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1、楔子 “哥,我听说清云鉴传人来了!” 半廊花院,水榭亭台,春草铺满的草甸掩在青松翠柏之间,映着四周纷飞飘落的红樱。 一道小小身影飞奔着跑向廊下草地上另一道身影。欣然问声:“哥、哥!你去看吗?” 锦衣劲服,箭袖贴身,被他问声的身影身姿劲挺,额上正布满细密的汗珠,身量略高,但也如同小树,不过八-九岁的模样,连少年都算不上。 他单脚立在一柱梅花桩上,正慢慢拉开手中柘木制的长弓。闻言头也未回,只随口问道:“清云鉴传人?是男是女?” “以前都是男的,只有这一任是个女的!”说话时跑来的小身影直围着梅花桩上的人转:“哥!你也不要太沉迷练功呀!连这都不知道!” 梅花桩上的小孩听得置气,咬牙将手中长弓拉满弦:“我这是沉迷练功吗!爹说了,我将来是家主、是城主,要不是连城最强的,就让我找棵樱树撞死……不然你以为我想练?!”他额心生有一朵异常瑰丽明晰的红樱花纹,眉眼秀逸无双,如个玉琢雪砌的瓷人儿,精致得不像男孩儿。但言行间却极肆意,已隐有少年倨傲之气。 “哦~”疯玩一通跑回来的那道小身影没心没肺地扬笑,听了便道:“我觉得爹说得对!” 南荣枭忍不住转目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弟弟。 很想甩手一弓呼上去。 但面前比他略矮的小孩眉色如画,睫羽如鸦,雪白莹润的小脸上额纹赤艳,生得粉雕玉琢,比世间最好看的妹妹还要好看。 “娘说得对……”梅花桩上一身劲衣的小孩恨声道:“我就当你是个没把的妹妹,这样我练着功看你玩,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七岁的南荣静浑不在意道:“哥要这样想也行!只要哥哥高兴就好!”看着面前小腿抖簌、张弓搭箭、明显并不高兴的哥哥,他马上又问:“那哥哥究竟去不去看那个清云鉴传人呀?” “不去,她长得有我们好看吗?有爹娘好看吗?”南荣枭努力凝神于远处的箭靶。“既是女的,她来找爹的话,你就应该叫娘去看。” 南荣静不解:“为什么要叫娘去看?” 南荣枭微微眯起眼,正欲射手中之箭:“以前来我们一魅帘后,就对爹一见钟情、赖着不肯走的女的还少么?” 弟弟顿时惊醒:“哥你说得对!我马上去告诉娘!”小小身影转身就奔出,只是未及三步,又驻步回头:“那、那她要是对娘一见钟情了呢?” 手里的箭一抖,“啪”的一声射在了箭靶旁一株樱木上。 南荣枭长呼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弓,同时沉思:“娘那么美……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弟弟又奔过来:“我听宁叔说她现在正候在府里最常待客的后院景亭,要不然我们先替爹娘去看看这任的清云鉴传人是什么样的好不好?”弟弟眨着眼道:“爹脾气不好,只要是连城以外的人来见他都要叫他们在景亭里等一等,我们正好赶在爹过去之前先看一看!” “传闻中的清云鉴传人么?”南荣枭用着一副少年老成的深沉语气说道。内里蠢蠢欲动的玩心丝毫未显,便见模样生得实在太过精致的大小孩对着小小孩道:“那便替爹娘先去看一眼好了。” 说罢飞快跳下梅花桩将手里的长弓随手一抛:“走。” 外表完全分不出来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的弟弟见得,喜笑颜开,马上向哥哥追去。“哥、哥!趁着爹今天要会客,我们找天雪一起玩吧!” 南荣枭脚下飞快:“也行,正好我腿有点抖,叫它来驮我们过去。” 南荣静眼中一亮,立时张口喊道:“天雪天雪你快来,三句不来你是狗!天雪天雪你快来,三句不来你是狗!狗!狗!!” 下瞬白影如电,风掣一般飞奔至两个小孩面前,巨大的狼爪抬起就往小孩嘴上盖。一身雪白的狼毛丰伟雄壮,只是狼脸之上可窥见几分委屈。 哪里是狗,分明是一匹极具灵气的雪狼。 大小孩一翻身轻而易举地坐到了雪狼背上。“走,天雪,带我们去看一看传闻中的清云鉴传人!”瞥见推开狼爪后跑过来,爬了两次都没能爬上狼背的弟弟,南荣枭一面嫌弃一面把手伸过去:“抓着我的手,我拉你上来吧妹妹。” 南荣静歪头:“哥哥应该是要抱妹妹上去的!” “你要点脸。” 雪白丰伟的白狼奔驰在樱木林立的庭院中,绯红、殷红、赤艳的樱花瓣不时翻飞零落、飘满在青草长廊之间。 南荣静坐在哥哥身前,紧紧攥着身下白狼的颈毛,一面用小脚摆动着蹭它身上的白毛一面说:“说起来我听说这个清云鉴传人要么不出谷,一出谷到哪哪倒霉……”他回头往后看哥哥:“那她来我们家,是不是我们家要倒霉了呀?” 南荣枭圈着他抓按住白狼肩背上的毛,没好气地睨了一眼自己“妹妹”:“乌鸦嘴,胡说八道什么。” 适值天隆元年,大夏明真皇帝崩,七皇子叶征初即位,世事趋定。 连城三月,满城樱花竞绽,随处可见纷飞的花雨,嫣然如梦,灿若流霞。 那是南荣枭第一次见到端木若华。 那人一身白衣不缀芳华,只默声独自一人站在他家后院的景亭中,一头青丝随风轻拂,与漫天纷落的血樱缠绕成欺世的淡泊与宁远。 那一刻他有些怔愣地滞在了原地。 白衣无尘,青丝如墨,她极静地站着,远淡如点朱的水墨画,静默,安然,无半丝眷尘的人烟。 一眼见得,刹那间即恍了神。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除了他们南荣家绝世妖娆的风华之外,世上还存在着另一种美…… 一种沉静,一种淡泊。 于万千虚无中澄澈到身与心都如水一般,干干净净。似一片清幽的雪花,周身都是与世无争的淡与宁……洁如白云,净如清水。 如濯水而出的清莲,云山之巅的雪水,那样容不得世人觊觎和玷染的清净和高远。 恍然如一世,天地静,万籁宁,此生空蒙。 “哥,哥……你发什么呆?”耳畔声息由远及近,久久方传入他的耳中,南荣枭回过神来,愣愣地低头去看身前的弟弟。 白狼背上,南荣静回转头一脸不解地看着身后的哥哥,小扇一样的睫羽一眨又一眨。“哥哥,你刚刚是在看那个清云鉴传人看呆了吗?她有我们好看吗??” 有…… 他差一点就下意识地回答了,但第一美人世家的倔强让他成功咽了声。“……没有……比我们……丑多了。” 但隔着满院的繁花与木,南荣静便又看见自家哥哥转目去看远处景亭中的人了。“哥?哥?那你怎么还看???” 那额映红樱、长相极美的稚子儿郎坐在雄壮的白狼背上,长时一动不动地看着景亭中那一人。 风卷花雨,飘零在长长的院廊与景亭两头,他看见她似是有觉,蓦然转目,向后回转了头来。 心门没来由地一窒。 “啊!爹爹来了!”南荣静用力一攥身下白狼的颈毛,踢着它赶忙逃离此方后院。“被爹爹抓到我们又偷玩,肯定要罚我也不许玩了……” 雄伟的白狼随即带着他们向景亭远处奔离。 一沉静一怔愣的目光似于空中相汇,又似未见,景亭中立身已久的白衣女子听闻身后步声,回头向着来人行了一礼。“城主。” 举步未近,声息已不觉间随同眼前之人沉静了下来。 连城之主看着面前一身淡冷白衣的女子,目中一闪而过的惊异轻震,直到耳闻女子漠寒清冷之声,方醒神。 “端木先生。”不觉便收敛了容色,南荣绝亦对着面前女子行了一礼。 垂目微微颔首,白衣女子看着面前容貌谓之倾国倾城也不为过的南荣家家主,静立了少许,而后宁声开口:“三年后,南荣家有灭门之祸。” 南荣绝眸光一颤,震住。 世代独据一城的连城南荣家是荆楚之地的传奇,也是大夏国的传奇。不仅因其多次拒让子女入宫,公然不将叶家皇帝放在眼里的行径,更因其流之外界传言太盛、据说是倾国难换的容貌。 传言南荣家的子嗣,不论男女,都生有世间罕见的绝世之容。 其美可令世间百花自惭,其血可让无花樱木一夕间开出绚烂的红樱,不分时令,团簇殷红,艳如血。 白衣女子望了一眼亭外纷飞飘落的红樱,再看面前之人的眼神似有波澜,又似无漪,清冷淡寒的眼神始终透着若有若无的孤清和漠然,她如身处人世、又遗然世外的一道孤鸿,无一事扰心,无一物入心。 “从何处来,归于何处。此一劫,或可避。”女子复又宁声:“端木言尽于此。便不多扰。” 南荣绝终自震慑中回神,回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神猝然一深:“……先生知道我等从何处而来?” “不知。”与他相比,面容过于素淡、脸色也过于苍白的女子静声回与他道:“只是谶言。” 南荣绝目中蓦然有些空无,静了一瞬后,寂静凝声道:“据闻……清云鉴传人所预从未有过错。” 女子极轻地点了一下头:“是。” 南荣绝再看她一眼,眸中不由深恻,戚然而空惘,语声转而极轻、极静:“多谢……先生相告。” 白衣之人看着他,一时无话。 “只是我们有来此的使命,不到最后一刻,便不算试验过了……”抑声极轻,他道:“故而不能避,更不能回去。” 白衣女子静望于他,寂声无言。 片刻后,女子垂下了目光:“如此,端木告辞。” “先生。”南荣绝于她转身之际,再度唤住她,语声凄涩空寒:“可否容绝将一物托付于先生,将来……”他顿了一下,方能继续开口:“……若连城出事,先生有缘、便将之交予樱罗绝境……亦或南荣氏遗孤后人。” 白衣女子回望于他。并未问是何物,亦未问“樱罗绝境”是什么地方,只轻摇头:“端木此身中毒已深,时日无多,恐有负城主所托。” 南荣绝复又震住,细看她面色之余伸手碰了一下她的手腕。 指间冰冷。 女子收回了手,语声仍旧宁淡:“是霜夜寒花之毒,世间无法可解。” 南荣绝再震,默然许久,凝目于她全无波动的眉目间。 “以我南荣家之血为引,或可为先生减轻毒息……如此虽不能解毒,但却能延缓毒性助先生与此毒相抗。” 亭中一时寂,花落纷然,无声。 久久,女子回道:“如此,若负城主所托,端木再寻可托之人。” 南荣绝再度看了她一眼,声音也寂。“好。” …… 三日后,穿着一身劲服的小男孩站在连城城墙上,垫脚看着一辆素帘马车渐行渐远,小脸上一片出神。 “哥!你在看什么?”南荣静拽着白狼的尾巴被拖到了南荣枭面前。 烟尘散尽,马车已消失在城外远处,难以看清。 南荣枭轻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拧着眉道:“我不知是思春了,还是眼瞎了。” “思春?!”南荣静挣扎着从白狼尾下爬起来:“哥!你才八岁!” 南荣枭瞟了他一眼,没理会他说的话,只问道:“……那个清云鉴传人多大了?” 南荣静歪着头回想:“不知道呀,至少二十了吧!比我们大了十二、三岁的样子。” 南荣枭:“……” “有点老。”南荣枭下瞬转身道:“我还是回去练功吧。” 只是行出两步,小男孩不知为何又转头向着远处看去。 ——能等我么? 春风拂晓,花雨漫天,那张稚嫩而美好的小脸在辗转飘零的樱花雨中显露出了三分懵懂的执意。 久久未收回视线。 …… 遥遥远处,白衣女子坐于素帘马车中,怆白无色的眉目间浮现轻悲,低头来连咳数声,眼前蓦然有些模糊…… 她渐趋空茫的双目垂望于手中璧玉樱箫上,久久,宁声深寂道:“只望你等之使命,值得你们付诸至此。” 言罢,轻而又轻地叹了一口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南荣家 三年后。 京师洛阳。 一座老旧却占地十分广阔的茶馆坐落于繁华街道一角。 茶馆门前十分热闹,摊贩走卒往来不断,喧闹嘈杂。 馆内两尺高的圆台之上,一方长桌,一条惊木,和着那铁扇轻摇的老人。 十分寻常的说书地儿,不寻常的是馆内宽阔,在坐之人多且嘈杂。 圆台之上,那说书的老者唏嘘再三,扼腕沉叹道:“不曾想到……这传说一般人物的南荣家竟也会有被灭门的一日……” 此言一出,台下喝茶嗑瓜子的公子侠客、便是那擦桌洒水的小厮也停下了手中动作。 此处为洛阳城内字号最老的茶馆,茶无奇馆不大,经年日久,却是常年客来客往高朋满座,原因无他,便是台上这位余老镇着。 也不知他是何处得来的消息,庙堂之上,江湖宦海,无不涉及,且往往比别处快上那么几日,久而久之大凡于自家府里百无聊赖的公子哥们便喜欢来此处听些新鲜事,知知天下,晓晓江湖,顺道也打发些时间。 “余老,你说的莫不是那荆楚之地赫赫有名的南荣家?”一位锦衣玉冠的公子听罢,心上一惊,忙不迭地问道。 不说他,楼上楼下诸多公子,便是那打着帘儿的小姐夫人们也不由紧了心,巴巴地望过来。 余老似是心上也有些慨然,又叹了一口气才道:“我大夏除了这一个南荣家,寻不出第二个来了……” 众人一听心便一沉。 “这……” “这可……”太可惜了…… “当真被灭门了?这……这事怎么回事儿?余老快说说!” 此间二楼,有着身着一蓝一紫的两位小姑娘,听闻这话也抬了头,惊异地看向了大堂中站立的老者。 不待众人催促,老者捏扇沉声道:“不过才十日前的事,听来实在叫人心惊……” 说起南荣一氏,这天下无人不知。 谓之一见倾心,再见铭心,三见失心。 凡见过南荣氏之人,无不神魂为之颠倒,五识为之迷乱,夜夜生梦,一生难将其忘怀……数百年来,可谓是满朝皆知,江湖尽晓。 在这大夏国,连城南荣家被誉为当世惑之极、魅之主,风华绝世,倾国之美人世家……原说既有此等姿容,一入宫闱荣华一世岂不跋扈? 然南荣世代家主除却倾国倾城之容,也都性狂心嚣,孤傲难驯,尤其蔑视朝堂。不但不肯入宫,更常常与朝庭对峙,狂傲自负,往来均是公然拂逆皇室旨意。 历代皇帝曾多次下诏招其家女子入宫,皆被直拒,毫不婉言,其心性之倨傲可见一般。 这事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人常想,这样心高气傲的世家,早晚因其傲气临祸……只是这般忧忧患患,恐恐安安,代代传下来南荣家却依旧稳固,众人便也看淡了,谓到底是绝世美人,叶家人即便被拒,也狠不下心、下不了杀手…… 可时至今日,南荣家却又突然亡了,满门被灭,无人幸存。 余老一合扇,对着满堂看客长叹一声道:“这一个作为传奇屹立于我夏国两百余年的世家,于一夜之间被人灭了满门。南荣一姓,恐怕从此不存了。” 满堂寂静。众人全部怔怔然睁目看着那说书台上的老者,半晌没有声息。 . 十日前的暗夜。 烁亮的火光照亮了整个连城上空,蒸腾的浓烟将此间一张张绝美容颜化作数不尽的残湮焦骨。 这一夜,南荣家四百一十四口人,全部于火海中挣扎哭扼。 炼狱一样的惨境里,却有近万株樱木映着熊熊大火开出了世间最艳丽的红樱——只因受了南荣姓之人的血灌溉。 那殷红靡艳的血樱好比世间最浓墨重彩的画卷,美得那样凄怆绝丽,染红夜间黑土,鸣泣风华逝却,一夜悲城。 其间唯有一道白影冲破火光,飞奔入城外一片密林。 簌簌的风声不断从它耳边刮过,白影不敢停歇,拔足狂奔,雪白的毛发在密林中反射着幽冷的清光。 它背上所负微弱地挣动了下,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忽然在其腾越间滚落了下来。 白狼反应迅速地回头一口将他叼住,齿边溢出了血,不知是白狼的还是它口中之人的。 冷月寒辉衬得它噬血凶煞的绿瞳尤为可怖。 突然林中响起了一声笛音,紧随之丛丛黑影猛地飘荡过来,鬼影一样扑向它,巨大的白狼左闪右避,不多久已经被黑影逼至林外一侧的断崖上。 冷夜下,足有两人高的巨大狼身已退无可退,兽牙连连呲起,发颤着警告不断靠近过来的数不清的黑影,雪白的毛发在血流不止的身体上竖立如刺。 它尾后即是深不见底的幽谷。 黑影僵白的面容于月辉下忽隐忽现,突然又一声笛音响起,黑影臂上寒光闪铄,齐齐露出了一把把连弩,短而利的铁箭全部对准了白狼衔在口中那人。 林风阴冷,轻拂而过。 幽绿的兽瞳恍然间竟似万分凄恻,白狼昂立断崖上,对着皓月仰颈,无声悲呜。下瞬无数铁箭即破空而来,穿刺入白狼及它口中之人身上,沉闷的天地间能听见一声绝望兽鸣。 月光下但见巨大的白影腾跃而起,向着尾后万丈深谷,扑跃而下。却始终未放开口中所衔之人。 兽鸣余响之中,断崖上方,倏立一人。 修长的五指紧紧捏着一管玉笛,身上夜幕般的斗篷在风中飘摇如孤魂野鬼。 “对不起……” 夜风拂止间,却闻那人一声喃语飘散在天地间,声轻而渺,映着林外连城上空漫天的火光,显得讽刺至极。 . 十日后,洛阳城里。 各家酒楼茶馆,无不在叹息着议论那傲然一世的传奇美人世家。 “据传……南荣一氏的‘箫语’独步天下。箫声一起,化地为牢,十步之内无人可近,既是如此,又如何会这样轻意被人灭了门?”余老茶馆的二楼雅间里,一位身着白衣的公子忽然出声问。 茶馆中,四下之人听得,也不禁议语开来。 “哈哈哈……”忽闻一声粗狂大笑,一人不屑道:“什么独步天下的‘箫语’,不过是个乌龟壳罢了!平日里自保还行,真遇事还能一直缩在里边不出来?按老子说,这南荣家的人个个娘娘腔,一撞上刀剑上的事,就软趴趴地扛不住了!” 他语声极响,茶馆里的人都听得清楚,说书的余老没有接话,一时堂内只余议声。 二楼里问声的白衣公子再度开口:“这位兄台,我倒觉得,南荣家之人能不恃其貌,不媚君王,世代将其禀持,两百年来宁抗旨也未曾踏入过帝王家,这样有骨气的一个世家,如何也不能说是软趴趴的娘娘腔……” 这公子语声温和,说话有礼,让人一听便添好感。众人忍不住向他看了过去,见其修眉润目,一表人才,便忍不住附和了几句。 楼下先前狂笑的是个高大粗犷的灰衫男子,此刻又重重哼了一声:“什么骨气,到头来还不是被灭门的下场,说到底也不过是群手上功夫不到家的绣花枕头!” 那白衣公子听他这话眉间微蹙,正要再开口,身旁侍从模样的人出声阻了:“……公子。” 白衣公子滞了一下,而后叹口气,轻咳数声,便未再应声。 茶馆中的人看在眼里,四下轻议。 那白衣公子左边雅间里,坐着一位身穿蓝衣的少女,她低头看了一眼楼下纷杂,似是并不在意,只是于窗沿看了那白衣的公子一眼,却是小声叹气。 少女对面,一个紫衣的小丫头蹲坐在椅间,眸如夜,脸如玉,脱兔般跳过来望着面前还未及笄的蓝衣少女:“二师姐,你叹什么气?那公子有病是不是?” 蓝衣少女一怔,先是一讶,而后掩嘴笑道:“难得你也听出来了……饶是师父也该欣慰小许,只是你这说的什么话……” 不过八、九岁模样,已然眉眼不俗的小丫头嘻嘻一笑,鼓着嘴道:“本来就是!” 那蓝衣少女渐收笑意,婉声道:“是有病,病得还不轻,应是已宿疾多年……” “师姐能治么?”紫衣丫头抬着星子一般的眼儿烁烁望她。 蓝衣少女迟疑小许,只道:“这公子面相不俗,看着不像一般人家出身,定已请尽名医为其诊治,若是如此终未见好,我怕也只能束手无策……或许,只有师父……” 紫衣小丫头听到这里就哼了一声,打断了少女的话:“不过一个世家公子,哪里能劳动了师父出手,随他去了!” 蓝衣少女低眉看她一眼,双眸婉转如璃,浅浅一笑:“阿紫说的是……也不是一时能治好的病,耽误不得我们回谷的行程。” 紫衣丫头点头嘻笑,正待再说什么,忽听外边嘈杂里传出一言。 “听说年前,端木先生曾去过连城,到过南荣家,余老可知道此事?”一楼前排,一位浅灰蓝衣的公子又高声问道,只一言便打破了满堂嘈杂。 紫衣丫头与蓝衣的少女都愣了一瞬,而后对视一眼,皆疑惑地垂目去望楼下。 台上余老看向那问话的蓝衣公子,微微一笑,捋须道:“端木先生是到过连城,去过南荣家,只是……却并非年前。” “并非年前?”那公子有些诧异。 余老捏扇一转:“此事……有些玄机,说起来也可大可小,却凿凿是三年前的事了。” “呀……”那雅间里的蓝衣少女不由掩嘴小声惊呼。 紫衣丫头看向她。 蓝衣少女小声道:“你正是三年前师父回来的路上收下的,难怪不知,原来那踏归谷师父去的是南荣家。” 紫衣丫头的眼瞬时亮了,只是未待她问话,楼下便有人又道。 “三年前?!” 一楼堂间,不少江湖中人打扮的年轻男女惊声道:“难道三年前端木先生便已预得南荣家往后当有此一难?故而去往告诫?” 台上余老举扇慢摇,眼观四下之众,未说否,也未说是。 一时堂内哄然议语,再显嘈杂。 “这端木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怎么听来竟是这般神通广大?”一间打着帘儿的雅间里传出娇嗔的女声,似是心下极为好奇。 “哈……”楼上楼下皆传出不轻不重的笑声,半是哄然半是轻讽,不由地小声议道:这谁家的小姐夫人,当真是深闺不出哪,竟连端木先生都未听说过。 余老咳一声安抚众人,待得人声静下,也是含笑道:“如若这位夫人或是小姐不知道端木先生,可当真有些孤陋寡闻了……所幸刚才提及之事,也是要说到这一位,不如容小老儿来说一说。” 打着帘儿的雅间里当即便走出个锦衣丫环,传了声赏。 余老合扇为礼向着雅间欠了下身表示谢意,继而道:“诸位都知,我大夏立国九百年,有许多传奇……” 大夏之境,北有悍强之匈奴、鲜卑,东有顽固之夫余、高句骊,正西乌孙常扰,再往南更有常年虎视眈眈的走马羌族。 大夏拥中原沃土,于其间能长存数百年不被吞食刮分,实属不易。 其原因自是因为叶家皇帝多半还算贤能,但也还因那九百年前随着叶氏立国一并流到大夏的三件圣物。 其一是能指引天下安宁的天启神示——清云鉴; 其二是可凝气成刃的武境之极——无刃刀; 其三便是兵家奇书《奇谋录》。 这三物,当年传入,一为大夏隐于江湖的云门所承;一为中原武林巫家所有;一为三百年前移居塞外的孔家保管。 三物中,除了“无刃刀”实为一门奇玄武艺可家族皆习,与《奇谋录》为一部兵书之外,清云鉴却是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什。 浩浩武林,庙堂江湖,能传承它的人,皆为命定之人,称之为清云鉴传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蓝和紫 世人知,清云鉴传人能启天示,预知祸事,并能找出下一任可能传承之人,其将之收为徒,再到临死之际,令门下弟子一一照过水宁镜,能呈天下之景于镜中者,便是下一任清云鉴传人。 因而首代清云鉴传人便创立了云门这一奇学之宗,代代弟子中,传承了清云鉴的云门弟子,也就默认为云门之掌,称之为清云宗主。 清云鉴传人听天授意,指引天和、地顺、人安,有预事、明情、知祸、平乱、安天下之能。 “而这端木先生,便是七年前以十六岁少龄便继承了这清云鉴之人。”洛阳茶馆里,余老立于说书台上,高声向众人讲述道:“七年来,端木先生预天灾,定民心,示奸佞,除国患,不仅频启天示协助老皇帝平定了三王之乱,毒堡之逆,安百姓,和武林,更在其将薨之时,以一言改了先皇传位于太子叶齐的诏谕,改为七皇子叶征为储君,继承大统,便是当今圣上!” “九百年来清云鉴的传承受天意指引,辅国安-邦定武林。可是将其传承至改立帝王之储,枉置皇谕帝诏者,端木先生是第一人,也是至此唯一一人。” “原是清云宗主,本姓端木,被众位称做端木先生?”茶馆里,那先前出声的女子恍然道:“一直听来便是清云宗主,未料他复姓端木外间都以先生相称,是小女子孤陋寡闻了……” 余老摇扇轻吟,笑道:“无妨无妨,以先生称端木宗主本是江湖中人的说法,您想是久居深闺,不知道不足为怪。” 那娇然女声十分崇敬道:“观今朝政清明,宗主为天下安宁戮力辛劳,我等闺中女子实在叹服钦佩……” “哼。” 本是一阵亲和肃穆的大堂内忽然响起一声极为讥讽的冷笑。“可笑……清云宗主?端木先生?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满口胡言的女子罢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眉间有惑,不由朝那人看去。 那先前出口的粗犷男子同桌上,坐着一位华服公子,此刻满面阴戾,手中杯瓷已被捏碎,碎刃溅落一地。 楼上雅间内的蓝衣少女眉轻轻皱起,她对面的紫衣丫头倒觉得好玩,笑了一声,只是转首间清亮的大眼中极快地闪过一道冷芒,几不可见。 帘内女声回得神来,便是一惊:“端木先生……此一届清云宗主……是一位女子么?” 温声忽起,那先前曾出口的白衣公子微微一笑,望着对面挂帘的雅间,肃敬道:“正是,端木先生……是清云鉴传人中第一位女子,身为云门此任宗主,亦有当世神医之称。” 帘内又传出女子唏嘘之声,珠帘轻荡,那娇嗔的女声再道:“如此能人,实为我等平凡女子所不能及……” “此言差矣。”一楼堂内那出口相询的蓝衣公子亦有些感慨:“便是我等昂藏男子,也难与之相比。” 而那一名粗犷汉子坐于先前出口的华服公子身侧,闻言看一眼华服公子脸上阴恻之色便大声道:“哼,不过一个女人罢了,我震天虎雷龙可不会对个女子俯首贴耳……在那石榴裙下辱了我们男子的威严!” 汉子声音粗亮,响彻茶馆,在坐之人无不听了个清楚。 众人一愣,微有怔忤,一时无声。 紫衣的丫头轻轻冷哼一声,正要于雅间内站起,一人先于她叫骂道: “我呸!” 二楼对面珠帘之内,一名黑衣束腰的高挑女子大步走出,她一脚踩上窗沿,对着楼下自称震天虎的粗犷大汉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就你这等货色也提什么男子威严!不过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罢了!竟也敢出言不逊折煞了端木先生,辱我们女子之能!” 那汉子没想到会有女子出来接腔,一时被骂得面红耳赤,立时暴跳道:“你!臭娘们!敢跟我震天虎叫板——” 未待他话音落下,那高挑女子便大声接道:“有何不敢!叫的便是你这只大言不惭的纸老虎!”那女子柳眉飞扬,一掌拍在窗棂之上,翻身便飞落下来,脚落一楼一张三人的木桌之上,下一刻便将其踏地粉碎。 “好啊!”那名紫衣丫头临窗高呼一声,跳起脚来拍掌叫好。 众人一听,心下不由也起了两分豪情侠意。 如此挑衅,那大汉自是不甘示弱,拎起腿边一把大锤便怒声上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娘们!老子今天替你家相公好好教训教训你!” 茶馆人杂,上至官场世家,下至江湖武林,向来鱼龙混杂多是多非,一言不和类似的仗势也是不日便会上演几出,余老见惯,忙出声调解道:“两位,两位,且慢动手,老夫今日的书才将将说了一半,此下若教两位动起手来,扰了的便是这满堂听客的兴致了……” 那女子傲然直立双手环胸,哼一声,微微偏头扫过大汉,面容之上极为不屑。 那大汉见得更是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就要动手。 只是未待大汉将手中之锤拎过头顶,便不知怎的双膝一软,始料未及地一阵踉跄后,险险站稳,那一张方脸立时涨成了猪肝色。 “谁?!哪个兔崽子敢背后偷袭老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余老面色无常地收起两指,之前那蓝衣公子也似不经意般偏了头去。眼角余光却似互看了一眼。 蓝衣少女几分嗔怪地抬头去瞪那不知何时又爬坐到窗棂上,自顾荡着两只小脚丫的紫衣小丫头。 后者一脸嘻笑地回头小声道:“不是我啦,我那一颗只寻了个欺负老人家的豆子撞了开去,没动那只纸老虎。” 蓝衣少女微愣,看了她一眼,低头往下,便见那之前冷笑着出言讥讽的华服公子正一脸阴沉沉地抬头向这边看来。 蓝衣少女心下微震,越加瞪了一眼窗棂上自顾抛豆丸儿吃的小师妹。 小丫头却似毫不在意,低头便笑嘻嘻地向着楼下那人的目光迎了上去,笑得烂漫天真。 一脸阴沉的华服公子见得,拧眉而愣,转而想自己那一弹指力雄劲,本想给那暗中出手的老头儿一点教训,不想竟被旁人使招挡了开,来人指力亦是雄厚,绝不可能是个如此之小的丫头片子。 心下暗思一瞬,便又低头移开了目光。 那“纸老虎”左右膝各吃了余老与一楼大堂那蓝衣公子一颗豆丸,心下怨愤难平,自是叫嚷不迭不肯善罢干休,犹自还想动手,却被那华服公子喝阻了下来。 “雷龙,青娥舍前舍的二当家凭你还拿不下来,还不回来!” 从二楼飞身下来的女子听人报出自己名号,自是知道这华衣公子不简单,不由露出几分深意,抱拳道:“青娥舍前舍舍卫江山秀,敢问阁下是?” 面色阴沉的华服公子看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扯,却半天没有答话。 江山秀眉头略略皱起,面色渐愠,正待冷哼出声,便听一清脆圆润有如珠玉般的嘻笑声响起:“他叫叶兰,玉面修罗,他那扇面上写着呢!” 众人皆是一愣。 此时那被华服公子喝回的雷龙正走到他身侧,闻言咦了一声,竟当真伸手想去抬起他手中的折扇看看。 叶兰冷怒于心,转腕剔开雷龙的手,冷冷看了他一眼。 “哈哈……他真去看了……”二楼荡脚坐在窗棂上的紫衣小丫头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险些栽下楼来。 “阿紫!”蓝衣的少女一把从后拉住紫衣丫头,婷婷走至窗前,佯装嗔怒地敲了她一个响栗:“叫你这般胡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玩亲亲 蓝衣少女一露面,楼上楼下的公子侠客无不心下一声赞叹:好一个玉貌花容如烟似柳的美人儿,还未及笄已是这般楚楚动人,来日定是不可多得的一位美人! 余老望见那紫衣小丫头还未反应过来,待见得蓝衣少女,立时心下一震。 少女临窗而立,静静望向说书台上的老者……露了盈盈一笑。 众人微怔,未识什么,只觉这少女一笑间眉目如新月初柳,端的是美极秀绝。 独余老心下微叹,顾其身后见再无旁人,心下几分感慨又几分伤怀,望她一眼轻轻颔首,便还了一笑。 只是下一瞬,便听大堂上,那满目阴沉的华服公子冷笑道:“两个小丫头片子……胆子倒是不小。”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不由都捏了把冷汗。 若真如那紫衣丫头所说,此人便是江湖上传言阴狠毒辣、武功深不可测的玉面修罗叶兰,那这紫衣的小姑娘未免太不要命了,竟敢当众捉弄此人…… 要知这叶兰不仅在江湖上享有煞名,便是朝堂之上也是有权有势得罪不起——乃为凌王叶齐自小便收在身边的义子。 再有,她一个小丫头又是如何识得他身份的? 果然,那叶兰言罢,看似无意般抬头去望楼上紫、蓝衣的两个小姑娘,眼中却分明已现杀意。手中剔花的青瓷杯于两指之间越转越快—— 原本人声嘈杂的茶馆顷刻静默下来,诡异凝肃,竟因这叶兰一人便滞了满堂喧闹。 众人明显觉到空气中一阵细微的压迫感袭卷开来,忽教人喘不过气……不由心上愈紧,感到全身一阵寒凉,看着那凝力飞转于叶兰指间的青瓷杯,既怕又惊,心下虽同情两个小姑娘,却没有一人敢于插手。 余老冷目凝色,额际微微沁出冷汗,手中铁扇越握越紧,心中自有彻悟。 便是明着与他动起手来,也不能叫叶兰伤了她们…… 只有那紫衣的小丫头似是丝毫不明晓自身险境,竟还犹自在向那蓝衣少女嘻笑讨饶。 眼看箭将离弦,叶兰就要转腕掷出指间杯瓷,忽地,楼上雅间数声轻咳,一瞬间打破了满堂肃杀。 两个小姑娘隔壁雅间里,那最初出口相询的白衣公子面上含笑,温声道:“在下关中人士,今日有幸来洛阳一游,遇见众位江湖义士,小弟不才,略通琴艺,想以琴会友博诸位一个乐……也为余老的说书应应景,不知诸位江湖朋友可愿给不才一个薄面、枉驾听一听在下的拙曲?” “公子!”他身侧立着的那侍从打扮的人似是极不赞同,拧眉唤了一声。 白衣公子却未再放心上,掩唇咳一声后,温然垂目望向楼下众人。 满堂惊愣,一时竟无反应,倒是白衣公子对面雅间里,娇嗔的女声十分欢喜地应了:“公子定是个中翘楚,还请不要过谦,小女子十分喜听琴曲,今日得幸万分心喜,恳请公子惠赐一曲。” 众人这才回神过来,忙应道:“正是正是,公子一表人才,琴艺定是不俗,我等今日有幸聆听实是难得……” 大堂上那之前开口过的蓝衣公子飒然朗笑道:“这位公子太过谦了,我们江湖中人随意的很,兄台请吧。” 余老笑看过去,也是点头附和。眼角之余,瞥见叶兰暂将杯瓷缓于食指指尖,悠悠打着旋,然嘴角冷笑未减,低眉间表情阴恻地叫人不寒而栗。 心中暗叹,暂且便与他走一时算一时…… 思绪正庞杂,忽觉脏腑间突的激起一股澎湃热力。 楼上,长袖拂扬,如滚雪飘云,那白衣公子温然低头抚琴,右手轻挑,一托一滚连指拂过琴面,又是“铿”的一声,宏亮的连弦散音响彻在大堂之内,浑厚苍然,有如松风谡谡。 楼下几位江湖中人陡然一惊,竟转瞬已面无人色。 知是高人出手欲为小姑娘解围,便也只能不置一言,自个儿急急飞身退出茶馆。 琴声幽远,扬抑无常,时如高山一望目无极,时如流水迢迢尽苍茫。 茶馆之内陆续有人飞身退出,一片悠然广阔的琴音中,那叶兰终于抬头望向那白衣公子,缓缓放开指间杯瓷,抬手鼓起了掌。“乐正家的‘音杀’绝技,果然名不虚传,叶兰今日算是领教了。” 余下之人大都面色苍白,心下猜测,听那叶兰一言证实了,忍不住抬头仰望那白衣公子一眼。 真是乐正家公子?一眼观之如此文弱,实在叫人没有料到。 不少人嘴角依稀印出了血迹,那雷龙更是直接吐了一口血,硬撑着没有退出茶馆去。 而观叶兰面色竟似无常。 众人不由心中骇然,暗握双拳。此人武功果然深不可测。 白衣公子缓缓拂开衣袖,收指平垂,闻言向他回了一礼,温声浅笑道:“叶公子过誉了,不才拙技,入不了大雅之堂,让叶公子见笑了。” 叶兰冷笑一声,微微抬眼道:“乐正公子未免太自谦了,乐正家音杀威名江湖无人不知,只是不知道刚才那一曲,是属乐正家‘音杀’绝技中‘音锁’、‘音噬’、‘音魂’三阶中的哪一阶……” 白衣公子回他淡淡一笑,极为轻浅道:“在下学艺尚浅,技艺拙穷所会不多,不过是在‘音锁’一阶中寻了首《江山如画》,来衬一衬像端木先生这样的世间贤士,一时心怀激荡万分崇敬,许对习武之人会有些内力损伤,而于不习武之人听来,不过一曲凡音俗曲罢了。” 叶兰面色微微有变。 而后,只做平常道:“这一曲《江山如画》意境高远,雄浑苍劲,大有隐士之怀,大将之风,怎能说是凡音俗曲呢……只不过用来衬一介山野女子,于叶兰看来着实有些可惜罢了!” 明了他的身份,自然能联想到端木先生改原太子为帝之诏于七皇子一事,稳稳的帝位因这样前无古人的理由落空,前太子府今凌王府的人怎可能不记恨于心? 众人默不应声,余老和那大堂上性情朗率的蓝衣公子皆皱了皱眉。 青娥舍前舍舍卫江山秀听见,因曾承那人恩情,心中虽有不忿,但内力受损之余,也自知自己不是那叶兰对手,只能不吭声。 弹琴的白衣公子听见,正待再开口……忽听一声比之银铃还要清脆响亮的嘻笑声肆然响起:“呵呵呵……白衣大哥哥,你的琴好听,人也好看。楼下那个笑比哭还难看的丑哥哥既说你衬高人弹出来的曲子,给他听了像衬山野女子的,那你不如给他也弹一曲好了……说不定,他自己能听出只阴恻恻的耗子来呢!” 堂内之人一时不解,愣一瞬。 “噗嗤——”下一瞬那打帘的雅间内传出一声女子的闷笑。 继而,满堂微怔,不过半瞬,传出一片压低的闷笑。 紫衣的小丫头睁着清亮的眼儿嘻嘻笑着地看着楼下的叶兰,时不时荡荡小脚丫子,微抬的小脸上,满脸都是真挚无邪的笑意。 “嘭——” 大堂内忽地一声巨响,叶兰身前的方桌应声化做一地残屑,齑粉四扬间,锦衣扬开,他双掌成爪一声厉喝,以雷霆之势一跃而起直取二楼窗棂上紫衣小丫头的颈脉。 “叶公子!”余老大惊,急喝欲阻。 楼下大堂上那古道热肠的蓝衣公子也是一急,手腕一转当即射出一物。 几乎同时,二楼的白衣公子拂指急弹出一音竟于空中化做一道白刃于叶兰面前驰过。 那跃至半空中的锦衣之人忽地滞身,华服凌空扬开。 叶兰滞顿于二楼窗棂之前、紫衣小丫头面前一步之处,止下了杀招……慢慢握掌成拳。 众人惊见,几人的招法都似未及拦下他,只是他慢慢握起的那拳头上,却犹如被什么物什勒住一般沁出了道道血痕来。 余老愣住,大堂上的蓝衣公子一面招回派出的毒蜂……一面从长凳上起了身,二楼白衣的公子亦慢慢站起了身。 眸如星子,依旧盈盈映水盛满无邪笑意,那紫衣的丫头歪头坐在窗棂上,一口贝齿上下张合,一面笑一面道:“大哥哥突然靠这么近来,是想和阿紫玩亲亲么?” 手脚被无形之丝缚住不能动弹的叶兰面色青如铁石,眼角瞥到窗内十指微张的蓝衣少女,眼中杀意毕现、阴戾至极。 突然一只小手在他面前摇了摇,那紫衣的小丫头咧嘴嘻笑道:“虽然大哥哥长得丑,但阿紫不嫌弃,就陪大哥哥玩一回好了。” 她言罢,竟当真闭眼嘟起小嘴,探着脑袋在叶兰脸上重重“啵”了一下。 满堂惊愕,傻愣愣地看着那人称玉面修罗的男子,脸上颜色瞬息万变,由白转绿,由绿转黑,最后再是铁青。 “你——”他手上青筋暴涨,清晰可见。蓝衣少女见着,眉头微皱,下瞬手中之丝更紧,道道血痕于他手腕处便愈加深遂明显。 叶兰低喝一声,真气暴涌,万道细丝硬被他周身气流迸开,他飞身急掠而出,却还是被无形丝网滑破周身数处。 本已内损甚剧,此下动用真气,气血更是急急上涌,一口血于喉间涌出硬被他咽了回去,叶兰眼戾如冰,眯眼看着那紫衣的小丫头,连声冷笑。 “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笑意盈盈,一双大眼神彩飞扬,她看着那以极慢速度飞身后退的叶兰,嘟起嘴,认真道:“大哥哥是想娶我么?阿紫才九岁,而且,大哥哥你太丑了,阿紫不要。” 那叶兰的脸已经黑到不能再黑了,胸口微微起伏一瞬,最后又是一声冷笑:“阿紫是吧!我叶兰记住了!” 而后再不置言,头也不回地飞身出了茶馆。 “兰爷!”那紧握着铁锤撑立在大堂内的雷龙忙追着他奔了出去。 江湖人称玉面修罗的凌王府四子,于京师洛阳被一九岁的女娃娃当众调戏,而后似有求娶之意,竟被女娃娃以其容貌过丑为由拒绝。 此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传遍江湖,武林中人惊诧之余,不禁都要问上那么一句:究竟是谁家的孩子,竟能如此彪悍? 言叶兰容貌过丑,着实有些冤枉他,其“玉面”一称不是白得的,长相如何自不必说。 但这些都是后话,此下于茶馆内,叶兰走后,那紫衣的小丫头便开心道:“好啦好啦,这下扰人的耗子走了,老爷爷继续给我讲讲端木先生去到南荣家的事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清云宗 满堂震悚,犹自还沉浸在方才叶兰脸色寒戾至极、飞身而走的一幕中,唯有这紫衣的小丫头嘻笑无常,嚷着要再听说书。 众人不禁都要侧目望她。 方才那叶兰杀意明显却倏地收手极不寻常,这两个小姑娘怕是都不简单。 余老看了一眼那大堂上的蓝衣公子,眸中有些深意,迟疑一刻缓声问道:“阁下莫不是……” 那蓝衣公子猜到自己此前派出毒蜂已被识出,也不扭捏,闻言拱手朗笑道:“在下神女教,曲歌。” 此言一出,一瞬哗然。 先前还不觉间与他同仇敌忾的江湖人士此下眼中便有些怪异了。 只因这神女教只尊崇教中圣女一人,教众全为男子,素来行事乖张,喜怒无常,三分随意七分邪气,向来不为江湖中人所喜。 连着几声咳,听来颇有些内损,馆内之人不由稍止了议语看向二楼声源处。 那白衣公子明显面色比先前更要苍白许多,他起身将面前之琴交于身后仆从手中,便温然看着楼下的蓝衣公子,拱手有礼道:“在下关中,乐正无殇。” 那蓝衣公子闻言再次朗笑:“久仰乐正家大名,曲歌幸会!” 馆中之人听其报出家门不由都纷纷拱手一礼。 乐正家声名在外,其“音杀”绝技更是名传天下,当今武林也只有南荣家的“音守”绝技箫语能与之相提并论,两家一攻一守,常被同提论道,无怪乎其先前要问上一句南荣氏‘箫语’之疑。 不过,江湖之人皆知,乐正家声名虽盛,却也有着一位世仇劲敌,便是同为关中一大世家的申屠家。申屠家以驯兽为奴闻名于世,代代家主都是能御兽中王者的奇人。 其与乐正家宿怨极深,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明的了。 台上,余老面向曲歌与乐正无殇各施了一礼,而后抱拳与众位江湖中人示意过,便把折扇一开,对着那窗棂之上托着脑袋候着的小丫头道:“让姑娘等候多时,老朽惭愧,这就来给大伙儿继续说一说,我大夏此一届清云鉴传人——端木先生三年前去往南荣家的前因……与那后果。” 三年前,三王之乱平定后,查得其有江湖中人暗中相助,因而才能得那许多谋害朝廷命官的阴毒诡法。只是至此,三王的线索被其暗中灭口已然断了,久查不出蛛丝马迹之余,先皇心如木刺,令时于宫中辅佐平乱的清云宗主再启天示。 “端木先生时于平乱中已然受伤,但依然受了帝诏,恭请天示,只见次日晨时,端木先生双目有一瞬间竟化为琉璃透白之色,而后,先生闭目再睁,便说了一个字:‘虞’。” 毒堡之逆的序幕由此拉开。 江湖云:宁笑阎罗王,不惹虞家郎。 川蜀虞家是江湖之上实力最强的门派之一。其用毒之能历经数百年传承淬炼,令人防不胜防。相比神女教与今日之森云宗一心侍毒研毒,毒堡虞家是用毒攻敌之能手——其擅长以武辅毒,以毒助武。 毒堡的武功多以机关暗器为主,其上无不淬有见血封喉之毒,一度威震武林,江湖中人闻之色变。 “此一恶战,惊险万分,端木先生心下清楚,便命人请了其大师兄墨然来助。” 馆中立时有人应道:“便是森云宗主墨先生?” 余老合扇点头,续道:“这森云宗主与端木先生师出同门,除他们二人外还有一位,便是现今立派于南疆的乌云宗主花雨石,三人同为上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是云门已逝掌门清一大师高徒。不过时有传言清一大师好似还有第四徒,但已被逐出师门,究竟是否属实老朽也不得而知。” “众位都知道清一大师乃当世之高人,其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无不有所涉掠,作为清云鉴传人,于雍凉之战中也是功不可没。而云门虽是因清云鉴闻名天下,立于江湖却并非仅此而已。” 云门,是以参研巫蛊毒、歧黄等等天下能术而得立江湖的隐逸门宗。 其门下传承,数百年来均只数人而已,却时有名动江湖的能人,除却清云鉴传人之外亦有不少。其下弟子入门,必要于归云谷慕天阁中择一古册而习之。 以书来定就将来所习之能。 除此之外,当时之师、便是时任云门之掌的清云鉴传人,自身会什么,便会传授弟子什么,若无意,再不另传亦有。 而待其师将逝之时,即清云鉴再传之际,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承掌门之位,独守归云谷及慕天阁数万古册。 其余弟子,非清云鉴传人者,此后虽仍算云门之人,但必得离开归云谷,不得滞留。此为云门自古以来之门规。 “之所以请来森云宗主墨先生,便是因其当年于慕天阁中择的是一部毒经。” “那这位墨然墨先生,想必十分通晓毒物毒理了?”那曲歌不由兴味道。 余老笃定地点头,而后却十分憾道:“只可惜再是通晓,也不可能顾全得了去往川蜀毒堡数千人之兵马。” “区区一个毒堡,竟用了朝廷数千人马去对付?” 余老伤怀道:“便是数千人马,此一行,也是伤亡惨重……就连端木先生也……” 馆中之人禁不住一阵唏嘘,立时想到一事,不由叹然道:“难道三年前端木先生双目失明,便是于此一战中?” 那雅间里蓝、紫衣的两个小姑娘听到这里,不由都暗暗低了头,心上伤怀。 余老叹口气道:“端木先生于云门承的是医术,当日一战墨先生为解虞家独门暗器之毒不惜以身试毒,端木先生配合师兄研制解毒之剂,墨先生精通毒物,言虞家之毒极为烈性,许可用至阴毒物霜夜寒花来以柔克刚以毒攻毒。” 曲歌惊道:“竟想用霜夜寒花?!此招也太险了。” 余老也是认真道:“这霜夜寒花,行医研毒之人皆知,其与那烈焰赤株从来相伴而生,除却药性一至阳一至阴之外,看不出任何不同来,因而根本分辨不出。” 馆中之人大都已听闻过后续之事,未待余老续说目中已然多了一分敬意。 “时墨先生已毒发昏迷,危在旦夕,众多朝廷将士也身中虞家暗器之毒命不久矣,值此危亡之际,端木先生不顾自身伤重之危去往四川泽野之地寻来那霜夜寒花与烈焰赤株,并以身试药来分辨药性及其间毒性之别。” 楼上帘内女声听罢,感叹道:“一试毒一试药,这师兄妹二人,真可谓当之无愧的仁人能士……” 望一眼满堂寂静,余老面色恭然:“当时,端木先生虽已有中毒迹象却看来却非那么严重,仍一面按照墨先生所言之法研制解毒之剂一面助七皇子殿下查出毒堡谋逆的证据,待到十日之后,毒堡之事终被平定。” 有人急道:“那端木先生所中之毒可是严重?有墨先生在其又何至失明呢?” 那乐正无殇开口道:“据闻,端木先生是在去往连城,回到归云谷之后,双目从此失明。” 余老应道:“是这样。只因初中毒时墨先生不醒人事,端木先生通晓医理便用银针之法封了自身经脉,而后虽有时机,却都因毒堡之事而不得空闲,待到十日之后,毒已入骨,再无法可解。” “那……” 余老不急不徐道:“回到这京师,墨先生醒来后如何也要卯力一试,为师妹解毒……端木先生却只道:诸事已定,欲回归云谷去。只是未及走便逢老皇帝薨于北宫,端木先生受诸臣之托再请天示,望一望大夏来日之景,而这一看,便由太子登基改为了七皇子登基为帝,先生同时预道:‘自此三年,大夏无事,自此十年,夏国无征伐’……此事,想必大家都有耳闻了。” 馆中之人大都点了头:“‘端木十年之预’大夏国怕是无人不知此事。” 余老继续道:“之后未待七皇子即位,端木先生便离开了京师……只是回去归云谷之前,还只身折了一踏连城……便是这三年之后被灭门的连城南荣家。” 雅间内的女子听了这半晌,此刻骤然一惊,忽道:“说来南荣家满门被灭……端木先生那三年无事的预言……不正应了此三年之后当真生事了么?!” “这……” “竟真是?!” 大堂之内一时又哄然起来,不由都暗暗心惊:端木先生所预,真无一不准! 那女声不禁又有憾:“只是端木先生既能预得如此之准,且也去往南荣家告诫,为何仍未能阻止南荣一氏被灭门的惨事呢?” 余老将手中折扇轻摇,一面叹息一面看着楼上雅间里转身欲走的两个小姑娘:“这,小老儿也不得而知了……许是天意难违吧。” 女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便向楼下余老谦声道:“老先生说的书儿十分精彩,小女子受益良多。再赏。” 余老立时拱手还了一礼,口中称谢。下瞬抬头扫一眼,先前那蓝、紫衣的两个小姑娘所在雅间已然空无一人。 蓝衣少女的身影于脑海中闪过。余老不禁有些感慨:经年不见,昔日的小女娃儿已这般大了…… 回身转腕,余老摇扇如常道:“方才说罢这南荣家的厄事,武林怕不日便要风云再起……今日趁着时辰还早,老朽再来给大伙儿说一说当今这武林之首,传承那武境之极的中原巫家……” . 林间道上,两个小女孩并肩行着。 “二师姐?你真不打算去给那乐正无殇看看……说不定你就能治他的病呢。” 那蓝衣少女闻言轻轻摇头,感伤道:“我用天蚕丝锁住那叶兰之时也向他腕上缠了一根……他的病自胎中便带了,筋骨皆伤,且似染毒,那股阴郁邪气早已浸入心肺……我无能为力。” 紫衣丫头鼓嘴:“那便真只能随他去了。” 蓝衣少女微叹了口气,也是感伤道:“曾听闻过乐正公子自小体弱多病,撑得一日算一日,我原还未大信,不想当真如此……” 紫衣丫头似想到什么,立时道:“听说那个申屠家家主申屠啸年近知命才得了个女儿,还是哑巴,申屠家也是要断后了。” 蓝衣少女听到她这一个‘也’字,不免心下唏嘘:不想这两家即便不打个两败俱伤,竟也是要同盛同衰的。 蓝衣少女感慨一瞬之后,想起另外的事,伸手便敲了紫衣丫头一个响栗:“你呀,这般不省事,见得那叶兰认出来也就罢了,还去招惹,往后若要再行入宫与他撞见了,他必不会轻意放过了你。” 紫衣丫头吐舌,眼眸之下一闪而过的冷意,下瞬只做无邪道:“这都怪那叶征啦,明明没什么大事偏要请师父入宫去,害得我们两个要替师父大老远地跑过来,许久未见大师姐了,阿紫想死她了!” “你呀……我大夏皇帝的名也敢这样乱呼,幸得走在这林中无人,不然叫人听见不治你个大逆不道之罪才怪。” “不怕啦……有师父在叶征怎么敢动我们!” 蓝衣少女无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看紫衣丫头蹦蹦跳跳走远,便款步缓缓跟了上去。 荆楚,处中原之南,岭南之北,吴越之西,巴蜀之东,为四季分明的川林宝地,一方沃土。 此地名门众多、久负盛名,其中最常为人所道的,除了那如今已殁的、声名赫赫的连城南荣家,便是清云鉴历来传承者,云门清云本宗所在:归云谷。 郁郁群山之中,一方深谷清幽。 晨风寒,山峦叠嶂,鹰鸟高声啼鸣。 幽林野地深处,一弯溪涧尽头,碧玉般的潭水在林风中漾起涟漪,殷红的血水自下而上缓缓映开,一圈圈向外扩散,慢慢染红了一池碧波。 离此数里之外,是一方广阔的竹林。 竹意绵延无尽,一抹轻白静静止于幽林之中,静默无声地端坐于一块青石之上。 衣白如雪,青丝淡染。 女子静静地坐着,一身白衣默然,不言不语,不立不行,仿若融入了这万千青竹之中。 稀零的竹叶不时被风拂落,辗转飘落于她发上肩上,一雪沾青,远山黛色。 她额前染雪的鬓发在晨风中微微撩起,轻轻拂过她阖却的双眸,浅素无奇的眉眼淡如水墨,平静宁和,映在那一张沉静如山的面容之上,一眼入心,即静谧了尘世喧嚣。 万物幽然寂静,淡却如云。 风无声撩过,丝丝缕缕。 蓦然间,静坐的人忽地眉头轻皱……慢慢睁开了双眼。 其一侧,立着一位身着碧绿罗裙的少女,见其睁眼,便立时偏头望向了白衣人:“师父?” 林风又是一拂,簌簌的青竹错落声中,极轻极淡的女声缓缓响起:“林中……拂进了血腥味。” 少女一怔,下时眉头一皱,立时抱起手边长剑道:“绿儿去看看。” 宁然静坐的女子没有应声,身上白衣于风中微微扬起,又辗转落下。 她空茫的双目平静地望着前方,顿一瞬,方缓缓道:“……落月潭。” “是,师父。”少女应一声,立时飞身而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归云谷 血顺着粗壮的树茎流下,流过根际枯叶,慢慢浸入土中。 被树冠粗枝叉住的巨大白色身影在晨光中微微动了动,而后轻轻翻动起来,巨大的身子费力地试着爬起,四爪无处着力,抓蹭间压断栖身之木,“嘭”地一声从树上摔落,好半天没有声响。 林风拂过新草,蹭着染血的皮毛,数只短箭插在其肩背之上又溢出了血,白色身影再度动了动粗厚的爪子,极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硕大的兽目勉力睁开,循着踉跄蹒跚的脚步一步步向着前方的寒潭迈去,绵绒般的长尾曳地,满是血污的身子慢慢移进潭中,挣扎着往潭底钻,寻着熟悉的血腥味咬住那千疮百孔的人,一点点拖出寒潭。 当绿衣少女赶到时,草丛间拖曳而出的血水痕迹从落月潭越过千木林,已到了泊雨丈前。 少女心下一震,查看罢立时往回赶去。 “回师父,来者似是一人一兽,看脚印受伤极重,已误入泊雨丈中。” 女子依旧端然静坐于林中,闻言淡淡垂目,没有应声。 绿衣少女立于其身侧,见其不语,亦不再开口。 林风簌簌轻拂,又拂来了一阵血腥味,静坐的女子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而后道:“将丈中九曲阵关了,带他们进来。” “是,师父。”少女这才低头应一句,飞身去了。 不多时折返回来,绿衣上沾了些血迹。 “禀师父,来者很不同寻常,那人不过是个小孩,身中刀箭无数,血几乎流尽,是被那头白狼硬拖来此地的,而那白狼……硕大无比,竟不像凡兽。” 石上的白衣女子闻罢眉间极轻地蹙了一蹙,而后微抬起了手:“带我过去。” 绿衣少女立时应声上前,她径自恭然走至女子身侧,将其于青石上扶下,转坐于一旁放置着的木轮椅中。 少女一面轻轻推起女子所在轮椅,口中同时道:“那小孩满身是伤,多处已见骨,眼见无救了,那白狼倒是还能救上一救。” 坐于椅中的女子闻言轻咳了一声,眉间露一丝轻忧:“血中散出了毒息……你与我学医不多,不可妄下定论。” 少女微低头,一面将其往林外推一面道:“弟子只需学好武功,于师父出谷时护住师父安危,医术即可不用。” 女子默然不语一瞬,敛声静道:“世间之事,何如你想的这般简单……习些医术,终非无用之物。” 绿衣少女闻言推椅的手一顿,而后更加紧握道:“只要有弟子在,绝不容师父有半分闪失!” 轻轻一叹,椅中女子微微抬首,虚无的视线中幽远宁然。 木轮轧过林中枯枝,发出细微的声响。 两缕清逸的白发从女子额鬓之际垂下,于风中轻曳,无尘白衣从满地枯叶上轻轻拂过,飘渺如烟,淡如薄雾。 幽谷深林,竹舍小院。 绿衣的少女驻立在小榻旁问道:“师父,这小孩当真还有救?” 女子伸手于盆中将满手血污洗净,闻言宁声淡淡道:“为师已尽力,余下之事,便要看他自己了。” 绿衣少女听罢便未言,按其吩咐上前为榻上那残破而孱瘦的身子小心地撒上止血生肌之药。 满室俱是血腥之气,白衣女子静坐了一刻,空洞的眸中闪过一抹轻悲,一抹悯然。 垂目微叹:“这血腥味……却似有些熟悉……” “师父,是有什么不对么?”那少女闻声而问。 白衣女子轻摇了摇头,只道:“江湖虽向来腥风血雨,只是稚子终归无辜……这毒,着实有些阴毒了。” 绿衣少女闻言默声。 “你于此候着,为师去看一看那白狼。” “弟子送师父过去。”那少女立时道。 女子却是摇头,“你于此候着,片刻不可离了,有事方唤我过来。” 绿衣少女眉间皱一瞬,下刻终归低头应了:“是,师父。” 几日后,晨风微寒。 苍竹郁郁的林中,淡烟薄雾,白衣的女子盘腿端坐于青玄岩上,墨发轻垂,闭目安然。 一道碧绿的身影疾速驰来:“师父,那小孩突然吐血不止,点穴止血亦不管用。” 女子蹙眉,问道:“几时开始?” “卯时三刻。” 女子心上不禁一凛,声音转冷,道:“如何现在才来回禀。” 绿衣少女低头,面色无常,只道:“师父的‘水迢迢’心法每日卯时必要入定,未至辰时诸事不应干扰。” 女子听罢未语,顿一瞬,只道:“你先与我回去。” “是,师父。”少女闻言上前扶了女子坐入木轮椅之中,推向竹林深处的院落。 久久。 女子将银针从榻上少年身上分毫不差地收回,轻蹙的眉才慢慢舒开。 扶椅转出药庐,听见少女利落地将桌椅移出院落,正在安排膳食。 “师父,请用早膳。”少女一边说一边过来推了女子过去。 女子远淡清冷的眉眼不见波澜,任她将自己推至桌边,只是平声问道:“今日,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绿衣少女静静立于她身侧,闻言,便不声不响地跪了下去:“已惹师父生气。” 林中有风吹来,女子两鬓异于肩上乌发的雪色发丝轻轻拂起,她平静垂目,凝声道:“医者仁心,你虽承的是巫蛊之术,但为师一身医术平日也有授教,你不用心学也就罢了,怎可视人命如此轻微?” 少女慢慢低头,不应声。 久久,女子才唤了她起身。 “那白狼如何?” 少女闻声答道:“师父治过之后已无大碍,只是先前体力消耗太过一时不能恢复,因而迟迟不醒。” 女子微点了点头,未再说话。 山风幽冷,青竹摇曳。 午后,女子嘱咐少女打盆水清了药庐内那少年周身斑斑血迹,为其换过伤药。 少女应下,将女子推入了药庐之内,便依言折身去打水。 女子伸手为榻上之人把脉,半晌,无声皱了皱眉头,而后抬手而上就着血污探了探他额心纹路,眉不由皱地更深。 此子年纪虽小,经此一劫积绪如此之深……这一救,实不知于他是福是祸…… 少女进来,就着白巾为榻上之人擦拭,未至半身,盆内清水已然被血染红。 他脸上摔入深谷带出的无数血痕却已好了大半,就着清水拭净慢慢露出了本来面目。 女子闻了血腥味太重,微微蹙了眉,正要嘱咐少女先将水倒了,便觉屋内一时静地异常。 “绿儿?” 仍是无声,女子微感异样,再次唤道:“绿儿?” 少女骤然回神,竟是一愣,手中白巾落下,榻一侧的木盆未及扶稳翻向一边,血水洒了满地。 女子闻声回望少女所立的方向。 少女这才似醒神,狠狠一皱眉,而后急步往后退了三步。 “绿儿……怎么?” 少女顿了许久,才恭然垂首,迟疑着,极慢地答道:“回师父,他……长得……有些惊人的……美。” 女子一愣,不由轻顿。 若是连绿儿都如此反应……如此作答…… 不由想起什么,眉间微凛,忽凝声道:“去看一看,他额心可是有一朵三瓣樱花。” 三瓣樱花?绿衣少女闻言一震,莫不是…… 随即想到方才的惊鸿一眼,那倾城绝世却毫无血色的面上,唯有额心赤色妖娆显了两分生息。 “……回师父,有。” 目中一闪而过的轻悯,白衣女子恍然怔住,一时静了下来。 难怪她只觉那血腥味异于常人,且有些熟悉……原是南荣家的人。 微微闭目,终归不忍,久久,她叹道:“如此,无怪乎他身上毒息会自行散去了……” 少女抬首,轻怔的目光一分迷惘,不自觉地再度去看那榻上之人,只是下一刻便骤然惊醒,极是冷冽地回转了目光,只守着那白衣淡漠的人,再不肯多看旁物一眼。 白衣女子转椅出药庐,目中沉然而无力:“连城已出事,三年的平静已然结束了……” 言罢,已转椅出了药庐。 背影略见苍凉。 …… 不要—— 万丈火光袭卷,血红的樱花瓣哗然扬起。 青丝凌乱,锦衣浸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闷哼着倒入血泊之中,烟尘泪断…… 少年哭喊着抓住那一个个亲人,颤抖着呜咽着咆哮着,将前所未有的悲痛愤怒与绝望打碎入骨,声声泣血。 枭儿、静儿,走—— 火光曳跃,浓烟漫卷,破碎的长衣并排而立,硬是扬开一小片干净天地,将他们瘦小的身子紧紧护在身后。 他喑哑着拉起身边的弟弟,撑着剑,一步步奔出大火冲天的院府,身体颤抖着,双手颤抖着,心也颤抖着,眼泪不断溢出,混着血,源源不断地淌入脖颈之中。 阴冷残酷的杀意袭卷漫开,恍惚回首,那一个个至亲的身影映着泼墨一样的血躺在光火之中,缱绻凄艳,撕心裂肺。 娘—— 身边的人哭喊着向火光冲回,他呆愣在那里,拉不住,动不了,如痴傻了般。 哥……哥哥…… 再惊醒,和他一样清瘦的少年几步外被一人慢慢拎起,冷白的五指紧紧扼住少年的脖颈,如同提着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兽,一点一点收紧。 小……静…… 鬼魅一样的黑影围上来,那么多刀剑全部朝那被提着的少年身上砍上去,没有丝毫滞顿犹豫。 身体终于有了动作,远立着的少年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奋不顾身地扑在弟弟身上,分毫不管身上刀剑入肉的撕裂痛楚和麻木的疼。 放了……我弟弟……放……了……我弟弟…… 残落的红樱里鲜血飞溅。 满身是血,残破不堪,他痉挛着滑倒在地上,不断溢血的嘴里一遍遍重复着乞求。 放了……他……只……放他…… 血不断涌出,昏黑的眼前一片血雾空蒙。 哥哥……报仇……为爹爹……为娘……为连城……为我!! 凄愤的咆哮荡漾在空气中,击痛了他脑海中所有感官和意识。 恍惚中,血海残烟,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举起另一只手,将长剑向他手中提着的少年直直穿去。 不要—— 怎样的撕心裂肺和绝望,都敌不上那生生的一眼。 他死死看着……满世界只有血喷薄而出的嫣红。 我不会放过你的…… 眼泪混着血涌出眼眶,他不敢眨,那样呆愣地看着那个五指冷白的男人。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丛丛黑影从男人身后飘出,步步逼近。 墨一样凄绝的眸子被泪浸得妖艳,一点点转为血红。 我绝不会放过你—— 蕴满愤怒、绝望、悲凄、无助、痛苦的赤红,滴血般凄艳噬杀。 他一字一句,将这一份痛不欲生的凄与恨,打碎入骨,生生刻入血中。 当那人冷冷甩开手中少年,举剑向地上的他走来时,一道白影奔跃而来……生死一线间衔住他残破不堪的身体,冲破丛丛刀影,呼啸着奔入火焰吞没的暗林之中。 小……静…… 小静—— 嘶哑而滞血的声音,凄厉怆心。惊起一林夜宿飞鸟,在那凄声中全身震悚,血液凝滞,心撕裂般抽搐而麻木地疼了,似与他一样地悲戚,一样地绝望。 小静……爹……娘……连城…… 那一日,残樱浸泪,血没连城,他一夜间……失去了所有亲人。 药庐内,女子感受到手下伤口有温热溢出,不由轻蹙了眉,头也不抬道:“取朱叶丹。” 一侧少女从恍然怔望少年的目光中回神,立时应:“是。” 她回身之际,少年竟从榻间骤然坐起,满身白布倏地绷紧,血立时一层层渗出染红了一身布缠,与此同时,一口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坐于其榻侧的女子闻了声响,眉头一皱,立时伸指往他颈后一点。 少年身不由己地身子一软,瘫倒下去。 女子适时伸手托住他被血染红的身子,缓缓放下。 昏沉中,少年似是感受到外物,左臂一震,竟不顾断骨之痛,倏地伸手将她的腕紧紧扣住,清瘦的身子止不住地战栗颤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放过你……绝不会放过你!!!” 悲凝至嘶哑破碎的声音,一如他此刻颤抖不止的身子,用尽一身血与力咬出,昭示着铭心刻骨的仇恨与痛苦。 白衣女子始终漠然望着前方虚无,久久待少年失力昏迷放开手,才把腕淡淡收回。 “此子……我许是不该救的……” 叹了一声,女子闻着记忆中三分相熟的血腥味,有些出神地喃道:“只是……又怎能不救……” 不多时,绿衣少女急步回来,举手递上朱叶丹。 女子默然伸手接过,于鼻下闻了一闻,缓道:“你喂他服下,一日三次,一次七颗,不得误了时辰。” “七颗?”少女微有惊,待见女子面色无常,便立时垂首应下:“是,师父。” 女子转椅出药庐,淡漠的身影始终清冷淡泊,她叹息道:“他本已伤重,又失血过多,不强制固元回血,也便醒不过来了。” 少女听罢,不做声,只再次低头应了是。 林风谡谡,于万千青竹中幽然拂过,带起些许残叶,辗转飘飞,山息竹意中,女子垂目端坐于青石之上,气息缓缓沉眠,一眼望去白衣绿竹,遗世安然。 她本想做与世无争的人,奈何天意从来弄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南荣枭 两月后。 吟风竹地拂进风铃清音,白衣女子闻声抬了首,淡淡对身侧的绿衣少女道:“阿紫和小蓝回了。” 不多时,蓝衣紫衣的两人远远望见林中静坐于木轮椅中的白影,欣喜地朝着两人所在飞身而来。 “师父!”紫衣的丫头未及落地便大声郁闷道:“师父!我和师姐刚破九曲阵险些陷入阵中出不来了,怎么才不过两个月师父又重布了阵法,害徒儿吓了一大跳以为谷内出什么事了呢……” 蓝衣少女落地,款步行至女子身侧,轻声道:“我望见千木林中有些许兽印,大得有些吓人,可是四周群山上下来什么猛兽了?” 女子静静听着,只是摇了摇头,而后宁然问道:“此一行,可还顺利?” 紫衣丫头立时接话道:“师父没说错,那叶征没啥大事,我们进宫见过他之后就想马上回来了,但是没出洛阳城就听了桩了不得的事!” 白衣女子微微垂了首,眉间悯然,缓缓道:“……可是南荣一氏被灭门之事?” 紫衣丫头一惊:“师父您已经知道了?果然都在师父的预料之中了么……不过师父,您那预言真是准的吓人哪,好好的一个南荣家就这样没了,京中多少公子小姐都很惋惜哪……不过我在那余老茶馆里还听了两个人竟敢对师父您出言不逊,我就……” 蓝衣少女掩嘴接腔:“她就调戏了人家一下。” 紫衣丫头立时跳脚:“什么调戏嘛,我不过是戏弄了他下下,谁让他竟然敢诋毁师父,他们凌王府没一个好东西,我才不稀罕去调戏呢!” 蓝衣少女闻言无奈道:“你分明调戏了人家,亲都亲上了,还不认账,反倒嫌弃上人家来了……” “我我我……” 紫衣丫头还想辩驳,却被绿衣少女肃声打断了:“你们代师父入宫,便该不惹是非,尤其皇宫王府之人不要去招惹,以免给师父惹来麻烦。” 蓝衣少女闻言不觉颔首道:“师姐说的是,师父身为清云宗主,以后若生大事难免要入宫行事,我等不应招摇才是。” 紫衣丫头偷眼瞧自家大师姐肃然面孔,小步挪来轻拉其衣袖道:“好了嘛,阿紫下回一定不去招惹了,大师姐没生气吧?” 绿衣少女肃面不语,任她拉扯衣服也不应声。 “大师姐……别不理阿紫嘛……阿紫一路上最想的人就是你了……” “咳——” 一声重咳忽地从不远处的院落传出,紫衣丫头目中一凛,几乎是本能的,寒光一闪两把贴臂弯刀眨眼间已持在手中,她警戒地恃于三人死角处,冷声喝道:“谁!” 白衣女子立时道:“无事,是我于谷中救下的人。” 紫衣丫头闻言怔了一下。 绿衣少女看着便讽道:“难得你警戒如此之高,只是武功不勤习,刀法又怎可能上得去,如此凭你又怎么护得了师父!” 紫衣丫头瞬时回神,而后腕轻翻寒光一晃双刀便不见了踪影,垂首之际目光一闪而过的望向白衣女子,见得她脸微沉,立时低下了头,而后再抬头便又是嘻嘻笑着黏到绿衣少女身侧,一面认错一面佯装反省。 白衣女子听罢,未说什么,眸中虚无空洞又似通透清明,于周遭人事悉明于心,却从不点破。 蓝衣少女未注意这些,只是心下好奇,便就问道:“师父救的是何人?怎么听来竟伤得如此之重?” 白衣女子抬首道:“南荣氏遗子。” 一愣一惊,蓝、紫衣的丫头同时惊异道: “什么?!” “怎会?!” 紫衣丫头马上挨过来:“就是那美人世家的??” “当真是此下被灭门的连城南荣家遗子?”蓝衣少女也不由惊声问道。 白衣女子只是淡淡点头。 绿衣少女道:“他醒来已有数日,只是未开口说过一句话,但额心有南荣家血樱额纹,应不会有错。” 紫衣丫头兴奋地一把扯住自家大师姐:“大师姐大师姐!他生得可如传闻中的那般美?” 绿衣少女闻言怔了一下,而后犹豫一瞬,极认真道:“……确实……绝世之容。” “那……那!跟二师姐比呢??” 绿衣少女微蹙眉,不冷不热道:“……胜过。” “啊啊!阿紫要去看!阿紫要去看美人!!”她说完竟就眨眼没了踪影,已然循声奔了去。 “喂!”绿衣少女在后唤了一声,似乎想提醒她什么,只是未待说完那丫头早已没了影。 不多时…… “啊啊……好大的狼!不要咬我!不要咬我啊!!” 蓝衣少女一面微惊一面看她抱头鼠窜地又窜了回来,不由地噗哧一笑:“师父?什么狼这般聪明,竟能过得了吟风竹地四周的泊雨丈……” 要知丈中九曲阵七窍玲珑,绝非常人能误打误撞破去的。 一侧绿衣少女代其答:“师父说那应是南荣家之物。”绿衣少女顿一瞬,再道:“它现下已化作一般成狼大小,我先前初见时是足有两人那般高的,可见其身上应有什么玄奇之处。” 这般离奇…… 蓝衣少女听得怔愣惊异,不由呐呐道:“两人之高……倘若真是如此威猛……怎的未能护好这南荣家……” 绿衣少女闻言也皱了皱眉。 白衣女子转椅慢慢去到竹地深处的院落,墨发轻垂,白衣淡漠,她静静道:“一者天意难违,一者人心难测……” . 仍旧一身血衣的单薄少年极静地坐在药庐内的木榻之上。 林中有风拂来,斑驳的树影从天窗映下随着林风不时摇曳晃动,照在他苍白、平静至死寂的面上,恍惚,离尘。 他静静地坐着,不倚不靠,目光透过庐内木窗直直而没有焦距地凝在院外万千青竹之中飘零的残叶上。 血衣覆身,不时于风中轻曳,一如他肩背之上流墨般散乱垂落的长发,映于天光下,极轻极默地晕出层层琉璃清光,静谧,孤冷,没有一丝温意流连。 半掩于墨发之中,他双眼上过于纤长细密而轻卷往上的长睫在苍白无血的面上映下一层阴影,如雪天覆于松枝之上的轻霜薄雪,说不出的倨傲,也说不出的孤寒,却全部淹没在了他清如弦月淡淡雾蒙掩映的双眸之中,只剩了一身残落凄零。 眉峰如雪,薄雾轻烟,斜飞入鬓,远山无色。 绝美而孤凉凄清的一张脸上,红樱如血,妖娆难掩。 风无声轻拂,散开一阵凄零至极的美与傲。 药庐之外,人声狼声嘈杂,他恍若未闻,只是久久望着那一片青竹残叶,目中孤寒空冷,望疼了已逝离人。 绿衣少女轻轻推着女子行入含霜院,在饮竹居篱落门前止了步,蓝衣少女款步跟在一侧,一眼看见居内一隅凌然戒备着紫衣丫头的硕大白狼,不由露了几分惊叹。 圆亮幽绿的兽目大睁着,狼牙呲起,阵阵冷啸,那白狼一身雪白长绒清光耀目,直曳于地,流苏般美丽又清逸,粗壮的四爪抓蹭在药庐前的青石细土之间,一身威摄兽息,凛冽狂暴,比之兽中王者也有过之无不及。 “这狼委实非同一般。”蓝衣少女由衷赞叹道。 绿衣少女点了点头,继续将女子推入饮竹居,蓝衣少女正待跟上,抬首间流光轻晃,她无意中由药庐的木窗望去,一眼见得窗内的人,顿时全身一震,竟就蒙在了当场。 是此生从未见过的一抹容颜…… 日光迷离,清辉难掩,清俊无瑕、绝美无俦的面容上比之绝色妖姬更要魅惑欺人的眉眼,一眼望来,心湖刹那凝滞,下一刻又不受控制地掀然而起,那怦然难扼的情怀,重重撞击在脑海心头,顷刻间让人痴醉,难醒,一世迷途…… 分明是稚龄少年……他,怎可美的这般惊心动魄,令人难以置信? “师妹。”绿衣少女回头唤了她一声,见得她惊直的目光,顺目望去,见着那人,下瞬便把眉一蹙,狠狠收回了视线。 “师父,这少年与白狼的伤皆已无碍,接下来可要命他们离开我归云谷?” 蓝衣少女闻言这才回了神,不由得看向椅中之人,恍然间竟有几分怅然若失。 白衣女子平静地望着前方,没有应话。 归……云……谷…… 药庐之内,榻上之人几分恍惚地回转了目光,望向渐渐行来的人,蓦然间,白衣刺目。 “坏白狼!快让开!不要挡着我看美人!”那紫衣的丫头十分懊恼地与白狼周旋着,隐约间望见庐内的人,大眼惊艳流光,更加迫不及待。 “阿紫,不得无礼。” 她的声音与她的人一样,清净淡漠,极为疏离。 小丫头扁了嘴,瞪了白狼数眼,慢慢腾腾地退到了绿衣少女一侧:“是……师父。” 白衣女子觉着气息,准确地望向了庐内之人,而后道:“南荣小公子,在下端木若华。” 庐内之人倏地一震,不知是清醒还是昏蒙,他缓缓由榻上下来,望着她,慢慢走出了药庐。 绿衣少女见他竟下榻行来,不由一震。 那白狼听到声响,立即回去护到他身侧,似乎生怕他身子未好尽,碰伤了自己。 只是一身残落的少年目光孤远,始终视它如无物。 晨光中,墨发迎风而乱,万千青竹围绕的院落内,单薄而倨傲的少年一步步走向那出声的人,目光如雾,口中慢慢念道:“端……木……若……华……” 女子身侧,几个女孩儿都不由自主呆看着缓慢走近,那看来十分单薄纤弱的绝世少年。 女子轻颔首,而后缓缓道:“南荣小公子……” “我是……南荣枭。”未待女子说完,他忽地出声道,声音轻怔迷茫而微带一丝傲气,一如他此刻望着她的眼。 女子顿一瞬,面色无常地续道:“小公子为连城之人……” 血衣残破在风中拂乱,他闻言,像是骤然醒彻过来一般,精致如弦月的双眸逐渐清明,而后,便一步步凄寒起来。 “已经……没有连城了!” 夹杂在悲凉孤冷声线中,那隐隐痛苦难持而分明深沉噬骨的仇恨之意,让三位女孩儿都震了一下,终能回神。 忽地想起月前他昏迷中扼住她的手说绝不放过……端木若华微微垂首,淡漠而幽冷道:“南荣小公子,你今后欲如何?” “欲……如何?” 眼中毫不掩饰的凄恨与杀意,南荣枭蓦然间竟连声冷笑,下一瞬,双目圆睁,眸中狂肆而悲哑,恨切道:“我自是要把我南荣家流过的血,分毫不差地还给他们!” 端木若华久久未说什么,半晌,再问了一句:“对于仇家,小公子心中已了然?” 南荣枭一动未动,许久后:“乐正。” “什么?!”起先还静静听着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惊震,阿紫更是直接叫出声来:“怎么可能,乐正家一向都不生事的,除了和申屠家宿敌之外,在江湖上名声都是极好的!” 蓝衣与绿衣的少女也都微微皱了眉,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椅中之人。 端木若华平静道:“乐正家,灭不了连城南荣家。” 蓝衣少女不由暗暗点头心下认同。南荣家独据连城,两百年之久,其势力之强,单凭乐正家,确实敌不过。 脑中,那个一身黑衣,厚重斗篷裹身,五指冷白的男人映着万丈火光,依旧在冷冷地笑。 南荣枭噬血的目光穿过万千竹木,似乎又回到了那血流成河的一夜,眸中一颤,声音滞血:“那一夜,若非‘音杀’相阻,我南荣家‘箫语’不会失效。” “如此,小公子便断定了?” “乐正家绝脱不了干系!” “……那你是要?” 寒意一闪而过,南荣枭目中满是戾杀之气,他一字一顿狂肆道:“……我南荣家所流的血,我必叫他们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端木若华依旧平静地望着前方虚无,许久静默,而后极轻地叹了一句:“我不该救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箫语音 几人都是一震,南荣枭更是冷笑道:“你清云宗主,自是不希望江湖生事,我南荣家所流的血,于你也不过一句预言,你若是后悔,最好趁此时此刻杀了我,否则,来日我必报仇!!” “放肆!竟敢这样与我师父说话!”绿衣少女一声厉斥。 端木若华面色依旧宁然:“我不会杀你……当日于连城,南荣城主有恩于端木,你是连城之人,如何我也当还城主一命之恩。” 南荣枭再次一震,目中不由颤然:“我爹……” 端木若华闻言,微微抬了首:“你是南荣嫡系之后,南荣绝之子?”片刻又点头,“是了……你们南荣家今日之预,我仅对南荣城主一人相告,想必,他也仅会对下一任城主相告。” 南荣枭彻冷道:“不错!” 端木若华微微出神道:“三年前我身中至阴至寒之毒,已然无法可解,若非你父母以血为引为我减轻毒息,端木现下便不止是失明了……”她言毕,微叹了一口气。 南荣枭一震,这才愣愣地看向了她的眼睛。 “只是今日我虽救下你,但你满身杀戾之气,一心复仇,这是端木不愿见的。” “你想怎样?”南荣枭冷冷道。 端木若华缓声道:“因果循环,报亦有报,本宗不希望你再卷入这无果的业障之中。南荣枭……端木深知南荣氏重诺,小公子今日只需应下本宗不兴复仇杀戮之心……本宗即可放你们离去,如若不然……” “不然如何?”南荣枭不动声色地退后三步,极为狂肆道:“端木若华,我南荣家的血不可能白流,你既然还让我活着,便注定我此生必定报仇雪恨!!” 端木若华无声一叹,凝目于远处,镇重而倦然道:“今时今日我若就此放你离开,多年后,天下无疑便会多一门武林恩怨,深一分江湖血腥……南荣小公子,介于你父母之恩,我不得不救你一命,但身为清云宗主,我亦不能任你枉兴杀戮。” 南荣枭闻言冷笑数声,一面看着她一面凄愤道:“不能枉兴杀戮,难道我南荣家的人就该被杀戮么?!你惮于天下安宁,便要我忍气吞声,端木若华,在你眼中,我南荣家数百条人命可有分量?!” 几位少女闻言一震。 那白狼似感受到他的悲愤,冷啸着呲牙护到他身前。 端木若华默然一刻,低缓而清冷道:“……本宗只望能倾端木一身之力,以我之法,予你一世安宁。” 南荣枭闻言一怔,目中一闪而过的什么,下意识地抬头望她,却下一瞬,便听她静静垂目,再道:“绿儿,你上前封了他任督之脉与气海武穴,废去他的武功。” 南荣枭全身一震。 绿衣少女抱剑立应:“是!师父!” 南荣氏生就倨傲,性格狂肆不比常人,多数骨骼清异,自小习武,加自身勤勉与长者之严厉,纵是十一岁的稚龄少年,一身武功也往往是常人所难及。 南荣枭目中一戾,凄绝道:“端木若华!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无血无泪的女子!若想废我武功,除非我死!” “你!放肆!”绿衣少女冷斥一声,正待纵身上前,便见他倏地伸手劈向身侧几根瘦竹,以掌截寸,取下一根短竹横执胸前,放于唇侧。 血衣风中拂乱,墨发垂舞,散开如幕,他凌厉而凄幽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白衣之人,绝世容颜发中隐现,妖娆无俦的脸上因愤极而深幽冷寂。 箫声一起,化地为牢,十步之内,无人可近。 欺身上前的绿衣少女顿觉胸口一滞,再难靠近一分。 幽然如诉的箫声萦于耳侧,带几许苍凉和沉冷,又几许凄清和孤寒,句句深幽,万语心殇,恍然间觉得心头一丝莫名的悲凉轻疼,想要叹息,想要落泪…… 南荣……枭…… 蓝衣少女怔怔地看着药庐之前横箫于口的少年,刹那间只觉那残衣墨发太过凄然,丝丝缕缕缠在了心头,不及伤悲,泪已滑下眼帘…… 轻轻一声叹息,“叮——”的一声,箫声一顿,少年手中竹箫应声落地,虎口一颤,两臂均颤然不止。 他倏地抬眸,呆望着满面轻悯、眉目间清冷如水的那女子,震惊之情溢于言表:“你……会武……” 世人都道,端木若华长于思而止于行,便也猜测其虽贤能于当世,却应当是不会武的,可是,她却以一指银针破开了他箫语音阵。 爹曾说过,要破他们南荣家箫语守阵,一者除非“音杀”相抵;二者,除非来人武功修为远在持箫之人数十倍之上。 “端木若华……你的武功……” 绿衣少女冷冷上前,毫不留情地迅速出手点住他穴道,制了他动作。而后傲然冷道:“我师父只是不喜与人争斗,她的武功岂是你这稚子所能及的,如若不然我等武功由何人所授!” 南荣枭震愣失神,眼见绿衣少女抬手欲封己身穴脉,废他十年武艺,不由凄声决绝:“端木若华,你若当真废我武功,我便一死以成全你不兴杀戮之念!” 犹带一分稚气的声音,却已透露出常人难及的坚忍狠绝。 绿衣少女抬起的手一顿,皱眉,回头望椅中之人。 轻轻的叹息缭绕于青竹小院之内,久久,白衣女子静望他……倦然道:“你爹娘……必也只望你安然。” 林风拂近,白衣轻垂,南荣枭只是看着她,眸中几分憎,几分厌,几分悲,几分戾,又几分怔愣痴茫,过于狂肆,也过于深幽。 “南荣公子……”蓝衣少女缓步上前,望着他婉声道:“我师父受恩于你父母,必也不希望你有事,阻你复仇只是为你着想……应知能灭南荣家之人,如何能是你一人轻意对付得了的?你一心复仇冒然寻去,怕只会累了自身安危……” 南荣枭立在原地,许久未语,不知过了多久,他定定抬眸,紧紧看向端木若华:“我可以答应你不报仇……十年之内。” 端木若华淡然抬首,没有说话。 “但你必须在这十年间,将你一身所学全部传授于我。” 虚无的目中波澜不起,端木若华静静摇头:“不能。” “你!” “你想习得与我一般的武功,但我无意授你。”端木若华漠然道:“一者,我本意阻你复仇故废你武功,又怎会授你武艺,助你复仇?”额际的那两缕颀长白发于风中轻轻拂起,她面上神情始终清冷而淡漠疏离:“二者,我一生所会,只会传授于我的弟子——下一届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而你,非天示之我云门中人。” “端木若华!”他难抑悲愤凄然地紧紧凝目于她:“你当真不肯授我武功?” 端木若华摇头:“我说过,唯有我的弟子。” “如果我宁拜入你云门呢?!” 端木若华淡淡道:“非天示之人,本宗不收。” “你……端木若华……”南荣枭咬牙望她,脸色青白难抑,满是悲愤戚寒、凄狂冷肆:“你不收……也得收!” 饮竹居本就是端木若华所居,其间药庐是端木平日炼药之所,穿过长廊,与药庐并排着的另一头便是端木若华寝居,此一刻,她轻转椅轴,已然不置一言地朝着寝居慢慢行去。 “师父!”绿衣少女忙跟上,推过轮椅,随她离去。 “……说到底我爹娘于你的恩情也不过败落残音,轻薄如此丝毫未曾放在你心上!!”南荣枭凄恨道。 蓝衣、紫衣的女孩儿对望一眼,一者拧眉一者心忧。 而那径直转入寝居的人白衣淡漠,始终未曾有一丝滞顿。 清辉残落,他立于林风之中,久久看着不远处阖上的竹门,目中凄凉孤执,寒寂深幽,有如天边妖娆绮丽却默然将逝的孤霞。 多日后,幽林一处,辰时至。 端木若华由绿衣少女扶着慢慢从青玄岩上下来,坐入椅中。 山涛谡然,林风不止,鸟雀齐声鸣啼,远远近近,青竹错落一片盎然绿意。 枯枝残叶于木轮之下轻响,白衣曳过,如雪轻拂。 端木若华闻着一林草木竹息,忽地叹了一口气,轻散如雾。 “师父……不想他死。”绿衣少女轻轻推着木轮椅,忽地开口道。 目中一片虚无飘渺,端木若华平视许久,轻声道:“无论如何,有负故人……” 绿衣少女目中愠意渐深,下一瞬,决然道:“那我去逼他用食,强灌他朱叶丹!” 山风微寒,端木若华滞许久,轻叹道:“他绝食多日,不过是以死相逼,迫我收下他传授武艺,如今僵持已久,我若不给个答复,你纵是逼了,他也是不会妥协……” “那便随他去了,是生是死由得他自己!” 端木若华不必看,也知她必然满面愠色,不由地轻垂下目光,叹然不语,久久,眉间轻蹙难平。 次日,卯时一过,端木若华于青玄岩上闻踏来脚步声,眉间便凛了。 蓝衣少女急步行至,一面轻扶女子坐入椅中一面深忧道:“禀师父,今晨师姐去到药庐之内强喂了南荣公子两颗朱叶丹,南荣公子当即便吐了血,现下于药庐内已然昏迷不醒。” 端木若华应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了,点了点头道:“与我回去。” “是!师父。”蓝衣少女立时应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血樱香 进了药庐难免迎面就是一阵血腥味,凄冷腥甜,散着一丝异于常人的冷樱香气。 端木若华至了榻侧,伸手探脉,只是原本昏迷的人忽然醒来,虚弱苍白的面上无一分人色,微微抬眸看她,伸手便把手臂撇开了。 “你……还管我……做什么……短几日……长几日……都是死……” 蓝衣少女在一侧看着,不由忧急道:“南荣公子,何必与我师父这般相逼,命是自己的,你这样,师父即使收下了你,定也不会倾力相授……” 榻间的人闻言自嘲地笑了一声,而后目中一空,昏蒙道:“若不能为我南荣家四百多口人平复血海深仇……南荣枭之命……毫无用处了……”他言罢,脑中一阵失力,偏头便昏死了过去。 端木若华始终未置一言,久久,再次伸手探脉。 “绿儿,取霜华露。” “是,师父。” 绿衣少女不声不响地转身出去,刚至药庐门口便听端木若华又道:“朱叶丹虽有固元之效,但他重伤初愈又多日不食脾胃早伤如何承受得住,先前为无法之法故下重药,此下却已不然,下次,不可这样胡为了。” 绿衣少女立时低头:“是,弟子知错了。” 端木若华未再多言,于她再次转身离去之际叹了口气,浅声吩咐蓝衣少女道:“你去熬些白粥来罢。” 蓝衣少女一震,不由几分惊喜,望南荣枭一眼,立时对白衣女子道:“谢师父!弟子这就去。” 一侧的紫衣丫头疑惑道:“熬粥肯定是给美人的,二师姐谢什么呀?” 远处,林风谡谡,缓缓拂来,清冷而寥落轻悲。 端木若华静静滞于庐内木榻一侧,久久,抿唇再叹。 南荣枭再醒之时,斜阳远落,天边赤霞漫于天际,拂照林上,一片绮丽残华。 他转首望向药庐门口,白衣的人背对于他端坐椅中,平静地望着前方虚无,墨发如幕,寂静安然。 端木若华…… 他强撑着半支起身子,于后静静望着她。 残阳西逝,浅浅的昏黄日光于门框中映于她周身,四散溢出,有如镀上一层温然流光,漠然中平添一丝轻柔暖意。 他望着,眼中忽地有些空蒙。 “我可以破例收你于我门下。” 宁然中忽听她清冷之声,南荣枭瞬时清醒了过来,再望她,哑声冷道:“可是不会授我武艺对么。” “也会倾力将我一生所学传授于你。” 南荣枭一震,静一刻,绝然道:“我不会答应你放弃报仇!”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不必南荣小公子应下。”未待他震愣回神,她淡然抬首,续道:“只是……我将以我点水针法取你我心脉之血为线,牵连气海,以我一身水迢迢之内力,封住你部分记识。”她声音始终淡漠平静,波澜不起:“如此,以今日为界,此前之事你将全部忘记,如个初生无知的婴孩。” 南荣枭一听,随即愤然:“若忘记了,我怎么还会知道这一身血海深仇,怎么还会想到去报仇!” 端木若华始终未回头,她静然再道:“以此法封住,无法可解,唯有来日你一身武功凌驾于我之上,内力难抑,血线自行断开,你方能恢复记忆。” 南荣枭一怔:“武功凌驾于你之上?” 端木若华漠然点头:“以你今日的武功,报南荣氏灭门之仇也是无望,倘若来日你的武功修为能在我之上,也才有几分可能……届时你忆起今日之事,再思报仇与否也就是了。” 血色连天中,纤瘦的少年在那人手中垂死挣扎,嘶哑而颤栗地向他咆哮: “哥哥……报仇……为爹爹……为娘……为连城……为我!!” 南荣枭目中一颤,一声凄笑,冷冽而一字一句道:“思报仇与否?那一夜……那一人……那满地的血……一地残尸……我南荣枭只要还记得一眼、忆起一幕……只要我身上还流着南荣家的血……不管多少年之后……我都必定倾尽我一身之力,为他们报仇……为我连城惨死于那人剑下的数百英魂报仇雪恨!!!” 端木若华听罢,久久未语,许久才叹一声道:“既是如此……你应是应下了罢。” “只是我若失去记忆,你当真还会倾力将所学传授于我?!” 端木若华沉默许久,缓缓点下了头:“行针之后,我便依诺收你为徒,倾力相授……故而来日你能否胜于我,全在于你自己。” 南荣枭看着她的背影,慢慢道:“你当真会把你最上乘的武功毫无保留地授于我?” 端木若华淡道:“除却水迢迢。” 南荣枭眉一皱,立时道:“你用以封住我记忆的便是水迢迢内力,却要除却它!” 端木若华静然:“水迢迢非你能习,其与清云鉴相辅而存,唯有传承清云鉴者可以自行领悟习之,用以助启天示,旁人都是不能。”端木若华缓一声道:“我一身之力大都来于水迢迢,虽不能将它传授于你,但我会授你另一套剑法,名为‘终无剑’。” 南荣枭一震:“……二十年前于江湖上失传,传闻中上一届武林之主墨夷家的至高剑法,终无剑?” 端木若华漠然点头:“此剑法由我师父清一大师拾得,是天下间唯一可与武境之极无刃刀一争高下的剑法。现下存于我归云谷慕天阁中,今日行针之后,你拜入我门下,我便取此剑法授于你。” 顿许久,她幽然远望,平声静问:“小公子,可是应下?” “行针之后……会失去今日之前所有记忆?” 端木若华再一次点头。 南荣枭莫名地怔了一下,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忽地唤了一声:“端木若华……” 残阳下,她仍旧静静地端坐于椅中,墨发轻垂,雪丝微拂,极致的静默与安然。 许久,他道:“好。” 端木若华微微颔首,道:“如此,今日之后,我便为你取我云门云字为姓,以你枭字谐音萧为名,改名云萧,是为我归云谷门下,此一辈,第四徒。” 清辉残落,斜阳已没,远处的山霞淡去,飘渺如烟雾迷蒙。 南荣枭最后再望她一眼,肆然而深幽的眸中点点流光逝却,一片白雾轻蒙,他极静地垂下眼帘,万千风华敛尽,声音微哑着,再道:“好。” 静默,幽然,樱落,纷飞。 已诉的,难诉的,不诉的,静逝如风,淡如云烟…… 他终究不会知道,多年后,此刻一心复仇,满身血腥之气难弃杀戾之心的狂肆少年,却成武林中人人敬之、肃穆谦然的云门弟子,颇具其师之风,一世正然的少侠,人称云萧公子者。 或许,这便是端木若华本意。 只是,世间之事,从来莫测,即便是她,也不能料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慕天阁 青竹环绕,林风簌簌,一室的寂静与安然。 榻中的人慢慢从沉睡中睁开眼,一眼便见了一侧椅中,一身白衣无尘的女子。 他怔怔地望着她,过了许久,方才轻轻开口道:“你……是谁?” 纯净如清玉般的声音未带上许多情绪,明朗如风铃轻曳,好似幽谷中骤然响起的琴音一般空旷清宁。 椅中之人似在冥思,闻声便侧目过来,空茫的双目对上他清亮纯澈的眼眸……默然无觉,只是缓缓道:“我是你师父,端木若华。” 经年悲喜,净如镜,已静。 两年后,枯叶纷落的竹林间,一名发黑如墨的青衫少年静静坐于青石上读着手中书卷,却也不时抬首,望着前方不远处细细皱眉。 他身前不远,白衣的女子安坐在木轮椅中,闭目听着绿衣与蓝衣的少女飞身打斗,背影静默端然,青丝风中拂落,不时带起一缕雪色。 “二师姐!二师姐!小心大师姐的竹叶镖啊!啊啊!” 紫衣丫头刚跳起脚来喊完一句,便听见蓝衣少女细细地哼了一声,飘然如纱的身影空中一滞,眉间闪过一抹负痛之色。 绿衣少女面色不变,手中之剑挽起一个利落的剑花,简单干脆地甩腕直刺,直逼蓝衣少女左肩。 “啊啊!”紫衣丫头连忙惊呼。 少年心头微紧,身子微倾,正欲翻下青石。 蓝衣少女连连翻身后退,半空中扶住一根青竹急身一侧,才险险避开了绿衣少女剑尖,她右手抬起,指间银丝还未来得及甩出,便被绿衣少女举剑挑开,一片青竹镖打在她扶竹的那只手上,水蓝的身影立时促不及防地跌落下来。 “二师姐!”紫衣丫头急呼一声,忙跑了过去。 青衫少年于青石上下来正欲过去,便见白衣女子轻轻抬起了头。 “师父。”叶绿叶走到端木若华面前,抱剑唤了一声。 端木若华轻点了下头。 “大师姐下手总这么不留情,二师姐你没事吧?”那边紫衣丫头一面扶起蓝衣少女一面嘟哝着道。 “我没事。”蓝苏婉柔声应了一句,转而缓步亦到了白衣女子面前,微低声道:“师父……弟子武功差了师姐太多……” 端木若华面色平静,一如往日淡漠沉和,许久,只道:“你的武功不如绿儿,我心下清楚。只是文可明事,武可安身,于这江湖还是不可不习,你心下也需得知道。” “是。”蓝苏婉闻言立时恭声应下:“弟子明白师父苦心,日后定勤加练习。” “嗯。”端木若华点了点头,转而对绿衣少女道:“我知你自认已留了情面,也不好说你什么,只是你对敌多数只攻不防,长此以往若遇上真正的高手,只怕难免危险……”她顿一瞬,缓声道:“以你的武功,往后若能懂得攻防并举,我便能放心你于外独当一面了。” 叶绿叶皱了皱眉,抱剑立到她身侧,只低头应了个是。 端木若华微叹口气,面色便又淡了,浅浅道:“阿紫扶了小蓝下去擦些伤药罢。” “阿紫这就扶二师姐去上药!”紫衣的丫头说完便和蓝衣少女走了开。 没几步,见了望着这边目中有忧的青衫少年,立时眼中一亮,嘻嘻笑着比了个没事的手势,便向含霜院回了。 少年轻舒一口气坐回青石上,精致如弦月般的两眉轻轻舒展开,刚又执起书卷,便听见绿衣少女肃声道:“阿紫早已不小,师父为何从不央她习武,平日里我欲指点她刀法师父也不允,往后她若独自出谷……” 端木若华闻言,一时未做答复,过了片刻,只微微垂首道:“她习的是我云门毒理,用毒之术已是不凡,足以自保,你勿需太过担心了。” 叶绿叶几度皱了皱眉,却再说不出什么,犹自还想开口,却被端木若华打断道:“秋风寒骨,萧儿先退下罢。” 青衫少年闻声微怔,看了白衣女子一眼,下瞬低头应道:“是,师父。” 他执着书卷转身折往院中,未及走远听见叶绿叶与她无常道:“师父收下云萧也有两年,既留他入了我云门,为何还未令他进过慕天阁寻了往后研习的经书出来……” 端木若华平静地望着前方虚无,未做答复。 少年望林中一立一坐的人影一眼,转身低头走远。 回首间日见西沉,青衫少年微垂首撑颚坐在含霜院一角的桃花树下,静静望着石几一角。 几片枯叶随风落下,停在少年手边,映着少年过于纤白细腻的双手,更觉枯纹残瑟。 阿紫一蹦一跳地从折兰居里出来,一眼见了他立时眼亮了。 “小云子!” 云萧微惊,听得声音从石凳旁立起:“小师姐。” 阿紫小跑过来嘻嘻笑着拉他一同坐下,“小云子,师父又命你看史书?” 云萧微微点头,而后犹豫一瞬,问道:“二师姐怎样了?” 阿紫嘻笑摆手道:“没事没事,大师姐也不可能真下重手哪,上了药过两天就好了!” 云萧闻言放下心,轻点头道:“二师姐无碍便好。” 阿紫满脸笑意地伸出手肘捣捣他:“平日里二师姐对你最是照顾……便知道你会担心……” 云萧轻轻笑了笑:“二师姐对云萧极好,她没事云萧便可以放心了……”他自顾说完,声音转轻,眉间渐现两分疑虑。 “小云子?”阿紫伸手在云萧面前摆摆,回转眼珠儿道:“是不是大师姐又训你啦??” 云萧轻摇了摇头,过半晌,迟疑着道:“师父可是从不央小师姐习武?” 阿紫闻言一愣,眼中似有微光一闪而过,下瞬嘻笑道:“因为我天纵奇才根本不用练啊!” 云萧却未看她,只低头轻应了一声,似在想些什么。 阿紫蹙眉小许,看着他道:“怎么啦?小云子??” “小师姐和二师姐、大师姐……可是早已进过慕天阁寻了自己研读的经书出来……” “对啊,我来归云谷三个月师父就把我丢进慕天阁里寻书了!我记得大师姐是四个月,二师姐只一个月!” 云萧闻言不觉轻蹙眉头,似有不解道:“若如此……为何师父一直不命我入慕天阁去?莫不是云萧资质太过驽钝……” 阿紫愣了下,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师父许是因他身世尚有迟疑……而后见他眉间轻郁,似有忧意,竟不假思索地灿笑道:“小云子!我带你去慕天阁里寻一本你往后研习的经书出来怎样??” 云萧愣一瞬,道:“师父并未允我进慕天阁……” “没事没事!我带你进去,师父说过慕天阁里有些些机关,进去了若能取得书册来就是机缘!只要你取出了师父就会允了!” “机关?”云萧微惊。 “嗯嗯……”阿紫浑不在意地点头,“都是些小玩意儿,连根毫毛都伤不着,没事的!” 云萧忐忑迟疑,终未点头,阿紫却再不管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起他便往含霜院后院之中的高楼窜去。 “……小师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含霜院 绝谷清幽,秋意深浓。 含霜院之首的饮竹居内,端木若华临窗而坐,微显冷白的手不急不徐地“看”着手中所握竹卷。 那竹卷上十分温秀隽丽又带几分清逸的刻字,一笔一画无不分明。 是一卷竹刻《六韬》。 从卷面之滑腻与排字之均匀,不难看出刻卷之人的有心。 端木若华静“看”不语,偶尔听窗外林上,飞过几只南回之雁,鸣声清幽。 屋外踏来人声,端木若华知是哺时将近,便欲放下手中竹卷。 却突的,窗前案上的乌木镇尺向右移了两寸。 声音虽轻微,但又怎能逃过端木若华之耳。 案前之人几不可察地一震,随之又闻镇尺右侧的墨玉方砚开始轻轻旋转。 端木若华再不迟疑,当机立断将镇尺移上两寸,转动方砚归位,同时将左手边檀木笔架上的几只硬毫移位分开。 叶绿叶扣门而入,案前白衣之人头也不回地凛声吩咐道:“绿儿即刻去往慕天阁,从阁顶天窗第十四窗入,走坎位将阁中之人带出来。” 叶绿叶闻言立震:“有人擅闯慕天阁?” 白衣临窗微乱,端木若华叹一声道:“九曲玲珑阵毫无动静,此时此刻只怕不是外人……你听我吩咐即刻赶去,切记勿动水象之物,否则出阁之路将再一次变幻……你且快去,再晚只怕阁中之人危矣。” 叶绿叶眉间一凛,思及可能之人愠意立现,立时抱剑应:“是,弟子这就去!” 绿衣少女飞身而起,立时消失于饮竹居前。 端木若华思及什么,转轴出了饮竹居。 慕天阁内,阿紫走在一片书卷迷阵中,早已不见了云萧。 “小云子!小云子!你在哪里??”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几步之外的薄雾中,一个青衣如竹的少年执剑回首,他额间点朱,状如红樱,微微一笑间,花海拂波…… “小云子?”阿紫傻愣愣地朝他走了两步,眼中一分浑浊。 却突的,觉到双腿剧痛难忍。 神识这才清明两分,她低头来就看见自己站在一方小池中,无数雪白色小蛇从四面八方游来,一条接一条地紧紧咬在她小腿之上,一时间万蛇噬咬,痛入骨髓。 那瘦小的紫衣小丫头几是全身一震,呆呆看着自己的双腿,仿佛瞬时疯傻了一般。 清水小池转瞬化为血海深池,她就那样呆呆地站在血池正中,任由早已僵硬仿若死人的身体经受万般毒苦。 娘…… 映在血池边的青衣少年慢慢幻化成绝美的黑衣少妇,池中的小小人儿透过血水,静静望着她。 小小的身子经不住地颤抖,眸色渐深,映在现实中分明清浅的小池里竟显两分血色,阿紫陷入障梦中的瘦小身子抖簌不止,不知在哭,还是在笑。 突然仰面一声悲泣,满脸是泪。 她仿若疯魔般低低笑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同时双臂一震,寒光瑟瑟的贴臂弯刀哗声立现。 “都死……都死……都要死!!!”随着一声低吼,她毫不犹豫地将弯刀砍向自己两肘…… “叮”地一声,极为轻微。 她臂间弯刀受怆回缩,仿佛有生命般自动隐入她两袖之内。 阿紫抬着血色的眸看向面前,白衣之人端然静坐木轮椅中。 端木若华闻声晓位,指间银针弹指而出,池中的人只觉脑中昏然一重,难以抗拒地合上双眼,软软倒入水池中…… 白衣之人挥袖而出,白练如长臂般接住那池中瘦小的身子,轻卷住,收力接回。 紫衣小丫头稳稳落回白衣女子怀中,仿若睡着。 端木若华伸手拂落她腿上小蛇,一指触脉,一指点上她腕间内关穴,许久,见她身子放软,才轻轻叹了口气。 出得慕天阁,端木若华正欲往药庐去,便闻身后雷霆之声轰然而起。 起声之处正是慕天阁最顶一层:第十四层。 “十四层以天乾为主风巽为辅,呈天风象,属上中之阵……破之也唯上中之法,绿儿竟知于阁顶催引雷震之象破之?”端木若华略思一瞬,便觉不对:“以绿儿心性怕是未必想到,难道阿紫并非一人入阁?” 思及什么,眉间微震。 她喃声道:“……南荣家不愧为奇血族后人。” 哺时过后不久,叶绿叶抱着昏迷不醒的人从阁顶天窗飞身而出,直奔饮竹居。 药庐内,阿紫已然醒来,低着头跪在端木若华面前。 “师父!”叶绿叶快步而入,立时将青衫少年置入屋侧竹椅之中:“他背上被雷震灼伤,伤口太深,仍在流血不止。”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 阿紫听得心震,立时赶到少年身边,见他满身是血小脸上这才现了慌张:“师父师父!您快救救小云子!” 端木若华极为漠然地抬首,淡淡道:“他未得我令擅闯慕天阁,我为何要救他。” 阿紫一愣,慌忙道:“是我硬拉小云子进去的……他本没想进去……师父,是阿紫胡闹,不关小云子的事……” “他既有胆陪着你一起胡闹,便理应受罚。” 阿紫傻了眼,呆看着端木若华。 “绿儿。” 叶绿叶闻唤,立时上前一步:“弟子在。” “罚云萧守阵庐中禁闭七日,即刻带他过去。” 绿衣少女低头:“是,师父。” 叶绿叶抱起满身是血的少年就要离开药庐,阿紫惊醒,忙拉住,转头扁嘴对端木若华道:“师父别生气,先给小云子止血吧……阿紫知错了……阿紫不胡闹了……” 端木若华漠声道:“擅闯慕天阁者,违云门古训,不得轻饶,带他过去。” “是。”叶绿叶低头而去。 “师父!”阿紫终于急了,眼眶微红对着白衣之人大声道:“这全是阿紫的错……不关小云子的事……求师父开恩!”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漠然望她:“他受罚皆为你之过,为师另罚你抄写慕天阁中此次损毁的经书,若不补齐,不得出谷。” “师父!” “退下。” . 蓝苏婉强忍脚上伤痛出得居所,由阿紫掺扶着往泊雨丈去。 “慕天阁你都敢擅闯,往日里我们进去哪次不是师父提前安排妥当,你总这么贪玩胡闹,早晚得闯下大祸。”蓝苏婉细长的柳眉轻皱,有些忧心地责道。 紫衣的丫头忙应:“阿紫知道错了,但二师姐你还是先去看看小云子吧!”她说完忍不住也微微自责起来:“师父连伤都没给小云子治……这次是真生气了么……小云子流了那么多血……都怪我……” 听她自责,蓝苏婉也不忍再说,强自加快了脚步随她往丈中守阵庐去。 是值秋雨,林风更幽,一阵湿寒之意。 丈中药庐前,硕大的白狼威然守在一侧。 蓝苏婉两人推门而入,云萧正于昏沉中被冻醒了过来。 “二师姐……小师姐……”他强撑着半支起身子唤了一声,便又体力不支地倒入了庐内简木小榻上。 蓝苏婉见得他面上全是冷白之色,心上不由一揪。 “小云子!”阿紫一见,忙奔过去扶他,触手所及全是他背上所流殷殷鲜血。紫衣的丫头见得不免心头大慌,忍不住小声念道:“师父也太狠心了……看都未看一眼就让大师姐把小云子送过来了……” 云萧听得一怔,而后眸中甚忧道:“师父她……可是动怒了?” 