没想到你们卑湳部的,竟然肯将王女嫁给老子!”木比塔说着视线就落在了两位王子中间穿着绛红衣裙的少女身上,语声爽朗高亢。“这么漂亮的五王女,老子当然没理由拒绝!卑湳部落同意的话,过两天老子就去你们那摆上满满的牛羊肉,让父王带两位王兄还有卑湳部落的兄弟一起过来吃酒喝肉!昭告整个部落把玛依萨娶过来!”


    少年起身后已然挺拔的身高一显,原本偏于秀气的容貌立时便更多地转为了英气。显得意气风发、英姿勃发。


    玛依萨听到他的话,已然通红的小脸一霎时更红,抬头来亮晶晶的大眼看向了木比塔,满目都是娇嗔和羞怯。


    卑湳部落二王子那戈、三王子阿达叶更是欣然,面上露出红光,重重点头后,方领着妹妹玛依萨回了。


    人走远后。木比塔一屁股坐回了王帐主位上,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自己的牙。“商量了五天,就商量出了这样一个主意~不愧是被拉巴子吓一吓,就带着整个部落一起跪地投降的怂包!”


    赫连秀站在木比塔身侧,闻言转头看了木比塔一眼,语声平静:“来之前绮之说了卑湳部一定会有动作,但也说了他们不足为患,现在绮之还没回来,你打算怎么处置?”


    木比塔仰着下巴哼了哼声:“就这么一群怂了吧唧的东西,哪里犯得着等我哥回来亲自对付~”


    赫连秀张嘴看着木比塔,想说什么,但最后眼神落了落,又没说。


    扎陵湖畔西侧,驻扎着卑湳部四万人的那一头,逐渐扎起了彩球、挂起了彩绦。整头整头的牛羊肉被拉着送了过去,摆满了好几条长木桌。


    胜艳坐在扎陵湖畔另一侧的草坪上,长时间望着面前不远处、那风起涟漪的粼粼湖面。


    身侧不远,卑湳部那头的动静,全只当未见。


    长时间照顾她与两个孩子的羌人老妪就坐在胜艳身后几步的地方,挎着针线笸箩在用彩线缝制小孩衣物。


    时不时抬头看胜艳几眼。


    三岁的小阿泽拿着赫连秀给他做的小木弓,正疯跑在草坪上追着同样三岁的妹妹射,小木条制的箭矢上没有箭头,还用布条包裹起了箭头那端,但半射半扔在身上还是有些疼的,小阿岚被哥哥追着射了十几箭,委屈得大眼通红,扁着嘴往胜艳身边跑:“阿娘,阿娘,哥哥又欺负我……”


    赫连泽看到妹妹往胜艳身边跑,只射得更起劲:“阿娘才不会理你呢!阿娘向来都不管我们的!傻阿岚,一天到晚就知道黏着阿娘~”边说边追过去,又射了妹妹几箭。边射边偷看向背对他们坐着的汉人女人。


    “阿娘……”小阿岚不由分说地钻到胜艳曲起的腿下面,往前拱着钻进了胜艳怀里。泪眼汪汪地抻着身子仰头看胜艳:“阿娘别让哥哥欺负我好不好……”


    被小女孩挂在胸前的年轻女子仍只是看着对面不远处的湖面,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胸口的小女孩根本不存在。


    小赫连泽追过来又对着妹妹射了几箭,布头木箭落在了胜艳身体两侧,小男孩攥紧小木弓站在女子身后,见阿娘仍旧不管妹妹,也不打算理会他们,嘴巴越撅越紧。


    “你们是阿泽阿岚对吗?”穿着一身鲜艳红衫裙的玛依萨带着自己的女婢走了过来,从后叫住了两个小孩儿。


    照顾胜艳母子的老妪阿姆率先反应,一回头看清了来人,一咕噜就站了起来,面对着玛依萨恭恭敬敬地唤声:“王女大人,您是有什么吩咐吗?”


    阿姆虽长时在胜艳和小阿泽、小阿岚身边照顾,但跟得久了,军营里、回羌路上、部落里来回走动,怎会没见过卑湳部落这位王女?


    更何况现下部落里谁还不知木比塔将军就要娶这位王女了……


    “我没什么吩咐的。”玛依萨对着阿姆笑了笑,踌躇小片刻,朝着离近的小阿泽走了过去。


    “你就是他们说的,阿爹马上要娶的那个什么王女?”还未走近,小赫连泽就率先转过身来对着玛依萨昂着下巴问话。


    玛依萨愣了一下,脸上泛起了一小团红晕,有些尴尬又有些局促地站在了原地。


    跟在她身边的女婢看不惯一个俘虏生的小孩,敢在身为王女的主子面前这样没大没小地问话,提着挎篮上前一步就道:“小孩你怎么说话呢!我们王女以后可就是你的母亲了!”


    小赫连泽转回身体看了一眼背对自己的阿娘,又转回身体来重新瞪了玛依萨和她的女婢一眼:“我阿娘还没死呢!谁要你做母亲!”说着就拉开自己的小木弓朝着玛依萨射了一箭。


    “哎哟。”女婢挡在玛依萨身前,替她用手拂掉了射过来的小木箭,气急败坏地就要上前教训小孩。


    “我是我阿爹的儿子!我看谁敢打我!”小男孩一边往后跑一边拉开自己的小木弓又连射了婢女几箭,嘴里还不忘嚷声。


    玛依萨赶紧上前拉住了自己的女婢,抓着她手臂上的挎篮在赫连泽不远处蹲了下来。轻声轻语地哄道:“你别生气,我的女婢没要打你,我是来给你们送好吃的的……”


    小赫连泽半信半疑地停了下来,站在不远处打量着玛依萨和婢女胳膊上的挎篮。


    听到好吃的,小赫连岚也从胜艳胸前探出了头来,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过来。


    玛依萨从女婢提的挎篮里拿出了一个小布包,布包里一块块整齐地码着撒满了果干的牛乳块,闻着就很香。


    玛依萨朝着小阿泽递出了手里包着果干牛乳块的小布包,红着脸轻声轻语地说话:“我会努力做个好母亲的……希望能和你们好好相处呀。”


    两个小孩看着牛乳块上的果干,马上流下了口水,小赫连泽想要过去拿,阿姆不敢让两个小孩出事,忙上前去替他们接了玛依萨手里小布包:“王女大人有心了……我替小主子们收起来,回头分着给他们吃……”


    “好……”玛依萨不疑有他地应了声。而后看向了坐在不远处草坪上的汉人女子,她踌躇一小刻,又从布包里取出了一块裹着果干的牛乳块,朝胜艳走了过去。


    “姐、姐姐……我叫玛依萨,也希望能和你好好相处。”玛依萨在胜艳面前弯下腰来,看着面前女子的眼睛小声说。同时递出了手里的牛乳块。


    胜艳的视线穿过了她,仍旧落在远处的扎陵湖面上,没有看她。


    十五岁的玛依萨凝视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满心都是落寞与难过,神色不由怔在了原地。


    玛依萨的女婢这时上前来,忙拉住了她。“五王女!你哪里需要和这个汉人女俘虏示好呀!以您的身份,以后都不必理会她!”


    玛依萨呆呆地看了胜艳一瞬。


    而后掰开了手里的牛乳块,把果干更多的那半块递到了胜艳面前。“你……吃吗?”


    “五王女……”女婢还欲劝阻,玛依萨挣开女婢的手,径自蹲在了胜艳面前,睁着大而纯净的眼睛耐心地举着那半块果干牛乳块在胜艳面前:“你,是听不懂羌语吗?”


    她做出了把另外半块牛乳块往自己嘴里放的动作,示意手上的牛乳块是用来吃的。


    又用舌头舔了舔上面的果干,做出一幅享受的表情,示意它是甜的。


    胜艳平静至空惘的眼神终于开始聚焦,落到了面前少女脸上。


    眼前的羌族少女,眼神单纯如水,像面前不远处的扎陵湖面……这样一副双眼灵动而心怀期许的模样,如同湖面上不时跃起的鱼儿一样鲜活。


    忽然就叫人移不开眼。


    “你是在同情我吗?”她是用羌语说的,面前少女一听闻她的话,立马涨红了脸,显得那样局促。


    “不、不是的……我只是……”十五岁的羌族少女慌乱地想要掩饰,一张原本就嫣红的小脸一霎时涨得更红。


    胜艳胸前的赫连岚听见阿娘少见地肯开口和人说话,大眼瞬间亮了起来,连果干乳块都不馋了,只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的阿娘。


    “同情我,没什么不对……”胜艳打断了玛依萨慌乱无措的语句,眼神下落,自嘲地笑了笑。“背井离乡,被自己救过的人恩将仇报,被外族人强迫生下孩子……还不得不跟随他来到遥远的异域他乡……不是挺让人同情的么?”


    “姐姐、你……”玛依萨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汉人女子。


    胜艳于这时伸出手,拿走了玛依萨向她递过来的那半块果干牛乳块。


    小阿岚的眼神跟随着她的动作又亮了起来,嗫嚅着出声:“阿娘我想吃……”


    胜艳没有理会女儿,自顾咬上了手中的牛乳块,自嘲的笑容始终未灭,一口一口咀嚼着嘴里的牛乳块。“我或许再也回不去夏国,回不去中原了……”


    不远处原本在缠着阿姆拿出果干乳块给自己吃的赫连泽,看到阿娘肯跟这个王女说话,还肯吃她的东西,扒拉在阿姆身上的手都松开了,转头愣愣地看着这边,下瞬就一小步一小步地靠近了过去。


    “……确实很甜。”她明明在说甜,但玛依萨却觉得这个汉人女子像在吃什么很苦很苦的东西。苦得失神,苦得寥落,苦到了骨子里、眼神里。


    玛依萨一连几年跟随父王、王兄在战场上,需要不停地在医帐里忙碌,治救受伤的羌兵。她觉得打仗就是很苦很苦的东西。


    但现在突然觉得,离开家乡、再也回不了家……或许是比打仗更苦更苦的东西?


    “可人总是要想办法拼命活着的吧……”胜艳舔了舔牙上果干的余甜,对着面前的羌族少女露出了一个半是惨淡半是凄凉的笑来:“所以就照你说的,以后我们好好相处吧。”


    玛依萨仍旧愣在胜艳面前,她本能地觉到面前的汉人女子比自己要成熟,也比自己懂得多……


    于时回过来神来,便朝她笑着重重点了头:“嗯好~姐姐。”


    “阿娘,阿娘……我也想吃牛乳块……”躺在胜艳怀里的小女孩这时伸出手,不停扯动起胜艳的衣袖。


    胜艳低下头来,看了看这个性格过于绵软柔顺的女儿。


    第一次,伸手抚了抚她的头:“想吃,就吃吧。”


    玛依萨便把自己手里另外半块牛乳块给了她。


    早已凑上来的赫连泽这时便也偷觑着阿娘小声说着:“我也想吃……阿娘……”


    胜艳微转过头看向了他。


    小男孩被她看得心里直打鼓。“怎么了……阿娘……”


    他长得和木比塔太像了。男生女相,那秀气的眉眼,和天水城外胜艳初见的“小姑娘”木比塔,那么神似。


    以至于胜艳刻意压抑着,才能平平常常地看向他。


    眸光微落,胜艳朝他手里的小木弓伸出了手。


    赫连泽愣了愣,把自己心爱的小木弓递到了胜艳手里。


    “你站到那里。”胜艳坐在草坪上,随手给儿子指了湖畔旁一处,那里已然离草坪颇远,跑过去都有些费劲了。


    小男孩起初有些不愿意,但偷觑到胜艳极平静的脸色,和始终不动的眼神,又本能地发怵,小声嗫嚅了几句,开始往那里挪,挪着挪着,就干脆小跑着过去了。


    他方站定,胜艳一箭就射了过来,正打在他额头上。


    赫连泽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抬手捂自己微疼的额头:“阿娘你怎么……”抬眼看到离自己那么那么远的阿娘,眼神又一亮,低头看看草丛中落下的小木箭,又抬头看自己的阿娘,下瞬再不管额头上那一点疼,只兴奋嚷声:“阿娘你好厉害啊!”


    小阿岚还挂在胜艳胸口,在舔最后一口牛乳块,期间看到胜艳用小木弓隔辣么远随手一射就能射中哥哥,开心得连牛乳块都忘记舔了,也禁不住喃声:“阿娘好厉害……”


    胜艳用那把小木弓一连射了儿子十几箭,箭箭戳中额头,原意是教训?还是教导?已然不知,只是看着他那张和木比塔相像的脸,后来的几箭越射越重,心中一团郁气和戾气,似乎也随着那一支支小小的木箭,随风射出了。


    赫连泽也感觉到了阿娘的箭越射越快,越射越疼了,他小小的额头都肿了起来。


    但他仍旧很开心,甚至因为阿娘射得准、射得重而越来越兴奋,因为他的阿娘好厉害啊!根本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就是一个卑微没用的汉人女俘虏。


    小木箭全部射完后,赫连泽被招了回来。他还不忘把那些包头木箭都捡了回来。


    “拿箭射你,疼吗?”


    赫连泽满眼兴奋地看着第一次这样认真和自己说话的阿娘,用力摇头:“不疼!阿娘!”


    胜艳看着他高高肿起的额头,转开目光,又转了回来。“但妹妹被你射中的时候疼。”


    小阿岚适时的附和:“嗯,哥哥射我疼……”


    胜艳直接道:“所以以后别拿你的箭去射妹妹。你射得也不怎么样。”


    赫连泽仍旧两眼亮晶晶地看着阿娘,闻话又重重点头:“嗯好!以后不射妹妹!阿娘教我!我以后会好好练的!要像阿娘一样厉害!”


    胜艳没有应他。阿姆拿着包有牛乳块的小布包站在几人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包,又转头去看愣愣站在一旁傻看着的卑湳部王女,心道:巫姑娘终于是认命了。


    又道:这卑湳部的王女也是个好相处的,以后将军帐子里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第388章 落叶满空山何处*


    草原的夜晚群星璀璨。


    篝火照亮了长桌上摆满的牛羊肉和砸酒。一旁的空地上,两名烧饭的老妪还在不停炙烤着刚宰杀好的数头羊羔。肉香味飘散在草原上,引得驻扎在扎陵湖畔另一侧的先零兵卒频频侧目。


    卑湳部落酋豪昨和勒坐在主位上,领左右手边两位王子,带数十名亲信围坐在长桌两侧,早就已经吃喝开了。只等两位新人过来,予他面前敬酒。


    亲信众人听闻木比塔要迎娶他们卑湳部落的王女,心情都是大好!


    心道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尤其是少年英雄!


    又闻两位王子说道木比塔不日前已经改口唤上父王和王兄,更是开怀大笑!一面喝酒吃肉一面络绎不绝地举杯向酋豪昨和勒道喜。


    卑湳部酋豪昨和勒自从听两位王子说完木比塔答应娶玛依萨时的反应,一颗悬了数日数月的心就放下了,此时高举着杯盏笑呵呵地同众人推杯换盏,豪气地命人将木比塔送来的牛羊肉整头整头地炙烤端上长桌。


    肉香酒香味愈演愈烈。


    “父王!两位王兄!”恰时,穿着一身深色羌族长衫婚服,上绣彩色羊头纹的木比塔,便领着一身隆重新娘服、头帕上缀有许多银饰的玛依萨大步向众人行来。


    长桌旁围坐的卑湳部众人立时都站起身来,似本能又似下意识地迎向木比塔行来的方向。暗含三分忌惮。


    酋豪昨和勒看着迎面大步走来的木比塔,也差点下意识起身相迎了,下瞬想到自己如今已是他的老丈人,好歹按捺住钉在了主位上。只迎面笑脸相迎。


    卑湳部二王子那戈、三王子阿达叶已然等不迭地让出位置来,要予木比塔坐。


    丰神毓秀、意气风发的英挺少年却停步在了两人几步之外,笑看向了围站在长桌两侧的一干人等,语声爽朗道:“这些想必就是一直以来助父王和王兄稳定卑湳部落的功臣和亲信了~”


    玛依萨两只小手紧张地摸着腰带上缀挂的香囊和银饰,红着脸紧紧跟在木比塔身后,陪她长大的婢女阿珠不在,两个年轻的女婢伸手虚扶在玛依萨腰侧,一脸的喜气洋洋。


    二王子那戈想也不想道:“那是当然!木比塔妹夫,快来二王兄这里坐!”


    “不知道我派人送来的这些酒肉,父王和两位王兄吃得可还算满意?”木比塔一面笑问一面伸手招来那两个炙烤牛羊肉的老妪。


    “满意!甚是满意哈哈!”二王子那戈再度笑答,同时热切地招揽他和玛依萨入座。


    玛依萨看到王兄招揽他们,下意识就要走过去。未及两步,见木比塔仍旧站在原地,不禁回转头看向了他,绯红的小脸上有些疑惑。


    这时那两名始终坐在一旁给众人炙烤牛羊肉的老妪已经被木比塔招到了跟前。


    “他们都吃了吗?”木比塔脸上笑意不减。


    老妪二人低着头,闻话佝偻的身子微一抖簌,一连串地点着头。


    “那就好~”木比塔脸上笑意更见爽朗,再度抬头看向了长桌旁的众人。犬牙轻呲,肆意扬声:“毕竟吃饱了才好上路~”


    二王子那戈闻话微微变了脸色,三王子阿达叶双目瞠开,连带坐在主位上的酋豪昨和勒都看着木比塔,慢慢站起了身来。


    “木比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待三王子阿达叶问完,木比塔就好心与他们解释道:“当然是好酒好肉送你们上路的意思~”


    玛依萨一瞬间有些呆呆地震愣在原地,小脸上的绯红渐渐褪去,一点点转为了煞白,双目有些木然。


    酋豪昨和勒突然一口血猝不及防地喷涌出了口鼻。玛依萨闻声转头看去,两位哥哥也几乎同时伸手撑住了长桌桌沿,低头便呕出了一大口血。


    “看来你们心情很好,吃得还挺多~”木比塔笑盈盈地说完,同时朝后扬了扬手。


    长桌旁,卑湳部落王族的众亲信们,此时总算有些反应了过来,听见步声簌簌由远及近,伸手便欲捉刀亦或转身而逃,动作间口鼻也皆溢血,身子摇摇欲坠。


    数百名先零兵以赫连秀为首,手持长刀亦或弓箭列在了木比塔身后。


    木比塔看着卑湳部众人,秀气修长的眉弓挑了挑,漫不经心地笑道:“把他们砍了~”


    寒光烁闪。


    先零兵众持刀刃上前,一刀一个将长桌两侧站立不稳的卑湳部落众人头颅砍下。有踉跄欲逃、亦或爬得远的,立身在木比塔身后的弓箭手便从后射箭,将人乱箭射死。


    玛依萨呆呆的站立在原地,直到自己的手臂被长刀砍中,鲜血溅到了脸上,才痛醒回神。


    “父、父王……王兄……”她转头向长桌旁的父王和两位王兄看去,两三具无头的尸首倒在长桌旁微微抽搐着,依稀能从浸血的衣饰上辨认出来是她的父王和王兄。


    ……


    扎陵湖畔东面,六万先零兵驻扎的帐篷丛中。一双急促的脚步连滚带爬地奔至王帐后面一栋宽敞的寝帐前,满脸是泪地欲冲进去。


    “夫人……夫人!求求您救救我家王女!救救我家王女吧!!她是真心当您是姐姐的……!”婢女阿珠穿着喜气的彩色绣花上衣和下裙,泣不成声地向寝帐内呼喊。


    她已然被王帐前守卫的先零兵卒发现,粗暴地架住了在往远处拖去。


    地上滚落着两双绣着祥云图样的小童鞋,沾了泥叶和夜晚草原上的湿气。阿珠对着那方寝帐不住地挣扎哭喊:“她今晚还让我送亲手绣的云云鞋来给您的孩子们!她是真心想与您做姐妹的啊!夫人……!夫人!!求您救救她吧!!”


    寝帐里,刚睡下不久的两个孩子已然被惊醒,昂起脑袋不停去看寝帐的帐帘。


    胜艳坐在离榻不远的矮桌前,低垂的目光颤了颤,一息间已然明白了什么,也猜测到了什么。眸光久久未动。


    “夫人……夫人……求求您了!!”帐帘外的喊声已经越来越远,即将不闻。


    矮桌不远,挎着笸箩在给两个孩子缝制衣物的阿姆震震地抬头看了一眼帐帘……


    不多时便又低下头来,继续缝制孩子们的衣物。


    待到喊声愈急,她小幅度地转头去看了一眼矮桌旁的胜艳,见其静静地坐在矮桌前,未言,不动。便又低下头来,继续缝制着小孩衣物。


    木比塔不是真心要与卑湳部联合。


    只是借娶王女之名,让其放下戒心,在吉筵上一举除去卑湳部王族……还有他们的亲信。


    他是要将余下的卑湳部卒,收拢进自己麾下。


    眸光一颤之后,胜艳低垂的目光有些涣散开来。


    只有来求她又有何用?


    她自己也不过是个……流落在此、被强迫生下孩子、被看管在木比塔寝帐中的异族俘虏而已。


    何来身份,又何来能力……去救她的王女……?


    帐帘外,哭喊声忽湮,胜艳周身极细微地颤栗了一下。


    待到回神,已然站起了身来。


    阿姆看到她往帐帘外走,震了一下又愣了一下,赶忙出声喊她:“巫姑娘!”


    帐帘外,阿姆追出来抓着胜艳的小臂说:“将军的事,姑娘你插手不得的……还是回帐子里睡吧?”


    胜艳看了一眼地上那两双绣面精致的小童鞋,甩开阿姆抓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朝着阿珠被拖走的方向奔去。


    没有身份如何?


    没有能力如何?


    插手不得如何?


    想管管一下就是了。


    自己没有求死,到底是想活的,可是也并不怕死。不是么?


    没有内力,招式还在,她反手夺下了其中一名先零兵卒的刀。抵上了捂住阿珠口鼻在拖的那名先零兵的脖子,迫使对方松开了手。


    手执长刀,她被涕泪皆下的阿珠拽着往扎陵湖畔那头的篝火奔去。


    ……


    玛依萨本能地捂住了受伤的手臂,摇摇欲坠地靠坐在了长桌一侧已然被血浸满的长凳上。呆呆地看着父王和两位王兄的尸首。


    有先零兵再次执刀向她砍来,她也全然不知道要躲,只又呆呆地转头朝那人看去。


    突然落下的长刀被另一柄长刀掷开,她的婢女阿珠朝她跑来,同时另一人奔来时用力推开了拿刀的先零兵卒们,护在了她的身前。


    被推开的先零兵卒下意识反身向来人砍去,被胜艳躲开,一脚踢在了手腕上。长刀脱手。


    另一边又有先零兵挥刀向桌旁的玛依萨砍去,已经来不及推开,胜艳想了一下,伸出一臂挡在了那柄刀下。


    下一瞬长刀被另一柄镶嵌着珊瑚、玛瑙的弯刀大力撞开,木比塔紧接着一把推开了挥刀的先零兵卒,转目瞪向出现在这里的胜艳:“你干什么!”