蓝苏婉一边走近替他把脉一边轻点了下头:“你俩私闯慕天阁有违云门古训,师父不可能不动怒……况且你竟还受了如此重的伤……若不给些警醒,不定还会闯出祸来。”蓝苏婉见他脉象果然不甚虚弱,立时拿出备好的凝血丹喂他服下。 阿紫忍不住辩道:“可是私闯慕天阁全是我的主意,跟小云子一点关系都没……” “你还敢说。”蓝苏婉横她一眼,低头间果然见得云萧面上更白。 青衫少年低垂着头摇了摇,小声道:“小师姐也是为了我才会……”说话间只觉脑中一重,眼前立时有些昏蒙。 蓝苏婉知他失血过多早已失力,便悉心道:“你莫撑着了,待我给你止了血再说,先侧着身子小睡些许……泊雨丈中多雨且风寒露重,需记得先把伤口养好,切勿再染上风寒。” 云萧昏然间默声点头,由蓝苏婉扶着躺下不久便昏睡了过去。 转背向外,阿紫见得他背上伤口,实在有些触目惊心:“要不是因为我……” 蓝苏婉轻摇了摇头,只手执起云萧左肘,凝指便欲点上他曲池穴。却突地一怔,“这是?” 阿紫眨了眨眼,疑惑道:“怎么啦?” 蓝苏婉俯身细看,将青衫少年穴中银针轻轻拔了出来。不由舒口气道:“看你慌成这样,师父分明已给云萧止了血。” 阿紫看着那银针愣了愣。 蓝苏婉收针放好,替榻上少年将被褥往上拉了些许,同时嘱道:“这守阵庐实在不耐秋深雨寒,你随我去院中取些干净衣被,再打些热水来替云萧把伤口清理好。” “哦。”阿紫哦了一声,便和蓝苏婉细心地关好小庐的门,回了含霜院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落月潭 秋雨绵绵,一下数日。 云萧的伤将将好些又不慎染了风寒,只是即便如此,七日之期未满端木若华也未允他提前回来院中。 蓝苏婉每日小心避着去往泊雨丈中照看云萧,数日下来竟也染上了风寒。 叶绿叶见得心下有愠,但也未横加干涉。 七日后阿紫终于得命可将云萧带回,原就单薄的少年由小庐回来,更觉纤瘦异常,他面上凝脂般的肤色原就有些白得不似常人,此一次更是一片雪色,映着额心殷红的血樱花纹,更觉那张脸美的摄人,白的更吓人。 “师父……他俩已知错,此一次便饶过他们吧……”蓝苏婉强撑着过来求情,跪在地上一直低声咳着。 端木若华闻言未多说什么,只唤了她起身。 “慕天阁机关重重,阵法遍布,往后不得我令不得擅闯。”端木若华道一句,漠道:“此事就此作罢,你们都回罢。” “是,师父。” 阿紫扶了云萧由地上起来,少年雪白的脸不知何时已满是潮红,昏昏蒙蒙地站起一瞬,又毫不自知地往一侧倒了下去。 那边外头,硬跟过来的白狼见得,蓦然一声低啸。 “师弟!”蓝苏婉心头一紧,伸手去扶不及低下头来立时又是连声咳。 叶绿叶肃然伸手接住青衫少年,回首看向居内白衣人。 端木若华微微皱眉一瞬,转而淡道:“阿紫扶了小蓝下去休息,绿儿将萧儿送至药庐榻上。” “是,师父。”叶绿叶应下,立时带了人过去。 蓝苏婉咳声不断,和阿紫站在屋内看着端木若华转轴去了药庐,目中轻忧。 当夜,药庐内的少年高烧不断,昏昏沉沉间无意识地握住身侧之人冰凉的手,轻声喃道:“师父……莫气……” 叶绿叶怔了一瞬,重又把手抽回,默不做声地替少年换过头上的湿巾。 端木若华再度过来,把了把少年的脉,一面替他施针一面道:“萧儿心性尚未定……授他所学,为时许是过早……” 叶绿叶静静侍立一旁,此时却忽是出声道:“弟子认为,已然不早。” 端木若华执针的手微顿。 叶绿叶再道:“既已入我云门,师父也答应传授,弟子认为云萧两年来并无不妥之处……便如一般师门弟子那般,入门、授艺,便可。” 端木若华极轻地叹了口气:“一旦习武,便已半步踏入武林……他顶着这样一副皮囊,便是不去招惹是非,也怕难避是非。” 叶绿叶微肃声道:“既成我云门弟子,又何惧是非!只要云萧自身无错,那些胆敢前来招惹的是非便不足为惧,反倒更不该叫师弟身无寸能,叫外人欺了我归云谷之人。” 端木若华闻言静了一瞬,而后默然垂首,再为榻上之人施针。 月影清幽,叶绿叶轻推着端木若华慢慢步出药庐。 一身雪色的硕大白狼静静踱步在药庐一侧,端木若华伸手抚了抚它的长绒。 夜风微寒,幽然拂落她鬓边雪发,白衣之人低头轻咳一声,默道:“两年已过……他分明已无当年狂肆之性……为何我心中……仍有迟疑……” 夜风拂止,久久,叶绿叶静道:“师父……” 端木微微抬首,虽不见,却能感月光清幽的寒意静静洒落周身。 “……也罢。” 简简两字,声音极浅淡,其意味却重得叫人心头一紧。 余音轻散风中,叶绿叶只觉月下之光盈满盎盎清辉。 . 此番少年病好,深秋已然过去。 素裹银装,白雪皑皑的幽林间。 是值十三岁的单薄少年硬被小自己两岁的小师姐强拉着溜出吟风竹地的院落,窜出泊雨丈、千木林,直至到了落月潭边。 厚厚紫袄裹身的小丫头兴奋大叫:“你看你看!我没骗你吧!真的结了很厚的冰!”她言罢便把小脚踏上去,用后跟用力地蹬。 一侧少年见着,不免有些心惊胆战,忙把她拉住:“师姐……小师姐……我们快回吧,让大师姐知道你又偷跑出来玩,定不会轻饶……” “怕什么?二师姐会替我们求情的!” 此时,远远在自己房内翻看医书的蓝苏婉莫名地抽了抽眉头,打了个喷嚏。 少年拧眉轻声道:“这样终归不好……” 小丫头恍若不闻,一脸谗样地盯着寒潭厚厚冰层之下的清波,眼儿晶亮道:“我不管,我都好久没吃肉了,我要吃鱼我要吃鱼!” 少年再次拧眉,口中道:“师父并没有禁止我们食荤,只是这几日大雪覆谷大师姐未及出谷采买而已,再缓几日就会有了……” 小丫头却不理,已然把腕上厚袄往上卷了卷,四处窜看,寻了块大石头毫不费力地搬过来就往冰面上砸。 少年透逸绝伦的眉间几分轻忧,额上红樱花纹映在寒天冻地中有些冷白的脸上,说不出的清逸孤美,比雪还要细腻净白的五指紧拽着她的衣角,似乎生怕她一个不慎掉入潭中。 小丫头闻了“嘭”的一声,带上两层内力的大石径直穿透厚厚冰层直砸入寒潭之中,溅起丈高的水花,迎面洒将下来。 小丫头立时机灵地往后跃开,独少年促不及防,一身冬衣被潭中寒水淋湿了大半。 小丫头不敢置信地叫唤道:“师弟你傻啊!站着不动?!” 少年禁不住全身寒意,低头间颇有些无奈:“……是师姐出手太快,云萧尚来不及躲开。” 小丫头赶紧把他拉到身边,几分心疼郁闷地替他拭掉些许潭水,嘴里却还是说道:“好吧你在这等我一下,我抓几条鱼马上就跟你回去!”说完立马窜到了潭边。 “师姐……” “师父不是已着手传你心法嘛,你自己试试运功驱寒哪!”小丫头头也不抬地钻在潭中那大窟窿旁边,手忙脚乱地捡飞窜上来的雪白鲜鱼,一边装进带来的布袋里,一边随口对他说。 少年立在原地未作声,只是轻蹙眉看着她忙活。 小丫头装完满满一个小口袋,仍觉不够,又从腰间抽出一条口袋来,同时嘱咐少年道:“你把这一袋子拎上,我马上就好了!” 少年闻言浅舒口气,忙过来拎起了鱼袋:“这么多够吃了,师姐,我们回吧……” 只是话未说完,脚微一动,竟就踩中了一条刚窜上来的小鱼,立时身子一滑,眨眼间便从小丫头面前的冰窟窿里滑进了寒潭。 “呀!”小丫头惊呼不及,极为灵敏地伸手去抓他的手,只是刚刚抓鱼的手过于腻滑,一下子没能握住,眼见着少年瞬时没入了深寒的潭水中。 “完……完了!”小丫头惊呆了一刻,而后吓得大叫道:“小云子!小云子!你……你快上来呀!!” 少年在水里冻得全身都僵了,一面痛苦地向上游,一面挣扎着在心里呼:救……救命……纵白……师父…… 小丫头急趴在潭面冰层上,不顾湿了臂袄将手臂长长地伸入潭中乱捞:“小云子!小云子!你快抓住我的手啊!!” 某只无语凝噎:你手动的频率那么高我哪里抓得住…… 眼见潭中愈寒,越发危矣,一个雪白的身影急纵而来,毫不迟疑地纵身跃进潭中,不时便将浑身湿透的少年从潭中叼了出来。 少年浑身抖颤,极尽苍白的面容上竟已覆了薄薄一层细冰,昏昏沉沉中便被冻昏了过去。 小丫头急忙趴过来:“小云子!小云子!你怎么样??” 白狼狠狠睨一眼小丫头,一甩周身长绒,狼不停爪地转身向着竹林深处的院落奔回去。 “喂!臭白狼!臭白狼!等等我啊!!”小丫头立时飞身跟上,末了还未忘拿上那两袋鲜鱼…… 小丫头一追回院中,便立时进了饮竹居内的药庐,果然叶绿叶、蓝苏婉都在那了。 十五岁娇华的蓝衣少女一面为榻上的少年把脉一面忧声道:“急寒入体,已封住了筋脉,再不催散寒气恐还要伤了心肺,还是请师父过来一踏吧?” 叶绿叶眉间冷肃,闻言狠狠皱了眉,再望榻上少年几眼,一许迟疑,方点了头:“……我去请师父。” 转首间瞥见屋角缩着脖子的紫衣丫头,立即寒声道:“这是第几回了?你自己去屋外的雪地里跪着,未至一个时辰不许起来!” “师姐……大师姐……”阿紫弱弱地嚅嗫了两声,眼巴巴地瞅着那已是十七岁芳龄的绿衣少女急步出药庐。 不一会儿,便推了面色有些苍白的白衣女子过来。 “师父。”蓝苏婉忙让到一侧,使之近到榻边,端木若华点了点头,伸手去把脉,一触到少年冰凉的腕,指尖便细细地抖了一下,而后低头轻咳了起来。 “师父!”叶绿叶明显声音紧了许多,望在一侧,眉间更加深愠。蓝苏婉见着也是紧蹙细眉,眸中忧然。 白衣女子向她们轻摇了摇头,而后再次伸手探脉,静少许,道:“小蓝去煮些热水……绿儿去药房将第三层小阁里的药材悉数取一钱来,阿紫去生个火盆端来,用祁香木。” “是!师父!”三人立时应下,阿紫更是撒着蹄子马上窜去了。 待她们出了药庐,白衣女子立时又轻咳了起来,苍白的面容几分倦然,两手指尖不觉间俱是冰冷。 阿紫殷勤地跑进跑出,不时便按端木若华吩咐生了火盆,置了浴桶,取了干衣,还窜进厨房拿了姜片。 待喂了一片至少年口中,看着自家师父在少年周身几处穴位凝指点下,阿紫又去帮着蓝苏婉将煮好的热水悉数拎了过来,利索地倒入了浴桶内,雾气蒸腾中白衣女子试了试水温,吩咐两人将榻上少年衣物除尽,抬入了桶内。 蓝衣少女脸上飞红了一瞬,然不敢迟疑,立时照做。 叶绿叶取药来,递到端木若华手中,端木若华大致闻过,确认无误,取两样倒入了浴桶内,过了少许,再取两样倒入。 “阿紫,每隔一柱香提一桶热水进来。” 阿紫立时应下,蓝苏婉闻言立时折身再去煮水。 “绿儿,再去将先前的药材各取一钱来。” “是。”叶绿叶低头应下之际,冷肃的目光狠狠瞥过紫衣丫头。 阿紫当即又缩了脖子,摸摸鼻子慢慢腾腾地蹭到了屋外,在她肃然的目光中对着药庐一侧的篱笆小门跪下,脑袋耷拉着。 叶绿叶冷睇一眼,这才转身去了。 端木若华始终静坐在浴桶一侧,等少许,慢慢放入药材。 她脸上苍白之色因药庐内火盆中盈上来的暖意添了几分人色,只是眉间倦然,点点失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紫无命 “师……父……”受药力刺激,少年回血活筋,在周身一阵间歇的刺痛中醒了过来。雾气蒸腾中看见近坐面前的人,轻声开口唤了一句。 端木若华只是点了点头,过少许,又伸手放入了两味药材。 “你试着自身运功催散寒气。”她道。 “我……”云萧犹豫迟疑,低头间想说什么,却又未说出。 端木若华静一瞬,而后再道:“……集周身之力于丹田,积沉缓聚,慢慢引之而上,随筋脉流动运行周天……你本有内力,加我月前开始授你之心法于此身体急寒之际应可本能地融汇贯通任你驱寒……你且试试。” 云萧闻言抬眸,迟疑少许,慢慢闭上双目:“是,师父。” 久久,少年眉间隐有汗沁出,神色却越发灵动……直至感受到周身那莫名之力月余来终于突破桎梏任他驱使,运行自如,他才微露喜色地睁眼道:“师父……确是可以……” 只是睁眼刹那间,有感白衣女子面色如雪雾一般轻蒙冷白,心下一怔,不由迟疑地再唤道:“……师父?” “嗯。”白衣女子闻声,轻轻点头,而后极缓道:“药效该起了……你再如此运行两周天……半个时辰后便可从水中出来。” 少年看着她:“是,师父……”待见女子似乎并无异样,仍旧静静地端坐于自己面前。 少年慢慢闭上眼,依言又运起体内之力。 过了许久,集神运力中少年听见药材入水轻微的响动,知是女子在为自己添药……他莫名地怔了一瞬,而后正要沉浸运功,忽听轻微的细咳。 睁开眼看,那素来一身白衣净无点尘的女子离自己不远,手中药材轻放在小凳之上,头微垂压抑地低咳着。 端木若华抬头,似乎有感他正望着自己,淡色的眉轻蹙了蹙,而后默不做声地转轴向饮竹居回了。 少年极安静地坐在水中,看着她一路细咳一路静默地往寝居而去。 冬日的风寒凉透骨,从白衣女子未及阖上的门窜入,迎面生寒。 少年这才惊醒,闭上眼睛如之前那般,运力于身。 . 几日后,含霜院中,轻雪纷然。 单薄纤瘦的少年执剑与绿衣少女对峙,剑气相缭中绿衣少女始终寒肃着面色。 少年起先还能硬撑,至后已然全乱了招式,一步一后退,凝白若雪的腕间顷刻就被绿衣少女手中剑气划上了道道血痕。 蓝苏婉在一侧看着,不由紧声道:“师姐,指导一番就是,莫伤了师弟……” 绿衣少女闻言,这才收手,她冷着面色于少年身侧错身之际,极冷道:“仍是这般纤弱,我不指望你往后能与我一道保护师父,只是你再任着阿紫随她一起胡闹累害师父,休怪我与你不客气!” 狼狈后退的少年强止下步伐,闻言微愣,心中虽有迟疑却是下意识地回道:“云萧知错……” 叶绿叶闻言冷睨他一眼,转身便走了。 “你莫怪大师姐言语过于严苛,她只是一心护卫师父而已。”蓝苏婉柔声开口,一面迎上来查看他腕上伤势一面悉心道:“这几日隆冬时节,师父因曾中至阴至寒之毒,身子受不得冷,却因你和阿紫一再受寒,昨夜更是整夜里咳着未睡,也难怪大师姐心下生愠。” 少年望着她,眉间有忧道:“前日里我问小师姐,小师姐只道师父有水迢迢之力护身,不会有事……” 蓝苏婉听罢,浅浅叹道:“是如此,师父为清云鉴传人,其独有水迢迢之力护体护元至极……只是师父虽因它比常人要更易恢复元气,但也并非不累不伤之身,她体内那至阴至寒之毒已存多年,当年得贵人所救且还因之失明气弱,长时都以轮椅代步无法久立,可见那阴寒之毒绝非一般人能承受。” 她言罢,小声再道:“师父自五年前开始便极为畏寒,那残毒在师父体内确实已无大碍,但想必入了隆冬还是会有影响,师父虽未提过,但我与大师姐都明白,那彻骨之寒定是常人所难承受的……因而你切不可再任着阿紫胡闹,不然大师姐怕真要生气了。” 少年清澈通明的眸子怔愣许久,而后不由愧赧道:“是我疏忽了,累师父不顾自身病体深夜为云萧去寒……” 蓝苏婉看他愧赧,又忍不住缓声:“你也不必太过介怀于心……师父虽体弱……且额鬓之际染了霜雪,但那全因寒毒所至……需知师父所修水迢迢之力是清云鉴传人独有心法,含天护之意,因而本元之强天下少有。因此清云宗主寿命比常人还要长上许多,且经年日久越加不易看出真实年岁……” 少年抬头来看她,目中有惑。 蓝苏婉续道:“你不知,师父的水迢迢之力习到第几层,其年月逝去便会比常人慢上几年,如今师父已修到第七层,因而旁人过七年,于师父也不过一年而已。” 少年不由惊震,愣看着蓝衣少女。 蓝苏婉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清云宗主本就是非常人的存在,预事明情安天下,这世间有几人不敬重师父?” 少年微愣,目中轻怔,忽觉院中之雪稀稀零零落得有些远。 蓝苏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正欲再说什么,少年却已懂事道:“便是如此师父怕也是会有无力之时,我与小师姐还是如大师姐所言谨慎些好。” 蓝苏婉闻言柔柔一笑,欣慰道:“正是。” 少年捡起地上之剑,温声向蓝苏婉告退一声,便转身向自己居所行去。 蓝苏婉于他转身后轻怔住,目光微晃。 如墨般的长发在院中萦上了些许轻雪,黑白点映。 飞雪幽然间,清瘦的少年背对她穿院而去,渐行渐远。 青丝如瀑,长衣单薄。 默然间毫不自知的风华之美,已灼灼逼人。 便就这样一个背影,如此无念无意地映在青竹白雪间,却已令人恍然失神…… 少女望一眼,长睫难敛。 . 次日,阿紫死性不改,拉着他要去泊雨丈前的守阵庐里烤鱼吃。 原来那日她即使归得匆忙,也未忘记好生藏匿那些鲜鱼,怕大师姐看见了不但不弄来吃反要斥她,索性藏在雪窟里打算自己偷偷吃独食。 “走吧走吧,我看你和我一起抓的才大方地跟你分享,咱们两个带上些配料,大吃一顿再回来!” 少年尚单薄的胳膊拧不过她虽细小却好似力逾千斤的细胳膊细腿,只能颇无奈地争道:“时值隆冬,我们还是听大师姐与二师姐的,莫出院去了,若是再有何事……” “没事没事,有我在,不会有事啦……” 对于这话少年自然不能再信,只得道:“若大师姐知道了,定要愠恼……” “她不会知道的啦……” “紫无命……”新绿的衣角无声息地露了一片在紫衣丫头眼角余光里,来人声音不是很响,只是冷肃至极。 小丫头咽一口口水,松开了扒拉少年的两只爪子,慢慢回转过身,笑的极为谄媚:“大……大师姐……” 少年还未回神,便见绿衣少女一把伸手拧了紫衣丫头的耳朵,面容之上全是冷怒:“整日里不知习武只想着玩,伤了自己也就罢了还一次次累害师父,今日我不好好教训你,你往后不知还要怎的带累师父!” “疼疼疼……”阿紫一边叫痛一边伸手去护自己的耳朵,口中还一面嚷道:“就……就是因为你一天到晚都只念着师父……不跟我玩……” “还敢多言!”叶绿叶寒肃着面色疾言斥道:“都如你这般不懂事师父由谁来护!看我今日剑下可还会轻饶你!”她凌然喝道:“云萧!” 少年被她喝的一抖,忙应道:“云萧在……” “你去师父那儿给师父念书!就说我现下另有事做!” 少年微惊,还未开口,便听她厉声对阿紫道:“你随我去院前,今日若接不下我三百招,往后看我如何整治你!” “不要!师父特许阿紫不用练武……大师姐……” “怎能容得师父这般惯着你!” 绿衣少女不由分说地拉扯着身前娇小的身影行远,少年怔立原地,半晌才回了神,面上不由露出一抹浅笑和释然。白雪飘然间映在清澈如璃的眸中,恍恍如雾。 寒冬之际,含霜院四周的青竹林顶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随着雪花仍旧纷纷然然,不时落下一两块积雪,砸在枯草之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云萧穿过饮竹居前的篱笆小门至了端木若华寝居前,轻叩指敲了门:“师父。” 极细的轻咳声,女子声音淡漠:“进来。” 云萧低着头推门而入,入眼便见了房门两侧一左一右两个火盆,抬头来的瞬间有感长椅中的人轻瑟了一下,他立时回身将门合上。 端木若华微微倚靠在窗前铺着厚毯的长椅中,身上也盖着件厚厚的雪白毛麾,她闻了脚步声,倦然的眉间回了几分神,却也未开口问什么。 云萧行至她身侧,缓道:“大师姐言她另有事做,嘱咐云萧过来给师父念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饮竹居 端木若华闻言,微怔了一瞬,而后似是思及什么,缓缓道:“……也好。”她轻咳一声,继而指示道:“你去隔壁书房里取书架首排最末的那册书来。” 此间书房与饮竹居相连,只用屏风隔开并未另设一间。 云萧闻言便折身入了右侧书房,不多时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本书面残破看起来十分陈旧的古书。 不由轻皱眉头,有些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书面上极为繁复的古字。 “师父,可是这一本《玄诀阵书》?” 端木若华静坐椅中,点了点头,而后道:“去寻一张椅子坐下罢。” 云萧随即应道:“是,师父。” 他一面坐下,一面将书册轻轻翻开。 入眼来此书开篇便是细说天地人之法,继而阴阳五行之象之变,继而世间万象相生克之律之道。 每一行每一象都有细说,相生相辅之理也有明析,合而成奇门遁甲,攻守皆俱。 云萧观至翻页,发现书中往下之句象行相杂,时而阴阳之属,实而天地之气,变幻莫明,观之似乎毫无牵连,一字一句更犹为晦涩难懂。不由紧锁了眉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蓦然回神。才想起自己应是受指示来给端木若华念书而听,并非看书。 “……师父。”不由惊起,有些踌躇不定地看向了屋内静坐许久始终未发一言的人。 端木若华微低头,一时不抑又轻咳了数声,她并未转面向他,只是淡淡道:“此《玄诀阵书》是那日你与阿紫私闯慕天阁后,我于十四层上整理时取回的。它已从天风极刃阵中被雷霆之力震出,是你破阵应得之物。” 云萧一震,怔住。 “玄门阵术者,江湖中参研者众。我云门弟子从阁中取出者不多。”端木若华言罢,顿一瞬,续道:“为师知者,齐鲁半壁山庄的冷家和中原此届武林之首的巫家是为玄术参研者大家,为死门一系;吴越之地的青娥舍有一后舍分支是专研玄术者,属生门一系。” “死门者,为争胜负,常辅之以毒;生门者,守与护为主,常辅之以医。此为玄术于今的两大派系。”端木若华静望前方虚无,漠声再道:“你于阁中得此书,往后它便是你作为云门弟子择就之能。而我自作主张,替你选下生门一系,故而你往后还需得跟从我与你二师姐学医。” 云萧愣了许久,回神来立应道:“是。” 端木若华淡道:“你便就在此看吧,你年纪尚幼,若有不明之处可询问我,云门有训,所选古册自研不授,因而再过数年至你有明事之能,我也便不会再答你。” “是……”云萧下意识地再应一句,便又坐了下来,许久明了端木若华之言,才慢慢静下心来细细阅览起手中古册。 只是突然又忆起一事,忍不住转目重又看向了椅中之人,轻言道了一句:“师父……弟子于慕天阁中看到了几幅画像……其中一幅……很像师父。” 端木若华闻言轻怔,下瞬思及什么,平声回道:“清云鉴传人皆有画像悬挂于慕天阁中第十层,你所见应当就是为师的画像。” 云萧目中微微现了一缕疑色:“可……画像之下,所提之名是‘端木孑仙’,并非是师父……” 椅中之人神色沉静,淡声回了:“为师本名确是端木孑仙,只是此名过于孤孑,寓意不详,故而被你师祖改作了端木若华。”顿了一瞬,她便又道:“慕天阁中清云鉴传人的画像只能提写本名,故而所提仍是‘端木孑仙’。” 端木孑仙……一世孤孑的仙? 云萧忍不住多看了椅中之人一眼,脑中一念一闪而过:那画中少女,确实便像孤然孑立于世的仙…… 此后直至午后哺时将尽,叶绿叶方回饮竹居。 她一眼见得云萧手中之书,微怔了一瞬,而后有些生硬地道了一句:“恭喜师弟。” 云萧立时起身来有些拘束地低头说谢。 叶绿叶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后,便转身踏出了小居,一面阖上门一面道:“弟子去备晚膳。” 端木若华始终静坐椅中,此时便微微点头低应了一声。 . 数日后,云萧正于自己居内看书,谷外来了一位老者。 阿紫嬉笑着窜出泊雨丈于千木林外将他领了进来:“翁老伯伯,你在这等一会儿,阿紫这就去找大师姐来!” 老人穿着厚厚的长袄,被阿紫领了候在院中廊下,面上几分忧心忡忡。 不一会,绿衣少女过来,看见他,静了一刻,才问:“有什么事。” “郡……郡主……”老人迟疑着上前一步。 叶绿叶打断他的话,冷面道:“早已被贬为庶民,莫再说错了话。” 老人愣了一下,而后低头道:“是王妃她……夫人……夫人她……想见您。” 叶绿叶静了一瞬,而后面无表情道:“云门弟子未经授意不得擅自出谷,你回吧。”她言罢,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饮竹居去。 老人脚步不稳,上前一步颤声道:“郡……小姐……夫人她卧病数月,已多日不食了……” 看见绿衣少女身子微震,老人哽咽道:“老奴自知端木先生身分非同一般……也不敢说是来为夫人求医的……只是小姐在此……若能同老奴回去见一见夫人……于夫人也是一剂心药……小姐您……” 绿衣少女再度迈步向前,未有一丝滞留。 “小姐……”老人蹒跚着跟上几步,却还是慢慢止下了,望着绿衣少女的背影,一时间心下戚然,竟已老泪纵横。 回了饮竹居,叶绿叶轻扣门,得应而入,一眼便见阿紫蹲在白衣女子身侧,状似不经意地鼓着腮,眼神乱瞟。 “师父……” 端木若华轻应了一声,静坐于雪白绒毯中,等她后话。 “……弟子……欲离谷一踏。” 端木若华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声音浅淡:“你已三年未归家门,理应回去一踏了。” “弟子不放心师父……” “为师无妨,你且去,带上……” “弟子会带走阿紫,她若留下小蓝管束不住必要带累师父。” 端木若华静了一瞬,而后不由叹道:“你母亲病重,阿紫虽通毒理却不谙医术,你自然该带小蓝去……以她医术,随你过去应可安心。” “阿紫想去!阿紫也去行不行……”小丫头欣然问。 叶绿叶犹豫了许久,才道:“谢师父,那弟子便邀师妹随弟子一同离谷一踏。”抬头间见长椅中的人面色平和,只是映着屋内数个火盆仍现了两分冷白之色,不由心头一重,再道:“此期间……请师父保重自己。” 端木若华微微颔首,宁然道:“去吧。” 叶绿叶转身之际,阿紫忙连声问:“师父师父……阿紫也去行不行?阿紫也……” “你留在谷中!”叶绿叶回头肃声冷斥道:“云萧稚弱尚不明事,武功又弱,只留他在师父身边我怎能放心!我离谷期间你们伴与师父身边,若还同前日里一样贪玩胡闹,我回来定不会轻饶了你们!” “啊……”小丫头苦着脸,一脸哀怨地看着绿衣少女,待见她急步而去,不免一阵失望抑郁:“笨师姐……不带我去……真笨……又笨又坏!” 端木若华安坐椅中,听见她的嘀咕怨怼也当未闻,轻咳了一声,只淡淡道:“将门阖上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炒青椒 叶绿叶与蓝苏婉走后。 阿紫既要备三人的膳食又要时时过去给端木若华添置火盆、研墨梳发铺毯煮茶……凡是叶绿叶交待过不得让师父亲自做的事她都不得不全部揽了,几日下来累得不轻,心里不免要感叹自家大师姐竟能如此侍于师父身侧数年不改。 “小云子,我要去备晚膳,这是刚煮好的热茶,你给师父端过去吧!”阿紫刚从院中大厨间里钻出来,迎面便见了云萧,立时喜道。 少年眉间一闪而过的愧赧,见她一连数日忙碌着,而自己几乎一事未做,忍不住道:“云萧代师姐去备晚膳吧。” 阿紫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请缨,愣了一瞬,才满怀期待道:“……你会备晚膳?” 少年声音减了两分气势,犹豫着点了点头:“我给二师姐打过下手,应是可以。” 阿紫闻言便乐了:“二师姐教的!那肯定没问题了!你早点说嘛,我以为小云子你什么都不会呢!” 少年闻言也未在意,点了点头便当真向厨房去了。 “菜篮里有青椒!阿紫要吃爆炒青椒!”小丫头于他背后嚷了一句,知端木若华只食素,倒未敢提什么荤味。 少年闻言回头,心下有些忐忑,谨慎地问道:“……师父可有什么忌口?” 小丫头这才愣了一下,恍恍觉道:“哦……师父好像是不吃辣的……”她言罢又忍不住肆意道:“不过无妨啦,师父因中那寒毒,味觉早已失了七七八八辨不出什么轻重……她先前也说过不必顾虑她的!” 少年愣了一下,眼见紫衣丫头窜远,未来得及多说什么。 院中雪花飘地又厚重起来,洋洋洒洒,有如白梨残落。 厨间,少年手忙脚乱地添柴掌火,滴入菜油,忙活许久才终于将切好的青椒倒入锅里,只是一时见得菜篮角落里有几枚红尖椒,又犹豫着拾起喃道:“若要爆炒的话,可是应放些红椒?” 只是想到端木若华似乎是不食辣的,不由又迟疑起来,低头垂眸间一出神,菜油受热遇水,早已嘭声溅起,四处飞射,其中一滴便就窜到了少年细腻的手背上。 玉一样莹白的手背顷刻烫出了红点。 少年微微吃痛,手一抖,红椒便顺势滑入了油中。 少年避开之际见得,愣了一瞬,心头虽有忧虑,但也只能看着它在锅中躺下了。 晚间饭桌之上,阿紫将端木若华推至,十分明悉地将菜盘皆置于端木若华面前离沿三寸之处依次横排,盛饭奉上,才一屁股坐下举箸便去夹那青椒。 少年睁着眼睛看着阿紫和端木若华。 “哇!”入口之际,阿紫惊叫一声:“这么辣!” 红尖椒浸油爆过,辣得她连青椒里没有咸味都未能尝出。 少年尝了几口其它菜,便面色微红地于紫衣丫头对面端碗忐忑坐着。 他几次抬眸望两人,紫衣小丫头脸上,每尝一道菜表情便要变换一次,独白衣的人举箸慢慢食着,面上平静淡然,好像全无一丝异处。 阿紫眼眶微红道:“真……好吃……小云子……辛苦你了……” 少年猛咳数声,瞥了数眼白衣之人,见她仍做平常,心上这才缓了下来,轻应了一声:“嗯……嗯。” 他勉强端碗咀嚼之际,见上位上的人夹了一箸那青椒。 浅浅尝了一口,似是无常,只是再过片刻,便就轻轻置下了手中青瓷玉碗。 阿紫疑道:“师父,您不吃了么?” 端木若华面容淡泊,轻点了点头:“已用罢。”言罢习惯性地伸手于左手两寸处取物,只是未触到什么,便就愣了一瞬。 阿紫见得,惊跳起,忙窜出几步拿了方巾奉上:“对不起师父!我和小云子一时……一时忘了……” 端木若华未在意,接过擦了擦手,便转轴离了:“无妨,你俩慢慢食过。”阿紫忙接手过来,轻推了女子离开暖食小厅,再度回转过来一屁股坐下,不由窘愧喃声:“若让大师姐知道我们两个这样疏忽,定不会轻饶了我们……” 少年听罢,未说什么,只是见得上位上置下的碗中只去了小半的白米,心上微滞。 端木若华每日必要入定,夏秋时于外,冬春时于室,卯时之际绝不可打扰,这是叶绿叶叮嘱下的。 两人自当遵从,因而未至辰时,云萧与阿紫从不敢来饮竹居扰。 只是这日,紫衣的丫头飞窜而来,至了端木若华寝居前,又不敢敲门,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原地打着圈儿。 房内的人闻了数遍她的脚步声,只得缓下气息,开口问道:“出了何事?” 阿紫听见她的声音,立时一喜,忙道:“回师父!小云子他今晨起来身上起了好多小疹子,他只说头有些疼,我看过只道没中毒应无碍便没敢来扰,但现下他已昏过去了!” 端木若华闻言,问道:“……他现在何处?” 小丫头立时道:“我去把他带过来!”言罢未待端木若华应声便又窜了去,不多时毫不费力地将少年扛了过来。 再至端木若华门前,因卯时未过,小丫头仍有几分犹豫:“师父……还未至辰时,弟子能进来么……” “……进来罢。”女子应一声,手腕一转隔着屏风便挥开了门。 阿紫一咬牙,急步进去忙将少年置了长椅中,而后窜去阖上门,便就绕到了端木若华一侧。 白衣曳地,女子慢慢于榻上下来,坐入木轮椅中,出得屏风便伸手给少年把脉。 “师父,小云子是怎样了??” 端木若华松了一口气,顺臂而下轻点了点他臂上果然已泛出的红疹,便就淡然道:“无妨,应是吃了些体质不喜的浊物,如他这般起疹后过几日便会自行愈好。” 阿紫愣了一瞬,立时想到昨日自己嚷着要吃的爆炒青椒。应该不会是因为那道菜吧??但是除了那道菜其他菜以前二师姐好像都常做哦…… 不由有些窘迫,既为自己嚷着要吃辣,又为今日这般就扰了端木若华修行。她小声心虚道:“不……不用吃药么?” 端木若华略思一瞬,道:“你去药庐里取两钱乌梅、五味子伴黄茋荆芥白蒺藜熬做一碗,端来给他服下,如此应可早些消了红疹。” 阿紫忙应下,只是转身刚要窜出门时不禁又踌躇下来:“师……父……那些药草……药房里有么?”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月前于谷外运进,我寒日不出,未及辩好转入药房,应是没有,怎么?” “呵呵……药房里那些标注好放在小方阁里的药材我还识得出……炼药庐里的就……” 端木若华叹口气道:“只怪先前小蓝开口,我担心她有所差错,未能放心让她来理……” 女子言罢,静声淡淡道:“也罢,为师过去取给你就是了。” 阿紫大惊,忙摇了头:“这怎么可以!大师姐说过,最多给师父开开窗,雪天里绝不让师父出门去!她回来若知道了,肯定要扒了阿紫的皮!” 端木若华眉间淡然,浅声道:“无妨,我取过药材给你便回了,不会有大碍。” 小丫头还是摇头:“这几日又是大雪,外边的风格外冷,若让师父伤着寒着,大师姐定不会轻饶了阿紫!” 端木若华面上仍旧清冷,只是声音现了两分温意,她缓声再道了一遍:“取过便回,无碍。” 小丫头无奈,只得拿了毛麾给她披好,又端上热茶又焐了双手,才肯将其推到了药庐里。 端木若华只闻了闻,便就取好了药材递了她手中,而后不由分说地便被小丫头送回了寝居。 阿紫看她脸上果然微现了冷白之色,忙窜出去又匆匆置了个火盆来:“师父您赶快暖起来赶快暖起来……千万别让大师姐知道……” 端木若华听着她叨念和忙活,神色平和淡然,只是面上不由地现了一分温然之意。 少年从长椅中醒来,入眼便见得她面上轻暖之色,不由有些怔然。 见得紫衣丫头上窜下跳地于她面前喋喋不休,女子静听不语,眉间虽淡却十分宁和,一时间心中不明所以地有些茫然和怔愣。 不多时阿紫端了汤药给少年服下,扁着嘴感叹,“竟真如大师姐所斥,师父从不间断的水迢迢心法修习,终因阿紫的无知胡闹断了一日!” 端木若华却只是淡然道:“无妨,是绿儿过于谨慎了,只要一断不过七日,于为师便无什么大的妨碍。” 原本忐忑不已的小丫头听罢,这才释了怀,“那就好!”一言刚止便窜出了饮竹居去,扬言要给两人备一顿丰盛的午膳。 少年原就有些头晕,喝罢汤药更觉昏昏沉沉,强撑着欲起身回自己居所去,只是被端木若华淡淡阻了:“药效刚起,你再躺少许,再醒来身上红疹应已消退。” 少年迷蒙中向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觉淡漠如画,朦胧遥远,轻应了一声是,便就沉沉睡了过去。 其间觉到身上微痒,无意识地伸手来挠,只是还未及触到身子,便觉手腕被人微用力扣住,触手微凉,少年觉得桎梏,昏蒙中本能地挣了一瞬,没能挣开,便就慢慢静了下来,再度睡了过去。 午时阿紫端了饭菜来,少年仍未睡醒,小丫头正欲叫醒他,端木若华缓声阻道:“任他睡醒为妥。” 小丫头毫不置疑,与自家师父两人吃罢,留了碗小米粥给他温在灶间。 阿紫收拾过后,端碗退下,端木若华于案上取过那册常阅的刻字竹卷,于手指尖上静静“看”了起来。 大雪纷然,不时压地院外青竹不得不弯下腰,将厚重积雪弹落满地。 饶是“身强体壮”的阿紫,一路穿院去到厨间,也不由觉得外边真冷…… 小丫头正于灶上放下托盘,眼角便瞥到一物于厨房小窗上飞窜而出。 银纹雪貂?! 大眼倏地瞠亮,小丫头面上迸出极大的惊喜之意,这可是好宝贝啊!大师姐常年在山间寻找却从未能捕得!! 小丫头二话不说,抛下盆碗,矮着极为娇小灵巧的身子飞窜而上,竟也从小窗钻出,朝着那隐隐晃曳、移动飞快的银白小身影飞身急追而去。 正于院中懒散走过的纵白看见,抬起硕大的兽目望一眼,甩甩长尾,闲闲走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雪地狼 云归雾敛,青竹熠熠,飞雪幽然间日头悄然落下,些许残阳浅色无意识地拂照在满地晶莹上,反射出琉璃清光。 将将酉时已尽,少年才从长椅中醒彻过来,一袭软被从身上滑开,有一半已拖在了地上。 他体质特殊,身上红疹果然已全然消了。 少年细密乌然的长发从椅中曳起,如雾双眸未及望向窗边的人,便听一声轻咳,苍白有抑。 恍然回神,少年立时从椅中起了身来,觉到屋内有丝凉意,下意识地望向四下里明明暗暗的火盆,不由有惑道:“小师姐怎的没有来侍弄火盆?” 端木若华闻言,眉间亦微蹙,未待说话,便听少年再道:“师父等少许,弟子这就去拿一些新炭来。” 不多时少年从厨间拿来木炭添上,一面摆弄火盆一面不解道:“厨房里碗盘放的散乱,小师姐不在,师父可知小师姐去了何处?”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宁声道:“久不闻声息,她或是出院去了。” 白雪覆院,一地冰晶,山风谡谡凌寒。 少年不由有些忧心,起身道:“弟子去找找。” 端木若华阻道:“她不会有事,你勿需担心,只在院中看看,不可走远。” 少年低头应下,推门而出,出得饮竹居便于廊下唤来白狼:“纵白,可有见小师姐?” 白狼与他心意相通,闻言会意,示意地望向厨房后边的林野,少年愣了一瞬,思道:厨间后边野地里有二师姐侍弄的果蔬……小师姐此时还不归可是去弄菜了? 他想罢觉得应是,心道菜地离院不远,便裹紧身上袄子翻到了白狼背上,嘱道:“我们去接小师姐回来。” 白狼轻呜一声为应,甩了甩周身长绒便撒开了四爪,带着他向厨房后边的林野飞奔而去。 风雪肆然,刮在脸上生冷,少年伏在白狼背上逆风而行,寒得全身瑟瑟,睁不开眼,白狼敏捷地追着阿紫的气息和雪中遗留的踪迹疾驰追去,发足狂奔,不多时早已过了院围向外的吟风竹地、泊雨丈、千木林…… 少年长时冷颤,心下大惑,忙顶着风雪睁开眼,下一刻强声道:“纵白……小师姐怎会来这么远的地方……”眯眼看去,黛墨轻浅,飞雪连天,高大茂密的树木荆棘望眼无尽,半掩雪中,纵白却还负着他在大雪封山的陌生林野里向前飞奔。 “停……停下!”幽深冷白的密林已然太过陌生,少年心下大不安,忙唤止了白狼。 纵白会意,于一棵粗壮枝长的老树旁停了下来,原地震身,甩了甩长尾。 少年忐忑地看了看四周,目测自己竟似入了谷中四周向来无人息的群山兽地了。既冷又惊,少年正欲嘱它原路返回,便望见几步之外的雪地上静静躺着一根紫色发带,有一半已没入雪中,只是紫白分明,他仍旧一眼见得。 心下微异,到底有些担心,少年犹豫了一瞬,还是从白狼背上翻下,踩着深雪走了过去。 “是小师姐的……她真的来了此地?”少年半蹲雪中,拿着那根发带惊愣一瞬,正微有不安,忽听纵白一声厉啸。 还未回神,一股腥风便从耳侧急冲而来。 嗷呜一声,是野兽受痛击滚落在地的叫声。纵白猎猎呲牙,白毛竖起,不声不响地护到了少年身侧。 纤瘦的少年愣愣地从地上站起,入目所见,残阳下一双双莹绿森然的绿眸从四周树木一侧缓缓踱出。 狼…… 野狼……足有数十只之多。 在这寒林野地,大雪封山,野兽都难觅食,因而可见它们无不瘦骨嶙峋。 少年眸中一颤,清美细腻似白玉般的手不觉间摸向腰间之剑,指间轻瑟。 山风猎响,雪下的更大了。 遥遥远处,寒院深深。 端木若华觉到屋内再次散出的凉意,眉间微蹙。 指间捏的厚重竹卷也浸上凉意,握在手中,一阵幽幽然的寒气袭上五指。 女子缓缓放下竹卷,眉目间一闪而过的轻忧。 正冥思间,忽听一声隐隐约约的长啸狼嚎,凄然狠戾,不甚熟悉。 相隔如此之远,若非她耳力过人,定难听见。 “在正南方……”轻喃一声,椅中之人空洞的眸中散出点点忧思,久久,又闻一声狼啸,越加凄愤,她眉间再蹙一刻,不由地轻轻伸手扶了案,微动了动足下。 转手挥开房门,风雪瞬间侵了进来,寒意瑟骨,凌凌猎响……她不自觉地一抖,伸手于屏风上取过长麾,静静披上,许久……终是浅叹一声,极缓地从椅中勉力站了起来。 绝谷深幽,群山郁郁,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夹杂在寒风中,飘荡送远。 少年被白狼紧紧护在身后,嘴唇轻颤,长剑不稳,小腿上数道极深的狼爪映在袄裤长靴上,汩汩地涌出血来,泛着幽然飘散的冷樱香气,过于腥甜诱人。 长剑上有血滑下,滴在晶莹透白的积雪上,灼灼逼人。白狼与少年四周零零散散地倒下了十数具狼尸,但他的血异于常人,于这山林野地,也引来了更多的野兽。 白狼数次想负他奔逃开,都被群狼围住争相扑上,眼见狼数有增无减,少年面色越加惨白,手因失血而轻颤不止,几乎快握不住剑。 狼群最前,那匹棕色成狼领着众狼围着一人一兽慢慢转动,静待时机齐齐扑上…… 少年咬牙轻哼了一声,受伤的左腿颤瑟麻木,已慢慢失去了知觉,正是此刻,棕狼一声低啸,狼群呲牙而起,全部纵身跃起向着他们飞扑而来。 “嗷——”纵白狂嚎一声,死死挡在少年身前,正欲低下头来做什么。 少年眼前一暗,骤然惊惧,眸中一闪而过的骇色,眼见群狼扑来,毫无办法,只能下意识地死死握住了手中长剑。 只是,下一刻,飞雪忽滞,寒风漫卷。 一道冷白的身影无声而至,白练挥过,无形的气浪划开,飞跃半空的狼群无不被其间所含之力挥落于地,四下轻呜。 万千青丝飞凝而滞,于少年眼前静止,他有些熟悉又陌生地见得那融于雪中的一缕清逸白发,于自己面前拂过,幽然清冷,淡漠如尘。 心忽地一窒,不知为何。 飞雪倏狂,纷落不歇,她静静立于自己身前,白练轻垂,青丝若舞。 眼中莫名空茫了一瞬,恍然间似见漫天红樱飞舞,白衣无尘的人静静远立,青丝如墨,淡漠清浅……也是这般的咫尺天涯,也是这般的宁然如画。 一刹那间席天幕地的风雪,狂然如雾,静谧喧嚣,听不清,看不清,脑中蒙蒙然的一片混沌,什么也辨不出,识不得。 山林白雪,幽谷寒天。 他见得那本应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身影,不知为何怔住了,久久静默,未能说出一言半语。 一次次抬手,转腕,挥退涌上来的狼群,她同样静默地立于他身前,长麾覆肩,却衬得此刻站立着的身影越加纤然,可是映在天地间,白雪中,却浅立如松,傲然如竹,那样安然又遥远,亲近又陌生…… 少年眼前一片迷蒙,望着白衣女子,心上茫然地瑟缩了一下。 狼群痛叫着摔于地上,却还不退。他因失血过多而慢慢不支,终在她身后无力地倒了下去,朦胧中见得她回身护他,群狼再上,她脸上分明比他更见苍白、隐忍,却仍旧平和寂静,淡漠清冷,携着他往后一跃,脚下莫名地窜出阴冷寒风,随之一大片森然黑暗淹没了少年的眼,举世寂然。 昏迷前他分明见得,她纵使面白如纸,虚弱难言,却从始至终,未对那狼群下了杀手。 雪一样的人物,冰做的面,竹捏成了骨,却是云做的心…… 长睫微敛,少年本能地想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水迢迢 幽林寒月,风冽如冰。 群山之下,谷中的紫衣丫头飞跃过千木林,乘着月色,喜不自胜地抱着银白雪貂奔回含霜院。 群山之上,欺雪凝霜,一个极深极深的天然地穴中,一人一狼静静地躺于薄冰泥雪上,昏然无知。 夜黑风狂,湿泥冷雪,寒意浸骨,少年脸色苍白地被冻醒了过来,裹着厚厚雪麾的单薄身子仍旧簌簌抖颤,轻瑟不止。睁开眼,便见雪白长绒,既是自己半倚着的白狼的皮毛,也是身上裹着的雪色长麾的厚绒。 端木若华也靠着纵白温暖柔软的腹部静坐着,离他极近。 阴寒湿冷的地穴中,寒月在顶,四壁湿滑,稀稀落落的积雪零散而上,一眼望去足有数十丈之高,人、狼难上。 少年望着她,面色苍白寂然,目光清澈恍惚。 “师父?” 他倾身向她,伸出清瘦凝白的手,不自觉间想拉扯她,只是还未触及,腿上因扯动而撕裂般疼。 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原本狰狞的伤口已被撕下的白衣布条缠紧,隐约间虽疼得撕人,但有感已无了大碍。 “师父……?”少年再度抬头看面前的人,长麾滑落,不觉间又是一阵瑟骨的冷。 白衣女子轻倚狼腹,盘腿端坐,从双腿到周身,从指尖到面上,无不冷白如纸,森寒若冰。 少年眸子不由自主地微颤,缓缓移近,近身触得她手上森冷寒意,不由得面色更白,再靠近,闻得她声息极浅,绵长似无,果然已沉沉昏睡了。 硬撑着过来救他,却还是敌不过山谷林野、这般的天寒地冻。 少年寂静而怔然地望着她,静默了许久,无一句话。 又过少许,才似醒神一般低头拾起滑落的毛麾,展开披到了女子身上,而后伸手握住她冰一样的双手……顿一瞬,微用力,拉着她斜倚倒下,与他一起倚躺在昏睡的白狼腹上。 犹豫了一瞬,少年拉过长麾盖在两人身上,紧紧裹住。 山风猎猎如狂,一瞬间似在耳边回响…… 少年温然的身子流转轻柔暖意,于这寒天冻地中慰她一丝轻煦温暖。 只是再多时,难见其融。 月愈淡,夜愈深,他不由自主地睁开眼望向她,眼中惘然而懵懂,迷蒙而繁复,再未能阖上。 风凝,寒夜,远处的山火轻荡。 如他一夜喧嚣,又寂静的心。 “小云子!纵小白!师父!!”紫衣丫头的唤声凝上内力,一送几里,将地穴中的少年与白狼同时惊醒。 少年立时将女子扶靠在自己身上,向白狼示意。 寒月如丝,白狼仰首,凄然的长啸从地穴中向外传出,于寂静无声的黑夜中,震悚群山。 果不其然,已离此不远的阿紫听见,急纵而来,举着火把看见端木若华留在地穴之上的白练,忧急难耐,立即将二人一狼从地穴中拉了出来。 山风猎响,夜深月寒,白狼负着少年,阿紫背着昏睡的人,疾驰飞纵,一齐奔回幽谷深处的含霜院。 . 方出荆楚的一间客栈里,蓝苏婉收到了阿紫连夜传来的飞鸽传书。 一旁叶绿叶见她面色顷刻白了,立时冷声问道:“怎么?” 蓝苏婉咽了下口水,心知阿紫心下惧怕才没敢把传书传给大师姐,但还是不得不道:“师姐……师父出事了。” 官道上飞奔而过的两匹骏马,一蓝一绿两位少女面容都是极肃,虽说妍丽无双,但裹在马蹄飞扬的滚滚泥沙里也实在叫人看不清楚。 几日后二人归谷,飞身便往院中饮竹居去。 一名灰头土脸、头发散乱不堪,衣服颜色依稀还能辩出是紫色的痴傻丫头呆坐在端木若华寝居前。 两人同时见得,心口一噎,叶绿叶愣了半晌,怒斥道:“你这像什么样子?!” 言罢也不待她应声,急急推开门进了房间,蓝苏婉睨她一眼,小叹口气,忙跟着进了门。 居内屏风后,反倒是“尚不明事”的稚弱少年在照看榻上女子。一面用热水给女子暖手,一面将火盆里的炭块拨高。 两人一进来,他便仿似松了一口气,有些蹒步地让开来,退到一侧忧道:“大师姐、二师姐,师父已昏睡五日了……” 蓝苏婉坐到榻边,眼睛瞥过了他微有不便的左腿,而后立时伸手给榻上的人把脉。 半晌,她凛眉道:“大师姐,师父此次深寒入腑,五脏俱损,即便有水迢迢之力护体,也已元气大伤。” 叶绿叶面色一凛,眸色瞬间沉下来,冷眼望过云萧,声寒若冰:“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闻声低头:“我误入群山遇狼群袭击,师父不得已……赶去救了我。” 竟于这冰天雪地里入了群山?! 蓝苏婉心下大忧,叶绿叶面色青白难抑,已然气得说不出话来:“那死丫头,阿紫当时在哪?!” “呜哇——”全身蓬乱脏污的小丫头瞬间扑进门来,一把抱住叶绿叶的腿,从怀里硬拖出一只已然同她一样脏污不堪的小毛团来:“对不起!阿紫错了……阿紫不该为了追这只小雪貂跑进深山里……不然小云子不会为了找我进群山……师父不会为了救小云子强撑着入山……呜呜呜……都是阿紫的错……都是雪貂的错……” 那五日来已然在她手里被蹂躏地生不如死的小雪貂凄愤仰天:都是它的错?!还有没有天理了!! 蓝苏婉极深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阿紫你先下去梳洗吧,这副模样,实在不是姑娘家该有的样子。” “那师父怎么办??”紫衣丫头不安地望向榻上。 “现下知道顾虑师父了么?!”叶绿叶寒声一句一把将她揪起,眼也不眨地甩手丢出了房间。“师父这边有我和小蓝在,你不必操心了!” “呜哇——对不起……大师姐……你不要生气……”被甩出屋外的人狼嚎不断。 叶绿叶胸口起伏一瞬,回身啪地一声合上了房门。 “有什么办法可以助师父及早醒来?”叶绿叶肃面问蓝苏婉。 蓝衣少女惭愧道:“师父的点水针法我至今未能学会,其它的法子于师父弊大于利,恐怕只能等师父自己调元转醒。” 叶绿叶面色更白,不由得急郁深忧:“已经五日了……若再过两日不醒……” 蓝苏婉心知,眉也紧紧蹙了,她忧怀道:“可现下……除了等,已然没有其它办法……” 一侧少年不明,秀逸精致的眉微拧,看向她们问:“再过两日不醒会如何?” 蓝苏婉无力道:“师父的水迢迢修行绝不可连断超过七日,否则一身水迢迢之力紊乱倾覆,重者可能一夜之间年长身老或其他异况,轻者修为也需得倒退回上一层,若不慎又断七日,则还要再退一层,而且……” 云萧不由震了,续问道:“而且?” 叶绿叶面如寒冰,极冷道:“自当年于毒堡一役中中毒以来,师父内元虽强却体虚气弱,不得不以轮椅代步,直至今日她归元调息五年,本有望再过一年便可恢复如常人……今日此番差错一出……”她顿一瞬,回目睨住云萧,眸中不由冷彻:“便是再多五年恐怕也难长时久立……” 一瞬静默。 云萧启唇微有喃声,却终未说出一语。 叶绿叶冷道:“师父分明心知肚明,却仍因你和阿紫……” “师姐……”蓝苏婉婉言劝道:“事已至此……还是先莫追究因由了,现下让师父及早醒来才是正事。” 叶绿叶睨罢云萧一眼,肃声道:“阿紫与我与小蓝轮流守着师父,若生师父体温低得异常,便是与水迢迢之力相逆也需得输些真气给师父……云萧你下去吧。” 青衫少年目中极静,道:“云萧可做些什么?” 蓝苏婉看了他的腿一眼,柔声道:“师姐说的有理,便就先让大师姐侍于师父榻前,你与我先回去……”她起身道:“你腿上的伤也拖不得了,随我出吧。” 少年迟疑一瞬,望见叶绿叶目中寒色,终随蓝苏婉缓步而出。 阖门之际,望见榻上之人似雪般苍白难掩的面色,目中隐见微光。 下一瞬,颀长的云睫敛下,他默然随蓝苏婉转身而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邀云函 端木若华是在叶绿叶与蓝苏婉归谷后的第二日醒来的。 蓝苏婉不由暗庆并未超过七日,心下松了一口气。 只是去到榻前,却发现端木若华情形分明极不妥。 厚厚雪麾覆肩,白衣寒漠的人始终轻阖着双目,苍白如雪的面上眉间至醒来便轻蹙至今,她低头抑着声咳了许久,才慢慢抬得头来。 察觉叶绿叶等人近身,倦惫冷白的面上分明半分血色都无,她却只是轻摇头,极淡地说了一句:“我无大碍……” 蓝苏婉伸手欲为她把脉,端木若华轻转腕避了开,摇了摇头道:“你俩不该回来。” 叶绿叶肃声道:“我与小蓝若不归,师父便危矣!” 端木若华微叹一口气,浅声道:“为师有水迢迢之力护身尚且不会如何……你母亲之病却是再不能拖了。” 叶绿叶眸中微光轻闪,没有说话。 “如今你们两人往回耽误这十数日,若生你母亲病已极重,再叫小蓝此刻赶去怕也难应付了……”端木若华想了想,只得道:“便就再与为师三日,三日之后,为师与你去一踏豫州。” “不行!”叶绿叶一瞬未思便否决道:“师父面色极差,三日之内怎可能恢复?我母亲那边自会再请大夫。” “绿儿。”端木若华肃声唤一句,凝目于前,淡淡道:“此为为师之意,你勿需多虑,此三日你们勿来打扰,为师静养调元三日便应无碍。” 蓝苏婉想了想,道:“师父此番水迢迢修行并未断过七日,故而调元三日恢复过来应是如常之事……师姐或许可以放下心来。”她虽嘴上如是说着,但观端木若华面色,却也忍不住心上忧然。 叶绿叶闭口不言,只站在床榻一侧看着端木若华。 云萧于两人身后静静立着,莫名觉得哪里生了错节,却又一时未能想到。 正思着,房门忽被人从外推开。 阿紫先前听到纵白唤声,被叶绿叶遣去察看,此刻已然回了:“师父,有人送来了邀云函!” 蓝苏婉一怔,叶绿叶眉间一拧。 云萧目中有惑,转目来便见得端木若华于榻上低声又咳数声。 叶绿叶两步至了房门之前阖上门,抽过了阿紫手中的绣字云锦。 “两封?”叶绿叶眉间更加蹙起。 “嗯!”阿紫重重点头,眨眼道:“阵前石坛上还另有这些!” 她说罢先拿出一方小盒,变戏法式地从中抽出一小搓雪色的毛,慢慢拉着拉着,竟越拉越多越拉越长,几人怔看一瞬,竟见她从巴掌大的小盒中抽出了一件雪色厚绒的长麾。 “这是?”蓝苏婉上前两步,细看了看那雪麾,诧异道:“这是雪山灵狐之毛所做的麾子,其毛韧性世间罕见,可缩于如此之小的盒中,也可拉展至三人同盖的被衾那般大。” 叶绿叶微皱眉,道:“但雪山灵狐乃狐中之王,灵性非比寻常,什么人竟能捕得它……且还凑及了制这麾子的皮毛……”言下之意定不止捕得了一只。 端木若华于榻上听着,只是皱了皱眉。 阿紫看一眼榻上的人,目中惴惴难安,上前一步小声道:“师父……我看这雪麾正适合师父用,既可以当被子也可以当麾子……而且还暖和得很!” 端木若华没有接话,只是问道:“此一物……可是申屠家送来的……” 蓝苏婉立时啊了一声,心想定是了。 除了能御兽中王者的申屠家,谁还能取得雪山灵狐的皮毛?便是轻功再卓绝的人,也难从茫茫雪山中猎得一只雪山灵狐。 阿紫重重点头,而后道:“还有这个!” 空气中散出极轻微的暗香,几人都未能闻到,只有端木若华微抬了抬首:“绿檀木……” 蓝苏婉闻言立时看向了阿紫手中另一个六棱分明雕纹雅素的锦盒。 阿紫伸手打开小盒道:“这里边是一只蚕虫,阿紫虽看不懂,但料想肯定也是个稀罕的东西!” 蓝苏婉走近一观,面上倏地一喜:“是一只冰血天蚕!” 叶绿叶闻言走近看了一眼。 那小盒中六面都结着薄薄的轻霜,盒正中一只通体透明的小蚕静静卧着,晶莹剔透的羽翅颤簌不息。蚕虫全身无一处异色,但透过它晶莹透明的身子,可以极清楚地看到它腹中一团血色。应是它日后将吐出的冰血天蚕丝。 “冰血天蚕丝号称无毒不识,有它在身,不论是触及何种毒都能立时识出,毒性越强血色裉得越淡,便是悄然置于空气中的有毒之气,它也能识出。”蓝苏婉道。 几人微一震,阿紫叫到:“哇!那不是比二师姐你的天蚕丝还厉害!!” 蓝苏婉点了点头:“确实。” 叶绿叶却是看着那方锦盒道:“师父说的绿檀木是?” 端木若华咳了一声道:“装冰血天蚕的木盒唯绿檀木可行,只因绿檀木温度高一些便会散出异香……可提醒饲主应当给冰血天蚕降些温了,如若不然……盒盖经常开合,冰血天蚕生性怕生,会因心下不安而死……” “师父!那你猜这是谁送来的?” 叶绿叶回看阿紫道:“这些个动物,难道不都是申屠家拿来的么?” 蓝苏婉断然摇头,道:“这两件都是世间稀罕之物,拿来一件已是不俗,怎可能同时送出两件,此物怕是另有人求事而来。” 端木若华又咳了数声,淡道:“传闻冰血天蚕丝如冰血天蚕一般的晶莹通透,故而音色必绝……所以为师想……愿费心捕之育之之人,应是精通音律的大家……” “师父说的是乐正家?”叶绿叶道。 阿紫嘻嘻一笑:“没错!这两个小盒一左一右,分别放在阵前石坛两头,雪麾那个是申屠家拿来的,冰蚕这个是乐正家拿来的。” 叶绿叶皱眉道:“这两家向来宿敌,今日却同时来求事……” 端木若华叹一声道:“所求何事。” 叶绿叶闻言立时展开了手中云锦。 “申屠家所求为暮冬既望,关中一证,自此赢者主关中,负者迁。” 蓝苏婉一听便抡指算了算,而后皱眉道:“乐正申屠家十年一次家主决斗,今年又是一次……申屠家此话之意是想请师父前往关中做中证之人,他们将以此一战,决定谁是留主关中的世家,负者则要迁居谪走。” 榻上之人面色极淡,未置一言。 叶绿叶又展开另一块云锦,看罢道:“乐正家所求同上,只是并未提及负者迁之类,而是要求负者必要应下赢者一件事。” “一件事?”蓝苏婉皱了皱眉道:“虽未直接明言,但苏婉想大抵也如申屠家所求的一样……这两家,向来便是水火不容……” 叶绿叶将云锦一收,冷道:“竟于这隆冬时节还来求这些个无关紧要之事!” 蓝苏婉轻声道:“前往关中为证一事,于师父此时此刻确是不妥,但他们来礼极厚,料想应看得极重……” 叶绿叶冷哼一声道:“再厚又如何?我归云谷邀云函素来的规矩便是寄则寄矣,所求之事应与不应全凭谷主一言以定。”她冷面道:“师父现下境况不妥,如何有暇应他们这些无谓之事!” 阿紫将两方小盒掂了掂,而后肆意道:“反正师父不管应不应送来归云谷的东西从来都是不退回的!这就好啦!” 端木若华叹一声道:“小蓝说的不错,他们送礼极重应是将此次的决斗看得极重,我若当真收了他们的东西,便不好置身事外……” 叶绿叶漠声肃道:“师父莫不是还要应下不成?!” 几人不由一忧。 端木若华却是摇了摇头,继而低声道:“我不日便与绿儿去豫州一踏,往来需月余,此下已是冬至,便是由豫州再往关中赶去也需十数日,暮冬既望之日到不了两家所在汉中郡……” “那……”蓝苏婉迟疑着问。 端木若华面色越加倦惫:“往年若生收到邀云函为师都是派绿儿前往一踏……”抑着声又咳了数次,她续道:“……此一次,为师想命你们三人去往一踏。” 一直默默无言的云萧听到此话微一震,惑道:“云萧也去?”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若叫小蓝一人过去,她武功不如绿儿那般让我放心,有阿紫和萧儿在会好一些……再者独留阿紫与萧儿或是独留萧儿一人于谷中,为师都不放心,如此……不若你们三人一起去一踏。” 蓝苏婉眉间微怔,忽是轻声道:“可师弟……怕是不宜露面人前。” 几人听她之话微一愣,而后都不约而同地回目看了一眼一侧少年。 红樱似血……那张太过精致、谓是倾城绝世的容颜上正凝一分轻惑。 两年过罢,一眼看来仍旧难以淡怀……尤其额心那嫣红如血的赤纹,妖娆冷艳,清逸又绝傲,更点缀得他的脸风华倾世,美得让人心头惊震,竟至久久都无法移开双目。 云萧有些不解地回望了数人一眼,继而出言问道:“怎么了?” 三个女孩儿这才一震,回得神来。 叶绿叶低头许久,冷道:“……是不宜。” 端木若华心下明了她们所言,转面问云萧道:“《玄诀阵书》一书中包罗天下玄术,其中诡变之术一章中应有易容之术,为师之前命你先行习之,你可有看明?” 云萧一怔,有些犹豫地答道:“那一章已通习过……只是书中所诉的易容之术颇繁琐,所需之物在谷中也不易寻得,故没有试过。” 端木若华闭目又咳数声,有些体力不支道:“那这几日……你便……试试罢。”指间微颤,端木若华声音低微道:“你们下去做些准备……三日后……便就一起动身罢。” 蓝苏婉知端木若华必是累了,忙起身道:“如此,弟子们退下了。” 叶绿叶绕到榻侧扶白衣之人躺下,忍不住紧蹙眉头道:“师父的身体三日之后当真动得么……” 端木若华倦道:“无妨……” 阿紫临出门拖出怀里暖烘烘的小毛团想要塞给端木若华取暖,但临要上前又犹豫起来:“我若不在,这小貂儿定就逃了……不若想个法子……”眸中眼珠儿轻转一圈,下瞬便撒腿出了门去。 云萧默声走至角落里将屋里几个火盆都侍弄了下,抬得头来便对上了叶绿叶之眸。 绿衣肃然的人看了他手中炭块一眼,而后道:“随我出吧。” 云萧点了点头,于她身后出了饮竹居。 “易容之术你需些什么,便与我与你二师姐说。”行至居前长廊中,叶绿叶头也未回地对他道了一句。 云萧心上微怔,愣一瞬,低头应道:“……谢大师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十步离 数日后,飞雪轻幽的含霜院中,草木无声。 端木若华正于饮竹居内调息归元,冥然中依旧闻了院中传来阿紫得意的嘻笑声:“怎么样,现下跑不了了吧!” 守在门外的叶绿叶听见那响亮的笑声眉间便狠一皱,怕她再这般肆无忌惮扰了端木若华调息便立时转身向院中去。 绝谷幽深,寒胜谷外太多,深雪萦满的院中一只银白小雪貂跑在离阿紫十步处,疼得满地打滚儿…… 蓝苏婉出得折兰居,一眼见得,立时上前责道:“阿紫,你这是做什。” 叶绿叶方走近,那小雪貂立时窜起往她那处去了……焦躁地围着她十步之内不停地转着圈儿。 阿紫看见叶绿叶,便知自己方才定是扰到饮竹居了,忙将声音放低,原本肆意的笑收了收,而后呶嘴道:“是这只小雪貂不听话……我好不容易逮到它,师父昏迷的时候好几次险些叫它跑了……” 蓝苏婉眉头轻蹙,道:“你抓它做什么呢?它既不愿,你便就放了它是了。” 阿紫偷眼看冷面走近的绿衣少女,而后小声别扭道:“大师姐之前炼驭兽蛊的时候不是说……山里的银纹雪貂有灵,适合用来试蛊么……” 叶绿叶于她面前站定,冷声道:“驭兽蛊繁复霸道极难炼就,我早已弃了。” “啊?”阿紫听见愣一秒,小脸上不由一阵失望:“阿紫是想把它抓来给大师姐炼蛊才留下它的……” 叶绿叶冷冷睨她一眼道:“你有心思做这些琐事,还不如想想怎么能不给师父闯祸!” 阿紫听见,心下顿时十分委屈,撅着小嘴低头直瞪着那只小雪貂。 可怜小雪貂方才那股疼还未过去,雪白的小身子在她眸光里吓得簌簌发抖…… “既是没有用处了,便就放了它吧。”蓝苏婉柔声道:“这雪貂如此之小,料想它被你抓来这十几日它父母定也担心。” “不放!”阿紫刚说完便接收到了叶绿叶肃寒的目光,立时放低声音看着她弱弱道:“我给它下了‘十步离’……想放也放不了了……” “‘十步离’?” “嗯……这毒里有我们五人的血,它只有呆在我们五个十步之内才能不毒发……”阿紫越说头低得越低。 “你……”蓝苏婉看她一眼,忍不住道:“你便就给它解了毒吧?” 阿紫撅嘴:“解药我还没配出来……” 蓝苏婉顿时噎住。 叶绿叶瞥了一眼脚边小雪貂,冷声道:“若是如此,我们五人不日便要出谷,莫不是还得带上它?” 阿紫把头垂得极低:“让它跟着师父……可以给师父暖手……” 叶绿叶当即生怒,正要出言斥她徒增负累,便见一少年从叹月居里出来。 眉间皱了皱,叶绿叶微迟疑,唤道:“云萧?” 青衫少年于三人不远处站定,有些忐忑道:“云萧见过三位师姐……” 阿紫回头一望,立时啊了一声:“是小云子?!” 蓝苏婉回目望见,心下有些怔忤又有些柔却,含笑道:“你这易容术,学得倒快。” 少年依旧一身洛洛如竹的青衫,清瘦却挺拔的身子安立轻雪中。 额间瑰丽夺目的赤樱纹烙已遍寻不见,原本精致绝伦的眉宇淡却很多,脸上略黑一分,不如原先那般莹白如雪,但仍旧面容清霁,一眼望得,竟横生一股子少年英气,和着他此下端然中略见清逸的眉眼,竟显出几分肃穆沉静的气质来。 叶绿叶看着他微蹙眉一刻。 阿紫笑着迎过去道:“小云子!你变丑了好多!但看着还是蛮顺眼的!”她又打量少年许久,而后拧起眉头道:“怎么我看着你好似觉得有些眼熟呢……” 蓝苏婉目中含笑,柔声道:“可是眉眼有些像师父?” “啊?!”阿紫惊叫一声:“就是像师父!!这样静静淡淡的感觉……大师姐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 少年踌躇道:“师父命我扮做寻常少年……只是我并未见过谷外少年是何模样……” 叶绿叶看着他道:“如此便行了。” 蓝苏婉细看一瞬,掩嘴笑道:“如此模样与师父比较一番,当真有三分相像!” 阿紫听了一乐,嘻笑道:“人家不是说夫妻相么?这便可说是师徒相!” 蓝苏婉听罢弯眉一笑,嗔道:“就你想得出来。” 叶绿叶看了几人一眼道:“行了,云萧你过去让师父看看,她若觉得可以你往后出谷便就做此打扮。” “是,大师姐。”云萧应道。 几人一同过去,蓝苏婉好奇地看了一眼远远于后跟着云萧的小雪貂,问向阿紫:“我们四人的血我知你先前研毒之时就已集了,只是不知师弟的血你何时集下的?” 阿紫浑不在意地笑道:“就今天早上啊!小云子还睡着,我去戳了他一针!!” 蓝苏婉愣了下,而后面上不由黑了:“你一个女孩儿家,竟这般无忌惮地就往师弟房中去,还知不知羞……” 阿紫吐一吐舌头:“没事啦!小云子都不在意的!” 蓝苏婉听了一怔,竟听出几分云萧都不在意你却在意的言外之意来,面上无端赧了一分,闭口再不言语。 至了居前,叶绿叶上前询过,才允了几人入屋。 阿紫窜进门来就提起那小雪貂往榻上之人端然平放的手侧塞去:“师父!以后就让‘雪娃儿’来给您暖手!!” 不知是榻上之人眉眼过于温淡,还是她触及雪貂的指尖有些暖人。 那被阿紫提起时在她手中拼死挣扎负隅顽抗的小东西到了端木若华手中,竟就真的乖乖顺顺服服贴贴地蜷成一个团儿安卧下了。 阿紫看在眼里,看小雪貂的眼神就不免更有些纠结不解……和凶残了。 小雪貂更加乖顺地紧紧蜷身在端木若华两手之中…… 云萧于后望见,有些怔然地望着端木若华轻抚雪貂的手。 “师父,请您看一下云萧的易容术是否可行了。”叶绿叶言毕便看了一眼云萧。 后者蓦然回神,行至榻前迟疑一瞬,于榻沿坐下:“师父,我已易了容了。” 端木若华面色虽仍旧几分苍白,却比初醒之日要好了许多,她闻言极轻地点了点头,便缓缓抬起了手。 云萧静静望着她空茫的双目,有一刹那的冲动,想要替她将手牵引至自己脸上。 只是下一刻,安然轻靠于榻上的人已准确地将手覆上了他的面。 云萧忽觉心口一窒,隐痛莫名。 端木若华细细抚过他的脸,许久,轻轻放下了手,“此貌虽比之寻常仍有些出挑,但应是无妨了。”她淡然沉静地空望了一眼,道:“你易容术学得不错,常人已难看出破绽……便就如此罢。” 阿紫忽然嘻嘻笑道:“那师父你看出小云子易了容后这脸像谁了么??” 端木若华微怔了小许,却是有些惑道:“像谁?” “像师父你呀!”阿紫狐疑道:“师父您竟未看出来?!” 端木若华轻蹙了蹙眉,而后微喃声道:“如此样貌原是像我么……”她轻叹一声,无意道:“失明多年……为师早已不记得自己是何模样了……因而便未想到。” 四下之人听她这一言,心下一震,不由看向她双目,一瞬寂静。 “师父……”叶绿叶开口想说什么,却又未说出。 端木若华依旧于榻上端然静坐着。 “明日卯时之后,便一齐出谷行事……”她一面轻轻抚着手中雪貂一面淡道:“届时你们三人便以小蓝为首,将那两方小盒带上,若生关中之事有何差错,便将两物奉还,你们也可置身事外。” “是,师父。”蓝苏婉立时应下。 “为师与你们大师姐去过豫州之后,若叶夫人病情无恙便回来谷中,你们三人也早去早回。” “是。” 端木若华迟疑一刻,微微凝目道:“若生有事,传信与你大师姐……还有,非至万不得已,莫与人动武……尤其阿紫。” 紫衣丫头目中流光凌然划过,下瞬蓦然抬头眯眼儿笑道:“知道了啦师父!阿紫不会再傻呼呼地随便动武啦!” 端木若华漠然点头。 几人微一震,心上有些异样,经年下来虽不解端木若华为何严禁阿紫习武弄刀,但还是下意识地谨遵着。 蓝苏婉恭声道:“小蓝记下了。” “嗯。”端木若华应一声道:“如此,便都退下罢。” 四人正鱼贯而出,端木若华忽出声道:“萧儿留下。” 云萧微一震,望过其他三人,转身独自回了榻前。 “师父。” “你记事以来便不曾出过谷,此次一路之上悉心看着学着,有助于你明悉世间之理……”微垂目一瞬,端木若华道:“纵白留守谷中,不得与你同去,它应是不肯答应,但你务必叫它留下。” 云萧怔一瞬,有些惑然……却还是低头应道:“是,师父。” 端木若华抬首静望虚无,道:“你性敏而锐,看似随意,其实心通目明,必要时候,当得决断。” 云萧蓦然轻震,流光澈澈的双眸怔望榻上白衣之人,许久,方静静敛下长睫,道:“是,师父。” “如此,你出罢。” “萧儿告退。” . 次日,卯时过后。 端木若华于千木林外坐上叶绿叶于谷外备妥的马车。 马车上垂帘都是极素的灰黑之色,极为肃敛低沉,一眼观之分毫不起眼。 但垂帘上绣着银丝起线的江河云海图,水倾云涌,其势慑人,绣工一流。车座之底精心加厚了两层,难以产生剧烈的颠簸。 端木若华端然静坐于马车内铺就的厚厚绒毯之上,轻抚了抚怀中暖融融的小雪貂,向叶绿叶低声道了一句:“走罢。” 黑纱斗笠覆面,叶绿叶点头应一声。 再看了马车旁牵马在侧的三人一眼,道:“关中一行,你们三人路上小心莫惹是非。” 几人立应道:“是。” 叶绿叶点点头,便就驾起马车默声离了。 阿紫于她背后吐了吐舌头。 蓝苏婉忧望马车行去的方向一眼,心下不由有些担心端木若华苍白的面色……回转身来,见得云萧也正望着远去的马车怔神。 便就轻拍他肩头道:“不必过于担心,有大师姐在师父不会有事的。” 云萧愣一瞬,回转目光望向蓝衣少女,轻点了点头。 阿紫欣然道:“我们也出发吧!” “嗯。”蓝苏婉点头轻应,随即翻身上马。 青衫少年裹紧身上玄青色厚绒的长麾,也随后翻身上了马背,一青一蓝一紫的身影,很快消失于千木林外群山错落的山径之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嫣里杀 方出荆州之地,与关中交界的小郡襄阳,时常有两地往来的商旅和江湖人士。 这日酉时已过,客栈里的伙计正要关门,便听不远处传来急匆的吆喝。 “小哥!先别关门哪,我们要住店!”声音甚是清脆,显然是姑娘家。 冬至已临,外边天寒地冻的,伙计揣了揣眼望过去,却有三匹骏马逆风驰来。 为首的是个水蓝大麾覆肩的少女。 那伙计一眼望得,便有些傻愣愣地直了眼。 那少女眉弯如柳,脸如鹅蛋,一张温婉柔和的小脸上唇嫣鼻俏,生得极美极秀,任谁见了也不吝说上一句美人胚子。 伙计忙把半关的门又开了开。 刚出门来,三匹枣红色骏马已到了客栈门前,伙计忙迎了上去。 “还好还好!赶上了……从荆州出来就没歇过……累死我了……” 蓝衣少女左侧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竟也独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瘦小的身子矮在马背上看起来更觉瘦小,但观其眉眼,便觉灵气十灵,双眸熠熠、灿如星子,细眉轻扬间一脸慧黠之气,首先翻下马背扬声开口的就是她。 “你呀……一路上叫冷叫累叫饿,便没歇过,不累你累谁?”蓝衣少女随后下马,将缰绳递给了上前相迎的客栈伙计,一面和善地对他笑了笑,一面转首训了一句先她下马的那小姑娘。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原地狠狠跺了两下脚,而后便回头对另一位还未下马的人道:“小云子,还不快下来,外面冻死了赶紧去里面啦!” 客栈伙计忙机灵地上前去接过那人手中缰绳。 “谢谢。”那人于马背上将缰绳递来,轻声对伙计道了一句。 声音极清极净,如瑟如琴,幽然间一分谦和一分温然,流泄如水……竟隐约似有回声,加之宁然有礼,故听来极为舒服。 客栈伙计难得遇上这样和气的主,心上舒畅,抬头来便笑道:“客倌您客气了……” 下时对上那人浸墨一般的眸子,不知为何震了一下。 马背上轻轻翻身下来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 身子极为清瘦,却也极挺然。一袭玄青色厚羽长麾,隐见麾下的洛洛青衫。 他眉宇浅淡并不十分惹人注目,但发黑如墨,面容清霁,虽称不上是万里挑一的美少年,却越看越觉得他人如霁月,眉眼清俊,叫人一眼望见不明所以地想再望一眼。 伙计将人迎进店中,方牵了马儿去到后院,此下回想一番,才想明是那少年的眼睛生得太过令人难忘。 黑如点墨,清澈如璃,霁霁然似月,幽幽然如水,端的比之明月都要清透皎人一分。 “天下间竟有这样好看的眼睛……”那伙计嘀咕一声,把马牵入了马厩。 三人走入客栈中便问掌柜要了两间上房,而后在堂内坐了下来。 那掌柜的收了银子吩咐厨房备上些热菜热饭,便转身要去关上店门。“你们怕是最后几位客人了……” 却不想门阖到一半,又被人给撞了开。 “这么晚了竟还有客人……”掌柜方把门拉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便闷声倒进了他怀里:“哎呀!妈呀!这这这……” 那边刚坐下的蓝衣少女回目一眼望见不由一惊:“这是?” 那满面惶恐的掌柜一边手忙脚乱地撑住那倒进他怀里的人一边朝在坐的几人慌道:“这……这你们可都看到了……他一进门就这样了……” 青麾少年与他离地最近,眉间微一蹙,便起身过来扶了。 “二师姐……”少年吃力地扶住那满身是血的人,看向蓝衣少女道:“他受伤极重。” 蓝衣少女,便是蓝苏婉,闻言再不迟疑,上前一步道:“我看看。”言罢伸手把住他的脉,而后眉头皱了皱,对那掌柜的道:“掌柜的,你叫些人来把他抬到房里去,我来给他看看伤口。” 阿紫围在一旁见那掌柜犹豫不决,狠声嘀咕道:“我师姐医术了得你还不快去,再晚些叫他死在你店里保准叫你吃上官司!” 那掌柜一听,这才惊醒几分,一抹额上的汗马上道:“我……我这就去……” 客栈房中,蓝苏婉将随身携带的凝血丹喂那人服下几颗,而后使唤掌柜送来了热水净布。 阿紫好奇地围在一侧,不时探头去看榻上的年轻男子。 榻上之人五官端正,十分英挺,只是眉蹙的极紧,唇也紧紧抿着。 “二师姐,他运气真是好,竟正巧碰上了我们……” 云萧在一旁看着,不时为蓝苏婉递上针线净布,方过一瞬,却忽见蓝苏婉眉头急蹙。 “怎么了?” “伤口有毒。”蓝苏婉起身往后退了一步:“阿紫你看看能不能解?” 紫衣丫头闻言眼儿亮了起来,立时凑到了榻前,一眼见得他伤口浓艳得近紫的血色后立时有些惊道:“是嫣里杀哎!” 蓝苏婉眉间现了忧色,问向她道:“是什么毒?可能解?” 阿紫疑惑道:“嫣里杀是涂在刀刃上能见血入骨的剧毒……这人也不知贪上了什么仇家……竟一点余地都不留……”下瞬她又咧嘴笑道:“可幸是遇上了我们,不然保准死翘翘了!” 蓝苏婉听罢便见她从怀里掏出个浅紫色的小瓶,倒出两颗白色的药丸,喂那人服下了一颗,而后她小手一握,另一颗药丸便在她掌中化作了粉末,阿紫将粉末倒进打来的热水中,便对蓝苏婉道:“二师姐你再往他伤口上涂一遍,我输些真气给他助他化去体内的余毒!” 蓝苏婉缓下忧色,依言去到榻边将盆中之水往他伤口上涂去。 只是那水一触到伤口,便见原本死人一样躺在榻上不动不动的人剧烈地颤了颤。 蓝苏婉手抖了下,看着爬上榻正要给他输真气的阿紫道:“他怎么了?” 阿紫一面唤着云萧一起将他扶起一面无辜道:“就……就这药里边有蚀尸粉……”她抬头望天:“会有‘一点点’疼……” 蓝苏婉呛了下,下瞬也只能淡定道:“……能解毒便好。” 阿紫凝掌为他输入真气,那霸道雄劲的掌力化作根根游丝潜入榻上之人体内,平稳地于他体内运行了一周之后,阿紫忽觉异样。 蓝苏婉急声道:“不好!快住手!” 阿紫忙撤了掌,收之太急胸口一阵闷疼。 云萧上前一步,蓝苏婉凝眉道:“方才阿紫甫一输入真气他体内之力便更加紊乱流泄。” 阿紫立时翻身下来去看他伤口,而后再去瞥他面色唇色,之后终于伸出手探了探他的脉。 小丫头难得肃然地眉头蹙起:“这不是普通的嫣里杀……嫣里杀已算得毒中上品……但这一味却还要霸道些。” 阿紫低头再看了眼他的伤口,竟蓦然伸指沾了些他的血就往自己嘴里尝去。 “阿紫!”蓝苏婉急声阻她。 云萧见得也是心上一紧。 小丫头却面色如常。 她尝过之后,哼一声,道:“竟还加了‘抑元草’……什么人心思竟然这么深……刚刚我要是再帮他运行一周天他现在就已经死了……” 小丫头回头道:“二师姐,把你带出来的那朱叶丹给我两颗呗……” 蓝苏婉知她定是有了计法,忙掏出递给了她,她再度喂一颗,另一颗握成粉倒入了水中,而后竟又起身上榻去为他输入真气。 “阿……”蓝苏婉想要阻她,但见她小脸上并非玩闹之色也就强止了下来。 过了许久,榻上之人体内之毒竟当真平复了下来。 阿紫脸上现出潮红,隐有汗出,又过了少许,她蓦然收掌。“好了!” 蓝苏婉闻言松了一口气,上前两步把了把那人的脉,果然只见虚弱无其他异样了。 “师父曾说你用毒之术或已堪比大师伯,我还几分不信,如今看来确是不能小瞧你了。” 阿紫得意道:“那有什么!大师伯的用毒之术也不见得胜过我!” 蓝苏婉瞧她得意地都快飞上天了,忍不住点她鼻头道:“你呀,分明半句都夸不得。” 余下之事交由蓝苏婉,阿紫云萧待她为那人将伤口处理妥当之后便一齐出了房间去用饭。 榻上之人许是失血过多、之后还强撑着行了不少路,因而接连数日都未醒来。 连着耽搁几日后,蓝苏婉确定他伤势已无大碍……便与两人商量继续往关中去。 几人留了些银两给客栈掌柜,牵出马儿便要继续北上,客栈伙计却霍地追了出来。 “三位客倌,那位公子方才醒过来了,说是想见三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公输云 云萧几人对视一眼,而后将缰绳递了伙计手中,便一齐上了楼去。 榻上之人原本死白的面上已复了两分生气,蓝苏婉几人踏入,甫一对上他的眼,便觉心中一肃。 榻上之人已直坐起身,背倚在床头之上,看见三人入内便抬眸看了一眼,而后十分诚挚地向三人道:“……多谢三位救命之恩。” 蓝苏婉回望他一眼,和声道:“公子不必多礼,既已遇见,我等又怎可能见死不救,举手之劳罢了。” 那人沉默了一瞬,方才道:“便是举手之劳在下也理应回报,更不遑论我中毒受伤如此之重……听店中伙计所述,若非三位出手相救并数日悉心照看,我早已命丧黄泉。” 蓝苏婉听了一怔,与阿紫、云萧对视一眼,转而望他未语。 “那伙计道三位有事在身即刻便要动身离开……既是如此在下也不多耽误三位要事,只是这一枚玄铁纹……望三位能收下。”那人抬头望三人一眼,转而从脖中顺红线牵出一枚墨色短匕型薄铁饰。 阿紫一眼望见,眼儿倏亮:“好精致!” 那人诚挚地笑了笑,而后道:“本来此物为家传之物不可轻易离身,只是今日在此若非三位相救,在下早已无性命可言,因此请三位务必收下。”他将玄铁纹自颈上取下,举手递来。 蓝苏婉正要出言推辞,却见阿紫已一把抓了过来,不由小声阻道:“阿紫……” 阿紫正低头把玩,惊见那精致小巧的匕首上竟还刻了串串长条细褶的花纹,繁复细密,着实精巧至极……不由心喜,更加爱不释手。 “二师姐……”阿紫望蓝苏婉一眼,小声央求。 蓝苏婉不得不横她。 “几位无妨,在下既已送出,便也不会再收回,这姑娘既是喜欢,便留在身边吧。”那人再望了玄铁纹一眼,似有留恋,只是下一刻便出言正声道。 “你说真的啊!那我可就收下啦!”阿紫立时接口道。 蓝苏婉立时被她噎住。 榻上男子看向紫衣丫头点了点头。 目光回转之际,望见一侧静然而立、未曾言语的青衣少年。微微点头示意,便见少年向自己有礼地回以微笑。 原道平常,目光却突地一震,双目竟凝于此少年双眸之中难以转开…… 这样一双眼睛…… 脑中立时浮现出的字眼,便是静水凝波、清月无尘。 心下不由自主地想道:这样一双眼睛只配这一张脸……便就有些可惜了。 下一瞬在少年转目看其他两人之际偶然瞥到少年耳后有道极轻细的浅褶…… 心下微愣,转而一讶一豁,而后便做平常那般收回了目光。 蓝苏婉见阿紫已然将那小匕首视为自己之物,多说无用,便也不再多言了。下瞬听得榻上之人道:“他日若三位有何需要,可拿此物去往吴越之地的公输家……届时在下必倾力而助,以报今日三位相救之恩。” 蓝苏婉一听此言倏一震:“吴越之地,公输家?” 阿紫也不由回头,愣看榻上男子:“你是祭剑山庄的人?” 男子一愣:“三位听过我祭剑山庄?” 他不由抬头看向三人,而后道:“在下正是祭剑山庄之人,三位今后若有需要,可随时至庄中相寻。” 蓝苏婉立时微笑道:“吴越之地最为有名的莫过于扬州青娥舍与公输家的祭剑山庄,后者乃江湖中人寻一把神兵利器梦昧以求之地……我等怎可能不知。” 阿紫立时再看手中墨色匕首:“难怪这小匕首如此精巧,却竟是公输家之物!” 男子微微一笑,谦声道:“三位过奖了……在下公输云,不知三位如何称呼?” 公输云?! 蓝苏婉心中再一惊,见他未多说什么便知是有心保留……也不好说破,犹豫一瞬,轻抱拳道:“蓝苏婉。” 阿紫嘻嘻一笑,高声道:“我的话叫我阿紫就行了!” 公输云再看向蓝衣少女右侧,始终安静立着的少年。 清瘦如竹的少年回望他一眼,温声回道:“公输大哥叫我云萧便可。” . 荆楚向东趋北,近中原之地的一条官道上。 一名黑纱斗笠覆面的绿衣女子驾着马车不急不徐地驰过。 朔风凌寒,猎猎作响,那深色厚帘遮挡的长厢马车密不透风,整个车厢由硬度极强的铁梨木制造,行于官道上的速度不见得慢,却极稳。 忽然一顶同样深色厚帘的重顶方轿迎面缓缓行来。 那方轿不见过于显眼之处,但轿身比寻常轿子要宽出寸余,轿身之左有一人骑马在侧,深黑色披风带有不低的颈领,遮住了大半个脸,看不清样貌,其后大约跟了十几人之众,一路静静于两侧小贩中间行过,一眼观之似是寻常大户人家出门的排场。 驾马车的绿衣女子远远望见,将马车往路旁一侧让了让。 对面那骑在马背上的黑衣男子望见,略略抬头示意了眼轿夫,也往路旁一侧让了让。 两厢继续向前,相行错开之后,那袭深色重轿与马车均缓缓各自远去。 寒风依旧凌人。 待那马车徐徐离远之后,重轿左侧马上,那黑衣男子低声对轿中的人说了一句:“方才那女人腰间挂的,是少央剑。” 官道两旁不少顶着寒风出来摆摊的小贩,吆喝叫卖声不断。 许久,闻得轿中的人发出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七年前名振一时的舞剑楼楼主于一件小事上逆了吾宣弟的意,未过几日便被宣弟暗中屠了楼……宣弟从那舞剑楼楼主身上拿了两件东西,一件是少央剑谱,另一件……便是少央剑。” 黑衣男子静静听着,阴鸷的眼中闪过暗色流光。 “是时正值宣弟女儿十岁生辰,他便将此两物作为生辰礼物送给了他的女儿……昔日的碧宁郡主。” 黑衣男子周身无声散出杀意:“若真是她,那马车中的人便是……” 轿中的人冷笑了一声:“必是那一人……”他言罢,似是觉察到黑衣男子周身杀气……淡淡出言嘱道:“随她们去。” 黑衣男子冷冷看着前方,声音幽冷:“父王……” 轿中之人肆然冷哼道:“这个女人,本王迟早要处置……但现下还不是她出事的时候。”他顿一瞬,声音似轻似淡:“而且,据本王所知,那碧宁郡主的武功似乎不比你低……” 轿身一侧,黑衣男子本就阴鸷的眼中更添一分森寒。 “她们此行是去?” 轿中的人思一瞬,幽幽道:“出荆楚而往东的话,正是我们来时的路……派人盯着。” “是,父王。” “兰儿,外面若是冷你便进来歇一歇。” 黑衣男子垂目低声道:“谢父王,此地距天凌山庄尚有段路程,儿臣骑马便好。” 轿中之人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 驰出官道许久,叶绿叶听见马车中传出压抑的低咳,她忙把马车停下,就近弄了些热水来。 “师父,再用热水净净手。”她半掀开垂帘将热水递到马车中人面前。 那小雪貂立时机灵地从端木若华手中爬了出来。 马车中白衣倦然的人一面咳一面将手置了热水中暖过,而后慢慢擦干了收回。 叶绿叶一直肃面看着她苍白难抑的脸色,总觉白衣之人自三日前昏迷醒来后身子比以往差了太多,并不似水迢迢之力稍稍一断未有大碍的样子。 “师父……”叶绿叶目中忧甚,几度想询…… 端木若华却先她一步开口问道:“先前……可是有轿子与我们错身而过?” 叶绿叶怔一瞬,立应:“是。” 端木若华静了一刻,而后却未说什么,只道:“上路罢。” 叶绿叶眉头轻蹙,问道:“师父识得那轿中之人?” 端木若华垂目轻咳了一声,“那轿中传出淡淡龙涎香气……”她将重又窝回她腿上的小雪貂移入掌心之中,续道:“为师记得,那是天竺之地进贡朝廷的贡香……” 叶绿叶目中一深。 端木若华却只淡道:“无事,上路罢,莫再耽搁了。” 叶绿叶低头应下:“是,师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玉颜膏 公输云深看了眼云萧,眼中有光,而后笑道:“云萧、蓝姑娘、阿紫,公输云今日幸会。” 三人同时点了点头,阿紫将手中匕首藏好,转而嘻声道:“公输云,我有些好奇你是惹了什么仇家,竟在刀刃上涂这么阴狠的毒……” 公输云闻言微震,许久,皱了皱眉道:“我并不知那些人是什么来路……” 阿紫啊了一声。 公输云续道:“我祭剑山庄向来应求铸剑于江湖上极少结怨,此次我带人从西域购回一批上好的陨铁,过河套、关中正往吴越之地运回,未料刚出关中于此十数里的地方便有一批身着黑色披风之人出来夺了。” “夺陨铁?”蓝苏婉微一愣。 “此批陨铁乃是我从西域高寒之地悉心购得,是一批用以铸炼刀剑难得的良材。” 云萧抬头望了一眼公输云,问道:“公输大哥……是有多少陨铁?” 公输云静一瞬,回道:“十万斤。” “十万斤?!”阿紫惊叫道:“那得多重!得要多长的运队多少人手哪!” 公输云无声点头,道:“因而可想,那批身穿黑色披风之人武功都不低,且训练有素,下手狠厉,绝非一般盗贼。” “寻常盗贼怎会想夺陨铁之物……”蓝苏婉凝眉一刻,问道:“公输公子可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 公输云似在思忖什么,闻她言回过神来,摇头道:“是值深夜,且他们都用披风罩面,看不清……”他想了想,又道:“只是我当时觉得……他们身上有很强的死者之气……” 三人一听,都不免疑惑。 公输云看三人一眼,解释道:“我从庄中带出的人武功皆不俗,但其间打斗,竟都不免心惧。只因那一群黑衣人刀剑所致断臂去首,下手极其狠辣,受伤亦不减其势,竟似没有痛觉一般。” 三人俱一震。没有痛觉?! 凝眉良久,蓝苏婉忽感叹道:“若是如此,公输公子此番有幸生还实属不易。” 公输云静默一瞬,而后点了点头:“此事待我回到山庄再细细追查。”他言毕抬头来再望三人道:“那夜我受伤策马数个时辰方摆脱他们来到此地,却正遇毒发……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料为你们所救。” 蓝苏婉微微浅笑道:“想来此间缘分,应是公子命不该绝。” 公输云闻言朗笑了一声:“蓝姑娘说的是,在下身上尚有未完之事,确是不能死。”他笑罢抬眼望来,又道:“三位即刻便要动身上路?” 蓝苏婉婉然点头:“我和师弟师妹奉命出门办事,时日将近,不能再耽搁了。” 公输云又看了三人一眼,本想开口问什么,最后终未问出,只道:“既是如此,公输云祝你们一路顺风,蓝姑娘、云萧、阿紫,此番别过只望还有机会重逢……” 三人亦看着他点头。 蓝苏婉向他微笑示意之后,正要领云萧、阿紫离去,公输云却再度出言道:“云萧。” 云萧闻声回头,望向他道:“公输大哥还有何事嘱咐?” 三人疑惑一瞬,却见公输云从怀中取出一方精致的胭脂盒。 “我来时接到家中传书我大哥不日便要娶亲,于是途经南疆之时特向当地巫族女子购了两盒玉颜膏,准备送于我不日便要入门的大嫂……只因我出价颇丰她们便多赠了我一盒。”他抬头来看向云萧,笑了笑,道:“据说这巫族玉颜膏轻轻一抹可掩住任何伤疤旧痕,并与肌肤融为一体,不洗去绝难看出……我想赠一盒于你。” 三人皆一愣。 但凡胭脂水粉无不是赠女子之物,他却明言要赠云萧? 阿紫正要出言嘻笑戏谑。 却见蓝苏婉震一瞬后面色微变,立时转头去细看云萧之面,果然见得少年耳后有道易容之后留下的极浅痕迹…… 即便极浅,也被公输云一眼看破。 云萧心下震过之后,直视公输云盈一分善意之笑的眼眸,而后上前一步道:“既是如此,云萧谢过公输大哥。”他抬手自他手中取过脂胭盒,微微点头示意。 公输云淡笑着望三人:“如此,恕公输云不便远送,三位再会了。” 三人亦还礼道:“再会。” . 马蹄飞扬,三人策马行出许久,阿紫不解地问道:“他既看出来小云子易了容怎的不说?” 三人之中,蓝苏婉不免要白她一眼:“既是易容便是不想叫人看出,如此,他又怎好说破。” 一侧青麾少年微垂首,默声道:“是我易容之术学得粗浅了……” 蓝苏婉侧目望他一眼,柔声浅笑道:“其实不然……师父曾言常人已难看出,可他并非常人。” 云萧并未出过谷,谷外之事一概不知,想了想,问道:“只因他是祭剑山庄之人?” 蓝苏婉道:“他不仅是祭剑山庄之人……数日前我与大师姐出谷路上听闻消息,今年初时祭剑山庄已易主,继任庄主之位的,正是嫡子公输云。” 阿紫惊奇道:“那他不就是现下的祭剑山庄庄主?!” 蓝苏婉点头:“是这样。” 阿紫立时兴奋地掏出怀中小匕首:“那这个就是公输家家传信物了!” 蓝苏婉无奈一笑:“必是了。” 阿紫一听越发心喜,左瞧右瞧之际,忽道:“哎……这小匕首手柄上怎么有三道划痕?刚还没看到,那公输云也太不小心了吧。” 蓝苏婉摇头道:“人家家传之物怎么会不小心,想是本来就有的吧。” 阿紫撅嘴道:“这哪像是本来就有的……歪歪扭扭,小孩子家刻上去的还差不多!” 蓝苏婉闻言凑过去看了一眼,心下不禁也迟疑了……“倒真像是小孩子划的……只不过这小匕首乃玄铁所制,哪里能轻易让小孩家划上几道,怕只能是铸造时不小心划上的了。”她言毕看向云萧,见他始终未发一言低眉间似在想些什么,不由出口问道:“师弟怎么了?” 云萧闻声回头,微微一笑,道:“我只是在想他感念我等之恩肯将家传信物送出许诺以报,并赠以玉颜膏助我掩饰易容破绽……这般情义并重行事进退得宜。” 蓝苏婉闻言愣了一下,而后温柔笑道:“这倒是……只不过往年听说公输家嫡子性子懦软胆怯……近年来才渐渐学事,如此,老庄主这才终于能放心把庄主之位传了他。” 云萧微愣,而后道:“他不是还有一位大哥么?” 蓝苏婉柔声道:“公输家长子为妾氏所生,是庶出之子,且体弱多病,是不能继任祭剑山庄的。” 云萧轻怔一瞬。 蓝苏婉又道:“虽说只是学事几年,但祭剑山庄家大业大,他若已能接手过来,势必阅人无数洞察之能过人……叫他看出,实不以为忤。” 云萧这时回看蓝苏婉一眼,微笑道:“谢二师姐……云萧明白了。” 蓝苏婉婉然看他一眼,便骑马于前而驰,后面二人跟上,续往关中而去。 过山道往北风雪愈寒。 逆风疾驰许久,阿紫忽又想起一事,忙问:“年关将近,二师姐!我们这次出来还赶得及回谷中过年么?” 蓝苏婉闻言蹙了蹙眉,回道:“我不知道,若是事情顺利路上又无耽搁应是可以……” 阿紫立时道:“最好要能来得及回谷中过年啊!阿紫可喜欢吃二师姐你侍弄在蓄日泉那边的果疏了!每年都长得很好!” 蓝苏婉横她一眼:“你哪里是喜欢我侍弄的果蔬,分明是喜欢寒日里钻进蓄日泉里去玩那温泉之水……” 阿紫嘻嘻一笑,也不辩驳。 只是下瞬,蓝苏婉又忧道:“只是临出谷时我观师父面色不妥……不知她们是否也能及时赶回。” 听到这话原本嘻笑肆然的小丫头忽垂下了脑袋。 云萧转目过来,望见阿紫低垂的目中分明一闪而过的隐忧。 心中忽一窒。 . 出荆楚往豫州,一条宽阔的林荫古道上覆着厚厚积雪。 一辆马车稳稳驰过,粗厚的圆木轮在积雪上印下两条平整清晰的泥印子。 悠长古道,四野无人。 马车寻了个避风小角突然停下,叶绿叶跳下马车于古道不远处的小溪中盛了些清水过来。 是值寒冬,溪涧之水极寒,还带了些许细碎冰渣。 叶绿叶就近挖了个雪窟堆上取出的木炭再洒上燃粉,便用小陶瓮将溪水慢慢煮热。 北风呼啸,卷着细雪于道上刮过,叶绿叶忽闻不远处的古木之上传出细碎的簌簌声,转瞬即止。 添炭的手一顿,指尖慢慢收拢。 一片发干的青竹叶于袖中缓缓流出,正欲夹入指间……便听马车中传出一声轻咳。 叶绿叶一怔,不动声色地将竹叶镖收回,取过煮热的溪水去到马车之中。 “师父,喝些热水。”叶绿叶放下厚帘,跪坐白衣女子面前,小心道。 端木若华将手从小雪貂身侧拿开,接手端过,慢慢喝了一些。 将碗递回绿衣少女手中之时,轻叹了一口气,白衣女子缓声道:“我无意招惹世间诸多是非,只是生于这江湖中却也难以避开……” 叶绿叶将碗轻轻放下,凝目望她:“师父……” “自出江夏郡时他们便跟着了……已然数日了。” 叶绿叶霍然一惊,心下一凛:“师父可知他们是何来路?” 端木若华垂眸不语,过了许久,叹声道:“应是凌王的人。” 叶绿叶闻言一声冷哼:“凌王不得皇位是天意,他如今尚能安坐王位是师父不为难于他,他反倒过来纠缠。” 端木若华一时不抑连咳数声,她平静地敛下双目,摇了摇头道:“世间之事哪里这样容易说清……罢了,我们歇一歇就赶路罢。” 叶绿叶看端木若华脸色,心下始终难安,数次想询又无从开口。 凝眉半刻,只问道:“那他们如何处置?” 端木若华声音含倦:“……随他们。” 叶绿叶看她半晌,默声低头应下:“是,弟子明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地水阵 越往北朔风越加凛冽,但若非骑在马上,却比群山环抱的幽谷要暖和不少。 连日来三人渐渐适应,加之马上颠簸也极累人,至后多觉疲反不觉多冷了。 从襄阳郡出,过巴东,经魏兴,慢慢已趋近关中之地梁州。 蓝苏婉几人骑马从一处村落中穿过,上了一条山道。 “村中的老伯说过了这山便是梁州城了。”蓝苏婉向两人道:“此山属梁州之地汉中郡郊野,故而我们只要过了这山便到了乐正与申屠家之地了。” 阿紫心呼总算是到了,但转念间又想起一事。 山路覆有薄雪,不甚湿滑,但修得还算平整,且甚宽,三人并马而行竟也能驰过,可见时常有商旅往来。 “二师姐……”阿紫偷眼看蓝苏婉,继而小声楚楚道:“我们真的要把那两件宝贝还给他们两家么?” 山道两旁古树参天,林风幽冷,越往山中行寒意越甚。 蓝苏婉却未应她,低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二师姐!”阿紫见她眉头紧锁,不由好奇道:“师姐你怎么了?” 蓝苏婉迟疑一瞬,看了阿紫和云萧一眼道:“方才我问路之时,那老伯还与我说这山上时常有些古怪,嘱咐我等小心……故有些担心。” 阿紫微一怔,而后蹙眉道:“能有什么古怪?莫不是有山贼?”鬼灵的眼中反倒精亮起来。 蓝苏婉却摇了头:“倒未提到有山贼……我也不明……许是多虑了。” 云萧一直默不作声的行于蓝苏婉右侧稍后,此时微抬起头来,望着前方不远处一株道旁枯木。 蓝苏婉骑马在前正要驰过,云萧皱了皱眉,忽唤道:“二师姐。” 蓝苏婉闻声而止,缓下了马速,回头惑道:“怎么了?师弟。” 云萧驱马上前,迟疑一瞬,道:“自方才起风向便开始有些异常……” “啊?”阿紫望见两人缓下,独自骑马在前听见便愣了愣:“风向?” 青麾少年行至蓝苏婉身侧,眉间微肃:“我原以为是我多心了……但抬头来却见那株枯木是八角金盘。” 阿紫又愣:“八角金盘?不就是棵树么……哪儿不对?” 蓝苏婉闻言眉间亦皱了:“八角金盘应是常绿之木……冬天怎会枯萎?” 青麾少年轻轻抬眸示意道:“与它相反,八角金盘左侧三步那株水杉却长得极好。” 蓝苏婉眉间不由皱得更深:“水杉却是深冬无叶之木。” 阿紫挠了半天头忍不住凑过来道:“你们好端端地怎么说起树来了?” 青麾少年望了紫衣丫头一眼,而后迟疑着道:“这道旁两侧植株多数异样,便是寒季当盛的瑞香丛木也呈枯木之状……当是说明,此地异于常处。” 阿紫歪了歪头:“可我没觉得哪里不对啊?” 蓝苏婉望一眼云萧,回转头来,道:“师弟说的有理,还是小心些为好。” 阿紫只得也停了下来,只不过方按耐着性子在原地踢了会儿蹄,便又道:“许是那些没长好的树刚巧被人移过……我过去看看!” “阿紫!”蓝苏婉出声欲阻,但紫衣俏然的人儿已驱马上了前去。 青麾少年望见她径直越过枯残的八角金盘,下一瞬只觉风雪蓦然倾涌过来。 脸上刀割般生疼,下瞬强忍着睁开双眼,那紫衣娇俏的小丫头竟已凭空没了影! “小师姐!”云萧心上一紧,忧声唤道。 “云萧!你莫离了我身边!”蓝苏婉驱马靠近,风雪肆涌中凝眉望向周遭。 青麾少年只觉四周越来越冷,竟有种仿若掉入冰窟之中的错觉。 他急思一瞬,忽道:“此山可是横东西之脉?” 蓝苏婉闻言微怔,道:“上山之时我们行的是正北方向,此山接连其他诸峰横拦于前,应是东西之脉。” 青麾少年闻言眸中闪过流光,他忽想明过来,不觉道:“师姐,你可否用天蚕丝借古木之力于树顶去望一望,以前方枯木所在为核心,此处呈何状?” 蓝苏婉有些担心地望向云萧:“我若不在……”下瞬见得他眸中湛亮之色,只觉心口骤紧,又一瞬松然,竟不知不觉间沉静了下来。“好。” 蓝衣少女手腕轻甩,下瞬便飞身而上,跃出不过几丈便觉周身一轻,四周风雪都缓了下来,幽幽淡淡地落着,毫无方才所在风雪如狂的景象。 “这是?!”蓝衣少女于一根横枝之上甫一站定望见底下之景便被惊住。 宽而平整的山间小道以那株八角金盘为中心,四周陆续有或枯或盛之木,盛为断、枯为连,取山道曲形为横纵,竟呈一阴旧八卦之状。 四周群山幽静,唯卦中风雪漫眼,且不断有风雪从枯木所在推向四周,呈愈狂之势。 蓝苏婉急纵而下,悉以告之,云萧静一瞬,道:“若云萧想的未错,这是一方地水阵,设阵为引,雪作水,掩以风,地水象之阵呈艮坎位,据西北向,若此山横东西之脉,则生门应在离东。” 蓝苏婉望他道:“往东可以出阵?” 云萧点了点头。 蓝苏婉立时拉起他的手道:“走,我们先出阵去!” 青麾霁然的少年却静默一瞬,摇头道:“出阵不难,但小师姐已误入惊门,若不早些寻到她恐有危险……” 蓝苏婉愣了一下,方才一时忧急自己竟只想带着他安然离开……思及此,心中不由一阵愧然一阵轻赧。“那……我们应当如何做?” 云萧再静一瞬,而后道:“只得破阵。” “如何破阵?” 面色于风雪中微见冷白的少年强看了看周遭,道:“师父言天下阵术无不以阵心作撑阵眼驱动,而地水之阵只得于艮坎位引之设下,故阵眼应在西位与北位,毁之便能破阵。师姐你再于上望一眼,卦中若有西、北位上明显异于周遭之物便毁之,如此应可。” “好!我这就去……”蓝苏婉点头立应,正要飞身而起。 忽然一阵森寒之意于身后蓦然窜过,心上警性骤强,她低声喝道:“谁?!” 云萧倏然一惊。 “哈哈哈……小姑娘倒是机敏……可惜不够聪明……” 风雪如狂中听见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蓦然响起,伴着倏忽闪过的黑影,竟犹如响在耳侧。 蓝苏婉心上惊冷。这人的轻功当世罕见,绝不可轻觑。 她闻言未生恼意,反轻声婉言道:“前辈定是高人,晚辈三人不过于此路过,还请前辈不要为难才好。” “哈哈哈……小姑娘长得漂亮……倒也懂事……”那苍老之声自顾狂笑数声,忽又惊声在耳:“可惜老头子我对丫头片子不感兴趣……这小子不错……叫他留下……我就放你和你师妹走。” 蓝苏婉微微一笑,柔声道:“前辈莫要为难我等,他是我师弟,方才那个是我师妹,两人晚辈都不能将其留下,还望前辈海涵。” 那沙哑老声闻言冷哼一声:“小姑娘当真不怕死?不把他留下,小老儿可就不客气了……” 一直静静坐在马背上的麾衣少年忽是出声道:“师姐不必管他,去破阵就是。” 蓝苏婉微怔一瞬,回头看他。 那苍老之声哼道:“不必管我?小子,你口气倒是不小……” 祁长青麾于风雪中飘摇不定,马上少年抬起头,黑如星子清透如璃的双眸定定望着前方,缓缓道:“你方才出口便言我师姐不够聪明,便言明你一直都在附近听着我们谈话……一度未现身却为何此时此刻方现,只因我说对了破阵之法,你不愿我等破除此阵故不得已现身出来。” 云萧略略抬眸望向左前方一棵古树:“前辈,你欲强留我下来怕也是想护此阵,但你若再不放我小师姐出来,我与二师姐必要破阵……前辈斟酌。” 这小子好生聪明! 古树之后轻悬一根细枝上的老头儿暗暗思忖,一双精亮的细眼窥得少年双眸仍静静望着这边不由又是一惊。 他果真觉得出我身在此处?分明武功不高,却这般敏锐!好苗子! 蓝苏婉心下强忍着默声等,实则生怕他突然出手马上少年有个分毫闪失,青葱五指紧握,慢慢已沁出了汗。 “哈哈哈……小子你既然都知道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但我既然抓住了人就没道理这么轻易的放……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云萧缓缓道:“我与两位师姐只出阵不破阵,亦不会将破阵之法告诉他人。” 黑影倏忽而现,竟瞬间便驰到了云萧面前。 那张老迈而皱纹横布的脸上颧骨极突出,骨瘦如柴的身子扬开一袭黑色披风,轻飘飘地落在云萧所骑马头上,活像一只展翅的吸血蝙蝠。 云萧望得那张近在咫尺的枯瘦脸庞后脊微凉,但仍强自镇定地望着他。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姓云,单名萧。” “姓云?”老头儿拧起稀疏遒长的老眉:“江湖上什么姓云的名门我没听说过……” “晚辈并非出自名门。” 蓝苏婉于一旁看着,掌心早已沁湿。她竟连他何时落近都未能察觉…… 微微垂目,竟见得这老头儿根本未落马上,而是如羽毛一般落在马儿两耳之上,当真仿似轻如薄羽! 这般轻功造诣!蓝苏婉惊震,忽道:“老前辈……莫非您就是江湖上传言轻功绝世无人可及的幽灵鬼老?” 老头儿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蓝苏婉,并未理睬她的话,而是直直盯着云萧道:“老头子刚才说的条件你只答对了一个。” 青麾少年目中慢慢沉静下来,直视他道:“前辈也只说了一个。” 鬼老微微眯起了眼。 蓝苏婉看在一旁,心如擂鼓,紧张得手中全是汗。 只因这老头儿若是当真要对云萧出手,她真是半点拦他不及! “小子,你师姐已经识得了我的身份,你可知道我若想杀你轻而易举?” “前辈!还请手下留情!”蓝苏婉心上骤紧,立时忧声急道。 “哼……你师姐还算明事,小子你呢?” “前辈欲再提的条件,恐怕不是云萧能应下的,既是如此,晚辈也无办法。” 