    胜艳立身在原地,也挡在了玛依萨身前,快速平复着急奔过来的气息。回与他:“救人。”


    “这小娘们是你什么人?你手臂都不要要救她?!”长桌旁的卑湳部众人已然全部被砍倒在地,亦或乱箭穿身倒在血泊中。除了玛依萨,应已没有旁的活人了。篝火旁飘散着浓重的血腥味,已然盖过了酒香、肉香。


    周围的先零兵卒听到木比塔拔高的吼声,小幅度转头互看一眼,拿刀退了开。


    胜艳看向了他:“不是什么人,只是决定救她。”


    木比塔怒目圆瞪,冷笑着与她咬牙切齿道:“你一个汉人俘虏!连自己都救不了!还他奶奶的当着老子的面来救别人?!”


    胜艳站在玛依萨身前,伸出挡刀的那条手臂此刻仍旧抬着。她静了一瞬,而后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


    不待木比塔想明她这笑意是何意味……胜艳就笑看向了他:“我想救她,所以就用这一条手臂来救她。”看着木比塔,胜艳淡淡续声:“如果救不了,就砍断这条手臂拿去陪她。”


    木比塔听得勃然,眼睛一瞬间睁得更大:“你威胁我?!”


    胜艳抬头看着面前眸光狠辣的羌人少年。昔日天水城外矮她一头的干瘦“小丫头”,此时已然成了高她小半头的少年将军。就像一只瘦弱的小羊,长成了一头呲牙饮血的凶狼。


    她的眼神却一点点平静了下来,直直凝在对方的眼睛里。笑着与他道:“对。我是在威胁你。”


    木比塔直感一股气直冲天灵盖,握住弯刀的五指咔咔作响:“你他娘的……凭什么威胁我?!”


    胜艳霍然往前,抬起的那条手臂直直往木比塔手中弯刀上撞去!又狠又快。


    紧贴在玛依萨旁边的阿珠一瞬间瞠目,眼见胜艳的手臂就要被木比塔手中弯刀横斩而过!血溅当场!


    木比塔瞬间被惊出冷汗!一息间收刀撤步,半个身子都转了过来,才险险让刀擦过了她的手臂,只划破了她身上羊羔皮制的短袍。“你疯了?!”


    “你能用孩子来威胁我……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来威胁你?”胜艳看着他,语声又淡又轻,像风一吹,就会被吹散。“毕竟我在这里,只剩自己这条命了,不是么?”


    木比塔一瞬间冷静了下来。后背的冷汗未干,胸口因为后怕仍在起伏不迭。


    他看着她,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久久,木比塔把刀扔远,转身来看她:“你想要怎样?”


    “送玛依萨和她的婢女安然离开。”


    木比塔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我马上叫人送她们走……”


    胜艳打断了他:“你之前已经骗过我一次。让我看着你用瘦马将我想救的人送走,却已经给他下了剧毒……我不会再信你了。”


    木比塔眼中一闪而过的记恨,舔了舔牙,力求真诚道:“我这次保证放她走。”


    胜艳想了想,缓缓出声:“你发誓吧。”


    木比塔松了一口气,马上并指发誓道:“我木比塔对天神和地盘业主发誓,一定放她们安全离……”


    胜艳再次打断了他:“别用你自己发誓。”


    木比塔的声音一下子梗住。想到了自己上次发誓会放她走时的情景……她最后让他在毒誓里加上她肚子里的孩子。


    木比塔的脸色冷了下来,不由地狞声:“阿泽、阿岚是你生的!你要我用他们来发毒誓?!”


    胜艳眸光微垂,眼帘落了下来。平声回与他:“不,用我。”


    语声陡然又凝住。木比塔怔愣看她,动了动唇,又紧抿住。


    好半晌,才又重新开口:“我木比塔对地盘业主发誓,一定放卑湳部王女和她的侍女安全离开……否则我自己的婆娘……巫聿胜艳,必……”


    胜艳平静道:“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木比塔拧了一下眉,转着脖子烦躁道:“……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篝火燃灭,天光未亮。


    胜艳看着他再次用两匹瘦马送走了人。她坐在马上,看着玛依萨和她的婢女背负行囊骑着马,慢慢融入了远方的雾气中。


    有一点茫然,也有一点羡慕。


    茫然于自己为何突然想要救她?


    羡慕她们骑着马,以后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了……


    木比塔坐在她身后,用力圈抱着她,语声殷勤道:“我这次,真的没给她下毒。”


    “我不在乎。”胜艳仍旧看着远方,即便那里雾霭轻蒙,已经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心血来潮,想试着救一下她,至于是不是真的能救下她,我其实没抱什么期望。”


    “没抱期望?!”木比塔骤然拔高了声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被你威胁得放过了卑湳部的王女!”一惯吊儿郎当的羌族少年,此时磨着牙在她耳边说:“知不知道老子因为你!现在已经沦为兵卒口中管不住自己婆娘的没用男人!?”


    胜艳的眼帘垂了下来,任他将自己圈抱在怀中。什么也未说。


    “你敢叫老子用你的命来发誓……”木比塔咬牙看她:“是不是知道……”


    语声淡冷,胜艳平声反问:“知道什么?”


    木比塔被她问得一口气突然泄尽,扭头便道:“没什么!”


    木比塔踢马,带着她回往王帐后面的寝帐。


    路上木比塔又道:“昨晚上我看见你拿刀了……已经三年了,你手腕上的伤是不是好得差不多了?”


    眼帘微抬,胜艳眼中冷凝与警惕之色一闪而过。


    “这片草原离中原很远,但离水源很近,时常会有附近高山上的猛兽下来喝水,你陪阿泽、阿岚出去玩,万一遇到了终归危险,带个兵刃防身也挺好的~”木比塔看了一眼她被皮袍包住的双腕,那里有两个被弩-箭洞穿后愈合留下来的疤。“只不过你的手腕之前伤得太重,最好不要拿太重的兵刃……再加上已经没有内力了……就算要拿刀,也该配个轻便、细刃的刀。”


    胜艳看着前方,脸上很难不露出冰冷又讽刺的笑来。


    她伤得太重的手腕,是他拿着弩-箭亲手射穿的。


    一身内力也是他亲手灌入的散武丹。


    所以他……到底凭什么在心里认为,他喜欢自己的呢?


    对真心喜爱的女子,何人会洞其腕、散其武、断其翼?


    要到何时,他才能明白过来,对她,他更多不过是占有欲和……


    “改天我叫手底下的人帮你做个轻便的短刀吧!”木比塔状似随意道:“以后可以带着防身~”


    胜艳什么也未说。


    当晚,木比塔入帐,打发阿姆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偏帐。


    床榻上,胜艳被他压在身下作弄,指甲渐渐掐进了肉里。


    她在他一遍遍流连在她唇上时,终于忍不住嘶声道:“木比塔,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木比塔明显愣了一下,一双似狼又似鹿般锐利又精亮的眸,透过汗湿的额发凝在了胜艳脸上。一时未出声。


    过了少许,他才舔了舔牙,抵着她的额头沉沉道:“因为老子选了你当我的婆娘……我才想问你,究样怎样才肯好好跟老子过日子?”


    胜艳直直望进了他的眼睛里。一点寥落和悲哀、一点苦涩和可笑,在心里化了开。


    声轻如羽,她回他:“下辈子。”


    当夜,木比塔听完气得狠狠折腾了胜艳两回。直到身畔的女人昏沉睡去,完全叫不醒了,才肯罢手。


    次日王帐里,赫连秀拿着两封百里加急的传书入帐。


    传书来自夏国中军,道赫连绮之已然启程在回途中,故传书与木比塔告知一声。


    “说好的三个月之内把我哥好好送回来,现在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夏军那边总算识相,知道动身护送我哥了~”木比塔看罢就道。


    得知他哥就要回来了,木比塔心情很不错,又想到:“接下来老子就把这六万先零兵和四万卑湳兵好好整合一下,等我哥回来,咱们自己建立一个新部族!”


    赫连秀也很高兴,点头赞同了他的想法。随后把收到的另一封传书也递给了木比塔。


    “还有一封,是那位姓巫的夏军主帅……写给姊妹的家书。”


    姊妹?家书?


    木比塔反应了一下,才意味过来。


    便伸两指从赫连秀手中抽走了那封家书,看见上面写着“巫聿胜艳亲启”几个字。


    挑了下眉,木比塔毫不犹豫地撕开了书信,拿出了里面的信来看。


    信写得很恳切,也很关心忧怀,多是姊妹间心疼问候之言,情真意切,还有告知家中近况,问其近况并叮嘱保重自身。


    没看出来什么问题。


    木比塔觉得不放心,想到自己学汉字才短短两三年,又把信拿给了舅舅赫连秀看。


    赫连秀看完也道:“只是一封家书……但看得出来巫家真的很担心你帐中那位。”


    木比塔不置可否。把信纸翻在手指间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抬手准备撕毁。


    忽然那个女人坐在马上、自己身前,看着卑湳部王女骑马远去时的眼神,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


    他知道她羡慕,也知道她想回家。


    但这里才该是她的家!


    又想到她昨晚说“下辈子”时的眼神,胸口一股郁气,突然纾解不开。堵得慌,又闷得慌,心烦意乱得很。


    木比塔烦躁地握紧了手里的书信……好半晌,终归软了一下心弦,松开手指把信放进了自己怀里。


    第389章 五更疏欲断


    “喏,你的家书。”木比塔一进帐子里,就把手里的东西随手一抛,掷到了胜艳面前的矮桌上。


    宽敞的寝帐里,阿姆跪坐在兽毯上正给小阿泽绑头发,小阿岚乖乖地坐在旁边等着。


    胜艳坐在矮桌前,原本正拿着羊奶准备喝。闻话端碗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她的眼神落在了被抛落在面前的那封书信上。眸光一颤。


    信封上写着“巫聿胜艳亲启”几个字,是停云的笔迹。大姐亲手给她写的信。


    即便封口明显已经被撕开,她也有些呆怔在了原地。


    “愣着干嘛?不想看?”木比塔在她对面坐下,阿姆见状马上放下手里的羊角梳就要给他也端上一碗羊奶。


    木比塔随手一挥让她接着忙,眼睛盯着胜艳没有移开。


    “诶。”阿姆应了一声,拢住两个小孩继续给他们梳头发,没让他们往木比塔和胜艳这边来。


    回过神来,眼睛已经不受控制地微湿。胜艳放下羊奶,伸手抓向眼前的信。


    陶碗里的羊奶被放下时洒出来了一些,木比塔看见,有些不高兴,突然就一把压住了矮桌上的信。没好气地说:“先把羊奶喝了!”


    胜艳摸着信的一角,闻声微怔着抬头看向了伸手压着信的木比塔。


    木比塔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眼里流转的水光,也怔了一下。


    压着信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语声轻了些:“……省得放凉了。”


    胜艳立马转向了旁边的羊奶,端起来咕嘟着几口喝完了。


    她用手背抹掉了嘴角的奶渍,回过神来,又在袍袖上用力擦净了手指、手背上沾到的奶。这才重新伸手摸向了桌上的信封。


    木比塔看着她,把压在信封上的手移开了。


    取信的手细不可察地微抖,展开信的那一刻,胜艳看着绢白纸面上那一个个刚强峻逸的字,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紧。


    大姐的字还是这么有力。


    信中叮咛、问候,无不恳切,字字句句都是对她的忧怀。三妹巫聿章瑞已然去信军中多次,问她近况,问她为何不回信给她。


    停云和姑姑至今未敢告诉三妹她的境况。


    惊觉一滴泪落在了信纸上,胜艳立即用手背抹去了眼中的水渍,再用衣袖小心地沾走了信纸上的水滴。


    木比塔看着她拿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


    几次想打断她,或说什么,强忍下了。


    末了,起身便从矮桌前离开,掀帘出了帐子。“老子回头再跟你这婆娘计较……”


    一连三天,木比塔回帐时都看见胜艳手里拿着那封家书在看、在摸。


    就连晚上木比塔向她索取时,行至一半,她都会分神去摸一下被她放在床头的家书。


    木比塔咬着牙强忍了数日。


    “阿娘,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小阿岚不知何时钻到了胜艳怀里,指着信纸上的字小声问胜艳。


    胜艳的眼睛没有离开纸面,神色无意识间柔和了很多,却不自知。


    耐心地顺着小女儿伸手指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给她。


    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柔缓,听得一旁埋头玩泥沙的小阿泽也忍不住抬头看了过来,扔下手里不成形的泥羊泥牛就往胜艳身边凑过来。


    “我也要我也要!那这个、这个是什么字!”胜艳顺着儿子随手指的字看过去,原本柔和的目光却突然凝怔住了。


    “去找阿姆玩。”语声恢复了冷漠疏离,神情亦复冷凝。


    原本坐在兽毯上叠衣的阿姆听见,赶忙上前来牵走了两个孩子。


    她想起了以前女扮男装在外游历时,偶尔写信回家报平安,怕信件有失,暴露己身身份,曾同三妹玩过一时的暗语。


    刚刚被赫连泽随手一指,发现相隔四字的两字恰好也能相连,或为一词,或为一字,她才蓦然想起来。


    也顿时明白了大姐的信中为何屡屡提及三妹。


    眼睛再看手中的信纸,十指无意识间攥得更紧。


    ——赫连抵前一日,趁乱,来救。


    双目微微睁大,胜艳凝目在信纸上,久久不能回神。


    大姐已决心派人来救她,就在赫连绮之被护送抵达的前一日行动。


    暖意涌动着流入心间,已然几度发紧的眼眶渐渐氤氲,模糊的视野里,那被她在脑海里一字一词连起来的一句话,几度在眼前、心头,萦绕徘徊。


    攥着信纸的十指那样紧,紧到指甲陷进皮肉亦无知觉。


    想。


    很想。


    回家……回那片她所熟悉的中原……


    可是。


    她在这里有了孩子。


    且以木比塔心性……不会肯放过她。


    如今西羌三大部落中的先零、卑湳,皆已归入了木比塔麾下,待到蛇子归来,他们兄弟就是整个西羌举足轻重的人物。


    坐拥十万羌兵,是西羌除烧当部以外最大的势力。且烧当因征大夏,损兵折将,势力已大不如前……


    西羌各部早已闻讯烧当虎女拉巴子、酋豪姚柯迴、大王子弋仲接连殒命……余下众王子王女争权不休,内乱不止。


    与之相比,木比塔兄弟渐渐势大,蛇子威名在外,不日送归,能闻帐外议语,前来投奔的小部落已越来越多……


    木比塔的权力只会越来越大。


    水光映照的双眸中,层层叠叠的黯色挥之不去。


    她闭目一瞬,喉咙里都是吐不尽又咽不下的囫囵余声。


    只要木比塔仍旧不肯放过自己,即便她获救,他亦只会想办法再将她夺回……


    夏羌极可能因她,再起战事。


    紧抿的唇间有泪划过,她慢慢合上了手里的信笺,攥着它,一整日呆坐在帐中。


    “我想给大姐回一封信。”木比塔入帐下瞬,胜艳即抬头看向了他,语声平静宁缓。


    “你这个女人不要得寸进尺!”木比塔顿时躁了起来。“老子可不会答应你!”


    胜艳下时不再说话,眼落帐中空处,安静地坐在矮桌前。


    木比塔在帐中食寝休憩,一如往日,只不过偌大的寝帐比到往常又似更静了许多,阿姆带着两个孩子吃喝洗歇,皆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与之相反,木比塔每一个动作,起、坐、走、立,无不发出不轻的响动,满面烦躁之色。


    待到夜深,阿姆带着两个孩子去到相邻的寝帐歇下,胜艳仍旧坐在矮桌前,垂目未动。


    英挺的羌族少年将领起身、坐下,又起身、再坐下,反复数次。


    直到亥时,终于忍不住走到了胜艳面前,压着火气瞪向她:“你要写什么!”


    胜艳仍旧不言。


    “不说就别想写!”


    胜艳看向了帐中摇曳的烛火,眸中有点空。“只是告诉她们,我还活着。目前境况……不差。”


    木比塔愣了下,脸色眼见地缓了下来。又纠结了小半刻,才终于肯转身掀帘大步离帐。


    从议事的王帐里拿来了纸笔墨砚,木比塔将东西堆到了胜艳面前。“写吧!”


    大咧咧地在胜艳对面坐下,他紧盯着胜艳冷哼道:“我肯定是要盯着你写完的!”


    字句言词早已拟定在心中,胜艳铺平了他拿来的绵纸,拿起笔,顿了一瞬……而后一字一句提笔在纸上。


    木比塔看着她写完。


    看见她竟于信中提到了和他的两个孩子,不禁微怔。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了一些,怕她发现,又在她濡墨时赶忙拉下。


    待她写完,墨迹将干,木比塔将信抽过来又审看了一遍。


    确定没什么问题,只说了近况,和几句问候,还道阿岚乖顺,比到阿泽省心,她亦安好。


    “行吧,明天我让人送去给夏军!”


    神色微恍,胜艳轻点了下头。


    信中暗语:兴战事,不必救。


    护送赫连绮之的队伍起程未久,此信应还来得及送到停云手上。


    她看见昏黄的烛火旁飞着几只虫蛾,翅膀离灯心愈近。故其余生虽未尽,却已能望尽。


    一如她的余生。


    放下笔的那一瞬,她想叫自己笑一笑,却终究眼前生雾。哭亦哭不得,笑也笑不出。满目只觉茫然。


    木比塔随后将她抱起,去到寝榻。


    次日木比塔竟兴起地给了胜艳一匹马,让她同自己一道去到最近高山脚下的枯木林中打猎。


    莎朗留在王帐坐镇,赫连秀带着一队人远远缀在二人身后跟随。


    草原上的风吹在胜艳脸上,眼前豁然开阔了很多,似能见原野尽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单独骑一匹马了,风愈急愈烈愈狂喧,有一瞬间她错觉自己重新长出了翅膀,只须抖翼而起,就可乘风而去!


    木比塔看着她原本和自己并肩而骑,后来越骑越快,到最后已远远将他甩在了身后。“这个女人!”咬牙之余又忍不住纳闷:老子给她的明明是一匹病马!


    直到枯木林前,胜艳终于勒马停下,迎风坐在马上,仰首看着头顶的蓝天、远处的高山。


    初霜十月的草原,风微凉,草正黄,蓝天澄碧净如洗。


    木比塔追了过来,勒马停在她身侧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胜艳的心绪难得舒扬几分,并不欲理会他。


    然下一瞬,木比塔便伸手攥住了她的腕。语声含怒:“你这个女人!跑这么快是想干吗?!”


    眸光见沉,胜艳的脸色亦难看了起来。


    “不要命了么?!你这婆娘不记得自己多久没骑了?!万一马栽了……”木比塔骂咧的同时愈加攥紧了她的腕,看见面前的女人脸色不虞,又磨着牙闭了嘴,下时回转身去,从腰间取出一物用力塞到了胜艳手中。“之前跟你说的,叫人给你打的轻便短刀……”


    指尖一蜷,胜艳看向他的目光,改为看向了手心里的刀。弯刀不长,约莫两掌,用皮制的袋子包裹着,入手很轻。


    “你别看它轻,用的可是好铁!刀口锋利着呢。”木比塔看着胜艳拔出了手中不足两指宽的细刃弯刀,语声扬得颇高,尽显兴味。似乎这样就能掩去他眸底暗藏的警惕与忌惮。


    “既不能安心,又何必把它递到我手上。”他的脸映在了手中的刀刃上,胜艳看着刀头也不抬地说。


    木比塔恼羞成怒道:“老子什么时候不安心了?!给你了就给你了!以你现在的武功和力气,我还怕被你伤了吗?!”言罢一把抽回攥在她腕上的手,似要昭显内心之安,转身便一踢马,背对她先一步向枯木林中纵去。


    胜艳握着手里的刀,看着他的背影。停驻一瞬后,方踢马跟从他入了林。


    枯木林中枝桠横长尚有蛇,会缠于径旁矮树低枝上,于擦肩时袭人,故而配刀以防身。


    赫连秀带人在林外守候。但他视力极佳,能见二人在林中穿梭时现的身影,木*比塔已猎得数只野兔。


    木比塔并未给胜艳弓箭,只让她拿着短刀跟随于他身后陪猎。他骑纵在林中,便将猎得的野兔从草丛里提起,转身昂首抛给身后的女人。秀气的眉宇高扬:“接着!”


    胜艳未多言语,只一路跟随于他身后,依他所言地将猎物接住,放入马背一侧的布袋中。


    日微斜。枯木林中阴翳渐生,突然一道阴影在木比塔斜后方的枝桠间露头。


    木比塔有感身后之人近身,一颗心蓦然发紧,他此刻拉弓瞄向了远处一只蹲坐在枝头的野鸡。


    心则暗暗拧了起来:这个女人的心真他奶奶的捂不热?!


    待到细刃弯刀的冷光,冷不丁反射到眼角,他一瞬间想要咬牙回头勃怒,一瞬间又发着狠不肯回头。


    孩子都生了!这个女人当真就——!


    呼吸狠狠一沉,他握弓的手紧到发抖。下瞬闭目,手中冷箭“咻——”的一声射出。几乎同时,利刃破空声在他耳边响起。


    意料中的剧痛没有袭来,一声猝不及防的嘶鸣响起在斜后方。


    木比塔惊愣回头。


    看见胜艳手中的短刀已被她掷出,削过一只马鹿的脖颈,扎进了旁边一棵枯木上。


    雄壮的马鹿颈间血涌,半边脖子已被刀刃削断,既快且准,此时嘶鸣着撞上了旁边一根老桩。


    胜艳看着那马鹿慢慢不支,摔倒在老桩旁,轻踢马腹,踱马靠了过去。


    经过木比塔身侧时,眉眼皆愣的羌人少年仍旧发懵地看着她。


    下一瞬在她踱马就要越过他时,木比塔突然醒神过来,似本能又似冲动,伸臂一把将她拉近,用力抱了过来。


    将头埋进她的颈侧,狠狠吸了一口她的气息。他的声音第一次这样发紧:“你好好跟老子过日子好不好?好好当阿泽、阿岚的阿娘好不好?我保证对你好……保证不会再要别的婆娘……保证这辈子就你一个婆娘……你就跟了老子吧好不好……”


    再度用力抱紧了她,他压着声音一遍遍在她耳边说:“老子承认这辈子看不上别的婆娘了……你就跟了老子吧?跟了老子吧?巫聿胜艳,好不好?”


    她亦愣了一下,也怔了一下。听着他不断呼出热气的语声,心头竟也不受控制地热了一下……


    手指在发抖。


    微张口,想要说什么。反复数次,又都无声。


    最后道:“回去吧。”


    “巫聿胜艳!”他又气又怒,咬牙急喝。


    “你不是早已强占了我……三年多来,几乎夜夜。现在又重新来问我,不觉得可笑吗?”


    “我……!”木比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下瞬从牙缝里蹦出:“你大着肚子的时候老子可忍住了!”又小声:“还有巫医说不行的时候……”


    胜艳“嗯”了一声。而后又道:“回去吧。”


    “巫聿胜艳!!”


    胜艳从他怀中抽身,转而继续踱步过去捡起了那头雄性马鹿,用力拉到了马背上。


    腕间伤愈后的刺痛已几乎感觉不到,只是终归力有未逮,额间微汗。


    木比塔看着她自顾带着猎物转身折返,呼喝不及,回头看向了她落在枯木上的那柄短刀。


    刀刃沾血,入木三分。


    少年羌骑将领握回马缰上的手,此时用力舒了舒,不着痕迹地擦掉了里面沁出的冷汗。


    羽箭射偏在枯木枝上,也被木比塔用力拔了下来。蹲卧枝头的野鸡早已惊飞。


    木比塔看着手里的刀箭,烦躁地紧拧眉头:现在手里拿着刀的人根本不是他!