鬼影老头闻言怒道:“老头子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不能答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宣王妃 羽睫轻垂,马上少年尚青稚的眉眼悄然中已显出三分沉静,他望着面前的老人幽声道:“前辈若非知道我等不会答应,怎会突然落得如此之近来胁迫我与我师姐。” 幽灵鬼老忽一愣,而后不由深看了眼面前少年:“你这小子……年纪不大……心思竟这样细……” 青麾少年只是低垂着眼帘,并未应声。 蓝苏婉闻了这话却一愣,霍然发现云萧自醒来至今足不出谷,因无记忆便如白纸一般,长时下来性子竟是自觉地从了师父许多…… “没错!老头子我的另一个条件,还是你小子得留下!” 蓝苏婉闻言一震,忙回神过来抬首道:“前辈您……” 鬼老居高临下地睨了云萧一眼,而后哼道:“要么,你小子一个人留下;要么,你们几个娃娃一起留下……”下瞬见得云萧面色,老头子嘿嘿鬼笑了两声,又道:“你以为你小子有说不的能耐吗?” 一言刚毕,那枯瘦老头突然闪电般出手,掳起马上少年刷地一声闪出数丈竟倏忽间已不见了踪影。 蓝苏婉大惊,手腕一转忙甩出天蚕丝缠向老头,却仍是慢他太多,未及缠到。 “前辈!还请不要伤了我师弟!”蓝苏婉借四周树木之力飞身而上,直往那黑影窜出的方向追去,却一临高,便听林中响起“呜——”的一声怪音,未待她反应过来,阵前方不远便迎面射来数十支飞矢! “小姑娘不怕变成马蜂窝就尽管飞上去破阵!” 蓝苏婉仓促落地,便听林中传出那苍老沙哑的老人之声。 “前辈!前辈!晚辈不破阵便是!万望莫伤我师弟和师妹!” 蓝苏婉落回马上,微迟疑一瞬,驱马直往阵中离东方向去。 却未及几步便被倾涌不迭的风雪迷了眼,乱了方向,下瞬竟根本分辨不出四方之位了! 她原地忧急许久,毫无办法,正要冒死于林上一观时,却蓦然看见一个瘦小伶丁的身影骑着一头野狗从身边行过。 速度不快不慢,仿若山间漫步。 蓝苏婉不由傻愣愣地看着那人仿若分毫未被风雪侵扰一般径直朝一个方向行去。 半晌才回过神来。“等……等等!”她忙朝着那瘦小的人追去。 . 中原豫州。 端木若华与叶绿叶已然至了城内叶家所在的碧色小居。 那方深色马车甫一在小居门前止下,翁老便上前哭道:“小姐!您快去看看夫人吧!夫人她……夫人她快不行了!” 叶绿叶扶白衣之人下车的手一抖,脸色顷刻白了。 端木若华觉到她指尖颤意,凝眉浅叹道:“只望我没有来得太晚。” 翁老几番去到归云谷,却从未见过端木若华之面。 此刻白衣的人缓缓从马车中而出,他却一眼便知了面前的人是谁。 “莫……莫不是?!” 白衣轻曳而出,即便从地上尘土间扫过,也觉未沾半点尘埃。 被绿衣少女缓缓扶出马车的那人,额鬓之际微染霜雪,两缕细长的白发微微飘摇,轻拂如雪,一眼望之只衬得她耳后青丝如墨,白衣胜雪。 漠然疏离得仿似未入这尘世的面上,淡到极至的眉宇间一丝悲喜也无。 翁老怔怔地看着马车一侧的白衣之人,只觉一阵清风迎面拂过,心头蓦然空了一分远了一分,便是居前道上人来人往的嘈杂之声也慢慢沉静了下来。 “小老儿拜见端木先生。” 端木若华微抬起头,空茫的双目望向来人方向,缓声道:“……翁老不必多礼。” 叶绿叶从车中将折变成小案的木轮椅取出还复回来,低头扶着白衣的人坐了上去:“师父请。” 端木若华落坐下来,由她推着入了小居之内。 翁老低头望过,只觉那白衣的人离世太远,竟半分都不敢近得身去。 行至院中,椅中的人低低咳了一声,淡道:“他们未跟入居来,你我便也当做不觉。” 推椅之人微垂下双目,应道:“是,师父。” 入得叶绿叶之母所在寝居,端木若华入屋便闻得淡淡的草木香气。 眉间微微一蹙,端木若华浅声道:“将屋内几盆夜来香都搬出去罢。” 叶绿叶怔一瞬,抬头望去,果然见得窗前案上两侧各放着一盆藤状植株。 一侧翁老一愣,以为是端木若华不喜,莫敢迟疑,忙命人进来将盆栽搬出了昔日的宣王妃,如今的宣夫人寝居。 端木若华被叶绿叶推至宣夫人床榻一侧,果然榻上女子已长时昏沉不醒。 叶绿叶默声不语地立在端木若华身后,看着白衣之人伸手为其把脉……双眼怔看榻上皎美的妇人一眼,目中微光闪烁。 “先生,夫人她……她……可还……有救?”一干丫环侍在两旁,翁老立在前面忍不住忧心询道。 端木若华沉默许久,轻咳数声,转腕将手收回。 “绿儿,自马车中将针帛取来。” 叶绿叶闻言一震,立应道:“是,师父。” 她折身急步而去,端木若华回首对屋内之人道:“宣夫人心绪郁积太深,病已不轻,但若能调养得当本不致于一病不起……怕是她心绪始终未得解开……故病上加病,方至如此。” 翁老闻言微红了眼眶:“先生是明事之人……”他目中泪光闪烁,终忍不住道:“当年三王之乱,先生是当事之人,小老儿便是不说先生心下也清楚……不瞒先生……实则我家王爷当年参与谋逆之事时夫人知情,小老儿隐约知道,当时夫人不但未劝阻王爷,反颇为赞许……如今……王爷已被赐死,小姐和夫人得圣上开恩免除一死只贬作了庶民,但小姐却已因此与夫人生了嫌隙……夫人她自己也极自责当年的愚昧无知……故五年来从未有过笑颜……且又思念王爷……”说到此处,他目中已湿:“夫人整日缠绵病榻,早有一死以伴王爷之心……只是又放不下小姐……可小姐自王爷出事后便再未回来看过夫人……这么些年下来,夫人终是不愿熬了……” 端木若华微微垂下眼帘,空茫的双目静静望着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她平声问了一句:“翁老可知,此屋中的几盆夜来香从何而来?” 翁老听得愣了下,而后抹了抹眼角,强露了几分笑色道:“回先生……那是王爷去世之后夫人甫搬来此地凌王妃亲自过来慰问时顺道带来的,说是香气宜人,能助人排解忧思。” 端木若华听罢未多说什么,犹豫了一瞬之后,方道:“此物……香气确甚,夜间尤是……只是,却不宜长时放置于寝居之内。” 翁老一怔。 端木若华平静垂目,未再多说什么。 片刻后,待得叶绿叶回来,端木若华从她手中接过针帛道:“我于屋内为叶夫人施针,不便受扰,旁人都出罢。” 叶绿叶询过端木若华之意,领翁老与一干丫环一齐出了寝居。 院内。 翁老于房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方回了神来,而后立时便派了个丫环去药材铺里详细问问这夜来香。 “回管家,药材铺的老板说……”小丫环不时便回了,附耳过来与翁老说了几句。 翁老只听得一震,不由愕寒:“当真说有毒?” 小丫环怯怯地点了点头:“百草堂的大夫说毒性虽浅,但时日一长便……便也会不妥。” 翁老脸色微变,静默了一瞬,叮嘱道:“这事你不要再提起,与谁也说不得,可记下了?” 小丫环连连点头:“奴婢记下了,定不乱说。” “记得就好,你下去吧……领几个人将那几盆夜来香静静埋了,往后夫人若是问起便说不小心打碎了。” “奴婢知道了。” 叶绿叶走近过来,望见那小丫环匆匆走远,出口问道:“翁老,是有何事么?” 翁老心上尚几分惊寒,见了来人毕恭毕敬地上前一步,蓦然跪下道:“翁老给小姐请罪了。” 叶绿叶一震,声音转冷,皱眉道:“你起来说话。” 翁老却未起,直身长跪道:“原是小老儿不明事,未加留心,方误了夫人病情,以至今日……” 叶绿叶静静看了他少许,突然道:“我听下人说,前些日子凌王于此地路过,顺道过来看了看我娘。” 翁老身一震:“回小姐,是的。” “往后……”她声音一沉,蓦然寒肃道:“凌王府之人若再来,你便推说我娘病了,不见外人……能避就避,不得与他们有什么瓜葛。” 翁老怔住,抬头来有些愣然地看着面前的绿衣少女:“小姐的意思是……” “凌王不可信,更不能不防,你侍在我娘身边多加小心注意些!” 翁老不由得心头一暖,眼中微微湿润,当即应道:“小老儿明白了,定谨记小姐叮嘱。” 叶绿叶点了下头,而后便不置一言地转身去到端木若华正给叶母施针的屋前守候。 翁老望着那碧色身影,心头感慨,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便是长时不在夫人身边,小姐跟随端木先生多年也比我这老头儿明事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驱鬣人 关中之地,汉中郡郊野。 蓝苏婉于山道阵中失了方向之后下意识地跟着那突然出现的人往前行,竟果真行的便是出阵的离东方向。 蓝苏婉出得阵来不免对她心怀感激,欲要上前致谢,但那始终默不作声的人却仍旧默不作声,独自骑着那匹野狗往山上去。 蓝苏婉思及阵前那数十支飞矢,和地水阵庞大的阵势,霍然明白过来那幽灵鬼老定不是一个人于这山中在行事。 她不由驱马追上那骑在野狗上的瘦小之人,和声问道:“小妹妹,你知不知这山上可是住了一些人?他们住在何处?”她一面问一面驱马靠近,却发现自己座下之骑怎生也不愿往那小丫头身边靠的太近,蓝苏婉不得其解,只得不近不远扯着嗓子向她问。 未有回应。 野狗背上的人闷头走了许久,见蓝苏婉得不到她应声离也不是不离也不是,始终满面忧急不近不远地跟着自己,才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 “小妹妹……”蓝苏婉见她回头立时一喜,刚要出口再问,便见她竟霍然驱起身下野狗拔足狂奔起来。 “小妹妹!”蓝苏婉登时一急,只得驱马追上去,只是那野狗身形比马儿矮小,行的路多曲折难走,且腾跃间尤为矫健,只一瞬便把蓝苏婉远远甩在了身后。 蓝苏婉又忧又急又乱,强自追在她身后不放,再折拐两处,果然已失了那人踪迹。 蓝苏婉半忧半恼地驱马在原地踌躇半晌,正无计可施,忽见前面不远的郁郁深山横腰处竟有炊烟袅袅升起。 “这山中果然有匪寨!”蓝苏婉登时一喜,再不迟疑,驱马寻路直往那处奔去。 …… 石屋纵横相连,草盖青砖之下。 一处泥墙厚石堆砌成的石屋中,阿紫趴在那木栏小窗之间,扯着嗓子对外面喊:“喂……大哥大叔大爷……来个人啊……拿点吃的过来呀……我们要饿死啦!” 与她相临石屋中,云萧亦靠在木栏小窗一侧,听她自醒来喊至现下,忍不住道:“小师姐,歇会儿吧,他们若是不应,你越喊只怕越饿……” 那边于石屋中焦躁不已的人苦声答道:“不喊我也饿啊……” 青麾少年闻言不说话了。 他静少许,望了望小窗四周之物。 见得许多或怪异或朴实的石屋高低错落远近相接,并与此处原有的参天古树相掩而立,远望石木相杂,犹如寻常山落石林一般,竟半丝也看不出实是一座匿人无数的匪寨。 巧用地势掩以山植,这般的掩人耳目、混淆视听,这一座隐于山间的石寨说是鬼斧神功也不为过。 心下不由微惊,造这石寨的必定是位高人。 云萧默然一瞬,转目回首,忽见石寨前首的古树下无声行过一个瘦小伶丁之人。 不由有些诧异。 那人骑着一匹形似野狗之物不紧不慢地踱过。身形极其瘦小,竟似不及十岁的模样,身上穿了件粗短的灰布小袄,一小节骨腕露在短袄之外,枯黄的皮肤在寒风中隐现,不觉间更给人枯瘦伶仃之感。 寨中两三个粗犷汉子打她面前行过,看见她便随意吆喝了一句:“哟,野丫头,又来了……” 说罢又肆意伸手去摸那瘦丫头的头……只是还未触到,便见她驱着座下之物跃出数丈,躲了开来。 云萧见得那形似野狗之物呲牙竖起毛发之时,低垂的兽目中竟凝起了极其凶残狠厉的红光。 心头蓦然一惊。 她座下所骑,分明是一头极凶残危险的鬣狗!这些人竟都不识么?! 正震着,忽见那身形极瘦小的小丫头大眼如野兽一般凝起,竟似觉察到他的目光,蓦然间已偏头看向了自己。 云萧一愣。 那鬣狗随即也回转过头看向了他。 先前那两个粗犷汉子似是早已习惯,被她躲开也未在意,嘿嘿笑两声又自发地走了开,再不管她。 云萧与她对视良久,竟觉到犹如与百兽之王对视一般的压迫感,不觉间手心竟慢慢汗湿了。 他正欲避开目光……便见那面色腊黄中偏两分黝黑的瘦丫头闷不作声地驱着鬣狗向自己行了过来。 心下一惊,本能地警觉起来。 耳畔却忽闻嘈杂之声。 “啊!啊!有女孩子哎!你是给我们送吃的来的么?”阿紫一眼见得那瘦小丫头,心下立时一喜,忙趴到小窗前兴奋地朝她唤。 而那瘦丫头坐在鬣狗背上,只瞥了她一眼,而后又默不作声地定定看着小窗中的青麾少年。 那鬣狗与她如出一辙,也是定定地看着云萧。 不远处有汉子望见,远远朝她吆喝道:“野丫头,那两个是鬼老先生刚抓回来的人,别乱动了……” 小丫头不回不应,好似不闻一般,头也未回,仍只是看着云萧。 云萧越发紧张起来,抬头望向她的眼,有一瞬间竟感觉自己在她眼中好似一只被猎人关在笼中的小兽? 少年正忐忑难安,便见那鬣狗驼着她往自己更近了两步。 瞬间兽息在鼻,一股野兽独有的血腥残戾气味窜了过来。 云萧脊背一僵。 那鬣狗却并未做什么,而是那瘦小丫头朝着少年如野兽一般倾身于小窗前嗅了嗅。 而后微蹙起眉,凝目,又嗅了嗅……最后终又定定望他。 阿紫傻愣愣地歪头看着他俩大眼瞪小眼…… 少年在她目光中渐觉口干舌燥,几度张了张嘴,却都说不出话来。 正迟疑不安,便见那稳坐鬣狗背上的瘦丫头忽对云萧伸出了枯黄的小手。 刹时一愣,云萧茫然地看着那只枯瘦如柴的手。 久久未有动静。 而她仍旧默不作声地伸着。 又过了少许,她座下之骑似已颇不耐烦,回转过头喷了喷鼻息。 屋外寒风变得凛冽。 云萧下意识地看向她的眼,那双于她枯黄小脸上大得有些突兀的双眼——净如清水,同时也亮如野兽。 终是迟疑着,把自己汗湿的手伸出,放至了她掌心。 犹如小兽认主,亦如野兽表达归顺臣服。 那瘦丫头敏锐地抬起头,看了麾衣少年好一会儿才收回了手。 而后转身,又闷不作声地驱着鬣狗走远。 “什么……什么意思呀?”阿紫歪头茫然地看了半天,最后终于忍不住发问出来。 云萧低头看着自己掌心,只觉湿意难掩,脊背微微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方讷讷道:“好像……是伙伴的意思……” 深山古寨,四面环壁,古木参天。 阿紫看着小窗外不远人来人往,饿得有一声没一声地喊着:“拿点吃的来啊……饿死我了……” 云萧默声轻倚小窗一侧,凝眸不语。 寨中之人来来往往,有的打猎归来,有的采果而回,皆各自忙着。 直至戌时将尽,天色暗沉,两人觉到石屋中寒意越甚,阴冷入骨,才有人过来理会了他们。 一名虎背熊腰的中年汉子领着两个手下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刚一站定,那幽灵鬼老便毫无声息地现身在了他们身前。 “小子,老头子我想了一想,决定放过你们几个小娃娃了……”他佝着身子轻飘飘地站在小窗前一块耸起的乱石之上,开口便对关在石屋中的少年嘿嘿笑道。 云萧因受冻面色微显冷白,但眉间平静,闻言只是抬眸望他,并未说话。 那边阿紫听到,立时回了两分生气,忙爬起身道:“你说放就放……赶快放了我们……顺便再给我们准备点吃的……” 鬼老又是嘿嘿笑了两声,后道:“小丫头别急,先得让这小子答应我老头子一件事……” “什么事??”阿紫听他阴阳怪气的声音又警惕起来,拧眉道:“要是太过分,小云子你别答应……” 云萧点点头,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前之人。 “老头子提的事不但不过分,而且是绝对的好事……”鬼老一双看似浑浊却分明幽亮炙人的眼紧紧盯住屋中少年:“我鬼老纵横江湖几十年,只因膝下无儿无女的……这一身轻功绝学幽灵闪后继无人……你小子今日只要在这里拜我为师,老头子我就把这一身绝顶轻功悉数教给你……怎么样?” 阿紫愣了下。 石屋中的青麾少年也微怔一瞬…… 而后只得缓声道:“谢前辈抬爱,只是晚辈不能应。” 鬼老原本满是笑意的面上当即现了怒色,他哼一声道:“老头子我肯收你为徒是看得起你,见你还不算笨、根骨也还可以,不是那雕不成的朽木……小子,你可知道老头子我要是放出消息,江湖上有多少人想学我这一身轻功……” 云萧不由得微微垂下眼眸,平静道:“前辈厚爱,晚辈心领了……但晚辈已有师门,故不能应下,请前辈见谅。” 鬼老冷笑道:“你小子又不是什么名门出生,哪里能拜到正经师门?必是些个小门小户……又有什么好顾念的!” 听到此处阿紫顿生不满,开口叫道:“臭老头儿,你怎么就知道我师弟不是名门出身!你怎么就知道他拜的一定是小门小户!” 鬼老声音渐转阴冷:“是这小子自己说的不是名门出身……既然这样,转拜我老头子为师又有何不可!” 阿紫愣了下,而后又扬眉道:“就……就算我师弟不是名门出身,但他现下拜的也绝不算什么小门小户……你这老头儿知道什么!” 鬼老微微眯起眼,冷声道:“你这丫头,倒是说……你们师从何派?师父是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百兽林 “我师父是……”阿紫开口便要叫道。 “小师姐。”云萧凝眉,出口阻道:“临出谷时大师姐吩咐过,不可随意道出师门。” 阿紫张口噎住,只得恨恨地闭了嘴,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就这破石屋……若不是我现下饿得没有力气……保准给你拆了……” 鬼老幽冷地睇了屋中少年一眼,冷道:“既是说不出来,老头子也不跟你客气了……今日既是我老头子看上了你……你小子就非得拜我为师不可!” 云萧生疏地垂下目光:“请前辈莫强人所难。” 鬼老眯起细长而满是褶皱的眼,森冷道:“你当真不拜?” “恕晚辈不能背弃师门。” “哼……”鬼老幽幽然地哼了一声,而后对身后的汉子道:“把这小子给我丢到百兽林里去。” “鬼老先生……”他身后的壮汉一惊,迟疑了下,抬头间想开口说什么,只是触及鬼老当下盛怒的眼又消了音,只能低头应了。 “喂!你想把我师弟怎么样!臭老头儿!臭老头儿!你敢动他……”阿紫在石屋中听见,当即急了:“你敢动他……看我不把你这臭老头五马分尸了!” 一言尽却又恨于身上随身带的东西无不被这些山贼搜了去。 鬼老置若罔闻,冷眼看少年道: “小子,我便叫你在那林中好好想一想……想明了喊一声,老头子我便去林中带你出来……如若不然……你便等着葬身兽腹吧!” 云萧默声被两人从石屋中带出,径直往山寨后方去。 阿紫挨在小窗边看着他走远,不由急得团团转:“小云子!小云子!” 两个寨中汉子一路推推搡搡带他走了许久,至了一处长及数里高有几丈的粗木围栏前。 一人十分谨慎地向围栏外观望了好一会儿,才快速打开了围栏上满是荆棘的小门。 而后猫着身子把云萧往栏后的幽林中带去。 却不过走了十几步,便猛地将少年往前一推,自己急急转头跑回了寨中。 “不想死的……赶紧应了鬼老先生的话喊一声!”那两人回了围栏后,急声对林中少年叫道,却见少年原地滞了一瞬,便默声继续往林中行去。 “喂!你这小子!当真不要命了么!” 那袭洛洛幽然的青麾,却已慢慢行得没了影。 两人眼看着少年步步往兽林深处行去。 “这娃子……怎么想的……”各自唏嘘一声,心下几分戚戚,只得转身而去。 . 石屋中,阿紫急得满屋乱转,心上大紧。 久久,她低垂的目中流光闪烁不定,终是一咬牙,冷下小脸轻转双腕。 冰冷凉薄微微泛着红光的贴臂弯刀骤然于月光下闪现。 她正待凝力,忽见小窗木栏上反射出些许微光。 紫衣的丫头一愣,随即一喜,立时将双刀收了起来。 “阿紫!”蓝衣少女借力纵身而至,极小心地落在了小窗一侧。 “二师姐!你可算来了!”阿紫忙欺身到了窗边。 蓝衣少女默不作声地低头去看门上的锁链,微凝眉一瞬,将指间银丝绕了绕,而后小心地伸至锁眼里。 微微用力绕扣了一番,硕大的铁锁应声而开。 蓝苏婉忙拿开锁链开了门让她出来。 小丫头一从石屋中出来便听自家师姐紧声急急问道:“云萧呢?云萧被关在哪里?” 阿紫正想开口,抬头来只见一抹黑影倏然窜来。 “二师姐小心!” 蓝苏婉心头立时一凛,电光火石间已来不及回头。 她索性双腕一转,凛冽振臂向外。 月光之下,只见得万千银丝反射着泠泠微光成一圆周向外扩出,将阿紫与蓝苏婉护在了圆周之内。 鬼老飞纵中敏锐地觉察到无形丝网于空气中漾起的轻微气流,立时止下身形往后闪开数丈。 蓝苏婉不作二想,于这片刻空档里一把拉起阿紫便往寨外飞身而出。 “二师姐!小云子还在……” 蓝苏婉觉到身后越来越近的黑影,立时道:“先把你带出去再说!” 阿紫无暇开口,只得与她连连往前飞纵。 “哈哈哈……两个小丫头功夫倒都不弱!竟于我面前还能跑出这么远!” 径直飞身纵出两林之遥,二人还是于山腰一处被他追到。 蓝苏婉以手为刃劈下两根树枝,扔给阿紫道:“师父叮嘱过非至万不得已不得让你出刀,你便用这树枝代替吧。” 她言罢凛然侧身绕一木回旋往后,另一手倏然朝疾纵而至的那一袭黑影甩出指间银丝。 鬼老倏忽止下鬼影,一闪而出,下一瞬竟就驰到了蓝苏婉身后。 此老的武功其实并不可怕,但畏其身法实在太快太诡异,着实难敌。 蓝苏婉心下大震,欲要转手甩出银丝来护已不及,额上正惊出冷汗,便见一道寒光于眼角滑过,硬生逼开了近身的鬼老。 阿紫不言不语地提气而来,以枝作刀挡在蓝苏婉身后。两人于同一棵树上各占一枝,警然而立。 鬼老于远处微微眯起眼,眉间慢慢凝起。 紫衣的丫头并不出手,只是不言不语地站着。 那双一贯俏丽狡黠的大眼不知何时已眯起,于月光下反射出细微的幽光,仿若名剑出鞘时滑过刀刃的寒芒。 竟不知不觉中透出一丝森然的冷意来。 鬼老那飘忽远近的黑影无论从何方向近身过来,阿紫都能先一步劈出一刃生生将他逼开。 好凌厉的刀法! 鬼老心头微惊,竟有些慑于其势。 数次被那紫衣丫头以流刃逼开,心下惊震之余不得不意识到,她们若就此峙于一处不动,宁他轻功天下莫敌,竟也半分耐何不了这两个小小的丫头! 心头不由警醒起来。 原想这样凌厉的刀法每一刀都极刃而出,凭这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能撑得几时? 却不想僵持许久之后,这小丫头甩出的刃气不但未轻,至后反越加凌厉! “小丫头……你这刀法是谁教的?”鬼老往后跃出数丈,声音飘忽而幽冷森寒:“……你们师父是谁?” “都死……都要死!”阿紫忽是幽幽吐出一句,下一瞬竟如飞隼一般朝着黑影驰身扑上,手中细枝化刀影,那横斩而过的冽冽寒气与暴虐杀气惊得鬼老面色陡变,不做他想飞身便掠出数十丈之远。 下一瞬,人未至,刃光又迎面飞来。 一滴冷汗垂下,鬼老急纵再闪,纵横江湖数十年他也从未这样真切地觉得危险…… 心下警铃大作,那黑影再不敢停留,连连往后急闪,不过半瞬已不见了踪影。 “阿紫!”蓝苏婉见得不由松了一口气,心上一喜,飞身纵来道:“我们去……” 一道寒刃迎面飞来。 蓝苏婉蓦地蒙住,下时惊震回神急身一侧,避开了大部分刃气,但仍被余刃打在左臂之上,下时便觉肩头往下一阵颤栗,低头一看,整个左臂鲜血淋漓。 蓝苏婉面色陡白。 那凛冽侍于树枝上的紫衣丫头仍旧低垂着目光,冷冷环视着周遭、及面前的人。 蓝苏婉一动不动,于距她几步外的一根横枝上静静立着,左臂鲜血无声滴落不止。 过了许久,蓝衣的人脑中渐重,终因失血过多蒙头栽了下去。 紫衣的人冷冷看着,下时不知为何又蓦然清醒了过来,一眼见得心头大震,立时飞身过去接住了蓝衣少女:“二师姐!” 千里之外。 原该凝神施针的人觉到掌心之内的炙热冷却下来,才无声将刺入自己左手掌心的银针慢慢拔出。 屋外,叶绿叶似听到些声响,凝声道:“师父?” 端木若华压抑地低咳了一声,兀自调息半晌,才缓下眉间痛色……缓慢回道:“为师……无事,你勿担心。” 声音一如往常幽静宁然,叶绿叶稍稍安心,静侍于屋外。 屋内唇无血色的人指间颤然未止,凝神许久,方能强自执起手中银针,再为榻上之人行针…… 月寒如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夜梁州 百兽林中,林风幽冷,惶惶如魅。 同是冷月清辉。 云萧穿行许久,敏觉地察得身处之地危险,便急速避往他处。 长时下来,不免身累神疲。 他靠于一处古木根侧方松懈一瞬,便闻到一股兽腥之气悄然靠近过来,不由神色一紧,立时屏息凝神,不敢弄出分毫声响。 月暗沉,树影婆娑,愈加深邃,一阵林风吹来,夹杂幽雪,瑟骨的冷意侵入衣内。 他本能地欲裹紧身上长麾,便听不远处传来异物踩断枯枝细微的声响。 “咔嚓——” 心头悚然一惊。 不觉屏住了呼吸…… 当一双灰棕色兽目于黑暗中散着幽光缓慢而准确地行至他正面时,云萧后脊一僵。 心念急转间欲纵身至古木高处的横枝上却已来不及。 腰间之剑早已被山贼搜走,他紧紧靠在古木上一动不敢动。 幽冷的月光下一头猎豹慢慢现身出来。 云萧全身惊冷。 却突然,周围响起更多的踩步之声,细微而清晰。 青麾少年未及反应,便见月影之中一头头土狼慢慢踱出,暗沉的兽目齐齐望着树侧少年,幽亮得吓人。 周身不由再一寒,少年脸色冷白的吓人。 土狼群毫无声息地靠近过来,渐渐围住了少年和那头猎豹。 而那猎豹仍在向少年靠近,矫健的身子已慢慢压低,呈扑咬之势。 少年暗暗握了握冰凉的五指。 猛然间眼前一暗,一阵腥风贯鼻。 云萧还未反应过来,后背已“砰”地一声摔地,一阵彻骨的闷疼。 那猎豹撑爪按在他身上,尖利的兽牙隐现。 云萧全身僵住,面已惨白。 不说这头成年猎豹,即使那些土狼,他也对付不了。 心头一时戚戚,恐惧而无力…… 生死一线间脑中闪过一幕,是不日前也是这样的深林幽雪中,那一袭白衣之人挥练而来,素衣萦雪,遍染轻霜。 他正自震然,却见猎豹半晌未俯身咬下,灰棕色兽目冽冽凝起,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爪下的少年。 云萧愣了一刻。 怔怔地被它按在爪下,脑中一时无法思考。 林风幽寒,又吹来一阵,冷意瑟人。 恍惚中,却见月光下,土狼群之后,一个瘦小伶丁的人骑着一物慢慢走近过来。 树影倾斜,幽雪反射着清光,微光下,云萧得以看清了来人。 “是……你?” 那黝黑瘦小的丫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偏头望了眼那猎豹。 兽息凛冽的豹子竟下时便松开了利爪,往后退去两步。 云萧有些蒙蒙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骨瘦如柴的丫头仍在看着他。 “……谢谢你。”云萧回望她,神色微怔,轻声道了一句。 瘦丫头仍是安静地看着他。 之后过了半晌,她用下颔向云萧指了指猎豹。 云萧愣了愣,下时回神过来,顺着她的目光强自走到了那豹子旁。 下刻只见那豹子耸了耸肩头,竟矮下了身子。 云萧怔愣半晌,迟疑着翻身爬上了猎豹之背。 分明什么也没说……自己竟能懂她的话? 抬头之际,望见那瘦丫头仍在看他。 土狼群安静地撤去,那瘦丫头骑着鬣狗回转过身于林中狂奔起来,他身下的猎豹立时带着他追了上去。 “我们去哪?”云萧于后向她喊道:“我师姐还在山寨中,我需回去找她。” 瘦丫头下时止了下来,回头看了云萧一眼,继而又发足狂奔。 云萧见得她的目光,慢慢安静下来,任猎豹带着他随她在林中奔驰。 直至越过两林,云萧渐渐觉出此为下山之路。 却于山腰一处密林中,前面狂奔的人突然停了下来。 云萧骑着猎豹靠近过去,见她驱着鬣狗在地上闻了闻。 林风吹拂,一阵血腥味灌入鼻中。 “地上有血?”抬头间见她回头向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之后瘦削不已的人又带着他狂奔起来,径直是下山的路。 梁州城内,一处临街而近的客栈中。 深更半夜,店内伙计听到有人敲门。 早已过了做生意的时候,伙计本想不应,不想那人却敲个不停,全没离去的意思。 伙计只得端着油灯过来开了门。“大半夜的,怎么又来人了……” 不想门一拉开,一头硕大的猎豹挺立眼前。 吓得那伙计一下跌坐在地油灯啪地一声摔成了两瓣。“豹……豹子!!” “无事,莫怕。”云萧忙出声安抚。 伙计愣愣抬头,才发现猎豹上还坐了个人。 云萧翻身从猎豹身上下来,回头对身后之人道:“……谢谢你了。” 黝黑枯瘦的丫头默声看了他一眼,而后骑着那鬣狗头也不回地驰远了。 猎豹立时追着她去了。 下时云萧扶起地上的伙计,开口问道:“可是有身穿一紫一蓝的两个姑娘来此住店了?” 那伙计已被那猎豹吓得失了神,闻言愣愣地答道:“是……是……很晚才来……其中一个胳膊上流了很多血一来就叫大夫了……” 云萧心头一紧,虽隐隐猜到了却还是不免担心,忙问道:“她们伤得可重?现下在哪?” “就……就住在天字号房……受伤的那个已经叫大夫包扎好睡下了……紫衣的那个看着呢。” 云萧闻言立时上了楼去。 客栈伙计这才回神,忙要上前阻拦却已慢了一步。 青麾少年径直行至天字号房便急声敲门道:“小师姐,可是你在?我是云萧。” “小云子!” 伙计正赶到二楼,便听房中传来惊喜叫唤,随之房门忽啦一声从内开了开。 跳脱的紫衣丫头看着面前好端端立着的少年不由几分惊喜:“小云子!小云子……幸亏你没事……要是你和二师姐都出事阿紫就惨了!” 云萧轻舒一声,道:“是白日窗前见过的那人救了我。” “那个‘野丫头’?” 云萧默声点了点头,而后问道:“二师姐伤的可重?可是那幽灵鬼老伤的?” “呃……是……是……”阿紫支吾着低下了头。 云萧以为她便是应了,微微点头道:“若要再行遇见,你我需得小心。” 阿紫闷着头不说话。 一旁客栈伙计道:“客倌……客倌……夜深了……您看……” 云萧微敛下眉,轻声问向伙计道:“此间隔壁可有房间空着?” 那伙计忙应道:“有的有的,左手一间便空着,客倌您请……” 云萧点了下头,而后转向房门前的阿紫道:“夜已深,我明日来探二师姐。” 阿紫哦了一声,抬头间青麾洛洛的人已步入了隔壁房中。 阿紫蹙了蹙眉觉得自己似是忘了什么未对他说,只是一时又未想起,拧眉半刻,便就阖门进了屋去. 凉月如勾,清辉寒雪。 碧色小居内,端木若华凝神为榻上妇人施针。 叶绿叶与翁老等人久久候在门外,直等到子夜时分白衣之人才得以从屋中出来。 其间叶绿叶时常听到屋内端木若华压抑的咳声,思及她一路疲色此下便劳力施针几番想阻,只是终未敢闯入屋中。 久久于门外听得她唤,叶绿叶立时推门入了屋。 翁老忙跟了进去。 入得榻前,端木若华背对几人道:“宣夫人的身子应已无大碍了……好生调养,应可恢复……” 叶绿叶心头紧了紧,怔看榻上妇人半晌,听得端木若华又连咳了数声。 立时一震,叶绿叶回神过来肃声对翁老道:“吩咐备下的暖炉小屋可备妥了?” 翁老正因端木之言而惊喜交加,闻言忙道:“备妥了备妥了!先生这边请!” 叶绿叶拿过屋中一方厚厚绒麾为端木若华披上方推了她随翁老过去。 晚间,叶绿叶一直侍在端木若华榻前,至寅时几刻,竟见她起身闷咳数声,嘴角溢出了些微血丝。 “师父!” 端木若华面色极差,闻声摇了摇头,缓声道:“为师无碍,再过些许便应入定了,你自下去歇息罢。” 叶绿叶知是卯时将近,只得低头应了是,临出门前再将数个火炉又侍弄了一番。 待得她走远了,端木若华轻倚榻上又是几声咳…… 叶绿叶出得端木所在,怔忤半晌,入了碧色小居主院。 推门至房中,两个丫环趴在妇人床头睡着了。 叶绿叶静静于床榻边看着沉睡中的皎美妇人,目中有些迷茫和隐痛。 过了许久,绿衣的人转头默不作声地踏出了房间。 一个丫环睡眼朦胧中揣了揣眼,见得门口一片新绿的衣角,静静阖门而去。 “郡主……” 辰时至。 叶绿叶端了早膳入了端木若华屋中。 榻上白衣如水的人轻抚了抚小雪貂雪色的毛团,低咳数声道:“你一夜未睡……应去歇一歇了……” 叶绿叶侍弄好碗筷,低声答:“弟子睡过一个时辰了,无碍。” 端木若华抬起空茫的双目于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窗棱之上忽闻扑翅之声。 叶绿叶皱了皱眉,踏步出房门绕至紧阖的窗下,抓住了趴在窗面上扑腾不停的信鸽。 取信至屋中,叶绿叶迅速扫过,而后抬头看了一眼榻上之人。 “小蓝来的信?”端木若华轻声问道。 “……是阿紫。” 眉间微微凝了一分,端木若华低声道:“小蓝出事了……” “还有云萧……”叶绿叶紧蹙眉头,道:“阿紫说小蓝受了重伤,云萧于幽灵鬼老手中不知生死……” 端木若华低头抑着声咳了起来。 “师父……” “你母亲已无大碍……你准备一番,我们去一踏关中。” 叶绿叶紧紧看着她苍白难抑的脸色,许久,终是只能低声应道:“……是,师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青犽豆 次日。 云萧正于蓝苏婉、阿紫房中探看蓝苏婉,便听楼下熙熙攘攘传来众多嘈杂之声。 蓝苏婉仍旧昏睡未醒,大夫说是失血过多需得静养几日。 阿紫趴在床榻一侧听得楼下愈演愈烈的喧闹声,心下立时大火。 转头便向屋外冲去。 云萧微惊,忙于后跟出来阻,却见紫衣的丫头一脸呆愣地站在屋前回廊上。 清瘦幽静的少年顺着她的目光往下望去。 见了楼下满满一堂子的人。 横刀挎斧的汉子、折扇翻翻的公子、腰间悬剑的剑客…… 各色各样之人皆有,驻足客栈堂前,似乎正向那店小二要房。 “怎么会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且一看便知多是江湖中人。 那店小二直推说真没房了,却还有嚷嚷不停不肯罢休的客人。 至后实在无法应对,忙请了客栈老板出来主事。 阿紫于此刻忙招了那小二上楼来问:“这怎么回事?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那小二闻言十分惊奇道:“二位难道不知么?” 阿紫怔:“知什么?” 那小二道:“我原以为几位客倌也是同他们一样,只是十分明智地先一日过来寻了住店呢!” 阿紫好奇道:“你们关中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 小二立时道:“今儿个是十五啊!梅初月十五!” 梅初月便是暮冬月。 云萧微微一愣:“莫不是乐正申屠两家的……” 那小二立时应道:“对啊!我们这梁州城属这两家势力最大,明日梅初月既望,便又是他们两家十年一次的决斗之日,听说此一次两家都是势在必得,立下之约尤其大……这些个江湖人士都是特地赶来观战的。” 阿紫一惊:“明日便是暮冬既望?!”她不由咋舌道:“被那个破老头儿一搅和时日都给忘了……” 那店小二呵呵笑道:“亏得两位客倌来得早,不然今儿个就必得和他们一样寻不到客栈落脚了……” 阿紫唏嘘道:“我才不稀罕呢,若不是有事要来大过年的谁想往外边跑……” 她本是随口抱怨一句,不想正被楼下争要住店的几个大汉听实了,不由心头不爽,一个汉子直声便向阿紫叫道:“小丫头片子,你说不稀罕!那你把你的房间让出来!让出来赶紧回家过年去!” 阿紫闻言瞥了一眼楼下的汉子,哼道:“你说让就让?凭什么?”言罢她眼珠儿转了一圈,忽想到了好玩之处。 “你让出来,大爷我给你三倍的房钱!” 阿紫忽是嘻嘻笑道:“房钱倒不必了,不如我们来玩个法子……”她说罢不知从何处掏出一颗豆丸儿来。“我这儿有一颗豆子,我马上把它掷到你们那边去,要是有谁能在它落地之前接住了,我便把房间让出来给他……怎么样?” 就接一颗豆子……对于习武弄刀的江湖中人来说有何难处……楼下众人不由狐疑道:“……小丫头,你此话当真?” 云萧眉头轻皱,欲要阻她却已来不及了。 “当然!”阿紫高声应了,下时又道:“你们可得看仔细了……这豆子一碰到地面就会沾上灰尘,擦都擦不掉的。” “好!”楼下众人应道:“说话作数!小丫头你扔吧!” 阿紫眯眼一笑,两指夹住了那颗浅绿色豆丸,手腕轻转微微凝力,突然弹指便向……左面墙壁射去。 人群微一愣,忙飞扑过去抓,谁知那豆丸儿一撞到左墙又飞快折窜去了右墙,速度之快直像一根碧丝滑过眼前,众人刚追至这一面,豆丸儿又飞去了另一面,一左一右一来一回仿若牵丝连线,半晌不见减速,众人根本追看不及。 阿紫在楼上看着他们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乐得跳脚大笑。 至后人群中有人恼了,干脆挡在左右墙之间,硬要逼那豆丸儿缓下速来。 阿紫这才微一惊。 下时便见那豆丸儿撞到大汉身上,那大汉捂着胸口径直倒退了三步嘴角还依稀渗出了血来…… 众人无一不震。 而那豆子终于在他身上微微缓了速,只是也变了方向,突然向客栈大门之外飞窜而出。 “哎呀!我的青犽豆!”阿紫哀叫一声。 门外同时也响起惊叫之声:“公子小心!” 阿紫立即捂住了嘴巴。 门外却并未响起惨叫之声。 众人正怔怔呆立着,便见一位白衣如雪的公子缓缓走了进来。 “这……是谁还要的么?”他面色微微苍白,说话声音极轻,无声举起右手两指看着客栈中的众人问道。 阿紫愣一下……而后突然抱住云萧一只胳膊急声道:“怎么办怎么办!有人接到了!小云子你得让出房间来了!!” 青麾少年额角默默黑了黑…… 白衣公子闻声抬头,一眼见得楼上紫衣俏丽的人儿,怔了一下,“是……你……” 阿紫咦了一声,垂目细看他一瞬,惊声叫道:“乐正无殇!!” 客栈中人都是一惊,听闻乐正公子体弱多病极少出门,今日竟出府来了么! 白衣如雪的公子望着楼上的阿紫微微笑道:“洛阳一面之后,两年未见了,阿紫姑娘。” 阿紫嘻笑道:“不想才两年又见了!白衣的大哥哥。” 乐正无殇失笑一瞬,不由出口问道:“此一次怎的未见那蓝衣的姑娘?” 阿紫苦了脸,自责道:“我师姐受伤了……正于房中休息呢。”她言罢想起一事,忙拉过云萧:“不过这次还有我师弟一同出来!他便是我师弟!” 乐正无殇闻言望过她身侧青麾霁然的少年。 下瞬不由一怔:好一双沉静如水清辉难掩的眸子…… 云萧于楼上向他微微点头,轻声道:“在下云萧,见过乐正公子。” 声清如拂弦,澈澈如流水。 乐正无殇眉间不由现了温然之意,微微笑着回道:“在下乐正无殇,云少公子有礼了。” 阿紫从楼上飞身而下,落到他面前,笑意盈盈地问道:“乐正无殇,你家不就在梁州城里么?你还跑来住店??” 乐正无殇闻言这才一震,忙四顾客栈一周,下瞬正色道:“无殇并非是来住店的,是为请人而来。” 客栈中人都震了震,一面惊奇这小丫头是何来头竟似与乐正家公子是旧识……另一面便又要惊诧何人竟能劳动了乐正无殇亲自来请。 阿紫笑嘻嘻地从他手里拿过青犽豆,低头察看之余随口问道:“竟要你乐正大公子亲自走一踏……你这是要请谁呀?” “端木先生。” “谁?” 乐正无殇凝声道:“在下是特地为请清云宗主端木先生转往乐□□入住而来。” 阿紫愣愣抬头看他,才发现他身后客栈门前停了数十人之众,一顶雪色垂幔的厚轿静静停着。 楼上幽然静立的少年微凝了眉。 一位莽撞汉子闻言,直声便向乐正无殇问道:“你说的可是归云谷主端木先生?!” 乐正无殇毫不含糊地点头道:“正是清云鉴当下之主,端木先生。” “先生来了关中?!”众人不由惊声难止:“且就在此处?!” 乐正无殇当门立了许久,面色比先前更见几分苍白,他看了一眼楼上楼下,便上前两步正声道:“端木先生,乐正家有感先生应邀而来,特请先生入府暂居,恳请先生应下。” 阿紫眉头抽了抽,忍不住拦住他道:“你怎么就认定她来了?而且就在这里呢?” 乐正无殇和声道:“阿紫姑娘有所不知,月前家父命人送邀云函至归云谷,同时附送了一只冰血天蚕。此蚕于我乐正家为子母蚕,送去的乃是子蚕,昨夜府中母蚕便感应到了子蚕回了城中,故久鸣不止,乐正今日循着母蚕之声指引,方来了此处客栈。” 阿紫不由傻住了。 云萧面色微变。 人群中再度有人惊道:“说的竟是冰血天蚕么?!” 下瞬又有人道:“如此说来端木先生当真在此?!” 乐正无殇静静点了点头,而后自身旁侍从手中取过一方小盒,轻置手中,下瞬便打了开来。 一只全身透明晶莹剔透的蚕虫蓦然现了众人眼前,那蚕虫大如拇指,全身如冰雕,唯腹部之内一团血色极艳。 此时蚕虫便在急速振翅,嗡然之声自盒盖打开便未停过。 “真是冰血天蚕啊!”人群中不由传出惊声。 乐正无殇敛眉不语,下一瞬众人惊见那蚕虫竟从他手中小盒飞了出来。 “呀!”众人再度大惊,两眼紧紧盯着那晶莹剔透、背生双翅的蚕儿,似乎生怕它撞到哪处,马上便碰碎了。 乐正无殇却极泰然,静静看着蚕虫飞去的方向。 眼见那冰蚕朝自己飞来,云萧面色一变正要避开,便见那小蚕双翅一收稳稳落在了自己胸前。 众人一愣。 “啊!”阿紫惊叫一声,恍然大悟道:“我说怎的在二师姐那儿寻不到!原来师姐让你收着了!!” 云萧面色黑了黑。 阿紫一言罢,回头惊见一堂子江湖好汉全盯着自己,这才又叫一声立时捂住了嘴巴。 乐正无殇目中有惊,愣一瞬,来回望两人几许,声音转而十分恭然:“敢问……两位是……” 原也是要与他们两家相见来行事的。云萧心知已然不好再相瞒,只得微微拱手,直言道:“云门,清云宗下,云萧……见过乐正公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清云鉴 第29章 清云鉴 乐正无殇一震。 阿紫暗暗叫苦,双眉搭下,只得也报出了师门:“云门,清云宗,紫无命……拜见乐正大公子啦!” “你们是端木先生的弟子?!”那先前被阿紫耍了一通的大汉们惊声一句,心道:难怪如此不同凡响……那可是下一届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啊! 乐正无殇立时恭声道:“两位在此,敢问端木先生……” 云萧垂目望他一眼,轻声道:“家师另有要事,并未前来,命我与两位师姐过来关中一踏,与你们两家为证……顺便将所赠之物归还。” 乐正无殇立时拱手回道:“先生多有不便,命三位来此已是厚爱,所赠之物,乐正家绝无理由收回……还请云少公子莫要为难无殇。” 青麾少年静静立于楼上,闻言也未再多言语。 阿紫心下暗喜,面上嘻然笑道:“你既是来请我师父的,如今我师父没来,你便应该回了吧?” 乐正无殇回望她一眼,继而含笑道:“三位既是承尊师之命而来,便可当做先生亲自前来……还请与无殇回府入住吧。” 阿紫愣一下,而后道:“可我二师姐受伤还未醒呢。” 乐正无殇咳了两声,抬头来温和道:“若是如此三位便更应与无殇回府了,府上定会好好照顾令师姐,不让两位担心。” 阿紫犹豫不决,转首看楼上的云萧。 青麾少年微微垂眸望了眼那白衣温然的公子,忽道:“乐正申屠两家相斗在即,我们受师命应邀前来为证,若入住乐□□上,只怕会有不妥。” 乐正无殇闻言微愣一瞬,而后温然道:“如此,云少公子应是多虑了……我乐正与申屠家的决斗若论输羸,两家心知,从不用他人来判定,特地劳烦端木先生前来,只为见证输赢既定之后的承诺,无论是何对方须得应允。仅此而已……因而并无不妥之处。” 众人听他道便忍不住又议论起此番事来,不由感叹两家之强势似乎此一次都是下了大注。 云萧闻他之言,默声一刻,而后便温声道,“如此,我们三人叨扰了。” 乐正无殇眸色柔和地笑了笑,道:“云少公子客气了……” 九曲回廊婉转,雕梁刻檐,长桥横卧。 乐□□邸位于汉中郡之南,作为世家大族并未修得十分恢宏,折连断续,曲径通幽,一派含蓄雅致之象。 梅香清冷,飞雪幽幽。 青麾少年仰首坐在客居小轩内,静静临窗而望。 明日便是暮冬月既望,纷飞的落雪飘荡不息,朦胧似雾。 少年目中不知为何渐渐迷蒙。 漫天纷飞白雪在他目中幽落不止,恍恍如璃,映在小窗远外,依稀映出一袭飘渺如雾的雪色薄影……远远静立,伴随花雨,如梦如幻。 心头蓦然有些悸着疼,少年神色一怔,目中一瞬茫然。 “铿——” 突然一声拂弦之音破雪而来,云萧微震,目中复了清明。 他微微垂目,站了许久。 而后从客居所在的踏雪轩中慢慢步出,沿廊下小径安静地踱去。 遥遥远处,梅花烂漫。 幽径之底,半圆的拱门不高,云萧抬头看了一眼:扁上写的是无伤院。 几声零散的琴音飘散而出,云萧站了片刻,回头正欲原路返回。 院中却忽传出了连贯的琴曲。 拂扬轻抹,婉转低回,一扬三抑,忍而不发。 并不是知名的琴曲,应是弹琴之人随手而奏的小调。 却只听了一瞬,便叫人无端地失神,不知为何而心上迷茫,而后空空地觉到刺痛之感。 云萧只觉胸口一阵阵地钝痛,至后竟有难以呼吸的错觉…… “外面的朋友……” 云萧微怔,转头看向院中。 “请进来吧。” 此声……正是乐正无殇所发。 青麾少年犹豫一瞬,缓步入了院中。 沿青石小径慢行片刻,至了梅林丛之中的一处小亭前。 “恕云萧冒昧,贸然走近,打扰乐正公子了。” 那人背对他,手指仍在随意地拂着,云萧却隐隐看到了他苍白如雪的面色。 “无碍……本也是随意弹弹……” 云萧静静看他一瞬,忽道:“乐正公子……是在为何事而心窒,亦或为何人而失神呢?” 白衣公子轻震一瞬。 云萧蓦然道:“……刚刚那一曲,让云萧觉得心头不适,微有窒痛。” 乐正无殇轻轻低头:“我并未用音攻……” 云萧目中清幽,静静看着身侧飘落的白雪,道:“云萧闻乐正家音攻乃凌厉至极的杀招,料想也不会这般轻意使出……所以觉得,许是你在疼……” 白衣公子幽然回转过头,静静看向立于雪中的清瘦少年:“你能听懂?” 并未用云少公子,而是说你。 少年望了一眼他指下之琴,微笑一瞬,只道:“对于音律……云萧似乎有些莫名的敏觉。” 乐正无殇目中现了一分温然,回以一笑,高声道:“看来无殇今日是得遇知音了。” 言罢手轻轻拂凳,请少年于亭中落坐下来。 “云萧只是恍然听出一二而已。”少年落坐,低头道。 白衣公子微微笑了笑,浅声道:“是缘非巧,云少公子年纪轻轻已懂得这般谦虚。” 少年安静了瞬,下瞬目光再次落回他手中之琴上,不由道:“此琴之弦剔透如水晶莹似冰,不近看恍若无弦,可是冰蚕丝所制?” 乐正无殇微笑着点了点头:“正是……云少公子眼力过人,此琴是我乐正家代代相传的家传之琴,是名‘无弦’者。” 云萧不觉一笑:“原就叫‘无弦’么。” 乐正无殇温声道:“便如云少公子所言,恍若无弦,故名‘无弦’。” 云萧轻轻点了点头,转而似无意般问道:“不知乐正公子方才弹的是何曲?” 乐正无殇默然一瞬,低头:“不过一首随手弹奏的无名之曲罢了。” 云萧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而眼落亭外幽雪:“可云萧觉得,随手之弹最是明心……乐正公子好像……心中有伤。” 白衣公子不觉多看了眼面前青麾霁然的幽静少年,回首间目中微光轻闪,似是笑道:“无殇满身俱是伤病,心中这一点小伤又有何可说。” 他言罢,未等少年开口,将自己面前之琴推至云萧手边,浅笑道:“今日‘无弦’有幸得遇云少公子,不如请云少公子试一试音。” 青麾少年看了看他,而后轻轻抬手接过琴身,低眉间安静幽然。 少年微皱了皱眉,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游走几步,而后目中微茫,两手轻轻抬起,落于琴面。 幽幽细雪飘然,低回的琴音轻轻响起。 淡如水,寒似雪,寂静伤伤,千回百转。 乐正无殇怔然间似见自己空立雪中,心口滴落的血,悄然化开如莲,寂静间凄艳似火。 拂扬轻抹,婉转低回,一扬三抑,忍而不发。 是他方才所弹的曲。 幽雪一止,琴音轻散。 乐正无殇低头,久久,轻笑道:“云少公子不愧为清云宗下,纵然年纪轻轻,却已这样不同凡响。”他此时抬得头来,笑望少年道:“此般听音复曲之能,天下几人能有。” 云萧怔然一瞬,回望他片刻,迟疑道:“我此前并未碰过音律,方才心下微动,未想真能弹出……” 乐正无殇一怔,而后更加笑道:“云少公子具不世之才,来日定能名动武林。” 青麾落落的少年蓦然一怔,目中似愣似茫。 “明日,便是乐正申屠两家相斗之日。” 云萧听他言一愣,回转过头,看向了面前的白衣公子。 乐正无殇手指在‘无弦’上轻拨一下,低头道:“我必定,不能输。” 少年微震,只见得风雪凌凌,于亭外静静飘洒. 暮冬既望。 依旧大雪连天,道泞而滑。 申屠、乐正两家势力交届的梁州城之东一角,却是意料之中的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云萧与阿紫于午时之际被请来坐于一株古木之下的长案前。 古木两侧,一左一右,分别为乐正家之地,与申屠家之地。 案前空地之上,乐正家之人巳时便已至了,全部端然静坐于左侧,无一人说话。 古木向外百步,一早过来便已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众多江湖人士或站或坐,都早已等候多时,更有卖热茶的小贩穿行其间,不时为谁端上一杯刚煮沸的旧茶。 阿紫坐在案前新奇地望着周围一圈满满的人,嘴巴啧啧不停,目中掩不住地惊奇之色。 人群有时看向她与青麾少年轻议两句,目中无不肃敬,面上一片恭然。 离此不近不远,一间客栈二楼。 一袭净如白雪的长衣轻曳楼间地上,长衣上零星几朵红梅,泼墨之形朱砂之色,映在冷白的袍子上,如火,如花,又如血。 无言傲然,默然清艳。 一位尤为高挑的男子手执折扇斜倚在横栏之上,眸中浅淡,嘴角含笑。 他身旁立着一位红衣女子,劲衣疾服,抱剑而立。 “那两个便是小苏婉的师弟师妹?”分明大雪飘然,他却仍旧握着手中玉骨冷扇,远远望了眼不远处古木之下的两人,问向身旁之人。 “回公子,是的。左侧之女名为紫无命,小姐常唤阿紫,是端木先……是清云宗主五年前从蜀中带回的弟子;右侧之子名为云萧,是端木收之不过三年的新弟子。” “下一任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么……”那公子闻言不咸不淡地笑了声,而后又问道:“那个云萧是何来历?” 红衣女子抱剑低头:“属下不知。只查到他是两年前出现在归云谷,被端木收为第四徒,从来足不出谷,这是第一次现身江湖上。其他一概不知。” “两年前么……”男子轻声重复了遍,似在想什么。而后又望了一眼不远之处……忽又道:“小苏婉的伤是怎么回事?是谁伤的她?” “回公子,叫阿紫的那一位前夜里将小姐送进城来,当时小姐已受伤……据言好像是城外的幽灵鬼老,具体属下在查。” 他闻言皱了皱眉,忽变了脸色,冷哼道:“跟在那女人身边近八年竟学得如此不济,至今连个幽灵鬼老都对付不了么。” 红衣女子抱剑无话。 “玖璃呢?” “他与我商量之后去往乐□□探看小姐情况,应不时便会回来。” 白衣男子静一瞬,道:“小苏婉的伤先在乐□□上养着,待她好些我再去接她。” “是,公子。” 他言罢又低头去看远处之景,忽然又笑了笑,问:“璎璃,你猜他们两家,此次是谁赢?” 女子想了想,回道:“属下不知。” 白衣男子看她一眼,回眸间,浅笑悠然:“既是不知也需得想这么久?” 红衣女子立时一赧,低了头。 白衣男子缓缓道:“这两家代代相斗,申屠家的兽奴为野兽之躯无内力之说,故而乐正家‘音杀’一技中的‘音锁’便对其无用了,再其间‘音噬’、‘音魂’虽厉啸至极,但兽无人思,无所畏惧,便是音杀贯耳五识皆废也一往无前分毫不知后退,故而乐正与申屠两家相斗,常年都是两败俱伤。” 红衣女子听罢皱了皱眉,不由道:“这两家何至于此?” 白衣男子又笑了笑,轻吐一句:“百年前的前尘旧事……想来也几分可笑。” 红衣女子以为他便是要说明了,未料等了半晌他又不再开口。 又过了半晌,他方续道:“不过此次依我看来,赢的是乐正家。” 红衣女子愣了一瞬,下时抱剑而应:“属下谢公子告知。” 白衣男子回目看她一眼,笑了笑,又转首去望楼下。 风雪依旧萦然,寒意不减。 一阵冷风吹过,街上之人无不觉得寒意慑人,手脚都有些被冻的僵麻。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午时三刻将近,云萧抬头来听见一阵喧声。 “来了!” “是申屠家的人来了!!” 围站的人群惊声不断,不知是自觉还是慑于其势,纷纷避让。 云萧一眼望去,便见笔直的一条飘雪长道,遥遥不远,数十人稳稳骑于兽背之上,步步踏来。 轻雪猛兽,威息冽冽。 为首的是一名髻发齐整的老者,身披一件深色大麾,须发尚墨,脸上沟壑极深,双目亮而沉,一眼望去叫人不敢直视。 他骑在一头白虎背上,左右还跟随着一大一小两只吊睛白虎,兽息凛冽,脚步极沉……一旁一个跟随出来看热闹的孩子见得,因一时不慎离的太近,竟当场被两只张口打嚏的白虎吓哭了出来。 其中一只白虎听得声音,转头俯身凑近那吓哭在原地直打哆嗦的小孩,立时惊起周遭一片吸气之声,孩子娘亲站得离孩子不远,竟也被吓得不敢上前来抱。 正当那只白虎凑近小孩低头打量之时,听得为首那一只白虎背上的老者不轻不重地喷了个鼻息,那凑近小孩的白虎竟当即便止了动作,随意地转头而回,归了行列之中。 孩子娘亲这才匆匆上前抱走了孩子。 众人心头一阵唏嘘。 见得申屠家为首一人三虎,之后便是七只猎豹,背上各坐一人。 旁边有人道那便是申屠家的七豹使,俱是申屠本家近亲,能耐虽比不得一人能驭三虎的申屠家此下当家之主申屠啸,但也足以驱豹为使。 据知申屠家有兽之子一般难再收第二兽。 只因野兽越是强悍,独占意识也越强,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若强行再收,势必弱兽死于强兽之口。 而申屠啸座下的这一对夫妻白虎,当年纵横山野,必定是占山为王的一方霸主,最难一齐受人驱使。 但这一对成年白虎却完全听命于申屠啸,且所生小虎也唯申屠啸之命是从。 足见其驭兽之能。 论起申屠家驭兽之能,据闻都是年满十五之后行于山野去求遇,若遇可用之兽,便驯之收为己用。 若遇之而未驯成,亦很可能葬身兽腹,对此外人只觉残酷异常,而申屠家却人人习以为常。 众人远远围看轻议不止,见那七豹使之后还跟着十数位骑坐野狼之背上的人,年纪较轻,应该都是申屠家先驭狼为使,还待历练的一群小辈,有男有女,俱是一脸肃然之色。 人群看着他们慢慢行到古木之前,俱不敢大声喧哗,众多江湖人士见申屠啸已停在了古木之右、申屠家的地盘之上,无不屏息静待,却在凝神之际,忽见野狼群之后,还跟着一个极为瘦小伶仃、骑于野狗背上的小女孩。 “她是谁?” “也是申屠家的?” “以前怎的未见过?如此瘦小也敢驭兽么……” 云萧听得微怔,正欲抬首,眼角便见得乐正无殇扶琴的手忽是骤然一颤,十指轻瑟。 目光不由一震,微有怔愣……转而再去望那一人,不觉又一愣。 那随于申屠家最末的瘦小伶仃之人,便是当日百兽林中救他的“野丫头”。 云萧眼望她仍旧骑着那一头形似野狗的鬣狗,一如当日那般低着头闷不作声,只随着众人慢慢踱近过来,衣服虽已换做质地上层的小袄长靴,却仍旧只显得她骨瘦如柴,枯瘦伶仃。 原来她是申屠家之人…… 云萧思及什么,望她的目光不由带了惊诧之色。 远处二楼横栏之上,白衣男子远望一眼,微一挑眉:“……此子,有些意思。” 红衣女子一愣,望向那小小丫头,应道:“是。” 白衣男子回眸莫测高深地望了身旁之人一眼,又笑了笑,未再说话。 那边古木之下,申屠啸稳稳驭兽止于乐正家百步之外,两相对峙。 众人只觉空中之气悄然凝起。 “申屠啸见过端木先生两位高徒,就不多礼了。”申屠啸稳坐兽背之上,只抱拳向云萧和阿紫点了个头,便直言道。 人群之中有人轻议,阿紫直着眼盯着他坐下那只白虎,不时伸手去招惹,竟未听进他的话。 云萧微叹口气,拉她一同站起,抬手向申屠啸回礼道:“申屠老前辈多礼了,晚辈二人不敢当。” 申屠啸看他一眼,锐利的目光轻轻扫过,见得少年不知是因未见过世面,还是心中沉静,始终面不改色,方微点头道:“此次,劳烦二位做个见证……我申屠家,定无二话。” 乐正家之人也当即出言道:“我乐正家,也必遵承。” 人群又是一阵轻议。 两家对视一眼,皆无多余的话。 众人凝神间无不觉周遭气温陡降,寒风凛冽。 云萧安静地坐了下来。 人群无音。 申屠啸骑兽而立,当先上前一步,轻喝道:“乐正清音,出手吧。” 应是当下乐正家之主的乐正清音稳坐左侧前首,闻言眸光微闪,却未动。 众人皆一愣。 便见同样坐于前首的另一人,慢慢从位上起身。 “乐正无殇?”阿紫看着那慢慢立起的白衣公子,嘴巴不觉微张。 “乐正家公子?” “乐正家这是何意?竟想由无殇公子来应战么?” 众人原是轻议,至后声音越加嘈杂,慢慢竟成一片喧声。 申屠啸年长乐正无殇三十有余,五十多年的功力摆在那里,十年前乐正清音与其相斗,打得两败俱伤,昏迷十数日方醒,赢的已是万分惊险……此一次,乐正家竟想由乐正无殇来应战?! 不说功力相差悬殊,便是乐正无殇这一副病弱不已的身子,当真一战,便是不死也当废了。 古木右侧,虎背上的老者面色极肃,看了一眼,只冷声道:“乐正清音,你当真?” 乐正清音始终没有说话。 立起的白衣公子微微抬手,声音不轻不重道:“无殇今日起已是乐正家之主,申屠前辈不必再问了。” 人群顿时一静,而后更是喧声如沸。 乐正家为何临至此时突然传下家主之位?! 难道不知公子之力尚弱,怎能敌得过申屠老家主? 申屠啸闻言看向直身静立的白衣公子,缄默一瞬,厉声道:“既是如此,老夫无话可说!” 乐正无殇不语,从家仆手中接过一架古琴,缓步上前,慢慢于空地之中早已备下的琴案之前安静落坐下来。 众人皆在观望,只见得那白衣公子手中琴套一落,通透如玉、流光隐隐的墨色琴身现于众人眼前,琴徽空立,七弦若无。 当真是乐正家代代相传、象征家主身份的传世名琴——“无弦”。 “老夫不会手下留情。”申屠啸慢慢退后一步,驭兽屈身,双目紧紧看着琴案前端坐之人,绝肃道。 “……请申屠前辈赐教。”乐正无殇低眉间静静道一句,抬头来,五指轻转,竟当先拨出一音! 一道白刃流光般向申屠啸驰去。 众人无一不震。 既震于乐正无殇端坐无惧无畏之色;亦震于他转指而出,那一道随音而出的流刃,气势之强。 人群忽然静了下来,众多江湖人士若有所思地看着,全部无话。 兽之警觉高于常人数十倍,申屠啸还未下令,他身下白虎便已带着他极轻意地轻跃避开。 众人只闻一声虎啸震耳,眨眼间两只白虎已快如闪电般朝乐正无殇扑了过去。 心头无不一紧。 却见乐正无殇默然一瞬,下时两手齐动,左手绰揉进退不断,五指前后间竟快得叫人看不清指式,右手抹挑勾剔间长袖如飞,惊起纷落不歇的轻雪,一片白茫间只见得道道白光流刃如箭矢一般极准无比地射向那两只扑来之虎。 势凌而刃密,所到之处飞雪如滞、断皮破肉,兽血飞溅。 飞雪空凌,蓦然如窒。 众人震看那端坐不语的病弱公子,见得他十指微动间招招凌厉,不觉间一股决绝杀伐之意竟已倾身涌出,其势慑人。 申屠啸一声厉喝,两头巨虎飞跃而起,朝着乐正无殇凌空扑下。 “铿——”“铿——”连着两道散音强刃连指滑出,琴音浑厚如钟,在乐正无殇内力催动之下又尖锐似破,如巨刃驰来,逼得那两只白虎空中一滞,不得不落地为守。 众人惊见,那于音刀刃网中被逼退出的白虎,虎身俱是轻颤,两耳中均慢慢流出了血来,可见双耳已废。 如此攻守数十个回合,申屠啸竟似未能伤得乐正无殇一分。 风雪如旧。 那边申屠家之人面色慢慢凝起。 而乐正家,却已是个个手心汗湿。 众人这才注意到,乐正无殇面色之白,早已非常人能有。 又闻一声震人虎啸,乐正无殇立时抬头,风雪瞬间漫眼,急风中只见申屠啸于幼虎背上飞身而起,直直一掌逼来,同时两头巨虎再度跃起,一左一右护于申屠啸两侧飞扑过来。 那凝力一掌夹猛虎扑跃之威,势不可挡。 乐正家之人个个面色一白。 申屠啸一掌尚未至,众人已见乐正无殇周遭雪花受势急转,长袖于其掌风下鼓荡翻飞,乐正无殇面色更是急转而下,嘴角正慢慢淌出血来。 到底功力悬殊,长时下来乐正无殇怎能敌得过? 更不提乐正公子本就是那样一副身子…… 众人微叹一声,心下都已了然。 二楼上执扇的白衣男子一眼见得乐正无殇右手指式,却忽然道:“璎璃,捂上耳。” 红衣女子一愣,立时照做。 却是下一时,只听“锵——”的一声。 如浪冲入脑海,又若一声重锤,又似剑刃在耳侧猛然相击。 古木前的众人都未能反应过来,只觉耳膜鼓荡刺痛,五脏俱震,脑中一瞬空白。 琴案前的白衣公子身子一抖,当先喷出来一口血。 “无殇!” 乐正清音急喝一声,手捂双耳,从座位之上凌然立起。 乐正家音杀之技分三阶:音锁、音噬,及音魂。 损其内力为音锁;流刃以伤为音噬,都是乐正家对敌常用之招。 而如此下这般以一音震损其五脏六腑,是乐正家慎之又慎都不常使用的招术:音魂。 音魂者,以音夺命,闻者皆伤,无分敌我,是致之死地同归于尽的杀招。 两只白虎飞扑跃来,正面离近,被音魂一音贯耳,半空中嘶吼一声,同时摔落于地。 申屠啸举掌空中闻得,胸下一阵剧烈动荡,竟仍未退,五脏伤损之下散去一半的掌力,还是重重击在了乐正无殇肩头。 乐正无殇右手一抖,又一口血喷于琴上,染透三弦。 “殇儿!”乐正无殇之母被扶于一侧,早已掩面而泣。 申屠啸脚步不稳地落于乐正无殇七步之外,手捂胸口,面色青白,强忍一瞬之后,亦吐了一口血出来。 “老爷!”那边申屠家之人亦是大忧。 众江湖中人相扶后退数步而观,眼见申屠啸与乐正无殇都似已受了重伤。 不觉心有戚戚地直直望着两家。 时间微凝,风雪中不知过了多久。 众人忽见乐正无殇伏案的手动了动,而后微颤着将右手抬起,竟慢慢重置于琴面之上,渐渐凝指。 七步之距,无兽为掩,此时若再向申屠啸击出音刃,后者便是不死也必再受重怆。 “老爷!” 申屠家之人登时大急。 乐正无殇依弦转指,作欲拂之式。 临出手之际,却又低声开口,对七步之外的人缓缓道:“申屠前辈,还请……认输。” 申屠啸手捂胸口,音魂之击尚未缓下,脑中回音不断,站立不稳。闻言却是仰面大笑道:“黄口小儿!竟想让老夫俯首认输……妄想!”他踉跄两步后,掌心亦慢慢凝力,竟宁与其玉石俱焚。 乐正无殇指间微颤,唇角之血仍在流下,渐染白衣。 众人心下唏嘘,不由感叹两家何至斗到如此地步? 正微愣,便听申屠啸一声厉喝,一掌已朝乐正无殇迎面击去。 白衣的公子端坐未动,低眉间目中微光隐隐,手腕轻颤间,终是指下一动,一道雪白流刃飞驰而出。 两*家之人心头俱震。 掌力尚未至,流刃已至申屠啸面前。 眼看申屠啸毫不避让便要正面受下此一击,众人心头皆一重。 却忽的,风雪凌然间听得一声青涩稚嫩的虎啸响起,那只尚未成年的幼虎竟突然于后飞扑上来,挡在了申屠啸身前。 小虎尚幼,兽息不强,不足以为战。 那道决绝无回的白刃于空中驰去,冽冽间竟正对上小虎之颈,两相一击,必定血溅五步。 众人一惊一震,眼看那小虎便要护主而亡,死于音刃之下,不免心有触动,一阵动容。 风驰电掣间却又见另一个更为瘦小之人驱兽一跃,竟瞬间扑来,不顾那转瞬将至的刃光强行将小虎抱住,以自己之背护住那白虎幼兽。 众人愣一瞬,全部呆震住,无一人反应过来。 但见原本端坐垂目的白衣公子一眼见得此一幕,面上顷刻白尽,竟是目眦欲裂。 “流阐!”申屠家之主申屠啸猛然惊喝一声。 “嗷——” 兽息齐响,鲜血飞溅。 众人蒙在原地。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太过震悚,众人皆不能反应。 无人知众兽何时动作,只知在那音刃击上瘦小之人之背时,申屠家七豹群狼,全部不顾自己背上之主飞身扑来,一齐将那小小之人扑开,以身相护。 音刃击在兽群身上,带起一串飞血。 那小小之人被众兽之力扑得跌落于地,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方止下。 枯瘦伶仃的身子未及站起,两滴兽血便溅在了枯黄的小脸上。 是先前为她所骑的“野狗”带她扑跃来时难避刃尾,被音刃划开了颈上血肉。 那“野狗”半空中哀嚎一声,重重摔落于地,正在她脚裸处不远,挣扎着抽搐了两下,便再不动了。 申屠啸震于原地。 乐正无殇亦震于原地。 众人愣愣看着那骨瘦如柴的枯瘦丫头,在雪地里呆坐一刻,才像是后知后觉一般,爬过去半拖半抱起那已死“野狗”的头,伸出枯黄的小手,试图去拢起“野狗”颈上的血肉。 大雪猎猎飘洒,北风呼啸。 申屠家子弟有不少仍狼狈地摔在地上,犹震惊在方才自己之兽兀自冲去救地上之人一幕中,久不能回神。 风雪凌然。 寂静中不知是谁忽然道了一句:此申屠与乐正家家主决斗,申屠家却另有人上了前来,应是申屠家输了? 众人微愣,静默一瞬,心上不由默同。 申屠啸身一震,这才回得神来。 一张老脸凝肃久时,方看着乐正无殇,一字一句道:“……如此,我申屠啸认输。” 乐正家之人无不松一口气。 众江湖中人本还在思刚才群兽何以奋不顾身齐齐去护这瘦丫头……下时闻申屠啸之言,马上又议论纷纷起来。 道今日既是乐正家赢了,不知要怎么对付申屠家…… 而一旁的雪地中,像是独辟了一个天地出来,那枯黄瘦小的丫头独自沉浸其中,仍旧呆抱着怀中“野狗”,一遍又一遍伸手去拢它颈上血口。 申屠啸凛冽地直立于兽血旁、大雪之中,直视乐正家之人,冷声开口:“……今日既是我申屠啸认输,你乐正家欲要如何,便直说吧!” 乐正家之人冷哼一声,相互对视一眼,而后看向乐正清音,后者却只是肃面不语地看着不远处的白衣公子。 乐正家之人微愣一瞬,又敛下了神情,而后转目望向风雪中静坐的乐正无殇,竟全部缄口未言。 申屠啸冷笑一声,看向乐正无殇道:“乐正家的意思,是要我申屠家怎样?” 朔风凛冽,呼啸在耳。 乐正无殇有些静静愣愣地望着不远处呆坐雪中的那人,此刻闻得他的话,方慢慢转过头来。 于幽幽飘洒的雪中不知沉静多久,他轻声而一字一句道:“我乐正家无他求,只要申屠前辈,将她……”他凝指轻颤着指过去,是那一个仍坐于雪中,紧紧抱着地上“野狗”不放的枯瘦丫头,“……嫁于无殇。” 一言毕,鸦雀无声。 申屠啸震道:“……你说什么?” 乐正无殇此次直视申屠啸彻冷的目光,静静回道:“乐正家所提出的要求,是要申屠家……将申屠流阐,嫁于无殇。” 申屠啸立在原地。 申屠家之人全部蒙蒙然立在原地。 众江湖中人静过之后,立时掀起轩然之波。 乐正公子提出的,竟是要娶这一个? 看起来似还未及十岁的? 申屠家之女? 众人有些呆愣地看向那骨瘦如柴、又枯黄黝黑的瘦小丫头……再看那虽是病弱,却依旧惊才风逸、翻翻一世的白衣公子……实在有些难以置信,和无法理解。 “乐正——”寂静中却闻一声暴喝,众人还未回神,便听申屠啸勃然大怒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今日便是叫我申屠家即刻滚出梁州城老夫也绝无二话……但若妄想让老夫将独女送入你乐正家,任意欺凌……以此来羞辱我申屠家……老夫就是死也不会答应!” 众人一震,不由愣了愣……而后全部看向了那微伏于琴案之上、白衣轻瑟的年轻公子。 “输赢既定……所承必应。”乐正无殇面上苍白如雪,十指微见颤瑟,他直直望着申屠啸,只轻声道:“我乐正家与申屠家于天下人面前立誓、请归云谷端木先生之徒为证……时至今日,申屠前辈是想以死来掩饰申屠家不能信守承诺的事实么?” 申屠啸死死看着面前之人。 众人皆静,怔望雪中凌然对视的两人。 大雪纷然,冽冽幽寂。 申屠啸缓缓回头,看了周遭众人一眼,再望古木之下、始终静坐未语的云萧二人……脸色青白难抑,有些站立不稳。 众江湖中人都似有意无意地看了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申屠啸看一眼雪地上那瘦黄丫头……魁梧不拔的身影竟似瞬间苍老许多,退后三步,五指慢慢握紧成拳:“好……好……我申屠啸信守承诺……不日……便把老夫独女……嫁到你乐□□上!” 琴案前的白衣之人眸光微颤,全身一震。 久久,声音微微滞哑道:“无殇,谢过申屠前辈……谢过……岳父。” 一言毕,人群微愣。 有些不敢相信这两家十年一计的殊死决斗,竟是以这样一桩婚事作结?! 正思。 乐正家到底所图为何…… 便见雪花漫天轻飞,白衣的人身子如弦断一般,仰面往后,直直倒了下去。 “无殇!” “殇儿!” 雪地之中,众人看见乐正无殇极缓慢地闭上了眼。雪花轻覆其面,竟分不出雪色、面色……身上之前被琴案挡住部分的白衣,悄然间漫开朵朵红莲,衣前全部被血染彻,有血在滴。 乐正家之人全部涌了上来。 飞雪如狂。 而那枯瘦如柴的丫头,不知何时已从雪中爬起,半拖半抱着怀中“野狗”,只默不作声的,一步一步,背对众人,也背对他,安静离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青鸾闻 第30章 青鸾闻 大雪依旧如常,洋洋洒洒,下了三日。 梁州城内满城风雨,说的最多的,莫过于申屠家独女申屠流阐弃婚而走,不知所踪;与乐正家公子一战大伤,命不久矣。 众人原是不知道申屠家那传说中老来而得、口不能言的嫡女名唤申屠流阐的,耐何这三日以来,不说梁州城,便是整个江湖,不知道的人怕也少了。 更有,据推测,那决斗之日现身出来的瘦小丫头若当真便是申屠家大小姐,那她便绝不像所见一般,不及十岁,应是已有十三岁了。 而这乐正公子今年二十有三,两人相差不过十岁,嫁娶也无什么不妥。 只可惜,申屠家那大小姐当日抱着死狗离去便未再回过家门,申屠家寻遍梁州城也没能找出她;而乐正公子,不论是想羞辱申屠家、还是当真看上了人家小丫头,都是没命娶了。 一时众议纷然. 梁州城内,一家老字号客栈临街而立。 客栈内装潢不俗,乌梁锦柱,柱上红漆漆地油亮均匀,隐隐还散出一丝雅致梅香。 这几日客栈内人来人往,客满盈门,二楼的几间客房因坐北朝南,几扇窗推开还能望得城外山雾迷蒙远立如仙境的美景而尤为昂贵。 客栈最南一间房内,书阁文案一应俱全,至内还另设小门,推开便是一袭横栏,凭栏可坐,远望,就是梁州城外独有一角、冷雾萦山红梅映雪之景。 此刻,横栏上倚坐的人伸手拂落白衣上由风带入、悄然落在他衣上红梅纹络之处的轻雪,手中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幽幽淡淡地望着远处雪景。 “公子。” 门外传来女子之声,横栏上之人头也未回地道了句:“进来。” 红衣女子推门行至他身后,抱剑低头道:“禀公子,收到一支‘青鸾闻’,请公子亲启。” 横栏上之人闻言,回过头来,“‘青鸾闻’?”他似想到什么,下瞬便道:“拿过来。” 红衣女子立时从怀中取出一方小竹筒,双手呈上。 男子放下折扇接过,见得竹筒上缠绕的红丝有两道错结在了一起。 眉间立时一凛:“此‘闻’已被劫过。” 红衣女子闻言一震,立时抬头看向横栏上之人。 男子看向远处,轻声冷哼道:“这‘影网’是越加不把我惊云阁放在眼里了。”他把玩手中竹筒一瞬,淡淡笑道:“以为劫过之后原样放回我便看不出了……却不知我放出的‘青鸾’都有千丝迅结之能,每一支‘青鸾闻’都会被缠上九九八十一道一丝不乱的并缔红丝,‘青鸾’绝不会缠错一根。” 他将手中竹筒递到红衣女子面前:“可这一支,最后两根却交错在了一起。” 红衣女子一眼看过,立时跪了下去:“属下竟未察觉,请公子责罚!” 男子一面熟练地曲指绕开红丝取出竹筒内的信笺一面道:“‘青鸾闻’丝结繁复你看错一次我不怪你,但‘青鸾’之下的‘飞隼’、‘鸢鹭’‘燕雉’等传来的闻筒,缠节不过七七四十九道与四四一十六道、五道,你等若再不细细看清,我惊云阁便当真要殆在‘影网’手中了。” 女子身一震,当即伏首于地:“璎璃惶恐!” “起来吧。”男子手执信笺快速扫过,神色微一怔。 红衣女子起身来见得,不觉一愣,开口询道:“公子?是何消息?” 男子轻轻将信笺收入掌心,五指微转,青色的薄纸在他掌心化作齑粉。他抬头来便望向栏外的漫天飞雪,嘴角似笑非笑:“你猜,这消息是关于何人的?” 璎璃心下一凛,立时想到,公子花费九年也不过培育出四十九只‘青鸾’,而这四十九只‘青鸾’,公子只放在了四处。 其一,是武林之首的中原巫家。 其二,是保管《奇谋录》的塞外孔家。 其三,是皇宗帝府所在——北宫。 其四,便是此一届清云鉴传承之人,端木若华之侧。 思及乐正无殇境况,红衣女子想了想,道:“莫不是乐正家请得了端木先……清云宗主来为乐正无殇续命?” 一手伸于栏外欲接幽雪的男子眸光极静,过了半晌,声音微冷道:“不论是因何而来,总之,她来了。” “他?” 男子仰首间一字一句道:“你猜的不错,是她,端—木—若—华。” 红衣女子听得他语气不由轻震,而后有些担心地开口道:“公子……当年小姐一事端木宗主并非有意与公子为难,璎璃觉得……” “你下去吧。”男子蓦地打断了她的话。 红衣女子张了张嘴,却未敢再多说,怔一瞬,低头应道:“是。” 男子看着栏外不语,直至听到阖门声响起落下,方回转头望向了屋内。 眸色幽冷。 “端木若华……七年前之耻,我梅疏影岂能与你善罢干休!”轻述间,眉峰重重拧起。 又过数日,青风寨里,几名归寨的山匪匆匆奔向主寨,神色不算惊恐,也算十分慌张了。 幽灵鬼老正在石屋内另设的小屋中焚香叩首,似是祭奠什么人。 那几名山匪竟也不管不顾,直直闯进去了。 “鬼老先生!鬼老先生!” “混帐!此处你们竟也敢闯得!”幽灵鬼老起身来便是一顿掌风,面色阴戾。 几名山匪忙退出去,躲避不及挨了几下掌风,身形更加狼狈。 “什么事?!”出得小石屋,鬼老负手立身于主寨中,当即冷喝道。 几名山匪一哆嗦,讷讷道:“山腰的风凌地水阵,被人破了。” “你说什么?!” 答话的山匪壮着胆子看了鬼老一眼,立时又低头:“山腰的阵……被人破了。” 鬼老面色铁青,当即怒喝道:“不是让你们轮番守着么?!如何能被人破了?!何人如此不知死活?!竟敢……” 思及什么,鬼老满面阴鸷道:“我道百兽林中无那小子尸骨,莫不是他……” “不是不是!”几名山匪当即摆首,忙出声道:“破阵的是个女的,一身绿衣……戴着个斗笠看不清长相……” “对对,我和兄弟几个正吃着,就见她驾着一辆马车远远行过来,本想观察下情况再来向您回报……却不料那女人没等我们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跳下马车从腰间拔出一把剑来……” “鬼老您是没有看见!她就那样‘嗖’的一下跃起起码几丈高,兄弟几个抬头就看见林子上面几道寒光一闪……等低下头,就看见她驾着马车稳稳行过山道了!” “我们跑过去一看,阵……阵就没了……” 幽灵鬼老胸口起伏不迭,目中全是森冷:“哪里来的妄为之女!竟敢兀自破了这风凌地水阵……我幽灵鬼老定不会轻饶了这厮!” 他一言毕,五指紧握成爪,面上青筋涨弛,当真阴戾可怖至极. 乐□□中,飞雪幽落不止。 十数名侍女自无伤院中快步出入。 纵使入得冬来这大雪一直落着未停,来回间也无一人打伞盖衣,皆是端铍托盘快步来去。 一片同这寒冬一样沉重的伤然和阴郁压抑在府上之人心头。 如这幽雪一般的萦然难止。 “夫人!夫人!不好了……少爷又吐血了……” 正匆匆入院来的乐正家母闻得,手脚皆是一哆嗦,还未站稳便急声道:“蓝姑娘……蓝姑娘可在,快去请来!” “蓝姑娘醒来不过几日,自身伤势还未全愈不宜劳累,老爷请她刚回的客轩!” “……去请!”乐正家母声音一阵哽咽,转面又道:“老妇亲自去请……只望蓝姑娘能不吝相救,日后我乐正家便是倾尽家力,也必还此大恩……” “夫人……”出来回报的丫头眼角一湿,立时上前掺扶:“您快别说了,奴婢这就扶您去。” 只是行出不及数步,便见一位身着青麾的少年安静踏来。 “见过夫人。”少年三步外与她低头见礼,举止间沉静安然,洛洛如雪中青竹。 “是云少公子……”乐正家母掩下急忧之色,立时回礼:“敢问少公子令师姐现下如何了?小儿情形不妥,老妇正要斗胆再去劳烦蓝姑娘过来一踏……” 青衫少年点头道:“我师姐正于轩内由其友为她运功疗伤,先前嘱咐云萧乐正公子脏腑皆伤需不时行针舒气方不致于呕血伤元,因而让云萧过来为乐正公子行针舒气。” “让云少公子?”乐正夫人微一愣,转而几分忐忑迟疑地望向面前的清瘦少年:“莫非云少公子于清云宗下承的也是医理之术?” 云萧摇了摇头:“并非……” “那……”乐正夫人不由面色一僵。 “夫人!夫人快去……少爷他……少爷他!”又一名丫环急急冲出。 乐正家母心头一怆回身不及,便见那青衫少年已举步往院中踏去。 “夫人,请速与云萧过去。” 乐正家母心头纷乱,又伤又痛,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能急步跟了过去。 院中屋内,乐正清音正守于乐正无殇榻侧,见两人进来便急急上前。 “云少公子,还请令师姐再过来一踏……” “我师姐现下暂不能前来,还请让云萧看看乐正公子。”少年说话同时已是有礼地绕开了乐正老爷,行至了乐正无殇榻边。 乐正清音微诧,见少年静静于榻侧坐下,并从袖中取出数根银针。 他与夫人忧然对望一眼,几番都想说什么,却碍于少年已在认真行针而未敢打断。 心便一直忐忑难安地悬着。 片刻之后,见少年终于收手取回银针,乐正清音立时上前查看乐正无殇之况。 见其气息稍缓,面上回了几分平和之色,这才大舒了口气。 “不曾想云少公子亦是深谙医理之术,老夫今日在此谢过!”他说着便要向少年深揖一计。 云萧忙将他扶起:“乐正前辈不必如此,云萧并未谙习医理,只是这几日在一旁见过我师姐行针数次,心下几分明了,故而一试,还请乐正前辈勿放心上。” 乐正清音一愣,看着少年半晌。 其夫人也是愣着,面色不知青白。 云萧向两人微点头示意过后,便缓缓踏出了屋去。 幽雪纷然,轻轻落于少年发上、衣上。 行出十数步,少年觉到胸口微微刺痛,极浅声地舒了一口气。 虽已事先试过,却仍旧拿捏不稳……少年想着便微蹙了蹙眉。 冰冷的雪花慢慢飘满他身上青麾,少年抬头来望见,脚步蓦然轻迟。眉间现了一分怔忤和迷茫,清透如璃的双眸出神地望着眼前一片白茫飞雪。 “小……小云子!”一袭明丽的绛紫色晃入眼中,阿紫见了他便满面是喜的急步冲来。 “小云子!小云子!是大师姐的传书!”紫衣的丫头眉目飞扬,扬起手中信笺高声喜道:“乐正无殇有救了……师父来了!” 少年蓦然一震。 心下一股不知名的澎湃与热意倾涌上来,难以扼制:“小师姐你说什么?” “嘻嘻……师父来了!师父一来……还怕那乐正无殇没命娶‘野丫头’?!” 师父……来了? 青衫少年转步便欲冲出院去,却被紫衣丫头一把拽住。 阿紫疑惑道:“小云子你去哪呀?大师姐还没说她们已经到了呢!” 少年一怔,脚步蓦然止住,有些愣然地回首看她。 “这信是几日前的,师姐说她当时与师父已出了中原之地……从豫州往这儿来比从荆州过来要快,所以师父她们应该快到了!”阿紫欣然述完,发觉云萧仍旧愣着,不由皱眉道:“小云子?你怎么啦?” 少年心下一震,缓缓摇了摇头,有些愣然地道:“无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心口有些莫明窒疼……” 阿紫一惊:“啊?!小云子你可别吓我!二师姐的伤还没好全呢,你也出什么事的话,师父和大师姐来了肯定不会轻饶阿紫!” 闻了她的话,少年怔一瞬,微微回神,不觉望着面前之人微笑道:“小师姐放心,云萧无事。” 紫衣丫头呼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不过你要真不舒服,可要记得与我与二师姐说!” 云萧点头应下,目中流光轻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梅疏影 大剑山之腰,长长的青石阶延伸至宗门深处。 宗内后院,大片高耸的青竹绵延无尽,于雪中散出一份森然寒意。 一人独立于竹林前,伸手轻抚一根暗色青竹,眉稍眼角一抹隐而不现的温然浅笑。 一名面罩黑布、一身沉黑色披风的人快步入得后院,于他身后几步外跪定:“主人。” 立于竹林前的人听见唤声,面上温意即刻散去,他默不作声地将指间一张纸笺捏碎,洒落林中雪地上,方寒声道:“何事。” “影主意外探得梅疏影所在,知他近日身边无人,问主人要不要下手。” “梅疏影……”林前之人静了一瞬,道:“此人江湖闻名,号称惊才绝艳……看似散慢无心,实则心思缜密行事果决……如若失手极可能被他反利之追查近身。” 跪地之人低头道:“影主说此人近年来一直都在追查我等,惊云阁手握天下大小情报,若不尽早除去,早晚会被他查出什么。” 站立之人闻言静下,不言。 跪地之人又道:“主人,影主言惊云阁于各地伪阁众多,向来难以辨识,此人更是防人之心甚重,行踪诡秘,极难为人所知……此次意外探得,日后再有机会恐怕不易。” 竹林前之人终于开口:“……那便动手吧。”他望一眼面前青竹道:“惊云阁于我……确是不得不除的。” “是,属下即刻回禀影主。” 黑衣人正要起身退下,林前之人又问道:“却儿现下如何了?” 黑衣人立时再度跪下:“回主人,少主人取得东西后便带人将东西运往蜀川,此刻应在路上。” 林前之人点了点头,“你退下吧。” “是!”. “二师姐……二师姐……阿紫给你熬了碗乌鸡汤,可香啦!你开开门让阿紫给你端进去啊!” 门外立着个俏丽娇小的身影,端碗站着,叫嚷不停。 玖璃盘腿于榻上为蓝衣少女运功毕,收回掌,下榻立到一侧。 “小姐,可要给阿紫姑娘开开门?” 蓝苏婉慢慢从榻上下来,面色仍有些白,闻言抬头看向门口,静了一瞬。 “小姐?”玖璃看她神色微怔,又出口唤了一声。 “玖璃你连着数日帮我运功疗伤……还是先坐下歇一歇吧,我去开门就好。” 一身劲衣疾服的男子愣了下,便见蓝衣少女已离榻去了门口。 虽不知她为何一连数日避着阿紫姑娘,但想必有些隐情。 门轻轻拉开。 阿紫正要再叫,下瞬见得面前这袭飘然的水蓝裙袄,又低头嚅嗫着慢慢消了音。 蓝苏婉低头看着面前娇小的人儿少许,叹一口气,如以往那般婉言道:“先进来吧。” 阿紫低着头端碗入了屋。望见桌案前坐着的黑衣男子便强自朝他笑了笑,算作打过招呼。 “阿紫姑娘。”那人亦是有礼地向她点头道。 蓝苏婉移步到榻沿坐下。 阿紫忙将手中小碗搁下,跟到榻沿,挨着蓝苏婉也坐下。 蓝苏婉便回目看了她一眼,见她睁着硕大精亮的眼正巴巴地望着自己。 不觉又叹了一声:“你那时,可是不对劲着?” 阿紫忙点头,点完之后目中又不觉闪烁,嚅嗫道:“师父说……不能说……”她头低得更低,偷觑身侧少女一眼,小声道:“阿紫不能说。” 蓝衣少女愣了一下:“师父……是知的?” 阿紫点头。 蓝苏婉轻轻皱起眉,沉忖半晌,道:“无怪乎师父从来禁止你习武弄刀……想必心下早已有防。” 阿紫紧低着头。 “可是……为何?” 紫衣的丫头身子一抖,目中一瞬空冷。 下瞬抬头来,竟就咧嘴嘻笑着道:“二师姐,阿紫知道错了啦!下次再不敢了!哦不不……不会再有下次了!要有下次,阿紫就算自己弄死自己,也一定不伤你们!” 蓝苏婉立时皱眉,气道:“阿紫你说什么呢!我又不曾怪你。” 紫衣的丫头立时一喜,转眼就弯眉道:“那二师姐你不生阿紫的气了??” 蓝苏婉叹声道:“我何尝生过你的气,只是一时想不明白罢了。” 紫衣丫头立时扑了过来,抱住蓝衣少女腰腹道:“就属二师姐脾气最好了!!” 蓝衣少女微微一笑,“也属你最让人头疼了……”她轻拍紫衣丫头肩头道:“你要是曾练功走火入魔就不妨……” “啊!鸡汤快凉了!二师姐你先把鸡汤喝了!这可是阿紫亲手熬的哦……” 蓝衣少女无奈,伸手去接她风风火火端过来的鸡汤。 忍不住小声念道:“你总这样莽莽撞撞,看往后谁敢……”娶你二字未道出,惊觉玖璃还在一旁坐着,便微红着脸止了话头。 而那始终静默不言的男子微蹙眉望着她们两人,似在思忖两人所言。 “我的伤已无什么大碍,玖璃你不用再留在这照看我了……”蓝苏婉看向他忍不住说道。 黑衣男子闻言抬头,看了蓝苏婉一眼,又微低头道;“如此,玖璃便回公子身边了……小姐保重。” 他起身向两人抱拳示意过,便转身向屋外踏去。 蓝苏婉看着他走出。 阿紫忽然捣了蓝苏婉一下,嘻声道:“二师姐,他就是你那江湖闻名的‘未婚夫’派来照顾你的??” 蓝苏婉愣一瞬,而后不由赧道:“什么江湖闻名的‘未婚夫’……你莫要胡说八道……” 阿紫满脸嘻笑:“我早听大师姐说过了!你那‘未婚夫’为把你抢回去当年还险些与师父动手……二师姐我说的对不对?!” 蓝苏婉面色更赧:“并非你想的这般……梅大哥与我并无什么,他只是……” 门外轻雪忽幽,一道青色身影安静踏来。 阿紫见蓝苏婉忽然怔住,不由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了门口,见得来人,立时喜道:“小云子!你也来看二师姐啦!” 青麾染上细雪,平添两分寒意。 云萧迎面踏进屋来,如月如璃的双眸静静望向蓝苏婉:“二师姐的伤怎样了?” 蓝苏婉轻震一瞬,下时回神,立时温声道:“已无碍了……年关已近,这北方之地终日下雪,这么冷的天你俩便别整日往我这边跑了。” 云萧走至方才玖璃所坐的桌案前坐下,宁声道:“二师姐不必在意,云萧与小师姐终归无事可做,探看二师姐是应该的。” 阿紫立时重重点头:“就是嘛!师父和大师姐还没来,我要趁着这几日赶快让二师姐你好起来才行!” 蓝苏婉侧目看阿紫一眼,不觉摇头柔声笑道:“你呀,知道怕还每每闯祸,总也学不乖……” 阿紫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三人说道片刻,云萧察得蓝苏婉面色仍有一分白,便与阿紫早早退出屋去,好与她休息。 蓝苏婉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回去自己所在客轩的路上,阿紫低着头不知在嚅嗫什么。 云萧望她一眼,道:“大师姐出发许久还未到,莫不是师父身子有什么不妥……” 一旁阿紫听了忽一愣,而后小身板便一震:“师父……师父不会有事吧……” 云萧垂目一瞬,深望她一眼,忽直言道:“小师姐……师父那日醒来之后,其实身子并非没有大伤……是不是这样?” 阿紫面色一苦,小脸立时皱成一团,忐忑难安道:“小云子……你也想起来了是不是?” 云萧一愣:“想起什么?” “就……就师父在昏迷前,其实已经因为给你诊治身子过敏断了一日水迢迢……所以师父那天不到七日醒过来……其实已经过了七日……” 云萧一震,心上蓦然像被针刺了一下。 本能地想到那日蓝苏婉所说的话——师父的水迢迢修行绝不可连断超过七日,否则一身水迢迢之力紊乱倾覆,重者可能一夜之间年长身老或其他异况,轻者修为也需得倒退回上一层,若不慎又断七日,则还要再退一层…… 心头骤然涌上怒意,竟不自觉地冷声起来:“小师姐,你明知师父有恙,竟还不与我与大师姐、二师姐说,任师父不顾自身之伤冒寒出谷行事!如此任性胡为不分轻重,可曾想过师父境况?!” 阿紫呆立原地,愣愣地看着面前少年冷寒的脸,竟有些莫明地发憷:“我……我怕大师姐惩我……而且师父好像也不愿多说……所以……所以我才没说……” “如此小师姐便不说?”云萧面色更寒,再望她一眼,竟就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 “小云子!”阿紫望着他疏离的背影突然十分难受,心上一阵愧疚难安:“小云子你别生气……我……我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微微飘摇的暗青色长麾轻染幽雪,已不置一言地离远。 阿紫满面惭色地立于原地望着,好半晌突然意识到……这好像竟是少年醒来至今近三年,第一次与人生气。 轻雪幽幽。 再过七日便是除夕。 梁州城街上不少顶着大雪出来贩卖过年物资的商贾小贩。 雪连绵不尽地下着,夹杂在街道上嘈杂的叫卖吆喝声里,倒也显出几分繁华和热闹。 一辆深色厚帘的马车忽然从街道上驰过,车身颜色极为素沉,穿行于街坊中满是大红色的年关物资里反倒出挑了几分,让人忍不住偏头望上一眼。 叶绿叶驱马驰过,向马车中之人询道:“……我们该往何处与她们汇合?” 过片刻,马车中传出极轻的女声。 已不仅仅是简单的轻浅,隐隐已是说不出的虚弱和无力。 “与申屠、乐正两家为证……申屠家之人为人直傲、不擅与人结交;乐正家则以温文儒雅好客明理常为人道……因而他们三人,应是被邀……居于乐正家府上。” “是。”叶绿叶立应一声,回道:“绿儿这就往乐正家府上过去,师父再歇小许!” 端木若华于车内低应了一声,轻轻倚靠于车壁之上……面色冷白如雾。 临街而近,一家客栈二楼,一*人斜倚横栏之上望见马车驰过。 他一眼望见那驾车的绿衣女子,眉间便一拧。 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不做他想,飞身便往马车上落来。 却突然,半空中闻一声利箭破空之声。 飞身而下的白衣男子神色一凛,促然旋身,险险避过。 原本于车内倦惫无力的白衣女子忽觉到四周杀气隐隐,眉间微皱起,凛声道:“绿儿。” 叶绿叶闻声抬头,正见那飞身落近之人险险避开一支飞矢。 那绣着血色红梅的白衣空中急旋如一片飞雪,极为矫健轻盈,却仍被那支看似平常的铁箭从手背上擦过,带出一串血珠。 白衣男子微一皱眉,脸上冷了下来。 “是驽箭,马车亦能贯穿!”叶绿叶不由得面色一寒,握剑凝声:“当真是不知死活!师父纵了他们这十几日,他们反倒得寸进尺!” 端木若华识出落近之人声息,未说什么。听见叶绿叶所言,知她必是觉得是跟踪之人蓦然下了杀手,故而动怒,不觉眉间轻蹙,面上有些轻怔。 说话间白衣男子已落于马车前辕之上,叶绿叶面前。 数支铁箭蓦然又从一侧屋顶之上射来。 街上百姓望见,惊呼不止,立即奔走避祸,但仍有被无辜殃及之人,铁箭穿胸而过,竟还能再穿二三人。 其力之强,胜过寻常箭矢数倍不止。 叶绿叶弃马飞身,甩手以剑柄击落近身铁箭,顺势抽出鞘中长剑,顿时刃光如影,数支射向马车周身的飞箭全部被打落在地。 她稍一得空,立时飞身向四周屋檐之上掠去,同时朝车辕上之人冷声道:“梅疏影!我师父暂且交由你护,若生差错,唯你惊云阁是问!” 白衣男子冷哼一声,应也不应,冷眼看着绿衣女子飞身掠远。 剑光铄闪,四周檐瓦上射来之箭顿时少了过半。 他静立车辕之上,偶尔伸手挥落近身之箭,朝马车中之人冷哼道:“端木若华,你不是一向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么,今日蓦然遇袭,是否也为你所料?” 马车内传出一串压抑的低咳,端木若华微叹一声,嘴角缓缓渗出些微血丝……目中无法抑止地闪过阵阵黑芒。 “端木若华,我与你是敌非友,碧宁郡主竟敢要我在这飞矢之下护你周全,你说可笑不可笑?” 马车内仍无回应。 车辕上之人不由愠怒,冷冷道:“端木若华!你这般的不言不语……当我梅疏影真是来护你的不成?!”猛然击落数箭,他一脚踏来甩手拂开车帘,白衣男子冷眼看向车内静坐之人,冷哼了一声,正欲摔帘而去。 突然一支冷箭正从他掀开的车帘外直直射入,向端木若华胸□□去。 白衣男子蓦然一惊,握扇的那一只手促然转腕,径直击落飞矢。 下瞬不由怒道:“端木若华!你这般的泰然不动,是自视太高,还是等着被万箭穿心?!” 喝过之后见车内之人仍是无动于衷,不由怫然,正待冷笑甩手,却突见端木若华轻倚车壁的身子往下滑落一分,苍白如纸的面上双目紧闭,嘴角有血,竟是已沉沉昏睡了。 一只雪白的小雪貂在端木若华手边跳来跳去。 蓦然一怔,微愣一瞬,而后目中有愠,讥讽道:“既是昏了也不说一声……我道你是天鉴神人,不累不伤不坏之身呢!” 下瞬屈身入内,随手将车内之人抱起,闪身出了马车。 那小雪貂忙跟着端木若华爬上了男子之背。 方出马车,飞矢迎面。 男子抱着怀中之人闪身数步避开,正待空出一手反击相迎,便见一名红衣女子与另一名黑衣男子执剑跃来,立于自己身前:“属下来迟!请公子责罚!” 白衣男子也不多说,冷声道:“我把这女人送到小苏婉那里去,玖璃随我护着……璎璃去助碧宁郡主。” “是!”两人立应,黑衣男子跟随他飞身而去,红衣女子也立时向不远处屋檐之上正与人相斗的绿衣女子掠去。 乐□□上。 云萧为乐正无殇施针毕,正与乐正清音一同步出无伤院。 忽闻金属相击之声,抬头来便见一名白衣男子怀抱一人从墙头落下,几步踏来。 来人面色从若,笑意浅淡,直视乐正清音便道:“乐正老爷,还请寻个住处,让疏影将端木宗主安置了。” 青麾霁然的少年一震,立时望向他怀中之人。 乐正清音惊看一眼,心下大惊,忙引之入内,一面唤人来侍一面道:“未料惊云公子会与端木先生这般一齐至了我乐□□上……清音实在始料未及,还请速速与我入内!” 玖璃随后而至,躬身对急步行入一方院落中的白衣男子道:“公子,近得乐□□那些人便退了,未再追来。” 男子一面行一面道:“去璎璃处看看,留心线索。” “是。”玖璃应一声,立时飞身而去。 第32章 惊云阁 云萧一眼望见端木若华嘴角血迹,心上如刺,竟半晌未能回神。 他呆立雪中一刻,跟过去之时端木若华已被乐正清音安置于乐□□落雪一轩内。 此轩原是乐正老夫人所居,自其过世便无人在居,正值空闲,是乐正家一处南向雅致,风水极好之所。 云萧急步而入,正值乐正清音与那一名白衣男子齐步踏出。 那白衣男子环看轩内朱梅翠植一遭,似笑不笑道:“不愧是天下无人不敬重三分的‘端木先生’,饶是乐正老爷也是这般的礼遇厚待。” 乐正清音见他将似是受伤的端木若华送来,原以为江湖上传言他与清云宗主端木若华似有些过节的话应是假的。不料他方才把人放下,言语间便似暗含讥讽之意。 心下微忖,乐正清音只得客气应道:“轩内简陋,只怕怠慢了端木先生。” 白衣男子转首间笑了一笑:“这天下如今有谁敢怠慢了此人……” 乐正清音微一愣,正不知如何应答,便见面前之人淡笑为礼道:“端木宗主恐怕得暂居于你乐□□上了,疏影另有些琐事,这便告辞了。” 乐正清音道:“惊云公子亲自将端木先生送来,难道不一齐于寒舍暂住几日?” 白衣男子背对其人负手轻声冷哼:“我为何要与她一齐暂居于此!”他束音为线,极轻一哼,并未教乐正清音听实,回转过身,只是客气道:“疏影尚有事,就不多打扰了,再晚些碧宁郡主便会过来,到时应会与乐正老爷讲明前后之事,疏影就此告辞。”他言罢浅笑为礼,转身便向轩外离了。 乐正清音轻辑为礼目送他离去,立时派人去请蓝苏婉几人过来。 白衣男子临出轩,正遇快步行来的云萧。 少年抬头望见他,眸中一时静,微颔首向白衣男子诚声道:“谢阁主不计前嫌出手相助,送来家师。” 白衣男子不由止下脚步,于少年面前停了下来,微有惑道:“你识得我?” 少年抬头回望男子,静然有礼道:“天下第一阁——惊云阁之主,人称惊云公子的梅疏影……云萧久居归云谷原是不知,只是这几日玖璃于此为我二师姐疗伤,阁主与我师父、二师姐之事,云萧便知了一些。” 白衣男子皱了皱眉,忽冷声道:“我与你二师姐确有渊源,与你师父却毫不相干……今日若不是看在小苏婉的面上,也不会出手。” 云萧微怔一瞬。 当时只听小师姐道:这惊云公子为将二师姐夺回惊云阁险些与师父动手……其他并不深知,不想嫌隙却似颇深。 雪中少年安静一瞬,还是微低头道:“无论如何,阁主护我师父,云萧还是要谢。” 白衣男子看他一眼,轻声冷哼道:“端木若华其他能力不说,这授徒之能倒是不一般,教出的徒弟个个护师护得紧。” 言毕,手中折扇朝着少年随意轻甩两下,人已大步离去。 立于雪中的少年静静望他离远,转身行入轩内。 叶绿叶赶至乐□□上时,蓝苏婉、阿紫、云萧俱守在端木若华榻侧。 蓝苏婉面色不佳,为端木若华把过脉之后便更白了一分,她回头看见叶绿叶被乐正清音领入屋来,立时上前急道:“大师姐!师父为何内损如此之剧?先前昏迷醒来不是未有大创、理应无碍么?!” 云萧眸中一涩,极静地看着榻上的人。 阿紫低头许久,看一眼一旁少年,终于嚅嗫着说道:“其实……其实……师父之前……水迢迢之力已断过了七日……不是未有大创……” 蓝苏婉与叶绿叶一听,立时一震。 叶绿叶转首看向闷着头的紫衣丫头,寒肃道:“你此话何意?!” 阿紫低垂着头挨坐在榻沿,缩着脑袋将其中因由道出。 叶绿叶听毕,登时大怒。 “你倒真是师父的好弟子!五年前师父将你带入谷中时你中毒将死,师父不顾自己受伤失明不久、身体羸弱,强辨百药,听音习针,为救你一命两鬓俱白,历时三年才将你救至如今模样……平日你贪玩胡闹也就罢了,如今师父伤至如此你竟能知而不言……师父待你有如亲生,你却是怎么看待师父的!” 在坐之人无一不震,阿紫傻愣愣地抬眼看向叶绿叶,小脸几分冷白,下瞬又涨得通红,她大眼轻眨两下,眼泪滚出,蓦然哑声哭道:“我、我怎么知道……世间还能有人,待我有如亲母……” 绛紫的身影下榻冲出,疾步奔出屋去,身形之快,在场竟未有人看清。 叶绿叶震在原地,眸中不由几分晦烁。 蓝苏婉面上轻郁,上前几步,向叶绿叶微叹声道:“阿紫还小……难免几分不懂事,师姐切勿真与她计较上心。” 叶绿叶微低着头,静默一刻,转首与乐正清音道:“我师父于梁州城内遇袭,梁洲城乃乐正与申屠家之地,还请乐正老爷务必查一查此事。” 乐正清音这才从紫衣丫头身上回过神来,转首向叶绿叶肃声回道:“端木先生的安危岂能轻觑,此事发生在梁州城内,我乐正家责无旁贷,定详细查明!” 叶绿叶抱剑回了一礼,乐正清音示意过,说了些起居之事,并言派些丫环来照看端木先生,只是被叶绿叶谢绝,之后便躬身退出了轩去。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蓝苏婉心头微震,待得乐正清音走远,忧心问道。 “我与师父一路去到豫州过来,都被凌王的人跟着……只是先前他们并未出手,师父便言随着他们。到了梁州城内却不知为何突然遭袭……”叶绿叶静一瞬,道:“我与其中几人交手,来人几十众,武功皆不低,个个黑布遮面、披风罩身,那穿着像是江湖上的杀手……竟不像凌王的人。” “黑布遮面、披风罩身?”云萧听到此处不觉一怔,立时与蓝苏婉对视了一眼。 蓝苏婉会意,立时道:“不瞒师姐,我们来时路上曾遇祭剑山庄庄主公输云,他有十万陨铁被夺,说到来人形貌,与师姐形容的甚是相近!” 叶绿叶皱了皱眉,道:“你之意,这两件事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 蓝苏婉看云萧一眼,点了点头道:“不无可能。” 叶绿叶沉吟片刻,而后道:“若当真如此,来人敢夺祭剑山庄之物,更敢于对师父出手,背后势力不会简单。” 蓝苏婉眉头紧锁,又道:“想来个中之事不能轻觑,必得详细查清……”说到此处,蓝苏婉抬眸看向叶绿叶,柔声道:“不若等过几日梅大哥过来,我与他说,叫他来细查。” 叶绿叶抬眸:“你是说梅疏影?” 蓝苏婉点了点头。 叶绿叶不语,过片刻,走至云萧身侧望向榻上的白衣女子,微肃声道:“惊云阁网罗天下情报,以买卖消息闻名武林,知之甚多,确是最适合探查这些事的地方……只不过梅疏影反复无常,他与师父终有嫌隙……我想还是等师父醒来叫师父作主吧。” 蓝苏婉想了想,也是点头应下:“如此较妥。” 叶绿叶凝目看着榻上之人苍白若雪的面色,静半晌,忽轻声道:“我母亲病重,师父心知棘手,不惜隐瞒自身之怆与我去往豫州,一路周车劳顿……得信你们三人有事,又立时赶来关中……”叶绿叶蓦然转首面向门外,眼中微湿:“我现下见到你们三人均平安无事,本是好事,只是你们这样不顾惜师父身体,未及时传信过来,劳师父寒日于外奔波辛苦,我怎能不怪?” 蓝苏婉与云萧均一震,竟半晌不能言语。 似有些无力,叶绿叶握剑轻声:“你们照看好师父,我去看看阿紫。”深色绿衣大步而出,几步便向轩外离了。 蓝苏婉与青衫少年面色均有些白。 蓝衣少女伸手再为榻上的人把了把脉:“……虽受大怆,但好在师父一直在静心调元,从脉中看内息虽弱却还平稳,慢慢调将应能恢复得过来……” “师父明日能醒么?” “一路劳顿方至现下息弱昏沉,今晚若能好生休息一宿,以师父之力,明日应能醒来。”蓝苏婉微怔声说完,轻掩唇咳了起来。 云萧抬眸望向她,轻声道:“二师姐你自身伤势未愈,不宜受累受寒,还是回去歇息吧。” 蓝苏婉面色极差,觉到左臂伤口隐隐泛疼,目中有忧道:“可师父这边……” “师父这边云萧守着,若生有事立时唤你与大师姐过来,如此可否?” 蓝苏婉强撑一瞬,过不久犹豫着道:“……那就劳师弟于师父榻前守候着,若生有事,我即刻便过来。” 云萧点了点头。 蓝苏婉缓步踏出屋,轻轻阖上门正欲离去。却见几个侍女手中捧着什么物什一起入了轩来。 “这是?”蓝苏婉出口询了一句。 最前首的女婢轻福一礼,恭声回道:“回蓝姑娘,云少公子入轩来时托奴婢取数个火盆送来,奴婢取了四个送过来,不知够不够?” 蓝苏婉一愣。 方才闻讯匆匆赶来,一时未想到应为师父置弄火盆之事,而师弟先于自己一步赶至师父榻边,竟仍未忘师父畏寒一事。 