    枯木林外,赫连秀带人迎上来,看见那头马鹿惊了惊。“就这么几个时辰!你竟然能猎到一头马鹿?马鹿都很机警,动作又轻快,轻易很难……”


    木比塔磨着牙打断了舅舅的赞赏。“那是她猎的!”


    赫连秀看着木比塔的眼神一愣,表情明显滞了一下。


    继而转目看向了木比塔身边的中原女人,她挺立背脊坐在马背上,神色平静。像从高空中飞落下来,暂时停降在丘泽上的鹰隼。而非原本就习惯丘泽的鹭鸶。


    心绪不免有些复杂,和不安。


    回到王庭。方近寝帐,两个小孩儿便一前一后从帐帘下钻了出来,开心地迎向木比塔。“阿爹!阿爹!”


    小阿岚喊完阿爹,看到牵马走在后面的胜艳,又忍不住转向她喊:“阿娘……”


    小阿泽已经被木比塔抱了起来,宠溺地举在头顶像个拨浪鼓一样又摇又晃,父子俩都呲出了虎牙,笑得咯咯出声。


    早已趴到阿爹肩膀上的赫连泽听到阿岚喊“阿娘”,呼啦一声转过头,就睁着大眼看了过来。


    扎着两个羊角辨的小女娃儿对着木比塔喊完阿爹,便转向胜艳凑了过去,蹭着她的裤腿,伸出小手来几次想要抓住。


    胜艳看向了她。


    阿姆高兴地过来牵走了胜艳手中的马,呼喝着几个守卫过来搬拿猎物。


    小女娃儿就这样昂首看着胜艳,怯生生的小手此时仍未能抓住她的裤腿。


    若能回到中原,她应会同大姐一样,自小被严辞教导,同时被所有巫家人宠在掌心里。


    胜艳看着她,眼神有些寥落,又有些远。慢慢驻步在了她面前。未久,蹲下身来,学着木比塔那样,将她也高高举起,而后抱进了怀里。


    小女孩儿被举起时开心地笑出了声。


    笑声引得前面的父子俩同时回头。木比塔一刹时看得有点愣。


    小阿泽则顿时挣扎起来,在木比塔怀里就张着手,也想往阿娘怀中去。嘴里连声嚷着:“阿娘我也要!”


    木比塔愣愣地看着胜艳怀抱女儿越过他,先一步掀帘走进了寝帐里。


    豁然间心情大好!抱着儿子忙不迭跟着进帐。“混小子~先让老子抱你回家!”


    夜深。木比塔习惯性伸手摸向旁边的女人,将她拉来身下。


    微弱的烛火映照下,胜艳躺在兽毯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任他作为。


    木比塔动手动脚到一半,看到她的眼神,突然就有点心虚。


    “你这婆娘……真那么不喜欢?”


    胜艳看他的眼神更冷。


    木比塔的动作有点僵在了原地,但箭在弦上,他仍旧很想。


    一刹时想要同以前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亦不管她怎么想,老子先弄完再说!


    一刹时又想到了她白日在枯木林里说的话。


    “今晚上就一次!行不行?”


    胜艳不应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寝帐的上方,未言也未动。


    木比塔等了许久,都未得她应声,不得不偃旗息鼓。老大不愿意地翻身躺回了自己那块儿。


    自己蜷那儿弄了半天,完事木比塔臊着脸转过身来攥住她的腕,粗声粗气道:“明天!明天一定要!”


    胜艳仍旧面无表情,亦未看他。


    “那后天!!”


    看她脸上仍旧冷着,没有半点缓和的迹象。木比塔忍不住用了大力箍紧她的腕,咬牙切齿道:“老子他娘的才十九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不可能忍你三天!”


    他负气地转过身去,背对胜艳,用力哼声:“我就让你歇个三天!三天后不许拒绝老子!”


    寝帐里终于静了下来,身侧的女人便于这时不高不低地笑了一声,于木比塔身侧道:“我只不过是个被抓来西羌的俘虏。你不要让我错觉自己、真有拒绝和选择的权力。”


    一瞬间,木比塔怔愣在原地。


    久久,帐中毫无声响。唯余烛火轻曳。


    “那你想如何?!”木比塔压着火气问声。


    胜艳冷凝道:“若问我想。自是我不愿,你就不能。”


    “你做梦!”木比塔唰的翻身回来,一把将她扯进了怀中,手脚皆缠缚了上去。


    那把他予她的细刃弯刀,她故意将它落在了枯木林中,让他以为她并不重视。


    而后他将刀拾回,于帐中复又予了她。


    此刻,这把刀就在她头枕下。


    伸手,即可取。


    木比塔说完,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又松开了缠她的手脚。“你睡吧!反正我今晚不动你了。”他压着声音复又转身翻了回去,背对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胜艳听到耳畔传来鼾声。


    他已熟睡。手中有刀。


    往日从来都是她被折腾得昏沉不醒,不到辰时难以醒转。手中更无利刃。


    看着寝帐上方,她的手已伸至头枕下,握住了那把刀。


    她不怕死,也不怕他死。无数个夜里都曾想要他死。从她被虏,落入他手,被镣铐坠着脚腕锁在他帐中,到如今。


    他怎么敢背身对着她睡得这样熟呢?


    难道忘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忘了他手持弓弩射向她的冷箭,忘了他当着她的面命人削下的申屠烬的皮肉?忘了他掐着女儿的脖子威胁她留下的夜?


    他怎么敢呢?


    怎么敢呢?


    隔壁阿姆歇的帐子里传来了两声哭闹,似夜半惊醒,小男孩嘴里嘟囔着什么,又弱下了嚷声。其间夹杂着几声小女孩无意识的嘤咛。


    心头没来由地一软,握刀的手微抖。


    她突然明白了他怎么敢。


    无数个蜷指强忍、唇间被她咬出血来的夜晚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眼中不受控制地湿尽。


    泪顺着眼角而下,濡湿鬓发。


    她转头看着他的背影,握刀的手几度捏紧,又几度松开。


    忽然隔壁寝帐里传来小男孩不低的梦呓,叫她握刀的手陡然失力。


    “阿爹!阿娘……”


    闭目一刹,枕巾已然湿透。


    她终是放开了手里的刀,睁开眼看着眼前模糊的黑暗,一夜到天明。


    连着几日,木比塔带着两个小孩在王帐里玩耍,每每到饭时,便叫阿姆喊来胜艳一起接走孩子。


    看着女人入帐来抱走女儿亦或儿子的背影,木比塔呲着牙无声扬起嘴角。


    赫连秀和莎朗看着他这幅模样,也都无奈地露出了笑脸。


    莎朗见昔日一言不发的中原女人,如今蹲下身来耐心地抱起孩子,不由有点羡慕:看来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就生了软肋,容易妥协。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西羌,都是真的。


    只可惜她当年有孕却不自知,直到打猎途中血流如注,还险些丢了性命……如今已不能生了。


    故而如今看着木比塔的两个双生子,格外喜爱。


    回过神来,莎朗忆起正事,拿出了刚从传令兵那里接到的信,交给了木比塔。


    “夏军那边来信告知了绮之的行程,如今夏军已护送他至沫水岸,就快入羌了~”


    木比塔一听便高兴起来。“他们走得倒是快~”


    他一面拆信来看一面道:“再近一点到了咱们的地盘,我马上派人去接我哥!”


    “嗯~”莎朗应声的同时,把另一封信也递到了木比塔手里。“还有一封,又是夏军那边给外甥媳妇的家书~”


    赫连秀听见便走了过来:“我看看没问题就给外甥媳妇送过去吧,上回木比塔还叫人帮外甥媳妇回书了一封。”言下之意肯定也不会扣下这一封了。


    木比塔眉毛扬了扬,便也算默认。


    未多时草草处理完正事,木比塔便揣着信回了帐子~


    入内看见胜艳正坐在矮桌旁教两个孩子认汉字,眸子里更亮了。


    脸上笑意随之明显。


    他颇有几分邀功意味地将信丢到了胜艳面前。“喏~又是夏军那边给你的。”


    胜艳愣了一下。薄薄的一封信落在了她面前,她的眼睛霍然凝在了信封上。


    仍旧是熟悉的“巫聿胜艳亲启”字样。


    仍旧是熟悉的大姐遒劲有力的字迹。


    仍旧是被拆开过的痕迹。


    她知道木比塔并未发现什么,否则以他心性,便是冲入帐中来。


    停云同样知悉她的心性。若言不必救,便是不必救。她必能明。


    故而若无要事,间隔未久,她必不会冒险再次传信予她。


    伸手触向眼前的书信,指尖微顿……而后将信收入了怀中。


    木比塔看得纳罕。愣愣出声:“你这婆娘怎么不看?”


    胜艳垂目于放在两个孩子面前的简易沙盘上,平静回声:“先教他们认完这个字。”


    木比塔撇了撇嘴,看看她,又看了看她写在沙盘上的那个汉字。按捺半晌,最后吐着气道:“行吧。”


    ——战事必兴,故必救汝归。


    入夜。


    手中信纸映照在帐中刚刚点燃的烛火下,熟悉的字迹于明暗间闪烁跳跃着。


    草原十月的晦日,霜气侵染,寒意已越来越重。


    胜艳看着信纸上满面愈显忧怀的叮咛嘱咐、字字句句……心头便感茫然。


    坐得久了,手脚僵麻冰冷,她下意识地将手拿近烛火烤了烤。


    直到手背猛地被燎,一阵刺痛灼心,她才霍然回神。


    战事必兴。


    夏羌之战仍未尽。所以大姐说一定会来救她回夏。


    烧当部落正值内乱,应已无力卷入征伐。


    故而停云信中所指,只能是手握十万羌兵的木比塔。


    木比塔领十万羌兵返回西羌,早已无心与大夏继续争战,于此扎陵湖畔驻扎已月余,排布愈细,人心渐定,无处不显留此长居经营之意。能见越来越安稳。


    又为何、必会与夏再兴战事?


    胜艳想得出神,未察木比塔何时已入了帐。


    少年羌骑将领自顾走到她身后,看见她对着帐中烛火看得出神,手里正拿着那封夏军那边寄来给她的家书。


    “看完了吧?”木比塔一边嘴角扬起,有意无意从后凑近了她,开始动手动脚。“这都第二封了~老子还叫人给你寄回去了一封,足够宽宏大量了吧!”


    说着就把女子一把从矮桌前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去往榻上:“所以今晚上你这个女人可不要不识好歹!”


    胜艳被他丢到榻上,看着他附身上来,蓦然道:“你还会与大夏再开战吗?”


    木比塔俯看着她,愣了下:“你问这个干嘛?!”


    下瞬回过神来:“你怕我和夏军再开战?”


    语声立时一扬,他咧嘴笑道:“放心吧~只要他们把我哥好好地送回来,我也懒得再去和他们打来打去!又没有好处!”


    胜艳眸中猛地一震。


    难道是——


    身上之人已伸手解开了她的腰系,一只手往她衣内摸索,似急不可耐,有火燎身。


    而她周身冰冷。


    如果。


    如果赫连绮之未能被安全送回呢?


    冷意从心间漫延开来的同时,她突然明白了……大姐因何会选在赫连绮之抵达的前一日,派人来救她。


    ——赫连绮之出事了。


    大姐怕木比塔得知后失去理智。


    怕她被迁怒。


    他的手还在她身上摩挲不止,她突然就无法再忍,用力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今晚,我不愿。”


    “老子已经忍了七天了!”木比塔一把挣开了她的手,手中力道只更大。“管你愿不愿!老子今天一定要!!!”


    说完即俯身下来亲她。


    感受着他的唇舌流连在她唇上,一股黏腻的恶心感涌上心头……胜艳更加用力地推开了他:“我说了,我不愿!”


    木比塔蛮横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反扣在头顶。“你不愿也得愿!!你这个婆娘真是不识好歹!看来老子这几天是对你太好了!!”