心细如此……蓝苏婉怔一瞬,心下不由几分惭愧几分赧然。点了点头后,移步让开与她们进去:“有劳了。” “蓝姑娘客气。”为首的婢女低头道一句,小心地入了屋去。 蓝苏婉回目看一眼,默声离轩。 云萧待得婢女将火盆放下,便请她们送些热水过来,几个女婢恭声应下,折身便去了。 不多时回来,竟见青衫少年自己在屋内依次拨弄几个火盆。 当即惊色,忙不迭道:“少公子快请住手。”女婢忙上前接手过来,惭声道:“少公子是府上贵客,这些粗活怎敢劳少公子亲自动手,交于婢子们就好!” 祁长青麾轻曳于地,细厚的锦绒上沾染了些微尘土,少年墨一般的长发在火盆内跃动的红焰中流转暗色微光。 他闻言极清浅地笑了笑,似蓄月华的双眸如雾如水,淡淡流光轻转:“只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女婢怔怔望着他双目,下瞬回神忙低下头来,“少公子客气了,婢子们会侍弄好火盆,还请少公子万勿亲自动手了。” 云萧宁然望过她们,只上前接过了热水,而后道:“家师五识极敏,即便睡着也是有感身侧人息的,生人在此怕是会受扰,几位自去忙碌,此处无需劳烦过来了。” 几个婢子一愣,对视一眼,为首的女婢应声道:“若是如此婢子们便退下了,少公子若有吩咐于门外唤一声,婢子们就过来。” 云萧有礼地应下。 婢女掩门退下,走得远了,心下不由感叹,这云少公子不愧是清云鉴传人的高徒,厚德好行,温然有礼,年纪不大,却已是这般地谦和有度,叫人心生敬意。 缓步行出落雪轩,茫茫幽雪不歇,一名绿衣女子迎面踏来。 “我师父受不得扰,你们请莫随意入轩。” 叶绿叶于婢子面前止步,漠声嘱道。 “回叶姑娘,婢子受吩咐送来火盆、热水之物,这便退下,请姑娘放心。” 叶绿叶眸中微愣,询道:“已送了火盆、热水入轩?” 婢女低头应:“是。” 叶绿叶面上漠色微微缓和了一分,问道:“是何人嘱咐?” 婢女回道:“是云少公子吩咐。” 叶绿叶眸中一静,心中微有慰,淡道:“多谢相告……你等回去,嘱咐我让其送来火盆的那几位不必过来了。” “姑娘客气了,奴婢们这便去代姑娘说一声。”女婢福身应下,躬身从叶绿叶身旁退了开。 叶绿叶于落雪轩数株红梅前停了停,方举步入轩欲要推门进去。 门开半扇,隐隐珠帘微漾,帘后暖人的火盆于榻前四角跃动着明黄的火焰。 她于门外见得清瘦的少年独自一人坐在榻前的小凳上,极小心地于锦被下取出榻上之人的手,轻托于自己左手掌心,右手拿过热水焐热的巾帕,细细地拭过她的五指和掌心。 动作轻柔细致,一分不轻一分不重。 衣青如竹的少年眸中沉静如水,将端木若华被拭热的手轻轻放入锦被之下,又起身去取床榻内侧另一只手。 方于被下抽出那一只手来,便见通体雪白的小雪貂似不满所护之物被夺一般,紧紧趴拉住端木若华之手不放,整个小身子吊在端木腕间,长长的绒尾随着云萧执起端木若华的手而于半空中左右来回轻轻晃曳。 云萧一眼望见,不由失笑,皎如明月的眸中溢出三分流光。 “师父身子甚寒,手足极不易热,一路也幸得有它在。”叶绿叶不知何时已入了屋来,立身于云萧一侧,默声道。 心容沉静的少年一时未察,轻震了一下,而后转首朝她敛声道:“大师姐。” 叶绿叶点了点头,看向了被他执于手中的端木若华之手,静默一瞬,眼落那小雪貂身上,道:“……算阿紫无意间也做对了一回事。” 目光沉静的少年微低着头,轻执端木若华之手的那一只手不知为何极细微的颤了一下,只有毫厘动静,无论是叶绿叶,还是他自己,都未察觉。 “你既已在侍,我便不接手了,需记得师父掌心脚心必要多拭几遍,方能焐热。” 云萧轻愣,抬头来对上她冷然中微带欣慰的眼神,心下一怔。 下瞬低头道:“云萧记下了。” 叶绿叶握剑在手,漠然地点了点头。 一身绿衣风尘仆仆,眉间轻拧,满面肃然下有着掩不住的憔悴和劳累之色。 “大师姐……”云萧望她一眼,迟疑一瞬,开口道:“师姐一路照料师父,日夜不替,长时下来必也疲惫难忍,今日初到关中,有云萧、二师姐在侧,师姐还是休息一下吧,若不然,师父若再生何事,怕师姐无力能敌。” 叶绿叶听了一怔,转首看向榻前长麾清霁的少年。 云萧望着她,面上恭顺谦和,一丝极浅的笑意隐在眉梢眼角,一眼望之温然如玉。 叶绿叶静看一瞬,眼中不由映出他未易容时,那张世间罕见、美得令人心惊的脸。若然如此浅笑,又会是怎样一幅绝世的画面。 下时回神,立即便低下了头:“你说的有理……乐正清音安排了乐正家之人护在落雪轩四周,我也离此不远,若有事你便唤我们赶来。” 云萧当即微笑,点头应道:“师姐自下去休息,云萧一定守护好师父。” 叶绿叶见得他面上笑意,忽觉得刺眼,面上冷了下来,肃声道:“你既说了,便要谨记。” 目染清辉的少年一怔,下一瞬,也是肃声回道:“大师姐放心,云萧定不敢疏忽。” 叶绿叶默然一瞬,点下头,转身退出了屋。 少年回身再度坐下,望着手中被他紧执在手,已染上三分温意的那只苍白纤瘦的手。 不知为何忽有些恍惚…… 小雪貂睁着圆亮的大眼瞪他半晌,而后从端木之腕爬到少年肩头上挠爪不停,云萧才回过神来。 目中茫然一瞬……便又再度取过散着热气的巾帕,不轻不重地细细拭着手中那只苍白的手. 黑沉的墨玉宽椅冷冷矗立于殿内高处。 深色的长幅字锦垂挂在宽椅两侧,无言肃穆,隐隐散出森然之息。 宽椅上静坐的人不高不低地问向殿下笔直跪着的人:“影主动手的时候,已经看到了那人的马车经过?” 一袭黑色披风罩住周身,那人紧低着头回:“……是。” 椅上的人掌间轻握着一支驽箭,暗沉的箭头在殿内昏沉的光线下越加森然:“即便如此,其也没有罢手……” “影主之意,端木若华对我们亦是有害无益,若能一并除去自是最好,不能,万一失手也能混淆梅疏影视线,叫他分辩不出我们欲要对付的人是他还是端木若华。” 高位上的人冷笑了一声:“想的是很周到……” 座下之人头低的更低,本分道:“影主考虑向来详尽,今日意外失手,实是低估了那碧宁郡主的武功。” 似在极认真地看着手中驽箭,椅中的人不急不徐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影主刚回,正在清点撤回的人数,马上过来主人面前回报。” 跪地之人一言刚毕,一人便于殿外不紧不慢地踏了进来,单膝跪下:“主人。” “你回了……”椅中的人轻旋了两下手中驽箭。 “是。” “有什么想说的?” “去者四十二人,来者计尸体共四十一,少一个。”那人想了想,又道:“影网流不出活人,少的应是具尸体……不过尸体也能被看出不少东西。” 宽椅中的人声音变得飘渺而阴冷森寒:“不但失手,没能除去梅疏影,还送了份礼物给他……” 那人闻言仍旧不紧不慢地跪在殿下。 “更有……我吩咐过叫你不许妄动的人,竟也敢兀自下了杀手!”喀嚓一声,手中驽箭应声折断,椅上之人猛然直立起身,将手中断箭重重掷在殿下跪着的人身上。 那人闷哼一声,皱了皱眉,便又一脸不紧不慢。 “影主……”旁边影人看见那暗沉的铁箭插入其肩头半截,不由心下一惊。 黑色的血随即流了出来。 “将影主带下去,赐一颗散武丹!” “主人!”一侧影人一惊,冷汗涟涟,紧紧低头道:“散武丹一服,武功尽废,如同废人,影主此次虽失手,却罪不致此……还请主人三思!莫要自断一臂!” 沉沉的黑影从高位上罩下来,那人负手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也想当废人?” 披风下的人身子一抖,立时低头:“属下不敢!” 一旁始终静跪的人此时低头回道:“属下领命。”而后不待高位上的人再有动作,便自行起身退出了大殿。 高位上的人望着那人行出的背影,目中森冷:“七日之内,将被夺尸体夺回,若再失手,直接服下‘断魂’,也不用来见我了。” 临出殿的人脚步一顿,低头应下:“是。” 殿内跪着的影人忙告退一声,快步躬身随出。 殿外,夜风从山间吹来,夹杂冷雪,寒意森森。 “影主。”沉黑的披风在夜风中飘荡如幽魂,影人于那人身后唤了一声。 “一与那端木若华扯上关系,主人便严厉异常,这实在不是个好事。”寒风中的人幽幽道一句,望了望头顶飘落下来的雪,方举步徐徐离了。 影人随即跟上. 细细的轻雪于落雪轩内飘着。 轻跃的火焰中,云萧低头不轻不重地拭着榻上之人的手。 却忽然瞥见原本沉沉昏睡的人眉间极细地蹙了一下。 云萧心一紧,低头看见自己正拭着的苍白之手掌心内,一个泛青的伤口正缓缓渗出血丝来。 不由轻震。 那伤一眼见得便知是长针所刺,极小一点,若非她的手过于苍白,与伤口的青色分出层次,还有那丝丝缕缕往外渗出的血丝,本不易被人看见。 可是由他拭过之后,针眼向外一圈,发白的肤纹映着惨淡的肉色,竟隐见掌内筋骨,血丝渗的虽细,却久不止,可见扎的极深。 云萧震过之后,立时将巾帕按在伤口上,而后轻抬起端木左臂,微用力点上她曲池穴,为其止血。 不多时,血缓缓止了下来,不再渗出。 云萧就屋中寻出干净白布往端木若华掌心上小心地缠了一道,眸眼过处,原本苍白无力的手忽地动了动,轻轻合拢,似是下意识地隐下这伤口。 眸中不由闪过疑惑,云萧微蹙了眉,轻轻握住其指,细细用热巾拭过,方任由其蜷起,再小心地将其置入了锦被之下。 那小雪貂立时便钻了过去。 夜间雪浓,深深浅浅落了一院,连轩中几株开得正盛的红梅都被雪覆得失了艳色。 蓝苏婉心忧,子夜时分过来一踏,搭着半开的门望见麾衣覆肩的少年静静趴在榻沿,似已睡着。 屋内角落里几个火盆却烧得正旺,于珠帘后闪闪烁烁跃动着暖人的光。 少年一头流墨般的发垂散背后,映着屋内柔和的火光,折射出静谧而华美的微光,如色泽极深的缎。 蓝衣之人于门外望一眼,微怔,正要举步入内。 恰时被院中夜风一吹,竟当门咳了起来,蓝苏婉一惊,忙将门阖上,掩步轻声退了回去。 那小雪貂听见声响耸了耸肥短的耳,窝在端木若华手边倦惫地打了个哈欠。 抬头来对上一双如月的眸,竟也傻傻愣了数秒。 少年眸中极清,安静地趴在榻沿,侧目望着榻上。 他的目中有时繁复轻惘,有时沉静空明,并无太多深刻之物,只是莫名的安然,宁和而寂静,于此一望,不愿轻阖。 小雪貂愣看一瞬,正歪头傻傻地望着不能回神,便听到火盆中传出火星炸开些微的声响。 下时少年长睫一颤,立时从榻沿起身来,走至四下去侍弄火盆。 院中的轻雪映着晨光散出凉薄的寒意。 日旦时分,落雪轩内传出极轻微的细咳。 端木若华五识渐复清明,觉出榻侧之人声息面上一闪而过的轻怔。 咳一声后欲撑手于榻上起身。 少年适时伸手将她扶住,取过叶绿叶备下的雪麾轻轻覆上女子肩头。 “弟子这便去叫大师姐与二师姐过来。” “不了。”鬓边雪发从肩头滑落一缕至胸前,面容沉静的女子极轻地摇头道:“我并未觉得不妥,此刻时辰尚早,不必唤她们了。” “是,师父。”少年安静地望着她,眸中似有潮水浮动,欣然的流光轻转不歇,只是榻上的人终归无觉。 觉到屋内暖意,炭火声息不时响起。端木若华心下微怔,道:“你莫不是一夜未睡?” 云萧扶她轻倚在床头之上,闻言浅声回道:“弟子不困,待到卯时师父入定弟子便下去休息。” 端木若华又咳了一声,眉间轻蹙,声音微哑道:“你年纪尚幼,不宜此般通宵达旦,这便下去歇息罢。” 云萧垂目应一声。 端木若华闻他声息离远,推门出了,极轻地叹了口气。 不多时,正坐于榻上静心调息,便又闻了他的声息由远及近。 青麾覆肩的少年将取来的新炭添足,用昨夜的凉水净过手后便将方才一同端来的热茶倒出一杯,双手端至女子面前:“师父,可先用热茶润过喉。” 榻上女子微愣了一瞬,方伸出手准确地接过。 茶水微烫,冒着袅袅热气,女子静静端于手中片刻,方拿至唇边喝下。 屋外有积雪从梅枝上滑下,落到院中雪地上的轻响。 端木若华听见少年于屋中安静侍弄火盆的声音,神色微怔。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于她手中取出已趋转凉的细瓷茶杯,这才恭声道:“卯时将至,萧儿退下了,师父安心入定。”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听见房门轻阖之声,空茫的双目半晌方敛下,而后双腿盘坐,慢慢入定。 第33章 青阳子 一方封闭的地下石室中,梅疏影看着面前石床上的尸体微蹙起眉,他手中折扇紧合,敲了半晌方开口道:“这具尸体全身筋脉俱断,散发着已死数年才能散出的一身朽气,全不像昨日才死的人……实在不同寻常。” 一旁玖璃亦望着尸体,闻言询道:“那公子的意思是?” “东南西北四位长老身在何处?” 玖璃立时抱剑回道:“东篱、西园两位长老正在扬州采息;南山独自去往塞北已有数月;北堂长老人在蜀川。” 执扇的白衣人轻叹了口气,“我原道余老长年坐镇洛阳离此地有些远,不想其他四位长老却还更远些。” 玖璃道:“公子是想请长老们来看一看?” 梅疏影随意道:“以几位长老的阅历,应是能从这尸体上看出些端倪……也罢,你传信给余老,叫他尽快赶来梁州。” “尽快?”玖璃微微皱眉道:“公子莫不是担心……” 白衣的人冷哼了一声:“这尸体如此不同寻常,怕是能诉与我等的话不少,他们若清点了人数,恐怕会*来夺回去。” 抱剑的人一凛,立时道:“是!属下明白了!” 梅疏影不无憾道:“若凝姨还在,以她验尸之能,只需一眼便能看得分明。” 玖璃闻言轻怔一瞬,亦道:“苏长老能力过人,当年前任武林之主墨夷家被灭门,她一眼见得尸体便知深浅,示意老阁主莫要插手,惊云阁才能保存至今。只可惜却早早被害……” 梅疏影身一震,微凛声道:“墨夷家之事莫要再提了。”他话毕一手负后,许久不言,眉间显出三分沉寂,忽缓缓道:“凝姨的死,是我的责任。” 劲衣疾服的男子一震,促然跪地:“公子!属下无意,请公子莫要上心!当年一事谁也未曾料到,怪不得公子!” 直身而立的男子似是想到很久以前之事,静静站着,许久才道:“你不必再说了,你我都清楚,先退下吧。” 玖璃满面忐忑,过半晌才极低声地应了是。而后起身默声离了。 白衣男子独自一人立于室中,凝目望着浅灰的石壁,久久不能回神. 落雪轩内依旧细雪萦萦。 乐正清音与其夫人过来问候之时,端木若华正闭目静静倚在榻上听蓝苏婉诉着一路之事。 四人立身榻前,叶绿叶与云萧在左,蓝苏婉与紫无命在右,恭然静立。 乐正夫妇一踏进屋内,见着师徒几人此般形景便不觉间肃然了几分。 “端木先生,乐正清音与内子特来拜见。”乐正老爷拱手一礼,躬身为揖,极为恭敬,其夫人更是一直福身未起。 榻上的人虽是倚的,却仍旧坐的很直,她轻轻咳了数声之后,道:“乐正老爷不必多礼,端木身有不适未能起身相迎,还请恕端木失礼。” 女声带着与生俱来的疏离与沉静多年的淡漠,有礼,却极浅淡。 “先生客气了,乐正清音于先生身体不适之时冒昧来扰才是失礼。”乐正清音这时才扶着夫人一齐起身直立于端木榻前。抬眼望见榻上之人的气度,实不得不轻震。 三千青丝一丝不乱地垂于白衣之上,她只是安静地倚坐着,双目因有来人未再阖上,虽不能视物,却仍旧极准确地望着乐正清音立身之处。 面容沉静如远山,分明苍白若雪,只是这样望向你,却能叫你立时便觉心头一肃,莫明地静心敛色,于她面前半丝不敢僭越轻慢。 两鬓轻霜,轻垂若雪,清逸如高山幽谷中隐而难见的飞流白瀑,静谧细长,幽然自敛。 “端木先生……”如此风骨,实与她昏迷时宁静如水的温婉柔和判若两人。 乐正清音深深低头道:“实不相瞒,乐正清音此来是想……求先生出手,救小儿一命!”言毕又是深深一揖。 其夫人一时激动,竟身形一颤,便于榻前跪了下去:“小儿重病在床,已时日无多,先生素有神医之名,恰逢来此,实属上天怜见……求先生施恩,救我家殇儿一命!老妇结草衔环,也必报先生此大恩大德!”言毕已是声泪俱下。 端木若华促然一咳,眉间仍旧沉静,只是浅声吩咐叶绿叶将乐正夫人于地上扶起。 只是年近半百的妇人固执地长跪于地,不愿就此起身。 乐正清音也是深揖着。 端木若华轻咳了数声,面色苍白如纸,眉间微拧了半晌,终是轻声道:“如此,端木尽力。” 师父! 叶绿叶心下一凛,面色沉肃。 以师父此下境况,何来余力救治旁人?! “谢先生!多谢端木先生!!”乐正夫人喜极而泣,掩面跪于地上,身形颤然。 “夫人起身罢。” 乐正清音忙将夫人于地上扶起,口中亦是称谢不止。 端木若华微叹一声,缓而道:“气之所用,无所不至,一有不调,则无所不病。夫人神伤气损,心忧已久,当自珍重。” 乐正清音一震,而后深深俯身再谢:“多谢先生告诫!” 端木若华极轻地点了点头。 午后,天色沉下三分,欲风欲雪之势。 端木若华由叶绿叶扶着从榻上下来,素白的长麾轻曳到地上,眉间轻疲,面上掩不住的苍白。 白衣之人轻轻于木轮椅上坐下,却只漠声道了句:“走罢。” 叶绿叶拧眉半晌,望着屋外积雪不融的寒意,未有动作。 端木若华轻叹一声道:“外间虽冷,却抵不过乐正无殇命在旦夕,医乃仁人之术,我若身在此地,只因自己身有不适便束手不救,又怎配为医。” “但师父已受大怆,若自勉强,恐怕比那乐正无殇好不了多少。”叶绿叶冷声回道。 端木若华一愣,一时竟无言来对。 叶绿叶拧眉再道:“师父已经应下,绿儿虽不赞同亦不能如何,只希望师父答应弟子,他的病情若劳力至极,师父须得量力而行。” 端木若华一声轻叹溢出,几声碎咳过后,点下了头:“为师答应你,适度施力,定不勉强。” 叶绿叶面上这才缓下肃色,微显柔和。 忽闻脚步声,屋内之人抬首。 云萧扣过门后推门进来,回身将房门阖上。 少年于门侧抖落肩头覆上的薄薄轻雪,而后几步踏近过来。 “方才送其离去,我于乐正夫人处寻了个手炉过来,师父若出房门便将其抱在手心,比雪娃儿还要熨人些。” 温然如竹的少年言毕,行至端木若华身侧,竟兀自从椅上执起端木若华两手将怀中的紫金手炉放入,而后使其合掌抱抱好。 白衣的人愣了愣,微见不适应,叶绿叶却是立时点头道:“师弟有心了。” 而榻上原本蜷尾赖在床被间不愿起来的小雪貂望见,立时从榻上跳至床凳上,再由床凳爬到叶绿叶臂上由其臂爬上木轮椅椅背,之后顺着椅背经由扶手钻到了端木若华手边,似不满那小手炉占据己位一般用小身子拱了半晌,之后见未能撼动,便趴在其一侧,长长的绒尾一绕,将端木若华两手连带那小炉一齐蜷在了绒尾里。 云萧正望得怔神,便见其抬起黑亮的大眼示威般地瞪了自己一眼。顿时笑染眉梢。 叶绿叶见得也是微一笑,心下不免感叹,此次出门,云萧得见谷外人世,确实长进不少。 之后推着白衣的人出屋,径直往无伤院去。 端木若华把过脉之后,问了蓝苏婉乐正无殇的眸色、舌苔颜色,之后又问过长年病史,与在用之药。 乐正夫妇见其眉间肃色,手心沁汗,心上已是忐忑急忧至极。 端木若华再度把了把乐正无殇的脉,之后静半晌,沉声开口道:“令公子之病,在心在身,宿疾多年,经由一战牵引悉数复发,以致此长年伤病之身再无力能继,已是强驽之末。” 乐正夫人一听,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乐正清音立时将她扶住,眼中亦湿,紧紧望着端木若华:“先生……先生可还有办法……” 端木若华沉默半晌,道:“乐正家音杀一技凌厉求势,乐正公子幼时已是病弱之体,本是不宜习之。而我从脉中看,他五脏俱损,内息无力运行,却知自行抚慰脏腑。端木想来,应是令公子音杀之技强习经年之后造诣极高,已至人音相融,因而能化势为气,助己强身。” 乐正夫妇当即面染喜色。 端木又道:“这本是好事,若能循序渐进,经年日久,一身伤病应能慢慢愈好。”白衣之人此时一顿,微叹道:“只是此一战实在太过损耗伤元,其间令公子数次将内息用尽,强自为攻,自伤已深。”她不无感叹道:“之后心力无继,便是昏沉不醒也必呕血再伤,若非小蓝正在府上,为其施针舒气以继,令公子怕是早已心竭而亡。” 乐正夫妇相扶一颤,满面惊色,下时便对着一旁蓝衣少女与青麾少年深揖道:“多谢蓝姑娘与云少公子为小儿续命!” 端木微怔,望了一眼青衣少年所立的方向。 蓝苏婉立时道:“苏婉力有不及,并未有大的用处,只因自身有伤,后时已全是师弟在行针,万不敢承谢。” 云萧见端木望来,心下怔,讷讷开口道:“云萧年纪尚幼,冒昧行针已是鲁莽,不敢受此大礼。” 乐正夫妇仍是满面感激之色。 云萧轻望端木,心下不觉有些惴惴不安。 “那……敢问端木先生……小儿如今……可还有救?”乐正清音忍不住道。 长坐久时,端木若华咳一声后,方镇重道:“乐正公子之病,唯以我点水针法推宫过血,疏散全身阴郁邪气,以针渡力刺激其周身百穴,苏醒行身,调养心元,再辅以药石,方能醒来。” 叶绿叶听到“点水针法”,面色当即一变。 乐正夫人却是立时大喜,躬身便要跪下,却听端木连咳数声后,无力道:“只是……点水针法过于繁复,极耗心力,以端木此时境况,怕是无力行针。” 乐正清音与其夫人俱是大震,下瞬竟是齐齐跪倒于地:“还请先生无论如何,救小儿一命啊!” 叶绿叶心下有怒,立时冷道:“我师父既说无力行针,便是真心无力!还请两位不要强人所难!” 乐正清音与夫人怔怔跪于原地,半晌无声。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面上轻寒,低声道:“绿儿,不得无礼。” 绿衣少女眉间一肃,强自敛色,退至一侧。 端木空望一时,肃声唤道:“萧儿、阿紫,将乐正老爷与夫人扶起身来。” 两人立应,立时上前欲掺扶起二人。 “若当真如此……若当真如此……”妇人哽咽难止,跪于地上蓦然凄声道:“老妇只愿陪着小儿一道去了……” 说着竟就撒手无念,想以头抢地! 云萧蓦然惊住,立时以身来挡,胸口被她一撞,只觉一阵闷疼。 “夫人!”乐正清音也被惊住,抱住身侧之人涩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榻上原本昏沉不醒的人忽地急喘一声,口中溢出血来。 端木若华闻息回首,立时凝指于他颈侧连点数下,见其面色稍缓,方慢慢收回手。而后命蓝苏婉上前为其擦去了嘴边血迹。 端木若华因方才施力面色明显更白了一分,她无力道:“乐正老爷,端木若以此下之况强自为令郎行针,力所不继,端木或许会伤元受怆,而令公子却是极可能当场毙命……因而端木不敢冒这个险。” 乐正清音只听得面色惨白。 榻侧白衣之人闻得地上之人声息一沉,心下微有不忍,沉忖一刻,忍不住道:“只是也并非没有转寰之法。” 乐正清音与夫人立时抬头急望而来。云萧几人也忍不住望向了白衣之人。 “七日之内,端木静心调息,尽己所能调元复力,而乐正老爷,须得取来元火熔岩灯,有它在侧,端木或可一试。” “元火熔岩灯?!”乐正清音一震:“便是江湖人传言点燃之后,十步之内,能强人内元,护力行身,使其元力不灭的九转回元灯?” 端木点了点头:“此灯由熔浆萃炼而成,内含九颗炽血珠,其灯心乃巨蛇之筋所炼,可助人疗伤与修习内息,若有它在,端木行针之时亦能回元蓄力,方有几分把握为令公子行针至最后。” 乐正清音面上又喜又忧:“可是此灯可说是江湖上的至宝,老夫该往何处借来一用?” 端木拧眉许久,方道:“乐正老爷或可往惊云阁问一问。” 乐正清音恍然大悟,江湖之事,无惊云阁不知,天下若还有人知道元火熔岩灯的下落,那便只有惊云阁了! “谢先生提点!老夫这就去求教惊云公子!望先生于乐□□上调元以待,届时一定救老夫独子一命!” 端木若华面色仍只是沉静着,回望他一脸喜色,只又道:“令公子心身俱损,其身若复,也至少十年不能再用音杀之技,而其心间积绪已久,郁结极深,若不解开心结也势必累心伤身……此一点,端木就无能无力了。” 乐正清音听得一震,而后紧紧伏身道:“若能救得小儿性命,音杀之技,定不教他再习……而其心结,老夫与夫人日后慢慢与他解开……此下,就有劳先生了。” 端木若华微叹一声,轻咳数声不止,过半晌方凝声道:“如此,端木尽力。”. 落雪轩内。 阿紫一声哀叹:“看来今年得在这儿过年了……” 蓝苏婉闻言,微微一笑:“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可幸的是师父和大师姐过来了,不然为证未果,我们三个独自留在此地度过除夕才是伤怀。” 阿紫立时咧嘴,眉眼笑开:“说的也是!师父和大师姐在,阿紫的家人就都在了!” 端木若华闻此话,眉间微一怔,觉出紫衣丫头心境似有了不同以往的转变,心下微有慰。 叶绿叶却是望向她俩,皱眉道:“为证未果是何意?我与师父若不过来,你等不能自行归谷么?” 云萧立身于端木若华榻侧一角,此时敛声道:“我等与乐正申屠两家为证,是为见证输赢既定之后两家所许的承诺需得履行。如今申屠家独女申屠流阐尚未嫁来乐□□上,因而不算已果。” 叶绿叶闻言拧眉道:“申屠啸竟是把独女输给了乐正家?” 阿紫闻言嘻笑道:“大师姐没有想到吧!那天我和小云子一直看着!那乐正无殇赢的可真惊险,围看的人都猜他会怎么对付申屠家,谁知道他竟然说要把人家一个看起来又瘦又小的小丫头娶回家……” 叶绿叶微皱眉:“申屠啸答应了?” “当然得答应了!他都打输了!大师姐你是没有看见,那时申屠老头儿的脸色可好玩了!答应乐正无殇把野丫头嫁过来的时候活像被人掐着脖子……” 端木若华轻咳了一声。 阿紫愣,随即搭下两眉,鼓着腮帮子收住了话头。 “若如此,我等若想早日归谷,一需乐正无殇尽早醒来;二需叫他们两家将此桩婚事作结了。”端木若华轻声道。 蓝苏婉点头,而后又忍不住道:“可是据闻那申屠家小姐如今离家不归,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叶绿叶皱眉道:“不是极小么,又能走到哪里去?” “那大师姐可就小看野丫头啦!”阿紫又忍不住嚷声道:“我和小云子之前便见过她的……”她说到此处脑中蓦然闪过灵光,不由地睁大了眼。 蓝苏婉忍不住编排道:“即便人家长得瘦小,模样不尽人意,你也不能一直唤着人家‘野丫头’吧。” “我知道她在哪了!”阿紫惊声一句,立时拽住了云萧一手:“小云子!她肯定在那里!我们去把她找回来,让她乖乖嫁给乐正无殇!!” 云萧立时一震,脑中随即想到那木石相杂的古寨。 只是还未等他应声,紫衣丫头竟已拖着他推门便往外冲了。 此番出门行事,云萧长进颇大,小蓝遇事不乱,阿紫却还是这般的莽撞冲动! “师父!”叶绿叶眉一拧,抱剑看向端木若华。 榻上的人轻咳一声,敛眉道:“你跟过去看看。” “是!”叶绿叶随即跃身追了上去。 蓝衣的人怔怔望着门外雪中紫衣丫头与青麾少年相携远去的手,竟半晌才知上前将门阖上。 “小蓝。”榻上的人轻咳数声,忽唤了她一句。 蓝苏婉立时回神,忙立到端木若华榻边恭声道:“师父有何吩咐?” “为师想问你,萧儿分明还未曾与我学过针炙之术,你何敢将乐正无殇交由他行针舒气?” 蓝苏婉闻言一震,面色轻赧,神色不由露出几分惶然:“回师父……那几日弟子左臂受伤怕连带右手执针不稳……加之师弟主动来说想与一试……我想师弟从不冒然行事……便应他了。”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如此紧要之事,他若生半点差错乐正无殇便已没命,梁州城内会行针的老医者何遑少数,你却偏偏应了他……身为医者此一举未免轻率,几分儿戏……叫为师略略心惊。” 蓝苏婉脸色一白,两手轻绞,当即跪了下去:“师父,弟子知错……竟一时忘记为医应持的谨慎,贸然让师弟动手,不顾风险,轻视人命……” 端木若华叹了一声:“……你知道就好。”面上轻悸,端木缓声道:“你从小细心懂事、考虑周到,我不欲多说于你,只望你此次记在心上,下次,不可再犯。” 蓝苏婉头低地更低:“谢师父……弟子定谨记。” 叶绿叶随行在后,竟见阿紫与云萧径直出城而去,眉间不由微拧,正欲落身下来与他们两人说话,便见紫衣丫头站在城外一处山腰上惊奇道:“咦?此处的阵没了?” 一旁云萧也微愣。 “小云子,莫不是被你破了?” 少年当即摇头:“那夜她领我下山寻你与二师姐,走的是山后百兽林的路,并未折来此地。” “那就怪了,是谁破了这儿的阵呢?没有阵,我俩怎么再被抓到那寨子里去……”阿紫回头望云萧:“小云子你记得怎么去那寨子么??” 少年当即怔住,也是讷讷摇头:“当时夜黑,难以记路,且其中迂折也甚多,我记不得了。” 阿紫头疼道:“小云子都不记得,阿紫就更不行了……而且二师姐说那寨子委实隐蔽得很,她那时能寻过去救我,也是有人领她过去的。” 云萧闻言轻皱了眉,静立原地不语。 下一瞬,却见面前的人扯着嗓子向山中喊道:“寨子里的大哥、大叔、大爷!这里有人想被劫啊!!你们快来啊!!!” 云萧张口成鳖,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 远远落于林间一木上的叶绿叶脸色瞬间转黑,实在耻于为伍。正想下去训斥那向来胡闹至极的紫衣丫头,便见林中一处有人影簌簌闪过。 那人动作极快,且似以山植地形巧妙作掩,走的路玄妙诡谲,竟让叶绿叶生出并无十分把握能将其擒住的感觉。 不由心下一凛,脑中思一瞬,默声隐住了身形,并未动作。 阿紫一双鬼灵的眼四处扫过,继而又是扯着嗓子在山腰大喊大叫。 轻雪幽幽,山风轻荡。 云萧见着脚边的积雪越来越厚,望着紫衣丫头的目光不由几分无奈:“小师姐,你这般主动喊人来劫,山中寨匪但凡有些明事,便会觉得是陷阱,哪里还会过来劫人?” 阿紫扯过几嗓子,不死心地鼓嘴道:“有没有用总得试试啊!” 云萧无言,见她独立风雪中小半日面色红润丝毫不觉得冷,便讷讷地于原地轻跺了跺僵麻的脚,自行寻个避风之处躲着了。 那边娇小明丽的紫色身影仍旧喊个不停。 青风寨里。 一名瘦猴一样的男子奔入寨中一处造型奇特的石屋中,嚷声便道:“大当家的,这大寒天的不知从哪跑来个疯娃子,在山腰那处嚷着让我们去劫她呢!” 石屋中正趴在地上捣弄一架木械的中年汉子伸手于巨大木械底下够着什么,随口与他道:“寨中的事不一向是鬼老先生在管着么,你找他说去。” 那瘦猴一样的男子当即道:“鬼老先生下山去寻那破阵的绿衣女子算账去了,还未回呢!” 那中年汉子从木械下掏出个木楔,一面横来竖去看尺寸,一面道:“那便随他去,我们寨里自给自足,犯不着劫人。” “可是那小丫头在山腰处足足喊了两个时辰了!再喊下去怕是方圆十数里的村民都要知道这山里藏了个匪寨了!” 中年汉子这时一愣:“竟有这样的疯娃子……”他眉间大惑:“还是个小丫头?” 瘦个男子当即点头:“那小丫头旁边还跟了个细白的少年,我看那模样像是鬼老先生前些日子抓回来的那两个……不知是不是回来寻仇了。” “在鬼老先生手里还逃出了寨去?”汉子似有所思道:“那这两个娃子倒是不简单……” “大当家的,让她这么喊下去不是办法呀!” 中年汉子想了想,一把撂下了手里的木楔:“走,我跟你看看去,问问那两娃子想干嘛。” “好嘞!我再去喊上几个兄弟充充场面!要是来寻仇的就把他们吓跑!” 汉子哈哈大笑几声,率先出了屋去。 山腰树下,眉间轻郁的少年正冻得不行,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枝头积雪簌簌落地的声响。 还未回神过来,便听见紫衣丫头跳过来大声嚷道:“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山雪湿软,落步成印,林上积雪因着所来人群不时掉落几块,砸在树根杂草上。 一名身穿棕色短袄,粗布束腰,带着厚厚兽皮帽的汉子肩头扛一巨斧,领着十几人慢慢从林中走了出来。 “是哪个嚷着要我们来劫了呀?”那汉子身形壮硕,中年之貌,于两人面前止下步子,晃着肩上巨斧喊话道。 声音浑厚有力,中气十足。 不远处的叶绿叶看见,正欲动作,猛一看清那汉子模样,凌然一惊。 鬼斧神刀青阳子?! 阿紫满脸嘻笑地上前道:“阿紫开玩笑的!就怕你们不出来,所以才喊了!” 那汉子又晃了晃手中大斧道:“那你们两个这么大冷天的找我们出来想干嘛?” 他旁边一个瘦高个的男子立时凶狠道:“我知道前些日子鬼老先生抓过你们!你俩可是来寻仇的!” 阿紫立时摇头,笑道:“不是不是,那破老头儿也没能把我们怎么样,就不与他一般计较了……” 那瘦猴闻言睁大了眼,死死瞪着那口出狂言的小丫头。 云萧连跺了几回脚才寻回了知觉,此时上前来温声道:“我们只是来寻个朋友,那时我们在寨中听见几位大哥都叫她‘野丫头’,她常来寨中行走,几位应该知道。” 那瘦猴当即哦了一声,嚷声道:“是那‘野丫头’啊,前些日子抱了死野狗回来,闷在石屋里闹情绪不吃不喝的……你们是她什么人哪?” 阿紫嘻笑道:“我们是她婆家的客人,也是她准夫君的朋友!” 那汉子点头听着,他身旁几个山匪却是立时哄笑了起来:“婆家?!夫君?!笑死我了……听见没,那小野丫头都有婆家了!” 那瘦猴捂着肚子笑道:“小丫头你可真会编,野丫头没亲没故的,今天竟然冒出了婆家来……” 云萧望了几人一眼,出声问道:“你们可知‘野丫头’她姓什么?” 那瘦猴当即道:“她有姓么……” 阿紫重重点头,笃定道:“有!而且你们肯定都听过!” 几人仍在哄笑,明显是不信:“那你们倒说说她姓什么?” “申屠。” 云萧话音一落,众山匪都愣了瞬,下时又大声笑道:“怎么可能!申屠是梁州城内与乐正家齐名的大户,野丫头怎么可能姓申屠,你们两个小娃子也太能胡说了……” 云萧微笑着回望他们道:“她就是申屠啸前辈的独女,申屠家大小姐申屠流阐,在下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众人皆一愣,惊声重复道:“申屠流阐?!” “二小姐带回来消息,不是说申屠老爷子把自己女儿输给了乐正公子,江湖上近日都在传着这申屠家大小姐申屠流阐的名字么?!” “难道真就是野丫头?!” “难怪啊!”那瘦猴突然恍然大悟道:“江湖上把这申屠家大小姐的模样传的那是有多不堪!有多配不上乐正家公子!这要是野丫头,就说的通了……” 这话…… 云萧不知如何来接。 为首的汉子这时嚷嚷两声打住道:“行了行了,申屠流阐也好,野丫头也好,还不就是那小黄毛丫头么,嚷嚷什么!” 他身旁众匪便就慢慢噤声消停了下来。 “那你们两个特地过来是想干什么?”那带头的大汉问道。 云萧望向他,目中沉静:“想要叫她回去,如申屠老前辈应下乐正家的那般,如日嫁到乐□□上。” 那汉子微拧粗眉道:“这乐正家到底生的什么心思?莫不是真要欺负这小丫头?” 云萧却是微笑:“要娶她的是乐正家公子乐正无殇,他的为人,几位可以相信。” 那汉子看了一眼云萧,粗眉拧了一拧,便就转身回走,道:“那你们两个随我来……这事传得江湖皆知的,她要真是申屠流阐还真不能不嫁……你们自去与她说,叫她跟你们回去……只是日后那乐正无殇要是欺负了她,便叫她还躲到寨子里来……” 云萧于他背后深望一眼,不觉一笑,立时和阿紫跟着几人一起往山中行去。 晚间蓝苏婉一直侍在落雪轩内,见三人迟迟未归不由心忧。 “有绿儿在,他们三人不会有事。”榻上的人不经意般右手从左手掌心抚过,似是觉出屋内少女心神不宁,缓声出口。 “谢师父……小蓝心知了。”蓝苏婉回神,点头小声应了一句,便又四下去照看火盆。 不日除夕,院中的雪细细飘着,一幅丰年之景。 日沉月闭,直至次日卯时过后,叶绿叶孤身回了乐□□。 蓝苏婉正于屋内煮着乐正夫人亲自送来的新茶,闻着推门声抬头来却只见叶绿叶一人。 “云萧他们呢?”蓝苏婉立时出口问道。 绿衣的人并未回答,径直行至端木若华榻前,默然一瞬,抱剑恭声道:“师父,弟子见到了三位师叔祖。” 蓝苏婉一愣。 …… 青风山之腰,云萧、阿紫跟随那汉子和十几名山匪进了山林深处的古寨。 叶绿叶一路随行在后,远远跟着。 云萧两人被领着行进并未察觉,她于后树林之上却每每看见那汉子领他们折拐进的小路相临,便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路径。 返回时叶绿叶特意去细看,两路相临,一样的植株一样的棘草山石,竟连路侧枝杈的分细都分毫不差,难以看出半点区别。 每个路口未行之路皆相似,少则两条多则十数条,若非按照那汉子所行的路走,其余的路哪怕只行错一条岔路,兜兜转转都是归了山脚的小村落里。 叶绿叶随行许久之后神色越发凛然,这样精心布置的路局若没有像野兽一般灵敏的直觉,绝无可能自行寻对了路。 “你不曾见过你的师叔祖们,何以确定那人便是青阳子?”端木问道。 叶绿叶立时回道:“他手中握着青阳巨斧,而且师父曾提过,鬼斧神刀青阳子面相寻常,貌不惊人,但其曾与中原巫家之主交过恶,与其动手被无刃刀削去了一块头皮……那大汉回寨脱帽后,弟子见他头顶便有一块未生发,是平削而出的刀疤痕迹。” 叶绿叶微顿一瞬,又道:“而且我于林上远望一眼,便觉出那人内息深沉,武功之高实不是一介寻常山贼能有。” 端木微微点了点头,浅声道:“若真是师叔其人,此番聚首,实为意料之外。” 叶绿叶续道:“我跟随他们至了寨中隐住身形于一旁探看,阿紫与师弟被寨中之人领到一处倚壁而建的小石屋前,似乎那申屠家之女便在石屋中,师弟与阿紫在门前向屋内说话,有意叫申屠独女随同回城依诺下嫁,只是屋内之人久久不应,阿紫不死心,便拉着师弟与其僵持在那。” 蓝苏婉诧异道:“申屠家小姐竟匿在那深山之中的匪寨里?”她不由担心道:“那寨中有幽灵鬼老,他与阿紫与云萧生过过节,他俩竟是返回那里寻人?若叫那幽灵鬼老撞上,岂不危险!” 叶绿叶看了榻上之人一眼,而后平声诉道:“那幽灵鬼老与我云门也算渊源颇深,若知道阿紫与云萧身份料想不会再为难,而且听寨中之人言,此人目前不在寨中。” “若是不巧便回了呢?”蓝苏婉还是担心。 叶绿叶却是道:“于你所言,之前阿紫被阵形所困因而被幽灵鬼老抓住,此下没有什么困住她,即使幽灵鬼老也奈何不了她。” 听到此言屋内之人皆一怔,而*最为意料之外的却是端木若华。 眉间微蹙一瞬,白衣之人隐隐叹然。即便她不说,绿儿也慢慢觉察到阿紫的不同寻常了。 而蓝苏婉立于一旁默不作声,只觉左肩隐隐作疼。心头便一惊。 第34章 青风寨 入寨之后,阿紫与云萧于那小石屋前说话半晌无应,怀疑地看向一旁那壮汉:“大叔,野丫头真在里面吗?你可不要耍我呀!” “在的。”回话的却是云萧,他示意了下那倚壁而建的小石屋上方断岩,淡淡地笑了笑。 阿紫抬眼望上去,惊了一下。 那断岩极高,陡峭险峻,难上难下,而其上遍生荆棘,却有数十只豺狼虎豹脚踏棘刺间,于上徘徊不去。 “野丫头向来有兽缘,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却未想到这丫头原是申屠家的人……想来也再合情理不过。”那壮汉随意地看了两眼那断岩上的猛兽,随口道了两句。“你们要劝她回去嫁人,我们也不反对,本来姑娘家也是要嫁人的,但是她倘若真的不应,我们也没办法……不过来者是客,你们两个小娃娃要是不嫌弃,在我们寨子里住几天慢慢劝她也行。” 阿紫大惑:“乐正无殇长得好看,除了身子太弱真没什么不好的了,野丫头为什么不肯?” 阿紫眉头皱过之后又鼓起腮帮,“不行,我一定要说动她去嫁给乐正无殇!” 云萧眉间微微蹙着,看这情形,只得抬手向那汉子有礼道:“谢谢相留,我们二人恐怕得暂时在寨中叨扰几天了。” “没事没事,来者是客,况且你们还是为寨里野丫头来的……”那汉子正说着,便听见寨子门口有人嚷嚷着过来。 “老四!你在外面啊!快来看看我种的大蕃薯!个头比十月里收的还大!那老东西非说九月里下苗种不出来,这就让他睁大了狗眼看看!” 云萧和阿紫闻声望去,出声的是个中年男子,身形瘦长,看上去比身旁壮汉要年长些,一身粗布短袄上沾满了雪和泥,只一面衣角被揣在腰带里看上去还干净些,脚上一双兔毛短靴已湿了大半,左手扛着铁锄右手拎着个竹筐,筐里满是带泥的红薯。 “哇!好大的红薯!”阿紫一眼望见窜了过去:“大冬天的围着火烤红薯一定好玩!而且好吃!” “哈哈!你这小丫头说的好!和大叔我想的一样!正好,晚上大叔我请你一块来烤红薯吃!” 那人一看便是直性子,当即和阿紫说道。 云萧身旁汉子似是习惯得很,看向那瘦长的中年男子便道:“三师兄,这两位是小野丫头的朋友,有事要寻野丫头说,得在寨子里住几天。” “好好好,那我回头从我那地里再寻些菜回来,招呼他俩!”男子当即应道。 阿紫拨弄红薯一脸垂涎:“不用啦!吃烤红薯就行啦!” 那瘦长男子当即大笑:“你这小丫头好生可爱!晚上陪大叔一块儿烤!” “好啊好啊!”阿紫当即应下:“烤红薯可好玩啦!” 晚上,寨子里小百口人有的打猎回来有的放羊而归,竟当真就三五成群围在雪地里烤红薯吃。 雪花零星飘着,不时飘落到火焰中融作轻薄的白雾。 云萧出神地看着,耳边是寨里汉子们嘈杂喧闹不时响起的哄笑怒骂。 “小子,你俩怎么这么关心野丫头嫁不嫁入那乐正家呀?”那壮汉在身前地上摆下个三角作底的奇怪方木,一脚踩上,然后将数个红薯串入方木向外伸出的细长铁棍上,也不用手去转,就那么等着,它自形就在那边慢慢转动着烤……同时随口问向身旁的少年。 云萧有些好奇地看着他面前的物什,回神过来也是随口道:“我和我师父师姐暂居于乐□□上,唯等他们两人成亲后才能返回原先所居的谷中。” 那壮汉闻言不由疑惑了:“这却是为何?” 云萧微笑道:“我和两位师姐奉命来为申屠乐正两家的决斗作见证之人,需得见着两家兑现这输赢既定之后的承诺方算完事。” 壮汉听罢直言道:“能为申屠、乐正两家请来为证,看来你和这小丫头来历不俗啊。” 云萧一愣,淡淡笑了笑,未再答话。 那壮汉性子极直,自顾想了半晌,还是直言道:“两位若不是武林世家之后,便是江湖名门的弟子……可是能被请来为申屠乐正两家为证的……似乎也为数不多……也只有那归云谷……” 云萧愣了愣,犹豫片刻,便直言道:“实不相瞒,我和小师姐正师承云门。” 原本低头探看蕃薯的大汉一愣,指间震了震:“归云谷的云门?” 云萧只得点头。 那壮汉愣愣回头,重新审视面前沉静的少年:“你们两个,是端木丫头的徒弟?” 云萧闻言惊住,愣愣回看壮汉:“寨主与我师父认识?” 壮汉闻言大声笑开:“当然认识,她是清一的徒弟,是我们的师侄。” 云萧一震,一时不能领会。 那壮汉续道:“我是你四师叔祖,青阳子。”他手指过去,是那一个正与阿紫齐声大笑的瘦长男子:“那个是你三师叔祖,尹莫离……还有一个现下不知跑哪去了,是你二师叔祖石木花。我们几个都由归云谷出,是你师祖清一大师的同门师弟。” 云萧心下有惊,便欲下跪行礼:“云萧拜见师叔祖。” 壮汉却一把扶住他,朝他竖着一指轻嘘道:“不必作声了,云门弟子向来冷情,从未见过离谷之后还与谷内有多少牵连的……而且我们三个在这寨中隐居多年,早已是山野村夫,你也不用多礼了。” 云萧暗暗心惊,顺他之意重新在一旁坐下,不由出口问道:“师叔祖……为何会在这山中……落草为寇?” 青阳子笑着拍了拍云萧的肩:“说什么落草为寇,也太难听了……我们不过是建了这寨子,在这寨子里隐居下来,守些东西,远离江湖武林罢了。” 云萧一愣:“守些东西?” 青阳子笑了笑,却不欲多说:“是啊,至于守什么你就不要多问了,这江湖实在烦杂,我等都觉得此地甚好,于是便长住了下来。” 云萧见他转面过去,不欲再多说,便也不便多问,转而看向他面前方木,开口询道:“师叔祖,这是何物?” 青阳子低头看向他手指方木,笑着解释道:“这个是我特意设计用来烤红薯用的,这铁棍被底座方木固定了位置,不会脱落,同时我用木轴在方木里做了个小机括,只要有重物压在这方木上铁棍就会自行转动。”他言罢笑看面前少年,宽厚道:“你也不要叫我师叔祖了,实在拘束繁琐,唤一声青叔便行了。” 少年微愣一瞬,下时恭然一笑,点头道:“青叔。” 青阳子见他并未忸怩固执于辈幼之礼,只觉此子虽年幼却自有豪情朗意在心,与他心性相投,不由再度笑开,又与他谈论起脚下方木的玄机来。 那边阿紫和尹莫离正于红薯上相谈甚欢,两人靠在一块大石上一边烤红薯一边吹嘘玩笑,尹莫离久不见二师兄石木花现身出来嘴上不由地骂道:“这老东西,输了不现身,又不知藏在哪里装死了!” 阿紫一边吃着手里烤熟的红薯一边道:“这么香的红薯那人也不知道出来吃,果真是笨得很!” “小丫头片子,在背后说人长短可是会咬到舌头的。” 阿紫倏地一惊,只觉刚那声音似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字字清晰在耳却无踪可寻。 “石头花,你还不赶快出来,又在这装模作样地吓人!”尹莫离斥一声,从篝火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木条四下里照来。 却一番寻过,不见周围有一样似人的东西,不由怒骂道:“老东西,越发会装了,有本事你装一辈子别出来!” 阿紫愣愣看着,却见面前的人随意将火把扔在她所靠大石旁的时候,那声音又微惊道:“拿开拿开,不过与你玩玩,又是这一副沉不住气的死脾气。” 阿紫只觉所靠大石忽地动了起来,她吓得刷一声跳开,回头便见坚硬的大石如泥土一般松裂开来,同时从两边慢慢舒展,而后直起,渐渐竟现出一个人的模样来。 阿紫嘴里的红薯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那人原地耸了耸身,伸手一拂头上的沙石泥土,随之两步撑开,一脚跺下,大喝了一声:“落!” 瞬间他全身泥石似被一阵无形的气浪刮下一般,一粒不剩地落到了地上。 一个身穿灰白色长袄、头发花白的六旬老者霍然出现在阿紫面前。 “小丫头,被我这一招惊呆了吧?”那人看着阿紫反应,哈哈大笑道。 尹莫离骂咧道:“整日里装这装那,叫你也不出来,石头花,你干脆就当块石头得了!” 那人看着瘦长男子脚边烤着的红薯,微显诧异地唏嘘道:“尹村夫,没想到还真叫你给种出来了,倒是有本事啊!” 尹莫离自得:“不就是一些反季之物么,明了其间道理我尹莫离什么种不出来?”他想起一事,转而又斥道:“上次你去帮手,叫你不要把我那芝麻撒在高粱地里你偏不听,害我那半亩芝麻没有一颗收回!这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那头发花白的老者驳道:“我又不知道这两物不能种在一起,尹村夫你有心没嘴不说出来,谁知道。” 尹莫离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恶声道:“也罢,那芝麻我本是想收来给阿草吃的,如今叫你给毁了,没了就没了吧。” “你不早说!”那老者闻言怒道:“你早说是给阿草种的,我便不去瞎捣乱了。” “你这回是承认了吧!你个老东西!”尹莫离眸子里喷火。 那老者讪讪地转过了头去。 这时阿紫走来蹲在那一块方才是大石现在是一堆沙土的泥石旁,抬头憋屈地瞪向那老者:“老爷爷,阿紫放了七个烤好的红薯在石头上,现在全叫你身上的泥埋了……你得赔阿紫!” 石木花顿时一愣。 今夜便是除夕。 晌午过后,蓝苏婉望着院中幽幽飘洒的细雪,水蓝的衣袂迎风轻舞,如絮如蝶。 心头那抑制不住的焦躁不适与隐隐的失落如同无形的针,扎在心头之上,连日来日日叫她心神难安。 云萧与阿紫在那方深山古寨里已有六日未归。 她立身在院中廊下的石阶上,望着城外深山的方向,只觉心头如蚁爬过。 乐正清音过来落雪轩的时候,端木若华正于榻上下来坐在木轮椅上轻拭指间之针。 她眉间沉静如水,举止轻缓而从容,神色清冷。 鬓边细长的雪发静垂在白衣之上,凝然如瀑,端严沉肃。 乐正清音一言不发许久,终是再一次于她面前俯身跪下:“端木先生……老夫无能,仍是只能来求先生出手!” 叶绿叶取了新炭回来,入屋看见跪地之人,眉间一凝,面色有些冷。 “绿儿,扶乐正老爷起身。” 绿衣的人安静地放下手中炭材,轻拭过手,过来相扶。 “不劳叶姑娘扶了……老夫想求之事,端木先生受得住乐正清音这一跪……”乐正清音未顺着叶绿叶扶起之势起身,仍是屈膝在地上,话说到此,又再难启齿。 屋外的雪安静飘着,一落满院,如铺了一层白绸。 今日是可与乐正无殇行针的最后一日,过了今夜,乐正无殇恐怕再无法可救。 端木若华眉间虽淡漠,空洞的眸中却映出沉肃而悯然的微光。 “难道梅疏影亦不知晓元火熔岩灯的下落?” 乐正清音一震,下瞬,却是摇了头:“并非如此……惊云公子是知晓的,只是他……不愿相告……”说到此处乐正清音言辞有些闪烁,“我乐正家于一事上亏欠惊云阁些许说法,故以乐正不好强求……可是老夫无法眼睁睁看着我儿丧命,只能一再相求于他……” 端木一叹:“便是如此,他也不肯相告?” 乐正清音低头:“他与老夫说的是……若想借到元火熔岩灯,除非……”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问道:“除非什么?” 乐正清音头低地更低,心上无力却又毫无办法,挣扎半晌,终还是道:“……除非端木先生亲自于他面前下跪相求。” 椅侧传来炭材碎裂之声,乐正清音身一震,便听叶绿叶冷笑道:“这厮当真是越发目中无人了!我倒要看看,他于我师父面前,还敢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端木若华却是微一愣,有些惑然道:“本宗倒不知,我与他的恩怨,有如此之深……” 叶绿叶声冷如冰:“如此,你就来求我师父?”绿衣旋身过来,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莫不是真想叫我师父,为你乐正家,向梅疏影下跪相求不成?!” 乐正清音立时道:“老夫岂敢!端木先生于皇上面前尚不必行礼,老夫怎敢要先生为小儿之事受此大辱……” 叶绿叶冷哼一声:“那你还来说什么!” 乐正清音垂首道:“老夫不知惊云公子何出此言……只是今日已是先生所说最后一日,若无元火熔岩灯小儿性命难保……老夫在此恳请端木先生亲自去见一见惊云公子,只望惊云公子能看在先生的面子上出手相助。” 叶绿叶眉间冷凝:“他既能说出让我师父下跪相求的话来,我师父于他面前还有何面子可寻?你此言分明是让我师父于他面前去自寻难堪!” 乐正清音莫可奈何,只得直身长跪道:“先生若能救得我儿一命,乐正家从此唯先生之命是从,绝不敢有一言相背!”伏首拜下,乐正清音声音滞哑道:“求先生!” 见他仍求,叶绿叶心头冷怒:“你!” “我与师父去见梅大哥!问问他可是有心要折辱我师父!”蓝衣少女推门而入,面上是少见的冷峭。 端木若华端坐未语,此时静望前方虚无,微叹道:“梅疏影并非不识大局之人,他既承认知晓元火熔岩灯的下落又敢拖到此时,端木猜测此物或许便在他手上……” 乐正清音不由得一惊。 “也罢。”椅上之人轻声道:“乐正老爷请起身吧,端木答应你去见一见梅疏影。” 乐正清音全身一震,当即伏地:“谢先生!” 叶绿叶拧眉不语. 客栈古朴,乌木雕花,二楼南首一间客房中,执扇之人负手立于横栏前。 白衣映雪,红梅冷艳,面上是一贯的悠然和浅淡。 “公子在想什么?”玖璃立于其身后,忍不住问道。 那人挑眉回首,望他一眼道:“在想年后小苏婉便十六了,我可是应该早早将她娶回惊云阁来……” 他身后之人闻言一愣,下瞬声音微喜道:“公子若有意,属下与几位长老不日便去寻小姐商量!” 梅疏影旋身入屋,飒然笑道:“我不过随口提一句,你怎的好似比公子还心急?” 黑衣男子脸上立时一赧,抱剑低头。 梅疏影调笑道:“想来你和璎璃也不小了……可要本公子抽出一日来为你俩办了这婚事?” 玖璃满面潮红,忙屈身跪下:“公子莫要拿属下开玩笑了,你与小姐之事尚未定,属下怎敢有娶妻成家之心。” “你之意是我若与小苏婉成了亲,你立时便可以娶璎璃为妻了?” 玖璃张口结舌,面色更红:“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梅疏影仰面而笑,声音清亮灼人,直叫跪地之人脸上如烧。 “公子你……”有心为公子请事,反被他调笑戏弄,玖璃微觉委屈,小声控诉。 “好了好了……不拿你开玩笑了……”白衣之人收回笑意,一面叫他起身一面问道:“余老还有多久能到?” 玖璃面上立时恢复了肃色,抱剑回:“明日便到梁州。” 梅疏影点了点头,但眉间仍是有些忧心地蹙着。 “公子。”玖璃想了想,忍不住与他道:“有一句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梅疏影笑了起来:“我是蛮横不讲理之人?你于我面前也要这般小心?” 玖璃面有难色道:“公子既这样说,那玖璃便说了……”他微顿一瞬,轻声道:“实则梁州城内此下便有一人,虽目不能视,但若将尸体与她一看,必能有所获益。” 梅疏影面上笑意顷刻隐了下去:“你说的是端木若华。” 玖璃听出他语气中的冷意,当即跪下:“公子,玖璃是怕时日一长这唯一的线索再生差错,故而斗胆一提。” 梅疏影却冷声道:“你与我说什么都好,唯独这一人,莫要在我面前提起!” “公子……”玖璃低头。 胸下浊气上涌,立身之人忽觉肋下腹哀穴一阵剧痛。 地上的人只觉眼前白衣骤然一晃,抬头来便见梅疏影脸色煞白,额际沁汗。 “公子!”玖璃大惊,忙起身将他扶住。“公子怎么了?!” 梅疏影也是一怔,心下微愣,但觉痛意瞬间又散了,无影无踪,好似方才的剧痛不过一时的幻觉罢了。 “我没事。”梅疏影立身站好,面色又恢复了平常,下瞬淡淡对身侧之人道:“我去地阁中运功调息一番,若有人来你便应付了。” 玖璃看着他面上还未褪尽的冷白,只觉心头隐隐不安:“是,公子。” 璎璃闻言一惊:“你说什么?公子身上有伤?!” 玖璃摇头:“我并没有这样说,我只是来问你,那日遇袭公子可曾受伤?” 璎璃迟疑地摇头:“好似未曾……你突然来问,可是公子出了什么事?” 玖璃道:“今日我与公子正谈事,公子面色顷刻变作刷白,好似有什么隐症。” 璎璃思忖道:“以公子的武功和修为,一般的伤痛自己便能应付,可他近日并未说过身子有什么不妥。” 玖璃凝声道:“我只是担心……” 璎璃心忧一瞬,不觉微叹:“明明神医就在梁州城内,可公子却绝计不肯上门去求医。” 玖璃默然:“便是提也不许我等提起。” 璎璃与他对视一眼,眉间不由都蹙了起来。 “两位护法。”忽一人于两人身后不远出声道:“掌柜命属下来告,客栈外乐正清音领端木若华与碧宁郡主、小姐来。” 玖璃与璎璃骤然一惊,红衣女子愣了愣,回首询道:“当真是端木若华?她亲自来了?” 那人低头道:“由碧宁郡主与小姐在护,那白衣女子应是端木若华无疑。” 璎璃立时看了黑衣男子一眼,目中有光。 玖璃会意,微有难色道:“只怕公子不会答应。” 璎璃点头:“我知道……但你说的不错,那尸体若与端木若华一看定能有所得,更何况公子若有不妥决不能拖。” 玖璃有些担心道:“你若贸然把人带入地阁,即便端木若华双目失明也不能保证她不能洞悉地阁内的地势。” “这便要赌一赌此人于我惊云阁的可信程度了……可若是清云宗主都不可信,我惊云阁岂非沦为邪门歪道了。而且,那尸体是绝计不能从地阁里运出来的,若要与她看,只能带她进去。” 玖璃听罢抬头问她道:“你决定了?” 红衣女子当即点头:“尸体还可不论,只是定要叫她看一看公子伤势。” 玖璃只得微笑道:“那你便去吧,事后公子若怪罪,我与你一起承担。” 红衣女子也是微笑,点了点头便与身后那人一起出了. 断岩上,是每日都来逡巡不去的林间猛兽。 断岩下,是缩于石壁上的低矮石屋。 云萧与六日来那样,将寨中一些粗陋的食水放在石屋前小门的缝隙处,而后转首过去,眼角余光瞥到那只枯瘦如柴的小手飞快伸出从门缝中将碗抓了进去。 少年眸光微闪,这一次却并未像六日来那般如此便转身走开。 “……流阐。”顿了顿,少年轻声道:“今夜便是除夕,我与小师姐必要回到师父身边去……你可知道为何?” 屋内只传出小兽咀嚼食物般粗糙而又细微的声响。 少年自顾道:“我无幼时的记忆,于谷中第一次睁开眼来,入目所见的人便是我师父。” 晨溪般清澈的双目中渐渐蒙上一层轻浅的白雾:“那时正值深夜,窗前枝影婆娑,屋外风声簌簌,我看见那人端坐在我床侧,昏黄灯火下,一身单薄的白衣曳在地上,极为静谧,只有双手轻置于我床沿,她既未打嗑也未有动作,就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空望着前方,守在我榻侧……可是那神情,让我一眼望之,如见一座经年不动的山,初醒那刻瞬间袭上心头的张惶迷茫与空白……只在那一眼里便悄然沉淀,心莫名的就静了下来,安然如怡……我那时心里只闪过一个想法:这一人,必定是我最亲的人。” 岁月迷蒙,少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夏末秋初的夜晚。青竹环绕,林风簌簌,那人空洞无觉的双目默然间对上他的眼眸,轻缓而安宁道:“我是你师父,端木若华。” 垂目下来,他伸手轻轻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既是长者,也是亲人……自我有记忆以来,师父和师姐们便是云萧唯一的亲人,不管云萧身在何处,此一夜,总是想要与她们在一起的。便如于外漂泊经年的旅者,最后会想要回到故土一样,有一个地方不论如何,走得远了都必想要回去望一望,那便是称之为家的地方。而师父与师姐们在的地方,就是云萧的家……” 说到此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决斗那日我听到申屠老前辈声声唤你,言语间所含的疼惜与爱护,如天下间所有的父母那般……你是他唯一的女儿……可知他答应将你嫁入乐正家时,面上青白难掩,几多挣扎……你离家半月之久,他便领着申屠家之人寻遍了梁州城,心忧至极,以至一身伤势至今未愈……他道你时常便会自行于外去觅兽玩耍,可是过不几天便就回去了……可是此一次,你难道想再不回去了么?” 屋内仍是轻微的咀嚼声,混在风雪中,几不可闻。 “坊间有传言你听不懂人言,自小如野兽一般,驭兽之能也是浅薄。这话想来只能从你申屠自家传出,而传出这话人的心思……恐怕不得不令人为你申屠家担忧……”云萧望着面前纷然飘落的雪花,轻声道:“可我知道你并非不能听懂人言,当日你在小窗前认我为伴,且去往百兽林中救我,我便知,你或许口不能言,但却有着世间之人少有的敏觉,能辨善恶,能分是非,能觉出面前之人对你的喜厌,能识危机……因而你才喜欢在这深山之中行走,宁愿与这寨中朴实的山贼为伍,也不愿呆在你申屠家……” 屋中的咀嚼声慢慢停了下来。 “可是你不能忘了……那里除了有可能不太喜欢你这个申屠本家唯一嫡女的申屠姓人,还有你的父亲,申屠啸。”云萧随手从石屋门前捡起几颗石子,慢慢堆砌起来。“你们申屠家如今便像这一块立不稳的青石一般,底下全凭申屠老前辈这块坚硬的顽石支撑。可是若他斗败之后,且不能履行许下的承诺,给乐正家、给江湖中人一个交待……”云萧叹一口气,忽然伸手从手边那大而不稳的青石下,将那块作撑的老石拿出。“你们申屠家数百年威望、连同申屠老前辈毕生心血,便会像这青石一样,势必陨落。” 硕大一块青石歪向一边,眼看就要倒入乱石之中。 电光火石间忽然一粒碎石从门缝中射出,准确地钉在那被云萧取出的青石下,石粒虽小,却异常坚韧,牢牢撑住了那险些倾倒的硕大青石。 云萧一愣,而后不由露出微笑:“我便猜,你定不枉,姓作申屠。” 石屋之前,清瘦而幽静的少年慢慢站起身来,“云萧这便与小师姐下山去了……”转身走开,行出几步,又忽然止下了步伐,轻声与石屋中那人道了一句:“望你莫辜负你爹,也莫要负了乐正无殇。” 青霁而宁然的身影慢慢行远,于雪中留下了一串极浅的脚印。 屋内,一个瘦小伶仃的身影睁着澄净而如兽的大眼,于门缝中望着他走远,颈上粗鄙的麻绳上串着两根森森的兽骨。 风雪萦然。 客栈后院,白雪覆满长篱,叶绿叶长剑未拔,只是横鞘抵在那红衣女子颈间,面上极冷。 “便如乐正老爷所述,若要借元火熔岩灯除非端木宗主亲自去见我家公子,而我家公子所在之处,只能叫端木宗主一人进去。”璎璃平声再述了一遍,面上毫无惧色。 “梅疏影此人太过反复,怎可再信,我师父于他面前若有不测,该当如何!” 椅上女子于这风雪中轻咳不止,乐正清音忙立身于风向来处,为其挡住寒风。 端木若华朝那方向微微点头道谢,而后轻声出口道:“绿儿,便依她所言,为师独自一人进去。” “师父!”叶绿叶大为不赞同,看见白衣女子面上雪色也知不能再与其在这风雪中僵持。 “梅大哥所在的地方,难道连我也去不得么!”蓝苏婉拧眉望向面前女子,目中微含愠意。 红衣女子微一愣,而后低头道:“若是小姐,倒是无妨。” 蓝苏婉面色稍缓,转首向叶绿叶道:“师姐,如此不若我陪师父进去,你与乐正老爷在此等我们出来。” 叶绿叶眉间仍有几分拧,再望椅中面色于这室外明显越加苍白的人一眼,只得点头应下,厉声对那红衣女子道:“你言这地阁于你惊云阁乃隐秘之所,外人不得入内,叶绿叶可以不进。但若我师父于内有一分差池,我必叫梅疏影以命来抵!” 璎璃抱剑低头,“少央冷剑的话璎璃怎敢不放在心上,定好生护好端木先生。” 叶绿叶这才冷冷甩手,放下手中剑鞘。 “那便走罢。”端木若华道一句,与璎璃、蓝苏婉慢慢向前行去。 璎璃带二人绕至后院一间厢房内,蓝苏婉正轻惑,便见璎璃阖门后径直走到床前横榻上,脚下如风地走过十几个步法,最后合掌于正中间用力一拍,那横榻便应声一低,整个慢慢移开。 待蓝苏婉再看时,一条深不见底的长长石阶正缓缓出现在眼前。 待横榻完全移开,璎璃看一眼木轮椅上的人,微皱眉一瞬道:“端木宗主,璎璃可否冒犯一下……”她言罢便想过来抱起椅中女子,只是蓝衣的人肃声挡在了她面前。 “不必了,我师父可以下去。”蓝苏婉言罢率先跃身而入,身形翩然若蓝蝶,脚尖轻点未几下便至了石阶之底。 璎璃微惊,忙与她喊道,“小姐便立于最底一阶十步之内,切勿乱走!” 石阶深处传出女子好听的回应,下一瞬,璎璃只觉一股凌然之气迎面而来,空中之气略微激荡,而后便见入口横榻似被什么物什缠住,发出了极轻微的声响。 端木若华轻声道:“劳烦护法推端木下去了。” 璎璃微愣,试着将椅中之人推至石阶上,下时竟觉如行在斜坡之上一般分毫感觉不出石阶相接的高低错落了。 “这是……”木轮椅平缓顺畅地慢慢往下滑去,反倒是她觉得脚下生滑需得凝上内力才能堪堪行稳。 “这是小蓝指间的天蚕丝,她并发万道,注力拉直,方成此面。”白衣的人轻声答道。 璎璃略略心惊,小姐自小善绣喜线,居于归云谷七年竟可习得如此之能,实在是投其所好,所成惊人。 不觉深看了眼面前白衣女子。 不但有少央冷剑名震江湖,小姐于她身边也非同小可,此一人当真是能人所不能…… 忽闻椅中的人肩微颤,轻声咳了起来:“到底了。” 蓝苏婉于她手中接过轮椅,微凝声道:“璎璃带路吧。” 红衣女子回首按下一个按扭,那上方透光而来的横榻处立时慢慢合了起来。 蓝苏婉转面看向此处地阁,才发现四下壁中嵌入的夜明珠慢慢亮了起来。 一眼望去两壁皆有,量段而嵌,数不可数,心下不由有些吃惊,虽出自惊云阁,却到底不知惊云阁实际竟有如此殷实、可谓堆金积玉。 “端木先生、小姐,请随我来。”璎璃柔声道一句,领两人往地阁深处行去。 一方四壁如玉的石室中,梅疏影盘腿坐在青玉榻上,凝神调息。 室内光线明亮,榻侧桌案上纸墨笔砚皆有,铺开的宣纸上浸了斗大一滴墨,化开如莲,似已透过宣纸浸到了底下的青玉案上。 “公子。”玖璃立于其身侧,凝声道:“公子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玉榻上静坐的人睁开眼,如常执起腿边玉骨扇于掌中旋过。“并未。” 他从榻上下来,只觉午后那袭剧痛来得太过突然,却又觉不出哪里*不对,便就随口问道:“璎璃呢,怎一日不见她下来。” 玖璃默声一瞬,正要开口说明,便见面前之人眉一凛,忽道:“有外人闯进来了。” 玖璃一愣,怔然问:“是……几人?” “只一人。”极细微的声响于地阁岩顶上擦过,梅疏影神色一凛,一步闪身到石室门前,迅速按下开关将石门打开。 白衣急旋正要掠出,却见自己惯于休憩向来无人来扰的石室前此刻却有三人。 白衣刺目,一眼入心。 “端木若华?!”他眉间迅速冷下,甩手于后冷声便喝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怎么进来的?!” “公子。”璎璃立时低头,俯身跪下:“是璎璃擅自领端木宗主与小姐进来。” 梅疏影这才注意到椅上之人身侧蓝衣飘然的少女,不觉便笑道:“原是小苏婉来了,这倒是无妨。” 蓝苏婉望着面前经年未见的人,面上也不觉染上了喜意:“梅大哥。” 梅疏影悠然笑道:“今夜除夕,我原便想后半夜将你接回来与阁中老人聚一聚,不想你倒自个儿回了。”他言罢像幼时一般伸手抚了抚面前少女的发顶,“几年未见,我的小苏婉已然这般婷婷玉立了。” 蓝苏婉面上微红,望着他柔柔笑了笑。 此时玖璃蓦然于梅疏影身后跪下道:“属下想了想,还是想请端木先生帮忙看一看尸体,因此才叫璎璃冒然将其请进了地阁。” 璎璃抬头有些忧心地看了眼玖璃。 梅疏影面上笑意在垂目望向椅中端然静坐的女子时便自发地隐去了,他收回轻抚蓝苏婉发顶的手,轻声冷笑道:“你俩对这‘端木先生’可真是比我这个阁主还信得紧。” 玖璃立时于他身侧跪的更直:“属下鲁莽,但求公子责罚。” 梅疏影冷哼一声,转而轻睨那端坐椅中始终未发一言的人道:“你今日来,是要为本公子大发慈悲乱箭下救你一命而道谢,还是要为乐正家公子之命来下跪求我?” 第35章 青玉案 端木若华未语,只是眉间极细微地蹙了一分。 梅疏影却并未放过,见她蹙眉嘴角便高高扬起:“你这般地不乐见说,看来当是后者。” 端木若华微一愣,似是恍然回神,轻点头与他道:“阁主,有礼。” 梅疏影冷哼一声:“只是此礼,可拿不到元火熔岩灯。” 端木若华轻抬首,空茫的双目望向立于身前的这人,微顿一瞬,道:“端木细细想过,除了七年前带走小蓝之事,实在不明我与阁主还有何仇怨,可叫阁主这样记挂端木。” 梅疏影原本还尚且几分镇定,一听此言可谓是全身浊气往胸口堵:“端木若华,你与我确无什么仇怨,本公子也没什么闲情记挂着你,只是今日你若想从我手中拿到元火熔岩灯,本公子就必叫你下跪而已!” 肋下又是一痛,梅疏影面色微白,却于椅上之人面前半丝也不肯表现出来。 端木若华神色微怔,面上更蹙三分。 “梅大哥,苏婉不知我师父与你曾有什么过节,只是师父是苏婉的师父,也是苏婉的亲人,便也是梅大哥的亲人,还请梅大哥看在苏婉的份上,莫要为难。”蓝衣少女说完便就盈盈地跪了下去。 梅疏影面色变了变,隐而未发,他伸手于地上扶起蓝衣少女,口中却忍不住讥讽道:“这女人天下之人无不敬重三分,我梅疏影哪里高攀得上、做得了她的亲人……” “梅大哥……”蓝苏婉目中轻怨地瞪着他,“你若再这般,我便真要与你生气了。” 梅疏影微微冷哼一声。 蓝衣少女立时抿着嘴轻推下他相扶的手,撇开脸不肯看他。 约莫半晌,立身之人好言道:“好了好了,既是小苏婉开口,梅大哥便不与你师父为难了……” 他霍然笑道:“小苏婉随玖璃、璎璃去地阁中的琳琅小窟看看,可有什么心仪的小玩意儿,算作梅大哥送与你的除夕之礼……”见蓝苏婉仍是微蹙眉望着自己,梅疏影续道:“至于你师父,小苏婉若还记得,便应知这元火熔岩灯是你梅伯父留与我疗伤所用,因而就在我的居处,我这便带你师父取来。” 蓝苏婉面上当即柔了下来:“若是如此,我陪师父随梅大哥去取。” 梅疏影却笑道:“今夜是除夕,我是定要送份礼物给小苏婉的,你若不随他俩去选出一份心仪的来,梅大哥也是要与小苏婉生气的。” 蓝苏婉柔声道:“礼物可以之后再选……” 梅疏影笑着以扇末轻敲蓝衣少女发顶:“我既说了不再为难便不会食言,小苏婉莫不是还怕梅大哥害你师父不成?” 蓝衣少女微赧地低头:“不是……” “那便去吧,梅大哥取灯与你师父后一会亲自送你们回乐□□。” 蓝苏婉微有忐忑地抬头望他。 “你放心,我定不再为难你师父……玖璃、璎璃。” “属下在!” “陪小姐去琳琅小窟里看看。” “是。” 蓝苏婉有些为难地低头看椅中之人:“师父……” 端木若华淡然道:“为师无事,你且去罢。” 蓝苏婉面色迟疑地点了点头,这才随着玖璃、璎璃慢慢朝地阁另一处行去,回头间看见白衣男子当真轻轻推着椅中之人入了石室中去,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小姐这边请。”璎璃伸手示意,领她折进另一条长道中。 蓝苏婉回首过来,点了点头,缓步与他俩走远。 青玉案前,浸墨的宣纸因他推人而入带起的风而微微撩起,似要掉落至地上。 梅疏影甩手撇下轮椅,大步上前,随手拿过案沿的碧色石灯将其压住。 木轮椅停在这间石玉室的一角,右手边便是方才梅疏影盘腿而坐的青玉石榻。 “端木若华,你是想自己站起来跪下呢,还是本公子帮你来跪?”红梅冷艳,轻绽白衣之上,执扇的人冷冷站在青玉案前,负手而立,悠然道:“或者你这便返回去,说你不想借元火熔岩灯了。” 端木若华微叹了一口气:“不想惊云阁主,也是这般无信之人……” 梅疏影缓步走到木轮椅前,自上而下俯视她道:“你或许不知,本公子向来言而有信,独独对你,没有这一份耐性。” 端木若华又叹了一口气,半晌无声。 梅疏影望着她冷笑了一声,以为她势必要低声相求,却下一刻,只听面前的女子宁声道:“你可否将左手伸与我看看。” 梅疏影一愣,下意识地伸出手。 端木若华准确地觉出来向,伸出一手正要握住,只是指尖将触那时,面前的人瞬时反应过来,迅速将手收回,声音极冷道:“你想做什么?莫要于我面前弄些莫明其妙之事!”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一刻,轻轻放下手,而后浅声道:“若端木猜的不错,阁主中毒已深,若再不施救,恐怕为时晚矣。” 梅疏影听了一愣,而后禁不住笑道:“你这一招,倒是有些像江湖上招摇撞骗的神棍,实在有些折损你归云谷神医之名。” 端木若华漠然不语,神色轻浅而宁然,眉稍清冷。 “阁主若不信,可凝力于指,依次点上肋下大横、章门、腹哀三穴。” 梅疏影皱了皱眉,静静地看了看面前鬓染霜华的女子。 似是心下意识到,此人信口雌黄的概率实在不高,不觉便暗暗凝指点了点肋下几穴。 下时,竟觉四肢陡然一软,一股剧痛由三穴下急速漫过五髓,重重击在脑海,脊间一僵,全身都沁出冷汗,不由地“呯”一声跪倒在端木若华椅前。 梅疏影尤自晃了晃,脸色白的渗人,咬牙切齿道:“你竟设计害我?!” 端木若华觉出他气息陡乱,只当未闻他的话,轻转椅轴靠近,伸手搭上了他左手脉门。 梅疏影急欲甩开,只是手脚竟使不出半丝气力,只能眼见着端木若华极纤细的两指轻扣上他的腕,指尖冰冷,白得似雪。 半晌,端木道:“你中的是一味名唤‘七日绝’的毒,来源于南疆,昔日由毒堡引进,曾涂于弓弩之上只用来对付武功极高之人的一种毒。” 梅疏影面色有些难看,只听不答。 “方才你每与我动怒,浊气上涌,气息便陡弱,我便有些警觉……只是尚不能确定,故而叫你自己点穴以试,这才能确定。” 梅疏影声音仍旧几分冷然:“……我与你是敌非友,你又为何要知会我?” 端木若华缓缓道:“我是医者。” “医者?”梅疏影一声冷笑:“只因是医者,于你面前将死之人无论是敌是友你都会救?” 端木若华轻颔首:“是。” 梅疏影不屑道:“若是敌,莫说救了,我必叫他连被救的机会也无;若是怀疑之人,我也宁叫他就这么死了;而若要叫我救一个人,那我必得细细想想,这人值不值得我救。” 端木若华切在他脉上的手尚未收回,闻言静了一瞬,下一刻毫无反光的双眸抬起,霍然对上他的眼眸:“敌与友,只是人活于世一时的立场罢了,这世间没有比万物生灵的性命还要贵重之物,若能救而不救,这亦是罪孽。” 梅疏影一愣,竟险些被她茫而无聚的一双清敛墨瞳吸住,云烟尽散。 玉室清冷的微光于夜明珠柔和的光亮下温润如碧湖。 “七日绝见血而融潜伏血脉之中,待到第七日使人在睡梦中全身血脉凝滞而死。”端木若华缓缓道:“那日遇袭,你必是不慎被来人箭驽伤到,却未加留意。” 梅疏影微愣,恍然回神,而后抬起左手,便见手背之上一条浅浅的利箭划破之伤早已结痂,微微凸起横于手背之上,不细看便不会再留意到。 “阁主,端木将以银针刺渡,将你全身潜散之毒聚于肋下,再牵引至左臂之上,而后刺破孔最、偏历、合谷三穴,用银针渡引你体内毒血,使其从这三穴流出。” 梅疏影看她一眼,“我并未求你救我……” 话音未落,椅上白衣之人已然漠声道:“请阁主将外衫褪下。” 梅疏影一愣,一时言语尽失,心下虽知她是要为自己行针,却还是万分不适。 “阁主?”不闻他的动作,端木若华想了想,凝声道:“……端木双目失明已久,阁主或许不必顾虑。” 梅疏影闻言当即冷笑:“本公子一个九尺男儿,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言毕旋身至玉榻之上,面对她盘腿落坐,伸手便将外袍解了开来。 白衣褪至腰间,男子矫健匀称相较寻常男子白了两分的肤色暴露在玉室清冷的微光中。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那人还未反应,指间一转,数根银针已射了出去。 梅疏影立时全身一僵,体内血液好似瞬时停止了流动一般。眉间不觉微蹙。 端木若华近身过来,以腹哀穴为中心,慢慢由外而内将所射银针拔出,一甩手便钉在了玉室盈润无瑕的石壁之上。 梅疏影促然一惊,眉间一拧:“端木若华,你会武?” 白衣的人垂目将已聚于其肋下的毒血慢慢牵引至左臂之上,闻言只是淡漠地点了头。 梅疏影心下暗暗惊震,此室全由青玉所造,虽不能说坚硬如玄铁,但也异常平滑冷硬,她仅仅转腕一甩,竟能将十数根银针齐齐钉入玉壁内半截不止。 不由微眯起双目,我惊云阁数只青鸾潜于她身侧已有数年,至今也未回禀过此人会武。 梅疏影暗忖道:难道她这么多年来于外行事,当真便一次也未出过手? 正凝神间,忽闻头顶传来极轻微的摩擦之声。 梅疏影神色一凛,冷喝道:“谁?!” “莫要行气。”端木若华虽如此说,但面前之人却已陡然迸力逼出周身银针,一跃而起朝头顶玉岩上凝力一掌拍去。 下时只听喀嚓一声,顶上玉岩裂出数道裂痕,一个黑影猛然从玉岩中现身出来,受此一掌,从顶岩上滚落下来。 梅疏影一把推开端木若华,跃身追至,俯身落臂,五指就要扣上那人颈脉,却见黑影竟迅速褪色,隐入了靠身的玉壁墙角之中。 这人竟会西域不外传的遁石隐玉之术! 梅疏影暗自心惊,但见一道流光急速往玉室石门之处闪去。 “想跑?没那么容易!”梅疏影猛然喝一声,手中折扇一转飞射出去径直击上了玉室石门的开关。 青玉制的方形机括立时四分五裂,几步外的青玉石门轰然砸落于地,同时那紧阖的石门上万道铁箭由上而下激射下来。 骤闻铁箭入肉闷钝的声响,那黑影急欲闪出避之不及顿时万箭穿身。 梅疏影跃来之时但见厚重的黑色披风将那人紧紧裹住,过于臃肿的身形被玉室石门机括中射出的铁箭牢牢钉在了青玉地面上,身形扭曲至极,血却流的极少。 端木若华一直紧蹙着眉,此时极轻声地道了一句:“他身上带了一具尸体。” 梅疏影顿时一惊,急怒道:“糟了!” 大步上前伸手便欲撕开那已被铁箭射成蜂窝的沉黑色披风,却刚一触及便见一道寒光迎面射来。 短箭流风,破空有声。 梅疏影脊背一凉,他一时心急靠近,分毫未防,电光火石间欲要避开竟已来不及,额际不由沁下了一滴冷汗。 却闻“叮——”地一声脆响,那短箭半空中方向急转,大力射入了他身后的玉墙之中,整个箭身都没了进去。 梅疏影怔了一瞬方才回神,眼角瞥到弹落于地的几枚银针。 那黑影将死之时发出的最后一击未成,当即疯魔,猛然伸出满是血窟的手臂从怀中一把掏出一物。 梅疏影一震,立时闪身跃到了端木若华身前。 却见那黑影毫不犹豫地将手中之物倒上了自己头顶。 顿时一股极压抑而渗人的低微惨叫从那披风下传了出来。 端木若华一震,立时道:“那是蚀尸水,他在化尸。” 梅疏影惊震之余欲要去阻已来不及,那臃肿的身形伴随着连续不断的嘶哑惨叫眨眼间萎缩了下去。 不过一瞬,从那摊在地上的披风下便慢慢涌出了泛白的尸水出来。 不必看,也知他身上所带的另一具尸体也已被化成了尸水。 眼见线索被断,梅疏影眸中幽冷。 短短七日便查出我惊云阁位于梁州城内的地阁所在,且派人从中将尸体盗出……若非放置尸体的密室正被他的玉室所围住,此人具遁石之能,早已无声无息地将尸体带了出去。 此一想,立时便意识到之前他闻得岩顶上有声响,应就是此人从玉室中潜隐穿过,若非此室全为青玉所筑不是寻常石室,使其只能隐不能遁,他便是何时被盗去了尸体,也无从得知! 心头惊冷,梅疏影一脸厌恶地跃身过去将自己常年惯用的折扇从那披风一侧捡起,人便迅速退了回来。 端木若华眉间一直轻震着,待得闻到一股的异味缓缓散出由淡而浓,方才一蹙眉,冷声道:“尸中有毒,屏息。” 梅疏影一愣,回首望向椅上之人便见她弹指射来一颗碧绿色药丸。 “此为清气丹,半个时辰之内吸入此间毒气亦不会有事。” 梅疏影见她服下,便也随手放入了口中。 低头来看,椅上之人之前破开短箭弹落于地的那几枚银针于空气中慢慢变成了黑色。 “我们须得尽快出去。”梅疏影拧眉跃至玉室石门之处,一眼看见碎裂在地的开关,才意识到此间石门的机括已被自己方才毁了,他试着凝力于开关处重重拍下,终是毫无动静,眉间不由紧紧地蹙了起来。“看来只有等人来了。” 端木若华仍旧如先前那般端坐在木轮椅上,闻言淡淡地点了点头,面上平和淡漠,悲喜不惊。 梅疏影忍不住回首望着她,手中那把从未于人前打开过的玉骨扇霍然被他握紧,直至攥得指间生疼。 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平静地让人生厌。 梅疏影眉间狠狠一蹙,极冷地偏过了头去。 却下时,便听到门外有人唤道:“公子!” “可是璎璃?”石门相隔,梅疏影当即大声回道。 “公子!正是璎璃!玖璃与小姐也在!方才我们于地阁中听到声响,因而急急赶来……公子发生何事了?!” “此间说来话长,我与端木宗主一时被困玉室中,石门机括已被毁,需从外边打开。” 玖璃与璎璃闻言大震,忙于一侧去寻玉室于外的开关,却发现开关上也已被震出了数道裂痕,凝力拍下,亦是没有反应。 璎璃当即道:“公子!外面的机关也已被毁,毫无反应,公子且退后,我与玖璃合力击出一掌,试试能否将石门破开!” 梅疏影立时道:“不行!此间石门厚有数丈,力逾千斤,你俩贸然硬破,反会震伤五腑。” 蓝苏婉试着将天蚕丝缠入门外机括中扳动,亦是分毫不能撼动。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皆无办法。 梅疏影眉间紧蹙。 端木若华望向石门前静立的人,忽出声道:“或可命绿儿去请我师叔青阳子来。” 闻言之人俱一惊,门外玖璃立时道:“可是昔日云门高人,鬼斧神刀青阳子前辈?!” 端木微颔首,梅疏影凝色道:“此人就在梁州城内?半个时辰便能来了此处?” 端木道:“命绿儿去请,半个时辰应是足矣。” 门外蓝苏婉立时道:“我这就去通知大师姐!”蓝衣的人旋身而出,立时与玖璃往地阁外急急而去。 “公子!公子!”门外璎璃大声于内喊道:“公子再等少许,小姐与玖璃已然去了。” “嗯。”梅疏影应了一声,未再多言。 端木若华却觉出他声息陡弱,空茫的双目静静望了过来:“可是毒发了?” 梅疏影依旧赤着上膊,闻言拧了拧眉,却不出声。 端木若华凛声道:“此下无事,你且过来榻上,我为你将体内之毒除去。” 梅疏影闻言不语,面上虽是冷着,却还是缓步移近慢慢于青玉榻上盘腿坐下。 端木若华凝神少许,却未再拔出针来,眉间轻皱一瞬,转轴移近,只伸指于他胸口往下连指点下。 梅疏影但觉肋下剧痛比之之前还要猛烈,如遭一记重锺,禁不住全身一颤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干什么?!” 掌中所握女子之手极冷,指尖有着常年习针磨出的薄茧,但仍旧细瘦而纤长,柔润如玉。 端木若华腕间轻转,轻意地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漠声道:“此间银针取出便会染毒,不能再用,端木只得以指代针为你将毒血牵引至左臂上。” 梅疏影望了自己的手一眼,面上又冷,便于她厉声道:“可为何比之先前痛上数倍不止?!” 端木仰首:“只因先前我命你莫要行气,你仍妄自行气,以至毒血散开更广,现下我欲强自使其再行积聚,血脉逆行,自然会觉得更加不适。” 梅疏影冷冷哼一声,闭口不言。 端木若华凝指从他肋下滑至肩头,再顺臂而下,一直将毒血引至手腕以下。忽出言问道:“之前行针我觉出毒血乃从左手流入血脉,阁主之前所受之伤可是在左手上?” 梅疏影忽闻她一声阁主,莫明拧了眉,偏过头极淡地颔了下首,也不管她是不是目不能视。 端木若华另一手忽覆到了他手背上。 梅疏影只觉心头一震,回首过来便见她细细抚过自己的手背,指尖停在了那道已然结痂、微微凸起的伤痕上。 梅疏影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左手上所覆着的、她的手,下瞬便见面前的人漠然挑起伤痕一角,将那已然结痂的细长伤疤毫不犹豫地撕了开来。 梅疏影眉间轻皱,立时便见点点腥血从中涌出。 端木若华左手将他的手托住,右手凝指再一次从他肩头将毒血引下直推到那被撕开的伤口之前,忽正色道:“切勿凝气。” 梅疏影便见她凝指推至,那伤口顷刻涌出了浓黑色的血,细如流水,却久不止。 约莫过了半晌,黑血渐渐止了下来,梅疏影正要将手收回,却见她眉一皱,斥道:“莫乱动。毒血尚未清,不可疏忽。” 她眉间细细蹙了一瞬,似在迟疑,梅疏影正拧眉看着,便见她慢慢将他的手拉近,而后俯首将唇覆了上去。 梅疏影陡然一震,脑中似有惊雷闪过,竟全身都不能自主。 那人轻覆于他手背上,唇间微用力,细细地从伤口中将未清的毒血一点点吸了出来。 片刻之后抬首,双唇染血,她将口中毒血吐出,便取出一颗浅色药丸自行服了下去。 “此下应已无碍。”端木若华将他的手放下,极平常地道了一句。 第36章 熔岩灯 玉室盈润的清光在青玉案上碧色的石灯下微微流转,静谧而喧嚣。 梅疏影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手背,感觉手背上那道细长的伤口似有火在烧。 那种滚烫的炙热牢牢将他缚住,难以挣脱,难以呼吸……突然觉得十万分的厌恶,抗拒,之后便是独踽于茫茫雪地中透体而来的冰冷,那一瞬间只感心力尽失,所见尽寒…… 之后唯剩一片白茫,和被刺痛过的无措和愤怒。 “端木若华……我再与你说最后一遍……”男子的声音蓄满压抑的沉冷,如雪山之巅流淌的刺骨寒水:“我梅疏影与你,是敌,非友!” 青玉榻侧,那端坐于木轮椅上的人闻言神色微怔了一瞬,轻轻伸手拭去嘴边血迹,而后低缓而肃穆道:“阁主,端木之前若曾得罪,并非有心,倘有无礼之处,在此也请阁主宽待。” 梅疏影看着她那平静沉和、从无喜怒悲欢,常年清冷淡漠的一张脸,只是低头笑。 眸中,面上,俱是刺人的冷意:“我与你,无话可说!” 端木静然,转首空望前方虚无,便也再无多余言语. 青风山上,云萧与阿紫正由青阳子领着下山去,便遇绿衣的女子纵身向此跃来。 叶绿叶从林上落下,屈身便向他俩身前的壮汉恭然跪下:“青阳子师叔祖,晚辈叶绿叶,清云宗端木门下,奉我师父之命来请师叔祖出手相助。” 青阳子一愣:“你怎么识得我?”下一刻又拧眉问:“端木丫头叫你来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云萧闻言一震,目中有惊,立时上前道:“大师姐,师父何在?” 叶绿叶迅速道:“我师父与惊云公子被困惊云阁位于梁州城内的地阁中,还请青阳子师叔祖能与叶绿叶去打开所困石室之门。” 云萧立时转首与身侧壮汉道:“还请师叔祖立时随我大师姐去一踏。” 青阳子想了想,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便跟她去了,你俩随后来吧。” 云萧当即点头,看二人跃身而起,迅速朝梁州城内纵身飞去,身形如电。 身后阿紫一把拉住他,傻傻问道:“那大叔不是青叔么?怎么变成师叔祖了?” 云萧望向阿紫,正要作答,便听身旁一道下山的寨中一人道:“呀!刚刚那绿衣的女子,不就是几日前妄自破了鬼老先生山腰阵法的那女人么?!” 云萧与阿紫皆一愣。 未及一刻,青阳子便与叶绿叶至了地阁所在入口,蓝苏婉当即行礼,与玖璃将人领入,叶绿叶紧随在后势要入内,玖璃无法,只得亦默声任其下来。 至了梅疏影与端木被困玉室前,青阳子道:“便是这间石室么?” 璎璃立时恭敬点头,让开与他:“正是,前辈请。” 青阳子点了点头,在石门之上摸索一番外,转而去到石门于外的开关处。 璎璃立时道:“室内开关被毁,这于外的也已被震毁,失了作用。” 青阳子没有说话,细细地查看过开关后,便于身上粗布腰带上拿出数支细锥长针来。几人看着,但见他不声不响地将开关一点点拆开,剔去其间碎石,转命双璃寻来木条石块替上,再将其牢牢固住,小心合整。 众人只觉粗糙至极,却见他好似极有把握,随口便道:“可以了。”青阳子自向石室内喊道:“端木丫头,我这便把门打开了。” 听见石室内传出应声,青阳子转手按动开关。 随着沉闷的震动声,厚重的石门竟果真缓缓朝上拉起。 几人不由得暗叹…… 微光流转,玉室盈辉。 梅疏影立身在玉榻一侧,着手将长衣穿回。 望着玉室门前随石门扬起的漫漫尘埃,长衣冷白,红梅映血:“今日劳宗主出手相救,是我梅疏影欠下了宗主人情。”冷面甩手,青玉案上那栈碧色的石灯被他长袖卷及,径直落向端木若华怀里:“此灯,我借你七年,算作偿还。” 端木若华迎面闻风,伸手稳稳接住,怔一瞬,轻声与他道:“……若非阁主早已将它点燃置于此间室内,端木怕是无力为阁主去毒。” 梅疏影冷眼望来:“你早知它便是元火熔岩灯?” 端木若华轻轻将灯熄灭,抬首与他道:“端木并不知此灯便是元火熔岩灯,只是入得室来,便觉此间必是点着元火熔岩灯罢了。” 梅疏影一声冷笑,声音微见哑涩:“你向来无所不知……我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端木微怔:“阁主?” 石门全然打开,纷扬的尘埃慢慢落尽。 梅疏影走近于她,一手抓住木轮椅之背。“此门一出,还请端木宗主牢记一点……”另一手凝力,一掌向石门前钉满的无数支铁箭挥去,“你我终究是敌!” 顿时金石相击,灰尘再起,石室外之人立时避了开来。 石门前还被铁箭钉满的过道下,断箭散落一地,硬被掌力破出了一人多的空隙。 梅疏影回首望她一眼,猛一提气,牢牢抓住椅背,连人带椅,避开铁箭下那滩浓烈的尸水,稳稳跃起,带其一齐跃出了玉室。 见两人出来,几人立即围来。 “师父!”叶绿叶与蓝苏婉当先上前来唤道。 端木若华神色尚有一分轻怔,闻声抬首,平和地点了点头。 梅疏影执扇负手,并不言语,只是下一刻一把长剑已横了过来。 叶绿叶面上绝肃,冷冷道:“梅疏影,此间之事,你是否应做一番解释?!” 玖璃、璎璃当即一惊,“公子!”手俱已按上剑柄。 梅疏影不冷不热道:“是端木宗主自己要来我惊云阁借灯,若生何事,又与我何干?” “梅疏影!”叶绿叶指间一紧,少央剑于梅疏影颈间已滑出一道血痕。 玖璃与璎璃俱怒,当即拔剑。 “绿儿。”端木若华面容沉静,语气仍就平和:“住手。” 叶绿叶心头冷怒,眉间狠狠一皱,却不得不低头道:“是。”寒光一闪剑已回鞘。 端木若华觉出生人气息,准确面向来人,恭敬低头道:“端木拜见小师叔。” 青阳子有些愣然地望着木轮椅上微染霜华的年轻女子,早年与师兄们虽听说她双目失明、双腿已有不便,却从未亲眼目睹,此下蓦然见得,难免心有戚戚,心头有些莫明愧疚。 他与两位师兄隐居多年,自清一逝后再未回归云谷探望过这丫头。 青阳子沉淀了心绪后,只和声笑道:“……师叔原想这世间应是没有你这丫头解决不了的事情,不想却还是有,看来清一走得还是早了些啊。” 端木低头道:“端木不懂不明之处尚多,往后怕是还会有诸多时候,要请教几位师叔。” 青阳子当即笑道:“你这丫头,还是和幼时所见一般的谦逊多礼……你与师叔还客气什么,云门虽冷情,但若你真有何事,随时来与师叔们说。” 端木面上温然,抬头来宁声道:“端木谢过师叔。” 下时回首,端木若华静一瞬,与梅疏影道:“先前所生之事是惊云阁内之事,端木不慎卷入……此下阁主已将元火熔岩灯相借,端木诚谢,这便告辞了。” 璎璃一愣,望了她手中所执石灯一眼,而后上前道:“既如此,璎璃这便领几位出去。” 叶绿叶立时上前接过木轮椅和石灯,几人慢慢向地阁之外行去。 梅疏影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此下几人慢慢于他眼角离远,亦未作半点反应。 那行至最后的蓝衣少女忽回头行来,立身于他面前:“梅大哥……” 梅疏影面上寒霜这才缓下,回神来与她露出笑容:“怎么了,小苏婉。” 蓝苏婉望他而笑,柔声道:“先前梅大哥所言除夕之礼,苏婉便于里边寻了这对浅蓝色的耳坠,心下有些喜欢。” 梅疏影笑了笑,面上温然:“你喜欢拿去便是了。惊云阁本就是你的家,你想要什么,梅大哥皆可予你。” 蓝苏婉面上柔却,望着他柔柔一笑,轻轻点头别过,便朝叶绿叶几人快步追去。 待其行远,梅疏影面上又冷。 不多时璎璃回来*,与玖璃一齐立身于梅疏影身后道:“公子,他们已向乐□□回了。” 梅疏影久未回应,过不多久,开口道:“你俩各领十杖,玖璃传话给余老,叫他不必来了。” 玖璃与璎璃俱一震,下时只低头跪下:“……是。” 云萧与阿紫回城内之时正遇叶绿叶送青阳子出城。 小丫头眼尖,一眼望见立时挥臂大喊:“青叔!大师姐!”是时酉时已近,长街覆雪,日暮中亮起零星的灯火,点缀在除夕之夜满街喜庆的大红中。 叶绿叶与青阳子闻声跃来,叶绿叶立时道:“你们怎么才到这里?师父已回乐□□上,你们速速回去。” 云萧面上不由露出暖意:“师父没事就好。”转而向一侧大汉低头道:“谢师叔祖。” 粗布衣的汉子大掌拍上少年肩头:“有什么好谢的,都是自家人。”他与少年笑道:“云萧,你莫忘了,说好唤声青叔便就行了。” 少年温然一笑,清如朗月的双眸映在灯火嫣然中恍如墨玉:“是,青叔。” 青阳子被他这双眼如此一望,竟也禁不住地呆了一下。 阿紫此时叫道:“青叔你和小云子都知道了还不告诉阿紫!以后阿紫再不去找你玩了!” 青阳子这才回神,仰面笑道:“小丫头,谁要你找我玩了,一去我那屋便要弄坏我的宝贝,你还是多去找你尹叔和花叔玩吧!” 阿紫登时脸热,脚下一跺,嗔怒道:“……这可是青叔你说的!” 青阳子笑得更响。 叶绿叶出言道:“阿紫,莫要对师叔祖无礼。” 阿紫更觉憋屈,鼓着嘴跺脚站着,再不吭声。 叶绿叶抬头与云萧道:“师父不时便要与乐正无殇行针,曾问你,你与阿紫速速回去,我送师叔祖至城外后立时便回。” 云萧微惊,正要应话,便见青阳子大挥手臂道:“此间之路我再熟不过,这便自行回寨了,你们三人都回端木丫头身边去吧。” 叶绿叶立时低头道:“师父命弟子将师叔祖送回。” 青阳子朗声道:“无妨无妨,刚才于端木丫头面前,我不好相拂,此下我自行回去便行了。” 言罢大手又一挥,人已跃身而起,迅速朝城外去了。 叶绿叶微惊,未料他说走便走,立时再与云萧二人嘱咐一句,便尾随而去。 云萧望他们离远,回转身与阿紫道:“小师姐,我们也速回吧。” 紫衣的丫头撅着嘴,向青阳子行去的方向哼了一声,这才与云萧离了。 第37章 点水针 青阳子看着叶绿叶追了上来,心下暗惊,缓下速来与她问道:“你腰间携的是少央剑……你便是近年来江湖上所道的那‘少央冷剑’?” 叶绿叶立时也将速缓下,抱剑恭声道:“回师叔祖,是弟子。” 青阳子目中不由露出赞赏:“你于端木丫头身边学的是何术?怎的武功倒先一步名震江湖了?” 叶绿叶低头道:“弟子习的是蛊术,远不及二师伯。” 青阳子笑道:“习武自然是要时间的,这蛊术必定是因它落下了,比不得雨石那丫头也是正常。” 叶绿叶尾随未语。 青阳子和声笑:“不过蛊术可比不得我这机括术好玩……但若要论武功,几个师叔祖怕是都不是你的对手。” 叶绿叶立时道:“师叔祖言重,弟子武功平平,不敢在师叔祖面前肆意称大。” 青阳子拍脑:“你这认真的性子,师叔祖们也都不及啊。”他想了想,又道:“云萧过了年关也才将十四,却已见得沉稳;阿紫甚是机灵;方才所见,蓝小姑娘也极懂事……端木丫头是个好师父啊。” 叶绿叶顿一瞬,低声回道:“师父对弟子们皆如亲生。” 青阳子想到白衣女子霜白的两鬓,忽叹了一口气,“难为这孩子了……自己也不过这么点大。” 纵身飞远,再无言语. 叶绿叶回到乐□□上时,乐正清音与其夫人、蓝苏婉、阿紫俱候在无伤院前。 叶绿叶急步过来,与蓝苏婉问道:“师父何在?” 蓝苏婉回道:“师父与云萧已在房内为乐正公子行针。” 叶绿叶微怔:“云萧?” 蓝苏婉轻轻点头。一旁乐正清音解释道:“端木先生言需有一人跟随在侍,只因蓝姑娘臂上有伤,先生便唤了云少公子随她入内。” 叶绿叶点了点头,少许,望了蓝衣少女一眼。 后者只是凝目望着院内屋中斑驳的剪影,面上轻怔,神色微恍。 屋内,碧色的石灯散出柔和的光晕,一室温然。 端木若华凝力于乐正无殇背上连指而下,银针所到,无形的气浪如杯中之水一般轻轻荡开,白衣之人口中同时道:“点大椎而刺身柱,深只半寸,浅一分无用,深一分大弊。” 云萧默记于心,坐于榻上将乐正无殇牢牢扶住。 “摘天髎连肩十穴之针,复落椎骨灵台纵下七穴,气三分,力三分,势三分。”盘腿于榻上的女子于乐正无殇背上推指而过,取针收力,复而又一齐射入。 云萧明显觉到被扶之人体内无形的震动,原本于灯光中青白难掩的肤色竟以人眼可见之速一点点褪去暗沉。 对面之人额上微湿,面色隐见苍白。云萧抬头来只听她沉声肃道:“将他转过身。” 云萧立时小心地将其转为面对端木若华,避开他背上银针于侧面将其扶住。 端木却道:“萧儿退开。” 云萧微惊,但见白衣之人端然寂静的神色,一分迟疑后慢慢往后退开。 与此同时白衣女子手腕一转,指间数十针凝力齐发,瞬间没入乐正无殇体内。 云萧见得乐正无殇之发被针内所含元力拂起,一瞬翻飞,他垂首静坐于端木若华面前,果真并未倒下。 额间亦有汗慢慢沁出,云萧望见乐正无殇越来越潮红的面色,见其眉间悄然轻拧。 “按序,将他背上之针从下往上取出。”白衣女子极轻地与身旁少年道一句,同时指间之针毫不迟疑地射向面前男子两鬓中。 少年不由心生紧张,小心绕至乐正无殇身后,凝神一瞬后,方动手慢慢将针取出。 元火之灯浅色的光晕散开如雾,映照在白衣女子越见苍白的面上。 只听得外间偶有喧声乍起,随后连成一片,除夕的烟火于夜间绽开如繁花,白衣之人才轻轻将手收回,极浅道:“已成。” 云萧闻言霍然松一口气,将乐正无殇头上最后两针取下,扶其慢慢于榻上躺下。 端木若华面如白纸,转身扶住榻沿欲从榻上下来,足刚落地,人便向地上栽去。 云萧方下榻立身,一眼望见,心魂俱惊。 “师父!”他闪身而至,迎面将其接住。 指间银针轻轻落到地上,端木若华脑中渐渐昏沉,全身的重量都不知不觉移到了身前的少年身上。 熔岩灯柔和的清辉微微跃动,映照出屋内默然相依的身影。 少年清瘦的身子将女子稳稳接入怀中,眸光轻怔,心如擂鼓。 愣愣地望着一室迷离微光,少年眸中分明澄净、无念,却又茫如覆雪。 屋外喧然如沸的烟火猛然绚烂如霞,绽开朵朵繁花。 那一刻少年恍然中似闻星辰坠落之声,如此静默,又如此喧嚣…… 心蓦然刺痛。 那夜唤来叶绿叶等人将端木若华送回落雪轩后,少年久久立于院前雪地之中,眸色茫然。 手不自觉地压在心口位置,感受到其间莫名狂嚣的力道。 如此陌生。 出神地望着天际仍旧绽开的繁花,厚重的长麾于夜色中沉如夜幕。 蓝衣少女不知何时行至他身后,蓦然柔声道:“师弟喜欢看烟火?” 云萧一怔,不觉便呆了呆,有些恍神道:“虽只短短一瞬,却已开至极盛,如此难道不好么?” 蓝苏婉一愣,似未料到他会如此作答,亦轻思一瞬,少女婉声道:“……好是好,只不过一瞬终究太短,未免让人觉得遗憾。” “遗憾么……”少年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出神地望着空中一朵接一朵绽开的五彩繁花:“或许,它们未曾觉得遗憾……” 声轻如自语,飘散风中。 蓝苏婉微微一笑,安静地站在他身侧,与他一齐举头望着除夕夜间,梁州城内绚如昙花的烟火,未再言语。 落雪轩长廊下,阿紫抓住身前之人的手,左右摇啊摇:“大师姐,陪我出去看看嘛,看看嘛,师父已经睡下了,而且有元火熔岩灯在旁边,不会有事的啦!” 绿衣之人望了一眼院中并肩而立正仰面看着烟花的两人,久久,默声点下了头:“云萧与小蓝既都说会守着,你我可离一瞬。” 阿紫当即大喜,拽着绿衣的人便向院外奔出:“大师姐!你最好了!我们快去!” 绿衣的人轻舒一气,拉起紫衣丫头,提气而起,身形轻跃,眨眼便出了乐□□。 那夜幽雪如絮,梁州城内烟花如簇,一夜繁华,是云萧于归云谷内从未看到过的景象. 冷殿森然,跪地之人紧声道:“蛊瓷中的映身蛊已化作尸水,影主派去的影石也已化成了尸水。影木回报,影石未能将尸体带回,将其与自身一起化去了……” 殿中重幔轻舞,黑纱浮动,高位上的人冷眼看着地上之人:“不但未夺回尸体,还折了影石?” 跪地之人身子一抖,冷汗涔涔,不觉颤声:“主人……” “我言七日之内若夺不回尸体,就服下断魂不必来见我了……影主,那时你是没有听见?”高处之人冷厉狠绝的目光忽转向殿门处,声音阴冷如出自地狱。 殿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深衣广袖,披风垂地:“尸体夺回也是化去,在何处皆是一样,既是在影网的人手里化去的,便是已经夺回,且已毁去。”那人不紧不慢的步子,行入殿内又不紧不慢地跪下,而后低头:“主人。” 高位上的人闻言冷声而笑:“那折了影石你又做何解释?” 那人垂首跪在地上,声线无起无伏:“我费时六日查出惊云阁隐秘地阁,予影石一日时间去夺回尸体,他大意折在梅疏影手里,虽死,却不足惜。” 殿内宽椅之中的人目寒如冰:“这便是你的解释?” 地人之人应:“嗯。” 一侧影人汗湿黑衣。觉出一股森寒近身,大片阴影当头罩下。微抬头一瞥,是高位上之人无声息间已至了方才入殿跪于他身旁的那一人面前。 墨色森凉的垂摆犹自在眼前轻晃未止,来人伸手便拍上了一侧影主之肩。 影人当即大震,惊声求:“主人!” 而那跪在地上的另一人却始终不言不语,头也未抬。 却见黑袍之人只是将手放在了那人肩上,而后肃声冷道:“我另外交于你一件事去办,若不能成,血蛊以侍。” 听闻“血蛊”一词,身侧影人周身一悚。 那人却无太大反应,声音犹自不紧不慢:“是。” 袖中露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墨色卷轴,滑至地上影主面前。 跪地之人伸手取来迅速扫过,而后再度低头而跪:“我明白了。” “那便去吧。” 再一颔首,地上的人爬起,慢慢行出了殿去。 仍跪于殿中的影人不觉松了一口气,此时出声道:“主人,影石动手之前影主曾叮嘱其宁花半日从客栈北面地下遁入莫走陆墙,以此避开那地阁中一间玉室,但影木回报影石就死在梅疏影那一间玉室之中,可见他并未听从影主吩咐。” 黑袍之人负手立于殿中,满面沉冷,闻言未说什么。 影人凛声道:“主人可还有吩咐?” 立身之人问道:“却儿回来了么。” 影人立时回:“少主人仍在蜀川,由影血在助完成主人的吩咐。” 黑色的重幔在刺骨的夜风中轻轻舞动,立身之人冷声道,“你可以退下了。” “是!” 黑袍被殿外山中刮来的寒风吹起,飘摇如鬼,立身之人望着殿外黑山白雪,目如利刃。 第38章 朱梅香 次日——即是正月初一。梁州城内难得的雪后初晴。 乐正无殇醒来,乐□□大喜,大开府门施米粮赠于梁州城内近千户人家。 同日传来申屠家小姐已归家,未再出走。申屠家派人过来问话。 乐正清音征询过端木若华之后,将两家亲事定在了正月十五,即上元元宵那日。 端木若华一面口诉,吩咐蓝苏婉写下日后用以乐正无殇调养的方子,一面与乐正清音嘱咐道:“乐正老爷需记得,十年之内,都不能叫令公子再施音攻之术,否则,端木亦回天乏术。” 乐正清音连连点头:“是是是,多谢先生,乐正清音定谨记于心,叫小儿也牢记心上。” 端木若华闻言方才轻轻颔首,又出言淡道:“十数日之后令公子应有余力完成亲事,但是仍应静身休养,两年之内,不宜行房。” 乐正清音不由一愣,转而又立时恢复镇定:“正好申屠家之女尚稚,老夫定好生嘱咐小儿。” 端木轻轻点了点头,最后道:“乐正公子所服之药极繁复,煎熬亦需小心,如一日三餐不可间断。这几日便由小蓝着手侍弄,乐正老爷寻个细致之人跟从于她身侧,日后便由其接手,如此方不致有失。” 乐正清音连连拱手:“多谢先生指点,老夫感激不尽,一定谨记!” 端木若华轻倚于榻上,此刻阖目道:“如此,端木已无什么可嘱咐。” 乐正清音立定一刻,却是屈膝于地,极恭敬地向着榻上之人拜了拜,方才敛声回道;“多谢先生,清音这便退下了,先生若有吩咐,老夫立时过来。” 端木若华未说什么,吩咐叶绿叶送其出轩。 阿紫随即嘻笑道:“乐正清音感激师父,竟真的把师父奉为他乐正家的尊主来看待了……” 蓝苏婉轻言道:“乐正夫人也因公子之病而病倒,听闻亦是今早知晓乐正无殇醒来方才转醒的,师父救回乐正无殇一命,实则确实是救了他乐正一家。” 端木若华轻椅于榻上,空茫的双目正对着窗外朱梅映雪之景,虽是看不见,却犹如凝神细望着一般。 天气初晴,积雪未融,寒气仍是丝丝缕缕地渗入人衣被之内。叶绿叶虽想着难有晴日适时给榻上之人开开窗,但时辰稍久,白衣女子仍是面色微白掩唇轻咳了几声。 她方垂手再度抬起头来,便闻窗棱之声轻响,那不时拂入一两缕寒风的小窗已叫人给阖上了。 细绒厚羽的青麾垂地无声,少年瘦削的身子落落松竹之形,他清浅的眸中沉静恭然,淡淡眸光流转,似极净冽澄澈的泉水。静静走至榻边,便不声不响地将榻上女子的手纳入了锦被之下,再将其覆肩的素麾拢了拢,细细掖好。“师父当心。” 端木若华仍有几分不能适应,但却已渐能习惯。想他年纪尚轻,又是男儿之身,有时言语举止,竟似比绿儿、小蓝还要周全细致,不由心下怔然。 转念想到什么,微微有忧。 但觉到近身之人周身清淡而温浅的气息轻轻围绕,一派少年谦恭之样,全无昔年阴肆狠戾之性,端木又不觉宽慰,忍不住轻轻叹息。 “师父?”云萧觉得疑惑,垂目望着榻上之人。 端木若华极轻地摇了摇头,转而道:“先前你并未习过针炙之术,却敢于去给乐正无殇行针,此间是何因由?” 那边正与阿紫说话的蓝苏婉忽闻此话,立时缄口低头在听。 云萧微怔一瞬,一时不明榻上之人所问何意,只得如实道:“那时我见二师姐行针数次,心下已暗记了穴位、次序、力道,只是终不敢妄为,因而每每行针都在自己身上试过方才敢去到无伤院中。” 阿紫啊了一声,惊叫道:“难道小云子那几日一直嚷着胸口疼呢。” 云萧面上微赧,忍不住驳道:“小师姐……云萧何曾嚷过?便只言过一两回罢了。” 阿紫无所谓道:“不都是一样嘛!” 云萧低头不语了。 蓝苏婉看罢云萧一眼,满面惭色道:“师弟比苏婉所想更为谨慎周全,顾念更多,苏婉自问不能及。” 云萧望她蹙眉,有些不明,榻上之人却道:“伸手与我看看。” 云萧微怔,立时将手伸了过去。端木若华三指轻轻切住其脉,听罢少许,微叹道:“心经之气确有些堵塞、不畅,此间之针无病之人行之有弊,往后且注意些。” 云萧立时恭声应:“是,师父。” 端木若华想了想,又道:“我另传你一套心法,日后你便于晨夕间各运行两周天,一者行气,二者强身。” 先前已有一套心法在习,此下却又另传一套,云萧虽一时不明,但料想应是因此下自己心气不畅所致,便点头和声应下:“谢师父。” 只是下时端木若华缓缓念出那足有九九八十一句之长的心法口诀时,云萧不由微愣。 蓝苏婉与阿紫未听出些端睨,只是下一刻叶绿叶回得房中闻见,面色却霍然一震。 端木若华默念毕,询声问道:“可记下了?” 云萧迅速于脑中忆过一遍,微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端木若华面色淡然而沉静,素净的眉眼间无喜无念,望向身前少年淡淡道:“此心法心境需空,你若有不能参悟之时便想一想这一字。” 云萧眉间微凛,低头应:“是,弟子定牢记于心。” 端木点了点头,未再言语. 天低日沉,晨风微漾。 辰时刚过,蓝苏婉端来早膳放下,转身轻轻推开屋内的木窗,顿时一阵暗香袭来,丝丝缕缕散入轩内屋中。 “师父,这些朱梅可真香啊。”蓝衣少女婉然笑着回转过头,却见盘腿坐于榻上的人面上微微一讶。 不觉有奇,蓝苏婉惑道:“师父?” 端木若华轻叹了一口气,缓声道:“……此间朱梅之香隐带寒气,极为馥郁却又悠然飘渺,像极梅疏影身上气息,方才骤闻,为师只当是此人来了。” 蓝苏婉豁然展颜:“梅大哥身上确有股子香气,弟子数次有闻却并未辨出是何香气,却原来便是这朱梅之香……”蓝衣少女温声浅笑:“还是师父五识灵敏,能辨得如此明晰。” 端木若华面容淡泊,此刻微思一瞬,浅声道:“此人可算得你的亲信,性子虽有些莫明,却尚且可以一信。只是先前遇袭一事,他分明扣下了来人一具尸体,却并未告之我和绿儿,可见其心下无意与我等相托。” “尸体?”蓝苏婉一愣,不觉有惊。 端木若华微抬首,道:“那日璎璃护法劫下了撤退之人一尸,绿儿只当未见,却早已告诉了我,我也只当不知。” 蓝苏婉蹙起眉,微有怨道:“如此重要的线索,梅大哥却不相告……这……” 端木若华细细回想一番,道:“地阁之中,我闻得那尸体朽气甚重,应是早已死去经年了,却不知为何骨肉分毫未腐,且此尸若当真是那日来袭者之一,又实在匪夷所思……” 蓝苏婉面上立凛:“师父见得了那尸体?可发现了什么?” 端木若华凝神一刻,眉间有思:“那尸体落地有声,骨肉如生,却一身朽气尸气,但那尸气之中却隐隐散出一丝极特别的异香……”微微一顿,端木缓缓道:“虽过经年香气已散的几剩于无,但为师仍能隐约辨出……那香气似是昔日毒堡弟子必备于身的一味毒粉,名为离魂散。” 蓝苏婉一震:“毒堡?!毒堡不是已被灭门近六年了么?” 端木若华眼落窗外,神色平静:“当年毒堡助阵三王谋逆,我助七殿下将之覆灭……其间毒堡弟子三百余人,均亡于此一案中,末时虞家之主虞千褐放火自焚,虞家毒堡成一片汪洋火海,虞家之人的尸体好似都已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可是究竟是否便只是如此,终究不得而知。” 一具尸体如何作乱?其后必有人在操控,此尸若真是出自毒堡,那……蓝苏婉立时惊疑道:“难道虞家其实并未覆灭?!”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却是否决道:“毒堡中人陆续亡于朝廷兵马中,此是为师亲眼所见,应不会有假。” “那……可会是虞家有后人侥幸未死,故而向师父寻仇?” 端木若华微叹了一声,只得道:“以目前之线索尚不能断定,因而不能妄下定论。” 蓝苏婉闻言止下猜疑,抬首望着榻上之人,却被勾起了另一事:“师父……”她迟疑小许,还是忍不住道:“之前我为乐正无殇看诊,总觉得他除却病弱大伤之外,脉象之中隐有异物,似毒非毒,似蛊非蛊,极不寻常……可是师父接手过来,却丝毫未提到此间,可是小蓝看错了?” 端木若华面色却温,隐有欣慰,之后才眉间微凛,沉声道:“你并未看错……”端木若华静望她的方向,“此间之物极为阴毒,潜于乐正无殇体内应有三年之久,若非如此,也不必我用点水针法化元力入其身来为他强行催散。” 蓝苏婉惊震不已:“三年前我与阿紫在洛阳曾遇乐正无殇,当时察得他体内染毒甚重,如今虽已浅,却原来竟还如此霸道……师父?此间为何物?乐正无殇体内又怎会有它?” 端木若华抬首而上,眉间深凛,沉思许久,方缓缓道:“此物……蛊、毒相杂,霸道阴毒至极……此时乐正无殇体内应是中毒之后的余害,已如此阴损。其毒本身,为师现下不能识得。” 蓝苏婉一呆:天下间竟还有师父不能识明的毒?!不由一阵寒凛身震,面色极忧:“师父……” 端木若华觉出她心下所想,面色轻怔,久久,静静道:“乐正无殇所中之毒至玄,此次遇袭之尸也至奇,不知其间可有分毫牵连……你这几日若无事可去见见梅疏影,将为师方才所言带与他。” 蓝苏婉听罢霍然一喜,当即跪下:“师父肯将这一番所知相告,此间对惊云阁的信任,小蓝心下感激!” 端木若华空望前方,淡然道:“梅疏影虽与我有嫌隙,但其掌管惊云阁明事识情思虑甚广……是可托之人。” 蓝苏婉眉目俱柔,兀自起身来上前轻言道:“师父,我扶您下榻用膳吧。”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由她扶着慢慢从榻上下来。 第39章 上元节 乐正家为江湖上声名极盛的世家,其与数百年宿敌的申屠家结姻,江湖中人无不为之而惊。 先前有言,本道乐正无殇力战申屠啸后命不久矣,申屠家幼女也是离家拒婚,此间所应亲事只得不了了之……可此下乐正家突然广发喜帖,言明上元佳节便要举行婚事,于这寒冬腊月,不得不令人惊疑。 更因乐正家予申屠家三媒六娉之礼数无不详尽,所发喜帖遍及江湖言辞有礼,全无疏忽待慢之意。此间之势,俨然竟是迎娶当家正妻所需的礼数,若说是为欺凌羞辱,未免做得有些太过了。 难道竟是乐正家有意屈迎,欲借这一桩姻亲,化解与申屠家数百年恩怨? 但凡如此一想,众人登时觉得那重伤而醒的乐正公子好生可怜……据说那申屠家之女长得那是一个形如枯柴、性如野兽…… 正月为聚,逢人多喜,冬日之阳低垂天际悄然升落,积雪缓融,寒气却不减。 端木若华轻倚榻上,闻着屋外若有若无的梅香,双目轻阖,忽问了一句:“今日便是上元节么。” 一侧绿衣少女立时恭声应:“回师父,是的,乐正家方才已派人往申屠府上迎亲,此两家婚事一结,我等便可动身回谷。” 端木若华默声点头,微叹道:“外间步声繁多,我料想应是了。” 叶绿叶双眉微蹙起:“此落雪一轩原为乐正老夫人所居,正处于乐正家主厅正后方,因而难免受扰……”叶绿叶轻声道:“前厅之中来了不少江湖中人,师父不欲为人知晓身在此处乐正清音未敢泄露,但小蓝她们三人来此作证江湖上先前已然传开,因而一早便叫乐正清音请去了。”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远望虚无,闻言淡淡道:“乐正家本已声名在外,加之所迎之女又是申屠家之人,故而年关之际也不惜要来一探究竟的人想来也是不少。” 叶绿叶漠然道:“江湖中本是如此,有何风吹草动,立时为人所道。” 端木若华叹一口气,不再多言。 外间满院的囍字随处可见,大红的轻纱垂幔飘然若舞,遍地红梅落英轻散零落在乐□□青石铺就的地面之上,人声语声喧然不止,杯声笑声时有扬起。 阿紫坐在院中微偏左的一张圆桌上,举着玉箸戳来戳去,早已无聊至极,忽听见外边传来锣鼓唢呐之声,两只耳朵随即竖了起来:“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她忙拽起身旁的云萧,也不管同桌之人如何反应,一溜风儿似地便窜去了门口。 那边蓝苏婉坐在满是江湖前辈的首座上,眼望着云萧与阿紫离桌而去,不由得忐忑失落。 蓝苏婉所坐,是为乐正家除却本家近亲之外,为江湖英豪所设的前首第一桌,只因她们三人名义上是代归云谷而来,故而蓝苏婉竟被乐正清音亲自请至了此桌最上左侧尊座落坐。 蓝苏婉本是温婉柔顺的性子,被端木若华收为徒之后所见渐多遇事也越发沉稳,能当大任。 她于此落坐下来柔和地与一桌之人见礼,倒也有礼有识令人心下赞赏不敢轻慢。只是待见云萧与阿紫一起出院而去后,心上便没来由的失落彷徨,竟至踌躇难安心郁神失。 目随意动,一望青衫不收,落英如雨。 院中积而未融的轻雪散出微微寥意。 “蓝姑娘,你怎的一句话也不说?”于她同桌右上之位上,却也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浅色的橙红长袭袄裙逶地,外套玫红锦缎小袄,面容英飒,眉目飞扬。她与蓝苏婉并坐此桌眼最上两位,一左一右。 蓝苏婉立时神色一震,回神过来暗自惭赧,婉然微笑着与她道:“苏婉一时出神了,巫姑娘莫怪。” 橙衣少女笑道:“有何可怪?胜艳只是以为蓝姑娘身子不适。” 蓝苏婉立时柔声回道:“多谢巫姑娘关心。” 巫聿胜艳笑点头后便兀自举箸而食,并未与一桌其他人多做寒暄,她与蓝苏婉一般,皆是代主而来,桌上之人大都不识,便难免无话,只听得他们轻议这两家蓦然联姻实在令人不解之云,言辞唏嘘,多有浮夸,坐于主人家喜宴之上却不知谨言,便猜测其也并非是正主亲临,恐怕比起蓝苏婉这归云谷二弟子,与她巫家二小姐的身份还要远些。 却见蓝苏婉左手一位,坐着一位弱冠公子,长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方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身形偏瘦,眼帘低垂,眉目却极精致细腻,从始至终静坐,无一句话。 旁边之人有时与他说话,他便垂首嗯一声或点个头,实在让人觉得生闷无趣得很。 巫聿胜艳一面自顾吃着,一面忍不住打量他两眼,不由觉得齐鲁半壁山庄近年来日趋势弱,渐无昔日威望的传言,于他这大公子身上可窥一二。 这半壁山庄往后之主,未免也太无气势魄力了。虽这般想一想,却与她毫无关系,便又自顾吃着,心下又满怀期待着明日去哪儿游山玩水看看雪景,可别恰巧再遇上什么世家有喜有丧的,就近一封传书就被姑姑打发她过来。 蓝苏婉看罢左右之人,便又忍不住抬首望向门外,蓝衣如水曳地,沾染了地上残花。 待得门外喜乐之声渐近,心上不由又有些惑然。怎么这喜乐之声,听来竟有些走调呢? 喜花高结的乐□□大门之外,阿紫傻愣愣地看着那逐渐走近过来的迎亲队伍,眼如铜铃。 大街两侧,原本与她这般等着看热闹的男女老幼,远见其景,全部惊叫一声,四散逃窜,顿时迎亲之队所到之处,摊贩无主,箩筐四飞,人迹全无,便是偶有人于阁楼上观之,一眼望见,也立时呯地一声将窗户紧紧阖上了。 与阿紫一齐站在乐□□大门相迎的,自都是乐正家本家近亲,与一些好事的江湖好汉。此刻眼见面前之景,也都不由暗暗腿软,欲要退回府内去,又怕被人瞧见丢了脸面,只得勉力挨着。 阿紫一把抓住身旁也是暗自心惊的云萧,不由惊叹砸舌:“乐正无殇这是娶了头母狮王么?” 云萧不作声,安静望着,一眼看过,迎亲而回的竟都是乐□□的人,喜乐仪仗,伴嫁随从,无不是先前随乐正无殇去往申屠家的人。 申屠家竟无一人前来送嫁。 如此情景,竟像是轿中之人被申屠家断绝姓名丢弃了一般……无一丝疼爱不舍,更不提两家缓*和之色。 云萧面色微肃。忽不知自己先前与她所言,是对是错…… 迎面而近,一方大红囍字锦帘轿上下轻摆,垂绦微荡,平稳行来。 其左侧便是乐正无殇骑马在前,他伤重并未全愈,清雅如画的面容在身上红袍映衬下更见苍白,墨发轻束如绸,俊逸儒雅,此刻微垂目望着身旁之轿,眉间微有忧恍,神色却是坚毅。 轿身前后,四角抬嫁的,竟不是穿红绣囍的轿夫,而是四只身形无差状如成人的长臂黑猿,其爪如人手一般牢牢将轿辕扛在肩上,一齐迈步而前,俨然齐整无差。 轿顶之上,停有一只昂首而立的野雉,其尾长如凤羽,全身五彩斑斓,绚丽如霞。 而轿身左右,狮狼虎豹,豺鬣熊彘,猛兽无数,分列随行,将整只迎亲队伍围在了其中。 猛兽相随,前后足有近百只之多。 其混杂在乐□□前去迎亲的数十人之中,鼻息不时喷在那十几个吹打鼓乐之人颈侧,只吓得其手足俱软,汗流如瀑,五音全走,调不成调。 百兽犹如跟侍在兽中王者身侧一般,温顺慢行,丝毫不见其凶残暴戾之性,只是一路行来,那凛冽凶狠的兽息终究难掩,其景其势慑人。 阿紫但闻那腥烈的兽息已冲鼻而至,迎亲队伍终于在乐□□大门之前慢慢停下,此时百兽突然齐齐张口打嚏,顿时勉力候在门前石阶之上未退的十几个江湖好汉齐声大叫一声:“妈呀!” 连滚带爬逃入了府内。 那十几个吹鼓乐手,更是两腿抖如筛糠,面色忽青忽白。 阿紫惊叹不已,忍不住朝那马上之人嚷声道:“乐正无殇,你这娶的可划算啦,你家以后再不愁没有野味吃啦!” 顿时百兽如有灵一般齐刷刷地偏头盯向了那一个娇小俏丽的紫衣丫头。 阶前之人全部一汗,这谁给谁吃还不一定呢! 乐正无殇面色本肃,此刻闻了她的话眸中却染了温意,眉间面上现出了几分新郎官该有的熠熠神彩,他温文浅笑道:“野味我乐□□自来不好此道,阿紫姑娘若是喜欢怕是要失望了。” 阿紫已被群兽盯得寒毛直立,此刻闻言忙眯眼笑着连连摆手道:“阿紫也不喜欢!也不喜欢!” 一旁云萧不由得扬唇一笑。 乐正无殇也是一笑:“除却野味,我乐□□自有喜宴款待,希望阿紫姑娘会喜欢。” 阿紫咧嘴而笑,身子平移靠近云萧,推了他挡住一半兽目。 此时门前阶上,那乐正清音倒是显出了世家之主惯有的从容气度,望着乐正无殇向前一步,和声道了一句:“无殇,还不快将流阐迎进门来。” 马上之人微微垂目,轻轻点下头后翻身下来,他立定缓和了一瞬面色,方举步向喜轿走去,行于百兽之中目不斜视,面上是极温柔的清浅之笑。 云萧见着,神色忽一怔。 乐正无殇立于轿前静了一瞬,而后轻轻伸手将轿帘掀了起来。 顿时两侧得见轿内之景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惊退三步。乐正无殇乍见,面色也是一白。 第40章 山间月 轿内凤冠霞帔穿戴整齐的人安静地坐着,瘦小的身子缩在轿内如一只盛装打扮的小兽,她细瘦的腰身往上,赫然裹着一条碗口粗大的短尾蝮蛇,眼如金铃,长信吞吐,色泽繁复的蛇头时进时退。 此刻鲜红的蛇链子便在乐正无殇掀帘的手边轻吐。 众人心惊胆战,无不捏一把冷汗,而乐正无殇一时受惊之后,下时却已镇定,面上再度露出了浅笑,径直将手伸至帘后、那瘦小之人面前。 轿中之人掩面在鲜红的喜帕之下,看不清神色,任那蝮蛇在乐正无殇手边吞吐半晌,才轻动五指,将自己衬于鲜红锦缎嫁衣下更见枯黄干瘦的小手放到了面前温润如玉的掌中。 那一瞬间,乐正无殇心头无声一震,眼睑轻阖,掩住了眼中万般波涛涌动。他蓦然合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有如蓦然受痛一般。 却是下一刻,喜帕下的人眉头一皱,那蝮蛇竟立时蛇头一进,张口就咬在乐正无殇手腕上。 乐正清音一见登时大惊:“无殇!” 却见乐正无殇面色未变,手中依旧牢牢握着那只枯瘦的小手,半丝没有松开。 掌中之人的五指于他手心慢慢合拢,缩成一团。 那蝮蛇尖利的毒牙紧紧压在乐正无殇手腕间,皮肤已慢慢受压而红,却并未刺破,暗沉的蛇目看了乐正无殇好一会儿,才慢慢张口,放开了他的手腕。 如若这一口下去,中毒不算,乐正无殇整个右手恐怕都会被这惊人粗壮的蝮蛇一口咬断。 阿紫紧紧将手按在胸口,此时松口气道:“还以为这乐正无殇又要立时送到师父面前去救治了呢!” 缎绣麾衣的少年只是望着,并未应声。 乐正无殇将轿中之人慢慢牵出,顿时百兽俯身贴地。 众人暗惊于心,而那大红喜袍着身的男子,只是眉目温敛地浅浅笑着,手中牢牢牵着身畔尚不及他胸口的人儿,一步一步慢慢踏入了喜幔垂舞的乐□□。 百兽送嫁,乐正从容。 此事一度在江湖之上惊为奇谈,无人不闻,欲知后事者更是趋之若鹜。 云萧于那一个积雪未融的冬日,却只记住了乐正无殇掀起轿帘之际,面上温柔无回的浅笑,决绝无滞,默然不悔。 那是他极陌生的东西,却见之心如针刺,微疼。 …… 日光渐沉,云低雾敛,蓦然间竟又下起了雪,百兽在乐□□前停罢三刻,原路退散,无人敢近。 阿紫眼望着乐正无殇牵着新娘子入了门去,忙要跟上,忽见云萧转首望向街上,神色莫明。 她顺目看去,眸中忽冷。 清冷小雪幽幽飘洒,临街尽头,集结而退的威猛兽群中,却有一人面色浅淡、不惊不变,逆着兽群方向,于大街之上、百兽群中,闲庭信步般走来。 手中一柄玉骨纸扇从不离手,悠然地在掌中轻敲着,他身上白衣极净,衣襟、下摆、腰际多处零散着几朵血色朱梅,衣白梅红,清艳傲然。 坊间窗后,自有人在暗暗窥探兽群散否,蓦然见了逆兽而行的此一人,都不由暗暗惊艳赞叹,心生仰慕。 阿紫眼望来人,心中却生冷怒。 云萧与其对视一瞬,梅疏影长眉微挑,不置可否,领着玖璃、璎璃二人兀自进了乐□□去。 此刻吉时已近,乐正清音正吩咐管家准备司仪诸礼之事,抬头望见来人,面色微变,心中虽有介蒂,下瞬却还是上前客气道:“惊云公子百忙之中能抽空过来府上,乐正清音感激不尽……” 四下在座之人闻言俱一惊,说的竟是惊云公子?! 传闻此人惊才绝艳,慧敏有智,人如红梅清艳,江湖上可谓无人不闻其名。 巫聿胜艳抬头来望见那神色淡淡,浅笑悠然的人,心头骤一跳。 果真是人如红梅啊,湛眉朗目,长眉若剑,凤表龙姿,举手投足始终自若从容,一见便知不同寻常。她看罢心中感慨,作为姑娘家当知矜持正欲敛下目光,眼角余光便见同桌另一人也正望其出神,不由一愣,竟是那半天未见其抬过头的半壁山庄大公子,名为冷冽者。 梅疏影眼望乐正清音,浅笑道:“乐正公子与申屠家小姐大婚,疏影便是再忙,身在梁州也当过来送上一份薄礼……”他言罢蓦然转首四顾一周,目光在蓝苏婉所在一桌停了少许,眉间细微地蹙了蹙,蓝苏婉正与他双目对上,微微有忧地望着他。 梅疏影微一挑眉,想到蓝苏婉所在那桌正是主位,却只见了她一人在坐,可见端木若华并不欲露面人前,小苏婉如此看他,自然是要他也帮着隐瞒了。 心下不由轻哼一声,那人的事,与他何干!想着便下意识地向乐□□落雪轩所在瞥了一眼,下瞬又极不悦地转回了目光。 此时才又向乐正清音道:“不知那两年前……哦,当是三年前了,宁私下里赶来这关中开解你乐正家与申屠家些许争执的那几位江湖友人,怎的不曾过来亲自道贺?” 众人自梅疏影踏入后皆瞩目,此刻见乐正老爷亲自上前相迎自都暗暗竖耳在听,骤闻梅疏影提及不相干的人事物,心下都不免有些疑惑,揣测其意。 乐正清音听他再提此事,目光便有些闪躲不明,面上强自笑着。 梅疏影却不放过,面上犹自浅笑,眸中却已几分讥讽犀利:“若说公输老前辈与诗圣姑、傅长老身处吴越、岭南之地距此千里不及赶来疏影倒还知晓,可墨先生便就在这关中,怎的也不亲自过来道个喜?” 乐正清音心下暗紧,勉力笑着回望其人,强声道:“墨先生正值静心研毒的关键时候,不便下山来此,他已派了弟子送来贺礼致歉,乐正清音与小儿自然能够理解。” 梅疏影笑:“潜心研毒不便来此?那想必墨先生研的毒必定是奇毒;而送的礼,必定是大礼了。” 乐正清音拱手应:“当是奇毒,而礼无轻重,皆为心意,不敢叫惊云公子见笑。” 梅疏影神色悠淡,口中却极轻蔑的一哼:“乐正老爷当真客气。” 院中蓝苏婉见着他也是心喜,她有礼地与桌上之人告退一声,便起身离桌欲过来说话。 却下一刻便见紫衣丫头与青麾少年亦回了院中来,阿紫眼望梅疏影之背,于其身后蓦然冷冷哼道:“惊云阁梅疏影是吧,你好大的本事,竟敢要我师父下跪求你借灯,懂不懂半点尊先敬长的道理?这般地不自量力!” 乐正清音借灯无果来求端木相助之时,阿紫与云萧尚在青风寨中不知其事,待得除夕那夜回来通晓前后之事,紫衣的丫头便记在了心上,只道自己于端木面前都只有低头听话的份儿,这人竟敢说出这样嚣张无礼的话!当即便怒意暗涌,心中生厌,今日恰逢见到了正主,当即便发作了出来。 众江湖中人闻言皆一愣,这阿紫姑娘不也是端木先生的弟子么?怎么惊云公子何时竟这般刁难过端木先生?此二人嫌隙本深江湖有闻,此下端木先生却要相求惊云公子却是为何……说得借灯…… 众人顿时一惊,莫不是那元火熔岩灯?此灯有疗伤护元之效,说来这惊云公子向来行踪不定今日在此,而这乐正公子险死还生好的也着实让人惊诧,此时提及端木先生,莫不是先生此下就在这梁州城内?! 如此联系一想,众人顿时觉得大有可能,若非如此这乐正无殇原本命不久矣除了那人还有何人能救?! “乐正老爷,敢问端木先生莫不是就在府上?”当下便有江湖中人大声问了出来。 乐正清音神色一震,心念端木若华吩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并非……这……” 蓝苏婉听得,心里不免要责怪阿紫于人前言辞无忌,暴露了师父行踪,但想到她方才一席话是为维护师父,便又只得隐而不言,一时眼望阿紫,再望梅疏影,面上几分难做。 云萧看罢梅疏影,又转望众江湖中人,静立不语。偶然间便见院中首桌上位之右,一名橙衣英飒的少女也正转目望向他与阿紫的方向,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倏然对上。 四周人声忽静,两人竟都莫名地怔了一下。 巫聿胜艳只觉得脑中嗡了一声,望着那双黑白映墨,皎如山间明月的眸子愣愣地出了神,便似沉溺在最美的河海碧湖、山间夜色之中回不了魂,心湖潋滟,潮起又潮落。 梅疏影闻言回头,见得一个十一二岁年纪、一身紫衣娇俏的小丫头。微扬声道:“你便是小苏婉的师妹,阿紫是吧?”他言罢并未待阿紫应话,便又续道:“我梅疏影可有那本事叫端木若华下跪于我面前,我尚且是不知,也不知此可称得是不自量力……只是你这尊先敬长的说法却又是从何而来?” 他折扇轻转,面上笑意似悠还冷:“若本公子记的不错,我与端木宗主乃是同年而生,若要细算,疏影怕是还虚长她数月……若论江湖阅历,我与她同是十六岁露名于江湖,却不知如此算来,她与我谁是先?谁是长?” 阿紫愣一瞬,眉头便皱,她因知道端木若华有水迢迢之力护元,岁月流逝无迹,平日便道师父看似年轻其实年长得多,却未料到此人面上虽浅淡轻佻,实际却比师父还年长些。 她仰起小脸冷睇过来一眼,却又哼声道:“姓梅的,你不是与我二师姐有婚约么,你若要娶我二师姐,于我师父面前无论如何也是小辈吧,这样算,哪里有你口出狂言、嚣张无礼的份儿!” 闻得此言院中之人有的了然有的微惊有的感慨,不少人抬头望向蓝苏婉,心道这两人皆是才貌俱全,倒真是般配得很,却见那蓝衣的少女立身院中眼望一处,却是身子一震,脸涨得通红,却又不像仅是害羞。 梅疏影闻言微愣,转而倒是笑道:“这倒是给你这小丫头说中了,只是即便我娶了小苏婉,也与那端木若华没有半丝干系,我是将小苏婉娶回我惊云阁,又不是要入赘她归云谷,与她何干!” 阿紫跺脚道:“我师父要是不同意,你想娶想入赘都是没门!” “阿紫!” 此声微厉,听得紫衣丫头微一愣神,她抬头望向声源处,便见蓝衣少女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我与梅大哥仅是兄妹而已,你莫要再胡说了。” 云萧听得微一愣,这时才转回了目光,眉间轻惑。 阿紫傻站院中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恍然间只道自己可是做错了什么? 梅疏影回转过身望向蓝苏婉,微挑眉一瞬,抬扇笑道:“现下苏婉还小,小苏婉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梅大哥皆依你。” 蓝苏婉垂目婉然,微拂身道:“苏婉谢梅大哥。” 梅疏影抬眸朗笑:“小苏婉与我实不必这样客气……”他眸中闪过流光,沉而不语,眼角余光却蓦然见得远处高墙之上闪过一片新绿,稍纵即逝。 手中折扇骤然握紧三分……梅疏影笑着命玖璃将贺礼送至乐正清音面前:“便如乐正老爷所言,礼无大小,只是疏影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言罢便举扇为礼,再道:“疏影尚有些琐事缠身,这便不多打扰了,告辞。”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乐正清音应声,转身便向院外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墙外雪 玖璃、璎璃只待得乐正清音命人上前接下贺礼,便要追他而去。 乐正清音被院中江湖中人追问端木行迹,正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忙道:“多谢惊云公子亲自过来道喜一踏,恕乐正清音诸事繁多不便远送。”言罢便叫管家上前接了贺礼做忙事之样便要去到后院。 众江湖中人忙呼随道:“乐正老爷,我等还不曾目睹过端木先生真容,先生若当真在此还望能引见一番……” 亦有人似想起什么,惊声道:“算算年数,我可是知道惊云公子在忙何事了!” 顿时不少人想起来了,这才放过了乐正清音大声议论了起来。“此等大事,难怪匆忙……” 云萧并不知他们所议何事,只是望见梅疏影行去步伐不同于先前悠然模样,略见急匆,便有些心生疑虑,微垂首一瞬,亦转身出了院去。 梁州本是关中富庶之地,其间百姓自给自足,今年更有乐正家施米赠粮,故越加不愁果腹米粮,加之乐正申屠两家联姻,不管其间深意几许,于这关中终究是桩大喜事。 这上元佳节,终似比往年要更添了那一分喜庆之意。 云萧跟随于梅疏影之后,沿着乐□□邸折入西面一条深巷,此时已近申时,日偏西,天色半昏半明,不少性急的人家已挂起彩灯两盏,斑斓的灯光透过高墙洒入少许于巷中,晦暗不明,巷中积雪犹深,云萧一脚踩上去长靴没入了一半,不由轻怔,抬头来只见巷子尽头的白衣男子足下带风般早已离远,一路望去雪上印子不细看便仿若无,可见落脚之轻。 眉间细细蹙了一分,心下便猜测怕是自己方随他出乐□□大门,便已被他察觉。 将脚拔出,云萧转身而返,不由暗暗感叹,此人轻功未施,便只是运上内力急步行去,自己也分毫追他不上,此间内力之深,自己如何能及。回身方走几步,犹思间,但觉身后一阵寒风拂过,后颈生凉,云萧下意识地一凛,还未回头,便听一苍老嘶哑的声音凌厉响起:“……是你小子,可是你将破阵之法告诉了他人?!害我风凌地水阵轻易被人破去!” 云萧心下一震,未及开口,后颈骤痛,竟已被那人隔着麾衣提了起来。回转头来一看,一张皱纹横布、颧骨高突的脸蓦然现了眼前:“……幽灵鬼老。” 来人冷笑一声,爪下力道更重,戾声道:“说!那绿衣女子可是你的同伙?!她人现在何处!” 云萧心下一惊,强忍剧痛,道他果真如寨中人所言,入了城来寻大师姐报破阵之仇。恐怕因着大师姐长时跟随师父身边不离半步,鲜少出乐□□去,故而未曾与他撞见。 “我并未将破阵之法告知他人……”因知此老与青风寨渊源,更知那阵实是端木若华所破,云萧心下迟忤,有些不知如何应答为妥。 “哼,小子,鬼老我看得上你,有心收你为徒传你一身绝顶轻功,你却恩将仇报,助人毁我地水之阵……”鬼老犹自说道,根本不信他之言。 云萧闭口,眉间虽因痛意而拧起,面上却强自表现得镇静,思虑半晌正欲再开口,却听一人不知从哪处暗巷里窜了出来,嚷声便对身旁鬼老道:“鬼老先生!鬼老先生!小六刚刚看到那女人了!” 幽灵鬼老顿时高喝:“哪里!确定是那破阵的绿衣女子?!” “是!是!都寻了这十几二十日了哪里会看错!就往那边灯市去了……” 说话的人显然是青风寨里当时眼见叶绿叶破阵的几山贼之一,因见了破阵之人形貌故而被幽灵鬼老抓出来与他一同寻人。 幽灵鬼老眼朝他手指方向看去,是梁州城内最为繁华的一处长街,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然罗列铺开,彩灯斑斓在寒风中轻曳,如此远眺便见一片模糊的繁华灯光。鬼老眉头狠一皱,立时便道:“带我去寻!”那山贼陪着鬼老久寻已烦,眼见即将完事自然殷切,忙寻着他口中小六留下的踪迹便要领鬼老追去。 云萧刚想说话。 鬼老五指一用力,立时抓得他颈间疼意更剧,“你随我过去……”幽灵鬼老回头来看他一眼,分明没有半分放人的意思,只冷冷道:“待我寻到了那绿衣女子,便知道与你可有干系,若有,你小子也别想好过!” 云萧来不及开口,便听一阵疾风灌耳,鬼老一手提起他点掠而去,身形真如鬼魅一般,飘忽诡异快如闪电,没有给云萧一丝求援之机。 待得几人去远,不远处持剑的两人相顾微一蹙眉. 乐□□内喧声不断,朱梅花瓣撒满前院,映着皑皑白雪,倒有几分像梅疏影身上白衣红梅的点朱艳色。 落雪轩侧一面高墙之下,叶绿叶已将端木惯坐的木轮椅送至了院墙之外一处无人的古树下,她折身回来,便从榻上小心地抱起裹着厚厚雪麾的白衣女子。 “若乐正老爷过来问话,你便如实回答。”叶绿叶肃声向过来侍候的丫头说了一句,便抱着女子掠上墙头,绿影轻轻一跃,向高墙之外的古树下落去。 墙内的小丫环眼望她碧绿的身影消失在墙头,自是心中惊讶又不敢多话,只得好生守着。 院外风雪萦萦,端木若华本能地轻瑟,偏头避开下落时迎来的疾风劲雪。叶绿叶稳稳抱着女子掠下几步便要落地,却是这时,一侧忽然掠出一道白影,身形极快眨眼已到面前,竟正和她下落之势相冲,风势一乱眼见就要撞上。 叶绿叶半空中无处着力,欲避已不及,面色一紧急欲旋身,想以身作盾护住怀中之人。 来人似也未料到如此情景,但反应极快,怔一秒后出手如电,未待叶绿叶于他面前旋过身便探臂过来,一把勾住叶绿叶怀中之人,五指扣紧其腰,整个人旋身一带。 端木若华因外间寒意而微蜷身,有感气流陡乱心中半是讶然,正轻怔,便感腰间一紧,而后身子被人凌空一带,从叶绿叶怀中过渡到另一人两臂之中,而后风势渐缓,那人抱着她稳稳落到了地上。 叶绿叶怀中一空,负赘顿无,电光火石间身子凌空一翻,有些促然地落地,一手撑在了院外雪地之中。 此两番相撞本是意外,来人情急之中接过去端木若华,三人均好生落地本应无事,只是叶绿叶岂能容得他人轻意从她手中夺去了自己师父,表面虽还平静,心下却已不禁冷怒。 此时却闻端木若华轻咳一声,有礼地道了一句:“有劳惊云阁主了。” 叶绿叶骤然抬头,院外古木一侧,那人白衣迎风微敞,衣上朱梅如泼墨般肆意,手中折扇轻握,青玉作柄,翠色流转,施施然抱着怀中女人立于雪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梅疏影。 “是你。”叶绿叶眉间立时一拧,口气极为不善。 古木枯枝繁杂,细密而单薄,被寒冬积雪所压,因着朔风不时砸落下一两根,风清雪冷。 梅疏影似也未料到,他素来能言善辩、言语不落人之后,此时闻言却似未闻,突然地静默无声,竟未说话。 叶绿叶眉间拧得更甚,未遑多想大步上前要接过端木若华。 白衣女子于他怀中静然,有感他似正垂目看着自己,但双目失明亦不能确定,只得微微抬起了掩于雪麾中的脸,较为正然地往上,与他对视。 下时只觉腰间微紧,又蓦然一松,梅疏影突然大步行开,将她抱至古木下的木轮椅侧随手放下,口中便讥讽道:“我道是哪个鸡鸣狗盗之辈,于人院内做了歹事翻墙欲逃,却不想是端木宗主师徒二人……怎么?乐正家请得了宗主进府,却容不得宗主堂堂正正从大门出府不成?” 此时乐正家正门前的院中江湖中人嘈杂,于那出门无疑是徒增是非,此人明知却仍出言讥讽,叶绿叶眉间拧得更深,冷面上前紧紧护在了端木若华身侧,当即冷声道:“惊云阁主近日是太闲了,江湖榜不去忙却来管我师徒如何出乐□□这等琐事!” 梅疏影声音转淡:“碧宁郡主记性倒是不差,知道今日是我惊云阁五年一度重写江湖榜之日,本阁主倒有几分受宠若惊了。” 叶绿叶冷冷哼了一声,“我与师父另有要事要办,无暇与阁主多言,还请阁主让路。” 梅疏影却笑:“明日便当由关中回往荆楚,宗主与郡主现下于这梁州城内还未解决之事,怕是只有那幽灵鬼老了吧。” 叶绿叶眉间一拧,立生警惕之心:“梅疏影,我们师徒几人于这梁州城内所经之事,你未免知道的太多了!” 梅疏影一笑,满面泰然自若:“那是自然,我惊云阁以江湖武林之讯息为基,立于武林,若是堂堂清云宗主……还有昔日碧宁郡主今日少央冷剑,与本阁主同在一城之内我竟还对其一无所知,我惊云阁岂能屹立至今?” 叶绿叶听得他口中对自己明褒暗贬的奚落之语,面色几分青白,手中之剑随之一紧。却闻端木若华轻叹一声,开口道:“以鬼老之力,于这梁州城内十数日都未能寻得绿儿所在……想是阁主于间多费心了。” 梅疏影骤闻她的声音,突然冷哼一声,“此老敢伤小苏婉,我定然不能叫他好过!掩其耳目不过顺便罢了,不劳宗主来谢。” 端木不语,静了半晌道:“……如此,我们师徒先行一步,还请阁主随意。” 梅疏影听她语气,声音更冷了下来:“此路难道是宗主家的么,本公子恰巧也行这一条,也往那边去,又如何?” 叶绿叶怒:“梅疏影!你意欲何为?!我与我师父要去何处行何事你莫不是也知道不成!” 梅疏影朗声而笑:“欲要引出鬼老解决破阵仇怨之事当然是去到人多眼杂之处叫他轻意寻得自己,这有何不可知?” 叶绿叶一震。心下深凛:此人竟当真如江湖上传言的那般慧敏有智?!难怪师父对其一再忍让,不愿与他交恶。 “既是如此,便走罢。” 叶绿叶凝神间闻端木轻声道了一句,立时回神过来:“是,师父。”她凛冽地看了梅疏影一眼,而后伸手推过木轮椅,自顾往远处花灯集会那处行去。 执扇的人原地立了一瞬,面上似冷还笑,眼眸朝远处略去一眼,这才随行而去。 他身后远处,一瘦高个子这才探了头出来:“那女人就是破阵的那一个,我把这消息通知了鬼老先生,便可回寨子里去了……” 第42章 花灯会 远处,花灯集市深处,无数纸灯于朔风中轻曳,小雪幽然飘洒,倒未拂了这元宵灯会的热闹繁华,反见奔跑嬉玩的孩童面上笑意更加盎然,一派新奇与欢喜,泠泠笑声夹杂在叫卖吆喝声里,更添节庆之意与新春之喜。 绘有花鸟百景的彩灯摇曳呼映,于长街之上交错相陈,昏朦的天空下晕化出一片斑斓的光影,人声熙攘,人影攒动。 梅疏影立身其中,有感身侧之人声息,心头一震,竟有种蓦然离世的恍惚之感。 “‘长街长,烟花繁,你挑灯回看;短亭短,红尘辗,我把箫再叹。’”端木若华忽是浅声念了这一句,声轻如自语。 梅疏影一怔回神,看向椅中的女子,脱口便道:“想不到一向清冷离世、不问红尘的‘端木先生’,也会吟诵这些个俗世男女相思相许之语?” 白衣的人面色未变,微抬头,只道:“我有感四周灯火暖意,忽想到数年前端木双目尚未失明之时,也曾与师兄姐于一处见过上元盛会,那时师兄便吟了这一句,应是与此当下之景颇合。” 梅疏影闻言冷哼了一声:“合是合,只是不知道合的是这情境,还是端木宗主自身的心境。” 端木若华微怔,未语。 梅疏影再道:“说来墨先生虽是毒理闻名于江湖,这一身文采倒也是无人不知……不知那时那境,墨先生是许以何人‘挑灯回看’,又是为谁‘把箫而叹’?” 端木若华轻轻摇首:“怕不是阁主想的这番含义。” 梅疏影冷笑一声:“端木宗主莫不是觉得世间之人皆如你这般不近人情?本公子怎么觉得,墨先生想的便就是此意呢?” 端木眉间微蹙,双目轻垂,未再开口。 花灯如蝶,静舞流光。 叶绿叶满面肃色地推着白衣女子静静向前,一侧执扇的人踱步在侧,落后几步,抬头来忽望着那光影离离中端坐宁然的背影脚步一顿,眸中一恍,手中之扇不知为何握得更紧,几嵌入骨。 “师父……师父!”忽闻不远处有人叫嚷出声,叶绿叶立时回头。正见阿紫急步小跑而来,身旁蓝衣的少女亦快步跟着。 小丫头于人群中费力地穿梭挤近过来,至了几人面前立时跳脚嚷声:“师父!真的是您!阿紫和二师姐找不到小云子了!阿紫原本去到落雪轩里回报师父,下人却说师父与大师姐出乐□□来了,阿紫还不信,却原来是真的!师父您这样出来不冷么?” 端木闻言眉间微蹙了一分,摇了摇头道:“近日长时以元火熔岩灯疗以内元,已无大碍,此间出来一踏不时便回,你方才说萧儿如何了?” 此时蓝苏婉已至面前,望了一眼梅疏影便向端木若华急声道:“回师父,师弟不知何故遍寻不见踪影,不知可有出事!” 端木若华思一瞬,转首面向了梅疏影所在的方向:“此事……不知阁主可知道一二?” 梅疏影恍然回神,闻言只笑:“宗主何来问我,莫不是觉得是本公子绑去了令徒不成?” 端木淡淡摇头,缓声道:“并非,只是觉得阁主若知道一二不妨相告,端木不甚感激。” 蓝苏婉亦转目忧望过来。 梅疏影哼一声:“让你清云宗主不甚感激,我梅疏影还真有几分不敢当,只不过云小公子已往这边来了,也并非不能相告之事。” “在哪?”阿紫闻言大奇,转目四顾之余未能寻见忍不住朝执扇之人横眉道:“惊云阁梅疏影,你要是*不知道就别随口乱说!” 梅疏影眼落而去,看也未看面前紫衣跳脱的小丫头,悠然而带了几分讽刺道:“是与不是,不时便见分晓,我又何必多言。” 阿紫不喜此人,眼见便不善,还想再开口,却见端木忽然于椅中微抬起了头,下时,一道黑影点掠而近,几步落近至了梅疏影面前,抱剑便道:“公子,幽灵鬼老胁着云少公子往此处来了。” 玖璃话声刚落,便听一急躁的嚷声:“鬼老先生!是她!就是这绿衣女子!”几步奔近,手指过来的,赫然便是青风寨中一名山匪,于这大街之上、人潮之中竟也不管不顾地直言不避嚷声便道,引来无数侧目,看来是长年侍在幽灵鬼老身侧有恃无恐惯了。 一道冷风袭面,飘忽却止,半空中来人原本势急凌厉向着绿衣女子纵去之势因见着绿衣女子身侧端坐木轮椅中的人而骤然停下。 此神此色,似见故人,幽灵鬼老脚尖触地,落步无声,紧拧稀疏遒长的老眉,眼朝椅上静坐的人深望了几眼,苍老的声音忽然低哑道:“你这丫头,清一是你何人?” 阿紫见着来人大眼圆睁,一眼见着被他制在手里、面有痛色的青衫少年更是忍不住跳脚大骂:“臭老头儿!我和二师姐不去找你算账你反倒过来送死!一双猴爪子……还不快放了小云子!” 蓝苏婉面色一紧,一步踏近,亦满目是忧地望着被他制于手中的少年:“鬼老前辈,还请快放了我师弟……” 叶绿叶微皱眉,肃面不语。 云萧被他一路提来后颈疼意甚剧,怕是早已青紫见血,此时强忍不语,只是看见端木若华竟出了乐□□身处在这集市灯会之所,不免惊诧,心中有忧。口中却已本能地唤道:“师父。”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空茫的双目对上鬼老所在方向,清浅道:“晚辈端木若华,归云谷清云宗,清一大师正是晚辈已逝先师。” 鬼老听闻云萧张口唤这椅中女子为师,心下已愠,他纵横江湖已久,心道这小子当日在山中口口声声不能背弃的师门原是这眼瞎腿残的女子,他有意出言讥讽,但观那白衣女子双鬓如雪,眉目宁静柔和却又清冷不近人息,身处于这街市之中犹自安然若谷,神态沉静如水,沉敛如山,竟似独处于天地一隅,半丝不受周围喧嚣纷扰一般。 他本能地收敛了几分小觑之心,连带狠戾之心于此人面前都似缓了两分,正猜测此一介小小女子是为何人,可也是江湖中的一号人物?便听椅上之人轻缓而有礼地道出了自己师门。 鬼老满布皱纹,浑浊而又精亮的双眼立时一睁,低喝道:“你是端木若华?清一三徒此一届的云门掌门?!” 端木只是轻颔首,再道:“晚辈正是,先生是端木师祖蛊老散人兄长,虽非云门中人,但端木礼应称一声前辈。”声音轻缓而浅淡,犹若静水无波。 鬼老一震,定眼看着面前的女子,半晌无话。 蛊老散人便是云门第七任掌门,清一之师,同时亦是青阳子、尹莫离、石木花三人之师。 云萧心下微惊,不曾想到幽灵鬼老与云门的渊缘原是这样。如此,难怪于那一座匪寨之中,青阳子三人都不主事,称幽灵鬼老为先生,由鬼老主事。 “原是你这丫头,竟似一副比清一还要不近人情的模样……”许久,幽灵鬼老暗自低喃了一句,瞥了数眼端木若华。 而一侧的梅疏影闻了此句,眼中不知为何一闪而过的嘲弄,凌然刺骨。 鬼老似又想起什么,长眉一拧突然质问道:“你这丫头,那布在城外山腰那风凌地水阵实是被你破去了是不是?!”他暗沉的老眼盯向端木身旁的叶绿叶,冷哼一声道:“原来他们口中说的绿衣女子,便是你门下大徒,名满江湖的少央冷剑碧宁郡主……小老儿此番贸然寻来倒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叶绿叶听出他话中嘲落之意,面色有些难看,但见端木若华都对其以长辈相称,只得微低头,恭声回道:“还请鬼老前辈恕罪。” 幽灵鬼老冷笑一声,目中阴恻。 端木眉间仍旧宁然,只是缓声问道:“那一方风凌地水阵是端木命绿儿破去,其并无过人之处,只是寻常阵式,横亘山路之上未免不便,不知鬼老先生何以如此看重?” 幽灵鬼老微眯双目,冷看了端木若华一眼,忽是森然道:“那是蛊老临终布下,命我于此守候之阵!” 端木不由微怔:“原是师祖授意,不知此间深意几许?” 幽灵鬼老目中一闪而过的什么,面上却冷然,只道:“他一向做事古怪玄机,我哪里能知道!只是小老儿已守了数十年,却突然叫你破去!” 端木若华静了静,微叹一声道:“若是先生视为遗物之物,长年相守以伴以慰故人,确是端木鲁莽了,只不过……”端木若华想了想,思及师祖若此授意必有深意,只是一时间无法为人所知,迟疑少许,还是道:“只不过于人不便,如此横于山间终归不妥,端木斗胆,还是请鬼老先生释怀罢。” 幽灵鬼老冷笑一声:“一句释怀便想叫小老儿善罢干休么?丫头,你虽是蛊老徒孙,但随意毁去他命我于此长年守护之阵,小老儿如何能与你等善了?” 阿紫跳起脚来:“臭老头儿!一个破阵而已,你还想怎样不成!” 幽灵鬼老目中一寒。 端木立时道:“阿紫,前辈面前,怎能无礼。” 紫衣丫头鼓了鼓嘴,不再说话,只是一双大眼仍旧死死瞪着面前瘦削的老者。 “如此……不知鬼老先生欲要我等如何,以弥补先生失阵之痛?”白衣女子安静望来。 第43章 赌约事 众人皆静。 一侧的寨中山匪傻愣站着,好似一时辨不清此下境况,又似想起什么暗自苦恼,抓耳挠腮,粗眉紧拧。 幽灵鬼老冷冷一笑,道:“你是蛊老师门传人,小老儿当然不会太为难你等,明日巳时你们来那阵毁之地,与小老儿约一个赌注,若你等赢了,小老儿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往后再不多提;若是我老头子赢了,丫头,你便得答应我一件事。” 众人一愣,端木微微抬起了头。 “至于是何事,老头子现在是不会说的,以免你等反悔。”鬼老言罢复又道。 “哼,破老头儿!我师父答应的事从来没有反悔的,只不过你这老头还以为你能赢了我师父不成!”阿紫立即呛他道。 鬼老冷声:“是输是赢阵毁之事小老儿都作罢,丫头你应是不应?”他看向端木若华。 椅上白衣女子面色有几分肃然,半晌未言,眉间微蹙。 阿紫又道:“就你这破老头儿有什么本事,不就是轻功稍好些么,你该不会是欺负我师父腿脚不便要我师父跟你比轻功赌胜负吧?!” 鬼老冷哼:“我老头子还没到如此趁人之危的地步,明日之事无关轻功,只待你等应下,我便马上放了这小子,明日你们来就知道了!” 阿紫扬声:“无关轻功?那你这老头儿快放人吧,我们应了,不管赌什么明日都叫你输得再不敢提那方破阵!” 鬼老目中又一寒,云萧只觉后颈瞬间剧痛,只待要叫出声来又突然被鬼老一把松开,推了过去:“好!既是如此,明日巳时老头子便在山道上等着,小丫头,老头子我有些记仇,那一方‘破阵’之地,明日定叫你等好看!” 他说完一双暗沉的老目轻轻瞥过云萧,复又在端木若华身上扫了一扫,便微哼一声,身影一闪,便欲离开,却在身形还未及动时,被一人一把按住了肩头。 鬼老一震,回目看,那压在他枯瘦如铁条似的肩膀上的东西不是人手,而是一柄纸扇,玉做的柄,柄尾垂着一绾银白的流苏,此刻仍在轻轻晃曳,那流苏极白,如当空飘落的雪,却在满街昏昏然的灯火中折射出琉璃般的微光,似绸似玉,可见质地极为罕见,定非俗物。 “幽灵鬼老,我这人也是有些记仇,如此这般引你过来,也是要与你寻仇……”梅疏影面上笑容浅淡,迎上鬼老逐渐阴沉的眼,嘴角轻勾,又道:“本公子不巧,今日也想叫你好看……”笑容一收,面上忽冷如霜:“你敢出手伤我惊云阁之人,今日还想好生离了我面前么!” 鬼老一震,欲动,梅疏影扇柄一转,轻抬两寸的玉扇复向他左肩狠狠敲下,并未扬起太高,却有雷霆之势,竟隐隐破空有风。 “你这小子是谁?这般狂妄口出狂言!”鬼老久隐青风寨中守阵不出,江湖中事虽略有耳闻却都不甚清楚,梅疏影此次恰巧来了这梁州城内,鬼老未识出其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阁之主的惊云公子,但见面前男子面容极俊,眉眼恣意,手中无刀无剑仅仅一柄折扇,且自始至终面上隐隐含笑,一幅清风朗月风流公子的模样,便未将他放在眼里,此下见他突然扣住自己,虽力逾千斤但想必已用了这纨绔子弟模样的人全身之力,再见他扬手仅以扇侧向自己肩头敲击而下,鬼老自恃数十年修为竟未将其放在眼里。 “鬼爷爷!快闪哪!” 却闻身后传来一声高亮清脆的呼喝,惊得满街人全部回头向那人望去。与此同时端木闻风抬首,立时向梅疏影道:“还请阁主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一道翠绿的身影点掠而来,步法飘忽诡异,形如鬼魅,与这鬼老来去时的功法如出一辙,因着其人身姿婀娜故而觉得十分好看,其实若细观,便知其速度不知差了鬼老人眼难见之速几倍,否则也不会叫人看清,只是仍旧十分迅捷。 而此来人身后紧随之又来一人。 梅疏影有感来人,耳侧闻了端木之声,眉间微一蹙,收了几分力道,却仍旧一击而下。 鬼老但觉左肩一震,一阵剧痛伴着麻木传来,下时只觉整个左臂犹如被人卸下了一般失去了知觉。他瞳孔猛然一缩。 端木微叹,有些责怪地轻唤了一句:“阁主。” 梅疏影冷哼一声,手腕轻转,执扇而立,冷道:“他伤了小苏婉一臂,本公子便还他一臂,如此再公平不过,怎么,端木宗主是觉得本公子做的不妥么?” 蓝苏婉闻言一愣,看了那抱臂垂手面色冷白的幽灵鬼老一眼,思及左臂之伤实为阿紫所伤,不由几分尴尬和愧疚,却也禁不住几分动容。她抬头向端木若华与叶绿叶几人看去,绿衣的女子扶椅而立,满面肃色,只当未闻。 阿紫心里咯噔一声,老脸红了红,偏头去看前面的花灯。 端木若华端坐椅中,闻言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却竟然同样未多言。 此时云萧已自行走到端木椅侧而立,眼见面前一幕,心中只在惊诧梅疏影武功之高,同时双眼望向了长街那头赶来的人。 此时那翠绿的身影已然赶到了幽灵鬼老身边,忙扶住身形不稳的鬼老道:“鬼爷爷!阿草叫您躲您怎么不躲哪!” 幽灵鬼老回目瞪了身边那翠衣的女子一眼,冷戾的双目抬起直视梅疏影,声音苍老嘶哑而阴气森森:“阁下是谁?小老儿定要好生拜会一下阁下的高姓大名!”他心中阴戾至极,竟也不去多辩他口中所说伤了蓝苏婉一臂并非自己所为。 此时那紧随翠衣女子身后而至的人也到了,跃至梅疏影身前,低头唤了声:“公子。”正是璎璃。 梅疏影点了点头,淡淡问道:“江湖榜发出去了?” 璎璃低声回:“已向各个阁点下了指令,最晚一个时辰后荆、益、徐、扬、冀、兖州、雍州连带洛阳和这梁州城便知,不出几日应已江湖尽传。” 梅疏影点了点头,命她退至一侧,这才转首看向了那幽灵鬼老。 却见幽灵鬼老身侧那翠衣女子忽然抬目殷殷地望了梅疏影一眼,而后偏转过头向那幽灵鬼老微嗔道:“鬼爷爷,我和您说过多少遍了,您竟然还不识他……”她低眉转目,绞手咬唇,扭捏半晌轻声道:“他……他就是那个惊云公子,阿草的心上人。”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惊,阿紫更是瞪大了眼,似未料到世上竟有这样当面不讳言的女子……璎璃与玖璃对视一眼,看了眼静立的蓝苏婉,而后齐齐望向梅疏影。 梅疏影也似怔了一瞬,微偏头看向那翠衣堕髻的女子,微微蹙了蹙眉。 幽灵鬼老一震,立时道:“他便是你长年念叨不止……江湖上称惊云公子的惊云阁阁主梅疏影?!” 女子两颊飞红,垂目不敢看人,嗔声回:“嗯……就是他。” 幽灵鬼老目中一凛,看向梅疏影。 若是此人……着实是自己老眼昏花了,竟将此人看作了一般的纨绔子弟!难怪为他所伤! 幽灵鬼老忽地冷哼一声,轻蔑道:“阿草,据江湖言这梅疏影年纪轻轻便为一阁阁主,虽经年日久,但似乎年纪比你还是小个一两岁,你将他看作心上人,岂不叫人家笑话。” 他身旁的女子脚步一跺,杏眼含怨,嗔怪道:“鬼爷爷!你说什么呢!阿草与他同岁,此下都是二十又五,哪有比他大一两岁!” 竟已是二十又五的老姑娘了,璎璃看其两眼,见此翠衣女子堕髻轻垂,髻尾缠着一块彩巾,面容虽清秀,但皮肤并非大家小姐那般细腻如脂,二分村姑模样,三分江湖之气,给人的感觉甚是奇怪。 此时梅疏影看向那翠衣女子,长眉微挑,只道:“姑娘,本公子似乎并不识得姑娘。” 那女子听见梅疏影与她说话,当即红云满脸,低头便道:“公子是不曾见过奴家,不识奴家……但奴家名叫石木草,曾与公子送过定情信物,公子应还记得……” 梅疏影一愣,在场之人有的微诧有的惊叹有的怔愣大都不言。 云萧听及心中默念:石木草?莫不是石木花师叔祖的女儿,寨中人所说的那一位二小姐? 过一瞬,梅疏影扇柄轻转,看着那低头间含情脉脉的女子,只淡笑道:“姑娘,在下并未收到过姑娘什么定情信物,便是有,也应是不会收的,在下已有婚约在身,且不谈姑娘年纪已颇大,我梅疏影虽不风流,却也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姑娘与疏影都已同岁,虽不老但也算不得年轻了……还是另寻个良人做心上人吧,疏影自问,是无这福气的。” 这一番话虽说客气而含笑,却是明晃晃的拒绝与嫌弃,在场之人听了都有几分不适,更何况当事之人,那名唤石木草的翠衣女子愣了愣后,面色有些发青,紧咬朱唇,过了小片刻,才道:“人道惊云公子……‘人如寒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阿草原是不信,不想竟是真的。” 此言一出,玖璃、璎璃面色都有几分怪异,望了数眼身前白衣玉立的梅疏影,眼中皆闪过促狭。 不错,他们公子在江湖上的风评,便是这十二个字:人如寒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 江湖中人当了梅疏影的面,大都只提前一句,不提后一句,然而不提,并不代表江湖中人不知道。 第44章 草木心 梅疏影闻言,面上是极清淡的浅笑:“我与姑娘素昧平生,直观而来,姑娘貌若村姑,名也若村姑,疏影自问在江湖上厉练的时间还不算得长,并无归隐田林的打算,姑娘还是另寻个志趣相投的,共话桑麻,共度一生,才是最好。” 此言于梅疏影说来恰如流水,丝毫不曾停滞,当真是“直观而来”,似是处处为人家姑娘着想,实则真是半分也未顾及人家姑娘的感受。 阿紫见这梅疏影实在嚣张得很,这样目中无人,禁不住抱不平,嚷声道:“姓梅的,人家姑娘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这人真不知好歹,还要出口伤人!看以后谁家姑娘还敢看上你!” 梅疏影手捏折扇,冷笑一声,面上极悠然:“阿紫说的是,石姑娘看得上本公子,自然是本公子的福气,只不过在疏影看来,石姑娘与疏影同岁,年纪太老是事实,貌若村姑也是事实,我梅疏影看不上她便直言相告,以免耽误了人家姑娘,更是最大的事实。” 此时那幽灵鬼老冷哼一声,森凉道:“阿草,人家半分也看你不上,你这丫头还是趁早打消了对此人的念头好,别叫小老儿也跟着你丢了人。” 石木草忤在原地,面上早已涨得通红,两手原本掺扶着幽灵鬼老,此时已被她绞得五指红红白白,她终似受不住,脚步一跺,对着梅疏影低头咬牙道:“你既这般无情,我回去便找个人嫁了……到时你可不要后悔。” 四周之人全部一愣,一旁玖璃、璎璃噗哧一声掩嘴转身。 梅疏影却是笑道:“保不准本公子真会后悔,石姑娘快些去寻个人嫁了吧。” 听他此言石木草终于红了眼眶,身子都轻抖了起来,垂首滞言,过半晌,咬唇道:“我年年送去香囊给公子,至此已有七年,公子难道半点也不记得奴家……丝毫也不念奴家的情意么?”她此话说完终于抬头来看了梅疏影一眼,只不过下一瞬便又低了头,之后脚步一转,便如来时那般飘忽掠去,速度比之之前显了两分仓促,却也更为迅捷。 幽灵鬼老森然地哼道:“丫头思春脸皮子便也跟着厚,幸得不是我老头子什么人,否则非要她好看,叫她好好知知羞……”他嘴里虽然全是说的石木草的不是,但看梅疏影的眼神分明更森然了一分,冷冷又道:“你小子既然不喜欢她,就别收她这么多年的东西,白白误人,叫小老儿不耻。” 话说完,随意瞪了身后跟着他的山匪一眼,人便转步掠起,眨眼间消失在众人面前,当真便如鬼一般,来去无踪。“明日的赌约,端木丫头可别忘了,小老儿候着。”不过一瞬的时间,此声传来时竟已远得辨不清方向,森然若空林回响,可见其速之诡。 梅疏影负手转身,口中冷哼道:“本公子何时收过她的东西,无端着恼于人。” 玖璃似是想到什么,忽然轻啊了一声,道:“香囊!” 璎璃当即想起,面色微变,微踌躇一刻,只得抬步上前悄声对梅疏影道:“公子……是有这件事的,每年正月元宵之后的第二日,便有人送来香囊与公子……只是每次公子都笃定地说并非是给公子的,只叫璎璃拿去问问长老们……我等见这香囊针脚细密绣功一流,所绘图案栩栩如生,且内还充着助人藏匿行踪的草木林息之粉,便与长老们自行收下了……如今五位长老与我和玖璃,正好一人一个……” 梅疏影一愣,低头来竟当真见得身后两人腰间各别着一只精致的香囊,不由得一噎。 璎璃低下头来退后一步,小声道:“公子,实则只有每五年上元之日江湖榜发出后我惊云阁众阁点才会稍稍为江湖中人所知,此人却能每年叫个小童送来香囊,我等想着,收下也好细细追查来历,却不想……”她还未说出的是,每年香囊所送之地,均是惊云阁所在几州城之中,梅疏影亲身所在之地,此不知是巧合还是这人确实有本事探得梅疏影所在。而梅疏影只觉并无此事,只因每年他均说此香囊不是送与自己的,因而才把这似与自己无关之事不放心上。 察觉梅疏影目光不善,玖璃、璎璃都不自觉地低了低头,此时便闻端木若华极轻地叹了一声,却并未说什么。只不过梅疏影还是当即目中一森,冷下了脸。 “怎么,端木宗主是觉得本公子有负于人么?” 端木微愣,只得抬头来望向梅疏影所在,淡淡摇头,道:“男女之事但求心意,阁主既无心,说清免误旁人,并无不妥之处。” 此言不知刺痛了梅疏影心中哪处,只见他倏然转目,瞪向端木若华的目中竟刹那间森冷如冰:“是否不妥本公子自有决断,用不着端木宗主你来指教,这世间最无资格如此说教本公子的,便是你端木若华!” 叶绿叶面色一冷,喝道:“梅疏影,你莫要太过狂妄,三番两次于我师父面前无礼,若非我师父无心与你计较,定好好惩一惩你!” 梅疏影似有嘲意地冷哼了一声:“是么。”言语间双眸扫过木轮椅中端坐的人:“我倒是想看端木宗主能如何惩我?” 端木若华面色平静,沉而不语。 梅疏影看着她,又笑:“不过好一个无心计较……当真是无心。”犹如呓语犹如嘲弄,梅疏影蓦然转目回首,竟再不多说一句,转身大步而去。 “梅大哥……”蓝苏婉察觉他似有些异样,轻唤出声,有意出言安抚,只是冷面离去的人竟也未理,仍旧头也不回地离了。 璎璃、玖璃忙向蓝苏婉与端木若华示意过,跟随而去。 望三人离远,叶绿叶出言道:“师父,此人实在嚣张无礼得很,师父何必处处忍让于他!” 端木若华微叹一口气,轻言道:“七年前之事,梅疏影始终记在心上……为师想了想,不知可是那一跪,让他始终对为师介怀着。” 众人皆一愣:“一跪?” 端木缓声道:“当年为师与他同是一十八岁年纪,心知小蓝应入我云门,便欲前往惊云阁将她带回,路上却闻蓝长老与苏长老已带了小蓝离开惊云阁南下归隐,我一路寻去,却只在那一方树林中见到了两位长老的尸身……” 蓝苏婉听到这里,面色一黯,细柔的脸上满是苍白。 端木微叹一声:“只怪我去得迟了,只在马车中抱出了满脸是血的小蓝……被苏长老护在怀中,幸免于难。” “师父。”云萧愕然,禁不住问道:“此事何人所为?为何要害二师姐一家?”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当年之事我知梅疏影一直在追查,可是究竟为何至今未能得知。” 阿紫皱了皱细眉此时插话进来:“可是师父您还是没说这梅疏影为何一直对师父您这样无礼哪?” 端木面色微凝,眉间亦蹙,似有些迟疑:“那时为师抱着小蓝立于树下,正思其间之事,梅疏影便赶来了,我回首望见他时便见他目中一滞,面上并无明显的喜怒厌憎,只是梅老阁主随后而至,命他于我面前下跪行礼……”她言至此处便一叹,“想来,也只能是因这一件事了。” 蓝苏婉双眸轻垂,声音微有些干涩:“梅大哥自小心高气傲,当时他已出任惊云阁主两年,何曾于谁面前下跪过,师父与他一般地少年扬名,梅伯父要他突然于一位未及双十的女子面前下跪行礼……”蓝苏婉强作婉然,柔声道:“难怪梅大哥会这般介怀于师父了。” 几人闻言噤声,端木静静地望着前方虚无,良久未言。 叶绿叶忽道:“外边天冷,师父,我们是否也该回去乐□□了?” 椅中之人似在沉吟,闻言便点了点头,“我与绿儿先行回去,值此上元佳节,你们三人若喜欢还可再玩少许,只是明日要回返荆州,莫要太晚为妥。”她如此说完,便命叶绿叶推着她往乐□□回去。 慢慢行远的白衣轻肃凌然,不时飘落下来的雪花被叶绿叶伸手拂去。 阿紫闻言欣然,正要拉着身旁两人再去长街那头张望,便见云萧原地怔一瞬,便转步跟了上去:“萧儿也随师父与大师姐回府了。” 如此一来阿紫大不乐,正要嚷声便见蓝苏婉也缓步而离,口中道:“天色已晚,小蓝也回去休息了。” 阿紫面上一垮,口中怨念不止,踌躇半晌只得也不情不愿地跟着几人往回走,只是沿街看到叫卖玩物都要往前凑上一凑,端木若华便命叶绿叶放慢了脚步。 “二师姐!这个糖人好甜,你要不要尝尝哪?” 蓝苏婉轻摇头,眉间柔浅。 阿紫又缠上叶绿叶,“大师姐!那个狐狸面具真可爱,一定适合阿紫带,你给阿紫买给阿紫买好不好?” 叶绿叶面色颇肃,闻言便有几分不耐,待要斥她快些回府莫要贪玩,便见端木若华轻轻扬了扬手,口中说的是:“绿儿,应了阿紫罢。” 叶绿叶一愣,眉间拧了拧,便转身过去给那欢快跳脱的小丫头买了。 “大师姐真好!”阿紫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拿着面具,笑嘻嘻地谄媚叶绿叶。 叶绿叶微叹一口气,便也笑了笑道:“平日真是束着你久了,师父稍稍纵容一些你便这样高兴……师妹,你随阿紫逛逛吧。” 蓝苏婉低头应了。 紫衣的丫头哪听她多说,转头便拉着蓝苏婉去看远处摊面上的小梳子,两眼放光直道真好看! 叶绿叶看过两人,回转过头便见立于端木椅侧的少年忧望蓝苏婉的眼神亦回转了回去,而后望向前方。 叶绿叶看了少年一眼,回了端木身侧。 少年望着远处围拢在一处客栈前的人群不解,迟疑着问向椅中女子道:“师父,那边是出了什么事么?” 第45章 文武榜 他问罢便一愣,想师父哪里看得见,正自后悔,便听端木若华缓缓道:“是惊云阁的文武榜被人标价而得,欲要宣读榜上名单。” 云萧一愣,微震:“师父于此也能听清那人群中的人声?” 端木若华面上宁静而淡然,只道:“此地嘈杂,只得听清百步内之声,那处距此未及百步,虽人多口杂语声相混,但人群之中有人在高声宣读,因而尚辨得清。” 叶绿叶问道:“师父,那人在读的是惊云阁刚刚发出的江湖榜?” 端木点头。 叶绿叶眸中有微光一闪而过,她下时便道:“此番竞价得榜,定花费了那人不少银两,那人定不愿轻意读出,绿儿过去看看!” 端木未说什么,任由她飞身掠去,云萧待叶绿叶行远,走近来两步,扶椅护在了端木若华身后。 他忽想到什么,开口问道:“师父,大师姐说的竞价得榜是何含义?” 端木若华平静地望着前方,眸无点光:“惊云阁每五年会根据阁中所得情报重写江湖文武榜,此榜由金丝起绣,惊云阁主亲自着笔,并印有惊云阁独属文印,据言惊云阁每一度只拟十份,上绘江湖此届文武排名前十者姓名,于一些人而言是自己为武林认可的凭证,故而意义不凡,因此每一度这十份江湖榜出世,都会被人竞价而抢,价高者得。” 云萧愣了愣,道:“原来如此,难怪惊云阁财力如此惊人,单单五年一度的江湖榜,便能赚得不少银两。”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惊云阁小觑不得,梅疏影此人虽说反复无常,却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故而若非必要,为师不愿与此人交恶。” 云萧闻言默然,想到除却梅疏影,竟当真再未见过旁人敢于端木若华面前如此这般的放肆无礼。 想到此人之心性,他忽觉几分怪异,正自深思,便听端木若华静静道:“那人开始读了……武榜之首,是为巫家家主巫山空雷。” 巫家是当今武林之首,掌握着武境之极无刃刀之修习功法,其家主更是一身修为冠绝武林,聚气便能成刃,已蝉联榜首十五年。 云萧于江湖之事并不了解,听罢也只是记在心上,并无太多感触。 端木静静听罢,陈述道:“武榜其二乃是青娥舍后舍舍老,傅怡卉傅长老;其三为神女教圣女,诗映雪诗姑娘;其四……是绿儿。” 云萧倏然一惊:大师姐?大师姐竟被排于武榜第四?仅次于三首?正诧异吃惊,便听端木轻叹了一声,缓缓道:“近年来……绿儿受我之命于外办事,江湖上时有传出少央冷剑的名号,我便已猜测她或许会入榜,只未料到梅疏影竟将她排得如此靠前……此一来,绿儿往后怕是会更加倚武傲人,疏于防祸谋事。” 云萧一愣,微愣着看着椅中白衣之人。 此时碧绿的身影跃身而来,片刻间已回了端木若华面前:“师父,文武榜绿儿均已记下,需要念给师父听一听么?” 端木面色平和地点了点头。 “武榜之首:巫家家主巫山空雷;之二:青娥舍后舍舍老傅怡卉;之三:神女教圣女诗映雪;之四:少央冷剑*叶绿叶;之五:玉面修罗叶兰;之六:巫家主母巫山秋雨;之七:乐正家前任家主乐正清音;之八:申屠家家主申屠啸;之九:祭剑山庄前任庄主公输明;之十:越女剑叶悦。” 前四人与方才端木若华所说的并无二致,云萧已然默记,听得叶绿叶口述自己之名时竟同口述旁人一般毫无分别,不由微愣,抬头来望一眼,便见她已低头看向了椅中女子:“师父,榜中前九人均是江湖上知名之人,只不过这第十名,越女剑叶悦,绿儿从未听过,师父可知是何人?” 端木若华略略思了一瞬,忽是忆起了什么,迟疑道:“我曾于宫中时,听闻凌王叶齐之女是名叶悦,自小不善琴棋,但却天赋异禀,任督二脉天生贯通,三岁师从越女剑传人,十岁已能和宫中大内高手交手而毫发不伤……只不过此女如今也不过十四岁之龄,毕竟年幼,不知榜上书的可是此人。” 云萧一愣,十四岁?竟是和自己同岁之人……还是个女孩儿……竟已登上了江湖武林例名之榜?虽是最末,但也足以震惊武林了。 叶绿叶拧了拧眉,心上似也在惊疑,过了片刻,她续道:“此届江湖武林之文榜或许要叫师父吃惊了。榜首之人,是孔家分家武宗之后,名为孔懿者……此人去年在洛阳诗会上大败当时名动京城的八大才子,据说文采超世,后世难及,声名已远胜了此下孔家本家文宗之后,大有取其而代之之势。这塞外孔家,看来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安宁……” 端木若华不语。 “文榜其二,是当朝左相文墨染;其三,也同是武榜之三,神女教圣女诗映雪;其四:是墨然师伯;其五,才是孔家主家文宗传人,孔嘉……听闻此人极为寡言少语,不少人猜测梅疏影将他不上不下地排在了这第五名,或许还是考虑到文榜向来都是孔家文宗传人占居榜首,此人虽不显才,但也未必差到哪里去,因而做了这安排。” 端木微微沉吟,轻点了点头。 叶绿叶再道:“巫家做为武道大家,与文榜向来不沾边际,但此一度却也出了一位才女……文榜排名第六的是巫家三小姐:名唤巫聿章瑞。”她微顿一瞬,便又道:“第七,便是乐正无殇;第八,乃为青娥舍内坊三坊主陈梦还……据说此人为钻研生门玄术,饱览天下群书,且一目十行过眼不忘,将之排在第八,不少江湖中人都只觉委屈了此人。” 端木面色平和道:“陈坊主极易沉浸于书中不出,她应是不会在意此些小事。” 叶绿叶闻言露出一丝浅笑,点了点头复又道:“文榜之九,是祭剑山庄大公子,名为公输雨;第十,乃半壁山庄庶出之女冷剑心。” 叶绿叶言罢就哼了一声:“这齐鲁半壁山庄当真是没落了,往届武榜三首必有其一是他冷家的人,此届却连武榜都未能上得,只有一人居于文榜最末,还是庶出之女。” 于江湖武林而言,武榜自然比文榜要重要得多,设置这文榜,大部分原因还是三圣之一《奇谋录》所在的塞外孔家,历来重文轻武,故而为表对其之敬意,才设立文榜,等于是因他孔家而设,因而孔家文宗之人不得榜首,确足以惊震武林。 端木若华想了想,轻言道:“齐鲁半壁山庄应是出了何事,冷家之人如今若无必要之事,便久不出入江湖,其内必有原由。” 叶绿叶眉间轻拧,忽道:“此次乐正申屠两家大婚,冷家的大公子也来了,只是未多久便先行告退回庄了。” 端木若华轻轻点了点头:“冷家有心避世,其所生之事应不足为我等外人所道,还是莫议了。” 叶绿叶只得低头应下:“是,师父。” 云萧正静静听着两人说话,便见一腰间跨刀的中年汉子打自己身旁走过,嘴里不无感慨地叨念道:“武榜榜首果然又是巫盟主……话说每届江湖榜都要听那一句‘此江湖排名内举避亲惊云阁之人不入,外举避禅无尘大师不入。’我单刀王耳朵都快起茧了……” 云萧一愣,待得那人走远,不解地问道:“师父,方才那人所说的‘内举避亲、外举避禅’是何意?” 叶绿叶抬头来看见阿紫仍旧拉着蓝苏婉在那方卖木梳的小摊前徘徊着,不由暗皱眉头,此时听见云萧所问,便代而答道:“每届江湖榜都由惊云阁拟写,为教江湖中人信服,惊云阁内之人都入不得此榜,此为惯例。” 云萧微怔,转而明了,下瞬便道:“若是这样,那‘外举避禅’之意难道是指佛门子弟也均无入榜资格吗?” 端木若华此时摇头,缓声道:“‘外举避禅’并非指佛门弟子不得入此江湖榜,所指的,仅一人而已。” 云萧诧异:竟是仅仅为一人特而言明? 端木若华微抬首,道:“无尘大师是命定的高僧,甫一出生便会被佛家至宝无尘珠选中,长年独居于皇宫最西面之拂罪院祈天塔内,是代每朝皇帝接受战罪天罚的佛门高僧,从不过问世事……由于心境极空,其无论修为还是武功,往往均无人能及。”端木若华言罢微叹:“此人不算江湖中人,只是历来为人所敬,因而惊云阁特而言明。” 叶绿叶此时补充道:“在这大夏之境,最受人敬重的是师父,而最受人崇仰的莫过于无尘大师。” 端木若华亦颔首。 云萧默然,长年独居高塔之上习武修行、悟禅静心,此怕又是一个空寂之人无言而默然的一生。无缘多想,便也做罢。 灯火幽然中雪花稀零飘落,端木若华突然低下头去轻咳了一声。 云萧回神,望见椅中女子面色已几分苍白,心头微滞,道:“师父,外边毕竟天寒,我们还是回府去吧。” 叶绿叶亦是点头,不待端木若华说话便肃声唤了那边玩看的阿紫和蓝苏婉回来。 “师父不适,我们立时便回府去。”待得两人走近,叶绿叶说道,言罢便推着端木若华往乐□□回去。端木若华无力多说,便也默许了。 蓝苏婉点头跟上,阿紫拿着些许女孩家喜欢的玩物,蹦蹦跳跳地在木轮椅两侧蹿腾。 花灯如火,轻辉掩映,夜色昏明。此时繁华灯会的尽头突然放起烟花,明亮的花火照亮半边天际,绚烂如霞。 漫天烟火之下,云萧安静地随行于木轮椅一侧,一行五人慢慢行过长街而返,身后不远,彩灯如璃。是一个他们师徒五人难得一齐赏玩过的上元佳会…… 青麾长曳,木椅白衣,虽过经年,难复夜华。 元宵夜尽。 第46章 雪娃儿 斜栏小窗半开,梅香幽冷。 卯时刚过,端木若华端着手中清茶默然望着窗外,微有寒风入屋,那方向飘来阵阵若有若无的朱梅香。 雪气寒,这元宵次日难得是个雪后出阳的晴日,端木却仍觉闻到了雪息。 “怕是还要下雪。”她甫一放下手中茶盏,叶绿叶便推门入了屋来。 “师父,都准备妥当了,弟子接您上马车。” 端木若华默然点头。 乐正大门之外,晨时的露气沁人心脾,冬阳融雪,寒意更甚,积雪犹重,花木垂然。 乐正清音与其夫人恭然将他们师徒一行人送上马车,命人护送至城外,自己也徒步跟出百十步方才作罢,默叹一声回返了家中。 深色厚帘的马车在前,浅色素然的马车在后,平稳地驶在官道上。 阿紫打着哈欠嘟囔道:“这乐正家还算有良心,给我们也备了马车,终于不用骑马啦,不然可要冷多了!” 蓝苏婉温然笑着敲她:“你呀,这会儿说着冷,待会说不定又嫌无趣,要下去骑马了……可幸乐正家想的周全,马车都是四匹马儿在拉,加起来足有八马,你若想骑随意解下一匹也就是了。” 阿紫眯眼儿笑:“二师姐最懂阿紫啦,待我睡饱了就下去骑马玩!让我一个多月闷在马车里回荆州,我可受不了。”她言罢转向马车一角,青麾少年正在安静翻看手中书册。 “小云子!你怕不怕冷哪?一会跟阿紫一起骑马玩吧!” 少年头也未抬,只随意应了句:“好。” 紫衣丫头嘻然一笑,抬头来却似瞥到身侧蓝衣少女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不觉一愣,下意识便偏头问道:“二师姐你怎么啦?” 蓝苏婉随即轻怔,回神来面上仍是柔和,只微笑道:“没什么,不知师父在前,可是安好。” 马车一角,少年翻书的手不自觉地微顿,紫衣丫头却是当即笑开:“二师姐放心!有大师姐在呢!”她似想起什么,又好奇道:“对了,二师姐你就这样跟我们回谷啦,有没有跟惊云阁那个梅疏影什么的道别啊?” 蓝苏婉凝看阿紫小许,而后才温声道:“卯时去过了,与玖璃、璎璃说了声,只可惜梅大哥似是还未起,未能见到。” 阿紫顿时鄙夷:“卯时还不起,这惊云阁梅疏影比阿紫还懒,这样的人二师姐你还是不要嫁他了!阿紫怎么都觉得他不好!” 蓝苏婉面上的柔色淡了两分:“我与梅大哥确有婚约在身,但梅大哥从不强求于我,这嫁娶之事是为终身大事,阿紫你不明我心中所想,莫要再这样随意挂在嘴边了……” 紫衣的丫头一愣,怔看着蓝衣的少女,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半晌才蔫声道:“哦……” 却是这时,给他们赶车的车夫吁了一声,停下了马车,原本静坐车厢内一角的少年顿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掀帘来看,便见帘外山林厚雪,前面深色重帘的马车停在路旁,绿衣的女子从车上跃了下来。 两名身穿黑白绣云纹长袄、弟子模样的人上前,举止恭敬,双手递上了一袭锦袋。 “那是……”云萧正愣然不解,阿紫的脑袋便从身旁探了出来,立即开心接口道:“那是森云宗的弟子!是大师伯的门人!” 云萧犹豫一瞬,下了马车走上前去,那两人见着他,立时作礼道:“见过云萧师兄。” 这两人分明都比自己年长,云萧听闻不由一愣,叶绿叶便道:“他们是大师伯门下,是云门分宗的弟子,见着同辈的本宗弟子都要以师弟自称。”她言罢伸手于那两人手里接过锦袋,漠声道:“这是大师伯要你们送来与我师父的?” 面前两人都是青年模样,比云萧、叶绿叶都要大上不少,说话间却相当恭敬:“回大师姐,是宗主派我们送来与三师叔的。” 林间山风轻谡,寒意如丝如缕,云萧闻得一声极细的轻咳,车内端木若华宁然问道:“大师兄可有什么话要交待端木?” 那两弟子闻端木之言,声音更见肃敬,立时回道:“师父不曾交待什么,只道将此送与三师叔便可。” 端木若华又咳了一声,浅声道:“有劳了。” 那两弟子更显恭谨,当即跪于地上:“弟子不敢当。” 车内端木若华微叹了一声,吩咐叶绿叶收了物什上车。 “东西我师父已收下,你等回禀吧,我们这便起程了。”叶绿叶翻身上车,道了一句,看着那两人躬身退至路旁。 “走罢。”端木若华缓声与叶绿叶道了一句,又转而道:“萧儿上来,我有话与你说。” 云萧一愣,不自觉地望了一眼车前的绿衣女子。 叶绿叶肃声道:“莫要耽搁,师父唤你,速进了车去,我来驾车。” 两辆马车又缓缓行驶于道上,阿紫放下帘来,嘟嘴道:“若不是大师姐嫌我们吵着师父休息,我们都在一个马车上才好呢!” 蓝苏婉微摇头,温然笑道:“大师姐嫌的,怕只是你吧。” 阿紫顿时轻哼一声,吐吐舌头撇过了脸去。 叶绿叶从不放心将端木安危交于旁人,是以阿紫她们所在的马车确是乐正家派谴的车夫驾着,而端木所在的马车,一直都是叶绿叶亲自驾着。 此刻云萧进到车中,便见四角里嵌置着四个暖腾腾的小炉,硕大的车厢里铺满了雪白的毛毯,层层叠叠,厚如被衾,最上面一张,正是申屠家当日送出的那一张雪山灵狐皮毛所制的麾子。 但即便如此,夜明珠映照之下,端木若华的面色仍旧十分苍白。 车内之人正自取出方才那袭锦袋内之物,云萧一眼望见,是一卷卷竹刻文书。心中顿时一明,师父在谷中时一直取看的那些竹刻《六韬》、《握奇经》,定然也是大师伯所赠,心中无觉,眉间却不知为何浅浅蹙了一分。 “师父,竹身沁寒,您还是多休息为妥,莫让大师姐担心。” 端木若华闻言放下了手中竹卷,雪娃儿趁机又溜回了她两手之中。 “萧儿。”端木轻唤了一声,待得云萧应下,续道:“你十一岁入我归云谷,拜我为师,如今已有三年。” 云萧一愣,不明所以,只是抬目望她。 端木静了一刻,而后道:“你的身世我并未与你说过,你也从不过问。” 云萧一震。马车外的叶绿叶闻言手中缰绳不由一紧。 端木轻抚了抚雪娃儿,面上端然而宁和:“只是年岁愈长,你于外行走见闻,也是瞒不过。”她顿一瞬,道:“我无意此时此刻告诉你,只是要你记得,日后你倘若知道了什么,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之徒,其他,都且放下。” 云萧微愣,静望着车内端坐的白衣女子。 语声转肃,端木若华微见严厉道:“我对你别无他求,只这一点,你不可不记。” 云萧刹时回神,立时低头应:“是,弟子定牢记。” “当真?” 云萧未料到端木此一问,微一犹豫,还是镇重道:“对师父所言,云萧绝不敢有欺瞒。” 端木若华这才微叹了一声,伸手过来,缓声道:“你把手伸过来。” 云萧立时跪近几步,将手伸了过去,端木若华把了把他的脉,后道:“我传你的心法你都有在练,为师甚是欣慰。”她轻顿一瞬,方才道:“我传你的,前者为静心之法……虽有调和你本身内力之能,但多数还在助人静省己身,平心静气。” 云萧未听出她意,只不言。 “绿儿她们习武之前我都有让她们习过,只不过唯你修的时间最长……” 云萧不明所以地抬头看来,只是面前之人神色太淡,终究看不出什么。 端木轻声道:“让你习如此之久的静心之法,是为师的私心,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师父?”云萧一愣。 “为师前日里传你的那一套心法,与一套剑法相应,此剑法极为严苛难练,若不是天赋异禀同时下得苦功,定不能成,为师有心授你,你且用心学。” 云萧闻言肃然:“是,弟子谢师父。” 端木敛声片刻,只道:“你不必谢我,此剑法我必会倾力授你,而我之前所说之言,你务必牢记于心。” 云萧不由得微有怔愣,却还是恭声应道:“萧儿是归云谷弟子,定不敢忘。” 端木若华默然望着他的方向,半晌,方点了点头。 云萧默然跪坐许久,方动了动,起身将端木若华放于周身两侧的竹卷收起,重置于那方锦袋内。却是此时,听得一声长吁,马车倾起落下,车身骤停。 云萧于车内听得叶绿叶低喝,虽是尽量稳住马儿,却还是未免颠起,车身晃了一晃,云萧手中持有竹卷,又值半跪半立起身来,一时稳不住身形,便向车厢内扑倒下去,端木若华似未料到,待得察觉也无处可避,少年清瘦的身子不偏不倚地压在她身上,听得雪娃儿一声惨叫,云萧愣愣地被身下女子半撑半抱住。 好似只愣了一瞬,又好似愣了许久,待得云萧回神,便只听到身下女子轻咳。 端木若华缓了片刻气息,缓声与他道:“萧儿起身,莫压伤了雪娃儿。” 少年立时撑住了身子欲起,只是还未来得及起身,叶绿叶已掀帘来探,一眼见得,一愣:“师父?” 云萧怔忤了一瞬,起得身来,安静地下了马车。 叶绿叶入了车内,将倾斜翻倒之物整了整。端木若华正于掌间查看那小雪貂的筋骨。 “这小雪貂有事么?”叶绿叶禁不住问了句。 端木若华放手让它自行跑开,淡淡道:“无妨,萧儿不重,雪貂身子亦软,应是无碍。” 叶绿叶看了车内女子一眼,未再多问,端木道:“此地是那方阵破之地了?” 叶绿叶立应:“是。” “那拦下马车的人定是鬼老前辈了。”端木若华微叹。 叶绿叶再应:“是他,师父我扶您到椅上。” 心知无可避免,端木默然点头:“嗯。” 叶绿叶将灵狐长麾为车内之人披上,小心地扶着她下了马车。 第47章 蛇花藤 深林枯草,积雪未融。 山间的风迎面吹至,寒醒了几分心头的蒙然。 墨发轻垂,拂乱三分,青麾如墨,静立如松。 云萧立在山道旁,看着漫山雪色微微出神。 分明惧却又难抑,分明畏却又不舍,他忽然觉得十分迷茫又隐隐惶然。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想要细想,却又觉得心上隐痛,无力深思,他终究是默然转身而过,恭谨地行至端木一侧,温然如常。 山道旁青松林立,风声谡然。 此前地水阵布置之地已然立着些许人,一眼望去鬼老为首,拦于路中。 蓝苏婉和阿紫下得马车,便也立到端木身后,叶绿叶推着木轮椅往前至了众山贼面前。 山风凌寒,端木若华轻咳了两声,浅声道:“不知前辈想怎么赌?” 幽灵鬼老一言不发地挥了挥斗蓬,旁边一山贼立时捧了一顶香炉上前,炉上插着一根尺余长的栈香,还未点燃。 “老头子在这方地水阵原本的范围之内放置了一株奇草,只要丫头你派出一人,在炉内栈香烧完之前给小老儿找出来,便算你嬴。” 端木听罢,未语。 阿紫却立时道:“你这破老头儿真不要脸,说过不比轻功你就藏个什么草让我们来找,鬼知道你说的那草长什么模样!我们要是找着了你偏说不是这株怎么办!分明是欺负我师父看不见!” 幽灵鬼老冷笑一声,幽声道:“丫头片子,你急什么,小老儿话还没说完呢。” 阿紫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 鬼老隐隐笑着转目看了一眼木轮椅侧的少年,又转向椅中白衣人,再道:“那草原本无奇,但放置在这方阵地之中,待栈香点起之后便会逐渐变色,由平常的青绿色慢慢转红,待此香燃尽之时它便会变成通体赤红色。” 蓝苏婉愣了愣,不由道:“世上竟有这样奇异的草?” 幽灵鬼老暗烁的双目直直看着椅中女子:“此草特性鲜明,在你等寻它之际定会变色,是为世间奇草,炉中之香烧完片刻后又会恢复如常,小老儿就把它放在了这风凌地水阵原本的范围之内,一柱香内,丫头,你派一人将它寻出取得,如此蛊老阵毁之事我便作罢……但若一柱香内不能取得,那我便要你将派出寻它的那人,自今日起,留在我青风寨。” 端木若华轻抬首,望向了鬼老方向:“前辈是想把萧儿留下?” 鬼老阴声笑了声,只道:“小老儿可不曾说过,派出谁来寻那草,是你做师父的决定,老头子我不过问!” 端木若华淡淡道:“放置在地水阵范围之内,自然是只能由知晓此阵之人来取,我身有不便,派出之人只能是萧儿。” 鬼老目露冷光,森凉道:“这是你做师父的下的决定,要拿他来冒这被留下的风险,关老头子我什么事。” 端木若华淡道:“端木身为人师,他们四人在我心中皆是同等轻重,并无拿谁来冒这风险之说。” 幽灵鬼老冷冷哼了一声,寒声道:“既是如此,那便开始吧。”他微一拂袖,身旁另一山贼便上前点起了炉中之香。 叶绿叶始终肃面立在端木椅侧,此时便看了一眼那香。 云萧上前两步,向椅中之人示意了一声:“师父?” 端木若华微微蹙了蹙眉,极静地望着前方虚无。 蓝苏婉柔声道:“师弟你知晓这地水阵,且随我与师父习过医理,药草也通晓不少,勿需担心,若真如他所言,你定能寻出。” 阿紫亦道:“这破老头儿说只一个人,我才不管呢,阿紫要是看到了马上指给小云子看!” 蓝苏婉莞尔一笑。 云萧点了点头,端木若华此时才唤了一声:“萧儿。” 云萧立时低头看向那方古木经纶的木轮椅,却只看到椅中之人微微摇了摇头,最后只浅声道:“……你去罢。” 云萧应了声是,转身不再迟疑地上了前去。 鬼老始终阴冷冷地看着他,不时亦转目望那垂目不语的白衣女子一眼:丫头,若真如蛊老所言,今日之法,必能自你手中将此子留下! 云萧默然将记忆中风凌地水阵阵力所及之地由外至内细细寻过,触目所及枯草一片,覆雪犹深,并不见任意青绿草色。 微微蹙眉,云萧站于林中一处想了想,有感山风迎面,寒意沁人,他忽思道:“鬼老方才言明此草在寻它之际定会变色,可是其只因那栈香影响而变,若是这样……” 时随风逝,尺余长的栈香在山道之上迎着风烧的极快,阿紫看着不由急了起来:“小云子怎么还不回来,还没找出来么!” 蓝苏婉眉间细细地拧了一分,轻轻望过那方小炉,亦忍不住转目逡巡起来。 鬼老面上始终阴寒着,不见一分忧色,亦不见一分喜色。 雪色鬓发风中轻拂,端木若华眉间微动,忽地抬起了头。 此时那方青麾拂雪而过,正自转步而回,手中却空无一物。 阿紫叫道:“小云子!” 炉中之香已燃至近尾,眼看着便要烧尽。 蓝苏婉轻锁细眉,无声望向手无长物的少年,目中忍不住轻忧起来。 鬼老见他转回,面上仍无忧喜,只冷笑道:“怎么,你小子不去取那草了么?” 云萧只轻轻摇了摇头,温然道:“并非,云萧回来正是为了取前辈所说的那株奇草。” 叶绿叶微拧眉望着云萧,之后便见青麾少年直直走向了那香炉。 “鬼老前辈言明那奇草受这栈香影响方才变色,我于山间觉到山风寒甚,风向难定,实难辨出这栈香会飘向哪个方向……若真如前辈所说,这草在寻它期间定会变色,那此草与栈香的距离应在何种距离之内,鬼老前辈方能这样肯定?” 人影走动,林风轻拂,残香烁烁。 “我方才看来,觉得这香炉上的暗纹刻的有些深……”云萧伸手触向那顶小巧寻常的香炉:“鬼老前辈所说的奇草可是这些附生在暗纹凹槽内的细藤?” 阿紫微张着嘴看着云萧,凝目之下确见那藤纹在变做赤红色,眼中禁不住涌起喜意。 蓝苏婉亦是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鬼老却只冷笑道:“若在栈香燃尽前寻出却没来得及取得,仍是你等输,这小子便要留在此地。” 栈香将尽,余烬将熄,云萧过分凝白秀美的五指轻拢,毫不迟疑地伸向其间,欲将其间一根细藤捻起抽出。 却是这时,微光一闪,一枚银针自少年眼前掠过,云萧只觉指尖剧痛,五指一麻,不能自主地缩回五指,后退了数步。 山风拂过,残香立尽,轻轻在炉内一侧颓倒,余烟袅袅散开,消失在了风中。 鬼老低缓而阴恻地笑了起来:“香已燃尽,未能将此草取得,便是找到也是你等输了,小老儿早已言明,丫头,你可承认?” 云萧怔怔地望着那方小炉,半晌才转目看向了那木轮椅中端坐如常的人。 阿紫惊声道:“师……师父?!” “师父……您……”蓝苏婉目中有惊有痛,原本嫣然的唇上半失血色,怔怔地望着椅中白衣女子,哑声道:“您……您因何不让师弟取出草来……” 方才竟是端木若华亲手射出银针,阻拦了云萧。 林风幽寒,寂静间又是一拂,朔风忽起,细雪慢慢飘洒下来。 端木若华面色沉静中显出三分淡漠,久久,只道:“这赌约,端木认输。” 鬼老又是一声阴恻之笑,冷声道:“你既已承认,此子从今往后便当留在我青风寨中……”身上沉黑的披风半扬,鬼老无声走至云萧一侧,冷笑道:“我今日便收他为徒,日后他与你归云谷以及云门,再无瓜葛!” “师父!”蓝苏婉急唤一声,声已微喑。 细雪飘然,难得的冬阳不知何时已悄然隐下,天青雪冷。 “鬼老前辈只道将人留下,并未曾说过留下那人需断离我归云谷改投前辈名下,此一点,恕端木不能答应。” 长麾轻曳,凌凌拂乱于细雪寒风中,那清瘦的少年极安静地立在那处,满目茫然地望过来。 鬼老冷哼一声:“既将留在我青风寨中,往后自然跟随于我,他断离你云门改拜我为师有何不对!” 端木若华的声音亦微微冷了起来:“留于前辈寨中,自有归日,云萧是我端木若华之徒,此为我们师徒之事,端木一日无意,便不会有半分更改,鬼老前辈勿需妄生他意。” “哼……”一声冷笑,幽灵鬼老寒声道:“你这丫头,行于高处太久,已经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了么!” “住口!”叶绿叶冷冽道:“幽灵鬼老,我师父敬你是长才对你礼让三分,你若得寸进尺,小心血溅于此!” 森然的老目冷冷瞟来,对上叶绿叶彻冷如冰的眸,冷恃半晌,幽灵鬼老拧眉,撇开了双目,道:“即便不叫他改拜我门下,也要叫他作为我衣钵传人,将我一身轻功一点不落地全部领悟学会,如若不然,他便永留我青风寨……端木丫头说的归日,便是此子继承了我衣钵之后,他若要回云门,除非我认可他轻功已成,否则,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他永不能离开我青风寨!” 阿紫惊声道:“师父,师父!这不是真的吧,您真的要把小云子一个人留在这里?” 蓝苏婉满面是伤痛,五指禁不住紧紧握住。 木轮椅中的人静了一瞬,而后漠声道:“如此,待云萧于青风寨中将前辈轻功习会,便叫他回我归云谷。” 鬼老冷然道:“哼……待他习会,自己可以离去。” 声音见缓,白衣落雪,端木若华微浅声道:“……经年之内,劳烦前辈照看了。” 幽灵鬼老不冷不热地看了椅上之人一眼,只道:“既是我衣钵传人,小老儿自然不会亏待了他。” 椅轴轻转,端木若华淡漠道:“阿紫、小蓝、绿儿,与为师回。” 雪发拂衣而过,划出两缕疏离的漠然。 叶绿叶看了云萧一眼,垂目推过木轮椅,默然往道旁的马车行去。 蓝苏婉紧紧看着立于雪中久未动的单薄少年,咬牙颤声道:“师弟……你照顾好自己……”一言未尽声音已见喑哑哽咽,她柔柔一笑,慢慢转身于马车行去。 阿紫哭嚷了半晌,终是敌不过嘶声而起的马儿,她掏找半晌,只从怀中翻出了那枚公输云所赠的玄铁纹,一面抹泪一面将玄铁纹塞到云萧手里,紫衣的丫头边哭边道:“小云子!我不知道师父她是怎么了……但是你一定好好学,千万不要忘了阿紫!我们等你回来呢!这个玄铁纹阿紫送给你了,小云子一定记得跟这破老头儿学完了就马上回谷!师父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故意输这赌约,才想把你留在这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你千万别怪师父,一定记得早点回谷里!”娇俏的紫色身影向着马车窜去,翻身上车之时挥臂于他道:“小云子一定记得早点回谷!” 辚辚车辕走过,碾出长长的齿印,朔风轻啸而过,山林道旁,不知何时已飞雪飘满,少年怔怔地立在原地,就那样看着两方马车慢慢行远,有一瞬间毫无所知,只感风寒雪冷。 师……师父…… 终是动了动,云萧怔怔地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远去的马车,突然觉得眼眶湿热,心狠狠地揪疼,这样的呼吸难继:“师父……” 靴裹湿泥半冷,手脚冰凉,他尚且单薄的身子失力般踉跄跪倒在雪地上,*眼中之泪禁不住滚落下来,融进雪中,一片湿热。 少年泪,无言意,雪花覆,风声远。 这离亲的悲苦不舍,他于此刻尝进了心里,那么多那么多的不懂、难过和茫然,将他淹没……云萧久久跪于雪中,心绪难平,默然地痛。 也许是失去,也许是获得,可是痛,可是难过,可是…… 声音喑哑,他终未说出一言半语。 风雪如期,飘絮满眼。 他这样干脆、甚至莫名地被她放在了看不见的身后。 朔风……寒。 第48章 音兽往 似有意,似无意,幽灵鬼老伸手将那方小炉上正自赤转绿的细藤捡出一根,捻于指尖慢慢轻转:“小子,你师父既已将你输在了这里,往后你便乖乖跟着小老儿……” 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他甩手将指间已变回青绿色的细藤掷在了少年腿边,“不过几个无知无能的女娃娃,也值得你小子这样留恋不舍?” 少年静默无声地跪于雪中,青丝如墨,流散随风,幽幽然透出寂色。 “她口口声声说四个徒儿同等轻重,可到底最后是将你小子输在了我这里,你一个男娃娃,跟她们几个女娃儿能学得什么?”幽灵鬼老冷哼一声,不屑道:“处得长了,性子免不了跟个女人一样阴柔寡断,失了男子气概,倒不如留我青风寨中,习武练功,往后将我一身轻功绝学领悟习会,自然远胜过那些江湖上的世家子弟,比留在端木那丫头身边不知强上几倍。” 少年神色如怔,闻似未闻,半晌转目来怔怔然地看着腿边那根细藤,才似有所觉,默然伸出手,极缓慢地将其捡起,凝视半晌,皎如墨璃般的眸子透出浅浅微光,却终归灰败了下去…… 他五指轻展欲要放开手任其飘远,阖目间却仍是不自觉地握紧,慢慢将那根细藤握在了掌心。 “哼。”见他始终不语,幽灵鬼老眉间一拧,甩手一扬身后沉黑色的披风,五指如爪不由分说地将少年从雪地中提了起来:“也不用跟你小子多费唇舌,跟老头子我回寨就是!” 湿泥冷雪,长风如啸,少年并未反抗,被他带起间静默地远目一望,青山漫道间两辆重木马车渐行渐远,已难望见。 他张了张嘴,想再唤一声师父,可最后终归默然,静看许久,再未出声。 彼时的山间长道上,叶绿叶因听见女子语声,默声停下了马车,止于路旁。 白衣女子平静地端坐于车厢小榻上,凝目于虚无之处,手中拿过一卷竹刻文书,却未细索,只是轻执于手。 后面一辆素色马车见前车停下,赶车的马夫方吁了一声呼止下马儿,便见车内一蓝一紫的两抹娇俏身影已循声而出,下了马车向前面深色的马车行去。 端木若华满面漠然,将手中竹卷无声放下,只不高不低地道了句:“为师想静一静。” 车外的叶绿叶闻言,眉间一拧,绿衣旋转如风刃,横手拦在了阿紫和小蓝面前:“师父不想受扰,你俩退回去。” 阿紫蹙着眉头,几度张了张嘴却终归没敢发出声来,却是蓝衣少女仍是执意地问道:“师父您……究竟是因何做此决定?” 叶绿叶面色冷了一分,轻睇着蓝苏婉,肃声道:“师父吩咐了,你还不退下。” 蓝苏婉眼眶泛着红,显然哭过,此刻闻言转向叶绿叶,微哑声道:“师父这样莫名地将云萧输在了青风寨里,怎知他心中是何感受?师姐你虽一向严厉,难道三年来就未曾将他看作过同门师弟么?此一别,心中当真毫无所感?” “师妹!”叶绿叶喝了一声,冷目微垂,面色有些莫明。 车内传出压抑的低咳,叶绿叶闻声正欲动,便闻那清冷淡漠的女声缓缓道:“那细藤不是萧儿能触碰的,我阻他,自有我的道理。” 蓝苏婉立时道:“那细藤有何异处?我观那名山匪端捧小炉半晌,应早已碰到过那细藤,却并无异状,师父您可否告知了小蓝……” 又是几声细咳,端木若华漠然道:“知也无益,勿需多问了,退下罢。” “可是……”蓝苏婉凄声一句,还欲再说,被叶绿叶冷声打断:“师父的话你没有听见么,还不退下。” 蓝苏婉目露哀色,紧紧望了那深色厚帘的马车一眼,半转回头,几番犹豫,终咬唇缓步退回了自己所在马车上。 阿紫小叹口气,不舍地频频回望山头那边,几番鼓气之后,也是窜回了自己的马车。 “师父,可是起程了?”叶绿叶跃上马车,执起缰绳问一句。 朔风拂雪,车内之人低应了一声。木轮轻转,缓缓行起。往东南方回. 天和三十二年,先帝崩。 七皇子叶征由清云鉴传人改诏为储,登基为帝,改年号天隆,天下哗然。 关中距洛阳不远,改诏换帝之余波尚存,家家皆能闻见私议窃语,那年街上行过一辆锦帘重重的马车,车上一路散出浓稠的药味,闻者便立时止了对天下大事的议语,改为说道:“这乐正家公子又寻医治病回了,听闻此次拜访的是岭南一带的名医,也不知能拖得几时……” 长年求医治病,来者均束手无策。 那时清云宗主仍耽于宫廷政事,江湖中人无缘能见,乐正清音只得带着独子出访各地名医,却只在长路奔波中更加剧了乐正无殇的病情。 一病伤身,久病伤人。那时的乐正无殇年方十七,出身于世家大族,本该是纵意四方的朗朗少年,却因病而郁每日喘息偷生。 他自小善解人意,懂理明事,于父母面前往往强作温颜,不露半分倦疲厌色,然而如此活过一十七载,缠绵病榻,不知明日,此间苦痛挣扎,又岂是常人所能忍?他既在人前强作无畏,那么人后之痛更将深不可解。 是值为夏,斜阳晚照,轻卷残云。 那一路的回途乐正无殇整整昏迷过一十八次,最长的一次,半月方醒,醒来只觉得天地昏然,寥无所感,便如他挣扎走过的十余载。 此生活成这样,忧忧患患,生生死死,伤伤病病,又何止是一个难熬? 那日他借口闷热,下车舒气,渐行渐远。 独自一人在深林山野间徒步慢行,一慢走一面咳血一面笑,最终立在一处无人的溪涧前呆呆地看着,仿若此心已死。 他不知此生何谓,亦不知自己还撑得几时。 静静地看了溪涧半晌,不由得苦笑出声……此生究竟还能有何念想? 轻微的破水声自脚边传来,乐正无声回神来的那瞬,便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拖着一条大蟒的尸体从溪涧中爬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申屠流阐。 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皮肤黝黑,大眼如铃,全身上下伤痕遍布残衣如缕的小女孩,她也正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枯瘦见骨的小女孩将手中的蟒蛇扔到岸边乱石上,踮起脚尖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看见她身上伤口仍旧血流如注,出水不过片刻已将一身小小的残衣染彻,她却好似不觉,见他没有反应,又扶着他的胳膊艰难地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脸。 五个染血的小指印往脸上一印,乐正无殇被那股血腥味冲得眉间不自觉地拧起。 而她望着他,这才放下手,好似证明了这是个活物,退远了一步,却还是怔怔地看着他。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申屠流阐与狼为伴经年,活于深林山野间,遇到的第一个,觉不出危险的活物。 她安静地出奇,又不肯离去,就那样久久而怔愣地看他。 可乐正无殇又如何能平静?眼前的人不过是个孩子,一身残衣满身伤痕,他被她看了许久之后,终难忍恻隐之心,于她面前蹲下,撕了身上长衣慢慢为她包扎伤口。 之后他起身而返,心下却已出奇的平静。 有时于病痛中,会时常想起那双大而幽亮的双眼,于流血伤痕中不觉痛楚,只专注于眼中所看、的那一份纯粹和无念。 如此回想挣扎,也过了三年,他淡然习琴奏乐,即使是生死相继的日子,也好似不像以往那般难熬. 天隆三年时,乐正无殇从洛阳回返关中,伊始是深秋,马车一路行来,细雪飘飘然落,云压日沉,风雪已满。 锦帘的马车奔行山道间,似如以往医病回途。 乐正无殇坐于马车内,似觉隐隐有异,却又难以明悉。回想起洛阳茶馆中听闻的消息,只觉脑中时有障梦闪过。 残樱染血,火光曳跃,浮动的不知是不是梦……只是恰于昏沉中惊现一幕,琴徽溅血,樱飞火舞,尸横遍地,而他的指尖犹在滴落温热的血……蓦然惊醒,又全然不记,只是自茶馆内听闻了南荣家灭门之祸后便时常如此,犹陷梦魇之中。 今时此祸,南荣家被灭于此年暮商晦日。 他生而体弱,心性敏感,一路随马车向北,心犹雪染横霜。 那莫名的残杀景象太过惨烈,他的白衣在火光与血泊中染成艳色,樱红如血,血肉横飞,那感觉竟似近在咫尺,真切地险些要让他以为确实有过这一幕,便在南荣家被灭当夜,在他身边,在他指尖。 思绪太过紊乱,他心头一紧,禁不住面色一白吐出了一口血来。 赶车的家仆听闻声响立时止下了马车,匆匆来问:“公子,可是病发了?” 乐正无殇面色怆白,抚着胸口一时答不上话,半晌才摇了摇头。 家仆一脸忧色,忍不住道:“月前公子在那茶馆内便不该出手,您伤病在身,如何能轻意使出这‘音杀’之技,虽说是为帮人解围,但若要老爷夫人知道,定要担忧责怪。” 乐正无殇温和地笑了笑,只道:“我没事,宫乐莫要担忧了。” 家仆宫乐忧色不减,不满地咕哝:“还说没事,方才分明吐血了……公子一向逞强。” 乐正无殇勉强笑了笑,便也不再辩解。 再行赶路,风雪一路飘随,渐如鹅绒,漫眼皆白,人眼便有些辨不清方向。 马车内的乐正无殇于昏睡中不知为何心下忽一悸,蓦然惊醒。与此同时宫乐长吁一声停下了马车。 “公子,公子……”宫乐回身来掀开车帘一角,与马车内的乐正无殇道:“今日这‘小弦儿’不知怎么了,怎的竟像带错了路,这条山道不像我们以往出门的路,这白毛老马,莫不是老糊涂了?” 