    说着挑起她的下巴,只吻得更深。


    浑噩混沌中,脑中唯有一念越来越清晰。


    赫连绮之若出事,他必不会善罢甘休……


    便如大姐所言,战事必兴。


    想到这里,脑中浑噩也消,混沌也清,萦绕心头的点点茫然,只化作了片片冰冷。


    极有可能——


    赫连绮之被护送抵达的那一日,就是木比塔率军与大夏再度开战的一日。


    无穷无尽的倦意和冷意涌上心头,她闭目,猛地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舌。


    “嘶!”木比塔吃痛,猛地抬头惊退了几寸。“你这个女人发什么疯?!”


    胜艳眸中冷意慢慢凝结,遽然间无所顾,也无所忌了。看着他,语声极肆意。


    她道:“你这个仇要报到什么时候呢?”


    木比塔眉头一拧,愣了一下。“什么仇?”


    胜艳笑。“或者说,你这口气要出到什么时候?”


    木比塔眉拧得更深,瞪着面前的女人。“你这个疯婆娘……到底在说什么?!”


    “你喜欢羞辱我,喜欢强占我,即使我痛苦,你也很快意对吧!?”胜艳的语声陡然狠厉。


    木比塔脱口道:“什么羞辱!老子这是喜欢你!”


    “别再放屁了!”胜艳猛然一脚踹在了他下腹。气极反笑:“你喜欢我?你怎么可能是喜欢我?你喜欢我你看不出来我对你的反应?看不出来我恶心你?看不出来我只有痛苦?看不出来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碰我?!”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木比塔脸色已然铁青。


    “别装作你不知道……”胜艳蓦然冷笑:“别装作你什么都没感受到……你什么都知道。你也都感受到了。对吧?”


    凌乱的长发早已在纠缠间散开,披散在女子光裸的肩头。她看着他,又是一笑:“但你不在乎。甚至有点享受。对吧?”


    血气直直上涌,木比塔骤然间憋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不是喜欢一个人你懂了吗?”胜艳蜷指抓住身下兽毯的边沿,抬头来,直直看进面前羌族少年的眼睛里。“你只是无论如何想得到我。因为你恨我。”


    木比塔一刹时懵愣在原地,有点发懵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你恨我……当年在你最不堪的时候救过你,却又对你说出‘就算孤独终老,也不会嫁你’!”


    木比塔的呼吸兀地重了,咬牙辩驳道:“老子才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老子就是想要你……就是……”


    “为什么是我?”胜艳笑看他:“为什么?是我?”


    “因为……”木比塔一次次张口,又一次次猝不及防地湮声。


    “因为你恨上了当时对你说这句话的我。这么多年,一直记恨在心上吧?”胜艳微仰着头看他,毫不留情地嘲笑道:“是不是午夜梦回,也常常梦到我在对你说这句话啊?”


    “巫聿胜艳!”木比塔狠狠瞪着面前的女人,声已狞:“你这女人今天是故意想找死吗?!”


    “你怎么舍得让我死呢?”她满面都是从容的笑意,嘴角微扬:“你这么喜欢强占我,这么热衷于羞辱我,这么享受我的痛苦……你怎么会舍得让我死?”


    “你说对了!”木比塔陡然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用力将她按回了寝榻上:“老子就喜欢强占你!就喜欢在床上折腾你!就喜欢你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乖乖躺在老子身下跟老子好!”秀气的面孔早已因她的话变得狰狞狠戾起来,箍在胜艳颈间的手隐隐在抖,犹如一头应激的凶狼,狠狠呲起了獠牙。


    他下瞬凶恶地欺上榻上女子,动作毫不收敛,便似一头狂暴横行的野兽,理智被抛到一边,行为只受本能驱使。“你好好记住!!用眼睛,用嘴巴,用身体,好好记住!我是你男人!老子已经是你男人!这辈子都是你男人!!!”


    撕裂般的痛楚席卷全身。


    比到以往哪一次都要疼。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挣扎间只能拼尽全力在他身上抓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她的手腕、脚腕也被他狠狠箍住,勒出深深浅浅的青紫痕迹。


    与当初在囚帐时如出一辙。


    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三年时间好像麻痹了她,又好像麻痹了他。


    此刻皆被二人口中吐出的毒刺猛地扎醒了。


    罩在心门上,本就破破烂烂的布帛被撕得粉碎,已什么都遮不住了。


    一夜浑噩。


    次日,木比塔仍旧是一早便离榻去了王帐。


    胜艳躺在榻上铺就的兽毯上,几次想起身,都未能。


    冷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上,唇间仍在破皮流血,四肢几乎感觉不到,全身无处不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她仰面看着不过两人高的帐顶,眸中渐空,好似透过它,看到了帐顶外一望无尽的天空。


    那么高,那么亮,那么蓝,那么白——那么美。


    若有翼,当可飞往之。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忍受这样飞不起来的日子,年复一年地苟且,只求一个活下去。


    为了两个孩子。


    为了夏羌和平。


    为了可能存在的希望。


    为了远方尚在待她归家的亲友。


    可原来,她远未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坚强。


    心念稍轻,便已难以支撑。


    ——夏羌和平,已不由她的苟且左右了。


    “阿娘……”天光渐明。两个小孩儿举起寝帐帐帘一角,怯怯地往里看了过来。


    “阿姆说你不舒服,叫我们不要过来打扰你……”小阿岚细软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阿娘……你昨天教的字我们会写了,可以拿过来给你看吗?”


    那样的动静,一帘之隔的帐中又怎可能听不见?


    胜艳转头来看着他们,满目都是释然又寂然的平静。


    “拿过来吧。”


    小阿岚立即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抱着自己的小沙盘一颠一颠地跑近了过去。小阿泽反倒蹙着小眉头,满脸不安,但也跟着妹妹挨到了胜艳的床边。


    “这个中原字叫‘夏’,是夏天的意思,阿娘你看,我已经会写了……”小阿岚努力平着举高了自己手里的小沙盘,放到胜艳眼前去给她看。


    旁边的小阿泽立时也举高了自己的沙盘,尽量推到榻上的女人面前。“我、我也会写了……”


    胜艳看着两个小沙盘里,那歪歪扭扭、连字形都难以辨出的“夏”字……


    语声忽哑:“好……写得真好。”


    两个小孩儿受宠若惊地蹦跶起来,满脸都是欣喜的笑容。小阿岚惴惴地问:“真……真的吗?阿娘我们写得很好吗?”


    “嗯。”胜艳微笑着看着他们,语声是从未有过的轻柔:“真的很好。”


    “那、那阿娘早点好起来!”小阿岚还在开心地笑着,一旁的小阿泽已看着自己的阿娘,等不及说道:“教我们更多中原字!”


    胜艳慢慢从被褥下伸出手来,犹豫一瞬,依次抚了抚两个孩子的头。“对不起。”


    她的手臂上随处可见青紫痕迹,本不想让他们看见,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对着他们伸出了手。


    小阿岚疑惑地问:“阿娘……你怎么了?”


    小阿泽看到阿娘手臂上的伤,语声更加不安:“阿娘你的手臂……是受伤了吗?”


    胜艳没有回答他们,只是看着他们。


    看了许久,才慢慢道:“恐怕我此生唯一有负之人……就是你们两个了。”


    “当初……不该把你们视为筹码……”


    “后来……更不该忽视你们的无辜……”


    “到如今……”目中慢慢有些氤氲,她极轻声道:“……不该牺牲你们的福祉。”


    “但阿娘……没有别的选择了。”手中微用力,将他们拉近了床榻边,她慢慢靠近过去,亲了亲他们的颊。“是阿娘对不起你们……若有来生……你们不要选我做你们的阿娘。”


    “阿娘?”


    “阿娘……?”


    “回阿姆的帐子吧,阿娘要去找你们阿爹了。”胜艳抹去了眼中的水渍,转而微笑着对他们道。


    两个小孩儿踌躇了许久,才讷讷地点头,而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寝帐。


    胜艳躺在床上看着他们的背影,背影落下的余光,被他们抬起又放下的帐帘一角……久久,方转回了目光。


    而后闭目,而后再度、慢慢睁开了眼,而后挣扎着爬起了身。


    王帐里。赫连秀看着几次将案上书札砸落在地的木比塔,忍不住叹了口气。


    “何必要那样对外甥媳妇?”赫连秀看向木比塔:“她已经是你孩子的阿娘,而且你明明喜欢她……”


    “别那样叫她!”木比塔条件反射地扬声怒道:“她只不过是个俘虏而已!”


    赫连秀走过去,伸手拍了拍木比塔的肩。“她是中原人,本就与我们羌人脾性不同,且你自己说过,她出生大族,是大家小姐,昔日言行能为别说羌人,就是很多中原男人都比不上……所以必定心高气傲,既是如此,何必与她长期郁愤之下、说出的一些奚落之言置气?”


    木比塔听着舅舅的话别过了头,英挺的眉仍旧紧拧着。满面烦躁。


    下瞬脑中想到从寝帐出来时,榻上女人面无血色的一张脸,心上便更烦躁了。


    过了半晌,木比塔嗫嚅着声音道:“晚点让舅母帮我去看看那婆娘吧……昨晚我有些太粗鲁了……”


    赫连秀便又叹了口气,应了一声,还待说什么……


    王帐外的守卫这时快步行入了帐内,面露难色道:“禀将军!帐外那个……夫人来了……”


    “夫人?”两人皆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是谁。


    木比塔猛然坐直了身体,手从桌案上面拿到了下面,又从下面拿到了上面。语声突兀地扬高了:“……她来干什么!”


    守卫迟疑片刻,又道:“她手中还握着一把刀……”


    赫连秀面色一变,转向守卫,语声转而有些严肃了。“……你去叫莎朗部大过来,先带她回去。”


    “不用!”木比塔兀地出声,语声已含怒。冷着声道:“让她进来!”


    “木比塔。”赫连秀紧蹙眉头转向了木比塔,想说什么……


    被木比塔打断道:“舅舅放心吧!以她的心机,如果是真想杀我,不致于蠢到把刀握在手里过来……你先回去,让我自己来跟她说!”


    赫连秀回头看着木比塔,见他绷着一张脸,直直坐在王椅中,一副已经做了决定的样子……就噤了声,没有再多说。


    下瞬点了点头,和守卫一起走出了王帐。


    帐外站立的中原女人高挑瘦削,竟是将头发披散着而来,此刻就这么站在了王帐外,脸上神色见之极平静亦或言沉冷……


    便如守卫所言,她手中握着一把短刀。


    此刀赫连秀知道,是木比塔特意叫人打给她的,几次都因为太重叫人重新打了。说她那样的性格,总不可能一辈子让她呆在寝帐里不出去,以后给她防身用。


    此刻她手里握着这把短刀,穿着一身中原男人穿的衣服,笔直地站在王帐外。


    赫连秀想了一下。听说她在被俘虏之初穿的是一身男装,此前也在夏羌战场上冲锋驰骋,与另一名夏国江湖男子并肩为战,常为夏军先锋骑之一。这应当就是她当年所穿。


    此刻晨风吹起她的头发,使得她身上的男式斜襟长袍也猎猎拂起,赫连秀才发现袍内微微鼓风,袖口见松。她应当是比当年战场上时,消瘦了不少。


    嘴角可见红肿,有几处破了皮仍在微微渗血。露出的颈间、腕上皆是青紫伤痕。便连握刀的指上都有清晰的咬痕。


    赫连秀看着不免在心里叹了口气。


    下瞬守卫让开,她越过他径直走进了王帐里。


    “怎么?你拿着刀过来,还想凭你自己砍死老子吗?!”


    王帐里,木比塔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当即怒声开口,说话同时狠瞪向来人。


    然看见她的那一瞬,目中倏地一震,忽觉惊心。


    “你为什么要穿这件……”


    盛宴径直走向他,看着他,与此同时,握在手里的刀毫不犹豫地划向了自己颈侧。


    血珠沿着刀刃溅出的同时,木比塔瞳孔猛地一缩,几乎从桌案后面飞扑过来夺她手中的刀!“你疯——”


    他的手抓住短刀刀刃的那一瞬,盛宴看着他笑了。“因为这才是我。”


    目色陡然锐利如刃,她握紧刀柄反手抽刀,对准他的喉颈,全力扬刀。


    刀刃从他掌心割出的下一瞬,毫不留情地划过了他的喉咙。


    血如飞瀑般溅出。


    他看着她。


    她亦看着他。


    未言尽的后半句话,就这样淹在了木比塔喉中。


    他的身形也在这一刻,从飞扑中猝不及防地摔落在了地面,发出“砰”然巨响。


    一切发生的太快,帐外赫连秀还未及走远。听见响声突觉异样,立时想要回身入帐。


    “不要进来——!”“木比塔”的厉喝声从内传出,赫连秀闻声一震,只得止步。


    王帐内。盛宴颈侧刀口因被木比塔及时握住刀刃,只半指长,但颈脉就在两侧,能见血涌如注。


    因她扬刀时全未收力,无论是对自己,还是他。


    也因只有此般决绝,才能毫不做伪,才能让他一刹那间放下戒心只凭本能行事,扑身上前只知夺刀。


    木比塔伸手捂住了自己血涌不止的喉,另一只手亦满手鲜血,抓在王帐地面上,痛苦地发出不成形的吸气声。他仍在挣扎欲起。


    胜艳没有看他,用着他的声音、用尽周身余力喊出那一声后,便目视前方空处,松开了手里的刀。


    不足两掌长的细刃短刀“叮——”的一声掉落在地,发出了轻盈清脆的微响。


    她一刹时觉得快意。


    一刹时又觉得恍如隔世。


    那只方才握刀割断了木比塔喉咙的手,此刻微微有些抖……


    不知是因蓄力已久的紧张,还是失血过多的麻痹。


    木比塔挣扎抬起的头,凝目在了她血流不止的颈侧:“叫…………巫……医……”


    他竟仍能发出几声低哑的气音。


    染满鲜血的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裤腿,下一瞬盛宴便因失血过*多,倒落了下来。


    他放开了捂在喉前的手,看起来似想要接住她,但身体痉挛着难以支撑。只能看着她倒在了他已流满一地的血泊中。


    地上的血染脏了她的脸。从她颈侧流出的血,亦在汇入地面、他的血中。


    盛宴看着他再也支撑不住,也同她一起倒入了血中。


    即便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发抖,他仍是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转头看向了她。


    周身冷得如同坠入了冰窟,眼前亦已模糊,但她仍能清晰地从他眼中看到恨。如此深刻,如此铭心。


    盛宴轻轻扯动嘴角笑了笑,哑声喃喃着诉与他:“仅仅因为那一句话……叫你恨上了我……若早知……”


    “不止。”他已发不出声来。看着她,突然涕泪皆下,用唇形一字一字告诉她:


    “你怎么会知道……当年那一晚,我本来就无处可去……你将我从那户农家赶了出去……那个时候,天那么冷,夜里还下着雨,我最后只能蜷缩着睡在树下一块石头上……如果不是有树枝替我挡雨,我一定会淋得全身湿透,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


    他的头几乎和她的脸贴在了一起。所以哪怕只余几声气音,和一点唇形,她竟也听到、看到了他的话。


    蓦然一声凄笑,她最后道:“但你并没有被淋得全身湿透……不是吗?”


    木比塔已然充血浑噩的双眼中,亦忍不住狠狠怔了一下。


    ——你怎么会知道?


    面前女子已然闭上了双眼。眼角一滴泪滑落下来,浸入了血中。


    木比塔看着那滴泪,心头骤然沸腾,想要嘶吼,想要怒嚎,想要哭叫,可是再也没有一点余力发出声音来。


    最后凝目在她脸上,亦断了气。


    临死前的那一瞬。盛宴想要回忆自己曾走过的飞泉流瀑、浩瀚平原、山川湖海,脑中如繁华过眼、掠影浮光。然云烟过后,终是不可避免的,忆起了曾几何时那一幕。


    那时农家雨夜,她置气之下,把那形同小姑娘似的羌族小男孩赶出了屋外。


    然天寒雨冷,终归辗转不能放心,便抓起屋中放着的伞跟了上去。远远便见他蜷卧在一块大石上,借着树上横出的枝桠在躲避夜雨。


    她站在远处等他睡着方走近了过去,看着石头上模样楚楚、瘦弱伶仃的小男孩直摇头。便伸手握着他的腕,为他渡去内力暖了身。而后撑着伞站在树下,为他挡了一夜的雨。


    直到天色乍明,雨霁云消,她甩了甩僵直的手臂,把伞背在身后,步履悠闲地踱回了来时的农家小院。


    那时晨光正好,雨后的野径一片清新。


    第390章 偶然值林叟


    十几匹健硕的野狼奔袭在广袤无垠的西羌原野上,领头那一匹被养得尤为丰伟壮硕,竟能驮载着一名成年男子奔袭不怠,名唤阿檀。


    夜暗风急,繁星当空。


    申屠烬骑着阿檀奔袭过一片又一片原野,朝着西羌腹地扎陵湖畔日夜不歇地赶去。


    草原十月的风带着露寒露气穿过他的衣颈、长发,留下一层又一层冰凉的水气。


    理应寒凉。


    却浇不灭他三年来,终于能够重新燃亮起来的双眸。


    他受大将军之命率先潜往扎陵湖畔,从撤回西羌的十万羌兵驻扎之地,打探清楚盛宴近况与所在。


    启程之前他已获悉赫连绮之已死,于他身后佯装送回蛇子的队伍,实际是巫大将军派出营救盛宴归家的一众江湖高手。


    他只需探得盛宴所在,与群狼暗中守护,并与之传信约定,待到营救的其余江湖高手到来,众人汇合携力将盛宴救出!


    狼行无声,奔袭愈疾。低伏的面庞不停被原野上源源无尽的草茎刮过,他满目都是渴望救回她、再见她的热切!


    ——大哥!我和阿檀来接你回家了!


    夏羌交界的沫水岸、雅砻山脚,送归“蛇子”的队伍沿着山脚下的野原、往西南方向再行六百里,便可抵达扎陵湖畔。


    天色愈暗,领队的南冥观察过四周,叫停了队伍,转身踱马至了队列中间载人的那一辆马车旁,扣响了小窗。


    “端木先生,再往前便入眼下被木比塔盘踞的西羌地界,一旦过界,难以预料木比塔会有什么动作,今晚不如先行扎营休整,明日再过界……我等也好全力应对。”


    马车中端坐正中的白衣女子闻言,自然懂他言下之意,应声与他:“将军考虑周全,端木并无异议。”


    南冥遂命队伍解鞍休整,就地扎营。


    马车里,眼蒙黑纱的少年与易容成赫连绮之的璎璃两面相对,各坐于马车车厢侧面。少年人兽蛊之性,起初因距离过近展现出的攻击之意,被端木若华强行压制下来。一路相安无事。


    璎璃有感马车停下,转目看向了一旁白衣白发之人。


    她不便开口言语,便用手敲了敲自己坐于身下的长剑。


    端木会意,宁声而语:“此行我师徒二人虽为取回被木比塔带走的麟霜剑,但救回盛宴公子更为重中之重,当年她原是为了探查枭儿与我之讯息真假,方冒险潜入羌营打探,致如今被虏西羌。且她与枭儿有结义之情,枭儿若……必也会想尽己全力、救她归家。”


    两人的目光都不由落到了一侧无言的黑衣少年脸上。


    他的脸被铁面罩住了大半,眼前更有黑纱遮挡,难窥其态。


    但端坐之姿,与木讷之形、静默之声,仍旧同木偶傀儡一般,不似活人,毫无自主意识。


    更不见半点恢复苏醒的迹象。


    端木续道:“既为结义兄长,于中军凯旋回京之前,我理应陪他全此情义。且我心中亦十分期望能救盛宴公子安然归来。”回望于璎璃,端木若华道:“至于夺剑时机,届时可见机行事……是为次要。”


    璎璃点了点头,心下明了。并未过于忧心。


    只因不论是麟霜剑还是巫二小姐,此行筹谋万全,更有端木先生这样的顶尖高手随行助力,定能悉数顺利带回。


    且玖璃紧随申屠烬之后,已入西羌境内与羌地所设惊云阁暗卫接头,应能带回更多木比塔军中的消息。


    届时所知更多,所谋更全,便更多几分胜算。


    入夜。


    原野草深,山脚虫鸣,繁星点点缀于天际。不见月明。


    随行于队伍中的南荣静倚靠在天雪身上,低头擦拭着手中之剑,听见马车那边传来声响,抬头向下马车的人看去。


    黑衣铁面的少年静无声息地随行于白衣女子身后,亦步亦趋,护卫之态明显,从始至终不曾移目,更不曾转首。


    端木若华行过南荣静与天雪身前时,微颔首与之示意过,便携身后少年四下行走探看起了四周。


    她内息绵长,五识极敏,所探更广,可查安危。


    未见异样。


    转步欲归,又忽而止步。


    眼蒙黑纱的少年亦随她止步,静立在了女子几步之外。


    但虫蛊野兽之性敏锐,他亦已察觉到了远处而来的人息。母蛊护子之性立显,少年人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直到女子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抚。


    端木若华嘱咐其静候,独自行至了此处山脚与原野交汇的暗荫处,望向了西南方向。


    不多时,一人手执一物行近而来,出现在了此处夜色下的暗荫里。“端木先生,你我又见了。”


    气息临近时,端木若华已然识出来人。眉间静滞,心下微微有些沉落,有不安之感。“九州公子。”


    九州旭叹了一声,夜色彷徨摇曳在他脸上。“绮之可是身死了?”


    目中一闪而过的怔色,端木若华亦叹声:“九州公子此言何意?”


    “先生不必再相瞒……”九州旭垂目一瞬,长叹道:“早在他与我提出条件,要我于西羌各部落中,助木比塔的势力稳固十年之时……我便有些不好的预感了。”


    九州旭转而抬眼看向面前眉目沉静的女子,觑得她目中深意,不无感慨:“否则以他智谋心计,若在木比塔身边,哪里需要我来相助其势力于西羌各部中稳固呢?”


    端木若华回望面前之人,静声良久,仍未轻言。


    “我不知他最后是寻了短见,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既存死意,想来归期已渺。所以才会与我提出这样的条件。”夜色中,九州旭明暗不定的目光直视面前白衣人:“故而大夏清云宗主,才会亲至此地,随行于一介送归‘质子’的队伍里,欲行大事吧?”


    端木若华面色仍静。


    见其仍旧不语,九州旭再道:“倘若木比塔得讯绮之身死,以他心性,夏羌必再起刀兵……我不知先生此行是为了取回这把师门古剑?还是携江湖高手深入西羌腹地行枭首之举,以溃羌兵而避夏羌新战?”


    端木若华听得他所言,寂静沉远的目光慢慢落到了他手中所执之物上……


    并未答其所问,而是宁声语之:“……此为麟霜剑?”


    见得九州旭点头,端木若华平声道:“此剑当年流落青蛉水中,落到了木比塔与赫连手中。此前木比塔率领十万羌兵撤回西羌,此剑应已被他带离……此刻却又落入了九州公子手中,不知是何缘由?”


    女子语声虽平,却不难读出其间疑色。


    确实木比塔若还活着,自己除非已然与之联合,否则绝难轻易从他手中拿出此剑来。


    九州旭解开缠剑的布缎,露出了其内于端木若华而言,再熟悉不过的青锋古剑。“先生不知……三日前,木比塔也已身死,扎陵湖畔那十万羌兵此时正值分崩动乱之际,大同军虽已暗中出手,助木比塔与绮之的舅父、舅母暂稳了此刻局势……但大同军只能于暗处出手,行事终归有限,故而没有木比塔、也没有‘蛇子’军师的一方西羌新势力,我亦没有能为使之稳固十年之久。”


    白衣人闻之而震色。“木比塔,身死?”