乐正无殇有些怔神,闻言下意识道:“‘小弦儿’随我奔行于外多年,往日从不曾带错过路……” 宫乐纳闷道:“那今日这畜生是怎么了?竟带我们来了这深山脚下……难不成我们是从这儿出发离了?这一处又冷又荒的……倒有几分像是大剑山脚……”他扬声道:“公子,我们转道青风山走吧。” 他话音刚落,便见面色如雪的人突然“唰”的一声极快地掀开了车帘,望于远处。 宫乐一愣,诧异地望着他:“……公子?” 那一点墨色远远立于雪中一处高地,极小,极安静,不过一瞬,奔行而去。 别走! 心下竟没来由地一紧,好似全不该是这样一个局面,好似遗漏了什么错节,乐正无殇本能地下车前行,竟想追去。 “公子!”宫乐吓了一跳,忙从车辕上跳下来抓了一袭裘衣披到乐正无殇肩头将他掺住:“公子你怎么啦?外面这么冷,雪这么大,你哪里受得住……快回马车里去才是。” 乐正无殇心神不定,心下忽冷,蓦然对宫乐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宫乐诧异:“哪里不对了?公子你可是多想什么了?咱们从关中出来现下回梁州,有哪里不对?公子你……” 乐正无殇恍神间竟未察觉到家仆陡然止住的声音,似觉有异时,回头来一股劲寒之气已逼至面前。 那是一支极阴寒遒劲的弩-箭,从远处山上射来,距离如此之远竟还这样奇准无比。 乐正无殇仓促后退,他羸弱已久,虽习“音杀之技”身具内力,却并不会武。 弩-箭擦肩而过,如一道冰刃滑过,瞬时有血从臂上顺流而下,染红一袖。 乐正无殇这时低头,才看清宫乐胸口一支弩-箭由后背穿过透出,竟已在眨眼间使其气绝。 “宫乐!”乐正无殇不由得气血翻腾,站立不稳,既茫然又心惊,下意识地低头欲去扶身侧跟随多年的家仆,又见远处一点寒光微闪。 心下一凛,被血染红的右臂僵硬如石块。 有感寒光稳住,下刻便要射来,乐正无殇面色更白,却猛然闻一声暴虐至极的狼嚎,同时“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在自己身侧一步外擦过。 雪中僵立的人一愣,回神来数只深棕色野狼便朝他奔驰过来,乐正无殇本能地后退,却忽见为首一狼身上坐着一个极为瘦小却好似并不陌生的人儿。他不由地一震。 狼群到他面前仰首一声嘶嚎并没有停下来,那无疑极为瘦小的小小人儿伸出干枯如柴的小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间乐正无殇周身一凛,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掌心比火还要灼热的温度。 被她坐于身下的母狼极为迅捷灵巧,躬身一矮一振,极轻意且迅速地将乐正无殇带上了背。 此狼体型虽不高大,却犹为迅猛矫健,四爪强劲如柱,腾越间隐见筋肌张驰之力。乐正无殇昏茫中听见先前射出冷箭之处传出凄厉的狼嚎,周身这才一震,清醒了三分,于野狼背上费力地想要抬头看过去,便见身旁跟随奔驰的几匹野狼闻声已发足奔去。 而带着他和面前这个枯瘦小女孩的野狼却不为所动,仍旧带着他们奔行离开,眨眼间穿入一方深雪密林,再过,进入一片高低错落的丘林。 风啸如吼,冷雪沁骨,一路奔行,乐正无殇右臂之血早已在风中冻住,他久病身弱,怎经得起如此在风雪中侵染,数次想强撑着说何做何,却终于不知何时早已在瘦小之人身后昏迷了过去。 昏昏沉沉的那一片入骨冰寒中,唯一不曾远去的,只有手腕上那紧紧抓着不曾松动过的灼热,如火,如烙,几乎烫伤了他经年无念的远冷冰寒。 第49章 雪窟洞 乐正无殇醒过来的时候周身都很暖,他费力地咳了半晌,昏昏沉沉地想撑坐起身来,回过头却对上了一只喷着响鼻獠牙呲起的狼头。 神一震,后背窜过一层凛冽的骇意,乐正无殇霎时清醒了很多。 这才发现,自己栖身于一个低矮的雪窟石洞中,身下铺着厚厚的一堆干草,身子外侧是一头蜷身而卧的母狼,身子内侧便是那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她埋头在他身侧,整个人蜷成一团,就如同一只小狼崽一般。 而她的身侧,确实也卧着两只小狼崽,与她一起挤成一团,紧紧挨着自己,而那体形硕大的母狼则把狼尾连着身子一蜷,将两只小狼崽连着他们两人全围在了身前,三狼两人挤成一堆,暖哄哄的。 乐正无殇方起半身,便觉胸口一冷,低头不能自主地咳了起来,一声连着一声,久不止。 好半晌缓过一口气,抬眼便对上一对硕大奇亮的眸子,如兽如星,安静地看着他,一眨不眨。 “……谢谢你出手救我。”好半晌,乐正无殇道出一句,想要对她笑笑,低头却又咳了起来。 面前的小女孩好似并不懂他的言语,看着他的小脸上分毫不曾变化过,一直安静着,一动也不动,好似有深意,又好像全无意。 一直到乐正无殇咳着咳着咳出一口黑血,眼前一黑再度昏了过去,她才眨了眨眼睛,爬起了身子。 蜷身的母狼对她轻嘶了几声,小女孩伸出干枯的小手拍了拍母狼的头,那狼便甩了甩粗长的尾巴懒懒站起了身来。 乐正无殇昏沉中只觉得周身冷了许多,那被留下的小狼崽亦然,更紧地挨到了乐正无殇身边,不停拱着还未睁眼的小脑袋。 而那小小之人出得洞来便利落地翻上了母狼之背,向着远处的山林狂奔而去。 洞外风雪如吼,乐正无殇几次醒来,都未再见那一狼一人,这雪窟石洞避风避雪,干草又厚,他身着厚厚的裘衣,虽仍觉得冷但还能忍,只是越来越觉得困乏昏蒙、四肢无力,右臂的僵硬由肩头慢慢传送到全身。 乐正无殇半昏半醒间手摸到自己的身体,虽僵硬如石却分明烫的吓人,他右臂原本冻住的伤口因受热活络,不觉间有血涌了出来,那两只小狼幼崽挨着他极近,闻到血腥味,竟本能地把头凑过来舔舐。 乐正无殇昏沉间觉到原本已如石块一般的右臂渐渐传来刺痛,轻轻淡淡的酥麻和痒痛越来越明显。 他再醒来时身侧原本挨着他的那两只小狼崽,一只僵卧在一旁一动不动,另一只好似只剩一口气,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着他右臂的伤口。 乐正无殇心头一凛,一把拎起那只僵卧不动的小狼崽,果然已全身僵硬如石,不知死去几时。 他心头一惊还未来得及多想,便骤闻狼嚎兽息,未回头一只巨大的狼爪已向他扑了过来,大张的兽口直直对着他的脖子就要一口咬下。 乐正无殇手中提着的狼崽尸体还未来得及放下,骤闻那一声愤怒至极的狼嚎可谓心神俱震。 片刻前他本能地回头看向洞口,便见那小女孩手里握着药草呆呆地僵在那里,下一瞬黑影罩面,那母狼凶猛的狼爪已顺着身体扑跃过来将他侧坐起的肩头狠狠压住,兽口大张认准他的脖子直咬而下。 “嗷——”又一声细亮的狼嚎,与之前那纯正的兽吼有些微的不同,乐正无殇危急中本能地抬起胳膊想抵开母狼的兽牙,可若真如此一来,他这一条胳膊恐怕都要给暴怒中的母狼生生撕咬下来。 一道身影急窜扑来,小小的身子极迅猛地撞上了乐正无殇身上正欲将其生吞活撕的母狼,那干瘦的小女孩丢开药草扑过来一把抱紧了母狼的头让其不能张开嘴,同时连着发出了几声极细亮的兽鸣声,不知是在震慑还是安抚暴怒发狂的母狼。 乐正无殇骇的一身冷汗,肩上被抓出五道带血的狼爪印,颈侧被兽牙压过的地方渗出了十数条血丝。他眼中脑中空白了片刻,回神过来就看见那母狼愤怒中不停地甩动头想将那干瘦的小女孩甩开。 乐正无殇眼见那母狼似逐渐被小女孩惹怒,混乱中慢慢松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爪子。乐正无殇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费力地咳了起来,咳得头晕眼花间喘息抬头,看见眼前一幕眼中禁不住一震。 那母狼松开压在他身上的爪子后竟是直接抓上抱紧自己头的小女孩,乐正无殇不过咳过数声的空隙,那原本就干瘦如柴的小女孩背上已多了十数道深长的狼爪印,陈旧的小袄被抓出一条条长窟窿,血浸着棉衣涌将出来,伴随着母狼大力甩头的动作溅了一地一壁,入眼如梅开,鲜红点点。 乐正无殇整个身子一凉。 看见她煞白的小脸上紧紧闭着眼,黝黑干瘦的身子因疼痛而紧紧蜷缩,腰侧明明挂着一把月牙形的匕首却始终未拔,任着母狼暴怒中似乎要将她撕了。 只不过是一个如此之小的小女孩儿,乐正无殇想不通她何至于做到这一步……为他?为母狼?为狼崽? 他震在原地,从未觉得如此彷徨如此迷惑过……让这母狼将他咬死又如何?三年前林中初遇他便已查清了,这稚女是申屠家之人,传闻中申屠啸老来而得放养于山野之中的申屠家嫡女……名唤申屠流阐者。 出生三年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三年后生母病逝,其被母亲生前驯化的母狼叼离申屠本家,从此几不归家,长年穿行于深山林野间,除其父,旁人皆不能寻得。 他是性情温润的乐正家公子,可是两家世仇数百年,他却不是毫无城俯的人。是以,他从来知道这干瘦的小女孩是谁,无意伤她,却有心防她。 他年长她一十岁,弱冠之龄的病弱公子,比十岁稚龄的兽性幼女,想的终归要多。 他不知情境若颠倒,他是否也会这样不顾自己地来救她,可他知道的是,即便救,他也做不到她的毫不犹豫、毫无所想和无念无意……他是真的不懂了…… 她不知道他是谁?她不知道,他们是世仇么? 当看见那母狼再一次凶猛扬爪要抓上那小小之人血肉模糊的背时,乐正无殇不知脑中哪里来的血色,他从未这样狠心过,一把靠近过去抽出小女孩腰侧的匕首就刺入了母狼脖颈中,转手一划,如正常人对待凶猛的野兽会做的那样毫不犹豫地割开了野兽的动脉,放血,杀狼。 原本绷紧扬起的狼爪措手不及,一下子砸到地上,颈部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了一地,母狼痛苦地剧烈抽搐,硕大的兽目死死看着一步外羸弱喘息的白衣公子。 看见那狼爪终于没能再抓上申屠流阐的背,乐正无殇松了一口气,踉跄地倒退几步,瘫坐在了之前那堆厚厚的干草上。 手边拱起那只还剩一口气的小狼崽,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母亲的死亡,它一边虚弱地叫一边往母狼倒下的方向爬了几步,声音渐弱,动作渐小,慢慢地也一动不动了。 乐正无殇看了一眼两只死去的小狼崽,心头突然闪过一瞬间的不安,他有些怔愣地回头再去看几步外的母狼尸体,却突然感觉身上一重,肩头传来一阵剧痛。 手中沾血的匕首还未放下,本能地再度握紧,下一刻却看清扑过来愤力咬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一心想救下而为之杀狼的申屠流阐。 周身便莫名地一震,他虚弱而茫然地对上她的眼,那双硕大奇亮的眸子里分明浸着泪,如同洗过的暗夜星辰。 乐正无殇忍着痛,任她咬着,小心地不碰到她背上的伤口,而后抱住了她干枯瘦小的身子,嘶哑地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伤心?为什么不高兴?它们是兽……我们是人。”他放开匕首,伸手抚她如同枯草一样的头发:“如果我不杀它……死的会是你……人当然,是救人。” 她似乎是说不出,却好似听得懂,一直不停地摇头,兽一样的双目死死看着他,眼中有泪,嘴始终没有放开。 这一刻他才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他们的互救而拉近,却似更远了……乐正无殇心底闪过一阵茫然的失落与彷徨。 血顺着他的肩头流淌往下,白衣更污,他虚弱地看着她,唇渐白,半晌后又重重咳了起来,咳过好一会,终于无力地向后倒了下去。苍白清瘦的手指无力地从她发上滑落,只这时,那小小之人才放开了咬着他不放的齿。那常年干涸枯瘦的两颊上淌出的泪痕清晰而深刻,容不得人忽视,她在洞中仰颈长嚎一声,用的是狼的方式、狼的叫声,标示着她的属性,她的认知,她的归向。 她从来,属于兽更多一些。 乐正无殇再醒过来的时候,满目白茫一片,她带着他一齐坐在一头猎豹身上,极缓慢地行走在深山大雪中。 两人都一动不动地任雪豹驮着,乐正无殇醒过来一动,便带着她一起从雪豹背上滚落了下来,乐正无殇冷得全身打颤,那满身是血是雪的小小之人则缩在滚落之处一动不动,他费力地爬近轻拍她的脸,才发现她浑身如火,整个小身子烧成一个小火球。 “流阐……”风雪中乐正无殇嘶哑地唤她的名字,看见她背上伤口的脏污和血渍,便捧起雪水融化了帮她洗尽清理,然后撕下自己的里衣帮她包扎,他做的极费力,一如三年前在那林中初遇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缓慢。 只是给她脱下衣服包扎时,乐正无殇真的看见了三年前他为她包扎的那些白衣残布,竟全部缠在她的腰间,她一直保留着。 原来三年前在那林中的初遇,不止影响了乐正无殇一个人,也让申屠流阐,认可了一个人类。 他是她在人类中遇见的第一抹善意,可是她却错信了他。他终归是人,她终归算兽,他与她终归很远。 雪窟狼穴里的杀与伤,让她把他用力推开,此生她可能不会杀他,但也再不会相信他……因为他杀了养育她七年的“母亲”。 他是人,她却不算,他永不会懂,他眼中的野兽,是她至亲的亲人。 久而,乐正无殇脑中只余一片混沌,下意识地将她滚烫的小小身子紧紧搂入怀中,那一刻天地间、风雪中,似乎只剩了他们两人,迷失于茫茫深山中,没有出路,没有方向,没有未来。 申屠流阐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伸出小手推开乐正无殇,她小小的身子强撑着从他怀里爬出来,独自往前走。 乐正无殇立时便醒了,费力地站起来去拉她的手,却已够不到,他瘫倒在雪中半步也追不上她,昏昏沉沉地望着她走的方向。 “流阐……”他虚弱至极、早已无力,喑哑地唤一句,便再度昏迷在了风雪中。最后留在朦胧视线中的,只有那一个越来越远的小小一点,如火如烛,渐行渐远。那是曾经将他熨醒的灼热,足以融解他堆积多年蚀骨冰寒的火般温暖。 他从未如此迷惘,和贪恋过。 …… 七日后的子夜,乐正无殇被雪豹驮到乐□□大门之外。此后经年,申屠流阐再不见他。 第50章 师祖训 天隆六年,此时。 是夜,青山古寨,风穿石屋,烛影摇曳。 青麾少年安静地坐在石屋木榻上,于烛火下凝看着手中已然干枯的青色细藤。 藤身细长,这些日子下来早已干瘪,如一根冷硬的细木条瑟瑟地躺在云萧手心。 久看,久寒,久惘。 他是真的茫然了。 为什么……师父要将他留下……为什么……是他? 心头纷乱,五指始颤,他弄不清心里酸涩胀满的疼痛是怪罪还是难过,或许都有,或许都不是,只是放不下,真的难以放下…… 不记前事,三年前从谷中醒来,他所见所知只有归云谷。他从未踏足谷外,也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那个睁眼所见的地方……那里,难道不是他的家吗? 为何要将他留下?为何独将他一人留下?为何……要他离开? 师父……是云萧做错什么了么? 心中狠狠揪起,五指默然紧握,一滴泪滴落在冷硬的细木条上,立时浸入了干枯的木身之中,徒留一点湿意,验证少年心头涌动不迭的思潮。 幽然闭目,心绪难平,他握着细藤的手如此紧,犹如三年来刻入骨中的归属亲近,在这一刻,蓦然被否决。 “云萧!” 思绪迭涌间一道翠色身影不及应声就推开石屋小门矮身进了屋来,“你身上只有这件麾衣厚实点,其他衣物都太单薄了,我给你做了件袄子,你试试看合不合身!”来人一身翠绿袄裙,木钗堕髻,笑容可亲。 “二小姐……”云萧长袖悄然拂去眼角湿意,微笑起身,手中细藤不自觉地握紧,收入袖中,对石木草温然笑了笑。 “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你跟着鬼爷爷学轻功,就是寨子里的亲人,都是一家人,叫我二姐就行了!” 亲人二字再次胀满在云萧胸口,默然苦笑,云萧说不出话。 数日下来都是她在照看自己,云萧心存感激。想到往后应是要长时相处,半是伤怀半是释然,便点了点头,微笑应:“谢二姐。” 石木草憨实亲切地展颜一笑:“这就对了!以后我就是你二姐!鬼爷爷可能待人严苛,但是你青叔、尹叔和花叔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待你轻功学成了,二姐一定央求鬼爷爷早点放你回荆州去。”她一面说着一面把手里的青色长袄往云萧身上比划,觉得正正合身,满意地笑了笑,将其塞入了云萧怀中。“腊月还没过呢,天气冷,你多穿点,后天起去找鬼爷爷的时候爬高下低地要是摔了也能摔轻点,鬼爷爷那人可不管你,你得自己顾量着。” 云萧再度点头,怀中抱着翠衣女子塞过来的厚袄:“谢二姐提点。” 石木草纳闷:“归云谷出来的人都像你这么客套么?”她看见云萧伸手将袄衣放下时袖中露出的半截枯细藤,哦了一声,似想起什么,又伸手从自己怀中掏出一物递上。 云萧低头,是一方绣着青竹白雪花纹的小小锦袋。他几分惑然地看向石木草。 “我看你时不时就盯着手里这根枯藤看,也不肯扔掉的样子,就索性帮你做了个小袋子,你可以把它装进去,这样带在身上才不会弄丢。”石木草看他的眼*神就如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毫不做作,笑容亲近而爽朗。 云萧一怔一愣,眼中微涩,又忍不住萦上暖意,点了点头,默默接过了那只精致的小锦囊,犹豫一瞬,半是迷茫半是镇重半是涩然地将袖中那根青色细藤放了进去,而后极低声道:“谢二姐。” 石木草憨然一笑,负手一转,拍了拍面前少年细瘦的肩,便快步出了屋去。 青麾少年望她走远,将石屋木门轻轻阖上,低头间风雪萦门。 他看着自己手中那方小小的精致锦袋,久久不能回神…… 那之中,那根将他独自一人留在这深山古寨的细小枯藤,安然静在,毫无声息。 苦涩一笑,手如握刺。 屋外,不觉间已风雪飘满. “师父。”归云谷内,叶绿叶推门而入,反手阖门望向执卷临窗的白衣女子,平声道:“该用晚膳了。” 端木若华手执一卷刻字竹简,指尖却不动,微微抬头“看”着木窗之外。 叶绿叶走来,感受到丝丝凉意便倾身将微开的小窗阖上了:“弟子接您过去用膳。” 端木若华极淡地点了点头,轻轻放下了手中竹卷。 叶绿叶接过木轮椅,似有犹豫,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师父,魏兴之地的客栈里,幽灵鬼老私下寻来,是和师父说了什么?” 端木若华一怔,半晌未言,许久,道:“你说错了,并不是他寻来,而是为师将他请来一叙。” 自行轻转椅轴,端木若华往前两步,淡淡道:“阵破之地,我出手两枚银针,一者拦下了萧儿,另一者便放在了鬼老身上。”她平声道:“针上有轻微的毒,是为师寻他来有事相询。” 叶绿叶一震,当即上前两步,道:“师父所问,必定和那株奇异的藤草有关……弟子不明,当时境况,分明胜券在握,师父又为何要对那幽灵鬼老俯首认输?” 端木若华平望前方,过半晌,叹了一口气:“那一株并非藤草……其名,唤蛇花。” 蛇花?叶绿叶皱起眉,并不明其中深意。 端木若华又道:“以幽灵鬼老,应是不懂蛇花之用的,风凌地水阵既是师祖留下,那蛇花恐怕也是师祖逝前对他的嘱咐。”缓少许,端木续道:“清云鉴传者有预祸之能,师祖如此种种……为师能想到的,应是在设防。” “设防?”叶绿叶拧起了眉:“难道……太师祖逝前已预,云萧将来恐将为祸?” 端木若华闻言不语,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云萧即便为祸,也未必能殃及天下……我想,师祖所防的人,应该是为师。” 叶绿叶骤然一震,惊愣当场。“防……师父?” 端木若华微微垂首,半晌后,道:“为师请来鬼老,便是想问一问,师祖当年给他留下的遗训。” 叶绿叶忍不住更靠近一步,问:“鬼老可有对师父坦诚?” 端木默然小许,点下了头:“师祖所预,是清云鉴将殒于为师手中。” 叶绿叶握剑的手骤然一紧。“这怎么可能?!” 端木默然,端坐肃静的身影萧瑟而凛然,她轻声道:“世间之事,从来莫测,为师也没有能力将它完全掌握在手中。”微微低了低头,她道:“经年之后,师祖所预,或许会成为现实。” 叶绿叶绝然:“若是此一桩事,鬼老又为何要把云萧留在青风寨中?师父是清云鉴传人,若亡天鉴,此事能与师弟何干?”突然想到什么,叶绿叶霍然一凛:“难道是因师父逆天行事,收下了明知不是天鉴传人的云萧?” 端木若华漠声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微抬头道:“我既已和他约定,收他为徒、倾力相授,便是有此警戒,也不能背信于人。” “师父!”叶绿叶眉间紧拧。 端木叹了一口气,而后道:“果在我身,因不过是影响,在于为师,不在萧儿。”端木微回头,望向叶绿叶方向,问道:“谷中三年相处,若无灭门痛事,云萧之性便多偏明理懂事,谦逊温和,以你看来,此事可是他的过错?” 叶绿叶怔了一瞬,忍不住道:“他如今被留在青风寨中,不在我等身边,日后若沾染恶习,往后威胁到师父……” “绿儿。”端木轻声打断了叶绿叶之言,而后平声问道:“你心下当真觉得萧儿在青风寨中会染上陋习,心性转恶?” 叶绿叶握剑的手紧了紧,蓦然想到乐□□中,少年替自己悉心照顾端木的细致恭顺,及终日纵溺阿紫的温然柔和……到底紧蹙眉头,犹豫着低头道:“云萧本性良善,如今已十四,跟随师父身边三年下来应已定性……”她一字一顿道:“弟子相信,即便经年,他也不会做出危害师父,及让师父失望的事。” 端木默然。 叶绿叶思虑一瞬,又道:“弟子看来,他留于青风寨中,得以接触世事、与青阳子师叔祖他们共处,想必能学到不少东西,脾性受寨中匪夫影响,势必减几分细腻柔和,添几分阳刚硬气……但本性之良善,应不会变。” 端木无言地点了点头:“青风寨中经年,于他不失为裨益。” 叶绿叶亦点头。 “师祖所预,可能为终,然其间道理对错,我们终不能知。”端木静静道:“子欲避之,反促遇之。若有所被预,当知而警心,往后行事多加顾虑便妥,仍以当为而为,不可过而自毁,如此方为正道。” 叶绿叶刹时醒神,抱剑而应,语声冷肃:“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端木抬头,静望虚无。鬼老所说后一句,却并未对叶绿叶道出。 蛊老之预,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其间因由,是其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死在了其门下误收的奇血族弟子手中。 她所收的弟子中,唯有身为南荣家之后的萧儿,是出世的奇血族人。 端木若华缓缓阖目。院外青竹摇曳,枯叶萦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天隆八年 关中之地,梁州所在,青风山野之地的溪涧中。 云萧在冰冷的溪面上缓步踏行,乌发上萦满风雪,凌乱翻飞。 溪涧环山而下,曲径流长,蜿蜒至山脚。 云萧踏冰而行,来回数十次,次次踏湿靴袜,手足冰冷青紫。 溪涧旁一棵老树上,鬼老倒吊于树干上,来回轻飘飘地垂荡着。 “心浮气躁,脚下没分没寸,远不如当日所见机敏沉静,你小子难道只不过是一根雕不成的朽木?!是小老儿我看走眼了不成!” 云萧不言不语,依旧默不做声地踏着,直至天色暗沉,夜风穿林,才在石木草的唤声下上得岸来。 “鬼爷爷,您那轻功天下无敌,哪是一天两天学得会的,您这样迫他寒天腊月里在冰水里走,把人冻坏了后面还怎么学……” 鬼老冷哼了一声从树干上荡了下来,“我可没叫他在冰水里走,是他自己不成器,每回都要踏碎冰层,不用心不用脑,连路都不会走,我看小老儿是瞎了眼了,这小子连你的资质都不如!” 石木草忙安抚鬼老:“好了好了,我看云萧没鬼爷爷说的那么笨,定是您催急了……慢慢来就好,你俩都快随我回寨子里吃饭吧,今天尹三叔做了羊蹄子,寨子里的兄弟们都等着呢,可香了!” 鬼老哼声不断,率先几步甩手去了:“什么好苗子,瞎了我老头子的眼还想传给你这身轻功,我看你小子这辈子都学不会!” 石木草待得鬼老走远,忙拿了怀里的兽皮小暖袋塞到云萧手里:“你呀莫把鬼爷爷的话放在心上,学功夫的事儿不急,慢慢来就好,现下快随我回去吃饭吧!” 云萧抱着小暖袋,面上淡然而温和,抬头对她笑了笑,点下了头:“好。” “晚些时候四叔那儿还要叫你过去帮把手,他最近在做个赶牛用的木犊子,嫌我们笨手笨脚,说也就你心细,能帮得上忙……还有我爹那儿,不知道这回又装了什么来吓你,邀你戌时到前排院子里去,我看你还是别理他了……三叔那儿上回你说的草药他跑到隔壁山头上找来了,种在萝卜地旁真的就没小虫子去啃萝卜子了……” 石木草走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说着,边说边数落,云萧慢行于后,看着满天飘雪,忍不住伸出青白冻紫的手接住了一片雪花,而后轻轻合拢。 只是手指早已僵麻不甚灵活,雪花被寒风带起,轻意地便从他指间滑了出去,慢慢徜徉于风雪中,远冷不近。 云萧看着它转瞬飘远,心头一刹那凝窒,一刹那释然,而后终究回转过身,朝着石木草所行的山林深处,寨中灯火,慢行跟上。 雪止风息,腊月长天,石炕灯火。 云萧便这样在青风寨中住了下来。 云门子弟素有训戒,于云门内所习不得授于云门外之人,石木花自然不会将亲女送在青阳子、尹莫离门下,故而将她收归了自己门下,所以石木草习了伪物匿形之术。但她本身资质差强,也无意跟从青阳子、尹莫离学习。再多,也是央了幽灵鬼老跟他学些轻功。故云萧此来实是机缘巧合。 青阳子于云门所学为机括术,见云萧心细,又是云门本宗弟子,且为人处事皆细致周全,唤其帮忙也从不推辞,便俨然将其也看作了衣钵传人,也不管后者是不是想学。 性情更为自大和不以为意的尹莫离则更不用说,每每一见云萧得空,便将其拉到自己住处,私相授受。一向和尹莫离争锋相对、寸步不让的石木花又如何肯答应,有样学样,两人一来一往地闹腾,片刻也不让云萧空闲。 长年一身青衫的少年虽苦于各方教习硬授,却也有感于师叔祖们的好意,即便无心要学,也都一五一十地将几人所教记在了心上。他在端木教化下本性谦和,三人又都是云门之长,虽日益亲近,却也未忘过长幼之序。 云萧日日要去鬼老处经受百般刁难,之后跟从青阳子制这制那,之后在野地里种花种菜种草药,之后去寨中前院寻不知是何模样的石木花。往往亥时之际才能得空闲,之后还要喂养一番一直放在自己身边的冰血天蚕,这之后,才能安坐于自己的石屋小榻上,运行心中所记的两套心法。 来日,便又是一个轮回。 长时下来,寨中兄弟姐妹不由得佩服起这温和少年,性子之好,真是当世少有。少年逐渐与众人都熟络起来,性子越加明朗谦和,在鬼老严词苛教下,又不免肃然谨慎。未几,已给人一番独立肃穆之感,行为处事,都极可靠妥当。 风雪依旧,四季经轮,转眼一年。 此年开春,水面的冰方融化,一群体形甚伟的黑狼冲进了寨子前院。 寨中兄弟吓得够呛,心下又想莫不是野丫头回来探看了,知道云萧与野丫头相熟,忙将其唤来应对。 青衣少年过来看见,命寨中之人退后,自己正自揣测情形,便见黑狼群最末,一蓝衣人仰躺于一匹成狼背上,被其驼着慢慢踏近过来。 人尚未至面前,一道雪白的身影先一步纵跃而来,竟将云萧扑在了地上。 湿濡的舌头舔得满脸都是口水。云萧费力偏头睁眼一看,纵白死死趴在自己身上不停摇着雪白的长尾。 此时蓝衣人自黑狼背上一跃而起,望着地上的一狼一人笑道:“你便是这小家伙的主人?看它如此高兴,也不枉我千里迢迢带它过来寻你。” 寨中兄弟正看得好玩,便见少年强自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两只粗壮的爪子仍吊在他身上的白狼,浅笑着向蓝衣人回道:“这确实是往年一直跟随我身边的一匹白狼,名唤……” “名唤纵白,我是知道的。”那蓝衣男子朗然笑道:“我听得懂狼语,这才能带它来这关中,你这只白狼可真是傲气,我问了它一路它才不情不愿地跟我说了这名字,远没有小兄弟你看起来可亲可爱呀。” 云萧微震,抱拳谦声:“多谢这位大哥一路照看纵白,感激不尽……阁下竟能听懂狼语,实在叫云萧佩服。” 那人凝眉而笑,语声温朗:“我这可不算什么,我有个小侄女,自小便能听懂兽语,豺狼虎豹无一例外,那才是真正的百兽之主啊。” 云萧心下当即想到一人,望向正欲伸手逗弄白狼的蓝衣男子,温声问:“阁下所说的,可是申屠家大小姐申屠流阐?” 蓝衣男子收手望向他:“你知道我小侄女?听说她一年前嫁了人,嫁的还是乐正无殇,我因而回来看看他俩。”他望着云萧一笑,这时才道:“你竟知流阐懂百兽之语,是否也是她亲近之人?我名唤申屠烬,正是申屠家主幼弟,流阐的小叔父。” 云萧也笑了笑:“我和乐正公子及流阐是朋友。” “好好好……那小丫头终于知道交几个‘人朋友’了,这样我在外面游历也能更放心些。”申屠烬拢了拢纵白颀长的毛,微笑道:“与狼亲近者则与我亲近,我对你与纵白甚有好感。难得你还和小流阐相识,想来真是缘分。”他言罢又道:“此番把它送到这里,我这就去申屠乐正家看看我那不长肉的小侄女了。云萧是吧,我可记住你俩了,希望后会有期。” 因自己与狼亲近便如此直言相待,云萧心下莞尔,一面高兴纵白到来,一面也是对申屠烬好感颇多,便也诚然笑道:“云萧谢过申屠大哥,后会有期。” 那人复又纵身躺到那匹壮硕的黑狼背上,犹不忘与纵白挤眉弄眼,而后霍然一笑,挥手领狼群而去。 云萧回头亦忍不住抚了抚纵白的头,目中一瞬恍然,而后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师父终于允你出谷了。” 纵白委屈的嗷呜了两声,似不满一年多的分别及管教,拿着雪白的毛发使劲在云萧腿边蹭蹭。 肃穆谦然的少年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而后抬头望向西南方向,莫名地微垂了眼帘。 “三公子,鬼老先生唤公子过去呢。”寨中一位弟兄向青衫少年和声道。语气中多见推崇亲近。 少年微微点头,缓步往寨中深处行去,纵白乖顺地跟在他身旁,一身雪白,清辉流转,英飒不可方物。 时如风逝,又一年后。 清晨的露水摇曳在翠色的枝叶边缘,映射出淡淡的晨曦微光,斑斓的光线散射在浓墨重绿的林中,一片深郁幽然。 云萧端坐于林中一株参天的老树之顶,晨时的日光清清淡淡地映照在周身,吐纳过后,盘坐的腿下,蓬松交错的树顶细枝在林风中轻轻荡了荡,拂落下几片半黄的枯叶。 运息毕,云萧睁开眼来。入目所及,山林溪地,远远近近的黛色青霜跃入眼帘,一片翠郁。 以他所坐树顶的高处和角度,正可观得木石相掩的那一方古寨中丝丝缕缕飘散开来的炊烟。 云萧看了一眼如往日般宁静朴实的小寨,便转目逡巡起小寨四周的境况,观得无事,便收目回来。摊开一向随身的那册《玄诀阵书》,便安坐于此一片青葱绿色绵延开来的树顶,静静地看了起来。 远处山青林郁,雾霭轻薄。 晨风拂落间不知过了多久,他微蹙着眉轻抬了头来,微喃道:“但凡阵法,皆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以通八风,与此相对,地有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八方,以应八卦。”似有所不解,云萧微凝眉,“这九宫天一阵,八方不落,已占尽八卦之利,阵式极强,又为何还要多出一宫?”转而又想道:“多出来这一宫……若起手布阵,又能置于何种方位才能有利无害,不损八卦之威?”手中阵书轻合,他静望远处山雾,正自深思,便听底下传来木翼振翅之声。 手掌习惯性地伸出,白如凝雪的五指在拂晓清光映照下清美如玉、温润修长。一只木制的小小飞蚕随即飞近,稳稳地停落在了他掌心。 云萧伸指从小蚕鼓鼓的腹中抽出一根小竹条,方才还栩栩如生的木蚕马上便如垒木般散了架,变作一堆零乱的小木楔铺散在了云萧掌心。云萧却似习以为常,只凝神看着手中竹条上的字,看罢面色便一震,一转手将掌心的木楔收拢靠近,另一手熟练地穿插轻捏,而后复又将竹条往其腹下一穿,不过一瞬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蚕便又现了云萧掌中。 “纵白,回去了。”云萧说话同时轻托小蚕的手往前微一振,那小小木蚕便又展翅飞了起来,依原路返回。而树下不远,正自顾追玩山间虫兽的纵白听见唤声,便懒懒回返了树下,仰头看着数十丈外,高参古树之顶的青衫少年。 少年自盘坐的树顶一跃而起,脚足方落稳,便提气向前纵去,脚踩万木之顶,如轻风拂过,翩然向远处飘去,身形如山间灵魅,徜徉于一片翠绿之上。 脚下林中,纵白拔足狂奔,远远跟随,追着上方一抹若有若无的天青色,向山腰石阵中青风寨而回。 经年山色,时水流长。此为天隆八年,云萧十六岁。 第52章 空谷幽兰 远远望见寨前院中一抹水蓝,心下有喜,云萧临至石阵前最后一抹绿色脚下一旋,自上而下向着寨中缓步踏落下来。淡青的身影飞凌而下,其速若诡。只不过未及落地,院中那抹轻蓝便似有觉,蓦然回转望来,一眼见得云萧,眉目间是显而易见的欣喜:“云萧!” 云萧不由一愣,微有怔然,足下落地的同时便向她踏近过来。“二师姐。” “三公子,蓝姑娘等你好一会儿了呢。”旁边一名汉子此时过来道一句,满脸悦色,双眼凝在蓝苏婉身上便似转不开目光一般。 时是初秋,黄叶几落,蓝苏婉正值十八岁芳华之龄。 那抹飘然的蓝裙在林风拂止间慢扬轻落,如翅如蝶。 一身蓝蝶外衣掩不住肩颈间白皙的肌肤,肩旁散落的青丝用玉簪挽起,斜插入鬓。薄施粉黛的鹅蛋脸上,秀眉如柳弯,晶莹剔透的浅蓝色耳坠于转头间轻曳未止。温婉爱怜的目光正凝在缓步踏近的少年身上,眸中隐有水色,举止间是说不出的婉约动人。 静立而候,一如幽兰,秀美已极。 寨中来来往往的汉子无不为其驻足,眼露慕色。 “才过两年,这蓝姑娘可越来越比咱二小姐美啦!”一名寨中小伙忙不迭议语:“二小姐心心念念的那惊云公子据说便是和她有婚约,难怪不要二小姐了,要是我肯定也……” “呸呸呸。”旁边一个年长的婆娘立时打住了小伙的话,老实不客气地数落道:“二小姐出门办事明儿个就回来了,你这小子平日里对二小姐殷勤背后却在数落她,老婆子明个就跟她说去,看她回来还睬不睬你!” “哎哎哎……我就说说嘛……五婶你可千万别啊……”那人听见这话才肯移开放在蓝苏婉身上的目光追着那老妇人去:“虽然二小姐念的人不是我,可我对二小姐可是一片真心哪,别的姑娘就算再美我也是不肯多看一眼的……” “我呸!”那老婆子揪着他的耳朵边数落边走远:“你个睁眼说瞎话的白眼犊子,方才还在数落二小姐的不是,没心没肺的东西,早些年饿死在山脚下要不是二小姐收留了你……” 四下之人听在耳里,大都悻悻地散了开,云萧闻言却是莞尔一笑,而后立身于蓝衣少女面前,握拳作揖道:“云萧见过二师姐。” 蓝苏婉见得他面上莞尔笑色本是怔怔心喜,下一瞬听见他如以往那般客气而有礼地向自己行礼,竟似全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思念心切,反似两年未见也毫无所感,淡然如常。 心下蓦然间竟如针扎一般酸涩难言,说不出的疼怅。 “我……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蓝苏婉涩然间竟有几分无措,讷讷地道出一言,而后才蓦然想起端木的吩咐,强自定下心神,恢复了往日平静温婉的淡色。“师父命我来将此物交与你手中。” 云萧闻言目中微动,刹那间的怔神轻惘。 蓝苏婉似有所觉,不知他心下是否对师父将他一人留于此寨中心生怪罪,仍有微辞,面上也便生了一份忐忑。 下一瞬欲要开口说些什么,面前的人却已敛目如常,温然如旧,好似并未有过半点异样。 蓝苏婉微怔,下一瞬便见他凝目望来,蓝苏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所拿的布囊,这才回神,在他欲要伸手取过时将手中之物往回收了收。 蓝苏婉抬头与他道:“师父吩咐,师弟若要取过此物,须赢我手中天蚕丝网。”一言毕,蓝苏婉便恢复了师姐肃色,足下轻点往后掠出了三步。 云萧一愣,面上微怔,下一刻便恢复如常正声抱拳道:“既是如此,云萧定当全力以赴,二师姐请。” 言罢看着蓝苏婉谦恭地点了点头,蓝苏婉亦点头。 下瞬,身如燕起,云萧半空中蹬石旋身一跃而近,劈手竟已抓在了蓝苏婉手中布囊之上。 蓝苏婉不由得骤然一惊,方才的疼怅涩然之心顿失,目中陡然一肃,柔美的脸上难得凝肃。 师父说以云萧天赋心性,虽是两年也不宜小觑,当以全力对之。先前原还迟疑,现下出手不过一招竟已见得半点不假! 蓝苏婉顺势就将布囊掷向半空中,另一手万道银丝并发,连着云萧的手带布囊眼看就要缠上,泠泠微光在晨曦中折射出锋利的弧线。 云萧心下一凛,立时收了手回来,转而踏步落地,以幽灵闪绕到蓝苏婉背后欲点其穴。 他速度虽快,身法诡绝已难用人眼捕捉,但蓝苏婉身后似也有银丝相护一般,云萧刚至,她便已觉,似前方有力相借一般往前一纵,水蓝的身影翩然一旋,躲了开来。 云萧微一怔,似未料到,眼见蓝苏婉以银丝将那方布囊牵引拿回,握于手中,重新落到了地上。 云萧面上轻轻凝起,心下不由微肃。 往日得二师姐爱护拂照,从未与她交手,不想二师姐虽常常败于大师姐手中,自己与她交手却并不容易取胜。思虑间眉间便细细地蹙了蹙。 淡青的身影飘然靠近,以瞬息之速近了蓝苏婉面前,蓝色身影惊于其速,面上一紧,却似已然有所防备,吸气间凝力便与面前少年对上一掌,呯然间蓝衣的人竟倒退三步,心下悚然一惊,脏腑微震间发现自己的内力竟不如他! 云萧半空中扭转身子,折而向高处折下一根细枝,口中轻肃道:“二师姐,云萧得罪了。” 他飞凌而下,以细枝作剑,竟已将往年叶绿叶随意与他过招的寻常剑法练得炉火纯青,加之内力不浅,剑剑逼来时蓝苏婉竟生出了是在与叶绿叶对招的错觉,此间凌厉剑意,可见一斑。 蓝苏婉退而居远,以银丝弹射为攻,不与他近身,少年却似正等她这一变招,道道银丝但凡射来无不被他细枝裹住,少年注力甩手将细枝钉向一侧一根树干,蓝衣的人果然被细丝牵连往前栽了栽,动作间失了一瞬间的行云流水。 云萧趁着这一转瞬之机,踏飘云鬼步从她身边穿过,迅速抽出了她手中所握布囊,而后回身一转,陡然止步,将夺来布囊抵在了蓝苏婉后脊之上。 “二师姐,云萧冒犯了。”他凝声轻语,神色肃穆。 蓝苏婉觉到后背上的压力,竟有些惶恐于他手中布囊所抵,正是人之后脊死穴——命门穴。 只不过两年,他将自己失忆前的十年内力运习通达,师父传下的心法也未落下,天赋本高又勤勉如斯,难怪进展比之常人快出如此之多。 出谷前师父嘱我出手不必留情,以全力与师弟搏,想必早已揣度准了云萧的性子,料到了此下境况。 只不过自己竟输得这样轻易…… 蓝苏婉将手中天蚕丝轻轻收回,面色强自回复如常,婉然转过了身来。“师弟,你已赢了。” …… 立于山脚,回首遥望,蓝苏婉心中不由复杂。 自己的武功虽远不如大师姐,但行于江湖自保无虞,不熟悉她手中无形丝网的人更是容易受难,武功已算得中上。但自己八岁跟从师父,如今已有十年,云萧拜入云门才不过五年,实力竟已不在自己之下…… 微微笑着与回返于山径上的少年挥手以别,蓝苏婉目中终现忧惭之色。 回身向前,抿唇不语。 师父此次命自己来与师弟交手试炼过,方允他取用师祖遗物,警戒的不知是师弟……还是自己。 飘然的蓝纱蝶衣林风中微微扬起,蓝苏婉步步行远,背影略带失落茫然。 一如空谷中起迎风雨的幽兰. 夜间有霜,轻覆林叶,淡染一片疏白浅意。 云萧坐于自己所在的石屋木榻上,缓缓解开系带,将布囊褪下。 观其长条之形,已猜测是剑,此时入眼,便见了一把风尘霜刻的三尺青锋。 剑柄上缭以麒麟头饰,剑鞘上刻满了霜尘枯叶型的纹饰,边沿缭以云纹,时疏时密,古朴厚重。 “麟霜?”云萧抚过剑鞘上繁复的古字,有些疑惑地默念出声。 下时微用力将剑鞘一转,鞘中青锋便被他拔了出来。 冷冽的剑刃寒光随着剑鞘滑开映在了屋中跳跃闪烁的烛火下,鲜红的朱砂提字首先映入眼帘。“这是……师父的字?” 剑身上用鲜红的朱砂提了七十二个行书小篆,行间疏而不紧,字字相隔一小指,显然是提笔以另一手摸索相隔写就,字形清癯冷毅,转骨有锋,几分凌逸怀谷又几分温文淡漠。不拘于一格,又临沿不出,能看出提笔之人极能自守且心有经纬,不束不纵,不放不抑,心沉如水,意静如山。 云萧怔看字迹许久,心下慢慢沉静下来,变得肃然而冷清……之后方能回神过来看形下之字。 “剑起九式,一式一层,以终为始,以无为有……”云萧一震,神色蓦然一凛:“这是……终无剑谱?”云萧惑道:“武林野史载,终无剑法是上一届武林盟主世家墨夷家的剑法,其威可比无刃刀……此下竟存于归云谷中?师父又为何要将其传于我?” 蓦然回想起当日马车之中,端木若华对自己所诉之言:“为师前日里传你的那一套心法,与一套剑法相应,此剑法极为严苛难练,若非天赋异禀同时下得苦功,定不能成,为师有心授你,你且用心学。” 云萧神色不由轻怔:“师父当日所传的心法,便是终无剑的心法?当时所说的剑法,就是终无剑法?” 以命为终,失以得,死而生,归无是极,绝悟可凌顶。 剑身上最后几个提字也被云萧默记在了心里。而后夜风轻穿,屋中烛火轻曳,剑刃上的朱砂便缓缓散了开,有大半不期然地零落于地,几点嫣红赤色,艳艳夺目。 “华骨?”朱砂裉尽,肃青色的剑身上便映出了这两字,龙飞凤舞,草如缭纹,深刻于剑身之上。 云萧不解,默然将剑收起,次日携而去往青阳子处时,便见其瞪目结舌瞪着自己手中之剑。 “这把莫不是……麟霜剑?” 第53章 沉水黑棺 云萧这才知道,此剑名为麟霜华骨,江湖中人一般作麟霜剑称,正是云门上任之主,清一大师当年使用的佩剑。 “云萧,这可是我大师兄所使之物啊。既是江湖名剑,也是御赐之剑,当年雍凉之战大捷,大师兄居功甚伟,先帝便以重金向祭剑山庄买下了这公输家第三代的镇庄之宝麟霜华骨,亲赐师兄。” 青阳子不无感慨道:“没想到兜兜转转,今儿个我又见着它了,想当年归云谷中,大师兄用它练剑,可没少碰坏我的木疙瘩宝贝……” 恰时尹莫离与石木花过来找云萧相询授课,看见此剑,也是唏嘘感叹。 石木花嘟嘟囔囔道:“没想到端木丫头会把这剑传给了你,看来你习剑的天赋比你那早已名传江湖的大师姐还要强出几分嘛。” 尹莫离闻言伸出整日锄草种花的粗糙大掌,结结实实几巴掌拍在了云萧背上,口中道:“哈哈哈,云萧不愧是我们云门更是我们青风寨出来的人,学什么都是水到渠成,种瓜得瓜呀!” 云萧不由道:“其实不然,大师姐所习为少央剑法,手中所持少央剑正与*其剑法相佐。云萧想,师父定是因此才未传大师姐此剑,而让她继续持以少央剑。” 青阳子点头道:“这倒是,少央剑法精妙凌厉,是与越女剑齐名的剑法,叶绿叶那丫头手里的少央剑也是江湖上少有的名剑,不见得就比麟霜剑差。” 云萧续道:“再者二师姐惯以天蚕丝为武器,三师姐似乎习的是刀法。” 尹莫离再度大笑:“那想来端木丫头的几个弟子里便只能传于你了。” 此时石木花又嘟囔了一句:“尹村夫莫不是忘了端木丫头还能不传呢,反正是宝剑,放着也不怕生锈。” 尹莫离闻言便火了,骂咧道:“你个老匹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躲一边装你的石头去得了在这里嘟囔些废话惹人嫌!” “哎你个尹村夫……”石木花顿时也嚷声起来:“我嘟囔的有错吗?你个乡巴佬,泥巴鬼,没出息的尹村夫,整天就知道种花种菜……没一点劳什子用的本事还老从我这里抢了云萧去学,你说学了干嘛?学了干嘛?学了回家种田带娃吗!” “我的农术没用你那就有用?!”尹莫离顿时就脸红脖子粗了:“装得一动不动不知道哪天就能吓死个人了是不是?!以后江湖上去了人家是真刀真枪地打,你突然冒出来就能把人家给吓死……哈哈哈,好本事,真有用,确实比我那农术有用多了!” “你你你!”石木花气得舌头都打结了。 青阳子咳了两声默默地转回自己屋里捣弄木头疙瘩了。 云萧微抚额,叹了一声便也转身走远了。 抬脚几步刚要转回后排院子,便被寨中一位弟兄拦下了。 “三公子,鬼老先生正在屋子里大发雷霆,公子快过去帮忙说说话吧!” 云萧闻言微震,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那兄弟满脸忐忑,立时便道:“好像是小六不小心进了鬼老先生里面那间屋子……寨子里的人都知道,那里屋鬼老先生从来谁也不让进的,小六抓狗儿追了进去,被鬼老先生看见了……” 想到鬼老喜怒无常的暴戾性子,云萧心上不由为小六担忧,忙一个抱拳转身便折步去了:“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谢三公子了,回头让小六好好谢谢公子!” 方一走近寨子左院那间最大的石屋,云萧便闻了嘈杂声,隐隐磕头求饶声夹着鬼老阴戾冷寒的斥骂怒语。 “你敢动了他的棺木,我废你一条胳膊已是轻饶了,还敢求情!” 云萧快步走进石屋,正见鬼老一掌拍在小六肩头上,那憨实的小伙立时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鬼爷爷!”云萧忙几步上前将小六护住,面上现了肃色:“他既不是有心闯进去,鬼爷爷这手下的未免重了。” 云萧留于这古寨中最主要的还是跟随幽灵鬼老学习轻功,起初难免因他设计从端木手中将自己留下而怨怼,两相难有悦色,至后有石木草从中调协,云萧也慢慢能静下心来从授,此后便天赋立显,不久便得幽灵鬼老真传,老头儿自然也对他心喜爱护起来。 毕竟是真心授业于己,两年下来,云萧便也跟着石木草唤其一声鬼爷爷。 幽灵鬼老看见是他面色也没有缓和下来,冷着脸道:“若不是知道这小子是无心,老头子我还会留他这条狗命在么!” 云萧忙查看了小六的伤势,为其推过肩头,将卸下的臂膀安了回去。而后便让身后求情的人将他扶住了。 幽灵鬼老犹自不肯放过,脚下一转一个幽灵闪已到了小六面前,抬掌还要惩处。云萧顿惊,几乎是同时闪身过来拦下了鬼老后续出掌,右手麟霜剑一横,阻了幽老鬼老于一步之外不能靠近。“还请鬼爷爷手下留情,饶过小六。” 云萧之后,小六与几位寨中兄弟都已跪在了地上,口中忙不迭道:“求鬼老先生饶了小六这次吧!” 冷戾的老人闻言巍然不动,眼睛细细眯起,却是盯着云萧手中的麟霜剑:“麟霜华骨?这是清一的剑……不是该在端木若华手上么?”他随即想道:“那丫头把这剑传给了你?”一声冷笑,倒真是不怕死。 幽灵鬼老阴恻着声音道:“她莫不是以为这两年就能接你回去了?小丫头就是天真,老头子可是要把你困在这山上一辈子的……” 云萧闻言一震,骤然凝目:“你分明与我师父说好,只待我将轻功习会便让云萧回去归云谷,现下却又为何要出尔反尔?!” 幽灵鬼老冷冷抬头,讥诮地瞥了一眼云萧,负手冷道:“你小子真以为两年就能将小老儿的一身轻功绝学习会?莫不是也太高看自己了……我这身轻身功夫除了幽灵闪和飘云鬼步,有一样你还半点没学呢!” 云萧凝眉,声音不由也冷了起来:“你想怎样?” 幽灵鬼老冷哼了一声:“本来小老儿挟着那项本事不传你,你便永生都不算习会了我这一身绝学,因而这辈子都别想能离了青风寨回那归云谷。” 云萧面上一寒,真真是动了三分怒意。 幽灵鬼老看了他一眼,冷嘲道:“不知好歹的犊子,半点不知道小老儿将你困在这里全是为了你小子、也是为了端木若华好。” 云萧眉间一拧,肃然望他:“鬼爷爷这话是何意?” 幽灵鬼老冷眼瞥了一眼面前少年:他让我困、我便困住了这小子,可眼下他的尸身出了偏颇,我可管不了什么清云鉴什么云门的存亡死活了! “你不是很想回去归云谷……回你师父和那几个师姐身边么?”暗色的披风一甩,幽灵鬼老冷道:“那就跟我进来。” 寨中弟兄仍在忐忑惊惶,蓦然见幽灵鬼老竟一转身率先进了自己里屋去,并扬言让云萧进去。 一干人都在忧心不明,便见云萧默声一刻后跟了进去,并示意他们离开。后者忙不迭地逃出了幽灵鬼老的石屋。 云萧一踏进这传言从不让谁进入的里屋,便见了一口漆黑冷硬的棺材。 一眼,便可见得那棺材不同寻常,质地不似石不似木,倒像是一整块漆黑幽亮的墨玉雕成的。 幽灵鬼老不做声地踱到棺材一头,伸手推开了棺盖一侧。 几步之外,云萧依稀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躺在棺内,面容清癯削瘦,竟极生动。 “他是?” 幽灵鬼老看着棺内的人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才应道:“他就是蛊老散人,第七任清云鉴传人,小老儿的兄长。” 云萧似未料到太师祖如此年轻就死了……后又想到清云鉴传人习水迢迢之力可延年缓老,又对其真实年岁疑虑起来。而后又想到蛊老尸身竟未能如往届清云鉴传人那般葬在归云谷四周群山上,反落到了幽灵鬼老手中,实在不太寻常。 幽灵鬼老却不理他,自顾道:“蛊老作为清云宗主据说是历届里最少成就的一个,跟端木那丫头相比,可说差的远了。” 云萧微愣,不明。便听他又续道:“清云鉴据传有预事、明情、知祸、平乱种种贤能,其实小老儿从蛊老身上获悉,也不尽然。” 云萧抬头望来,鬼老手扶在棺盖上,神色冷清:“蛊老不善谋思,预事之能却极强,所预往往是数十、数百年后的事情,中间因由往往变化不尽,不能揣度,有些甚至连是甚名谁都弄不清,于他生时毫无助益,半点也帮不上忙,故而竟是清云鉴传人中成就最低的。” 他转头睨了云萧一眼,道:“你师父就正与蛊老相反,善谋善思善策,所预不过十几年,辅以那丫头的谋略、推断,总料得半点不差,于时下大有助益,可谓是历届清云鉴传人中至此成就最高的一位。” 云萧微有惊异地看着幽灵鬼老,关于清云鉴此点他此前并未听闻过。 “蛊老生前于云门内习的是蛊,这一点想必你小子也能猜到。”幽灵鬼老莫测难明地回望过来一眼,目中冷戾寒光闪过:“你心里必在想他死了多久了?尸身怎么还能保持得这样完好?” 云萧眉间一蹙,确实被他说中。 幽灵鬼老形如枯槁的手指抚了抚面前沉黑色的玉石棺:“这玉棺叫做墨玉沉水棺,人死后放入,合上棺盖,只要再不打开尸体就不会损坏。” 云萧看了眼被他推开少许的棺盖,疑虑道:“那你怎么……” “呯”的一声,一股大力砸在棺盖玉石上,幽灵鬼老脸布青筋,一脸盛怒:“那小子竟为了一只死狗闯了进来!撞开了一条棺缝!” 云萧心神微震。知道鬼老最为重视的莫过于他的兄长,难怪会如此动怒。 幽灵鬼老挥手将棺盖合上,转身回头一瞬间闪到了云萧面前:“你不是想回归云谷么?” 负手冷立,他狭长而布满皱纹的眼细细眯起,牢牢盯住面前少年:“沉水棺打开后,三个月内蛊老的尸体就会腐坏,但是有一样东西可以补救。”霍然伸爪一把抓在了云萧肩头,鬼老冷声道:“那东西叫冥颜珠。原本是连城南荣家的东西,五年前南荣家被灭,此物便不知流到了哪里。将它含入死人口中,那人尸身将永不会腐坏,我要你三个月之内找到它并且带回来给我。” 第54章 倾城容色 鬼老看着云萧,阴恻地笑了一声:“以你现在的轻功,还没本事从老头子我手里逃了去……如果你做到了这一桩事,小老儿就传给你最后一项绝学……以你天赋,应不出一年就能掌握,到时候你就可以从老头子我手里轻而易举地出去,回到归云谷、你师父身边。” 云萧被他牢牢抓住肩头,越来越觉得麻痹痛楚,面色不禁微白,额间慢慢沁出了汗。“鬼爷爷。” 方出声,石屋外间便也传来了相同的唤声:“鬼爷爷!云萧!” 是石木草的唤声。 鬼老听到石木草唤声便冷冷哼了一气,甩手松了爪:“应不应你小子好好想清楚,没有冥颜珠,蛊老的尸身一旦出了差错,老头子这辈子也不会再教你什么轻功,你也别想再离开这青风寨!” 幽灵鬼老转身一纵便出了里屋,外间立时传来了石木草憨实可亲的语声。 云萧微肃着面色随后跟出,石木草立时迎了上来。 “云萧你怎么了?脸色有点白,头上还有汗……哎你耳边这里起了道褶子,是不是在哪里碰伤了?” 云萧面色一变骤然一惊,忙用手捂住了耳后:“我还有事,先回屋了。”说完便匆匆闪身纵出了鬼老石屋。 “鬼爷爷,云萧怎么啦?您是不是又欺负他了??” 鬼老哼了一声,甩袖转身:“关小老儿什么事!” …… 晚间用饭都没能见到云萧,石木草觉得奇怪,去到云萧的石屋里竟也没找到人。 “云萧不是说回屋了么?晚饭都没过来吃,跑哪里去了?” 翠衣的女子扯着嗓子在寨子前后喊了一通,也没人应,倒是五婶走过来说了一句。 “二小姐是在找三公子啊?老婆子先前从溪边洗衣服回来看见个人影往山后那边的溪涧去了,走的极快,看着身影像是三公子……” “谢谢五婶了。”石木草抬脸笑着忙道了谢,便纵身往山后去了。 月华如水,清辉照影迷离。 山后蜿蜒的溪涧一处,树影轻簌,粼粼波光映照在水面之上,折射出静谧而清冷的微光。 一道身影微侧首立于水中,身上已湿,肩颈上的湿衣被溪水带了往下坠了三分,露出雪一样玉白细腻的肩颈,一头墨一样黑沉的乌发披散垂落一侧,发尾已湿,有水无声地滴落下来,月光照在他流光淡灭的发上,散开一阵琉璃一样的腻色,隐隐月华临身,婉转空灵,天地为之静然。 石木草呆呆地站在几十步外,眼睛直直地看着溪水中的人。 忽然一道白影于眼前一闪,石木草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纵白扑倒在了地上。 “谁?!” 那人立觉,一声冷喝,肃语凝声。 刹那间回转过头,看向了石木草所在。 月一样清冷的柔光晕染在他绝美无俦的脸上。 被白狼压在地上的人瞳孔一缩,只觉胸口一紧,一阵天旋地转。 水中的人眼中也是一惊,怔着神色。 许久回过神来,石木草脸上惊白,腿一软手足无措地从纵白爪下往后移,哆哆嗦嗦地倒退爬开:“你你……你是人还是妖……怎么……怎么……”这么美…… 云萧愣了愣,想起脸上的易容刚卸下还未来得及换上新的,不由怔忤了一瞬。 “我……”犹豫再三,云萧迟疑着唤退了纵白:“纵白,放开二姐……” 石木草听见他的语声,才似惊醒般抬头看清身上压着她的正是长时跟随云萧的那匹白狼。 脑中蒙蒙地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水中的人整了整衣襟,而后回身过来,轻抱拳与她道:“……二姐,是我云萧。” 石木草双手倒撑在地上,眼睛眨了一眨,有些讷讷地看着那月光下不太真实的人:“你……你说什么?” 青衫尽湿的人慢慢从溪涧中踏上来,长衣覆身,数十步外宁然如月,遗世而独立。 月光下肃立的身影挺拔修长,一头乌发垂然于后,清水滴凝,暗色流光婉转如夜华。他安静地看着地上的人。 眼如墨璃,黑白点映。 额间一朵赤色樱花绽开三瓣,如血如烙,印在冷白得仿似长年不见日光的脸上,赤白相映,冷艳逼人。 石木草怔怔地看着他的脸。 眉眼间能寻到一丝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和让人无法忽视的隐隐傲气和清气,仿佛是与生俱来,那张脸天生便带着的,清高傲岸,艳冷独绝。 南荣家的人。 石木草几乎一瞬间就肯定了。 心头陡然复杂万分,怔怔看着这个毫不设防,步步走近自己的少年。 “二姐……”他向自己伸出手来,口中以兄姐相称,欲拉她起身,面上温和而沉静,安然若素:“……我是云萧,这是我本来的样子。” 石木草怔怔地被他从地上拉起,呆呆地站在他的面前:“……云萧?” 看见他默声点头,眼神清明而温浅……那一瞬间心头积沉许多年的彷徨和怀罪,猝不及防地积涌而出。 他是南荣家的人……他竟是南荣家的人…… 石木草面色煞白,跌跌撞撞地转身回走,走的犹如失魂丢魄。 云萧愣在原地,目中有惑地看着她步步踏远一言不发地走向寨中。 低头间思虑一瞬,终是回到溪涧处匆匆换上易容,默声跟了上去。 次日晨时,石木草失神地拉开自己石屋的门,便见了门外站着的青衫少年。 “二姐……”云萧见她出来,立时上前一步唤道:“昨日……” 石木草愣愣地看着他轻肃温和的神色,面上易容过后,风华尽掩。 音如琴响,两年如亲姐弟般相拂照顾下来却早已习惯。 他如一介寻常少年般站在自己面前,面容清霁沉静,虽见肃俊端然,但比之昨晚倾城容色,实难以相比。 “你……难道是在这里守了一夜?” 云萧闻言微愣,而后轻轻点头道:“不知二姐做何想法……师父有命,在外须以易容示人……所以云萧才……” 他面上几分难色,看着石木草,言辞间多有犹豫歉赧:“……我本貌……长得像妖么?”他似有些尴尬,极为犹豫道:“难怪师父吩咐……” 石木草一愣。 他竟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心下一时竟不知为他庆幸还是叹息。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石木花直直地看着他:“你没有幼时的记忆?” 云萧微怔,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此事。犹豫着点了点头:“是没有,我十一岁从归云谷中醒来……师父说过之前之事我不必再忆……所以云萧从未想过。” 十一岁……五年前……正是南荣家被灭的时候。 石木花怔怔地看着他平和的面色。 他根本不知道他那张脸在这个俗世里,能牵动多少人的心魂。也不知道自己的容色足以冠绝天下,是这个江湖曾经不可逼视的绝世之樱。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南荣家的人。 “你是对的……”石木草突然道:“……你师父,是为你好。” 云萧愣了愣。 一株遗世的绝美残樱,孤然凌落于世,再没有连城庇佑,也没有显赫的家世相护。石木草在心底叹了一声,确实唯有叫他自己成长得足够,才敢让他以本来身份示以天下人。 可幸,当年他遇到的是端木若华。 石木草重又露出昔日憨然可亲的笑来,轻声道:“你听你师父的话,永远做云萧就好,这一张脸就挺好的。” “二姐?” 石木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眸中是极隐晦的伤怀:“二姐也只想看着你一直像现在这样下去。”她敛目笑了起来:“二姐会帮你保密的……下次要小心些,切莫像这样随意叫人看见了。” 云萧略有迟疑地看着她,而后点了点头道:“谢二姐。” “没想到平日里对着我们都是易着容的……你这易容术竟连二姐我都能骗过。”石木草忍不住又道。 云萧笑了笑,谦声道:“我的易容术终还是粗浅的,否则昨日也不会在鬼爷爷石屋里被二姐看出不妥来……实则我手中原本有一盒朋友送的玉颜膏,易容后抹上它就可助我掩去易容痕迹,不叫旁人看出,但前日里已经用完了。” 石木草一愣:“难道是南疆巫族独有的玉颜膏?” 云萧回忆着道:“好像是南疆所有,似乎并不易得。”云萧微赧道:“我前日里见七嫂要下山去,曾托她帮我于胭脂水粉铺中问一问,却并没有。” 石木草闻言心思一转,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你竟让七嫂帮你买胭脂,以她大嘴巴现在定是全寨子人都知道了,定以为你看上哪家姑娘了呢!” 云萧面上更赧,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石木草想起什么,恍然道:“哦哦……你定是前日里刚托过她是不是?正是我传信说这几天回来的日子,难怪五婶她们看我的眼神儿那么……那么……”她不觉又捂嘴笑了起来:“定是以为你想买什么玉颜膏送我了!” 云萧忤在原地,似是完全没有料想到。 “好了好了,你快回自己屋去吧,再站在我屋子前面,不定还要传出什么话来!” …… “昨天三公子守在二小姐屋子前一整夜呢!” “一整夜?!” “是啊是啊,早上起来老婆子还看见他在!” “是为了送那盒什么玉颜膏吧?” “保不定就是!” “我看是了。” “我看也是。” “……” 云萧从几个寨中孀妇身后走过,怔忤许久想要与她们说清楚。“五婶,七嫂……那个……” 几个妇人一看是他忙拾掇了就走:“三公子面皮薄,快走快走……” 眨眼间剩了少年独自一人凌乱于风中。 秋风吹起。 第55章 下山之行 晚间云萧依次去到青阳子、尹莫离几人屋中道别,石木花一把揪住了云萧的衣襟咆哮。“你个混小子!才多点大!就敢勾引我女儿了!!” 刚踏步进屋的石木草面上便青了青,扶着额过去揪住了石木花的耳朵:“人老了耳朵不好使,五婶七嫂她们叨唠几句却马上就听实了,平日里我跟你说的话怎么一句也记不住……” “哎哟哎哟……乖女儿……放手放手……这小子还看着呢……”石木花忙求饶:“你说的哪句话爹没放在心上了?肯定都有……都有……” 石木草负气道:“女儿早就说过了,这辈子就属惊云公子是我的心上人……其他人再不会多瞧一眼……” 石木花拧眉:“可是鬼老先生不是说那姓梅的嫌你老,瞧不上你,叫你别再想了么?” 石木草一张憨实的秀脸涨得通红:“就……就算他嫌我……我也只喜欢他!” “哎你这丫头……”石木花面容肃了肃,直声道:“有我当年追着你娘死缠烂打的气势……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好像有哪里不对?” 石木草脸涨得更红,一扭头二话不说就跑了。 “哎乖女儿……乖女儿……!”石木花追着女儿跑出去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回头来看着始终站在一旁的云萧:“你说你来找我干嘛的?” 云萧揖手道:“鬼爷爷命我出去办事,云萧明日起程,最迟三月后归,因而来跟花叔说一声。” “办事?才两年鬼老先生肯放你回去了?”石木花惑道。 云萧摇了摇头:“并未……此事若能办成,鬼爷爷或许会让云萧回去归云谷。” 石木花便随意道:“既是如此你就去吧,你不是一直想回去么?反正你在我们三个这儿学得东西也差不多了……说起来也真是汗颜,我们学了一辈子的东西你两年就不输我们了。” 云萧诚然道:“其实不然,三位师叔祖都是在钻研各术之深,云萧在师叔祖们已确凿的基础上学习自然要容易得多,比之师叔祖却还远不如。” 石木花朗声而笑:“你这小子,什么时候都这么认真,我懒得跟你多说。” “云萧告辞。” “去吧去吧,路上小心,江湖险恶,遇到什么应付不了的就用上花叔教你的隐物匿形术,能藏就藏能跑就跑……不过你武功也不弱,再不济也有鬼老先生传你那一身轻功,自保总是无虞的。” 云萧温然而笑:“云萧记住了,谢花叔。” 石木花挥了挥手,便出门寻宝贝女儿去了。 次日一早,云萧背着行囊刚踏出门,便见石木草倒垂在屋旁一棵古树上,正荡来荡去地望着自己。 “二姐?” 石木草利落地翻身落下,走到少年面前:“二姐送你到山脚去。” 云萧温然点头,转身阖上了石屋木门。 行于山径上,石木草两手交握在后摆来摆去,半晌后道:“云萧,鬼爷爷可是逼你下山去帮他找冥颜珠?” 云萧一愣,倏地回头:“二姐知道?” 石木草慢慢停下了脚步,看着面前少年:“你去找冥颜珠的一路,想必会知道不少事情……江湖上都知道冥颜珠原本是南荣家的东西,你知道南荣家么?” 云萧摇了摇头:“我听鬼爷爷提过,但云萧并不了解。” 石木草看了看他,后道:“你莫问我从何而知,但据我知,冥颜珠此下是在公输家手里,就是吴越的祭剑山庄公输家。” 云萧恍然一怔:“公输家?” 石木草点了点头,而后道:“我偷偷进到鬼爷爷里屋,看见蛊爷爷棺盖开过了,知道鬼爷爷如果看到一定会想尽办法保住蛊爷爷的尸身,而能想到的,也就是冥颜珠了……他担心自己不在蛊爷爷尸身会再出意外所以不敢自己去寻,想来想去寨中可托的人也就是你了。” 云萧回看石木草,目中不由有惑:“二姐先前便进过鬼爷爷里屋?也知道太师祖?” 石木草弯眉笑道:“早八百年前我就偷偷进去过啦!寨子里也就我敢了。” 云萧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问道:“冥颜珠既是南荣家之物,又为何会在公输家手里?” 石木草深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因为南荣家已被灭门,此物流于江湖,辗转落到了公输家手里。” 云萧听罢只是点了点头,便又问道:“二姐见过冥颜珠么?可知它长什么样子?” 石木草道:“……我没有见过,你只能再去打听了。” 山脚已到,云萧顿了一瞬,抱剑与石木草道:“那二姐回去吧,云萧这就去往吴越之地的公输家。” 石木草看着他手中的剑道:“到了公输家,他们看到你手里这把麟霜华骨就能知道你是清云鉴传人之徒,归云谷历来受天下人敬重,他们多半不敢太为难你。” 云萧微笑着点了点头:“云萧记住了,多谢二姐提点。” 翠衣的女子笑容憨然,立于山脚,秀然如新木,林风拂晓间一片温然:“谁叫我是你二姐呢。” 云萧面上便也现了暖色,蔚然亲切,他向石木草点了点头,而后便转身行去。 路上小心,早点回寨…… 石木草看着少年的背影渐行渐远,忍不住在心里叮嘱道。眼神中却闪过一片迷茫的痛色。 深秋,风凉。 南荣氏……. 云萧并未打当梁州城里过,自汉中郡出后直接于上庸郡折向颍川郡往祭剑山庄所在的徐州城去。 颍川是洛阳东南方向上的偏郡,夹在洛阳与豫州之间,往东就可与豫州擦肩而过直通徐州。 云萧骑着纵白在山野里纵行了十数日,终沿上庸郡四周群山到了颍川地界之内。 由于连日山间赶路,纵白早已力乏,一入颍川之地雪白的身影就纵向了山林深处,云萧与其约定出颍川时碰头,碍于纵白体形丰伟,毛色雪白有如流苏,实在太过显眼,便要它匿于山野中独自绕行往东,跟着木制小蚕前行,在折往徐州的岔路上等自己。 暂时无法再用纵白代步,云萧便有意打颍川郡城里走过,添买一些干粮顺道买匹马儿以减轻纵白负担。 长街繁景,颍川郡城里商家店辅鳞次栉比,随处可见,来来往往的叫卖吆喝声连绵不断,一派繁盛景象。 云萧持剑走过,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客旅穿行其间,彩衣流动。 此地地方虽小,却到底在京都洛阳管辖之内,与商贾之州的豫州也极近,治下意料之内的十分富庶和繁华。 行到人多处,云萧需避而让到路边,才不致与人撞上。 秋日的大晴天里,青砖石砌的街角,几个乞丐懒洋洋地靠在墙边打盹。 云萧正往前行,便觉衣袖被人拉了拉,回转过头,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街边摊位上,正抬头看着自己。“年轻人,别忙走,坐下来,老朽给你算上一卦。” 云萧淡笑着摇了摇头:“不了老先生,在下还有事,不便耽误。” “听你这口气像是江湖中人,那就更得听老朽一言了。”老者端坐在摊位之后,面容恬淡地看着云萧,他桌前铺有白布,一侧虽立有一根竹条挂着长布,却什么也没写,一眼观之极素。 云萧却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的脸。 这一张脸……竟恍然似有一分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年轻人,听我一句劝,坐下来让我测一卦。”老者拂袖指向摊位前的长椅,请云萧坐下。 少年轻怔良久,又看了他数眼,却终究难以想起,犹豫着坐了下来。 老者铺开宣纸,朝云萧递上了一支笔:“写一个字,我给你测测。”他抬头来莫测高深地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道:“老朽拦下你,只为提点你这一番。” 云萧面上轻惑,看着老者平和的面色。 “写吧。”老者点了点桌前宣纸。 云萧便也沉静了下来,虽不在意,但也低眉提笔,写了个“雪”字。 字形未尽,便听见对面老者一声叹息,语声中竟十分伤感郁心,他道:“老朽多么希望你写的会是一个‘月’字,而不是这一个‘雪’字。” 云萧微怔,不明,抬头来望着面前满头白发的老人。 老者柔和地看向他,目中却已散开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涩然和凄凉:“你选了一条不归路。” 蓦然间竟禁不住地一震,云萧怔怔地看着老者。 “‘雪’字,上雨下山,泥泞之路,本已有上坡之难、下坡之险,又逢雨水,自是苦不堪言,其间艰险苦痛,怕是只有你自己能领会了。” 云萧愣然,微有怔神,忽问道:“敢问老先生以此字给在下测的什么?” “姻缘。”老者定定地看着他。 许久之后,方语重心长道:“你若肯听我一句劝,就收心敛意,在自己尚未踏上劫路之前,好好珍惜自己原有的情缘……那才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命中注定的有缘人?”云萧轻愣。 老者深看他,目中一分决肃一分凛然,又一分沉叹:“此女名中带‘月’,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之人,你实应和她在一起,相爱相知,携手江湖,白首不离。她是你此生最好的归宿。” “悦?”云萧怔了怔,轻喃了一声。 ……最好的归宿? 默然间闻谁一声轻叹:何谓最好的归宿? 令你免于惊,免于伤,免于悲,免于孤苦伤痛,零落彷徨;知你心,知你意,知你好,知你心之所喜,知你是一介良人。 老者看着他的眼神极为复杂,竟似*包含了太深的怜惜,太重的孽叹。 “和她在一起,你将名传江湖,青史留名,一世安宁;放开她的手,你将半世迷途,步步自毁,万劫不复。” 少年倏地一震,愣在当场。 第56章 阿月阿悦 最好的擦肩而过;最不该的一错再错。 韶华初见是江湖,浮罅轮换独不见。谁用烟火三生,终换一世迷途? 老者劝诫的眼神深深望进少年眼眸深处,最后沉叹道:“你走吧,老朽的提点言尽于此……只望你务必,记得老朽这一番话。” 少年愣然,怔着神点了点头,脑中一时莫名纷扰,缓步离开了老者所在摊位。 回神来再回头去看,那老者抚须坐在摊位上,朝他挥了挥手,而后拂衣起身,几步离去。 云萧从方才的纷乱中醒神过来,终还是觉得老者的面貌身形似有一分熟悉。 蓦然惊觉,竟是像幽灵鬼老?! 再度回头,摊位前已空无一人。 少年微蹙了眉头,踌躇良久,只当是自己看错。 那人并未易容,定不会是鬼爷爷…… 云萧想了想,终还是回转过身向着长街另一头缓步行去。 深秋黄叶,街道行户之间多植有杨柳青槐,时有细叶扬起,纷然如飘絮。 长街人往,喧闹繁华。 云萧从一处酒楼下经过,脑中正思方才之事,便听“呯——”的一声,一道鲜红的身影从酒家二楼的窗户中撞了出来,一瞬间窗棱上木屑扬开,飞溅四方,中间一道纤细娇然的红影直往下落。 云萧抬头来便看见一片鲜衣如火,当头落了下来,犹如一朵红花。 条件反射地伸出了手,那人不偏不倚,正落在云萧怀中。 下落的冲力不小,云萧下意识地轻转脚步,原地轻旋一周卸去了臂上的冲力。 那一瞬间他怀中少女发上的红丝发带飘扬了起来,映着少女身上赤艳如火的红裙和云萧身上微微扬开的青衫。一如花与叶,簇然绽开。 花如火,叶如烟,盛开在人潮涌动的长街中,便如一朵转瞬即逝的昙花。 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愣。 红衣少女看着面前少年的脸,脑中有一根并不明显的弦,轻弹了一道:黑如墨玉,白如晴雪,好美的一双眼睛。 少女正自出神,“嘭——”的一声,另有一人从酒家二楼窗户里摔了出来,撞开了更多木屑,力道还要更大。 云萧怀中的那红衣少女立时“呀”了一声,这才回神,而后不做二想一手攀住云萧肩头,纤腰一扭,整个人从云萧怀里翻身上扬,按在少年肩头上的手借力一转,纵身往上一跃,竟是利落地飞身而上,去接住了那被丢出来的另一人。 少女稳稳地抱着那明显比她略宽比她更高的一人,轻轻巧巧地落到了地上,也顺势调皮地带着那人转了个圈儿。“小钰,你好似又胖了几斤?看来丐帮并没我想的那么穷嘛,至少能够喂胖你。” 云萧转首望来。 那被少女抱着的人不紧不慢地扶着少女的肩落到地上,又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衣服上沾染的木屑:“丐帮人多嘴多,怎么不穷?你知我最缺的就是银子。” 云萧原本看着体形,以为这红衣少女接住的是位男子,然而那人抬头立身起来,又偏偏是位肩宽高挑的年轻女子。 面容平淡素净十分之平平无奇,还略带了一丝婴儿肥,右边一个酒窝,说话间隐隐现出形来。 那红衣少女也拍了拍身上木屑,撇嘴便道:“你缺银子你去应他们,我可不去……”嘴里这样嘟囔一句后跑向了站立一旁的云萧:“刚刚谢谢你接住我啊,小哥哥~” 少女身上红衣在晴日下如花火一般的耀眼,与云萧一般应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头上长发简简单单地高束在了脑后,鲜红的发带牢牢系好,绑了个蝴蝶结,拖下两根长长的尾带,明艳鲜红,比耳后青丝还要长出三寸,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庞,细细柔柔的肌肤,双眉修长略略上挑,一分张扬三分调皮,双眸闪烁如同星子。 她笑起来三分懂事七分调皮,如火一般的热情,却又感觉不会灼伤旁人。竟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亲近。 云萧面上露出温意。正欲说话,便见酒楼正门之前冲出来几人。 “她们在那!不能叫她们给跑了!” 那红衣少女闻声便是一惊,手忙脚乱地窜回去抓住女子的手:“小哥哥,我叫阿悦!改日再谢你!今天有事就先跑啦!”说罢一溜风儿似地拽起了身旁还在不紧不慢掸着身上木屑的女子,一艳一素的两道身影,飞掠而起,眨眼间飘远。 云萧看着微惊,那红衣少女身形纤细,先前去接住另一人时便看出轻功不俗,此下带着那女子一道离去,竟也毫不费力,身形如燕掠,迅捷非常。 云萧默声念了一句:“阿月……阿悦?”神色忽一震,再度转头去看那少女离开的方向,心下一瞬间竟无法平静。她……? 原是不信,可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老者方才落尽的话语:此女名中带‘悦’,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之人……和她在一起,你将名传江湖,青史留名,一世安宁;放开她的手,你将半世迷途,步步自毁,万劫不复。 云萧怔在原地,面上犹有几分轻恍,刹那间似有一片幽雪在脑海中飘浮而过,速度之快,如风过无痕,难以抓住。 他有些懵懂地摇了摇头,莫明地蹙起了眉,似乎不明所以,下时转身离去。 青衫错落间,七八个酒楼的护院从他身边追向那少女离开的方向,一阵喧闹嘈杂,落满长街两头. 日渐西斜。 临出颍川郡城的城门主街上,一位青衫少年牵着匹枣红色的高脚大马趋近一间客栈,他将手中缰绳递给店中小二,习惯性地道了一声谢。 那店小二忙牵了马儿退下,面上一团和气。 少年执剑走入客栈,方踏了一只脚便觉不远处有人有意无意地看了自己一眼。心下有些怔然,转头去看,只见对面的街脚几个乞丐懒洋洋靠在墙角数着自己碗里的铜板。 便也只道是错觉,回过头面色无常地进了客栈里面。 “隔着一条街,我们看他一眼他都能察觉,不是泛泛之辈啊。”墙脚边,一个老乞丐似是目不斜视地盯着手里的铜板,嘴里这么叨唠了一句。 “嗯,怕是不好相与,不过手里揣着宝贝的人哪个好相与了?”另一个细瘦的乞丐抛了抛自个掌心的铜板,一眼也未多瞅。 “跟帮主去说?”那老乞丐征询地瞥了一眼细瘦乞丐。 “那宝贝可不寻常,拿着它的人当然也大有来历,必得跟帮主禀报一声。” 老乞丐闻言便撑着墙脚爬了起来,“那我去帮主面前禀报,你还在这里守着,小心别叫宝贝跑了。” “放心,跑不了,阿悦姑娘不是来了吗?有她帮衬着,那宝贝早晚到我们手里。”细瘦乞丐面上颇有得色。 老乞丐闻言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也笑了笑,点点头便拄着拐杖走远了. 是夜,月暗云深,秋露微凉。 客栈二楼一间客房里,响起一声极轻的咿呀声,似是小窗开合。 云萧生性敏识,跟着幽灵鬼老学习轻功后更是审慎细谨,肃穆谦和,所虑甚全。只这一声轻响便已睁开了双眼,微蹙眉头欲起身查看。 正是此时,一阵清风从轻开的小窗拂了进来,撩起了他耳畔几根墨染青丝。 云萧当即警觉,屏住呼吸,一时未动。 然而风过几寻,并无任何异味,也无任何异常。时间一久,便也放松了神色,只当自己初次独走江湖太过警觉,欲起身下榻将半开的小窗阖上。 然而方一动,便觉脑中一阵昏沉,眼前朦朦胧胧地迅速罩进了一层白雾,周身一切都慢慢看不清听不清,眼睛竟不由自主地合上,无法睁开。 他欲强行起身,手脚方抬起,全身便软绵了下来,使不出半分力气,如置身雾中,被雾所缚,动弹不得。 云萧心中一惊一凛,他对施展轻功所发出的声响尤为熟悉,此时方觉不妥,便恍惚听到窗边落下极轻微的脚尖点地声,越加想要睁眼起身,但是越挣力越无力,最后便连自身都好似化成了一片蒙蒙的雾,散了开来。 来人朝他走近,立于床榻前,倾身将置于床内侧的一物拿了起来,云萧心里登时一紧。 夜里漆黑一片,云萧眼前却是一片白蒙,隐约间似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如丝如缕,淡而不灭,是蔷薇花香。 “果然是宝贝~”朦胧中听到一声开心的赞叹,下一瞬一阵冷风伴着蔷薇香气拂远,小窗大开,夜间清风再度扬了进来,吹散余香。 榻上的青衫少年眉间紧蹙,越蹙越紧,全身聚力良久方从袖中滑出一颗碧色的药丸,而后用着渐渐失去知觉的手臂木讷地在床板上捶了三下。 下时,床内侧竟响起一阵木翼振翅声,随之一只小巧而精致的木制小蚕慢慢从内飞了出来。 …… 颍川郡城里临着城门主街的一间客栈二楼,深夜从窗里轻轻巧巧地落下一道纤细身影,那身影欢欢喜喜地拿着手里的东西,刚落地便对着暗淡的月光打量了一下,嘻笑一声,而后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脚步轻快地往前去,走了小片刻,至了城门前,她极为熟捻地凌空翻身一跃,月光下一道红影转瞬跃出城墙丈余,迎着暗色的夜向城外空地翩然踏去。 似是前方有人在等,那拿着物什的身影明显更雀跃了两分,脚下凌空踏来,身形如燕,翩然若飞。 却是这时,身后猛然传来一声低喝,其声澄澈低回,半幽半肃,音如琴响。 “把剑留下。” 第57章 流水无痕 话音未落一道淡青的身影便已掠了过来,暗夜下似有流光划过,带起些微的冷风。 半空中那道纤然身影霍地一惊,似是完全没有料到,促然转头去看,未及,便觉身后一道气息瞬息之间竟已临近,还未回过神来,手中已轻。 “落鹄,反蹿。”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女声,出口虽快,吐字却不紧不慢冷淡明了。 半空中本已被来人夺去了手中长剑的那道纤然身影闻言竟凭空促然下坠,娇小的身影落地便转脚一蹬,如飞鹄般一蹿而起,在来人面前一蹿而过,竟又从云萧手里夺回长剑,顺势后退蹿出老远。 “中了‘雾中生’还能追来,而且轻功竟似比我还好,你这人有点意思~”那纤细身影向后化入夜色中,一面说着一面笑了声,声音清脆悦耳,分明是女声,且似还有几分熟悉。 云萧化去迷药之后匆匆追来,脑中尚有几分昏沉,一时未能辨出。 方才猛地施力一举夺回麟霜剑还未回力,此时飞身于半空中又无处着力,竟被她以飞鹄之势从面前直窜而过,又一次夺去了麟霜华骨。 云萧仓促落地,聚力凝神一瞬,便上前一步肃声道:“这剑是在下的,还请两位还来。” 对面那道纤细身影翩翩然落地,好奇问道:“‘雾中生’无色无味中者至少昏迷三天,我之前看你在屋子里分明是中了,现下怎的还能追来?我先前用它还从未失过手,你倒是告诉我你是怎么解了它的??” 云萧看了一眼夜色里那道纤细的身影。 面前这人轻功不俗,内息平稳绵长,武功竟似也不弱,而方才出声提醒面前之人的女子便在不远处,更是不知深浅……不由微蹙了蹙眉,肃声道:“我告诉你,你便把剑还给在下?” “好啊。”那少女欣然而应:“你告诉我们,我们就把剑还你。” 云萧微顿,倒未想到她如此爽快,心下虽不知面前之人是否可信,还是缓声道:“‘雾中生’是迷药之首,我翻看医书时曾有涉略,知其内含‘离神草’,用清气丹凝气去浊可暂时缓解,之后等到身体回力,再用银针刺渡神庭、印堂两穴,注入些许内力,震痛头上这两穴,‘雾中生’的药力便会在越来越盛的头痛中慢慢消散。” “竟是以痛来止。”此次说话的是少女身后不远的女子,她不紧不慢道:“你说的不错,‘雾中生’本没有解药,只有珍贵异常半个时辰之内可屏除百毒之气的清气丹可以暂时缓解。之后方有刺激脑中大穴令其消散的可能。” 可见这迷药多半出于这女子之手。 “既然这样那我就把剑还给他啦。”夜色里一道少女之声嘻然道。 “慢。”远处女子也露了一记笑声,轻淡而悠长,她道:“可惜他没有说实话。” 云萧面色一肃,不语。 那纤细身影的少女道:“哎?你刚不是说他说的不错吗?” 那女子从远处走近,隐约见得月光下一个肩宽高挑的身影。“即使他身上恰巧带了本应十分难得的清气丹,但刺激神庭穴与印堂穴的施针却不是像他说的那般,只需银针刺渡,注入些内力便可的。” 一直到走得极近,女子才缓下步子,立在了云萧几步之外:“一来,中‘雾中生’者越动越失力,就算清气丹就在自己怀里恐怕也没有余力取出服下;二来,普通的银针刺渡,脑中之穴早已被雾中生药力浸染,你便是把神庭、印堂两穴刺穿,也根本感觉不到痛,何谈化解……这位公子,我说的对不对?” 云萧立于原地未有动作,一直待女子止步停下,脚下方才一转—— 却是这时,一道寒光迎面掠了下来,快如闪电,暗月下划过一道冷风,从云萧面门削过。 青衣的人霍然一惊,心下猛地一震。这少女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 云萧眉间已蹙,往后退了一步:“两位要如何才肯将剑还给在下?” “你既没有说实话,想要拿回这剑,就自己过来抢。”少女纤然的身影此时已掠近挡在了那女子身前,似是因云萧方才想要对她身后的女子出手,声音中已现了两分冷俏。此时话音一落,左手便一拔,她手中麟霜华骨的剑鞘铿然落下,刻着“华骨”两字的玄青色剑身隐现于夜色中,透出一股凉意。“你这果然是把好剑。” 云萧突然就动了怒:“两位自认盗剑有理,在下也不多言,只是今日我必要从姑娘手里拿回这剑。” 冷青色身影猝然一闪,竟如鬼魅一般眨眼便到眼前,伸手便去夺剑。 纤细身影显然没有料到,吓了一跳,险险往左一侧,转剑一横,剑气划开凛冽如虹,硬生将云萧逼了开。“好快的身法!方才你竟还未用全力,更有意思了~” 云萧险避掠远,心有余惊。这少女……武功太高。 一侧站立观望的女子看着黑暗中的少年身影,轻蹙了蹙眉。 少女仓促之下,一剑使出仍有破风之势,显然已不是一般的高手。云萧心惊之余,眉间蹙得更紧。 “接着!”那少女突然抬手扔了一物过来。 云萧一震,下意识地扬手接住,一看也是一把长剑。 剑身呈赤铜色,如落日余晖,有条条水波横纹印刻在剑柄上,剑穗是鲜红色的双绦穗子,有碎玉编织在红丝绦线中,精致华美,有如珠帘,显然是女子的配剑。 “你手里那把越水剑是我的剑,比你这把是差了一点,但也是声名在外的宝剑,咱们就换着来比比,要是你打赢了我,我就把你这剑还给你。”那少女弹了一下手中所握麟霜剑的剑身,听得一声厚重的剑吟,转面朝云萧望来:“你觉得怎么样?” 云萧声肃,不知为何面上已冷,略寒声道:“请姑娘指教。” 云拢云散,月光从分开的云层中洒下,两道身影几近同时一跃而起,两剑相击,铿然一声。金属相撞的余音散开在夜色中。 云萧不由再惊。麟霜剑在她手中如良驹遇主,剑刃寒光在剑气催发下冷冽如冰,剑身过处物如霜折。 他已知面前少女亦是惯用剑者,只道她应是如寻常行走江湖的女儿家一样,取剑之轻捷灵巧为主,不会以力之刚猛冷厉与敌相对,然而执剑交手,这少女周身之气竟当即一凛,出手间一股冷厉杀伐之意扑面而来。剑之轻捷灵巧有,刚猛冷厉竟也有。一身剑法精绝高妙,对敌冷静犀利,沉着于心,运剑如鸿,分明是对战无数,久经刀剑争伐的江湖高手。 几个回合下来,云萧已显吃力。冷青色身影横剑掠远,欲闪到少女背后,人未至,已被少女背剑拦下,转腕一抖,头也不回地一剑斜劈下来,凛冽的剑花旋转如轮,伴着秋风迎面惊寒,直逼云萧心门。 青衫的人凌然一惊,飘云鬼步一掠而远,险险避开,手中剑即时横过相抗,仍被少女斜劈下来的剑气划伤了手背,加之麟霜剑本身剑气便重,更是难抗,立即有血珠沁了出来。 “你认输吧。”那少女半空中道了一句,声音是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凛冽肃然。 云萧一言不发,抬眼望来。 他已明白自己所熟悉的那套剑法,不过是叶绿叶与他练习所用最寻常的剑招,对剑中高手而言,一招一式一来一去都太过平常,只需一眼便可看穿,根本不足以与面前少女对战。唯一可战的是自己内力虽然也不如面前之人,但似相去不远,故而能抵挡一时,再加上一身诡谲飘忽的轻功,虽伤不了面前之人一分一毫,但躲开这少女的攻击也并不难,他当然知道,这少女至此也未用全力。 无招致胜,力不久逮。 云萧一时掠远,听少女道了一句让自己认输,心下便凝了一股冷意。 眼神三分肃一分寒地凝在少女此刻握在手中的麟霜剑身之上。脑中刹那间掠过深刻入心的那七十二个朱砂小篆。 剑起九式,一式一层,以终为始,以无为有。第一式,流水无痕。 淡青的身影突然一跃而来。 少女略略抬眼,见其抬手转腕,手执越水剑极其平实的一记横削便要攻来,不以为意地扬剑来挡。 “阿悦!”不远处的女子见着,目中陡然一惊,急喝一声。 与此同时少女周身一震,欲要避开,已来不及。 原本平实的横削经由腕力一抖,甩出起伏的剑花,如水波推陈开来,注入剑中的内力由剑招牵引化作剑气幅射在剑锋三寸开外,潋滟渐隐无点痕,冷厉如光却微囊。如水拂过,荡涤尘埃,其速却诡。 面前少女扬起麟霜剑挡下了推陈临近的越水剑,但剑身之周的剑气如水一样幅射袭卷,竟连带着麟霜剑剑身之气一起逆卷袭来,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她胸口。 云萧初用这一招,其力并不强,加之先前交手,内力损耗已巨,能用来注入剑中的内劲已不多,但饶是如此,少女的面色仍是当即一白,握剑的手一颤,嘴角沁出了些微血丝。 云萧并无意伤她,但夜色中并不知她嘴角有血,已受内伤。见其动作滞顿了下来,当即抽剑闪身,脚踏飘云鬼步直取少女手中麟霜剑。 少女回神过来,云萧的手已握在麟霜剑柄末端,用力一旋,就要从她手中夺过长剑。少女面色一凛,也不管嘴角血迹,面上凛冽之气未改,借云萧夺剑一旋之力转剑后削,直直削上云萧的手臂。 这一招实是逼云萧放手,一旋之力原本是云萧夺剑之用,旋转过来便可将剑从少女手中夺过,但是面前少女借力一削,云萧只能放手,否则还未旋转过来,势必被麟霜剑削在手臂之上。 少女五指一转,正欲重新握过麟霜剑,然而剑锋处一滞一扬,剑柄伴随旋力自然脱落,竟已落入了少年手中。 手背上溅上一股温热,少女惊了一惊,不由得愣了一瞬,云萧握紧麟霜剑,脚步一转,已飞速掠了出去。 “你宁可受伤也不放手?”夜色中的少女顿在原地,疑惑地望着飞身退远的少年身影:“我若用力再重一分,你的手臂都有可能被削断,这把剑对你这么重要么?” 第58章 丐帮帮主 云萧站离两人数步之外,扬手将越水剑扔给了面前之人。“你的剑还你。”而后抬手捂在右手手臂之上。并不欲与她们多说什么,转身便走:“在下的剑已取回,告辞。” 有血从他捂在右臂上的指间溢出,很快将淡青的衣袖染红半截。 “喂!”少女禁不住追了上去,“我不是故意……” 夜色中的身影却当即踏着鬼魅般的步法掠出丈外之远。 少女缓步停下,有些怔神地望着即将离远的少年身影。 却是这时,天际层层叠叠的乌云被风吹散,银白的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那道淡青色的身影。 少女一眼望见,忽地一怔,惊愣道:“……是你?小哥哥!” 她喊声极响,云萧听罢愣了愣,此时方觉这声音有些微熟悉,忍不住止下身法,回头望去。 月光愈亮,清辉洒落一地,一袭鲜红赤色的红裙在月光下更显幽艳,少女身形纤细,立身已远,发尾上拖下来的长长的朱红色发带正被夜风撩起,如花如火,明艳非常。 一双星子般熠熠有神的双眸正含喜意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云萧看清,微怔,愣了半瞬后方才敛目抱拳,于远处轻声道:“……是阿悦姑娘。” “你记得我!”那道的纤细身影几步跑近了过来。 云萧犹豫了一瞬,欲转的脚步停了下来,未再施展轻功,停在了原地。 “我没想到会是你!要是知道是你我就不抢你的剑玩了。”红衣少女停在云萧身前,一脸又喜又忧的苦色,看见云萧手臂上的血迹,立时想要伸手去扶。“我不是有意伤你。” 云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少女的手,其实并未完全放下心来,握紧手中之剑,面色微缓,并不说话。 “原来是麟霜华骨,难怪两位长老笃定绝计是少有的传世宝物。”不远处的素衣女子缓步走近,口中道:“也算他们有眼光,这公输家第三代的镇庄之宝麟霜剑,至尊至贵至圣,何止是少有。” 云萧闻言微愣,麟霜剑原本作为公输家的镇庄之宝藏于祭剑山庄之内,得见之人应该不多,到师祖手中之后虽行于江湖,但听青叔他们之言清一师祖多行于先帝左右,江湖中得见者应也不多,到了师父手上之后便不曾取出过,如今在自己手上,料想江湖上一眼便能识出的人应是屈指可数,不想面前这女子,看似寻常,却能一眼认出。 “姑娘认得在下的剑?” “你手里拿着麟霜剑,身法是轻功绝世江湖排名第一的幽灵鬼老门下,剑法起初平常看不出师承,但最后伤了阿悦的那一剑却实在不同寻常,如果我没有看错,竟有几分终无剑法的气势。” 云萧骤然一惊。墨夷家灭门数十年,终无剑法失传已久。归云谷得之已巧,面前女子竟似连终无剑法都能看出一二?! 面上禁不住肃然起来,云萧放开捂在伤口的手,向着月色下走近过来的女子揖手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一旁的红衣少女此时笑脸一扬,与云萧道:“你定是初入江湖不久,所以才不识她。她虽不常于江湖走动,但在江湖上也有一定的声名,识得她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 那素衣女子望着云萧淡淡一笑,不紧不慢道:“我是现任丐帮帮主,郭小钰。” 云萧闻言不免一惊。 于今江湖上声名最盛的势力除却世家当属归云谷、惊云阁、祭剑山庄、神女教、青娥舍之流,但丐帮弟子遍天下,从没有人敢小看丐帮。而丐帮行事一向低调,但长于消息收集与传递,其主之能不容小觑。却是这一位看似寻常且……的女子? “云萧公子不说话,是不相信么?”素衣女子脸上神色淡淡,仍旧是那样不紧不慢。“因为我不会武?” 云萧一愣,当即抱剑回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见识短浅,未曾料到丐帮帮主会是一位不会武功的女子……方才一瞬失礼了。”转而又一愣,“郭帮主方才唤了在下的名字?” 那红衣少女眼中一亮,望来:“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是云萧么?” 云萧静一瞬,点下了头:“在下姓云,单名萧。” 素衣女子续道:“你必是归云谷清云宗门下,传闻中端木谷主五年前收下的新弟子,年纪轻轻便谦恭细谨,温文沉肃的清云鉴传人第四徒,云萧公子。” 云萧举目望来,郭小钰只一笑:“你手里拿着麟霜华骨,我既认了出来,便难免往归云谷去猜测你的来历,毕意这把剑此刻原本应该在端木若华手里。这一位,是绝不可能轻意弄丢此剑的。” 云萧犹豫片刻,再度向面前女子抱剑颔首道:“在下的确是归云谷清云宗下,云萧。” “你是归云谷出来的?!”想来归云谷在江湖上声名确盛,那红衣少女闻言语气中便满是好奇探究:“我听闻归云谷现任的谷主是女子,而且眼睛是瞎的,腿也是残的,是不是真的??” 月光下的青衫少年闻了少女的话,一瞬间竟心如针刺,面上当即一冷,声音既肃且寒:“家师确实是女子,而且双目失明,双腿不便,长年坐在轮椅中。阿悦姑娘问出此话,知道了又如何?” 红衣少女被他声音中明显的冷肃惊了下,神情便愣了愣,这才意识到那人备受天下人敬仰,且是他的授业恩师,自己方才的言语分明是冒犯到了他的师门,便怔怔地低下头来不知在想什么。 郭小钰轻叹口气,伸手弹了弹红衣少女的额头,转而对云萧道:“阿悦心直口快,言语间许是对端木宗主有所冒犯了,云萧公子身为其弟子动怒也是正常,她已知错,还请云萧公子莫要再介怀。” 云萧不语,半响道:“在下还有事,这便告辞了。”言罢头也不回地向着城里走去,临至紧闭的城门前,身形便一掠而起,飘转如鬼魅,眨眼间便离了,回了之前所住的客栈。 郭小钰看他走远,下时转头去看身旁的少女,见得少女望着青衫之人离开的方向,面上有些寥落。“小钰,他是不是生我气啦?” 郭小钰道:“生气也是正常,你方才那话要是在少央冷剑面前说了,怕是被抹了脖子都是极有可能。” 红衣少女砸舌:“这么吓人,那我以后得好好练练剑法了。以免真的遇着了,打不过她。” 郭小钰又伸手弹了她的额头:“打不过自有我在,必不会叫她伤得了你。”悠悠一笑,郭小钰又道:“而且再过经年,你未必打不过她。” 红衣少女挽住郭小钰一只手臂,拽着撒娇道:“那好啊,待我这次从师姐那里取回了师父的剑,一定好好进修一番!”少女似想起什么,又道:“原来那竟是传闻中的麟霜剑,难怪不同凡响,小钰你怎么好似什么都认得?而且马上便因这剑识出了他是谁……” 郭小钰摇了摇头:“其实我识出他的来历主要还是因为雾中生。”见红衣少女面露不解,郭小钰道:“因为只有归云谷主端木若华的点水针法能在服下清气丹后施针传力至印堂、神庭两穴将其刺痛,从而化解这天下第一的迷药‘雾中生’,除此之外,别无他解。” 红衣少女哦了一声:“他能解雾中生一定是会点水针法,点水针法是端木若华独有,所以他必定和端木若华有极深的渊源,而最有可能的,便是她的弟子……小钰你真聪明!” 素衣女子转目来横她一眼:“是我聪明还是你笨?” 红衣少女吐舌:“都有都有好了吧,你也聪明我也笨~” 郭小钰但笑不语,脑中却思,中了雾中生之后,全身逐渐僵麻,他当真还有余力将清气丹喂自己服下? 转眼看见红衣少女又去望青衫之人离去的方向,郭小钰便道:“先前打斗不是受了些微内伤么,你自视太高不肯用全力,吃亏了吧,明日便要动身去你师姐那儿,还不快随我回去歇息了。” 红衣少女小叹口气点头:“哎……好,可惜没能帮你抢到宝贝去换银*子。” 郭小钰笑:“再回颍川,你大方点应了那酒楼去当几天厨子也是一样的。” “我才不要!”红衣少女闻言立即嗔一声,鲜红的身影一跃而起,率先向城内回了,“我这身厨艺只用来给喜欢的人做好吃的,才不要给你拿来赚银子呢~” 素衣的女子脚步悠然地向着城门走去,夜风扬起,原本应是紧闭的城门在她踏近的步法中慢慢敞开,竟自行打开了能余两人的空隙,待得女子踱步而入,又在其背后慢慢合上。 此时红衣少女跃过城墙正落于城内门前,转头看一眼素衣女子身后正慢慢合上的城门,眼儿晶亮的笑了笑,“你布的这些阵法实在太诡异了,看着像是鬼在推门。” “知晓其间之理便道再合理不过。”素衣的女子眉眼文静地笑了笑,率先踏步而走。“实在是你笨了些,听不懂其间之理。” 红衣少女忙跟上:“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哪个不说我聪明,小钰,你要相信我,其实真不是我笨,是你太聪明……” 素衣女子神色淡淡,眉眼温柔。听而不语。 次日,秋晨微凉。 云萧执剑牵马走出颍川城,立身城门之前,顿步一瞬,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昨日那老者为他卜卦的方向。眼中微有空茫。 眉间不明所以多出一分纷扰,云萧强自敛神,不去多想,而后翻身上马,一袭青麾向着颍川城外的古道上策马而去。 第59章 风雨欲来 京都洛阳。 一处老旧却极为繁华的茶馆内,一人斜倚朱栏,浅淡而悠然转着手中玉骨扇,面上似冷不冷,嘴角似笑非笑。 一名老者推门入了厢内,见到栏边之人当即拂衣而拜:“参见少阁主。” 栏边之人仍旧悠然淡淡地倚着,闻声动也未动,扬了扬扇支使身侧的女子上前扶起了老者:“余老不必多礼,此前托付之事你查得如何,且过来与我说一说。” 余老上前,行礼过罢面上便现了暖慰之色,径自在白衣人面前的圆桌上落座下来,声音中三分恭然两分慈爱:“回少阁主,老朽查过之后,发现确如少阁主所料,近年来多处之事,似乎都与‘影网’脱不开干系。不论是公输家十万陨铁被夺、还是少阁主与端木先生在关中遇袭……” “咳……”站在白衣之人身侧的红衣女子忍不住咳了一声。 栏边的人面色不变,目中却微微一闪,他轻轻敲着手中折扇,浅淡道:“两年前遇袭之事,此番查证下来,可知前因后果我一路沿公输家陨铁线索追查到蜀川之地,虽见一些端倪,却还需与你所得的线索对证一番。” 余老正色道:“不知少阁主查到了什么?老朽查探下来,端木先生在江湖上虽负盛名,得罪之人却不多,真要论及,或许也只有凌王一派的势力对端木先生……” “咳咳……”那红衣女子看着余老,又咳了一声。 艳色的红梅在白衣上绽开如烙,栏边之人眸色转幽,如剑长眉挑了一挑:“璎璃,若是嗓子不好,本公子叫人给你治治。” 璎璃立时低眉敛目:“谢公子,属下很好,并无不适。” “若是如此,那便闭嘴。”梅疏影冷冷道一声,而后转目过来,望着余老笑了一笑。 老者不明所以,一愣。 璎璃便就忍不住咽了声口水。 下刻果然听梅疏影开口之声幽寒起来:“余老,我此次过来与你会面,一面听听说书,一面赏赏秋菊,兴致本是极好。只不过……”话到此处,语声已冷:“你左一个‘端木先生’,右一个‘端木先生’……是有心扫我兴致么!” 老者被他最后一句中的冷厉惊得一怔,眉间便拧了一拧:“小影你……” 梅疏影的脸色本已冷下三分,听老者唤了一声,面上便一怔,而后眉间现了三分厌色,倒不是对老者,反像是对自己这股提到那人便难以自制的脾气。 静一瞬,他重又垂目转首,不看旁人,只握紧了手中的青玉扇。“影网之前行动,未曾牵涉过端木若华,那次想必也一样,应是冲着我惊云阁而来。” 余老微蹙着眉多看了面前之人几眼,方才道:“少阁主说的不错,关中之事,一来确是影网所为;二来确是冲着少阁主而来。”顿了顿,他续道:“影网暗中盗卖江湖消息,明里暗里与我惊云阁作对已有多年,对少阁主出手也在意料之中,年初我按少阁主吩咐在洛阳放出破绽,流出伪少阁主的行踪,不日之后果然有人来此出手。”话到此处老者神情便现了伤痛:“老朽惭愧,未能保全伪少阁主的性命,也未能截下来者一两人,竟让他们全身而退。” 梅疏影此下便是真寒了面色:“……无妨,你已尽了全力,不必过于自责。”他慢而悠地抚了抚手中玉扇,不轻不重道:“他们既当真现了身,便说明确实对除去我势在必行,若是惊云阁于他们如此碍眼,想必是对他们所谋之事阻力甚大。” 