    九州旭温朗的眉间浮现三分戚色与几分敬意:“是你们夏国陷于羌营中的那名女俘虏所为。她被木比塔囚困于帐中三年余,已为木比塔诞下一双儿女,此前又被木比塔随军带回了扎陵湖畔,三日前突然执刀闯入了主帐营,割断了木比塔的喉颈,自己亦刎颈而亡。”


    端木若华目中更震,凝眸一刹,指尖颤然了一瞬。


    “闻夏军之中此前对她的称呼,似是‘盛宴公子’,我亦知晓她出生夏国中原武林世家之首的巫家,同夏军主将巫大将军乃同宗,原是巫家的二小姐。”九州旭细数罢,再度叹声道:“敌帐之中隐忍蛰伏三年,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与木比塔同归于尽……因她刺杀了木比塔,扎陵湖畔这十万羌兵如今动乱不堪,诸多原本投诚而来的小部落蠢蠢欲动,皆有趁机夺权造势之意……但因知晓‘蛇子’将归,再加上我几次三番暗中出手,方使其有所忌惮,暂时按捺了下来。否则,这十万羌兵如今定已分崩离乱,被诸多部落蚕食瓜分。”


    端木若华听得眸中颤然许久,慢慢阖下了眼帘。心绪难遏亦难平。


    “先生已然不必担心,因绮之身死,夏羌战事又起……”九州旭看着面前白衣人,平声和缓道:“眼下这十万羌兵已然动荡势危,自顾不暇,既无心也无余力对夏征伐了。”语声不免几分悲凉,他再道:“且扎陵湖畔若知‘蛇子’也已身死……只会彻底分崩离析……届时那位巫姑娘与木比塔留下的一双儿女,绮之、木比塔兄弟的舅父舅母,必被各小部落刀兵所指,斩草除根,死于夺权之乱中。”


    一声轻寂沉缓的叹息散落在了夜风里,端木若华抬眸回望向了九州旭。“此间诸事,我已获悉,多谢相告。只是不知九州公子提前三日来此,拦下端木一行,专程告知,所谋为何?”


    九州旭亦不避讳,与之对视,直言道:“我为先生取来师门之剑,是想与先生做个交易。”


    九州旭将手中青锋古剑,递至了面前白衣白发的女子面前。“我代绮之与木比塔兄弟二人将此剑物归原主……想要换先生将‘蛇子’军师交予我,迎回扎陵湖畔,不知可否?”


    白衣的人听罢敛目,静了一瞬。


    既知赫连身死,他要迎回的自然并非真的“蛇子”军师,只是需要大夏配合他演这一出戏,隐瞒“蛇子”死讯,让“赫连绮之”活着回到扎陵湖畔。


    “我之请求,只因这十万羌兵撤退之前,我已答应了绮之,替他助木比塔的势力于西羌稳固十年。”九州旭回想一番,苦笑道:“我不知此为巧合还是绮之原就有不祥之感……他与我提条件时说的是相助‘木比塔的势力’,而非相助木比塔……若为后者,木比塔被刺身死后,我助无可助,原可不管……但如今木比塔虽已身死,其势仍在,只是留下了舅亲与幼子,纤草浮木难支广厦……着实是给我留下了一个不小的烂摊子啊。”


    端木只再静了一息,便也不再相瞒,回与九州旭道:“虽则如此,‘蛇子’军师若安然回到扎陵湖畔,于九州公子助力之下,必成这十万羌兵新首。届时‘蛇子’军师背后之人是九州公子,扎陵湖畔十万羌兵背后掌控之人,当也为九州公子?”


    男子温和垂落的眼帘于此刻掀起,眸中闪过暗含敬佩之意的一抹亮光。


    九州旭微微笑道:“我虽无此意,但十年之内,恐怕确实如此。”


    “如此我为大夏清云宗主,何不让‘蛇子’军师死讯就此传回?静观这十万羌兵分崩离析,西羌各部争权夺势而乱……此后夏军亦可免与西羌为战,至少可得数年安稳。”雪白发丝于夜色掩映下偶泛微光,女子语声虽轻,散在凉风中却很沉。


    九州旭听得眉间已蹙。“你知我父与先生之师所创大同军之理念,这十万羌兵若成大同军手中之刃,往后也只会为了夏羌和平而战。岂非佳事?”


    白衣白发于夜风中微微拂动。女子轻声言:“人心如流,理念若澜,随势而迁,因事而变。端木直言,不敢轻信。”


    九州旭眉间转而沉肃下来,只得道:“那先生要如何才肯助我?”


    “若为西羌之首,往后十五年,不与大夏为战。待木比塔一双儿女成年,还权于其子女、舅父母,不行窃势盗权之举。”


    九州旭听得自嘲一笑,叹声道:“此前数战及今日相告诸事,我大同军皆有助力先生与夏军,然今时先生却想要遏制大同军之势了?”


    夜色下,白衣人回望而来的眸光始终沉远而幽静,她平和道:“林木若秀,其荫蔽人,但若其势参天,恐违初种之愿。纵是家师在世时手植之木,我亦忧其蔽日。”


    九州旭怃然一震,听得怔住。


    久久。九州旭低下头来,与面前女子揖了一礼。


    “先生警示,旭牢记于心。”面上再复温朗之色,九州旭道:“先生所提,旭亦已应下。倘若经营数久,大同军真的成了西羌之首,十五年内,必不犯夏。扎陵湖畔这一只西羌新势力,待到木比塔一双儿女年满十八,我便还政还权于他二人。”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还了一礼。“今日之约,只为君子之约,望九州公子他日能不愆君子之行。”


    九州旭镇重点头,再度一礼。


    “如若相负,即便相隔千里,清云宗下也当前来,问罪于君。”声轻如雾,散去随风,似是毫无重量。却并非毫无重量。


    九州旭笑了一声,点头恭声道:“自然。”


    与南冥及此行其他重要之人议罢。


    次日,送归“蛇子”的队伍继续前行,过境往扎陵湖畔而去。


    载人的马车外多了两名随侍“蛇子”军师的羌人女婢,一路跟行于马车左右。队列前后更添“蛇子”舅父舅母派来相迎的羌族勇士近百人。


    璎璃闻讯巫二小姐三日前与木比塔同归于尽,心绪久久难平,已默然静坐了一夜。


    此刻扮作赫连绮之坐于马车内,看见颠簸间车帘荡起、马车外随行的众多羌人……


    方开口道:“依先生所言,这些人表面是扎陵湖畔派来迎回‘蛇子’,实则也受那支暗中行事的势力掌控?”


    端木轻轻颔首:“迎回‘蛇子’是关键所在,必不敢轻忽,那支势力之首定然会全程掌控于自己之手。”


    如此机敏又诡谲神秘的行事手法……璎璃忽而想起了那颗在姚柯迴死前三日,扔到中军议事堂上的面粉石子。“难道是那个……‘天下大同’?”


    面前白衣女子的眼中闪过一抹欣慰之色,然并不接话,也未多言。


    璎璃观女子眉间神色,再忆昨夜相商议事时,女子言语中多用指代,大概猜测到女子许是有应允之诺,故不便多言。


    便也不再追问,只于心中自顾深思。


    马车外领队的南冥亦是。


    因知赫连身死,对方及其派来之人必也已知,再加上心绪使然……璎璃过境后于马车内的扮相行止,已不似过境前行来那般过分小心。


    想到被俘于羌营时,不惜己身、拼力将她与左相救出水火的巫二小姐……璎璃眼中再度湿了。


    “昨夜丑时收到玖璃传讯……先生获悉之事皆为真。”语声有些哑,璎璃顿声后,续道:“信中玖璃已去拦申屠公子那边,会于暗中见机行事,同时策应我等。”


    端木若华不无哀意地“嗯”了一声。


    璎璃抬眼望着马车内的白衣人,悲声道:“先生与此暗势之主的约定,实则也迫其护下了巫二小姐所留的那一双儿女……璎璃心知,想要替巫二小姐于此谢过先生。”


    端木若华目中哀意更甚,转而看向了一侧脸覆铁面黑纱、静坐如木、仍旧无知无识的黑衣少年。


    麟霜剑此刻就在他背后,待此行归来,便可再度予他了。


    只是昔日结义兄长,已然身殒他乡,枭儿醒来若知,心绪应也久久难平罢。


    怜声一叹,女子心上再度浮起的悲意、亦难纾。


    ……


    玖璃并未及在申屠烬抵达扎陵湖畔前拦下他。


    兽行捷径,狼奔如矢,而他的心太急。


    近羌兵驻地,入眼白幡翻涌于帐丛之间,随处可见。


    ——首领亡故之兆。


    此地十万羌兵之首是木比塔。


    申屠烬与狼群蹲在远处草丛的暗隐中,瞠目之余有些不敢信:木比塔,死了?


    扶在阿檀背上的手猛然抓得极紧。


    ——那,她呢!


    绕着扎陵湖畔趋近中心王帐所在,看到越挂越高的丧幡迎风鼓舞,其间巡守往来的羌兵无不面色沉肃。


    申屠烬拿出了起程前巫亚停云交予他的那方木盒。盒中是盛宴被俘之初,羌营派人送予中军的那堆染血白布缠……是大哥为扮男子平素用来裹胸的贴身之物。


    申屠烬将木盒移到阿檀鼻前,让阿檀闻了闻……颤着声低低嘱咐道:“带我找到她。”


    雄壮的灰狼几乎是一闻到盒中气味,就有了方向。它伏身矫健地穿行在草丛暗处与驻帐后方,不过片刻,就停在了一方偌大的寝帐后面。伏身隐在暗处。


    申屠烬以为要寻之人就在眼前这方寝帐里,留下阿檀示警,正欲靠近过去……抬头间,看见了此间寝帐前方与王帐相对的空地上,高高竖着的一根刑柱。


    刑柱最上方,白幡涌动的风中,一人穿着中原样式的男式斜襟长袍,长发披散,垂首被绑在刑柱最高处。


    能看到她颈间干涸的血迹,顺着脖颈往下,将她身上檀色的男式锦袍染成了深褐色。


    她的脸枯槁、瘦削、灰白,在披散垂落的长发中隐约可见。阖目安静,风吹不动。


    申屠烬伏低欲行的身体慢慢站了起来,站在寝帐后方,看着被绑在刑柱最高处示众的她。


    慢慢睁大的眼睛里,除了她的脸,她已然干涸的血,她枯槁灰败的尸身,不见其他。


    放置着木比塔尸身的王帐里,突然闯入守卫。


    对着各抱着一个孩子跪坐在木比塔灵前的赫连秀、莎朗急声禀道:“两位部大!外面来了一群狼!还有一个中原男人,他将柱子上绑着的那个汉人女俘虏的尸身解下来了……抱在怀中拼死相护,似想要抢走……”


    赫连秀和莎朗青灰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他们怀中早已哭得麻木的两个小孩儿更是满目呆滞,像是什么都未听见。


    久久,莎朗低低地开口道:“就让他,带走吧。”


    守卫立应:“……是!”


    只有被抱在莎朗怀里的小赫连岚,小声哭了句:“阿娘…”


    申屠烬左臂、肩头各中了羌兵一箭,被他护在怀中的那具尸身,于刀兵箭矢中却未再受一点伤。后来羌兵不再逼近,他在狼群开路中爬上阿檀的背,冲了出去。


    夜已临,风很急,吹不断他脸上的泪痕。


    他抱着她,伏身在狼背上疾驰冲出,越过丧幡,越过群帐,越过扎陵湖畔……


    一头扎向一望无垠的原野、原野那头的中原。


    长声泣吼,散在风中。“大哥!我接你回家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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