璎璃拧眉道:“可是当年蓝长老和苏长老初遇害,我们首次发现影网行迹之时,影网却并未对我惊云阁……” 梅疏影面色陡寒,半晌未接话。 璎璃这才惊醒,忙住了口,满面自责地拧了眉:“公子我……” 语声难得寥肃,梅疏影抬眸望远,避而道:“关中之时他们是第一次对我出手……那时我去梁州,是为找乐正家调查一桩旧事。”梅疏影神色莫明,手中捏着玉扇扇骨,无意识地以指轻抚。“我原本以为他们并不知晓我欲调查之事……可现下看来,他们必然知晓。” 璎璃面色一紧,上前一步:“公子的意思,那桩旧事与影网有关?” 梅疏影面色幽冷:“若不如此,他们怎会偏偏在我着手调查此桩旧事之际,毫不犹豫地下杀手?” 余老听罢面色也肃,开口道:“还有一事,老朽觉得应该向少阁主禀报一声。” 梅疏影静了片刻,方抬头来问:“何事?” “老朽着手调查关中之事时,发现两股势力似乎也在调查此事。” 扇柄微转,梅疏影道:“一股是乐正家。”见着老者点头,梅疏影续道:“还有一股……”眉间微动,他道:“莫不是凌王?” 余老一惊,不由佩服:“少阁主料事如神,正是。” 璎璃随即想到什么,望向梅疏影。 梅疏影冷冷挑眉:“小苏婉与我说过,彼时端木若华来回豫州、梁州,凌王的人一直跟着,你俩是否觉得……那叶齐看到有人同他一样想致端木若华于死地,于是暗中调查这股势力,极可能是想引为助力?” 余老向着璎璃方向看了一眼,正色道:“老朽觉得极有可能。” 梅疏影听罢忍不住笑了起来。 璎璃惑道:“公子笑什么?” 梅疏影脸上笑意一收,冷声道:“我笑你们虑少而谋浅,忧近而失远。天下人都道最想致端木若华于死地的人就是他凌王,那女人若无端出事,凌王必备受追疑,于他所谋之事大有弊害。所以叶齐又怎会觉得出手之人是在助他?”冷哼一声,他道:“时机未到,贸然出手,横加引祸。他不过是想知道谁欲顺手惊一惊、害一害他罢了。” 惊一惊?害一害? 余老与璎璃怔了少许,迟疑道:“公子?您说的时机是何意?凌王为何忌惮被追查?他所谋是……”脑中迅速闪过一念,余老、璎璃陡惊:“难道是?!” 梅疏影面色悠然,满面泰然自若:“叶齐为人,怎会甘为臣下?他有所谋,本公子可是半点也不觉得奇怪。” 璎璃震惊:“这消息属实?凌王确实在谋……”余话未说实,璎璃面色极肃道:“此事不防恐将天下不宁,公子,是否应及早通知文先生知晓?” 梅疏影嘴角扬起浅笑,眼中神采奕然:“我便是不在蜀川之地一探那天凌山庄的究竟,叶齐的心思墨染又怎会预料不到?”梅疏影看着璎璃,一挑眉:“这就是为什么同样与本公子一同长大成人,墨染是我惊云阁副阁主,而你和玖璃只能跟随本公子身边当个护法,跑前跑后,舞刀弄剑。” 红衣的女子脸涨得通红,瞪着梅疏影半晌,微低头道:“公子你在说我和玖璃笨。” 梅疏影狭长的凤眸半眯起,面上笑容是不加顾忌的肆意:“呵,是又如何?” “公子……”璎璃听他毫不顾忌地应声笑答,不由羞恼,闷声低着的头又扬起瞪向了笑得风流肆意的人。 那人眼中流光溢彩,笑容恣肆,悠然自若,一派从容。 璎璃怔了怔神,便又闷声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梅疏影一把折扇敲上璎璃的头:“你和玖璃武功都不弱,但若一直是这样的见地和心思,你们的亲事本公子还得再琢磨一下了。” 璎璃一愣。 梅疏影唇角一扬,续道:“两个大的都笨,若是生下小的想来也聪明不到哪儿去。”白衣之人含笑望来,满面自若:“璎璃,你说是不是?” …… “阿嚏!”荆州边界,受命护送蓝苏婉至襄阳郡的玖璃突然打了一声响亮的喷嚏。黑衣的人顺势勒住缰绳,缓下了马速。 轻薄的蓝纱飘荡在马背上,蓝苏婉骑马纵出几步,止步回头。“已出襄阳郡,再过去就是荆州了,玖璃不必再送我了,回梅大哥身边吧。” 黑衣男子抱剑肃声:“公子先行去到洛阳会见余长老,言明等玖璃过去便要出门行事。小姐一路保重,沿途若查觉有异,便用惊羽召唤羽卫保护小姐安危。” 蓝衣的人微微浅笑,发髻上浅蓝色的细簪在晨光中晕染出极美的光华,她微微点头,抿唇而笑:“谢谢玖璃,苏婉会记得,这便回谷去了。” 再度点头示意过,蓝苏婉温声道了句:“再会。”便一扬马缰,向着荆州方向回了。 黑衣的人静立晨风中,目送蓝衣少女渐行渐远。许久,方一勒马头,转身往来时路驰回. “少阁主,您当真还欲插手?”余老几分忧心地望着手执玉扇的人:“明知我们一动,影网便步步紧逼……”老者叹了一口气:“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老阁主已去,你若再生差池,老朽怎么对得起老阁主的嘱托……” 梅疏影面色如常,眼中微光轻转,许久道:“余老,你莫不是以为,只要我们不动,就可安枕无忧?当年灭门的世家与我惊云阁并无干系,因而我等不插手,就可置身事外?” 余老不答话,璎璃静立一侧,紧紧看着二人。 白衣流动,艳色的泼墨红梅傲然轻绽于衣襟、袖摆处,梅疏影立身道:“江湖之上,风云旦起,水倾潮涌,没有谁真的能独善其身……若偏安自保,只会更加危而不知。我惊云阁立世,向来无所畏惧,此桩旧事虽牵涉甚广,势力极深,但也并非无处着手,无力能抗。我既决心要查,便是已三思过了。” 余老长叹一口气,便只道:“既是如此,公子一路去到徐州小心。” 玉扇一转,梅疏影负手而立,一声冷笑:“在这江湖上,能叫本公子小心应对的人可不多,影网若再出手,倒要看看来人有没有这个本事。” 璎璃抱剑凝声:“属下必誓死保卫公子安危,余长老请宽心。” 老者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言。 南荣家灭门一事牵连甚广,涉势极深,惊云阁贸然来查,真可谓无端引火烧身,分明是百害而无一利,少阁主自幼聪颖,怎会看不明白?又为何要这样执意…… 余老再看白衣的人一眼,忍不住又叹气。分明不是糊涂的人。 第60章 枫叶樟林 出颍川城一直往东是条官道,再行二十里便生岔路,岔路一分为二一者往东一者往北,往东则通徐州往北则到冀州。 云萧骑马在此岔路口骏巡许久,始终不见纵白,约莫等了两个时辰,便留下一只木蚕为引,自己独自纵马往东。 为纵马引路的木蚕经青叔设计,可直接领纵白行往徐州,自己虽加了点小机括让它飞到此处的这个时段里等自己一日,但应是未能如期开启,木蚕直接领着纵白往徐州方向去了。 想到此处便也不再耽搁,云萧虽有意下次好生修整一下那机括小蚕,但此下只得独自骑马上路。 如此行过小半个月,经谯地过彭城已近徐州境内。 问路罢,打柴的老丈指着路途尽头一片秋枫茂林对云萧道:红枫林后面就是一片樟子林,树密草深,占地有百余亩,绕过那片樟子林就到徐州的东海郡。 云萧立于马侧,望了一眼远处广茂的树林,再问道:“此林似乎极广,绕行而过需几日?若是不绕又如何?” 那老丈道:“绕过去大概十天的脚程,公子骑马的话应是不出七天,若是不绕,虽然路难走些,但毕竟是直来直去,最多三天也就出去了。” 云萧心领神会,想到纵白必定是穿林而过,便有意打林中而行,正欲向老丈道谢,便听老人家又道:“公子一个人骑马来去想必是想直接穿林而去,只是前日里听附近人家说见了一匹野狼钻进了林子,那狼体形甚伟,毛色雪白,看着吓人,想是极为凶狠,我听几个乡邻说得真切,不像有假,便想劝公子小心些好,要是不着急路程,还是别冒那个险,绕着走好了。” 云萧听罢温然一笑,立时道:“敢问老丈附近人家是哪日看见那白狼?” “就在昨日。” 云萧谢过老人家牵马欲行。正翻身上马,便听老丈一面往回走一面嘟囔道:“现在的娃儿,不管男的女的胆子都大……人少也走林子,人多也走林子,走货也走林子,两手空空也走林子……便是听见有狼也不怕。” 云萧听了,笑了笑,便也没放心上,一扬马缰径直往枫叶飘零之处行去。 枫林之中景色极好,正值深秋红叶满眼,偶有林风穿过,火红的枫叶由枝桠上飘落下来,纷纷扬扬辗转远近,如落花,如蝶舞,妖娆难掩,风光极妙。 林子不算太密,大小枫树间隔适中,骑马可过。 云萧原本纵驰的马速不由自主地放缓下来,骑马踱步于枫林中慢行而过,似被景色所惑,竟不由自主地转目四顾,眼望一片风中飘飞如雨的枫叶,心境有一刹那极为空灵安逸,似是浸润入景,万物皆空,世间诸事皆已远去。 他如一片落叶徜徉风中,什么也不用想。 没有愁,没有忧,没有惊扰喜怒,没有悲欢离郁,只有一段安静而宁和的前路,红枫相伴,清风徐徐,人事如潮,我心如伊。 “秋花偏似雪……”如在天边如在耳伴,少女空灵而又爽朗的声音响起,似染上秋枫林意,满满皆是韵味。 “……枫叶不禁霜。”少年下意识地吟出,声音且清且静,一句吟罢,心已幽然沉静如浮云。 一林之宽,相隔数十棵飘叶红枫,一袭青衫如冷叶,一缎橙衣如初阳。闻声,几乎是同时转头相望,视线隔着万千飘零的枫叶,远远近近,看不清晰。 两人俱是骑在马上,一者往东,一者往西,一左一右,一前一后。 身下的马儿依旧往前踱着,两人慢慢错身而过,林风一静一扬间,又是枫叶满眼。 “落落青天月上后……”橙衣少女望着远处那一袭影绰青衫,语声含笑。 “……萧萧红叶雁来初。”红枫飘落间只隐约见得扬起的橙色裙尾,此情此境,云萧温然接口,突然心情很好。 “哈哈……”那少女极为英气地笑了一声,听得她冷俏地喝马一声,一袭橙衣穿过万千枫叶,迅疾如风,纵行远去,毫不留恋。她最后大声道:“秋山映霞一川红!” 云萧望她远去,回转过头眼中莫明也染了笑,轻轻夹起马儿,枫叶飞旋之间,亦是纵马迎风,叶落间青衫扬起落下:“落叶逐流两岸枫。” 相背而驰,各奔东西,一纵即远。 只留下一个隐绰的身影,两三句吟咏,一道悦耳的语声,还有那一林纷纵不息的红枫,和相背纵马随风而去的爽朗和豪气。 那时那刻,岁月静好,君心无尘,无忧且安。 巫聿胜艳第二次与他擦肩而过。 …… 方出枫林不过半里,迎面就是一丛茂密的樟子林,树密且杂,参差葱郁,已是深秋时分,除却林边枯草微寥,林中绿荫尚浓。有几处望过去只见一片深绿不见尽头,可见其茂。 云萧迟疑一瞬,夹着马儿慢慢迈入了林中。 渐入渐深,树林更密,不得不下马而行,再行过小半个时辰,一人一马已至树丛深处。 云萧却忽见草径中从北面延生出了一条较为平整的小道。 说是小道只是相较这大而密的林子,其实路宽一丈有余,便是马车也能挤得过身来,只是道旁有树,看起来难免束缚,又是在这密林深处,故而显窄,称之小道。 云萧一眼看见便知这林中并不像老丈说的那般幽僻,这小道延伸开来不见尽头,显然是有固定的商旅马车穿行。可走货捡这样的林中密径,着实引人深思。 云萧牵马至道路中间,本欲翻身上马,抬头来忽见远处一片白影飞速闪过。 那白影纵驰如风,迅疾非常,可又如何逃得过经年下来身法已如鬼魅的云萧。 即便只一瞬,云萧也看清了那白影正是纵白。 心下微喜,云萧身形猝然而起,旋身而上极轻地在马背上点了一下,如一片风中枯叶一样向白影闪过的地方飘了过去,口中同时喝了一声:“纵白!” 声起音落间淡青的身影已飘出极远,那道雪白兽影听见唤声明显滞了一下,而后停下了四爪望向声源处。 云萧远远见它停下,便也会心一笑,身形一掠正要去到纵白身边。 却听“嗖——”的一声,一道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直直飞向停下了四爪的纵白。 纵白雪白的狼耳一耸,立时从云萧方向转头看向飞箭射来之处。欲避不及,铁箭擦着它的脊背而过,箭身还未飞远,雪白的皮毛上已被带出一圈血色。 云萧骤然一惊,这才从飞掠的风声中辨出远处一片簌簌的脚步声正迅速向纵白围拢过去。 纵白吃痛,急嗷了一声,四爪再次向前奔去,一面纵驰一面回头看了云萧方向一眼。 “纵白!”云萧想要唤住它,下一瞬惊见更多箭雨射向纵白,其劲穿风,凛冽非常。 纵白一面躲避一面往前狂奔已不再去看云萧。 它体形硕大毛色显眼,即便奔行迅疾在一片深绿中四周射来之箭也对的极准。箭雨中突见它前爪一个趔趄,似是绊到什么藤蔓之物,狼头一低整个壮硕的狼身栽了出去,被冲力带出数十步不止。 云萧一眼望见,纵白腹下一滩血迹甚浓,前爪的肘肋处也有一个血洞正汩汩地流着血,竟是已受伤不轻。 “纵白!”云萧一惊一怒,手腕一转麟霜剑的剑鞘已扔了出去,击落了离趴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爬起的纵白只有几寸的数支羽箭。 冷青色的身影如片落叶一样飘了过来,以诡异的速度掠到了纵白身前,右手将麟霜剑一扬一转,运腕间抖出一轮剑花,数十支羽箭全部被他打落。 此时射箭的人也近了眼前,数十个身穿紫绡翠纹裙的女子冷着面色迫近过来。手中长弓拉成半圆,箭在弦上,正紧紧对着云萧及他身后的白狼,随时可以放箭。 纵白挣扎着爬了起来,尖利的兽牙连连呲起,鼻梁两侧夹起极深的沟壑,脊背上连带颈上一圈毛发都竖了起来,想要从云萧身后走出。 “诸位因何要伤它?”云萧面上冷肃,拧眉看向众女子,凝声开口。 女子们闭口不答,看着云萧,眉间也是紧蹙。 下时,云萧耳边不远处传过一声风啸,众人皆转目。云萧偏头间只见狭长的鞭影卷着劲风甩出两丈有余,细铁鞭尽头一道黑影狠狠摔出,滚在草丛中“呯——”地一声撞上一棵老树才止下。 云萧心头略惊,这一下出手极狠,那人必已重伤。 还未及再多想,凌厉的细鞭林中一扬化出三重鞭影,竟已再度挥了过去,鞭尾三角形的铁锥刺在日光下泛出寒光,其势如电,破空有风。 云萧心头一震,未料到出手之人致人于死地的决杀态度,怔愣间想要出手已来不及。下瞬目中只一震,身后冷风如啸,一道白影以他往日从未见过的速度扑了上去,毫无滞顿地扑在了树丛中那抹黑影身上。 “纵白!” 白毛带血被铁鞭拉出一长条,和着血肉一起飞溅在光影中,纵白极低地嗷呜了一声,下瞬竟低头一口咬在身下那人身上,睁着猩红的兽眼不顾伤势爬起来就往林深处奔逃。 云萧惊顿于地,一时震极。下一瞬一道绛色身影如飞鹄蹿起跃出,手执长鞭迅速朝纵白方向追了上去。 云萧既震且惊又忧,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身后步声簌簌,一回头便见众女一面张弓放箭一面作势欲追。 “住手!”虽不知纵白为何要救那人,但他与纵白心意相通,知其所为必有因由,故毫不犹豫地出手阻拦,飞身跃起的刹那但凡射出之箭无不被云萧打落。 “让开!”终于众女眉间一横,异口同声地吐出一句,声音冷峭,已齐齐调转箭头对准了云萧。 云萧肃立不语,一动不动地立于众女面前,清光之下。 众女眉头微皱,下一瞬箭如雨下,数十只箭矢毫不犹豫地向云萧射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青娥舍老 云萧面色沉静,羽箭缠卷风声迎面射来毫无惧色,一直到箭头临额一寸,淡青的身影才蓦然一闪。 众女只觉眼前一花。 便如鬼魅幽灵飘忽闪烁,其速诡极,比之众女射出的羽箭不知快了多少,箭矢下的那人不退反进,几乎是眨眼间便掠到了众女面前。 众女瞠目一惊,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觉一道青影在身前一闪,下一刻全身俱已动弹不得:“你是谁!因何是非不分多管闲事!” “在下并非多管闲事,那白狼是在下所养,在下必得救它。”云萧一言毕,身形一转,如枯叶飘旋飞出,已朝纵白带着那人奔逃的方向追了上去。 樟林这一头竟横着一川水势颇急的深涧,云萧身形几掠急追过来正见一巨大白影扑在一人身上发出骇人的兽吼,白影身上血迹斑斑,但仍掩不住一身凛冽狂暴的巨兽之威,四爪着地一眼见之高度竟已愈两丈,狠狠压着身下绛色的身影张口就咬。 云萧惊愣一瞬,蓦然惊觉那白影就是纵白!此时正与先前使鞭的那一人缠斗在一起。双目猩红,兽息狂暴,竟连体形都拉伸延展至两倍之大,竟是云萧从未见过的模样。 一瞬间青衫少年禁不住怔怔地呆在了原地。望着那狂暴巨大的白狼一时间竟不能回神。 “嗷——”这一声狼嚎震悚山林,透谷回响,荡彻在密林之上,方圆十里外能闻余音。林外的寻常村民骤闻这一声,无不惊得面色发憷,心头一凛。 云萧面色微白,淡青色的身影止步在数丈开外,竟有些不敢上前。 突然溪涧旁传出一声压抑痛苦的咳嗽,云萧瞬时回神,转目便见水涧旁一个黑衣人十指紧紧攀在岸边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半个身子已和岩外的涧水融为一体,湍急的水流不断从他背上冲刷流过。 神色间怔忤了一瞬,微有迟疑。那人此时也看见了云萧。他面色极白,鼻梁以上覆着玄黑色铁皮面具,露出来的皮肤冷白偏紫,布满了细碎的伤痕,显然之前在那人的长鞭下全身上下都已受了伤。他身上尚罩着一件深色斗篷,此时头罩已半落,凌乱的湿发一半贴在耳旁一半随着斗篷一起在湍急的水流中浮沉。 黑衣人从水流中强撑着抬起头,唇抿的极紧,眼中除了挣扎和忍耐看不出任何情绪。两人视线相对,一瞬间都极安静,一瞬间又都一震。 云萧也不知自己为何震颤,只是看到那双墨黑幽暗的眼瞳时,本能地惊震,本能地压抑,本能地怔在了原地。 那人更甚,原本冷厉的目光一瞬间竟现了两分恍惚,目光茫然而惊直地看着云萧。仿佛耳边水声都已远了,目色恍然。 突然一声巨响,水花溅起数丈,纵白巨大的兽身竟被那人一掌打入了水中,溪涧之水一瞬间涌起,重重推向了岩石上的人。 黑衣的人促不及防,毫无防备地放开了手,水波涌过铁面,顷刻将他冲了出去。 那一瞬间溪涧之水汹涌地灌入口鼻耳中,双眼被水刺痛难以睁开,他本能地闭上眼,意识已有一半模糊。 只是下一刻身体一顿,右手蓦然一紧,被人牢牢握住。 他挣扎着在涌动的水花中睁开眼,那一袭青衣的人近在眼前,单膝跪在岸边岩石上,一手撑剑在地,另一手牢牢抓住了他。 四目相对,惊愣茫然。 “为什么……救我?”极为喑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独有的稚嫩与生涩,在涌动不迭的水声中几不可闻。 云萧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茫然的,惊心的。 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似乎迅速掠来抓住他,只是一瞬间的本能,根本未容他深思。心底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自己必定要救,否则,便会后悔。 云萧有些复杂地松了口气,怔忤小许,对着水里的少年笑了一笑。 少年一眨不眨地看着云萧,感受到他牢牢握住自己的那只手里传达过来的暖意,映着青衣的人面上温淡而清浅的笑意,宛如初阳,和如清风。 黑衣少年面具下的表情抖了抖,似乎是想回以一笑,只是唇角弧线未弯,表情终是僵硬而冷癯。 林风忽地一扬,拂起冷叶青衫,云萧身上长衣被背后呼啸而来的劲风吹起,水中少年看着云萧背后,目中只一戾,下瞬一道鞭影袭卷秋风已当头落了下来。 鞭落水溅,杂夹着血花。 鞭尾带过云萧右臂,正落在之前与红衣少女一战时的伤口上,右手如痉-挛般一抖,掌间无意识地松开,黑衣少年的手立时从云萧手中滑了出去,只眨眼间,一团黑影迅速被湍急的水流冲出。 “嗷——” 云萧单膝跪在水边,耳闻一声狼嚎,看着那人颈边带血、双目紧闭昏迷在水中被涧水冲远。 纵白奋力地挣扎朝黑影游过去,一人一兽辗转在水里浮沉,离云萧越来越远。 他怔在原地,想要再追,却一时找不到因由;想要罢手,心绪却难以平静。脑海中有一瞬极为茫然和复杂。 他……是谁? “混账!放兽拦我击杀来敌,阻我出手,救我仇人,你小子是何人,想干什么?!” 云萧闻言惊醒,立时起身回头,还未来得及正对那人,话音一落间一道狂躁的鞭影已朝他面门甩了过来。 “你敢!” 云萧还未动作,一声娇嗔威怒的冷峭少女之声已扬起喝道,紧随之清亮的剑吟夹杂风声由远及近,带着一丝凌厉的凛意从他面前飞驰而过。 越水剑带着嫣红华美的剑穗将那甩出的细铁鞭钉在了青衫少年右侧十步的一棵老树上。 鲜红色的剑穗摇曳不止,激烈地晃荡着,剑身轻盈细薄,在日光下反射出一抹寒光,剑尖正卡在那铁鞭鞭尾三角形的锥刺上,牢牢钉进了树干里。 云萧转面看见来人,怔了一怔:“阿悦姑娘?” 少女如一片飞花落了过来,脚尖着地便急步跑向青衣少年满脸是忧道:“小哥哥!你没事吧?!你右臂上好多血哪!”她说着便一把扯开云萧臂上长袖,见得一条狭长的剑伤上又斜添一道鞭印,刚刚结痂的伤口被铁鞭锥刺一勒,皮开肉绽,看着鲜血淋漓。 云萧不及她手快,反应过来想避开,衣袖已被她往上掀开。 少年人微颦眉头,犹记她先前言及自己师门的轻慢,便欲与她保持生疏距离,可侧目过来,整个人不禁一愣。 少女鲜红赤艳的长裙在林风中拂扬,原本嫣然的小脸此刻泛着抹白,她紧紧咬着下唇盯着他臂上的伤口,眼里竟已噙了泪花,正晶莹地打着转儿。 云萧张口欲言之语便不自觉地散了,沉默片刻,只道:“只是皮肉伤,未及筋骨,无碍。” 阿悦抬头来凝着眼泪望着他:“流了这么多血……小哥哥你疼不疼?” 云萧回望她眼中之泪,心下禁不住一软,迟疑小许,*只温声道:“谢阿悦姑娘,并不很疼。” 他话音一落,红衣的人便一咬牙,飞身而起蹿向老树旁一把握住了越水剑的剑柄,而后腕间一沉,“铿——”地一声将剑从树中拔了下来。 原本被钉在树干上的细铁鞭应声而落,被不远处的那人“嗖”地一声收了回去。 那身着绛色紫纹旋裳的女子转头朝阿悦看来,她头上原本高束的发髻在先前与纵白的缠斗中已有三分散乱,衣襟袖口也有凌乱的血迹、泥尘,然目中狂躁之意不减,冷眼看着阿悦、云萧,极为烦躁道:“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阿悦闻言俏脸便一凝,显出三分肃意,颀长的红丝发带飘扬起来,和着手中剑穗一起垂荡:“谁在谁面前放肆还不一定呢,你个又脏又坏的老女人!” 那人闻言当是气极,却不怒反笑,手中长鞭运力一甩,凛冽强劲的鞭风打在草径中当即炸开了一道泥口。“今日这小子拦我杀敌是罪,小丫头出言辱我是罪,两罪并罚,就算是后生小辈我傅怡卉也难以轻意饶过了你们!” 二人听闻她的话,均一震,阿悦眉间立现两分忌惮审慎。云萧面色当即一变。 “阁下是江湖武榜排名第二的青娥舍后舍舍老傅前辈?”如此人物,云萧自认不能敌,且也不能轻意与之为敌,倘若给归云谷亦或青风寨惹下后患,怕难善了。 青衣少年将长袖捋下,转面正声对女子揖手道:“此间之事恐怕是有误会,晚辈与她并非有意阻扰和冒犯,还请前辈恕罪。” 傅怡卉长鞭一甩袭上手边一棵大树,两人环抱不及的老樟树在她鞭下如被惊雷劈过,当中断为两截,轰然歪倒。 此一下,由不得云萧不凛神。 阿悦咬着牙站立不动。 傅怡卉道:“你说无意就无意?你要插手便插手?如今知道打不过,就要我恕罪?”傅怡卉冷笑一声:“实话告诉你们,老娘不轻意动怒,但一旦被惹怒,你们想躲也躲不过!”长鞭凝力一甩,竟成一管笔直长-枪,枪-头三角形的锥刺直直指着云萧二人,“出手吧,今天我让你们死个明白!” 云萧面色沉肃。 阿悦走近拉了拉云萧左臂袖口,小声嘟嚷道:“我们两个联手,未必就打不过她……”她低头又望见云萧右臂伤处,立马又改口:“只不过你右臂受了伤……还是别打了。” 云萧转目看她一眼,又无声地回转了头来,沉默地看向了傅怡卉。 “舍……舍老……” 突然一道虚弱的女声在傅怡卉身后响起,三人面上都一怔,傅怡卉眉头一皱立时转身回头,便见一陌生女子扶着舍中一名弟子吃力地走近。 傅怡卉看清那弟子当胸一道长长的刀伤,鲜红直流,身上紫绡翠纹裙早已被血染透,眼见必死无疑。傅怡卉面色骤变,几步过去一把扶住了那名弟子:“……小戊!” 那弟子看见傅怡卉整个身子便软倒了下来,眼泪夺眶而出,傅怡卉接住她的同时她的手便用力抓住了傅怡卉的衣袖,十指颤抖不止:“舍……舍老。” “她伤的太重,虽未命中要害但伤口太深失血过多已无救了。”郭小钰把人让给傅怡卉,不紧不慢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央我带她来见你,傅长老。” “舍老……舍老……小己小庚她们都死了……”那女子说一句话咽一口血,眼泪模糊了眼眶,整个身子处在休克前的颤抖不止中。 “你别说话,舍老这便救你!”傅怡卉怆白着脸扶她躺下,一手悬在她丹田上毫不自惜地给她输入内力。 “没……没用的……”女子眼中涌出泪珠,抓在傅怡卉衣袖上的十指不愿松开,她一触地,四周草径便被迅速地铺上一抹红,无声地蜿蜒开来。女子费力地想开口,却已发不出声,气息越来越微弱:“舍老……岁银……被……夺……”眼见将断气。 云萧快步上前,伸手一探女子颈脉。 “你做什么?!”傅怡卉大怒,另一手抬起一掌就向云萧拍去。 “小哥哥!”阿悦掠过来抬手接下了傅怡卉这急怒攻心的一掌,两厢内力一撞,红衣少女白着小脸向后退了数步。被郭小钰一把扶住。 第62章 文武之道 山峦叠嶂,鹰鸟啼鸣,又一个寒瑟深秋。 几缕箫声于竹林深处响起,渐起渐高,时幽时扬,声起时淡漠悠远,音落间清冷空灵。 叶绿叶备好晚膳行至吟风竹地深处,远远见一抹白影安坐于青玄岩高处,手中执着一管精致的碧玉箫,轻阖双目,默声吹着。 白衣长袖散落石上,在林风中微微拂起,映着秋风中不时飘落下来的竹叶,远望如画,沉静安宁,一片无声的寂静空远。 箫声如语,悠悠散开。 绿衣女子望着竹叶飘零之处的那人,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闻着萦耳不绝的箫声,安静地站立在远处。 原是浮花浪蕊,遗世繁华的轻叹,未几声却已转为长空虚影,水月镜花的无言,仿佛寥寥飞雪,几世穹苍,都不过半生执障,终归尘土。刹那间四季轮回,千载如梦,忽一时乍然陌路,忽一时弹剑飞渡,音起音落间瀚海云涛,半生虚无。 叶绿叶听久,恍然,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踏碎一片枯叶。 萧声立止,如风流云散,尘埃湮落。 “师父。” 绿衣的人唤一句,上了前去。 端木若华静了少许,轻轻放下了唇边玉箫。 “这箫曲,弟子好似在哪里听过。”叶绿叶忽然道。 端木若华闻言回转过头,望向了叶绿叶的方向,沉默小许,道:“你已记不清了么。五年前,在药庐门前。” 叶绿叶立时一震,醒神道:“……是南荣家的‘箫语’。当年……云萧在师父面前吹过。” 那时的血衣少年,目中狂肆而狠戾,负一身血海深仇,一心报仇雪恨,立誓以血祭奠亡人,以慰族亲英灵。在这方幽谷之中以掌劈出竹箫吹奏,拒人于外,不令靠近十步,只为保住一身武功,他日手刃血仇。 “不是云萧。”端木若华轻轻抬首道:“是南荣枭。” 叶绿叶怔了一怔,看着白衣人半晌,问道:“师父听音复曲……是想把这南荣家的‘箫语’之能教还给他?” 端木若华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抚了抚手中碧玉樱箫,极轻地点下了头。 林风簌簌轻扬间,闻白衣之人道:“不多时,他便会知晓自己的身世。我不说,也并不是要瞒他,只是顺其自然罢了。” 端木若华平静地望着远处:“他自己慢慢知晓,似细水缓流,于他最妥。只是即便是细水,也将流尽。到那时他通晓前后,这南荣家的不传之技,他便有这份责任将之继承。”端木若华衣发轻垂,淡淡道:“届时,我也便不会再吹起这箫语。” 叶绿叶点了点头,之后眉间蹙了半晌,却忍不住道:“可我听师父吹起这箫语,虽曲调与之无二致,但情音却大不同。” 端木若华微叹口气,亦点头,道:“你且说。” 叶绿叶静了一刻,道:“师父所吹奏的箫语,音中空无一物,起如浮空虚影,落如云散风湮,空且静,淡且宁,既远又冷,毫无人情悲思。”她回想许久,再道:“而当年,绿儿犹记得南荣枭吹奏时,箫语之声入耳成殇,心头不可自抑地感受到他的悲凄怆凉,情音深幽至极,似含万语千言,回想起来竟觉无论如何也说不清,道不明。既悲又冷,还有隐隐难言的怆疼……” 叶绿叶思及此目中已惑:“弟子此刻回想起来,竟觉那箫声中带有浓浓的情意,烈性至极,却隐而不言。” 端木若华一怔。 叶绿叶又道:“弟子并不懂音律,只是凭心而叙,多为感觉,不知对错。”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一时无言。 竹林枯叶飘零,远远近近,淡薄清冷。 端木若华肩头发上忽地飘落数片青黄枯叶,四周倏忽间安静了一瞬。 “师父。晚膳已备下,弟子推您回院。”叶绿叶漠声道一句,伸手拂落了白衣人身上枯叶。 “另有,自您前日从阵中出来,除了吹这箫曲,言语便极少。弟子敢问师父,是此次清云鉴所应的天示有什么不祥么?”叶绿叶伸手将石上的人扶入椅中,拧眉问道。 端木若华随她坐入木轮椅中,既未说话,也未应声。 叶绿叶又道:“天下若要不宁,师父也只是观局人,太过忧劳也多半枉然……开启清云鉴极耗内元,数年方有一次余力,师父莫再放心上了。” 端木若华闻言,不得不叹了一口气:“因缘际会,宿命使然。你说的不错,为师无能为力。” 叶绿叶神色漠然地推着白衣人往含霜院去。 鬓侧轻霜,拂如细雪,和着白衣墨发,淡漠如烟。 椅上的人眉宇间浮现出一抹隐而未现的伤怀:“吴越公输……东海青娥……这两家,为师帮不了他们什么,临祸在即,存亡兴败,只得看他们自己了。” 叶绿叶听罢不语,想了想,拧眉道:“祭剑山庄家大业大,亡败应当不易,那公输明武榜排名第九,想必也有些能耐。而青娥舍更不必师父担心,舍老傅怡卉名震江湖,手中风雷鞭能长能短,可化长-枪,威比惊雷,鲜有敌手,除了巫家家主,绿儿着实想不出何人能与之匹敌。” 端木若华静静望远,默然摇头:“绿儿,你只凭借武功就论定他人之能,太过武断了。”端木若华语声转肃:“这世间不乏手无缚鸡之力,却能生杀左右旁人的能人,智、谋、玄、策,哪一个都轻慢不得,有时用之以极,却还要比武功更危险。”言至此处,端木若华眉间清冷:“你莫要忘了,在江湖中人眼中,为师亦是丝毫不会武功的人。” 叶绿叶拧眉:“那是师父不屑与人动武。” 端木若华叹气:“非是不屑,而是不必。”她道:“文可明事,武可安身,当用则用,两者皆不可轻忽。绿儿,你武不注防,文不入心,来日在这两处恐将危矣,师父望你能警戒于心。” 叶绿叶安静一瞬,默然答:“是。” 端木若华不得不再叹了一口气。 “还有五年……”椅轴轻转间,端木若华突然轻喃了一句,语声极轻,尤如自语。 绿衣的人并未听实,推椅往前,只道:“小蓝已入荆州,不日便将归谷。” 白衣的人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徐州界外。 “小哥哥!”阿悦掠过来抬手接下了傅怡卉那急怒攻心的一掌,两厢内力一撞,红衣少女白着小脸向后退了数步。被郭小钰一把扶住。 傅怡卉眼底惊异之色一闪而过。这女娃娃,竟能接下自己一掌,武功着实不低。 淡青色身影的人怔看阿悦一瞬,才抬首对傅怡卉道:“晚辈略通医术,或能延她一刻性命。”此时那地上的女子口边涌血,眼已半闭,眼见是将殁,却还牢牢抓着傅怡卉的衣袖,显然是有话要说,却已无力。 傅怡卉目中愤恨之色难掩,悬在女子丹田上的手运力未减,却抖个不停。 那名为小戊的女子抓在傅怡卉衣袖上的手却已渐渐松开,无力地往下落。 却突然被云萧一把握住,“还请前辈向她内关穴输入内力,晚辈用银针刺渡,助她转醒。”言毕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数十颗朱红色的丹药转手碾成末,倒在了女子胸前伤口上。 女子极为微弱地呻吟了一声,落在地上的手指竟又动了动。几人见得她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被洒上红色药粉后便以人眼可见之速凝成了血肉块,血立时止住了。 傅怡卉面色倏变,接过女子的手毫不犹豫地向其内关穴输入内力,抬头来狂躁的眼中流露出希冀,紧紧盯着云萧:“你能救她对不对?!你救她!你救好她老娘什么都不跟你计较!求你救活她!” 青衣少年肃然一震,全未料到傅怡卉蓦然而来的转变,为这伤重的女子顷刻间竟对他一个后辈用上了“求”字,一刹那间心有触动,不禁悯然。 云萧立时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囊,一拂手摊开在草地上,伸手取过五根银针执于指间,另一手一探女子颈脉,腕间一甩五枚银针射入了女子左胸一周。几人见得那银针刺入之际似有无形的力道像水一样漾开,直入女子心脉深处,女子胸口当即起伏了一下。青衣之人再取五针,分别射入女子神庭、印堂、耳后双穴,最后一针扎入了女子右手的虎口穴,刺得极深。 地上的人全身上下细细地抖了起来,而后五指促然握紧,又一瞬松开,同时胸口急促地起伏起来。女子面上呈现压抑痛苦之色,未几,费力地睁开了眼,喘息着看向了傅怡卉:“舍……舍老……” “小戊!”傅怡卉惊忧已极,输力的手抖了起来,急痛道:“发生了什么,是谁伤了你们!” 那女子眼角再度湿了,轻声道:“舍老带着弓娥二十个妹妹去追黑衣人,我们刀姝十姐妹就按舍老吩咐的,执刀立成舍监所教的九宫天一阵……等舍老回来……但是……”说到此处,女子的手无意识地握起,轻轻抖动:“有人……闯入阵中……走生门到阵心……杀了小己小庚……” 她眼泪涌出,低泣道:“阵……阵就乱了……一批黑衣人涌了过来……像活死人一样……怎么杀都杀不死……头……头掉了……还能动……”面上一片雪白的惊惧,女子声泪俱下道:“就像舍主说的那样……和动公输家的是一伙人……是……影……影网……”女子此言说出,显然已用尽余力,听得傅怡卉左臂衣袖“刺啦”一声,竟生生被那女子拽裂开来,女子急喘数声,咬牙道:“小戊无能……青娥舍的姐妹……靠舍主舍老保护了……小戊……小戊先……先走了……”余音未尽,嘴里血如泉涌,女子极慢地闭上了眼,五指一松,终于松开了紧紧抓着傅怡卉衣袖的手。 两手垂落于地,林风拂起,有一刹那极为安静。 第63章 风雷血樱 傅怡卉眼眶通红,掌间握着女子手腕还在为其输入内力,云萧不忍道:“她已死了,还请前辈节哀。” “你不是能救她的么?!”傅怡卉蓦然大喝道:“血都已经止了!为什么不救活她?!你怪我之前想杀你们所以不肯是不是?!!” “前辈您不能这样乱猜哪!”阿悦上前一步挡在了云萧和傅怡卉之间,显然是怕傅怡卉再突然对少年出手:“小哥哥不是那样的人……我之前抢他那么宝贝的剑还伤了他他都没有跟我计较……我相信他要是能救肯定会救的。” “嫣里杀。”一直静静立着的素衣女子此时开口道,声音仍旧是那般不紧不慢:“银针早已变紫,伤口中了见血入骨的剧毒嫣里杀,她能拖延至此,已是难能可贵,若求不死,实在是难为人了。”郭小钰淡淡地看向傅怡卉,道:“你之前一直给她丹田输力,若不是云萧公子制止,改为内关穴反泄她内力,这个孩子恐怕还要死的更快。” “你说什么!”傅怡卉青白着脸猛然盯住素衣女子。 郭小钰却只指了指小戊身上早已泛紫的银针:“此毒此伤,就算是端木神医在此,也回天乏术,更何况初入江湖的云萧公子?”郭小钰目中现了三分柔色,望着傅怡卉道:“他能续这女子一刻性命,就已超乎我的预料,傅长老远不是是非不明的人,只是一时悲痛伤心至极,故而忍不住横加怪罪,我等也是能明白。” 傅怡卉又惊又痛又怒,双眼扫过那确实毒性猛烈已变成深紫色的银针,又看向那面色浅淡的素衣女子,心中愤与悲,怒与怨皆被她言中,一时更加愤极悲极,却竟然张口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绛色的身影晃了一晃,喘息忽重,似乎是想再看一眼死去的弟子,无意识地低头。 云萧正自收针,忽觉有异,抬头便看见一双赤红的眼。 “啊!”阿悦站在云萧身后,惊叫了一声,一把拉过云萧:“她……她眼睛怎么了?突然这么多血丝?!” 郭小钰上前一步走至阿悦身侧。 傅怡卉维持着半抱住地上女子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呼吸越来越重,不住地摇头:“不是我……” 青衣少年眉间一肃,默声拂下少女拉住自己的手,向傅怡卉走近了一步:“傅前辈?” 傅怡卉闻似未闻,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点点混浊,越来越狂乱:“不是我……不是我……”她神情越来越颠狂,面部紧绷,浑身上下都开始轻颤。“好多血……” 云萧眉间一蹙,突然出手一把握住傅怡卉右手,只是未来得及探知脉向已被她猛地大力甩开:“不是老娘!”傅怡卉手握风雷鞭霍然站起,怀中小戊滑落在地,发出轻微声响。 云萧与阿悦都已警觉,几乎是同时,一青一红的两道身影一闪而远,红衣少女拽着郭小钰一蹿退开。 “嘭——”的一声,风雷鞭落地之处泥草飞射而出,地上鞭印入土足有三尺深,铁鞭所到之处草木尽折,沙石漫眼。 “血……好多血……不是我……不是我!跟老娘无关!!!”绛色身影被鞭影环绕。劲风呼啸,断枝草屑四溅一地,好好的一处林子,眨眼之间在傅怡卉鞭下变成一片残破败林。 傅怡卉甩过数十鞭,周身狂躁之气陡然一变,身子晃了晃,眼眸半合间往地上一跪,泪猝然而落。“好美……樱花……好艳……像血一样……怎么会有这么美的樱花……”眼泪肆流不断,傅怡卉手中长鞭滑落,双手抱头突然长泣起来:“血……樱花……不是我……呜……我不记得……我真的不记得……不是我……不是我……” 远处脚步声簌簌,云萧闻声回头,转面间见得素衣女子面上一闪而过的冷薄,眉间不禁一皱。 “舍老!”先前持弓在手的二十个弓娥急步赶来,见得林中残破处跪地而泣的绛衣女子猛地一惊,急欲过去探看:“舍老!!” 云萧掠出,立时拦下了众女:“诸位先莫过去,傅前辈目中混浊,似是神志不清,恐会误伤诸位。” “是你!”众女大怒:“先前点我们穴道!现在又拦我们与舍老会合!你究竟是何居心?!”说话间弓已拉开,举箭在弦对准了少年。 云萧面上一肃,举剑抱拳道:“在下归云谷清云宗门下弟子,云萧。今日意外卷入诸位追击来敌一事中。之前多有得罪,不是故意阻拦,还请恕罪。” 最前首的女子闻言一震:“归云谷?你是归云谷的弟子?” 云萧语声清朗,谦和有礼:“正是,家师正是此届云门之掌,曾在弟子面前提起过贵舍舍监陈长老,言其博闻强记,学识渊博。” 众女面色便一变,相顾不言。阿悦探着脑袋在云萧身后好奇地望过来。 身侧不远突然有人呼道:“是小戊姐!” 众女转头惊见不远处地上那已死的紫绡翠衣女子,面色倏白,眼眶都红了。为首女子匆匆过去看一眼,立时哑声吩咐道:“寅、卯、辰、巳、午、未、申、酉,你们八人速回马车处查看一下姐姐们,我们与舍老随后就来。” “好!”八名女子异口同声而应,转身即去了。 此时那跪地而泣的女子突然失神地站了起来,泛红的双眼直直望着前方。嘴里喃喃有声,满面急躁慌张。 数名紫绡翠纹裙的女子一齐回头,为首女子正要上前,云萧已几步掠了过去。 “小哥哥?”红衣少女微微担忧地唤了一声。 青衣少年几步外取出两枚银针射入傅怡卉耳后的风池、翳风两穴之中,针入无形,微带内劲。傅怡卉立时踉跄了一步,身子一晃,阖目倒了下去。 云萧与那名为首弓娥一齐上前接住了绛衣女子。青衣的人道:“在下以银针刺渡点中傅前辈睡穴,有心缓和前辈症状,想为前辈诊脉查看,在下自归云谷承生门玄术,对医术亦有涉略,并无歹意,不知诸位可否容许?” 数名弓娥皆围拢了过来,护于傅怡卉身侧,为首弓娥伸手探看了一下傅怡卉鼻息,察觉无恙略放下了心。 想到之前青衣少年轻意制作自己二十余人之事,虽心有余悸,但也想到此人若要为难我等实无力相抗,故犹豫一瞬,便点头道:“此前不知公子是清云鉴高人之徒,那白狼的事应有误会。此下公子肯出手,我等感激不尽,请。” 云萧低头道:“承蒙错信,在下当自尽力。” “谢过公子。”众女道一句。 云萧看脉片刻,面色便怔,半晌问道:“傅前辈此症……可是宿疾?” 众女皆震,为首女子回头与几人对视一眼,转而对云萧道:“实则……我家舍老素有失神之症,但见舍中姐妹伤亡便极易犯病,头疼欲裂,似入梦魇而不得出,至后均泪流不止,痛苦彷徨。平素在舍内有舍监看药压制,此次……因有要紧之事必得舍老为首办事,舍监坐镇东海郡内未在左右看护,才出眼下境况。” 云萧听罢,问道:“不知舍老前辈宿疾已有几年?往日多久能恢复如常?陈长老为傅前辈所看之药,诸位可知其间详细?” 为首弓娥道:“舍老此疾一般一二个时辰便能恢复,从那年出门归舍后始犯,细算来似乎已有五年……至于舍监所用之药,我等均不懂,不知其间详细。” 云萧沉忖片刻,道:“如此,在下只用平心静气之药助前辈尽快转醒,好与诸位说明那位小戊姑娘之事,并随同诸位行事,如此可否?” 众女对视一眼,齐声道:“谢过云萧公子。” 云萧从怀中取出一枚浅绿色药丸,令其喂之服下,而后取下绛衣女子耳后银针,不多时,傅怡卉便醒转过来,神志已复。 为首弓娥立时与她说明所经之事,傅怡卉目中狂躁狠意不改,知晓云萧来历后,看其一眼道:“即便你是端木先生的弟子,白狼与黑衣人的事我也不会就这么算了!”言毕拿过门人递过来的长鞭。“我们速速赶回马车处。” “是!”众女立应声。 傅怡卉急步往林子另一头去,亲自把那名叫作小戊的女子抱在怀里。 云萧迟疑一瞬,跟从了上去,心中寄望于她们所说的马车处还有人生还,自己或可一救。 郭小钰远远看着,面上仍就浅淡,万事不萦于心。 后见阿悦尾随少年过去,向自己招了招手,便也跟随着走在云萧身后与青娥舍诸人一起赶去. 红枫林之外最为偏僻的一处农家,日头偏西,舍内阴暗,已燃上一支昏黄的蜡烛。 一名翠衣女子将浑身湿透的黑衣少年放置在床榻上,小心地照看着。 晚间少年高烧不断,一名黑衣男子步伐极沉地走入了舍内。 “他,伤得如何?”男子声音温和,儒雅清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如倦尾余音。 翠衣女子见到来人却是当即面色一变,惊白一片,跪地便道:“回主人,少主人外伤严重,内伤亦不轻,此次怕是需要好生休整一番。” 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走至榻侧坐下,拿起女子擦至一半的暖巾继续为少年擦拭。“他年纪尚幼,虽一直用药辅助习武,但要和江湖上排名第二的风雷鞭之主相抗,也着实勉强了……”男子说到此处便似怜惜地叹了一口气:“我派他独自一人引开傅怡卉,当真是有些欠妥了……”借着曳跃不止的火烛,男子细细地撩开少年额上湿发,举止轻柔:“他受伤如此之重,不知是怎么脱的险?” 翠衣女子始终跪地未起,头也未敢抬:“回主人……少主人被傅怡卉的风雷鞭甩入了小枫涧,被水流冲出,才得以脱险。” 榻边的男子指间未停,将少年的湿发捋到脑后,散开在软枕上,换了干巾来擦:“这样……没什么人帮他么?倒是他的运气。”男子此句言毕,忽转头道:“你可有给却儿用热水洗过身子了?” 翠衣女子双手伏地,语声肃畏:“回主人,还未。” 男子眉间便细细地蹙了蹙,语声仍旧柔淡:“还不去打热水。” 翠衣女子立时应是,低头转身即出,身法极快。 男子摸着少年额上隔着铁皮仍旧传入手心的热意,略带忧意地再度蹙了蹙眉。伸手从怀中取出个浅色瓷瓶,轻轻倒出一颗淡碧色药丸喂入了少年口中。 少年昏沉间半蒙半醒了过来,望见来人,目中依旧恍然,轻喃了一句:“义父。” 男子点了点头,温声道:“这药能平复内息,亦能使你早些把烧退了。” 少年不是很清醒地点了点头,便把男子喂过来的药吞了下去,眼睛再度欲阖。 男子拿着干巾擦了擦少年颈边水渍,便把少年从榻上半扶半抱了起来,使其靠在自己胸口,开始帮少年把湿衣褪下。 少年一动不动地靠在男子身上,双眼时阖时闭。 尚余里衣之时,翠衣女子已把热水浴桶备好。农舍小屋里迷漫开一阵热气。 “去把榻上湿褥换了。”男子抱着只着里衣的少年走至浴桶一侧,向女子吩咐了一句。 翠衣女子立时拿出干被褥将榻上湿被换过,而后便低头走至男子脚边不远跪下,头低垂着。 男子便就在臂膀里将少年里衣除了,轻轻将少年放置入浴桶中。 少年满身是伤,入水便渗出了不少血丝,男子另拿出一药倒入水中,少年浑身上下伤口便就止了,伤口在水中亦凝住了,未再渗血。 “他受这么重的伤,还能将人一路引到小枫涧,怕是不易。”男子轻轻道了一句,极为细致地用软巾给少年洗着发束。 翠衣女子伏地垂首:“回主人……是云萧正好到了樟林帮了少主人,是他拦了傅怡卉对少主人下杀手。” 黑衣男子指间微顿,换过少年一缕发束续道:“原来是那个孩子……还有么?” 翠衣女子身子一震,头伏地更低:“……回主人,并没有其他了,之后属下听从影主吩咐将少主人带来了此处。” 男子低低地嗯了一声:“好,我知晓了。” 第64章 举舍为家 “有人……闯入阵中……走生门到阵心……杀了小己小庚……” 脑中回荡着女子临死前满面是泪的低诉,十数人真正赶到青娥舍刀姝十姐妹所守的马车之地,眼中所见却仍是免不了心神俱震,肝胆俱裂。 入眼一片红白,阿悦数十步外就止了步,煞白着一张小脸,一步也不肯再踏近。 “阵……阵就乱了……一批黑衣人涌了过来……像活死人一样……怎么杀都杀不死……头……头掉了……还能动……” 红衣少女捂着嘴往后退,一下子撞到了素衣的女子身上。郭小钰面上神色仍淡,看不出厌憎喜怒,只是伸手扶住身前少女,瞥见阿悦吓白的脸与蓦然通红的眼眶,眉间细细地皱了皱。 “小钰……”红衣少女声已哽咽:“她们……她们死的好惨……”一手捂嘴,一手紧紧攥着郭小钰的长袖,红衣少女眼中泪珠像止不住一样地往下落。 郭小钰抬头望着面前残破碎散的一地散尸,面无表情,转头看着哽咽不止的少女,平静的眼中却闪过一抹偏冷色的波动。 “舍老!”先行赶来的八名弓娥本是呆立在碎尸之中,看见傅怡卉竟是同时快步走回,挡在了绛色旋裳的女子面前。 可是哪里挡得住? 一地碎尸,满地残衣和血,混着黑衣杀手的,刀姝姐妹的……围绕着被血染红的马车,深深浅浅地铺开一层。 紫绡翠纹罗裙沾连着碎肉,散落四处,那些残破的纤细的女子的手,即便离开身体也紧紧握着手中宽刀,沥血未松,犹有守意。 傅怡卉呆在了原地,忘了抬步忘了眨眼,几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舍老!”尾随傅怡卉而来的另外十二个弓娥齐齐拦住了绛色长衣的人,为首那名女子强忍着通红的眼眶伸手拽住了傅怡卉:“您……先不要过去,等姐妹们……查看好……收拾好……再……再……” 难以忍受地仰面一声哭喝,傅怡卉双手抱着尚有完整尸身的小戊一下子跪倒在了血泊中。 抑制不住地抖动着身体,眼泪汹涌而出。 二十个弓娥均已*泪流满面,低头间便见傅怡卉一口血呕在了小戊身上,整个人一晃,往前栽了下去。 “舍老!!”众女喊声中均有泣意,心伤已极。 青衣少年出手扶住女子,两枚银针已朝傅怡卉攒竹、劳宫两穴射了过去。弓娥众女立时过来接住她,小心地扶起护住。 青衣少年面上极肃,目中深悯,咽了咽声,只道:“……在下暂封了傅前辈心神之脉,以恐前辈悲极成患,忧摧心脾。”少年想了想,又道:“几位只要拔下银针,前辈即可转醒……” 众女咬着牙不语,眼泪颤落不止,久久,只道:“……谢公子。” 云萧环顾周遭惨烈情景,想要帮忙,却实在下不了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十个女子白着脸红着眼眶,通过一片模糊的泪眼,咬牙抱起身边姐妹的头颅、残尸,慢慢地一点点拼接出昔日旧人。 活死之人,断头犹动。 可见这十个女子是怎样不顾性命地与之拼杀,却仍是抵不过没有痛觉的傀儡…… 他们是刀剑入肉无觉、断头犹动。她们却是血肉之躯,舍身去命以搏。 最后落得肝脑涂地,身残血尽,搏无可搏……厮杀至最后一分气力,与来人玉石俱焚,化做飞灰。 这就是“集无家可归之姐妹青娥,举前商后武两舍为家”的青娥舍里的女子么? 云萧眼望于心,既悯且敬,不禁动容. 红枫林外,农家小舍。 冉冉的热气已将散尽,那语声温柔的男子从水中抱出洗过热澡的少年,拿过手边的干巾帮其擦净了身子,便放置榻上亲自给他穿上了里衣。 他将少年置入软被下,一面盖上被衾一面柔声道:“梅疏影就快到徐州了,这事你家影主知道了么?” 跪地伏首的女子听见此言身子莫名一震,只有一瞬间的滞顿,下刻便道:“……影主便就是在等他。” 男子抿唇而笑,眉间柔淡:“莫让梅疏影见到风雷鞭的主人。”男子轻声说一句,低头间细致地给榻上少年掖好被角:“凭却儿的武功是伤不了傅怡卉一分一毫的,可我却相信影主必定能做到。” “主人明见。”翠衣女子语声卑微。 “影木,你也知你家影主与梅疏影暗中相斗已有近十年,两相均在伯仲之间,此一次正面交手……”男子蓦然回转头来,神情似柔不柔、似温不温地看着地上女子:“以你看来,赢的会是谁?” 地上女子身子一抖,头伏得更低:“属下跟从影主多年,只会说是影主赢。” 男子温声而问:“那你希望是谁赢?” 女子蓦然以头抵地,翠色的身影极细微地抖动了一下:“回主人……属下必是希望影主赢。” “你起来吧。”男子语声温雅:“可我却觉得梅疏影虽未必赢得了影主,但影主想轻易胜过此人也难。” 翠衣女子起身而立,恭立一旁,头仍是低垂着。 “影主或许能帮我折了风雷鞭……但青玉扇,怕还是难。”男子抬头来望向翠衣女子,眼神儒雅而通彻:“所以你不必太忧心。” “属下惶恐!”翠衣女子扑通一声又跪到了地上。 膝盖触地之声极响,榻上少年昏沉中也嗯哼了一声,榻边男子便再度蹙了蹙眉,有些不满道:“你扰着却儿了。”地上的人还想再说什么,男子已挥了挥衣袖,命其退下。 翠衣女子立时退了出去,片刻不敢耽误。 男子转而望向榻上,见得少年一头青丝铺呈于软枕之上,乌黑如夜,静泛流光。便就伸手覆到其脸上,轻轻取下了少年脸上的铁皮面具。 一张苍白冷瑟而精致绝伦的脸显露在烛光下。 眉眼间三分女气,不过少年之龄,细细长长的丹凤眼已微微上挑,勾勒出一股无形的傲意,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这是一张举世罕见的绝色的脸,因极苍白病瘦,与眉眼间郁结不散的阴戾之气而让人感觉偏于女色,虽无表情,竟也显出三分阴柔。 少年迷蒙中醒了三分,有些恍惚地望了一眼离脸不远的面具,而后极缓慢地伸出手握住了男子的手,再度喃了一声:“义父……” 男子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半晌后道:“美则美矣,可惜是个男孩儿。” 男子语声清雅,音有古韵,转而又几分寥落地喃了一句:“便是女孩儿又如何?说是一见便可倾心……便是想成女孩儿分明也毫无所感。”苦笑一声,男子望向屋中空处,语声虽寂却柔:“看来所谓的倾心、铭心、失心,只对那些心里还没放进谁的人。” 言罢重又给少年戴上面具,轻轻将手抽回。 他忽然极为安静地望着桌案上跳跃不止的烛火。出神良久,便也转身而出. 夜林风啸,月半中天。 林中篝火迎着吹过的夜风不时摇曳两下,吹亮的炭火将堆起的枯枝燃出轻微的噼啪声,偶有火星炸开,四散如萤,风一拂,湮灭无声。 傅怡卉被弓娥姐妹扶着靠在篝火旁的一根树桩上,为首的弓娥女子名唤子儿,始终一言不发地立在绛色长衣的人身旁,动也不动,苍白的脸孔上依稀可见午后怮哭的痕迹,眼眶仍旧通红,眉间却已极坚定冷肃。 篝火旁郭小钰坐在一块垫了布囊的岩石上,手中拿着几根枯枝,偶尔不紧不慢地扔去两根在火里。 “小哥哥,你要吃吗?”红衣少女蹲在篝火旁,细致地烤热了几块模样精致的糕点,递过来一块给云萧。 少年想到午后红白一地的尸体,并未伸手去接,唇边微抿摇了摇头。 红衣少女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忘得快,彼时哭得着实伤心,现在吃的却也津津有味。她又递了一块给郭小钰,后者不紧不慢地接过来,随着慢条斯理地咀嚼,右颊上的酒窝隐隐浮现,素衣的女子嘴角微露笑意,似乎吃着的糕点味道极好。 林风吹动篝火,静谧的树林深处围坐之人皆无话。郭小钰吃完一块,满面淡然地抬头,看着阿悦便道:“我还要。” 红衣少女轻轻嘟起嘴,横了郭小钰一眼,便又递了一块给她。素衣女子接过时嘴角一侧便忍不住挑了起来,眼中柔和似笑。 “请问两位姑娘是何来历?此次,是碰巧与我等撞见么?”子儿立身一旁,不得不注意到始终旁观在旁的两人。 阿悦咬着嘴里精致的糕点,迅速咀嚼吞咽下肚方才道:“我们有事要去徐州,在林外看见小哥哥……”言至此处指了指云萧,“进了这片林子,我就忍不住追过来看看……然后看见老女……傅前辈正要对小哥哥动手,我知道小哥哥他武功不高,之前还被我害的右臂受了伤,所以忍不住想帮他一下,只不过还没开始打,小钰……”女孩儿又指了指素衣女子,“就扶着那位小戊姐姐过来了……之后傅前辈就一心想救小戊姐姐,也没心思跟我们打了……后来傅前辈求小哥哥来救,小哥哥救不了,前辈就好像脑子突然不对了……我们发觉得快躲的及时,不然就要像前面走来的那里、那些被鞭子打折的树一样了……”说到这里她便又指了指之前的水涧方向。 子儿听罢,眉间已深拧,而后转向了正小口咀嚼糕点的素衣女子:“姑娘怎么称呼?不知当时是如何遇见小戊姐的?还请细细相告。” 云萧但觉素衣之人应会道出自己丐帮之主的来历,只是郭小钰轻轻抚去嘴角残屑,只不紧不慢道:“在下姓郭。既不懂轻功也不会武功,阿悦追着云萧公子去了,我尾随在后欲慢行过去看看,未行几步遇见了那位小戊姑娘身负重伤在林中艰难行走,便就上前扶了一把,如此而已。” 子儿看着郭小钰,又问:“不知郭姑娘是在林中哪处遇见的小戊?” 第65章 篝火林夜 素衣女子手指林中一处,是与弓娥姐妹被云萧点穴所在偏离的左侧方向:“我和阿悦从那处林外径直入林,她见了云萧追去,我步行入林遇见了那位小戊姑娘。” 郭小钰言毕回望子儿,眼中流露出悯然之情,朝着紫绡翠纹裙的女子柔和地一笑。 阿悦顺着郭小钰手指的方向望了望,目中有些迷糊,便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子儿本在深思,望见素衣女子极为柔和自若的微笑,心下便本能地信了三分。她见红衣少女也是点头承认,便招来一名弓娥嘱咐了一声,那人立时转身朝郭小钰手指之处去了,当是去查看。 子儿转向青衣少年,语声几分肃谨:“子儿犹记云萧公子言道那半路现身助黑衣人逃脱的白狼是公子所养,因而公子必得救它,但那白狼在我青娥舍姐妹面前,确实在为虎作伥,阻挠我等追击那胆敢偷袭舍老的黑衣人。此间之事,不知云萧公子做何解释?” 青衣的人面色沉忖,犹豫少许,只得道:“先前贸然对诸位出手,是云萧莽撞。但那白狼自小跟随于我,我见它被重伤,便不觉要出手护它。至于它为何要助那名黑衣人……”言至此处,少年目中闪过一抹迟疑,面有难色道:“……云萧,不知。” 子儿面色更肃:“那匹白狼甚有灵性,其中阻挠我等追杀黑衣人奋力至极,公子既承认白狼是公子所养,却又对它所行之事只言不知,却要我等如何作想?” 青衫少年默然许久,语声转肃:“姑娘说的不错,此间之事云萧当弄清楚。那匹白狼名唤纵白,本应与我一同去到徐州行事,只是现下它已不知所踪……在下承诺,待我此行于徐州回返,便会尽快找到纵白,弄清它救助那名黑衣人的因由所在,给青娥舍诸位一个交待。” 子儿面上既恭且肃,正视少年:“公子既是清云鉴传人高徒,我等没有理由不信。还请云萧公子谨记方才所言,一年之内必得给我青娥舍一个解释。”女子顿了顿,续道:“否则,我等只得去到荆州归云谷,向尊师端木先生讨一个说法。” 云萧眉间一蹙,面色便不由得凛肃起来:“一年之内,在下必对此事向青娥舍作出解释。” 女子垂目:“子儿谨记于心,会将云萧公子之言转达舍内长老们。” 洛洛青衫如竹,少年虽是随意坐于石上,身形亦挺拔正然,“之前所行之事,在下愧于青娥舍诸位。纵白之事其间因由可轻可重,云萧必不敢忘。”言罢少年望一眼双目紧阖面色怆白的傅怡卉,再道:“刀姝数位之死,在下深悯于心。云萧虽不过路人,却也能感贵舍之痛。若纵白之事能助青娥舍查出下手之人由来,云萧必当尽全力。” 紫绡翠衣的女子面上便禁不住一悲一愤,唇间深抿,看着云萧一言不发地静静点头。 林中肃静,众人围火而坐,皆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郭小钰抬头看了看青衣少年右手边的长剑。 阿悦正递糕点给郭小钰,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而后眨了眨眼望向云萧道:“小哥哥,你的剑鞘呢??” 云萧一怔,侧目低头,而后立时便起了身:“之前纵白受伤,我掷以剑鞘替它挡住飞矢,当时情急,未能及时取回……容云萧现下去寻回。” 少年面上现了一分显而易见的迫色,一言毕,执剑在手转身便离。 “小哥哥!我也去~”阿悦将吃到一半的糕点塞进嘴里,立时拍干净两手追向了少年。“小钰我一会儿就回来!”少女回头朝郭小钰嚷了一声,鲜红的身影已向着少年蹿远了。 摇曳的篝火照亮素衣女子平平无奇的脸,郭小钰头也未抬,低声应了句:“好。”声音柔浅温和. 洛阳往徐州官道所经的一间客栈里,梅疏影披衣上榻,正欲休息,门外传来玖璃急促的扣门声:“公子!收到一只飞隼闻!正和我们此行要去的……” 话声未落,房门从内哗然而开。 “是青娥舍的消息。”梅疏影立于榻侧,颀长的身形尤显高挑,披于肩上的长衣被门开时拂进的夜风撩起,轻薄飘渺。 玖璃几步踏入屋内,双手呈上了缠有七七四十九道并缔红丝的青竹闻筒:“请公子启。” 梅疏影习惯性的将手中玉扇随手放下,接过飞隼闻熟练地曲指绕开,取出纸笺来读。 玖璃静侍一旁,下刻便听梅疏影道:“如我所料,傅长老久不出门行事,此次亲自护送岁银回东海郡,影网于途中出手,青娥舍伤亡惨重。” 玖璃现出忧色:“那傅长老?” “傅长老尚安。”梅疏影转手将纸笺递给玖璃:“传令惊羽,尽快将此消息送到娄舍主手中。” “是!”玖璃应一声,正要转身出去,梅疏影又道:“吩咐璎璃,我们连夜赶往徐州。” 玖璃止步颔首,立时再应:“是,公子。” 梅疏影转手将长衣穿上,玖璃立时上前为其整好衣襟、束腰佩饰。 黑衣男子收起信笺,见梅疏影已大步朝门外而去,瞥到被梅疏影随手置于榻侧的玉扇,便欲拿起跟上。下时只觉手边一道劲风拂过,人已往后退了三步。 “公子?”玖璃面露不解,看着回转过来正冷面看过来的白衣男子。 “我自己来。”梅疏影几步走近拿过玉扇,转身大步而出。 玖璃心中虽惑,却也未多表现。一面思索一面跟随梅疏影身后出而行事。 不由得注意到:公子手中之扇虽长年执于手中,却似乎一次也未见其打开过. 深林之中,篝火尤亮。 离篝火不远的那处厮杀所在血腥味仍重,十数位弓娥姐妹仍在林中来回忙碌着。 子儿守在绛色旋裳的女子身侧,看着面色无常不时添加几根枯枝入火中的素衣女子,想到什么,便道:“郭姑娘与那位阿悦姑娘和云萧公子是旧识?” 郭小钰将手中最后一根枯枝轻掷入火中,抬头来微微一笑:“之前曾有误会,算是和云萧公子已经相识。” 子儿听罢点头,不再言语。 不多时另一名弓娥过来说话。 “刀姝姐姐们的尸身都收拢好了,马车损毁四辆,清理出两辆还可用的,岁银除了……就都失了。”言及关键处,应是看见还有郭小钰这个外人在场,便略了过去。 子儿点了点头,声音平肃无波:“将姐姐们的尸身放进马车里安置好,我们再过一刻就出发,尽快赶回舍里。” “那云萧公子和……”那名弓娥轻声与子儿说话,示意了一眼素衣女子方向:“……这两位姑娘是否与我们一路,可要等等他们一同上路?” 子儿回目看了一眼一直被封着心神未让其醒来的傅怡卉,“不必等云萧公子和阿悦姑娘回了。”她道:“舍老心神俱伤,情绪不稳,必得早些回到舍监身边去,否则,我怕再生不妥。” 那名弓娥亦点头:“我去通知姐妹们。” 待那名弓娥转身走远,子儿便再度一言不发地守着傅怡卉,双眼盯着篝火。 未几。 “傅长老是不曾见过烧得这么旺的篝火么?”郭小钰忽然面色淡薄地道了一句。 子儿闻言一怔,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身旁之人。 下刻见得傅怡卉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眼,双目似清明又似恍然,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前跃动不迭的篝火,一言不发。 “舍老……”子儿一惊一怔:云萧公子不是说银针不拔舍老不会醒来么?此下是…… 下瞬看清绛色旋裳的人目中浸郁入骨的悲痛,不觉心内一酸,蹲下身来抱了抱绛衣女子的双肩,后者一动也不动,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偶,又似一个陷入桎梏的孩子。木然无觉,沉浸在自己那份悲伤或自省或愤愠中,难以走出。 “你这样,多么累。”素衣女子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夜间林风幽冷,拂过傅怡卉双颊,她突然整个人一抖,紧紧地看向了素衣女子:“血……樱花……好大的火……”泪水沿颊而下,傅怡卉目中颤然,“一魅帘……千府居……我控制不住自己……不是我……真的不是……那不是我手里的铁鞭……” “舍老?”子儿立时一惊:“舍老您又犯病了么?!” 一言出,数位弓娥闻声围拢了过来:“子儿姐姐?舍老怎么了??” 傅怡卉面露痛苦焦灼,似乎陷入极深的障魇中难以出来,又哭又叫,满面慌张、无助、愠郁。 郭小钰转头深深地看着她,不言不语。看着傅怡卉混乱地哭喝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哑,似是痛苦到了极致,却又嚷喊不出声来,混浊的眼中似是看着篝火又似看着篝火旁安坐的素衣女子,久久,终于慢慢闭上了眼。 周遭弓娥一惊,子儿立时探手去看,而后道:“舍老昏睡过去了……让姐妹们架好马车,我们这就回舍!” 众女齐声应下,迅速转身去了。 月色冷,更深露重。 少年寻剑鞘而回,与红衣少女再至了篝火旁,便只见了撑颔假寐的素衣女子。 “她们心急回舍,先行出发回往东海郡。”郭小钰打了个哈欠,淡淡朝两人道。 红衣少女便讷讷地点了点头:“东海郡也在徐州……本来想跟着她们一起也好照应下那些姐姐……”转而想到一事,便又欣然向青衫少年道:“小哥哥你之前也说要去徐州,是要去哪儿呢?” 云萧静立原地,面上有几分怔忤,不知在迟疑什么。 他几分忧心地望了一眼青娥舍诸人离开的方向,转目间看了一眼郭小钰,见其面色无常,便又回转了目光……眉间虽仍有隐蹙,听见阿悦问话,便也回道:“……广陵郡。” 阿悦一听更喜:“是公输家所在的广陵郡么?这么巧??我们也是要去那儿!”红衣少女面上笑意明朗,想也不想道:“那我们三个一起吧!” 少女笑容纯粹,心思简明,满是亲近暖慰之意,青衫少年回望她一眼,便也回以一笑,和声道:“既是同路,同行前去再好不过。” 阿悦重重点头,笑嘻嘻地回望郭小钰,后者只笑不语。 三人皆无睡意,便也不再耽搁,扑灭篝火便各自上马上了路。径直踏马出林,往徐州广陵郡而去。 第66章 鞭折桥阵 徐州,东海郡。 城东主街的尽头按理应是商肆鳞次的繁华盛景,却出人意料以湖为止。 湖上阡陌交横,错综复杂地矗立着数十座横木桥,桥由老竹铺成,经年不腐,宽不足两丈。 一人执扇而立临桥止步,身上红梅如泼墨,一袭白衣于湖边冷风中飘动翻飞不止。 众桥那头便是一座湖心小岛。岛上篱落繁芜,远看便如一户村舍,篱笆小院彼此相接,茅屋石舍远近相依。 沿湖一周,洒楼商铺如星子捧月,喧声如沸,写满各色茶肆酒家的布帆招子抬眼可见,参差林立,多如繁星。 “公子,青娥舍往日从未敢这样怠慢过我惊云阁,可是哪里不对?”璎璃立于梅疏影左侧,拧眉问道。 握在玉扇上的修长五指倏地一紧,雪色的流苏风中拂荡:“不妥。” 两字言罢,白衣风中一荡,梅疏影人已霍然跃起。 颀长的身影向着湖面踏步而去,没有一步踩在木桥上,脚踏湖水白影凌空飞掠,转瞬已站在了湖心岛上一块岸岩之上。 双璃紧随其后,正要跃起,梅疏影转身喝止:“横桥有阵,以你们的轻功怕是过不来,留在那边。” 双璃当即止步。 璎璃往后退离岸边,看着桥那头的人施施然走入舍内,面无点波道:“分明可以只说有阵,便叫我们等着……” 玖璃忍不住微露笑意:“璎璃,你已开始嫌公子说话难听了么?” 璎璃转目横黑衣男子一眼:“就未曾不嫌过。” 青娥舍内,梅疏影只踏入几步,便隐隐听闻了此起彼伏的轻泣,其声低抑,哀怮入心,连成一片悲音,是丧亲之音。 梅疏影面色当即一变。此哭声怮心,连绵已广,死的岂止刀姝? 正思间,周遭村舍行户之间步声簌簌,篱院四角隐在暗处的弓矢冷箭已隐隐向着自己反射出寒光。 “惊云公子所为何来?” 左手最前一间宽大的屋舍内传出一道女声,十分文静,十分低柔,却带了一股抑制不住的冷怒戾气,悲沉郁气。 梅疏影止步不动,执扇在手抬头道:“本公子原本为见傅长老而来……”白衣的人顿了一顿,续道:“现下恐怕是来迟了。” “……你!”说话女声耳闻白衣之人语气中的悠然洞悉,不可避免地愠怒:“梅疏影,你此行是为讥讽我青娥舍而来么!” 梅疏影无可奈何地摇头,神色自若:“陈长老何必动怒,现下最不希望傅长老出事的人便是本公子。”言罢悠然之色一收,梅疏影正色道:“此间详细,还望陈长老不吝相告。惊云阁若有帮得上忙的,必不会推辞。” “不必了!”女声极肃,“小傅的死,只待归云谷传信过来,我便能断定凶嫌。我陈梦还在此立誓,绝不会放过此人!” 归云谷? 梅疏影眉间一蹙:“傅长老究竟如何遇害?此事与归云谷又有何干?” 舍内女子语气几分飘渺,转而刺人道:“江湖上无人不知你惊云公子与端木宗主素来不和,怎么此间语气倒像是在维护归云谷?” 梅疏影原本凉薄的神色便凝了一分,冷道:“本公子就事论事,言及的是归云谷,何时提到她端木若华了?”白衣的人默然而立,面上冷傲:“我为我家小苏婉维护两句师门,有什么不妥么?” “端木谷主门下第二徒名唤蓝苏婉,今年一十八岁,是惊云阁蓝长老与苏长老的遗孤,此事江湖上人大都知晓……我便当你方才是为她出言维护。”女子语声深幽:“只是究竟为何,只有惊云公子你自己知晓。” “陈长老是吃错药了么?”梅疏影手中折扇一转,径直冷道:“神志不清就出门见客?” 屋舍内传来杯瓷碎裂声,一道沉缓的脚步声随即响起:“梅疏影,多年前你闯我镜心阵不出,我就告诉过你,你自以为聪明,其实再蠢不过。”步声极近,一只珠圆玉润的手“呯”地一声推开屋舍木门,冷面走出:“若不是你和舍主的交情不浅,他吩咐我等信你信惊云阁,你以为我今天会好好地放过你?” 女子面貌雍容,华贵典雅,眉稍眼角却聚满深郁悲愠气息:“你多次探究小傅宿疾病症,不惜让她头痛欲裂,只为盘问五年前小傅暮商时失踪月余之事……”女子立身屋舍门口,侧身重重一掌拍在木门上,微开的木门应声往内撞开,舍内白纱重帘深深一拂:“现在小傅已死,不知惊云公子还想问些什么!” 重帘之后隐约可见躺在榻上的绛衣之人,榻前两侧跪满了身着紫绡翠纹裙的年轻女子,背负弓矢,满面哀痛愤懑之色,泪湿长襟。 梅疏影面色沉了几分,缓步走入了屋舍内。 傅怡卉阖目躺在榻上,面色雪白,梅疏影伸手探过其颈侧。 斯人已逝。 手中玉扇便也不觉地紧了紧,白衣的人面色难得沉肃。“……傅长老走的,似乎并不痛苦。” 地上直身而跪的一名女子忽是恨声哭道:“子儿一定要手刃那一人为舍老报仇雪恨……” 梅疏影眉间一蹙:“杀害傅长老的,只一人?” 地上女子哭道:“他胆敢冒充端木先生门下,当着我们弓娥姐妹的面给舍老行针下毒……骗我等拔下银针舍老就可转醒……却竟然……”说到此处那女子面上便极冷峭:“舍监明鉴!一定杀了此子为舍老报仇雪恨,以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 梅疏影面色稍霁,拧眉问道:“端木若华总共不过四个弟子,本公子都见过,那人冒充的是谁?” 陈梦还立于梅疏影身后,肃声冷道:“端木谷主第四徒,云萧公子。” 跪于地上的女子深深伏首:“子儿不曾想过影网会以归云谷的名号行事,此前从未有过,子儿也不敢去想,他自称是端木先生的弟子,姓云名萧,我两年前就已听闻,只当不会有假……” 女子越说,陈梦还的面色越寒。 “是子儿愚蠢!他与白狼恰时出现阻止我等追杀黑衣人时便可看出与来袭杀手定有联系,必是影网派出的后手,我等却未辨出……几度错信此人,终害死了舍老!” 陈梦还面色森寒:“只凭他出手阻拦并放走黑衣人这一点,便可置其于死地……”她低头怆声道:“你们竟还信了他的一面之词!” 梅疏影几度皱了皱眉,道:“只凭目前所知,不一定此人便就不是云萧。几位不妨与疏影说一说此人的形貌。” 地上之人道:“那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一袭青衣,手中执剑。面容清霁肃俊十分端然沉静……”女子想到什么,再道:“其双眸极美……白如晴雪,黑如墨夜,皎然胜月……一见难忘。” 梅疏影手中折扇轻轻敲了两下:“姑娘说的这位,确是云萧公子。” 地上女子震然。 陈梦还冷眼看向梅疏影:“便是面貌一致,怎知不是易容?” 梅疏影转身道:“本公子也只是凭借她对云萧双眸的叙述,觉得世间难有第二人,所以初断。” 白衣之人袖口的红梅随着他腕间动作时隐时现,几分寒艳慑人:“至于其究竟是不是云萧公子,疏影自是不敢下判断。”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云萧公子已承了端木若华的麟霜剑……不知几位可看出他手中的剑?” 子儿低头道:“他手中确有一把古剑,观之不俗,且十分放在心上……但舍老惯用鞭,我等皆习弓矢,并不能识出那把剑是不是惊云公子所说的那一把。” 梅疏影听到此处,挑眉便道:“若是猜测他并非端木若华第四徒云萧……现身相助影网黑衣杀手,又行针致使傅长老遇害,此子便当真可诛了。” 红梅冷艳,梅疏影看了看陈梦还:“只不过此人究竟是不是云萧……依本公子看尚不能就此定论……不知陈长老打算如何?” 眉宇间原本睿智文静的女子面上却透出压制不住的杀意,她负手冷道:“我已传书给端木谷主,问其可有派遣云萧公子至徐州之地行事,若根本无此事,此人自然不可能是端木谷主门下幺徒。”面色更寒,她道:“届时……此子便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挖出来!杀之以祭小傅!” 梅疏影眉间皱了一皱,总觉不妥,“敢问娄舍主何在?” 陈梦还冷面回头:“舍主在冀州查账未归,在他回来之前,小傅的死,我便会给他一个交待!” …… 岛外湖边,璎璃玖璃见到白衣的人出来,忙几步上前。 “公子,青娥舍内是何情形?公子可有见到傅长老问询线索?” 白衣的人踏水汲岸,面无表情,“傅长老已死,六人只余三人可查证追询,你俩随我去公输家。” 璎璃牵马过来立时道:“公子打算去见公输明?” 白衣的人翻身上马,头也不回:“不错。另外吩咐羽卫查一查小苏婉走后云萧是否还在青风寨。” 云萧?玖璃愣了愣,而后回过神来,立时应下:“是!公子。” 璎璃骑马随行一侧,几度迟疑,开口问道:“此间之事可要传信给……” “此间之事传信给端……”梅疏影说到一半的话语截然而止,愣了数秒才回神,一瞬静默。 而后便转首看了一眼璎璃,不冷不热道:“……传信让小苏婉知道。” 璎璃愣了片刻,回神过来肃然应下:“是!” 第67章 风轻鸦去 露白霜重,秋深叶黄。 云萧三人骑马翻过接壤广陵郡的最后一个山头,远远看见郡城大门就在数里外。远眺可见。 “终于要到了!”阿悦欢呼一声,指着路边一个布棚道:“那儿有个茶棚,我们去喝杯热茶,歇歇脚一起进城!” 郭小钰无可无不可,随意点头,踏马过去。 此处距城门不远,四周过路来往的行人二三成行,有不少会走进茶棚里歇个脚,再行赶路。 青衫少年眸中温肃,眺看了一眼敞开的城门,而后低头望着手中长剑。只望冥颜珠可顺利取回。 少年握剑的手一紧,似是无意地望了西南方向的重山一眼,轻夹马肚在两人身后入了茶棚。 “三位面相不俗,是外地来的贵客吧。”*茶棚里的伙计一见几人落坐便上前拂了桌面倒上三碗热茶。 “我们不要茶,你给我们倒煮沸的清水就好~”阿悦笑眯眯地跟伙计道了一句,几人见她习惯性地将碗里的热茶倒了,空出碗来推到了伙计面前。 那伙计也没什么膈应,笑着便道:“姑娘定是大户人家出身,喝不惯外面的粗茶也嫌着怕茶碗不干净,小的懂。”说罢回头便取了新壶上来重新给三人倒上了热水。 红衣少女摇头便道:“人家要吃芙蓉糕,喝茶会坏了味道,当然不能一起啦!”言罢从侧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油布纸,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一脸馋样地打开来。 “芙蓉糕。”郭小钰右颊上的酒窝再度现了出来,面上笑容隐隐,已伸了手过来。 “哎呀,小钰你这样会胖的!”红衣少女嚷一句,却也未打断素衣女子的动作,郭小钰取了一块,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阿悦转头忽闪着大眼望着云萧,眼中满满都是热忱单纯:“小哥哥你尝尝呐,我身上带的糕点都是自己做的~可好吃啦!” 郭小钰手中动作忽然顿了一顿,看着糕点,又看了看阿悦,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笑意便浅了一分。 青衣少年眼中流露出清水一般的纯净温淳之色,默然点头,道过谢,便也取了一块就热水慢慢吃了。 “这是阿悦姑娘亲手做的么?”少年眉稍眼角舒开,面上不由露出笑容。眼中几分赞服。 红衣少女甚是自得地重重点头:“是啊是啊!我做的东西可好吃啦,不信你问小钰!” 郭小钰咬着糕点微侧了脸:“还可以。” 阿悦一愣,瞪了素衣的女子一眼。 后者神色淡淡地再度伸手取了一块糕点来吃。 红衣少女从鼻子里哼出一气,便也不再理她,转而睁着大眼向云萧问道:“小哥哥来广陵郡是干什么的?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多日下来,云萧大抵已知面前少女心思简单,直接热忱,因而并不多放在心上,目中仍旧温浅:“我是受人嘱托来找一样东西,找到便回。” “回哪儿?归云谷么??” 青衣的人便怔了一瞬,目中似浅还深,微露了一丝寥落。想答是,却终未应声,只是极淡地笑了笑。 红衣少女歪了歪头:“原来小哥哥是出来找东西的呀?”她嘟嘴道:“那岂不是跟我差不多?”阿悦自顾自地兴然与少年道:“我来这儿主要是探望我师姐的。她嫁到徐州两年多我也没来看过她,这次从家里溜出来就想来这儿看看她,顺便跟她讨一样东西~”阿悦一边说着一边露出雀跃的神情,目中满是欢喜。 “小钰的话是拗不过陪我来的~”红衣少女又道:“……我师姐长得可漂亮了,武功也高,我师父带着她行走江湖不知道多少人看上了我师姐,我师姐都瞧不上……后来我才知道师姐小时候跟我师父到了徐州,碰到了一个小少爷,师姐救了他一命,不过也弄坏了他的东西,自此师姐就一直念着那个小少爷……我听师姐说那人连一匹野马都驯服不了,跌在地上吓得簌簌发抖,实在懦弱胆怯的很,可是我师姐看不过要出来帮他,他偏偏又不让,宁可自己跌得满身是伤……后来我师姐说那野马儿发飙,她也不知怎么的就傻乎乎地冲过去给那小少爷挡了两下马蹄子。师姐说当时她不过吐了一小口血,可那小少爷哭得可吓人了,生生把她给哭醒了过来……”红衣少女说到这儿便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云萧却听得一恍,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动。 想起连绵的幽谷群山,风雪如舞,群狼环伺,也曾有一道身影肃然而近,立在自己身前,如一道屏障,静默安然,隔开漫天的风雪,将自己护在身后。 那时那境,恍然已远。 “小哥哥?”阿悦转头来看他,见着少年出神,出口唤了一句。 青衫的人立时回神,也是愣了一下,眉间有些怔忤。 他随即极淡地笑了笑,问:“……那后来呢?” 郭小钰道:“后来你师姐嫁给那个小少爷了?” 阿悦笑着重重点头:“嗯哪,师姐说他们有过约定,就以师姐把他弄坏的那个东西作为信物,约定让师姐看到他长大以后的样子……所以师姐按照约定两年前来找了他,之后师姐就嫁给了他。” 天际几缕浮云飘过,云萧面上温然。想是结局颇顺人意情理,便也流露出几分暖慰之色。 郭小钰自顾吃着糕点,面上几分凉薄,神色也淡,似是并不入心。只是随口道了一句:“若真如此,自然是好。” 阿悦脸上露出极欣慰自得的笑容,满是喜乐,她伸手取过糕点正要来吃。 “公输家这回……哎,说不得,我看是天意,可怜的大公子……” 忽听身后桌子上的人道了一句。云萧与阿悦同时一愣。 郭小钰正面对着那一桌,见了几个小眼睛大胡子的汉子围坐桌前,喝着热茶不住聊侃着。 “大少爷若是回来,知道大少夫人难产而死了……不知道是伤心还是畅快……” “我看得伤心哪,风姑娘刚嫁过来的时候他们夫妻俩感情别提多好了。” “嘿!我看玄,毕竟风姑娘难产生下来的孩子可不是大少爷的……” “可现在风姑娘都死了……” “砰”地一声,阿悦手中茶碗一落,整个人矗了起来。鲜红的身影如一道风般卷到了几个汉子面前。 阿悦俏白的小脸上满是急慌,开口便道:“你们……大叔……你们说的风姑娘是谁?” 郭小钰和云萧都已站起了身来,走至阿悦身边。 那几位汉子看了看面前娇俏可人的小姑娘,迟疑着答道:“就……就是公输家的大少夫人……风……风姑娘……” “听闻在江湖上还小有名气……叫什么……” 另一名汉子推了那人一把,高声道:“什么小有名气,那可是越女剑传人风崖子的独女,风朗朗风姑娘呀……出了名的貌美心善,几年前多少江湖才俊都想娶她为妻呢。” 阿悦整个脸刷地一白,直着眼往茶棚外走。 “阿悦。”郭小钰伸手来扶。 风卷沙狂,鲜红的身影眨眼间竟已掠出数丈,连马儿也不骑,径直往广陵郡城里纵身而去。 “阿悦姑娘?!”云萧眼中闪过波澜肃色,回头来看向素衣女子道:“郭帮主,阿悦姑娘是何情形?” 郭小钰难得利落地翻身上马,面色沉肃地与少年道:“……风朗朗便是阿悦的师姐,她此次要去的,便是公输家。”一言毕,素色的身影纵马而远,风扬发乱。 青衣少年闻言一惊,一手拍马而去,淡青的身影一掠而远,紧随红衣少女身后去了. 深谷幽林,素雅兰居。秋风飒飒间枯叶飘零。 一只灰鸽从竹林上空飞过,蓝衣少女抬头来望了一眼,鸽儿在泊雨丈所在的九曲玲珑阵上方盘旋不去,咕咕地叫唤了许久。 凭栏远望,一道俏紫的身影忽地从林中一踨而起,将那困在阵法上方的飞鸽抓了下去。 如此丑的鸽儿?蓝苏婉竟觉得那飞鸽有几分眼熟,想了想,便放下手中医书推门出了折兰居。 迎面碰见叶绿叶端着热水去到饮竹居,蓝苏婉欠了身,温声问道:“师父那儿,可有需要小蓝帮手的?” 叶绿叶脚下未停:“天气寒了,师父吹了风有些咳嗽,晚膳你做好了唤我给师父端去房里用。” 蓝苏婉低头应了。跟随叶绿叶走出几步,问道:“阿紫那儿你还未消气么?” 叶绿叶面上肃然未改,声音微冷:“她一直这么贪玩胡闹不知轻重,怎可不罚!” 蓝苏婉闻言细长的柳眉便也蹙了蹙,知她说的有理。 “那陈长老的来信说的什么,事情可急?” 叶绿叶道:“似是并非什么急事,只是问师父安好,和师父有无派云萧往徐州办事。” 蓝苏婉面色便认了几分真,惑然道:“往徐州办事?虽是并未,但陈长老为何提及师弟?她与师父往日传信往来大都是研谈阵法,可未曾提及过我们几个弟子。” 叶绿叶放慢了些许脚步,也道:“我跟师父提了,师父命我传书到青风寨问过云萧近来之况后再行传书给陈长老据实以回……”言至此处,叶绿叶拧了拧眉又道:“师父眉间颇见肃色,话中之意似乎青娥舍应是已出了何事,且可能牵涉到师弟身上。” 蓝苏婉面上一紧,眉间有忧:“那……” “师父启过清云鉴后已知青娥舍与祭剑山庄近来有祸,师父并未深观,道是因缘际会、因果循环,知无能为力,不可阻扼,本无意插手……可是现下师弟却似牵涉了其中。”叶绿叶眉间露了几分深意,转而道:“我总觉得师父并未把话说实……往日观得天示,倘有大祸师父不曾袖手不管过,哪怕结局师父无力把握,可总也会尽力而为,便如南荣家……但此次……师父似是有所顾虑。” 蓝苏婉眸中更忧:“若真如此,师弟那边倘当真出了何事……师父又会怎样处置?” “我不知。”叶绿叶冷道:“师父顾虑的是什么我尚不知晓,但若是师父顾忌而选择不插手,那便是不插手为好。” 蓝苏婉面色微变,看着叶绿叶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叶绿叶回视她一眼,冷淡道:“阿紫若不胡闹,现下师父便可传书与陈长老说明诸多事宜,也可缓它一缓,偏偏……”说到这里,叶绿叶面色便又冷凝了几分,不再多言。 蓝苏婉闷声道:“阿紫她……”叹了一口气,“竟连师父与陈长老长年往来的传书老鸦都给烤了吃了……真是……” 叶绿叶冷冷哼了一声:“我罚她守阵庐中守个半月,已是便宜她了!” 蓝苏婉道:“此事师父尚不知晓……可现下没了那只老鸦,不日青风寨里传书过来,我等待要如何向陈长老回话……呀!”蓝衣的少女突然呀了一声,叶绿叶闻声蹙眉。 蓝衣少女慌忙道:“我想起来了!那只丑灰鸽是青风寨里的信鸽,我送剑与云萧时见过它飞停在纵白背上!” 叶绿叶不明所以,端盆看着她:“师妹何意?” 蓝苏婉急步便往泊雨丈中匆匆而去:“……方才它飞在九曲阵上方被阵法困住,我见阿紫抓了它下去!” 完了。 盛满热水的乌木硬盆被叶绿叶怒而摔至院中地上,绿衣的人咬牙冷道:“……阿紫!” 第68章 泪落玉棺 马蹄扬尘,一白一黑一红的三道身影纵驰于山道上。 “公子,您的意思青娥舍欲要追究的那名冒充之人极可能就是云萧公子?”玖璃问。 璎璃想了想,道:“既是云萧公子那便没有冒充;若是冒充,那人便不是云萧公子。” “面容可易,眸眼难易。”白衣的人随意道:“那名青娥若言辞恰当,她口中所述多半即是云萧。” 玖璃道:“若傅长老所遇之人是云萧公子,便无可能加害傅长老。” 璎璃闻言而惑:“那傅长老又是因何而死?” 双璃对视一眼,转而向白衣人问道:“公子,青娥舍自言傅长老死于冒充云萧公子之人手中,我等日后若遇云萧公子,可要言及此事?公子又打算如何处置青娥舍之事?” “你们俩……”梅疏影狭长而慵懒的凤眼微眯,蓦然回首,悠然浅笑道:“……究竟是青娥舍的人?还是我惊云阁的人?” 双璃面色一变,忙答:“当然是惊云阁的人。” 梅疏影一记折扇就近敲上璎璃:“那本公子便请……哦不,是求,就求两位护法动动脑子……”他面色一正,肃声问:“我惊云阁现在要做的是什么?” 璎璃立时道:“公子吩咐了,查南荣世家灭门一案。” 玖璃亦点头:“公子说了影网极可能和此案有关,查清此案的同时必定要和影网再交手,届时影网也将无所遁形。” 梅疏影道:“既是如此,那便是查案第一。” 双璃认真点头,而后看着梅疏影,看着梅疏影…… 梅疏影回头望见两人眼神,眉间轻蹙,越蹙越深。而后眼神便如看着两根榆木。 玖璃被白衣人看得有些不自在,忐忑道:“……公子在看什么?” 红衣的女子忍不住微拧起眉:“公子,你那是什么眼神……” 梅疏影气极反笑,问道:“璎璃看着像什么眼神?” 红衣的女子当真便慎思起来,许久后回:“……不像是在看人。” 梅疏影脸上笑容愈深,却不及眼底。 好半晌,方幽声开口:“既是查案第一。我为何要去管青娥舍之事?不论青娥舍要追究的那人是不是云萧,傅怡卉这条线都已断了……本公子说的可对?” 两人再度正色点头。 “既已断了,本公子为何还要追着这条断线上的人事不放?”梅疏影神色凉薄:“当年一起失踪的六人还余公输明和诗映雪可明查追问,离此最近的便是公输家。于今之计,你俩不随着本公子赶在影网动手之前一探公输明这条线索,反一路想着断线上的那根支线、便是青娥舍所说云萧是否为凶嫌之事……”梅疏影于马背上回首笑望二人:“还觉得本公子用看榆木的眼神看你们冤么?” 脸上笑意一收,白衣的人长喝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纵马驰去:“本公子觉得榆木冤。” 吁—— 璎璃勒住马缰的手都涨红了。 玖璃连咳数声,踏马至璎璃身侧,迟疑着道:“习……惯就好。” 红衣女子面上红色慢慢裉浅,咬了咬牙,夹马朝已然驰远的白衣人追了上去。 玖璃轻舒口气,亦不再多想,紧随其后. 经流年,梦回越水边。那时年少,欢喜相伴,总无忧。 郡城主街之南,悬剑于门的高门深府,白纱飘满,冥纸轻飞。 红衣少女一路奔行于内,无人能拦,嘈杂错乱的脚步声响起在偌大的山庄内,和着瑟瑟秋风和不明所以的惊呼喝止声,一起凋零,一起被碾散。 杂的是人,乱的是步。飘满山庄的是冷白死寂的漫漫轻纱。 灵堂之上,一身鲜衣如火的少女临门止步,脚下顿时变得怔忡,踌躇。 风起时,满堂白幔拂乱人眼,飘荡来回。 阿悦呆呆地站在灵堂前的台阶上,大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堂上冷玉棺内、那张隐隐绰绰的女子的脸。 “师姐……”少女失神地往内走了一步。 公输家的人慢慢站了起来,一众女眷均纳罕地看着红衣少女。 冷玉棺之左,跪在最前的是一名锦衣墨纹的男子。五官极为英挺,眉眼肃寒,面色微白如怆,双眼深陷,隐约间透出一股浓重的空茫倦瑟之感。 “师姐?”红衣少女慢行至棺前,伸手触上了面前的冷玉棺。 棺内,身着茜红色冬花缠枝综裙的女子素面如雪,安静阖目,精致小巧的眉眼秀丽如初,乖巧地躺在冰冷的玉棺内,仿若睡着。 “师姐……”眼泪禁不住涌出,一颗颗滴落在晶莹的玉棺上,红衣的少女双腿一软,跪倒在了棺椁前。 灵堂门前欲要上前的十几个家丁被墨纹长衣的男子拦住,拂退。 “师姐。”少女抚在玉棺上的手轻轻抖了起来,张扬而调皮的眉眼畜满哀伤,咬牙一颤,泪如泉涌:“师姐……!” 见者心哀,闻者心伤。 公输云上前一步,眼中半是哀惘半是空洞地看着少女,茫然痛瑟,一动不动。 哭声愈响,渐渐成喑,阿悦按在玉棺上的手慢慢收紧。 身后有欲要上前安抚的女眷,未及走到少女身边,便听见咔嚓一声,冷玉棺上裂开一道深厚的裂纹。 周遭的人均一震,下瞬便见红衣花火般于眼前一掠,长剑出手,寒刃过眼,少女冷立灵堂之上,眼中凝泪而冷,持剑直指最近的墨衣男子。 风啸剑冷,越水凝华。 男子略略抬眼看了一眼红衣少女,动也未动,白幔拂乱的惊呼声中剑身直刺没入,穿肩而过。 一小蓬血在男子背后喷洒溅出,溅上了拂动不止的白幔,如花如雪。 “庄主!”一众之人皆惊呼,不少公输家旁系均已目斥少女,拔剑而起。 管家公输竞急步上前,被男子伸手止住。 公输云原地晃了一晃,眼神深寂如潭,怆白着脸看着少女,仍是一言不发。 “不过两年……才两年……”阿悦面色冷凝地看着锦衣墨纹的男子,长睫有泪,双眉冷俏而肃杀:“……你们公输家做何解释?!” 风拂幔舞,少女一身鲜红赤色的长裙在白纱垂摇中艳烈如火,灼眼如烧。 公输云身侧的管家思忖过,肃面上前恭声道:“姑娘必是大少夫人的师妹,继风崖子之后的越女剑传人、江湖武榜排名第十的霜宁郡主:‘小越女’叶悦叶姑娘?” 红衣少女面上单薄冷傲,娇俏的面容凝满悲怒的凛然和不容轻觑的肃杀,是哪怕心思单纯本性直率依旧不可抹杀的心高气傲,直接凛冽。 叶悦仍旧直视着公输云,眸中有火,烈烈逼人:“你说!!”少女冷喝:“我师姐是怎么死的?!!” 一侧管家立时道:“大少夫人是难产而死。” 泪盈于睫,颤然而落,叶悦声音微哑:“她武功高强,贪吃又好玩……只是生个孩子……怎么……就会死了呢??” 公输云的身体亦微微抖了起来,肩头长剑仍在,血无声浸满长衣。抵着红衣少女手中之剑,竟就向着叶悦走了一步。 “庄主!” “小少爷!” 墨衣的人眼中那深刻入骨的悲怆疼痛,毫无预兆地倾倒进了红衣少女心中,叶悦看着面前这个男子的眼神,心口无法抑制地紧紧揪起,不得不,不得不感受到他压抑如山的悲与疼,殇与倦。 五指颤抖,叶悦看着他,竟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越水剑,向后退了一步。 公输云表情接近扭曲,唇角轻扬,看着少女,又转向身边那沉冷的玉棺……伸手轻触。 似乎是想笑,最后却只有血,流出嘴角……顺颚而下。 叶悦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喃声道:“你是师姐夫……公输家庶出长子……公输雨?” 肩头的剑无可支撑,在男子的动作下硬生牵扯而出,摔落在地。剑尖温热的血滴溅一地,如同泼墨朱砂,艳艳夺目。 男子极低声、压抑而沉冷道:“……我是公输家嫡出次子……公输云。” 叶悦不知为何茫然地摇了摇头,“你不是……你不是师姐夫……?” 管家快步上前扶住了男子,声音平肃道:“小少爷与大少夫人只是叔嫂关系,是我祭剑山庄的庄主,大少夫人的小叔。” 心头有种强烈而尖锐的直觉,叶悦浑身一震,失声喃道:“风姑娘难产生下来的孩子可不是大少爷的……”双眼惊直,直直看着面前面色冷白的男子,少女突然惊声道:“……是你的?”脚下微晃,叶悦更加走近了一步:“师姐生的孩子是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公输竞侧身挡在墨衣的男子身前,语声已近冷硬:“大少夫人难产是因怀孕不足七月便生养,气力不济,心血不足,才会不幸难产离世……与孙少爷是谁的孩子并无关联。”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她?!”眼泪无声溢满眼眶,汹涌而出。叶悦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抬手一掌就要向黑衣男子胸前拍去。 动作毫无章法招式,已现无措。 “小少爷!”公输竞惊怒。 可是那人抬头毫无情绪的一双眼向她望来,叶悦一瞬间却竟然下不了手…… 那眼底沉淀积压的噬骨之痛……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比我更疼。 眼前阵阵发黑……红衣少女脚下一晃昏倒在赶来的青衫少年怀中时,无力更无措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那双灰黯、空倦而悲抑的眼中。 第69章 慧星当避 山际来烟,空竹落叶。 袅袅烟雨如朦,吹断秋风,水滴竹叶愈翠,七分寒瑟。 “下雨了。”幽谷深处,青丝白发当窗拂乱,白衣的人一望而远,空茫的目中平敛无绪。 低头的细碎轻咳掩在细雨绵绵中,散如溪流水溅声。 “师父。”蓝衣轻纱婉转如蝶,少女的声音柔和温静,轻唤一声,扣门而入。 蓝苏婉轻轻放下手中深色托盘,摆下晚膳。束手毕,抬眼望见小窗斜雨,上前轻掩:“师父,当窗雨寒,您风寒未尽,当心些。” 白衣人端然静坐木轮椅中,闻言垂目转首,点了点头。 木窗掩,屋中光线一暗,蓝衣的人点上了火烛。 置灯于案上,低头间不经意间见了女子于窗前写就的几行行书小字。掌灯的手便就禁不住一震,目中怵然。“师父?!” “你先前所问之事,这便是因由。”白衣的人淡淡开口,已知她见了宣纸行书。 置灯于案,蓝衣少女面上几分慌乱,垂首便跪在了女子面前:“师父,弟子不知……” 端木若华面色平和而沉静,并无多少波澜情绪:“便是知也无过。” 女子鬓边清冷细长的雪色发丝在烛火中折射出淡色微光,她续道:“你所问,一者,青娥公输,江湖两门,知有大难,为师因何不警示告戒,出手相助;二者,天示所言之祸,若波及你等,为师是否会听之任之,袖手不管……” 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端木若华望向了蓝衣少女的方向。“其实两年前,我将云萧一人留在青风寨之事,你至今未能释怀……可是?” 蓝衣少女面色微白,唇上咬了一咬,声音极轻道:“弟子不敢。” 端木若华抬了抬头:“你若已释怀,便不会有此一问。”女子语声清冷而淡薄:“其实你想问的,便是青娥舍与公输家的祸事,云萧倘已牵涉其中,为师是否就真的不去管他。” “师父所料,向来不会有差错。”蓝苏婉直身跪在地上,犹豫少许,面上忧急之色便显了:“小蓝不知师弟是如何牵扯进这两家的祸事,他本应在青风寨中好好习剑才是……可是陈长老传书来问,提及师弟……师姐传书去青风寨送回的信鸽又被阿紫吃了,小蓝实在是担心……”微微咬唇,蓝苏婉又道:“师姐说师父不过随口推测,师弟并不一定就牵涉其中……可弟子觉得,师父心如明镜,既已出口,多半已有所感……如此想来,青娥舍、祭剑山庄,哪一个都不是江湖上可以小觑的势力,师弟不过十六岁,即便再是敏识有度,进退得宜,一旦卷入,怕也难以善了……”蓝苏婉抬头看了一眼白衣人,低头再道:“……弟子无能,只能来求教师父。” 白衣的人端坐椅中,默然垂目。 蓝苏婉见其不语,心上几日下来的忐忑心忧终化委屈,忍不住微红了眼眶:“师父……即便师弟初入谷时放肆无礼,但时至今日五年已去,他拜您为师前尘尽忘,心性早已转变,对您尤显恭顺亲厚,师父……” 端木若华又叹了一口气,打断了地上之人的言语:“……我知你忧心萧儿安危。但青娥舍、祭剑山庄若知晓他是清云鉴传人之徒,必有所顾虑,不会妄加出手。”白衣的人神色淡了淡,宁声道:“且你着实是小看萧儿了,他虽年幼,却天赋异禀,心性细敏,审慎周全,比你们三人都要能独立于江湖之上。” 蓝苏婉抬头来怔看着白衣之人。 “你方才于桌上所见,为师顾虑的并非前一句。”端木若华眉间轻肃,语声转沉:“而是那句,‘天示警之勿为祸’。”沉忖一刻,白衣之人的神情变得沉肃而漠冷,她道:“此中含意,为师若插手,不但无益,反可能惹来祸端……不止于为师一人的祸端。”女子道:“故,师父才审慎而观,不欲插手。” 蓝苏婉眉间有惑,目中忧甚。 端木若华默然许久,轻阖目:“你先下去罢,为师想一想。” 蓝衣的人只得应是,起身恭顺地退出了饮竹居。 行至居前长廊,蓝苏婉目中几分忧然,遥望着山中雨幕,咬唇不语。 居内窗前,火烛明暗轻曳,映着案上几行冷逸清癯的行书: 命中之煞,欲出于东,命属青龙,慧星当避,冲撞有难,九死一生。天示警之勿为祸。 端木若华静坐久时,再度转首去听窗外斜风细雨的凋零垂落声。 屋内烛火深幽,幽灵鬼老于魏兴之地于她所说之言,不经意间响在耳侧。 “命定传承清云鉴者未及收于门下,便亡于门下奇血族弟子之手,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始羌伐,祸苍生。” 端木若华眸中极静。 枭属木,位于东,谕青龙。 不经意间叹了口气,青丝滑落肩侧,恍恍如墨,黑白相映。椅上之人轻喃道:“一者两者,皆不嘱行;前因后果,皆应避讳;人力之于其中,当自何为?” 秋风冷,细雨微,深谷幽,人心惘. 徐州,广陵郡。 一行三骑纵马入城,南街之上,劲衣女子远远望见门前悬剑的朱漆大门两侧挂满白幡,心头不由一惊:“公子!” 玖璃立时道:“公输家难道也已出事了?” 朱梅醴艳,白衣男子手中玉扇一转,雪色的流苏轻荡,马上之人长眉微挑:“公输明莫不是也死了?” 此时恰有一辆青骢马拉的锦帘轺车于三人一侧经过,闻言便长吁一声止下了马,车里一位身着黄锦缎披风的老者掀帘而出,语声含怒:“这位公子嘴巴好生歹毒,出口便诅咒我家老爷……可知这广陵郡是谁家地盘?” 梅疏影闻声转首,侧目一望,看见下车之人年愈古稀,双目亮沉,虬髯粗长。披风下张驰有力的筋骨隐约可见。 白衣的人面上一派从容,神色间自带一分凉薄:“本公子自是知道此处乃公输家的地界,只是,知道了又如何?” 玖璃清咳一声,夹马上前一步附耳与白衣的人道:“公子,此人便是公输仇。不曾见过公子。” 公输明最为倚重的铸剑师。 梅疏影冷眉微挑。此人在公输家可谓无人不敬。 玉扇悠然一转,白衣之人想了想,便也笑望老者解释道:“本公子无意诅咒公输老爷,只是想请他晚些死、莫要凑在这个档上让本公子白跑一踏,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那老者闻言面色已是青白交加。 璎璃踏马于侧,面色无波:“公子,您别解释了。莫要开口便好。” 梅疏影便就蹙了眉,转目冷眼望向身侧女子:“璎璃,你的胆子是越发肥了,敢这样说教本公子?” 璎璃低头垂目:“属下不敢。” “你已经做了。” “……是。” 冷冷哼了一声,老者气吹长髯,双目圆瞪,直视马上那位手中执扇、衣缀红梅的白衣公子道:“老夫最看不过眼的就是你等这种目中无人的风流浪荡公子。”披风下的肌骨微张,老者再哼一声:“面白无须,手不缚鸡,只一张嘴伶牙俐齿,比同闺中女子。” 玖璃、璎璃一怔。 随即踱马向后,退了三步。 梅疏影望着马车旁长髯广袍的老者,面上只笑。 …… 祭剑山庄之内,白幔垂荡未止。 灵堂上,青衣少年及时赶到,恰时接住了昏倒过去的红衣少女。 云萧心头微震,伸手迅速把过少女的脉膊,知其只是心绪不稳,并无大碍,便也放下了心。 此时抬头欲言,几步外锦衣墨纹的男子却是脚下踉跄,闭目而倒。 “小少爷!” “庄主!” 青衫之人微惊,扶抱少女立身一旁,看着管家几人将男子掺扶下去。 墨衣男子一路滴血在地,显是伤得不轻。 灵堂玉棺之左一名少年拔剑而起,指着云萧怀中的少女便道:“就算这丫头是大少夫人的师妹,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进公输家伤我祭剑山庄的庄主,也太过目中无人!” 看着地上血迹,立时有人起身附和:“不错!郡主又如何?!” “小丫头太胆大妄为了!” “呵。”一道平淡无常的女子笑声由远及近,几个家丁领着一名素衣女子走进了灵堂。 家丁解释道:“这位姑娘说是大少夫人故交,进来拜祭。”转向灵堂右侧最上一位老妇,家丁恭声告了退。 郭小钰走至云萧身侧,将阿悦接过,扶靠身上,转而温文道:“阿悦若是失礼莽撞,也是伤心乃至。”轻瞥了眼地上血迹,素衣的人再道:“若是出手重了,还请公输家的诸位*莫要太放心上。” “不放心上?”先前出口的少年人指着剑道:“不放心上叫她给我捅一剑试试。” 郭小钰面上仍旧文静,眸中却已淡寒:“若是诸位要放心上,待到风崖子来了,应是也会出手伤杀些个人,到那时几位再跟他们师徒俩一起算,如此是不是更好?” 先前出口的几人面色微变,咽了咽声。 “两位是?”灵堂之右最上,一位身着深色偏襟长褙子的老妇人看着郭小钰、云萧,起身开口问道。 第70章 公输之丧 “在下云萧。”青衣少年抱剑为礼,语声温肃。 “郭小钰。”素衣女子转面回望了那名妇人一眼,面色平静淡泊。 “两位……都是朗朗的朋友么?”老妇人面色平和,在左右两名丫鬟的掺扶下向着云萧二人走近了几步。“朗朗难产去了,虽诞下了幼子,母亲却未能保住,悲大于喜。我公输家尚未缓过心头悲怮,因而还未来得及通知朗朗的亲友……不知几位是从何得到的消息,可是闻讯而来?” 云萧未及开口,素衣女子已颔首道:“正是。” 妇人闻言便叹了一口气,看向昏倒过去的红衣少女,又道:“叶姑娘是朗朗的师妹,闻噩耗赶来,一时悲伤太甚,情绪激动,对劣子出手重了些,妇人可以理解,两位不用放在心上。” 云萧闻言微怔,看见郭小钰扶着阿悦向妇人行了一礼:“原来是公输夫人,先前无礼了,还望夫人海涵。” 妇人眉宇间几分伤感婉然,轻轻摇了摇头道:“两位并未说错做错什么……便是叶姑娘,所做所为也合乎常理……老妇惭愧,不敢提什么海涵。”言罢她看向两人,垂手间竟行了一礼:“朗朗的死……公输家责无旁贷……老妇在此先向两位请罪了。” 云萧迟疑一瞬,抱剑虚抬了抬手:“夫人言重。” “这是?!”公输夫人垂首间看清少年手中之剑,语气骤惊。 堂内几位老人但闻一向温婉静敛的夫人突发此声,不由自主地转目过来,看向公输夫人手指的青衣少年手中长剑,待看清,无不肃然惊震:“是……是……?!” “麟霜华骨?!”那先前指着红衣少女叫嚷的少年人惊怔道:“公子手里拿的剑好像族谱里绘制的我公输家第三代的镇庄之宝‘麟霜华骨’!” 少年人身旁有一老者,抬掌即呼:“傻小子!睁大眼瞧清楚了!那就是麟霜华骨!” 公输夫人强自复了镇定,面上随即变得十分恭敬,有礼地看向青衣少年道:“这位公子,敢问公子与归云谷是何关系?” 那少年人犹在一旁咋呼:“打我干什么!不是说麟霜剑这会是在清云宗主端木先生手里么?” 云萧面色未变,眼中沉肃而温敛:“在下出自归云谷为云门清云宗下弟子,端木先生正是家师。” 公输子弟中有人道:“姓云名萧……是了,是两年前江湖中人曾传闻过的端木先生幺徒,云萧公子!” “那这剑是端木先生传给你小子的了?”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洪亮有力的老人语声,众人皆转首。 便见一身穿黄缎广袍的老人一瘸一拐地被家丁扶着慢慢走来灵堂。 公输夫人一眼见得,眉间有忧轻声道:“仇老……你怎的……又似被人打了?” “胡说!”那老人吹胡子瞪眼,立时声如洪钟:“在这广陵郡谁敢对老夫动手!老夫方才上台阶不小心摔的!” 众人盯着他脸上青紫与微歪的鼻,一条胳膊还松垮垮挂在肩头,显是被人卸了,脚脖子肿得如同拳头,浑身上下都似被人敲了一遍,下手不轻,倒也不是很重,就是着实难看。 先前的少年人又心直口快地出口了:“仇老爷子摔得还真彻底,没一块皮肉落下,这伤势看着得在台阶上来回变换姿势摔了个十几遍吧?” 老人一瞪眼,一记拐杖敲过去:“就你小子话多!” 云萧静立一旁,不知言语。 少年人缩回脖子,公输仇转向一侧的云萧直声道:“小子还没回老夫的话呢,这剑你是从端木先生那得来的?” 青衣的人眸中清霁如月,温而不潋:“回老人家,是家师所传。” 老人没好气地打量了云萧几眼:“你这小子,武功差强人意,这剑落你手里岂不浪费了……你师父怎的不传给那少央冷剑,剑法好武功高,才不枉费这一把锋尘古剑的玄妙高绝……” “哼。”浅淡飘渺的一记轻哼悠悠传来,伴随轻笑,来人笑声清越,随肆风流,自有一股万事不萦于心的超然。“哪里来的老叟,武功差强人意,这身衣服被你穿在身上岂不含羞?怎的不把你这身皮囊剥了给别人,又行善意又物尽其用,才不枉费这身衣料的用处……本公子说的可对?” 红梅如烙,白衣如雪,玉扇风流,流苏清冷。 大步踏入院中面朝灵堂走来的人身形颀长,面容冷俊,长眉斜挑入鬓,凤眼锐利而悠然。 “你……你!”老人见着来人,又气又怒,直着嗓子想说什么,又有些后怕地往后退了数步。 梅疏影走到其身旁,玉扇一转笑了一笑:“老人家摔得不轻,下回走台阶记得当心些。” 公输仇胡子被吹得一飘一飘,双眼紧瞪白衣公子,咬牙说不出话来。 玖璃、璎璃跟随梅疏影走入,均目不斜视,在老人家的瞪视下走进了灵堂。 “公子是?”公输夫人见得来人便知不是寻常人物,上前一步有礼地问。 梅疏影冷面看了一眼云萧,转而向着公输家众人从容道:“在下梅疏影,有些小事想来请教公输老庄主。” 云萧不明梅疏影喜怒厌憎,仍是有礼地向其拱了拱手:“阁主。” 梅疏影只哼了一声。璎璃、玖璃向青衣少年点头示意,只是目中有些复杂。 众人一听其名,暗自心惊。 梅疏影?! 莫不是人称惊云公子的天下第一阁——惊云阁主梅疏影! 公输夫人神色镇定,不知是否听闻过梅疏影的名号,言语间仍是之前那般的婉然道:“公子远来是客,我等不应怠慢,只是老爷远游在外,便是我等也不知其行踪。” “这样么?”梅疏影十分从容地露了几分浅薄淡笑,而后想了想,道:“如此当真不巧。敢问夫人可知公输老庄主是何时出门?欲往何处?可有归期?” 公输夫人摇了摇头道:“出门已有一年有余,不知是往何处,归期并未告知妇人。”而后看向白衣的人又道:“只是家中刚生丧事,老爷若听闻噩耗应是会赶回家中,公子若无急事,可在庄内等候老爷回府。” 公输夫人言罢,再度上前两步,看着郭小钰与云萧道:“几位无论是朗朗的亲人还是朋友,日前朗朗尚未及下葬,几位都可留下来拜祭一二。” 云萧不语,郭小钰默然点头。 “夫人!”恰是此时,管家公输竞匆匆于内院过来:“小少爷形势不妥,血至今未止住,竟似入了险境……” 云萧闻言眸中立时肃了几分,出言道:“在下懂些医理,可以一观。” 公输夫人看其一眼,垂手便拜:“妇人谢过端木先生高徒,有劳云萧公子了。” “夫人多礼了,在下尽力而为。”云萧言罢便与公输竞问了些详情,公输竞惊愣一时一一答了,与此同时领着青衫少年往内院去了。 “郭姑娘,叶姑娘昏迷未醒,郁结心伤,我命几个丫头带你们去客房休整一二,待叶姑娘醒来再好生宽慰,请罪领罚,如此可好?” 郭小钰温和点头,一言不发地由着公输夫人领人带着她和叶悦去了客房。 梅疏影本立身于灵堂之上,清风撩起白幔,无意间回头来望,便见了踏门而出的那道素色身影。 双璃抬头来看见手执折扇的人望着那名女子的背影正自出神。 “公子?”璎璃唤道:“公子怎么了?” 白衣的人眉间微拧,语声散漫而冷薄:“那人的背影,本公子觉得有几分眼熟。”. 祭剑山庄之内,云海阁。 公输云双目紧闭躺在乌木床上。 云萧被公输竞领着推门入室,绕过黑漆牙雕的云海峰峦屏风行至床侧。 一旁几名老医者或站或坐,满脸忧思地围着床上已换了玉白色中衣的男子。 公输竞道:“这位是归云谷神医端木先生的弟子,让他给庄主诊脉看看伤情。” 几名老大夫闻言立敬,见得公输竞身旁只一少年便又忍不住微疑,踌躇着让到一旁,看着青衣少年上了前来。 云萧向老医者们点头示意过,坐至床侧伸手执脉。 众人见着少年切脉过后细细查看了已然为公输云包扎过的剑伤,云萧伸手探公输云五官,一眼看清床上的人便忍不住一怔。 “云萧公子,我家庄主情形如何?”一旁公输竞久不闻云萧出声,已忍不住出言来问。 青衫的人立复如常,指间复又看脉,蹙了蹙眉道:“曲池穴已点,伤口也已包扎,血理应已止,现下来看却仍自伤口流出。在下先喂几颗凝血丹给公输庄主服下,一柱香内看是否可以止血,若仍未见效,在下只得喂一颗朱叶丹与公输庄主服下,当能止血。” 公输竞问:“为何不直接喂服庄主朱叶丹?” 一旁立身的老医者面色微惊:“公子说的朱叶丹莫不是先人书中所载,采朱果之叶炼制而成的朱叶丹?” 云萧点头:“正是。” “此物竟还有人能采集炼出?!” 云萧道:“朱果树植太过难寻又极难存活,朱叶丹因此而不易炼就。其有极强的固元回血之能,但药效太重,易伤脾胃,轻易不用。” 另有医者道:“正是此理。公子有心了。” 公输竞恍然点头。 至后云萧还是不得不喂了榻上之人一颗朱叶丹,血终可止住。青衫之人看向公输竞,目中微有忧肃:“公输庄主的剑伤虽重,却还不至于入此险境,在下查看下来,公输庄主思绪不稳,心脾已伤,身摧元疲悲思太过,力空而乏……可是此前有过长途奔波?” 公输竞闻言一怔。 一旁医者们恍然:“是了……悲郁已久又体虚心乏,应是奔波太过。” 公输竞却不言。 云萧直视公输竞道:“公输庄主的伤病,在身更在心,欲要其痊愈,还望能将云萧所问直言相告,若不然,在下恐怕力不从心。” 公输竞沉默少许,挥手命其余的医者侍从皆退了下去。 云萧眉间有惑,未多言。 公输竞行至床榻前细细查看过公输云未再流血的伤口,慢慢回转身来道:“公输竞作为管家,能言者有限……云萧公子所问,我能答者便答,不便答者还望公子海涵。” 云萧默然不语。 “我家庄主出外寻大少爷已久,昨夜方归,又逢大少夫人难产去世,因而心悲力乏。” “不知庄主在外奔波寻人多久?” “公子一路过来,想必已有耳闻。今年春时我家大少爷因故离家,至今未归,庄主在外寻他半年有余。” 青衣的人迟疑小许,看着公输竞道:“……是因何故?” 公输竞怔了一分神色,只看着青衫少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情人之蛊 “公子,这边请。” 庄内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梅疏影在公输府一名家丁的指引下拐过游廊,走在石子铺成的花间甬路上。 璎璃、玖璃随侍在后,正踏步而行,前面白衣的人突然止步。 “公子?”璎璃惑。 梅疏影头也未回地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三人站在游廊拐角的小径上,静立不言。 未几,闻人语声从游廊那头传来,由远及近,隔墙而闻。 “庄主那一剑挨的不轻,竟是一声不吭……” “自从风姑娘嫁来,但凡与她相关之事,庄主似乎都格外重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游廊那头,踏步之人中,年长者叹了一声:“哪里是错觉,你还年轻,看不分明,于老朽看来……此次风姑娘难产去世,言行举止间最为悲痛的,便是庄主了……便就不像只是小叔身份。” 年轻者立时道:“旭老莫妄言。雨少爷离家出走已有半年,风姑娘又恰逢此时去世,也未及见上雨少爷最后一面,庄主许是因此而悲怮在心……” 老者听他提及公输雨,不由得心生悲凉:“那样通透倜傥的一个人,怎的就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静一时,续道:“他们这对兄弟,从小亲厚,未曾想到……” 长者叹:“……此前竞管家查明诸事都是雨少爷设计安排,老朽原是不信,但竞管家为人老朽更是清楚……且也证据确凿。” “竞先生做事不会有假,账册与玲珑阁之事必是大少爷设计陷害,庄主为人我等也应确信。” 沉默少许,老者又是叹气:“老朽不是不信,只是如今街坊间已有传言传出,说的实在难听,今日堂上,竟连那‘小越女’都猜测风姑娘生下的孩子是庄主的……” “可是究竟是与不是,旁人也无从知晓。庄主与风姑娘在玲珑阁中是否真的……我等也不知晓。”年纪轻些的想了想,由衷道:“且此事既是雨少爷为夺庄主之位自己下药设计于庄主和风姑娘,便是有什么,又能怪得了谁?” 老者所叹之气隔着一面墙梅疏影都觉腻烦,便就挥了挥扇又举步而走。 “公子,我家夫人为您安排的清风阁在东面。”引路的小厮对墙那头不高的人声毫无所觉,见三人止步,只当观景,见白衣的人走上另一条甬路,才开口解释道。 梅疏影折扇一转,悠然恣意道:“本公子要去公输少庄主所在的云海阁。”言罢便走,随意得很。 双璃紧跟其后。 小厮迟疑,欲言又止,也不敢阻拦,最后只道:“……云海阁在山庄北面,公子请。” …… 云海阁内,公输竞回望青衣少年,道:“其间缘故,还望云萧公子恕公输竞不便多言。” 少年目中清潋,只温不愠,自带一分端然肃正之气:“在下之所以出言来问,只因查觉公输庄主体内除伤病劳累心怮之外……还有异物,且与其思情悲绪息息相关。” 公输竞悚然一惊:“云萧公子何意?” “非毒非伤。”青衫少年目沉三分,现了忧意:“如果在下猜测的不错,应该是蛊。” “公子你说什么?”公输竞震惊道。“庄主体内有蛊?!” 青衣的人迟疑着点头:“管家可请精通此道者再来为公输庄主看看,在下懂些医理,对蛊并不深知。” 公输竞面色肃寒,起身便道:“公输竞这就命人去请夫人过来。”言罢喊来侍从立即命其去传话。 云萧看向公输竞:“此下就请夫人过来是否会令夫人过于忧恐?”云萧思忖道:“先请知蛊之人来问清楚或许可令夫人稍稍安心些。” 公输竞立时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夫人出身苗疆,深谙蛊虫,故而公输竞才出此言。” 云萧未曾料到,面上微惊:“若如此,公输庄主与夫人为母子,夫人理应对庄主体内异常早有察觉才是。” 公输竞抿唇少许,道:“夫人禀性温良,小少爷幼时也是单纯温软之人,理应母子亲厚……却不知为何,小少爷自小与夫人便不如寻常母子那样亲近,反倒是和大少爷……”怔一瞬,公输竞肃面说完:“……反倒是和大少爷感情较深。” 屏风那边的房门猝然被人推开,公输夫人满脸忧急惊色:“竞管家,你说的可是真的?!” 公输竞与云萧起身而迎,见公输夫人领着几个婢女急步而入,郭小钰行于她身侧。 “夫人请。”公输竞恭然道。 郭小钰望了眼云萧,转而看向榻侧妇人出言道:“公输夫人看罢阿悦正要来看公输庄主,途中遇见传话的小厮更现匆色……实可谓子连母心。” 云萧目中不由现了一分轻惑,看着身着偏襟长褙子的老妇人急急命人拿来匕首、小碗、清水,一边号脉一边去探公输云双瞳。 不多时刀碗拿来,公输夫人执起公输云左手放了几滴腕中之血至碗中。一旁立时有婢女上前小心包扎了。 公输夫人端着瓷碗细看少许,面色一震。 管家公输竞心下忧甚,问道:“夫人,小少爷可是中了蛊?”后者一时间竟仍在震惊中未能回神。 郭小钰上前一步,看向那碗混着血的清水,少许,不紧不慢道:“碗中血水所呈……公输庄主中的似是情人蛊。” 公输夫人闻言醒神,看向了郭小钰,怔忤一刻微启唇想说什么,最后却未开口。 公输竞忙问:“夫人,小少爷可是中了这位姑娘所说的情人蛊?” 榻侧妇人慢慢将碗放下,眉宇间似有波澜轻涌,怔然一瞬,微颔首道:“云儿体内确实有蛊,且已两年有余……” “情人蛊……”云萧念了一声,回忆道:“此蛊在下似在谷内听师姐提及过,乃是苗疆之地常见的蛊,似乎并无毒害。” “本公子也听闻过在苗疆有这样一种蛊,那儿的姑娘若是看上了外地来的喜欢的公子,便会问上一句,公子可愿留下?那人若点头,姑娘便会暗中喂他情人蛊,自己也会服下,两人相伴相依,情根深种,从此至死不渝,不离不弃。”白衣的人缓步走入屋内,面色悠然。 公输夫人见着来人,将手边瓷碗递与了身后的婢子,起身相迎道:“惊云公子可是来探望吾儿的?” 梅疏影眉宇轻扬,笑着点了点头:“疏影正是来探望公输少庄主。” 公输夫人轻揖为礼:“妇人谢过公子。” 梅疏影一派从容:“夫人多礼了。” 屏风一侧的素衣女子看向梅疏影三人,点头道:“确如梅阁主所言。情人蛊在苗疆是情人之间互表心意互许终生的药蛊,会成对伺养,情人间相互喂服。蛊虫会顺宿主心意使两人化欢喜为情思,化情思为刻骨深情,并无毒害。” 梅疏影笑了一笑:“姑娘说得不错,‘心已许,情成双’。情人蛊是已定心意、再添深情之用,其本质是顺从人心催情引意。” 郭小钰面容文静,温言道:“此蛊正常服用,便是药,可舒缓心神,助人通情明意。” 云萧轻惑,随即问道:“何谓正常服用?” 公输夫人直立榻侧,面色素净而平和:“便是有情人将成对蛊虫相对服下……” “相对服下?”云萧不由问道:“若未能相对,只一人服下又如何?” 郭小钰看向云萧:“那此人应会对身边最亲近的人渐生情愫,心意原本或许是浅的,却要因蛊而深,不能自主。”郭小钰想了想,又道:“只不过情人蛊自来成双,从未听闻过有人单独服下。便如梅阁主所言,苗地女儿会先问上一句可肯留下,那人答是,便是有心,可喂此蛊;若答不肯,便是无心,苗疆女儿便不会喂那人此蛊……因此单独服下究竟如何?可还有其他弊害……我此前尚未听闻过。” “……不曾想,郭姑娘对苗蛊也颇为谙熟。”公输夫人看着素衣的女子,垂手有礼道。 “举止从容,所知不俗。江湖上何时多了姑娘这样的能人本公子却不知晓?”梅疏影玉扇一转,扣指成环,抬眸直视郭小钰:“不知阁下是何来历?” 郭小钰颇为耐心地看了梅疏影许久,至后,抿唇淡笑,道:“此下才讲明来路,还望几位莫介怀。” 公输夫人、梅疏影、玖璃璎璃,连带公输竞都看向了女子,郭小钰面容仍旧平淡:“‘故园虽孔迩,秦岭隔蓝关。山深号六里,路峻名七盘。’” “‘襁负且乞丐,冻馁复险艰。唯愁大雨雪,殭死山谷间。’”梅疏影眉间一震:“你是丐帮的人?” 郭小钰垂目为礼:“丐帮帮主郭小钰,见过惊云阁主梅公子、公输夫人。” 丐帮帮主?! 公输夫人与公输竞吃了一惊,双目瞠然;梅疏影的神色几不可察地一震,目中一瞬间既惊且寒。 片刻后,白衣的人双目微敛,垂眸已笑:“丐帮之主站在本公子面前……我惊云阁之人竟不能识出,疏影理应自省了。” 玖璃、璎璃面色微异,怔怔地看着几步外的素衣女子。 丐帮可说是惊云阁消息由来的主要上线,其主行为虽说低调,但对面不识却不得不让梅疏影三人骤然惊震。双璃看着梅疏影脸色,心头便多生了一分忐忑不安。 “小钰来此,只为陪阿悦探望风姑娘,无其他琐事。今日非有意欺瞒,还请诸位见谅。”素衣女子静立屏风一侧,面容淡雅,右颊的酒窝隐隐现。 “郭帮主客气了。”公输夫人温言道:“我等未能识出帮主身份,已是无礼,只恐自己怠慢了帮主,哪里会怪罪郭帮主的无心欺瞒。” 郭小钰淡淡一笑,便当还礼,并不多言。 梅疏影执扇于指间,轻轻揉转,眉间似悠还冷,眸中隐隐有笑,更多却是莫测难明。 “阁主。” 执扇的白衣人突是怔了一下。面容一瞬间变得十分冷峭寒薄,他转目看向出声之人。 青衫少年抬头来望他,有感梅疏影看向自己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十分敏锐犀利,似冷又暖,似温又寒,虽不亲近,却较之前莫明近一分。 云萧微怔神,顿一瞬方道:“云萧想问,公输庄主若中了情人蛊,如何知晓他是否一人中蛊?若非一人,与此蛊相对的另一蛊又能在何人身上?” 梅疏影不语。 墨色的雕花乌木门发出轻微的“咿呀”声,一身朱红罗裙的少女站立门口,白着脸怔声道:“难道……是……在师姐身上?” 第72章 识阵鹞鸟 屋内之人皆望少女。 云萧闻言,回头看向少女。下一瞬想明其中关系,便怔了一怔。 梅疏影倒是挑眉一笑,双璃面无点波。 郭小钰面色亦颇平静,只上前挽住了阿悦。 唯公输夫人与管家公输竞面色有些尴尬和难言。 躇踌片刻,公输夫人只得道:“……朗朗已死,其体内若当真有此蛊,宿主死后几个时辰内便也会死去,因情人蛊于情人间相对服下便是药,因而会很快消弥于血中,再难查验得出。” “若这样,岂不是无从得知?”叶悦看着公输夫人片刻,便转目看向身侧的郭小钰:“小钰,是这样么?” 素衣的女子只看着她,面容温淡柔和,没有开口。公输竞却似欲言,只是看了看公输夫人的面色,终未开口。 红衣的少女便默声低了头,眉间面上多见悲寥怔忤。 “越女剑叶悦叶姑娘。”梅疏影淡笑为礼,语声清浅,看着红衣少女道:“叶姑娘习武天赋惊世难得,年纪轻轻剑法卓绝,疏影佩服,有礼。” 双璃便随白衣的人向叶悦行了一礼。 红衣少女抬头看了梅疏影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便闷声转头往门外走了。“……我再去看看我师姐。”语声轻咽,鼻音可闻。 郭小钰向众人颔首为礼,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云萧望着红衣少女慢慢走远。 原本鲜烈如火的红裙曳地轻垂,默然拂过泥尘,发上红丝因风而起,飘荡出丝丝缕缕的悲伤疼涩……是此前从未见过的少女强作坚强的一面,与依旧一眼可看分明的悲喜怒哀。 心下不得不感受到她的悲与痛,于不轻意间牵出细如丝的伤感。少年垂目。 梅疏影手中折扇似悠还缓地轻轻敲着掌心,几分冷薄却又十分悠然的狭长凤眸淡淡看着少年。 口中却是对公输夫人道:“少庄主体内的蛊,不知公输夫人打算如何处置?” 公输夫人闻言,上前几步至了云萧面前:“公子懂医,不知云萧公子先前诊脉看来,吾儿的身体可像是丝毫未受蛊虫影响?”公输夫人目中殷切,过少许,又道:“妇人出身南疆,知晓蛊虫若成对寄宿于人体内,另一蛊死后余下之蛊万般情况都可能出,并不像外人所道那般是药便会一直无害……故为免云儿体内的蛊虫横生异况,妇人想来还是尽早剔除的好。” 云萧默然回神,细细思过,也是点头:“确如夫人所言。在下观公输庄主之脉,心脉微乱,神思不正,有交错之象。并不像郭帮主与阁主所言那般纯粹顺心引意……倒有些逆乱……” “咳咳。”公输夫人掩唇咳了数声,面色潮红,应是一时呛了声。“失礼了……云萧公子所言极是。妇人恳请公子先行照看着吾儿伤势……情人蛊剔除不易,妇人这几日先行准备所需,数日后可能会劳云萧公子与郭帮主援手,助妇人将云儿体内的蛊虫剔除。” 云萧眸净如璃,眼中澄澈明朗有如清水流过,一分谦逊,一分清透,一分肃正。少年望着妇人温言道:“夫人客气,在下如能帮得上忙,必当尽全力。” “妇人先行谢过。” 青衣少年抱剑还礼。 “少庄主伤重需好生休养,疏影几人打扰多时,这就先去休息了。”梅疏影对着公输夫人笑了一笑,玉扇一转,折步向外。 “送公子。”公输夫人垂首道一句,立时有小厮立在门外候了。 云萧本欲再至榻边给公输云切脉一看,白衣的人行过他身侧时,却似轻还重地一柄玉骨扇柄、敲在了少年肩头。 云萧只感丹田内力随之一震,威压不轻。 梅疏影一身白衣于云萧身侧行过时,束音为线与他道:“与我出来。” 青衣少年神色一怔,只觉莫明。 举步抬手间却也没有表现分毫。只待梅疏影与玖璃、璎璃已走得远了,方才迟疑一瞬,向着公输夫人与公输竞道了一句:“长途已乏,恕云萧晚些再来探看庄主伤势。” 公输竞立时道:“今日劳烦云萧公子了,我带公子下去休息。” “谢管家。” “公子请。” 公输夫人在两人身后欠了欠身,重又坐回了公输云床榻一侧。 …… 祭剑山庄后院的山石甬路间,云萧抱剑向公输竞行礼道:“管家不必再送,在下已知管家所指明月阁是在此路尽头,云萧还欲在山庄内信步走走看一看,不劳烦管家作陪了。” “既如此,云萧公子自己随意就好。”公输竞客气地道一句,便转身向来时之路回了。 青衣之人目送他走远,折步向院中小径走了几步。 “整个江湖都知我和你师父不合,为何本公子唤一声,你就应我前来?” 方入小径,几步外立身于草间梅树旁的白衣人头也不回对他道。 云萧向梅疏影行了一礼。见其身旁无人,只梅疏影一人执扇而立,负手在此。 “云萧见过阁……” “答我的话。”梅疏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云萧。 云萧微微一笑,敛目温然,周身似有水波涟漪轻漾溢出,一如流水,又似月光。“家师曾言,阁主秉性虽有些喜怒无常,却实非大奸大恶之人。她因此不欲与阁主交恶。云萧亦然。” “……实非大奸大恶之人。”梅疏影周身情绪都变了。 云萧惊见白衣人身前梅枝后曳,其叶忽碎,似被一阵强大的内劲气流冲撞碎裂。梅疏影一字一句,又念了一遍:“实非大奸大恶之人……” 清风狂,草木凄,一言一字一心冷。 云萧不明所以地看着梅疏影,莫明间便怔了神色。 “本公子另有三件事要问你。”梅疏影的语气变得极为生涩冷硬。 “阁主请说。” “不许叫我阁主!”梅疏影眉间一蹙,突的冷面横声。 云萧怔,心中微惑,过了少许方才抬眸看白衣人:“……此为第一件事?” 梅疏影转目过来,连眼神都冷峭了几分:“不是。这是三件事之外的事。” 云萧怔了怔,点头道:“阁主与我师父同辈,在关中曾出手救助家师,虽有为难最后却也将元火熔岩灯借于家师,且一借便是七年……其实家师极为畏寒,有元火熔岩灯在侧对她大有助益,云萧因而一直对阁主铭感于心。”言至此处,青衣少年又向梅疏影行了一礼:“细想来,归云谷与惊云阁其实亲大于疏。阁主与我二师姐似还有婚约在身……云萧斗胆,往后可否同二师姐一般称呼阁主一声梅大哥?” 梅疏影震了一震,忽而眉间狠蹙,眸色极不善;忽而愣神不语,静立如寒梅。 半晌才道了一句:“……你未免想得太多。” 少年人语声温肃:“云萧所述,俱为心下所想。无一句妄语,无一句非出真心。” 白衣人负于背后的手紧紧握着那柄青玉扇,雪色流苏风中拂摆。 箍扇之手紧得*已泛红白两色,却犹自不松一分一毫。梅疏影许久都未发一言。 云萧静候已久,那人却忽的转步便走。“那就随你。” 云萧微愣,望着梅疏影大步而离的背影,想了想道:“梅大哥方才言及要问云萧的三件事……” “……待我闲暇,自会再来问你。”梅疏影语声已浅,莫明伤瑟,令闻者惑然。 “小心郭小钰。”他顿步又道一句,人影随即纵离。 云萧立在原地,微一震神,握剑的手紧了一分. 深林绝谷。 一身紫衣的俏人儿一边嚼着嘴里的蜜饯一边紧盯着泊雨丈上空。 “阿紫,吃饭了。”蓝苏婉远远地唤了女孩儿一声,见其目不转睛地盯着林上,便忍不住抬眼来看:“你看什么呢?” 只听“噗——”的一声,尖锐利啸的蜜饯籽儿被紫衣少女吐射向了空中,下瞬便闻一声悠长的飞鸟哀鸣在空中响起。 “哇!什么鸟儿这么彪悍,中了我一籽儿都没掉下来?!”阿紫抱着蜜饯罐儿兴奋地站了起来。 蓝苏婉这才看清。一只通体雪白的飞隼绕着泊雨丈四周飞旋不去,有规律地按着九曲玲珑阵的阵式一圈圈飞进阵中。 “哇!这鸟儿还会看阵!它在往阵里飞哎!!”阿紫新奇地连连啧声,罐里的蜜饯都忘了往嘴里塞。“什么人能养出这么聪明的鸟儿?!” “那是……”蓝苏婉终于发现了什么,快步上前:“是梅大哥的雪鹞!”蓝衣的人忙自怀中抽出一根细羽,纵身飞入了九曲阵中,立身于阵中吹了一声清亮而有节奏的哨子。 那鸟儿闻声望来,见着蓝苏婉手中的细羽便自发地跟着蓝苏婉不远不近地飞着破阵路线。 不多时蓝衣少女飞身出阵,那雪白的鹞鸟便紧跟其后扇翅而出,待蓝苏婉一止步便停在了她小臂之上。 鹞鸟引颈啼鸣几声,伸出雪白的脑袋蹭了蹭蓝苏婉的下巴,又用勾喙去指自己的左腿,蓝苏婉低头便看见鸟儿左爪上一大块皮被利物削破,细细的血正在慢慢渗出。 “阿紫。”蓝苏婉不赞同地拧了细眉,语气严厉地唤了紫衣的丫头一声。 阿紫原本抱着罐儿伸着头新奇探看着,伸出两只爪儿想“摸一摸”那鸟头,却险些被那鹞鸟啄了一口。又闻蓝苏婉警告语声,便忍不住嘟着嘴嘀咕道:“……真是什么样的人养出什么样的鸟,记仇小气还爱打小报告!” 蓝苏婉已不管她,查看了一眼鹞鸟伤势便伸手自雪鹞右腿上取下了熟悉的青竹闻筒。 “不会是那惊云阁梅疏影给你写的情书吧?” 蓝衣少女看罢,面色骤变。语气一下转厉:“胡说什么!我去见师父!” 饮竹居内。 蓝苏婉静静地站在白衣人面前,她肩头雪白的鹞鸟不时伸着脑袋四顾,左右偏转着头发出轻微的啼鸣声。 “师父!”蓝苏婉语声急而肃,忧而惧,喊一句,人已默声跪了下来。 窗前椅上,白衣的人仍然静默。 “您不去……您不去……师弟便危矣……杀害傅长老这么大的罪名……陈长老必定不会放过!梅大哥与我说,陈长老已欲亲自出手……师父,陈长老之能您最是清楚……师弟能从她手中全身而退么……” 白衣的人终于轻垂了首,虚无的目中静水微澜:“……萧儿武功再高,也不足与陈长老为敌。” 蓝苏婉跪地的身子绷地极紧,她咬牙道:“弟子不知……师父您既然知道……又是在顾忌什么……” 椅中之人震了一震,淡漠悠远的神色刹那沉寂。 雪一样细白的鬓发微撩起,一身白衣曳地如尘,飘渺远近。 白衣之人默然而空远道:“或许便如你所说……无需顾忌。”抬首望远,目中终究是空。 端木若华漠然而寂静道:“一时顾忌,何能一世顾忌?”若要每一次临祸有难都退而往后,又当如何? 趋利避害,终非处世为人之道。身为人师,又怎可因果而惧因,致因近于果…… “既来,则安,从心,处事,为人。”端木若华伸出手,虚扶了地上的蓝衣少女起身:“师父应你。” 蓝苏婉泪盈于睫,不由得喜极而泣,跪地拜身道:“弟子谢师父!” “起身罢。”女子语声再复漠然。 第73章 剔蛊之法 天微曦,清光淡淡流转于室。 青衣的人盘腿正坐于榻上,将从未间断的心法慢慢运行两周天。 窗外秋风拂晓,吹落梧桐黄叶,飘零如枯叶之蝶。 蓦然窗棂声轻响,榻上少年眉间一蹙一松,眼已睁开。 一袭白衣散落在窗椽之上,那人神色悠浅而肆意,轻倚窗檐,目色沉静。 “见过梅大哥。” 梅疏影神色有些莫明,目光望着窗外远处,一动未动。 明月阁深院之内,那人衣襟上的红梅醴艳有光,似是氲上了晨曦薄雾,又似寒夜霜染,亦或不轻意间沾上的几滴朝露。 雪色流苏微微拂荡,淡青色的玉骨扇柄折射出清冷微光。“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人打开了我手中这把扇子……本公子就任它打开,往后再不合上,让它见见天日,任它昭之天下。”梅疏影蓦然间回转头来,风拂过,长发微撩,眉间冷峻。 将手中玉扇伸给云萧,窗内榻上的青衣少年下意识地伸手来接,可手一触及,便被扇骨那头、白衣人加之于扇中的强大内劲撞了开。 云萧不得不收回手,抬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窗椽上的人。 “可是一直无人能从本公子手中打开、甚至拿过此扇。十八岁以来,此扇便不曾开而面世。”梅疏影低头来看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有时想来……不知是我护它太过,亦或本公子太过骄傲” 云萧看着他,只道:“梅大哥想它打不开,它自然打不开。” 梅疏影仰头而笑,笑声清越而疏朗。晨时的清光照在他周身,熠熠夺目,却刹那间流转如余晖。“你说得不错。”白衣的人直视少年:“我此生……肆意随性,半生风流,怡然自得,从容于世。从未有过输与败,失与嗔,更不会有求不得……如果我想它打开,它便必然能被打开。”五指一紧,青玉扇白:“可是本公子难容它被打开之后……必然而来的卑微……” 青衣少年目中微有震荡,皎然如明月般的眸中满是清明肃色:“我听来,觉得或许便是梅大哥为人太过骄傲。” 梅疏影看着少年,未点头也未摇头,霍然微微一笑,眉间有寂,眼中却极认真。“可本公子生来如此!” 少年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竟无言语。 院中秋深而风寒,乍然拂起白衣,寥落如清雪。 “昨日,梅大哥原想问的三件事……” 忽闻簌簌轻响,疑在近处。两人陡然闭口。 梅疏影眉间一拧,人已翻然跃起,白影一落间远处飞快闪过一道翠色。 青衣少年目中骤然一惊,面露忧震之色,正欲下榻去追……门外响起扣门声。 少年微微一惊,整罢衣襟上前开门,是公输竞恭然立在门外。 “管家有何事?” “打扰云萧公子了,是夫人想请公子过去云海阁商议剔蛊之事。” 青衣的人看了那扇敞开的木窗一眼,回转头来只觉恍然……微一迟疑,点头道:“云萧这便过去。” “有劳公子了。” …… 拐过山庄回廊,青衣少年方随公输竞踏入云海阁便闻了打斗声。 公输竞立时惊了,与少年对视一眼,快步而入。 阁中公输云寝楼前,公输夫人满面忧色地立于门口,郭小钰站在不远处。 门前空地上,叶悦一身红衣翻飞如叶,正与一位蓝衣少年持剑相斗,云萧甫一踏入便见少女一剑削断了少年人颈边衣襟,吓得后者脸色一白,连连退了三步,堪堪被身后的中年男子扶住。“泉儿快住手……叶姑娘武榜有名,连你爹我都不敢与她交手,更遑你这毛头小子!” 那名身着宝蓝色纻丝直裰的少年面色涨得通红,手中执剑被父亲扶在身侧,上前也不是,退下也不是,眼神愤愤地瞪着几步外面色冷俏的红衣少女。 “她……她想对夫人动手!我这才出手阻拦……” 阿悦凝着一张俏脸,冷冷地瞪过来一眼:“你拦得住我么!” “你!”少年被气得不轻,面色又青又红,咬牙站在原地身子微抖:“不就是郡主么……叶悦……你等着!” 叶悦看也不看他,转目直视公输夫人,语声有怒有傲:“我绝不准你们利用我师姐的尸身来渡蛊救那个公输云!” 云萧闻言而怔,缓步走近。 公输夫人面有惭色地看了叶悦数眼,复又低了头,转眼看到青衣少年走来,忙迎上前:“云萧公子,还请再帮妇人探看一下吾儿的伤势……” 叶悦亦转目过来,看到云萧的同时,眼中便蒙上了一层雾气:“小哥哥……连你也要帮着公输家欺负我和我师姐么?” 云萧心下不忍,几步行至阿悦面前,温言道:“阿悦姑娘,云萧所做的仅仅是为公输庄主治伤,仅此而已……你勿太过忧心。”言罢点头示意过,眸色慰人。 阿悦低头不语。 青衣之人看罢她,正欲转身随公输夫人踏入公输云寝楼。 “小哥哥……”阿悦却蓦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语声微微有些哽咽。“我……” 青衣少年一怔,回转过头,对上了少女水气氤氲的眸……心头微微一震。“阿悦姑娘……?” 叶悦蓦然低下了头,抓着少年衣袖的手慢慢放开,狼狈地往后退了一步。 几步外的蓝衣少年微拧眉看着她。 “阿悦姑娘?”云萧眉间已肃,伸手欲扶住少女。 下一瞬素色长裙的女子已至了阿悦身后,一把扶住了红衣少女,似无意般拂落了云萧的手,抬头淡淡道:“阿悦许是累了,我陪着她便好。” 云萧听罢,微微点头,目有忧色地看过少女,向郭小钰示意过,转身慢慢行远。 阿悦看着那道青色身影越行越远,低头的刹那不知为何突然泪如雨下,转身无措地扑进了女子怀中,无声呜咽。 那侧的蓝衣少年看在眼中,突然如梗在喉。 …… 公输云寝楼内,云萧看过男子的脉,转身回望公输夫人,出言问道:“不知阿悦姑娘先前提到的渡蛊来救庄主,是何情形?” 公输夫人面色既愧又赧:“……不知公子看下来,吾儿伤势可有好转?” 云萧先自敛神,肃然摇头:“不但未曾好转,心元更虚,伤势并未在愈,已是昏迷不醒。”说话间少年眉间颇有惑色。 公输夫人促不及防地跪了下来。 青衫少年与一旁的公输竞均是骤然一惊,云萧肃然起身,公输竞连忙上前扶起了妇人。 “夫人……?” 云萧怔神间,妇人已被管家扶起,公输夫人低头便哽咽道:“实则,正如妇人所料,此蛊对云儿伤势已颇有殆害,此蛊再不剔除,我家云儿便危矣……求云萧公子救救吾儿!”妇人言罢便要再跪,云萧忙伸手扶住。 “公输夫人有话请说,不必行此大礼。”少年人低头肃目:“云萧身为晚辈,实难承受。” 公输夫人起身来道:“情人蛊剔除之法,只有两种。”面色偏白,妇人微微低头咬牙道:“第一种便是在云儿心口血脉之处,以利刃划入半寸之深,再于伤口洒上噬骨粉……此粉会随心脉跃动以极快之速运行周身,因蛊虫在血中食入噬骨粉后将剧痛难忍,钻行不止,一柱香内便会被逼至心头伤口处,往外钻出……我等将之剔除。如此便可。” 云萧听罢面色便一震,“夫人说的噬骨粉莫不是……” 不待少年说完,妇人便已点头:“便如公子所料,妇人说的噬骨粉便是数年前曾用于刑狱逼供……后因太过残忍而被废除的奇毒噬骨蚀心粉。” 公输竞吓得脸色都白了:“夫人!这味天下奇毒虽不致命,却有蚀心噬骨之痛,天下间无人能承受,更何况是现下身受重伤的小少爷?!” 公输夫人轻垂着头,目中噙泪:“不错,唯有此毒能逼出蛊虫,但虫蛊承蚀心噬骨之痛时,吾儿亦在身尝此痛,且蛊虫受痛在云儿体内钻行不止时,云儿所受之痛将更剧……若一时未能承受得住,极可能当时便陨了。” “这……这……这剔蛊之法实在太过凶险,万万行不得。”公输竞语无伦次,不住摇头否决。 云萧眉间紧蹙,抬头来望向妇人道:“夫人要说的第二种剔蛊之法,便是阿悦姑娘所说的渡蛊?” 妇人回视云萧一瞬,面有惭色地轻轻点了头:“情人蛊剔除之法……第二种是以隐虼药为引,将蛊虫引渡到另一人身上。隐虼药是蛊虫最为迷恋的吃食,将此药撒满另一人身上,再划开腕脉以血相接,不知不觉中蛊虫便会被引渡到那人血中,钻入皮肉。”妇人抬头来再看了青衣少年一眼:“……已死之人可也被渡。” 云萧和公输竞便都震了一下。 原来阿悦姑娘先前所说,竟是实情。 云萧抿了抿唇,道:“那夫人的意思……是想把公输庄主体内的蛊虫……引渡到风姑娘体内?” 公输夫人一时不言,半晌,终是点了头:“妇人确是做了此想……但此法若无云萧公子与郭帮主在侧相助,必然不能成……因此,若公子与郭帮主皆不能同意,妇人便……便以……”公输夫人言至此处,微一咬牙,陡然抬头直视了少年道:“……便以第一种剔蛊之法,为吾儿剔除此蛊。” 第74章 壶酒听雨 “第一种剔蛊之法以公输庄主此下情形,恐怕不妥。” 云萧几人闻声回头,看见房门之外,郭小钰不紧不慢地走入屋内。 红衣的少女缓步立在门外。 郭小钰看向云萧,平声而问:“云萧公子看来呢?” 青衣少年手中之剑紧了紧,却是不得不点头:“郭帮主说得不错……公输庄主伤势太重,心元又虚,如今更是昏迷不醒,以噬骨粉剔蛊之法过于凶险,实不可取。” 公输夫人来回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垂泪道:“此蛊必要除去。若不能以一法为云儿剔除,妇人就只能委屈朗朗了……”公输夫人十分惭愧又无力地看向郭小钰,又转向云萧:“还请两位能出手相助!” 门外的红衣少女倏忽间再次拔剑:“你们,竟真的打算这样对待我师姐?”叶悦剑指公输夫人:“你口口声声唤她朗朗,只因她已经死了!她的尸身就能任你横加利用了么!”少女全身都散发出了一阵肃杀寒气,冷意刺骨,非院中时可比。面上泪痕全不见,脸色冷凝如冰,当是真正动了怒。“只要我在,你们休想动我师姐一分一毫!”红衣少女冷眼瞪视着公输夫人:“谁敢动她,我就杀了谁!” 院中本是过来探看公输云的公输旁系立时过来护住了公输夫人,管家公输竞面色也是难看。 妇人轻轻推开公输竞几人,站到了叶悦剑下:“若要妇人看着云儿受蛊害而死,妇人宁可死在叶姑娘剑下。” 叶悦一震。 公输夫人回视叶悦,语声转哀:“妇人一直将朗朗当做亲生女儿看待,她难产而去,我亦是伤心……只是云儿现下伤重,妇人别无他法……此蛊渡入旁人体内不知还会有何殆害,妇人能想到的便只有引渡至朗朗体内……她本性善良,若地下有知,应也会同意……叶姑娘,灵堂之上,你已知了云儿和朗朗……”妇人说到此处,便有些难以启齿,滞了小许,还是道:“此虽为家丑,但为求得姑娘允许,妇人不得不透露一二。” 公输家之人面色忽异。 公输夫人语声低缓:“我公输家庶出长子为夺庄主之位,设计陷害朗朗与云儿……致使他们叔嫂二人于玲珑阁中错生肌肤之亲……” 叶悦面色震然,旁人都是不言。 红衣少女凝目怔声道:“你说的……设计陷害的人……是……公输雨?师姐嫁的那人?” 公输夫人抿唇不语,半晌点头。 “我以为……她那么幸福……却原来……”叶悦泪如滚珠,蓦然间想起当年的王府大院,两个垂髫少女一招一式共舞长剑,衣袂翻飞间风朗朗一脸迷恋地对她说:那个人,除了那个人……朗朗以后,谁也不嫁! “此事过后不久,朗朗查出有孕……她生下那孩子究竟是公输雨的,还是云儿的,我等皆不得而知。” 手微抖,叶悦恨得牙关紧咬,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师姐,你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么?就是这样一个人么?!你怎么……这么傻? 公输夫人顿了顿,望向叶悦道:“如若朗朗生下的孩子是云儿的……他出生丧母,若再丧父……岂不可怜?还望叶姑娘能怜之。” 叶悦手中的剑仍是指着,却已说不出话来。脑海中那个乖巧稚气的师姐,还在拉着她的手,一遍遍描绘她当年刻在人家传家信物上,歪歪扭扭看不出形迹的一个“风”字。 一曲年少的青□□恋,盼着最美的相会再遇。惦念,想望。韶华倾覆,再续时,却是这般光景?! 叶悦心中无声揪起。 郭小钰走至少女身侧,伸手覆在阿悦执剑的手背上,少女高扬的剑与臂,便都慢慢垂了下来。“我不会让蛊虫倾害你师姐分毫,你尽可放心。”郭小钰温然看着阿悦,低头与她一人柔声道。 阿悦抬头来眼中含泪地看了郭小钰一眼,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继尔转身走出,默声无言。 郭小钰看着少女走远,回头来便道:“渡蛊之事,不知公输夫人需要我等如何相帮?” 云萧看向郭小钰,目中似浅还深。 公输夫人面露感激之色,道:“妇人谢过郭帮主,云萧公子!” …… 祭剑山庄,梅疏影暂居的清风阁。 白衣的人倚身斜靠在院前的花亭中,手中一壶酒、一柄扇,闭目仰首听着亭外的风吹“雨落”声。 青衣的人微愣着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而后缓步走入亭内,在石几一侧坐了下来:“梅大哥追到那人了么?” 梅疏影摇了摇头:“身法太快,稍一疏忽便让她跑了。” 云萧点了点头,并不追问。看着梅疏影身侧那面、亭外落下的“雨”。 “本公子要问的三件事。其一,是你路上可曾遇过青娥舍的傅怡卉长老。” 云萧目中一惑,看着梅疏影:“梅大哥如何知道?” 梅疏影手中折扇一转,冷笑着挑了挑眉:“那傅长老现下已死,你又可知?” 云萧震,目中已肃:“梅大哥说的可是真的?我们与傅长老分开时她尚且安好,我以银针刺穴助她稳定心绪,傅长老武功高强,又有诸多青娥在旁拂照,理应无事……” “除了你还有谁?”梅疏影转目看来,面色仍淡:“……那你现下被青娥舍认作了杀害傅长老的凶嫌,以陈长老为首全力追寻并欲杀之以祭傅怡卉……你也不知了?” 云萧面色一变,眉眼俱震:“……此事,当真?” 白衣的人手中折扇一转,悠然一笑,剑眉高挑:“你当本公子闲来无事,来哄你玩?”梅疏影轻哼一声,“青娥舍之人认定你冒名归云谷弟子,慌称以银针刺穴相助,却下毒暗害了傅长老……而实则,是影网之人。”白衣的人言罢摇了摇手中的酒壶。“本公子若非在端木若华身边见过,也只当你是冒名顶替之人。” 云萧目中忧然而肃,眼神清冽而审慎:“梅大哥何出此言?当时我与郭帮主、阿悦姑娘,随同傅长老一行,眼观青娥舍与影网交手后之景,实谓触目惊心。” “世人皆知,江湖之事无惊云阁不知,唯有影网,我惊云阁至今未能查探出一二。”梅疏影目中寒了一寒,眼望远处:“他们所为之事,皆隐秘至极,出手迅速狠辣,滴水不漏,可见其主心思之审慎周密。” 云萧眉间紧蹙:“两年前公输家十万陨铁被夺,也与影网有关?” “不错。此一次出手,他们一是要夺青娥舍的数万岁银;二是要杀舍老傅怡卉;三么……”梅疏影冷笑了一声:“也想取本公子的性命。” 云萧微微蹙眉:“……影网暗中行事,种种异举,究竟为何?” 梅疏影面色淡薄:“先是与我惊云阁为敌,后又陆续对公输、青娥舍出手……影网不惜与整个江湖为敌。他们想做的,想来只能是撼动武林的大事。” 青衣的人听在耳中,心有震荡,抬眸来看了一眼执扇的人,诚挚道:“梅大哥能把诸事相告,此中信任之情,云萧感激不尽。” 梅疏影回望他一眼,从容而冷淡道:“我知小苏婉极为看重你这师弟,看在她的颜面上,自不会为难于你。” “谢过梅大哥。” “不必。本公子想问之事,一者关于傅长老,二者关于影网,你都已说了一二。而三者……”梅疏影转目间原是悠然,却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凌厉,眉间一拧直视少年道:“三者,关于你这张脸!” 白衣的人突然出手,一把箍住了青衣少年的下鄂,指间用力重重扣住,眉间一凛道:“眼神虽无二致,但关中之时本公子可未曾发现你有易容。”梅疏影面上在笑,眼中却冷:“云萧,你告诉本公子……你是闲来无事多披一层脸皮、易容成你原本的模样?还是根本一直都有易容?” 少年猝不及防,只感颈上一圈被梅疏影牢牢扣住,下手极狠,疼意甚剧。 云萧目中已肃,清霁而敛,审慎有愠,眸中惊色一闪而过,微光流转间如冷月清辉。少年人原想伸手相抗,思虑过后,只握了握拳。忍着疼意迎视梅疏影逼视的眸,低声道:“师父吩咐,云萧必要听从。” 梅疏影目色一敛,一闪而过的轻惑,蹙眉道:“是端木若华让你一直易着容?”看见少年点头,梅疏影甩手松开了梏桎。 云萧抚过被他箍疼的下鄂,如实道:“师父嘱咐,云萧在外行事,需以易容示人。” 梅疏影微一挑眉,神色肆意而悠然:“你的脸见不得人?” 云萧闻言面露两分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梅疏影一侧唇角微微上挑,眼神又复冷薄:“端木若华此人,眼是瞎的,哪里看得出人美丑?她命你易容,只可能是因你的脸有徒惹是非之能。”梅疏影冷冷轻哼一声,续道:“除了莫明被灭门的连城南荣家,本公子还未听闻过旁人有因貌增祸之能。”梅疏影神色从容,嘴角笑意隐隐:“云萧,你到底是谁?” 青衣少年愣了一愣,莫明地因他一句话起了涟漪,如水一般在心下漾开。 少年人蓦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轻声自语:我……是谁? 青风山山径的马车中,端木若华的话不轻意间回响在耳侧,一如往日清冷无绪: “你的身世我并未与你说过,你也从不过问。只是年岁愈长,你于外行走见闻,也是瞒不过。我无意此时此刻告诉你,只是要你记得,日后你倘若知道了什么,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之徒,其他,都且放下。我对你别无他求,只这一点,你不可不记。” 云萧神色一震,抬头来眸中渐复清明,虽有疑问,却已压下。眼中潮涨潮落,悄无声息。 少年望了梅疏影一眼,平声道:“我是归云谷清云宗下的弟子,云萧。” 梅疏影极静地看着他,半晌未言。 许久过后,执扇之手极为肆意地以扇柄划过了少年额间,冷然笑道:“本公子知道了。” 第75章 不请自来 云萧亦静。 蓦然间又一阵“雨声”从小亭顶上落下,青衣的少年犹豫一瞬,终于开口问道:“他们两人这是在?” 花亭顶上,玖璃、璎璃或蹲或跪,拎着水桶一瓢瓢地把水往亭下洒去。 梅疏影眯眼笑:“闷斟壶酒暖,愁听雨声眠。本公子想听雨,便叫他们给本公子‘下雨’,仅此而已。” 云萧愣了愣,一时无言以对。 “再问一事,你可答可不答。”梅疏影闭目倚身,随意道:“你来徐州,所为何事?” 青衣少年看着白衣人,眼神忽远,眉宇间显了一分轻涩惘然:“师父因赌约将云萧留在了青风寨中,此事梅大哥应知。” 梅疏影眼也未抬:“此事本公子知道。” “云萧来此,是为鬼爷爷找冥颜珠,将之带回青风寨。” 梅疏影蓦然睁眼:“你要找冥颜珠?”白衣的人直视少年,“此物原是南荣家之物。” 几次听闻这个世家,云萧心底平添三分好奇,知其已被灭门,又不免感叹。少年人面色无波,只点头道:“我得知此物现在公输家手中,故而来此……不知梅大哥又是所为何来?” 梅疏影执扇在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少年的肩:“日后,你当知我所来为何。于今而言,不过三字。”梅疏影只一笑:“管闲事。” 云萧便又怔愣了一瞬,想到自己寻回冥颜珠,只为学成鬼爷爷余下轻功,以回荆州……不知为何,心头忽然几分怅惘瑟然。 “璎璃禀报,你与郭帮主今晚要为公输云引渡蛊虫?”梅疏影忽道。 云萧点头:“我心中不知为何莫明不安,梅大哥是否来观?” 梅疏影一挑眉:“端木若华不在,你是指望本公子庇护你么?” 少年面色微赧,露了笑意:“有几分想望,只怕请不来梅大哥。” 梅疏影扬眉:“你小子说话倒颇实忖,只因端木若华把你撂在了青风寨中,没有在那方人烟罕至的深谷里学了她,因而还有几分可爱么。” 青衣少年闻言而怔,眉间面上显了两分空寂,忽然眼望远处,目中微寥。 终归是不知,那人当年为何将他留下。 冷青色麾衣在秋风中轻拂。云萧起身为礼道:“不打扰梅大哥听雨,云萧这便告辞了。” 白衣的人随意倚身斜坐,只挥了挥扇:“本公子今晚要去寻一个人,你自己当心。” 云萧温然一笑,抱剑点头。随后转身而离。 璎璃半跪在小亭顶上,望着青衣少年走远:“我第一次见有人能与公子相聊甚欢,公子未曾嫌他愚笨,他也未烦公子的反复任性。” “云萧公子聪慧敏识,肃正谨慎,又心性坚韧,见识不凡。具不世之才。”玖璃平心而论。 “不说别的,有一样他一定比我们公子强上百倍。”璎璃小声念道。 白影一闪,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璎璃背后的一片朱瓦上,踏脚无声。 “你是指云萧公子年纪比公子要轻?”玖璃认真猜测道。 梅疏影眯眼看着背对他蹲在亭子顶上的两人。 璎璃摇了摇头,手中拨了水还在往亭下泼:“自然是与人为善,真挚坦荡,说话像人。” 梅疏影眉稍微微挑,脸上笑意极深:“璎璃的意思,是本公子与人为恶,虚伪狡诈,说话不像人?” 一大桶水扑通一声倾倒出去,溅洒在小亭檐外,真正形成了汤汤洒洒的雨帘。雨声哗哗然。 双璃咽了咽声,回头看到白衣红梅的人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他们身后,一手执扇轻转,一手负于背后。 “嗯?”梅疏影笑。 玖璃面上红白,犹豫着道:“公子……亭上凉……你到下面……我和璎璃接着给您‘下雨’……” 璎璃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公子,您身为惊云阁主,领着我们二人挤在这小小的方亭顶上怕是不太好看。” 清风阁外,适时地就有人指指点点道:“那三人干什么呢?怎么都站在亭子顶上?” “不清楚,有病吧。” “看着像……” “我看也像……瞪过来了瞪过来了……” 梅疏影飘飘然落到亭下,双璃正要跟随而下。 白衣的人一回头,眯眼笑道:“两位龙王再给我这虚伪狡诈的人下两个时辰的雨可好?以免本公子惯于与人为恶,一不小心为那识不出丐帮帮主的些微小事,又要抽你们龙筋。” 双璃往亭子上一蹲,低头便道:“属下遵命。” 白衣的人手中转扇,倚身于柱,闭目。长衣散落亭外,红□□艳,几分凉薄。 璎璃忽然认真道:“我方才想到一处,不知是不是公子愿意亲近云萧公子的因由。” 玖璃惑:“什么?” “你可有觉得,云萧公子待人处事接物,皆与一人极为相似。” 玖璃想了想,迟疑道:“你说的……可是端木先生?” 璎璃若有所思,“只不过比起端木先生,云萧公子更多一分*人情味。并未给人遥不可及之感。” 璎璃想罢慢慢低了头,仍在凝思。手中拨着水洒落亭下。 一枚枯叶弹射而来,正中红衣女子额心,璎璃吃痛抚额。 亭下的人冷冷道:“闭嘴,下雨。” …… 祭剑山庄内。风吹叶起,小径无人。 明月阁外,青衣少年举步欲入。 “嗖——”的一声,冷剑破空之声骤响,自左侧直直飞向少年。 云萧蓦然一惊,耳闻飞剑之速,敛目间手中麟霜剑一抬,两剑相撞,来剑受力发出“铿”的一声,径自转向飞回。 一个少年人自树后跳出,一把接住了被打回的长剑,落在了云萧数步之外。 “不愧是归云谷的弟子,果然不同凡响!”少年一身宝蓝色纻丝直裰,收剑入鞘,扬眉走近:“云萧公子的武功果然也不弱。” 云萧转目淡然,看清少年正是此前与阿悦动手的那一人,心下不明其来意,抱剑为礼道:“阁下是?” 来人朗笑道:“我是少庄主的堂弟,名叫公输泉!” “泉公子。”青衣的人颔首为礼,目中温肃。 “叫什么泉公子!叫我公输泉就行了!”蓝衣少年大咧咧地笑道。言罢不由分说地上前搭住了云萧肩头:“难得我们年纪相仿,我都走到这儿了,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云萧面色温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公输泉搭上肩的手,微微一笑,谦声道:“泉公子请。” 明月阁院中环湖,屋舍左右各三间,分上下两层,以中间一个佑大的茶厅相隔。作为客房供以暂住,可知公输家对来客之敬意。 公输泉与云萧步入茶厅落坐,蓝衣的少年环视一圈感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大伯母把明月、清风、冷雾三阁同时拿来待客……”公输泉随手把剑一放,揽过黑漆嵌螺钿小几上的玉色小壶自顾自倒了两碗茶。“云萧公子你多大了?” 云萧随后坐下,语声始终温浅肃淡:“一十六。” 刚刚端起茶碗的公输泉禁不住一讶:“才十六?!竟然跟我一样大……我看你少年老成的模样还道一定比我大呢。” 云萧目中疏朗。看着少年淡笑而过。 “那你是几月生辰?”公输泉又道。 青衣少年便就愣了一下,怔然一刻,微微摇了摇头:“不知。” 公输泉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会不知呢?你爹娘没跟你说过?” 云萧面上温意淡隐,目中流露出一分惘然:“……自我有记忆起,便是在归云谷中。除了师父和三位师姐,并无其他亲人。” “原来你竟是被清云宗主收留的孤儿么?还真可怜。”公输泉言罢像模像样地啜了一口茶,唏嘘一声。 云萧愣了愣,神思在那“孤儿”二字上滞了一滞,垂眸不语。 公输泉暗暗撇过来两眼,将手中茶碗放下,装作十分随意的模样。 “泉公子此来,可是有什么事与在下相商?” 公输泉挪了挪屁股:“没……嗯有。” 云萧看着他:“不知是何事?” 公输泉把喝空了的茶碗又端起来喝:“……我有心上人了。” 云萧愣了一愣,看了公输泉半晌,才终于回神道:“……是这样,恭喜。” 公输泉面色微红:“我自见过她后……不时便会想起她……虽然她并非与我最亲近,但我想多了解她一些,想要知道她在想什么……” 偷眼看一眼青衣少年,公输泉咳了一声。“我想要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陪着她……但是她似乎并不看重我。” 原本温浅的眸色静了一静,云萧蓦然一怔。 “她曾伤我、怒我,冲我疾言厉色,但是我仍然时不时便会想她,有时会疼、会伤、会痛、会气,但仍旧忍不住想……云萧公子,你有这样时常念想的人么?” 心下禁不住一震,青衣的人许久静默,心头虽有十万分地不自在,但仍是微微点了头:“……有。” 公输泉面色微变,端着茶碗的手一紧,试探地问道:“看到她即使会不安甚至伤心愤然,但是仍然想见到她?” 青衣的人目中轻惘,便也诚挚地颔首道:“是。” “她说过的话时时刻刻放在心里,不愿违意?” 云萧垂目:“是。” “自己心中哪怕有些怨她,也不允许旁人说她一句不是?” “是。” “将她看得极重,想要在她身边,始终不离左右。” “……是。” “想要她安好无忧,不论她是否比你强大,都想极尽全力守护?” “……是。” 公输泉不知不觉间已站了起来,紧紧盯着面前少年:“……她是你的心上人么?” 云萧豁然抬眸。半晌回过神来,微微笑着摇头。 “不是?”公输泉双目瞠然,愣在原地:“怎么会不是呢?你说的,难道不是叶悦姑娘?” 青衣少年微一愣,再度摇头,肃穆谦然道:“我说的这一人,是我师父。” 第76章 渡蛊于尸 公输泉霍然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叶悦姑娘……”愣了愣又回头来看云萧:“……你师父?” 青衣少年面色温和肃正,眸中清水璃璃,如霁月清辉。看不出分毫异常。 公输泉便就愣了一下,也只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转而眉目一扬,满面是喜地趋近了云萧几分:“云萧公子的意思……叶悦姑娘并不是你的心上人?你与她……” 云萧愣一瞬,几分赧然地摇头:“我与阿悦姑娘只是朋友,并非泉公子所想的那般。” “如果是这样,那我便不算横刀夺爱了!”公输泉喜道:“云萧公子,我今日来找你坦诚,你当可知我心意。” 云萧默然。 公输泉续道:“我方才说的心上人,便是叶悦叶姑娘……既然她与云萧公子并不是已有情衷,那我便放心了!” 青衣少年目中温淡。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先前见她似乎独对你不同寻常,所以忍不住来问一声,若已是两情相悦,公输泉自然不好再横插一刀……好在不是,那我便安心了!”公输泉言罢已抓起了座边长剑,扬眉喜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让云萧公子知道也没什么不好……打扰这许久,公输泉这便告辞了!” 云萧忤一刻,起身相送。 蓝衣少年便就风风火火地奔出了明月阁去。 云萧立身院中,待得公输泉走远,脑中尚有些混沌不明。 …… 是夜,凉月如勾,霜寒露重。 祭剑山庄灵堂之上。 垂荡如纱的白幔仍在轻舞,冷冷清清,哀哀戚戚,一片冷寂的白。 云萧执剑走来,看见玉棺一侧,精致、铺满锦毯的躺椅上,公输云双目紧闭仰面而卧,面色苍白灰暗,不醒人事。 素衣的女子已然站在一侧,看见云萧过来微微点头示意,而后转面将手中一个灰色的布袋递给了公输夫人。“这便是我配好的隐虼药粉。” 公输夫人诚挚地道了谢,双手接过,一边命公输竞将风朗朗玉棺打开,一面命婢子将隐虼药兑成水,细细地用湿巾擦在风朗朗的四肢、尤其右手腕处。 “一会便要请云萧公子以医者经验来划开两人腕间动脉,使两人腕脉相贴,得以渡蛊。”公输夫人再度向云萧施了一礼。 青衣少年面色肃穆地抱剑回礼,垂目看着婢子们轻柔动作。细细地在风朗朗的尸身上涂抹着无色无味的药水。 不多时药水涂罢,婢子们都被公输夫人谴退了下去。 公输夫人举止轻柔有如爱怜般将风朗朗的右手及公输云的左手执出,相近而放,抬头来看向青衣少年。 云萧走近棺前,看着一左一右一男一女交错靠近的手,忽是愣了愣,想到什么,便问道:“先前梅大哥与郭帮主都道……南疆的女儿若是看上了外地来的喜欢的公子,便会问上一句,可肯留下?公子答是,姑娘便暗中与他一起服下情人蛊,从此相守……云萧细想,若是那位喜欢的公子答不愿留下又如何?”少年有几分好奇地回头看了郭小钰一眼。 素衣的女子面上神色似浅还深,微微笑着看着云萧,露出了右颊上浅浅的一个酒窝,却并未说话。 “云萧公子请。”此时公输夫人看向少年道一句,便几分忧心地往后退至了一侧。 云萧点了点头,便也聚心敛意,执起公输夫人备在一旁的一片极为轻薄小巧的刀刃,轻托公输云手腕,于腕下一寸处划过一道。 血慢慢涌了出来。 少年转面轻托起风朗朗冰冷细瘦冷白的腕,正欲转指下手,背后兀地拂来一股劲风。 云萧有感,本可避开,但因风朗朗之腕托于掌中,随意弃之恐有不敬,故并未放手,只侧身一避。 冷剑伴随风啸声迫近,又狠又准。在场之人还未看清,红衣跃来的瞬间嫣红的血已溅出几步,滴落在相靠极近的公输云腕上、衣上,乃至地上。 云萧看了一眼自己执着薄刃的手,抬头看向来人。仍旧向着叶悦颔首为礼道:“阿悦姑娘。” 红衣的人面上神色怔了一瞬,眼眸轻垂看着云萧手背上正自涌血的伤口。握着越水剑的手不自觉地一紧,少女极轻地喃了一声:“小哥哥……” 郭小钰向她看来。 阿悦刹那回神,面色又复愤然倔强,瞪着灵堂之上的一丛人:“我说过,不许你们动我师姐一分一毫!” “叶姑娘……”公输夫人面有难色,看了叶悦数眼,又转目去看郭小钰。 郭小钰上前几步,轻轻握了握阿悦执剑的手:“我答应你的,必然是会做到的。” 红衣少女周身之气忽凛,甩手拂开郭小钰的手,眼中已凝泪:“你分明说不会让蛊虫侵害我师姐分毫,现在却又在做什么?!郭小钰,竟然连你都骗我!” 郭小钰面上神色竟依然温和柔淡,默声看着红衣少女,并不应话。 “小哥哥……小钰……”阿悦委屈地望了云萧一眼,转面回来眼眶已红,“你们全都帮着公输家欺负我师姐……”少女低下头,眼泪随之而落,一身红衣瑟然如残枫:“明明他们这样对待我师姐……明明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公输夫人张了张嘴,面上虽有愧,但仍忍不住说道:“可我家云儿并未做错过什么……” “他喜欢我师姐!”红衣少女蓦然喝道:“灵堂上我刺他一剑他躲都不躲,我就知道了……他作为小叔敢对我师姐有那样的心思就是错!” 云萧莫明一怔。神色忽一恍。手背上如电般窜过一阵麻痒,恍然间低头来看,却又什么也未看见。 数步之外的公输夫人忽然垂目;郭小钰波澜不惊的眸色略过云萧手背,一如平时柔和。 屋外风清月冷,白幡轻拂如浪。 叶悦一剑指向躺椅上昏睡不醒的公输云:“公输雨极有可能便是因为知道了,才会这样对我师姐……”红衣少女恨恨地瞪了公输家的人一眼,咬牙道:“他们兄弟两个……谁也不无辜!都该死!” 公输夫人面色微怆,往后退了一步。“叶姑娘你……” 叶悦面带疏冷地越过郭小钰、云萧,挣到风朗朗棺椁前,一把从青衣少年手中抽回风朗朗的手,放回棺中,守在一旁:“今日我决不会允许你们再碰我师姐,若想渡蛊,先问过我手里的剑!” 公输竞面色愤郁,正欲上前,却被公输夫人拦住。 “既是如此,渡蛊之事我公输家暂且放下,叶姑娘好生休息。” 叶悦冷然:“我便就在这里守着我师姐。” 公输夫人垂眸不言,看着红衣少女几度咽声。至后终不知要说什么,只上前几步执起了公输云仍在流血的腕。 青衣少年思虑一瞬,上前为公输云包扎了腕上伤口。 公输夫人感激道:“多谢云萧公子。公子手上的伤……” 青衣的人面色肃淡:“无碍,夫人不必挂心。”少年回头来几分肃然地看向公输家之人:“公输夫人既言欲将渡蛊之事暂搁,在下便不多问。只有一事,在下欲向公输夫人相询。” “云萧公子请说。” “在下因事欲求冥颜珠,不知公输夫人可知它的下落?” 公输夫人愣了一愣,一旁公输竞面上闪过异色。 公输夫人迟疑道:“这南荣家的冥颜珠,妇人并不知它的踪迹……不知云萧公子是从何人那里得知我公输家可能知其下落?” 青衣少年目色一敛,沉然道:“若然不知,请恕云萧冒昧。在下只是偶然听闻。” “是这样。”公输夫人起身为礼道:“妇人对此物知之不详,我家老爷或许会有听闻,待老爷回家,云萧公子可再问一问。” 云萧抱剑还礼:“谢夫人指点。” 公输竞受命将公输云送回云海阁,管家便开口央青衣少年随同过去再为公输云诊脉查看一二。云萧默然点头应下,随同离开。 青衣的人转步踏出灵堂,脚步微一顿,回头来对叶悦歉声道:“阿悦姑娘,对风姑娘失敬之处,请宽待。” 红衣的人背对他,没有吭声。待得少年走远,氲在眼眶里的眼泪打了个转,被阿悦憋了回去。 你对我这么多礼,一直就这样生疏客套,没有不好,没有忽视,面面俱到。就是感觉不到在意。 少女倔强地抹了一下眼泪。 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你那么好…… “阿悦。”郭小钰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叶悦身后,温然道:“你师姐的尸身不会有差,你莫担心。” “你走!”红衣少女蓦然哭道:“你们走!都走!!”强忍住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阿悦背对小钰趴在玉棺旁,抱着剑不争气地哭了出来:“我那么相信你……可是你也骗我……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么?!郭小钰,我讨厌你……” 素衣女子立在原地,有一刹那手脚僵了一僵。 “郭帮主,妇人送您先回冷雾阁吧。”公输夫人适时地上前几步,几分殷切地看着素衣女子:“叶姑娘一时伤心,对朗朗尸身护得紧,你莫放心上。” 郭小钰默然不语,复又看了阿悦一眼,转步走出灵堂。公输夫人随后而出。 …… 冷雾阁前,寒夜离离,秋风瑟瑟。 素衣的人站在阁楼前,身着深色偏襟长褙子的妇人站在她身后数步之外。 “蛊已渡成,公输云的性命便算无碍。” 女子身后的妇人紧紧低着头:“妇人谢过郭帮主。” 素色长衣风中拂摆,秋深夜寒,枯叶飘零。 郭小钰不紧不慢道:“青娥舍的人若来,夫人只需说他手中的麟霜华骨是假的。其他的事,夫人不必再劳心。” “妇人记下了。”公输夫人忍不住再问了一句:“那蛊并非我所熟悉的……引渡出来云儿真的无碍了么?” “一者是药,一者是毒。夫人熟悉的那蛊必然不会令你忧心至此,只有此蛊,才是非除不可。”女子语声平素漠然:“此蛊奇毒,毒在潜心入神不知不觉,便是除去了,短时内也难以拾回本心。”郭小钰回头淡淡地看了一眼妇人:“因而我说他性命无碍,至于心神,何时能真正醒彻,除了中蛊者自身幡然醒悟,旁人都难知晓。” 妇人想到什么,眼神忽变得极为复杂:“云儿的心思妇人暂时不予多想,只要吾儿性命无碍便好。” 郭小钰默然,转身踏步入阁。 “敢问郭帮主,为何要帮妇人?” 素衣的人脚步一顿,回头来,望向妇人的眼神始终那样平淡,语声不紧不慢:“夫人误会了。小钰并非是帮夫人,而是换。一命换一命,你想救公输云,可行之法是将蛊虫渡与旁人,我阻你渡蛊入风朗朗体内,那便只得帮你渡蛊与他人,此人将代公输云受蛊毒而死,为除后患,我便再助你一力,让他死得其所。仅此而已。” 第77章 情窦初开 公输夫人目中有愧,“我本不欲置谁人于死地。便是雨儿,虽非我亲生,我也不曾想害他性命。” 郭小钰柔和笑:“吉人自有天相,你或许该多忧心自己一些。” 公输夫人抬头看着素衣女子:“青娥舍的人与云萧公子有仇?” “或许无仇,只是现下想要杀他。”素衣的人面色柔浅:“或许想要杀的也不是他,只是通过夫人,让她们确实来对他下手。仅此而已。” 郭小钰转步入阁。 门外妇人目送一刻,默然垂目,半晌后,转身离去。 素衣女子走入冷雾阁院落,忽见月明星稀,红枫残落。 女子蓦然走近几步,在凋零的枫树下拾起一片枯萎的残枫。 “我怎么会骗你呢?我说过不会让蛊虫入你师姐体内……”轻轻叹了一口气,素衣的人垂目看着手中那片枯败的红枫,恍然怔神。 抬头来满天残叶飘拂,夜寒星疏。 一如那一年,长街烟火离离,她蜷身在街角墙边,红衣的人咧嘴笑着递给自己的那一个糖人、和一锭碎银。 恍然一笑,温和柔浅。 你终会知道,我从未骗过你,且终不会骗你。 “影主。”一道身影隐于枫树之后。那人平声唤道。 郭小钰头也未抬:“……是影木。” 隐隐绰绰的翠色身影默声而跪:“主人让影木传话,端木意外出谷,与碧宁郡主一者来此一者折往青风寨询问云萧情形,不日恐将至,主人命你退。” “他还是唯独对那人护得紧,一分一毫也不容我们动得……”树下的郭小钰轻轻叹然。“我已知晓,你退下吧。” “影主。”树后的身影忍不住再唤了一声:“影人很担心你,你武功已失,莫与他们正面交手。” 郭小钰手抚枫叶,轻轻颔首:“本也无意置云萧于死地,那人一来,便更渺然。” 树后之人不语,风声簌簌。 “傅怡卉已死,还余另一人我亦有打算。”郭小钰抬头来,漠然望远:“主人说的不假,梅疏影此人我并无把握……便待折了余下那人,即回。”郭小钰起身,以手中红枫轻轻拂去衣摆尘埃。“你自回去禀明。”素衣曳然,慢步踱过院落:“下次若来,莫要再去惊动梅疏影了,此人心性极敏,你且小心。” 树后翠色身影一震,跪地未起:“是,影木谨记。” 素衣的人推门入室,转身来轻轻阖上门扉。想起晨时叶悦随意指给她看的跃然白影,眸中禁不住又是一柔,温然如旭。 转步近榻,明黄的烛火亮起,昏黄暖慰。 院中树下的那人看一眼,方才垂目起身,悄然退离. 云海阁中,云萧执手把过公输云的脉,眉间微一怔。 公输竞面色忧怆悲极:“云萧公子,庄主他可是时日无多了……” 青衣的人转目过来看了公输竞数眼:“脉象仍虚,但并无危状……更无死状。” 公输竞手抚胸口:“还好还好……” 云萧转指又看了看脉,心下微惑:“公输庄主今日应是渡蛊未成,但脉中乱绪却有平复之象,似是异物有所消减……” “莫不是回光返照?!” 青衣的人便又转目,看了公输竞数眼:“……是好转之象。” 公输竞手抚额头:“还好还好……”下瞬回神,面色一惊,大喜:“真哒?!” 云萧但见管家面上抑制不住的欣喜,便也忍不住笑了笑:“确是微有好转。” 公输竞感激涕零:“多谢云萧公子!有劳公子了!我这就去通知夫人!” 云萧温然点头,“夫人若来,可再请她查看蛊虫一二,或许可有转机。” 公输竞欣然点头:“公子说的是,或许便是庄主体内的情人蛊感知了另一蛊已死,慢慢消弥于血中了……” 青衣少年看脉少许,便也迟疑着微微点了头:“或是如此。” “夜深了,公输竞先送公子回阁休息。” “有劳管家,云萧明日再来探看庄主伤势。” “公输竞先行谢过公子。” 少年回以一笑,起身而离. 数日罢,头七已过,祭剑山庄内飘拂的白幡尽数去了,唯留公输雨所居的雨帘阁白色醒目,阁中主厅布置成了灵堂模样,放进了风朗朗的玉棺。 莹莹如玉的薄棺内,影影绰绰的女子面容一如生前灵动娇巧,阖目如眠。 奶娘抱着出生未足月的奶娃娃亦住在雨帘阁一间暖厢内,叶悦每每见之便又怒又怜,争不住要落泪。 悄然秋尽,上冬月始。 寒意慢慢漫心间。 云海阁内,青衣的人敛目道:“公输庄主的伤势确已好转,体内异物逐日而减,于今已难诊出,再行服药调养,不日即醒。” 公输夫人与公输竞再行道谢,派人送少年回明月阁。 待得青衣少年走远,公输竞垂首感激道:“此次小少爷能转危为安,幸得云萧公子出手相助。” 公输夫人目有深意:“确是多亏了云萧公子。” 公输竞抬头看向公输夫人:“夫人,那冥颜珠之事何不据实以告,云萧公子本是通情达理之人,又兼清云鉴传人高徒,是可信之人……” 公输夫人面色沉下三分:“他确是可信之人,不可信的……是妇人而已。”公输夫人移步慢慢走出公输云寝楼。“竞管家,冥颜珠关系着一个被灭门的世家,老爷从哪里带回的它一直讳莫如深,此次若非云儿将它取出,连你我都不得而知……可他,究竟从何得来的消息?还有那梅疏影,有他在一日,老爷便不会回庄。” 公输竞一震:“是……是因了五年前那件事?” 公输夫人眉间紧拧,回转目来眼中覆了寒霜:“此事一次也不许再提。” 公输竞往后退了一步:“……是。” 妇人叹一口气,移步出阁. 山庄小径。 青衣的人步行回明月阁。 突见一侧花坛中植有一株红枫,叶零枝枯红恹满地。 目中莫明一怔,似见红衣翩然,轻舞如蝶,或笑或怒或来或去。竟不由自主地现了脑海中,辗转徘徊。 少年犹不自知,怔神间一道黑影一跃而近。玖璃抱拳恭声:“云萧公子,我家公子有请。” 少年一怔,继而又微震,醒神过来,目中便有些惘然和复杂,又有几分尴尬。 云萧轻咳了两声,垂目道:“有劳玖璃护法。” 玖璃微一点头,领了青衣的人往清风阁去。 拐进长廊疏径,相隔几步的另一条长廊上,红衣少女手中持剑快步走过,身后跟着一位蓝衣少年。 阿悦看见云萧便一下子止了步,站在长廊下的枝芫一侧,愣愣望来,张嘴想要出口唤他,却又默声。 公输泉便也停下了脚步。面带笑意地向青衣少年拱了拱手:“云萧公子。” 青衣的人面色微霁,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面色淡泊地抬手回了一礼:“泉公子。”一言毕头也不回地越过玖璃率先向清风阁走去。 玖璃微一怔,随即跟上。 回首间已不见两人身影。 公输泉愣了愣:“云萧公子怎么未跟叶姑娘打招呼?”公输泉绕到红衣少女身前,皱眉道:“倒似有意避着你一般。” 阿悦小脸涨得通红,眼眶微热低头自语道:“他以往哪怕生疏客套,也没有像这样刻意避开我过……但是自从那晚我在灵堂上伤了他的手……” 公输泉讶然:“原来云萧公子手上的伤是你刺的?” 叶悦抬头来才察觉身侧还有人,但觉失态,闭口不再言语,转面头也不回地折往雨帘阁:“我要去探我师姐,改日再指教你剑法。” 公输泉一听顿时耸下两眉,不依不饶道:“叶姑娘方才才答应指教我剑法,现下就要反悔。”言罢手已顺势拉住了阿悦小臂。 叶悦脸上更红,柳眉倒竖,蓦然拔剑道:“好!我现在就指教你!”言毕转剑向后就是一记横削。 公输泉吓了一跳,狼狈跳开,顿时面红耳赤:“你……你……”下一刻有些怕怕地拔了腰间的剑:“好……好吧……” 但闻剑声铿然。 …… 踏入清风阁,一记竹管迎面射来。 青衣少年回神来一把接住,竹筒附指贴面,已是惊险。 花亭里的白衣人面色是一贯的悠冷,语气傲然:“小子有心事。” 云萧步入花亭,行礼过,拂衣落坐。 玖璃跟随,立身至梅疏影一侧,面无点波道:“云萧公子方才在回廊上碰见叶悦姑娘,只当未见,不见行礼即快步走过。” 青衣的人愣了愣,不由得对梅疏影身侧之人侧目而视。 玖璃面无表情,又如平常般向少年行了一礼。 梅疏影便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继而挑眉看向云萧:“本公子不曾见你失礼于谁……”蓦然靠近几分,梅疏影以扇柄在云萧眼前画了把剑:“你讨厌她?” 少年人一愣,本能摇头。 梅疏影眉目一扬,又画了朵桃花:“莫不是喜欢她?” 少年人一震,本能摇头,却又怔住。 梅疏影长眉斜挑,越挑越高:“那你便是喜欢她了。” 云萧怔怔地坐在石凳上,眸色有一瞬间极为清明澄澈,有一瞬间又极为空茫繁复,少年人蓦然低头。未承认,也未否认。 最近心绪无由而乱,有时竟有不能自主之向,可是寻常? 肩侧蓦然被人一敲,一纸玉扇压了上来,云萧抬头来但见梅疏影面色凉薄:“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都如你这般,不必在意。” 玖璃平视前方:“公子不曾这样。” 梅疏影冷目:“需你多嘴?” 立于另一侧的璎璃看了梅疏影一眼:“公子似是至今还未‘情窦初开’。” 话音刚落白衣的人转腕间玉扇一扬,已敲在了红衣女子哑穴上。 “再敢置喙一句,本公子叫你们永远开不了口。” 双璃面色一变,随即噤声。 云萧温然道:“梅大哥唤我过来是为何事?” 不知是因双璃,还是因为其他。 梅疏影尚且悠然的神色陡然现了寒意:“看竹筒。” 青衣少年回神过来,将先前接下的竹筒取出,倒出筒内的纸笺。 一眼看罢,青衣的人心下猛然一窒,竟极为刺痛。 第78章 喜怒无常 倚在亭柱上的白衣人冷冷哼了一声:“本公子原本以为你会欣然而起。” 少年人面色冷白微怆,目色竟不由自主地深了:“我……” 脑中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回想那一幕。 辚辚车辕,长长齿印,朔风轻啸,山林道旁。他独自一人站在飞雪满天中,就那样看着两方马车渐行渐行,世间逐渐寂然,只感风寒雪冷。 我以为我并未怪她。 小师姐的声音回荡耳边:“……师父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故意输这赌约,才想把你留在这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你千万别怪师父,一定记得早点回谷里!” 可是旁人说再多,都抵不上她那么淡漠地轻转椅轴,背对他只道了一句:“阿紫、小蓝、绿儿,与为师回。” 再无多余言语。 目中一倦,蓦然又涩,恍然间竟晦暗难辨。 三年了……再两个月就三年了。 心下一时疼得尖锐,眼前如有黑云压下。少年目中一湿。 师父……你把萧儿遗忘了近三年。 握着纸笺的手那么紧,五指不经意间已泛白。 梅疏影转眼看来,蓦然蹙眉:“你是在怨你师父?” 少年垂目,蓦然握住了青衫下挂在胸口的一个锦袋,语声干涩:“云萧不敢。” 是不敢,却非不是。 梅疏影紧紧看着他,继而转目冷薄。“这个女人,一来无心,二来绝情,又自以为是,不近人息,怨恨又有什么不对?”语声至后竟带一分自嘲,神色瞬间便阴沉了。 “梅大哥与我师父若有愁怨,自是可怨可憎……但云萧身为弟子,却不能够。”青衣的人抬头来目色沉静,又喧嚣复杂:“师父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无论说什么,云萧都需听从。” “呵。”梅疏影蓦然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尊师敬道、上慈下孝。”突然一把抓住少年衣襟,梅疏影极冷道:“怨她即是怨她,恨她便就恨她,有何不可!” “……师为尊。”云萧默然侧目:“我不恨我师父,亦不怨。” “你当真不怨?”梅疏影突然拧住云萧执着纸笺本已泛了青白的手,冷冷喝问。 少年人只感疼意渗骨,冷汗涔然,却咬牙不吭一声。 白衣的人蓦然间已是眉目俱寒,面无表情。 少年指骨反折已剧,眼见将断,玖璃一把抓住了梅疏影手臂:“公子!” 梅疏影神色一震,蓦然松手。 青衣少年微有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抬头来神色微怔地看着白衣的人。 梅疏影微垂目,面色阴沉,转身便欲走。 “等等。”云萧唤住他,不禁拧眉问道:“梅大哥对我师父积怨如此之深?” 梅疏影握扇的手蓦然一紧,下一瞬又猛地松开,白衣的人背对少年冷冷哼了一声:“谁有那个闲情,来积怨于她!” 云萧拧眉:“梅大哥方才分明……” 冷玉色的扇柄划过一道横线停在了少年肩头,紧贴在云萧颈侧。梅疏影目冷如冰:“一个无心的女人,也*能劳动得了本公子对她挂心积怨?你小子再敢妄图揣度测猜,别怪我扇下无情!”扇中力道一重。 云萧顿觉吃力。 玖璃目中忧甚,不得不道:“公子……” 梅疏影收回青玉扇,不置一言。 “梅大哥。”云萧站在原地,目中混沌了一瞬,下瞬微微现了清明,蓦然间似有惊醒之意,看着自己手中仍然紧握着几欲碾碎的那纸信笺……恍然迟疑道:“梅大哥,若中情人蛊……会有何征兆?” 白衣的人本欲走开,又霍然止步:“……会顺心引意,令人对所喜所爱之人深情不殆。” 少年目露惑然,垂眸。 梅疏影并未回头,只冷声道:“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云萧犹豫一瞬,便诚然道:“我近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不知为何。”少年想了想,再道:“方才言语间不知收敛,还请梅大哥见谅。” 梅疏影转目回来,眸色依旧沉然,面色却已复了平静:“几时开始?” “十数日前……” “你怀疑自己中了情人蛊?” 少年敛目,回想起之前在灵堂上渡蛊时手背上窜过的那阵麻痒:“便只是问一问。” 梅疏影轻扯一侧嘴角,扬唇冷笑:“若是公输家有意无意敢将公输云体内的蛊引渡进了你体内,那可真是好玩了。”霍然走近几步,白衣的人执起云萧右臂,将长袖往上一捋。 云萧顺着梅疏影视线看了看自己右臂,并未看见什么。“梅大哥?” 梅疏影眉间微皱。松开了手:“中情人蛊之初会在右肘留下一道灰线,你臂上并无。” 云萧微有怔然:“我并未中情人蛊?” 梅疏影侧目看他,点了点头。霍而又一笑,神色转为悠然:“你怕什么,即便中了情人蛊,也只会深情于你原本就喜欢的姑娘。情人蛊便是如此。” 云萧愣了愣,思及方才被他调侃问及的少女,面上微烫,“是……这样。” “是这样。”梅疏影不冷不热地看着少年,似已将方才之事全然忘记,眉间含笑。 果然喜怒无常。 青衣的人禁不住在心下道了一句,复又肃然敛目:“今日多有打扰,云萧谢过梅大哥告知家师讯息,这便告辞了。” 梅疏影挥了挥手中的扇。 待得青衣的人走远,梅疏影默然倚回亭柱。 “云萧……确有些不对劲。”白衣的人抚了抚手中玉扇:“他对被留青风寨之事心中有郁,此事本公子知晓。但以他心性还不至于怨恨怪罪于端木若华。”眉间悠然之色微微敛。 而他方才手握纸笺之时,确实便是在怪罪甚至怨恨。 梅疏影拧了拧眉,沉然不语。故而才会勾起我心中愤郁。 白衣的人蓦然仰首,阖目沉思。执扇的手顺势抬起,轻轻在红衣女子脑后敲了一敲。 璎璃重重吐出一口气,张口便道:“便只有我一人注意到么?云萧公子的手臂纤长匀称,肤如凝脂,白如净雪,竟似玉雕的一样,比到女子还美……瞧得我移不开眼。” 玖璃的脸黑了黑:“公子,您还是再点了她哑穴吧。” 梅疏影霍然一笑,目色似浅还深:“那是自然。”. 阡陌之湖,横木独桥,石舍茅屋白绫飘荡。 那一方湖心小岛深处,面容典雅雍容的女子垂眸看着躺在冷硬石床上一动不动的绛衣女子。 垂帘飘摇不定,在阴暗的房间里来回拂动,凄而冷,幽而谧,肃而殇。 一滴泪顺着脸颊慢慢滑下,陈梦还低头闭目,眼泪顺颚而下,落在了傅怡卉冰冷僵凝的脸上,顺着已死之人沉肃的脸,浸入襟发之中。 陈梦还拿起木梳,轻轻地抚了抚榻上人的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梳着,眼中慢慢氤氲。 “舍监。” 垂帘之外,一名弓娥单膝跪地:“子儿姐姐传话回来,杀害舍老的凶嫌行迹已经找到!”那弓娥垂目肃声,语气冷然:“此子现身处公输家,公输夫人亲口与子儿姐姐言其手中麟霜剑是假。愿配合我等行杀阵。” 清脆的“咔嚓”声,女子手中的木梳断为两节。 陈梦还浸过水气的眼陡然亮沉,她慢慢抬头,眸中流转着幽冷如刃的寒光。“……好。”. 云萧步出清风阁,行不远,慢慢止了步。 低头来怔怔看着手中握着的那纸信笺:清云宗主,往徐州,不日将至。 不过寥寥数字,却紧紧缠住了心神。 并非欢喜,并非期待。 而是那样浓烈厚重的愤然怨罪。 重到他自己都觉得并非是这样……可是依旧控制不住…… 或许不日便将与师父师姐们重聚……自己无论如何也应是高兴的……可是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出。 只有愤然,和压抑不住的怨怼。 想到自己孤然零落在青风寨中近三年的日日夜夜;想到自己苦思冥想究竟在哪里做错了什么致使师父要留下他一人;想到她漠然转身离去,未置一言…… 原本温静伤然的目色,不经意间越来越深,少年蓦然阖目。 睁开眼,手中紧握的那则信笺,竟已在他手中化成了齑粉。 云萧回神来便是一震,面色冷白。 五指微颤,愣然地看着冷风拂过,吹起他的青衣长袖,带走满手纸粉,散落空中。 左臂肘间,隐隐可窥见两条暗色灰线交错而过,似一个“十”字,于长袖下若隐若现。 “小哥哥……”身后蓦然响起少女之声,云萧心绪震荡未稳,竟未察觉。 天色已阴,日影西沉。 清风阁外拐向明月阁的小径上,一青一红的两抹身影,一前一后立在树掩草长的曲径间。 青衣的人并未回头,几分茫然地垂目看着地上青石,心潮起伏。 两人于风中站了片刻,云萧眼神复杂,眸中不觉间流露的点点怜惜不舍,压得他心绪更加不稳。 思及念及望及身后的少女,心下便是一阵激荡。 他是真的觉得不太寻常,这股情潮来得那样突兀…… 可怎样才算作不突兀? 梅大哥看过,自己并未中情人蛊……自己诊脉下来也并无不适不妥。 目色微敛,不禁肃然。 自己真的……喜欢上了阿悦姑娘么? 心绪越加不受控制,想要回头想要应她,却又不知为何始终迟疑着。青衣的人压抑地握了握五指,抬步欲走。 “小哥哥……”这一声蓦然已带了哭腔,阿悦站在原地,泪眼已婆娑:“我……我不是有意伤你……”声音委屈又倔强,“你……是不是讨厌我了?”鼻音一重,她有些无措地低了头。 腿上重愈千斤,突然就迈不开步。 于情于理,云萧都无法就这样丢下她,不置一言地离开。可是出不了声,也回不了头。不知是怕是惧,是放不下还是舍不得……但觉自己若然回头,有什么便在不经意间被他舍下。 那是一样他放之心底藏的极深的东西,似乎并不好,既不光鲜亮丽,也不能昭之天下。连深想,都会畏惧惶然惊措……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慢慢放进了心里,默然,却一直存在,且越来越深,越来越重。他甚至不知那是什么,可是就是缠在心间,丝丝缕缕,与现在回头的想望拉据着。 他混沌而隐隐明白那是错,回头是对;那是祸,回头是幸;却仍然在迟疑。 难过,不舍,莫明伤感,却又怎生也无法轻意舍下。故而不想回头,不敢回头。 “我……知道了。”少女未得他一丝反应,无措的神情已变作了狼狈,阿悦蓦然抬头,转身便走。 他分明听见了她抬袖抹去眼泪的声音。 心疼得那样清晰。 冷风轻拂间,红衣少女越走越远的脚步声,和依稀砸落在小径上的泪落声……一起砸进了他从来平静的心湖。那样真切感受着的心疼,那样溢满心间的怜惜,几乎将他淹没,他突然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想要呵护。 恍然惊觉,她一直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孩。 心高气傲又单纯直率,热情如火又重情重义…… 可是他仍旧没有回头,不知是麻木着清醒着,还是偏执着。 红衣渐远,青衫未动。夜来风重天已暗。 第79章 回心转意 只是下一瞬,那街边老者的话恍然间映在心上: 你若肯听我一句劝,就收心敛意,在自己尚未踏上劫路之前,好好珍惜自己原有的情缘……那才是你命中注定的有情人。 握着麟霜剑的手不觉间那么紧,少年人心疼得太过,无措地牢牢抓住了胸口一物。 此女名中带‘悦’,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之人,你实应和她在一起,相爱相知,携手江湖,白首不离。她是你此生最好的归宿。 蓦然垂目,眼中微氲。他应该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回了头。可是径上红衣不见,泪痕已干。 他终于相信自己真的并未中蛊,而是寻了一个对的人,走了一条对的路。 心湖激荡未歇,又渐渐冷却,他终能接受心中情思,可是转首不见了那人。 阿悦……姑娘。 “小哥哥……”衣袖蓦然被人拉住,少年的身体震了一震。 “我让你伤回来……我们还做朋友……好不好?”暗处一侧,阿悦脸上强自扬着一抹笑意,盈盈地望向少年,真挚而又倔强道。 青衣的人脑中一片混沌,慢慢松开了胸口紧紧握住的那一物,一点点舍下。 少年转身对上了叶悦仍有湿意的眸。 “……好。”他哑声而应,望向少女的眼中终于释然,水光潋滟,几多温柔,犹如月光。 阿悦蓦然一震. 青风寨中,叶绿叶从青阳子手中接过一只小木蚕。 “你俩循着这机括木蚕就能找到云萧,寨中这些木蚕都是他做的,精巧的很,不会带错路的。”青阳子得意地站在堆满木楔的石屋里指向靠墙的三排木柜。 叶绿叶微微打量着手中之物:“敢问师叔祖,此物是何原理?” 青阳子眉目飞扬起来:“哈哈……丫头不知道了吧,这机括小蚕只管飞,原本是不辨方向的,但它肚子那里这块最大的木楔里面养着一只能识特殊香气的小蚕,这小蚕不管多远都会朝着自己闻过的那种香味爬,它往哪个方向爬,这机括木蚕便会往哪个方向飞,灵得很。” 叶绿叶表面不语,心下已暗生佩服。“这些小蚕都能飞到云萧所在?” 青阳子忙摇手:“当然不是,你手里这只闻的是云萧带走那些小蚕的木香,所以会追着去,那些柜子里其他许多都是闻的我们寨子里人体香……”说到这里汉子粗犷的老脸红了红:“咳咳……我们制来便于找人的。” 叶绿叶却面不改色,恭声道:“为何没有直接追循云萧的木蚕?” 青阳子道:“他此前从不离寨,所以没有给自己做,这次突然要去替鬼老先生办事,也没有特意去制。” 叶绿叶想到什么,垂首再问:“那木楔中的小蚕如果死了……” “哈哈……放心好了。”青阳子手指木蚕道,“你别看这腹下养蚕的横木看着不大,却是一点点用浸过香味的木粉压制而成,密度甚大,足够喂养小蚕在里面生下小小蚕再来个三代了,它们出生便食同香味的木粉,辨识方向便如之前的蚕一样,不会有差……你们用不着管里边的小蚕。此物只惧火,一般可用一年,待横木被食尽便是无用了。” 叶绿叶转指收下小蚕,点了点头。而后抱剑行礼:“谢师叔祖相告,叶绿叶告辞。” 青阳子朗声笑道:“跟师叔祖客套什么。” 叶绿叶再度抱剑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行出未几步,绿衣的人冷着脸高声呼喝道:“阿紫,滚回来!” 那边寨中后院,正在云萧石屋中肆意翻捣的紫衣丫头忙不迭纵身一跃,跳窗出来,于空中连连翻腾,当真是“滚”了回来。 叶绿叶面上一冷:“我不过问几句话,你就跑得没影,是去干什么?” 阿紫眼睛滴溜溜地转,忙吐舌道:“没有啦没有啦,大师姐不是急着去追师父嘛,我们快走!”言罢十分积极地牵来她与叶绿叶的马儿,翻身跨上马背:“大师姐!走啦!” 叶绿叶拧了拧眉,便也不去多想,翻身上马与阿紫一起纵往山下。 方出山径上了大路,紫衣的丫头便眼儿贼亮地掏出一物给叶绿叶看:“我从后院一间石屋里偷了两个大番薯!” 伊莫离的房间。 叶绿叶脸色青了:“外人不知,还道归云谷是怎么虐待你了,这些鸡鸣狗盗之事,你行来也不怕丢了师父的脸!” 阿紫两眉搭下:“大师姐不喜欢吃番薯,那我留着一个人吃好了……” 叶绿叶耻于为伍,纵马便走。 未几,紫衣的丫头追了上来。转目看着叶绿叶,大眼眨了一眨,又掏出一物:“我还拿了两袋梅干……大师姐要不要吃?” 叶绿叶面色更青:“你还拿了什么?!” 阿紫忙摇头:“没有其他了!”想了想又道:“有个石屋里好多好看的香囊,阿紫挑了两个最好看的!不过上面竟然绣着那个惊云阁梅疏影的名字……所以我打算用来和袜子放一块!” 石木草的房间。 叶绿叶的脸色青上加青:“……还有呢。” 阿紫奸笑着呲牙:“嘻嘻,我还寻到了那个破老头的房间,把他的衣服都剪碎了,进去里面看见个空空的黑棺材,好像很值钱的模样,可是偷来一眼就要被别人发现,所以给他扛了扔在了百兽林里。” 叶绿叶脸色已黑:“还有呢?” 阿紫又想了想,咧嘴欣然道:“我看见小云子房间里原本用来装冰血天蚕的锦盒空了,应该是那只小蚕已经吐了冰血天蚕丝被他随身带着了,阿紫就把最喜欢吃的蜜饯给他塞了满满一盒!” 引虫食木,那珍贵的绿檀木锦盒算是毁了。 叶绿叶冷目:“还有?” 阿紫开心道:“我还给小云子抓了只又肥又新鲜的兔子塞在被窝里,等他回来宰了吃!” 真的还有……叶绿叶已然麻木:“会死。” “不会的吧。” 绿衣的人声冷:“会。” 阿紫眨了眨眼:“哦……那不是不新鲜了?” 一只死兔子在屋中,岂是不新鲜……招来的蛇虫鼠蚁自是数不胜数。 叶绿叶只转目森然地看了她一眼。过了半晌,绿衣的人凛冽道:“你往后不许踏入我的房间一步。”过而又道:“师父的房间也不许进。” “啊?”紫衣的丫头愣了愣:“为什么呀??” 绿衣的人却已纵马而远,神情冷漠。 “不嘛,大师姐~师父才不会不许阿紫进房间呢……” 山道上一绿一紫的身影相继纵远。 …… 晨时风冷,白幡微拂,雨帘阁内。 黑衣男子怔怔立在厅中玉棺一侧,伸手轻轻抚过风朗朗的棺木。 “听闻庄主醒来,想是来了此处。”一位青衣少年缓步走近,抱剑向男子行了一礼:“公输大哥。” 公输云缓缓回首,看向了面前的少年人,两目相对,公输云神色微震:“这双眼……你是……云萧?” 襄阳郡客栈中的情形浮现眼前,公输云面上微露温意:“你这双眼,确是过目难忘……原来阿竞所说救我性命的云萧公子便是你……清云鉴传人之徒……你等当时不愿吐露来历,却原来如此不同寻常,难怪能将我从鬼门关中拉回来。” 公输云心绪似较之前平静不少。 云萧望着他,目中肃然有温:“恰逢再遇,此一物,便就还给公输大哥吧。”青衣少年兀然自怀中取出一物,递还给了公输云。 黑衣的人一眼见得,神色霍然一震,怔怔地看着云萧手中之物,面色陡然凄恻,眼神极幽。 他喃声道:“当年我若不将此物送出,是否……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叶悦远远望见风朗朗棺侧有人,急步而来:“你们想干什么?”看清并非公输夫人,便略放下了心,只对云萧扬了笑意,再见到公输云,又不免愤然。“你又来我师姐这里做什么!” 公输云神情伤然难止,五指颤抖着取过了云萧递来的玄铁纹。蓦然哽咽道:“朗朗……你看,我们的约定,在这里。”目中恍然已湿,泪蜿蜒而下。 阿悦一眼看见公输云从云萧手里取过的东西,便是一震:“‘风’……这是我师姐的笔迹……这就是她所说的那枚刻上了‘风’字的传家信物?!”霍然抬眼看公输云:“……这是你的东西?!” 云萧怔了怔,诚然道:“这是公输大哥两年前送予我与师姐之物,今日想起,便欲还他。” 那方精致小巧的匕首型铁饰,手柄间歪歪扭扭地刻着三道划痕,形状便如风。 公输云紧紧将其握进了手中。转面看向身侧玉棺,眼神那样深沉哀怮。 “不是公输雨……原来不是公输雨!”阿悦满面震惊,怔怔地看着公输云,目中一下子湿了:“她应该嫁的人是你……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是你!原来是你!” 目中不由又怨,阿悦哭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让她嫁了别人……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了公输雨……你们不是约定好了的么?!你不是该一直在等她么?!你为什么……要负她?” 公输云突然伸手推开玉棺,一把将棺中的人抱进了怀里:“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是我……本来就是我……一直是我……是我……” “你……你放开我师姐……”叶悦陡然一惊,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云萧拉住。 红衣的人神色一怔,回头看向少年,云萧轻轻摇了摇头。阿悦却已低头看向自己被少年拉住的腕。 青衣的人这才意识到,面上微热,赧然放了手。阿悦咧嘴一笑。 第80章 风声朗朗 风朗朗从小跟随风崖子游历江湖。 风崖子本性狂放随意,生的女儿却极为灵秀乖巧,风朗朗跟随父亲在外历练多年,自然不失三分英气,但本性始终温软细腻又单纯体贴。比之常去到一起玩耍的师妹、霜宁郡主叶悦,实在是温顺又乖巧,活泼又可人。 风朗朗见过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大都能与风崖子把洒论剑,举止几分粗犷豪气。心性细腻秀气的风朗朗并无不喜,只是也未生多少亲近之感。 九岁那年风朗朗跟随父亲到公输家。风崖子在正厅与公输明论事,她便独自一人溜到后院园中探看玩耍。 那时晴日朗朗,落红入泥漫天春景。 她看见青草绵绵的树下,一个纤瘦的少年独自一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咬紧牙关勒着手中缰绳。日光从少年吓白的脸上折射下来,尤显脆弱。 那毛色漆黑的马儿眼神极为桀骜不驯,一看就是匹还未被驯服的上好野马,不停扬蹄奔跶,极力想甩下背上的人儿。 风朗朗拧眉单纯地看着,禁不住要为那纤瘦的少年捏一把汗。 少年一身锦衣精致,必是公输家的公子少爷人物,但见他一个人坐在马背上紧紧抓着缰绳不放,分明吓得不轻,却一声不吭,待到惊险时咬牙抱住那黑马的脖子,汗一层层地从颈子里沁出来,却依旧不喊人,不哭也不嚷。 连驯马都吓白了脸,纤瘦的身子一直在抖。一眼见之便知心性怯懦的很。 风朗朗不知他是逞强还是被人捉弄,只是见他不肯罢手,强自忍耐却一声不吭,不知为何,就觉得,这必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后来少年失手抓漏缰绳,被那野马狠狠甩了出去,风朗朗吓了一跳,脚尖轻点赶忙跃过去一把接住了少年,她毕竟年幼,两个孩子的冲力也不小,便就一起滚落在了草坪里。 九岁的风朗朗爬起来吐掉嘴里的草,蹙着眉看着那小少爷道:“你怎么连匹马儿都驯不成。” 想是吓得不轻,滚下来的时候也摔疼了,那小少爷半天才爬了起来,抬头看了看风朗朗,低头间说话的声音很小:“我……能驯成。” 风朗朗眨眼,便就看着小少爷又往系着的野马那边去,竟是想顺着树干再爬上去驯那马儿。风朗朗拧了拧眉,忍不住拉住了他:“我帮你驯吧,我会的。” 小少爷便愣愣地看了看她,脸上浮现了粉嫩的绯色,腼腆地笑了笑,却依然摇了头:“谢谢你,但是我自己驯就好。” 风朗朗拧眉站在原地,真的看见他又爬上了马背,然后又被摔了下来,又爬上马背,又被摔了下来……又爬上……又摔下…… 到后来一身锦衣上满是泥草,脏污不堪,小少爷细白的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实在狼狈可怜的很。 他却吃力地爬起来,还要过去。 风朗朗看不过眼,一把拉住了他:“我帮你驯!我真的会!” 他咬牙摇头,像之前那样腼腆地对她笑着说:“不……不用了……我自己驯就好。” 风朗朗不得不放了手,看着他爬上马背。 却还没坐稳就被野马甩了下来,少年摔在地上依旧一声不吭,但摔落的地方离马太近,那马儿前蹄扬起,毫不留情地就要踏上少年。少年慌忙想要躲开,却已来不及。 风朗朗脑中没来得及多想,就冲过去挡在了他前面,两下野马蹄子重重地击在她胸口,压得她眼前一黑,一口血喷了出来,躺在草坪上好半晌没缓过劲。 那小少爷这次急了,手忙脚乱地把她拖远,看见女孩儿闭着眼不动,嘴边有血,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使劲去摇风朗朗的肩。 风朗朗原本还在缓劲,听见哭声硬是愣了愣神,挣扎着爬起来抚着胸口,看见小少爷还在卖力地哭,一边揣着眼泪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你……你别吓我……快醒醒……醒醒……” 分明之前在马上簌簌发抖、自己被野马摔下那么多次,都没有哭。 “我醒了……可是不知道会不会再睡过去……”风朗朗笑嘻嘻地看着他,抹掉嘴边的血,忍不住想要逗他玩。 小少爷努力抹掉眼泪,红着眼掏出一个精致的铁饰:“我把这个给你玩,你别睡过去……” 风朗朗接过好奇地打量:“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公输家的家传信物,叫玄铁纹,是用玄铁做的,弄不坏……是我最喜欢的东西。”那小少爷抽咽着说。 “真的弄不坏?骗人吧。”风朗朗一把抽出越女剑,“你说弄不坏我用剑试试看啦。” 那小少爷愣了愣还没应声,风朗朗就用剑尖歪歪扭扭地划了三道。“呀!真的划上了!我不是故意的!” 小少爷低头来看,竟真的看见自己从来爱不释手的玄铁纹已经被划上了三道丑丑的痕迹。眼眶又红了:“你……” 风朗朗一慌神,忙指着痕迹道:“你别哭,你看这三撇像不像风吹过?” 少年强憋住眼泪,心疼地抚了抚玄铁纹,咬唇点了头。 风朗朗笑嘻嘻地继续道:“这就是我的‘风’字,我叫风朗朗,你就当我把名字刻在了上面,这样我以后再来找你玩,就能认出你来了!” 小少爷看着她,眼中流露出腼腆的喜意:“……你以后还会来找我玩?” “你想不想我来哪?” “……想。” “那你等我~” “好。” “到那个时候你不许还这么爱哭!” “我……我不爱哭。” “等我长大了就来找你,看看你有没有学会驯马~” “那……我等你。” …… 之后离开公输家,风朗朗不时就会想起那个怯懦的小少爷,很能哭,也很能忍,很善良,有一颗温柔的心。 只是幼时的一个小小约定,却牢牢刻在了心里。 之后无数次在小悦面前描绘重复,才恍然惊觉,她把心遗落在了那个怯弱柔软的小少爷那里。 每每忆起,就是一种别样的甜蜜,和隐隐的期许。 十年后,是值天隆六年。 十九岁的风朗朗再次来到徐州。 少女踏马从街上走过,一家酒肆的二楼掉落一物,正落在少女怀中,风朗朗拾起来看,念之已久的玄铁纹此刻便就在自己手里,风朗朗神色一震,蓦然抬头。 一人紫衣长裳,风流倜傥,神情柔和,也正望来。 面色依旧偏了细白,眉宇间幼时的怯懦似乎全部化作了柔和,眼神儒雅温柔,便就和她想象中他长大的模样分毫不差。 “姑娘,那是在下的家传信物,不慎落进了姑娘手中……” 风朗朗霍然一笑,灿如花开,眼中微微有湿意。她深深望他一眼,举起手中的玄铁纹对他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按照约定来找你了。” 那人神色先是一愣,怔然片刻,之后便复柔和。语声十分温柔:“你是……风朗朗。” 公输家庶出长子公输雨,从小体弱多病,然才名在外。 她终于见到了长大后的他,又见到了她的小少爷,他还记得她……记得,他们的那个小小的约定。 他体弱多病,然心性坚韧爱笑;他洒脱多才,又儒雅温柔。 她曾想象他已变得不再怯懦,学事独立,内敛稳重。 但即便他依然文弱,多病无力,她依旧愿意像幼时那样,为他挡住马蹄,将他护在身后。 站在雨帘阁院落之中,她欣然地望着那匹一度桀骜不驯的黑马,此刻被养在院中一处精致的马厩中,悠然地轻轻甩尾。 “它已经被驯成了?” 公输雨点了点头。 “你还像小时候那样爱哭吗?”她仰首问他。 公输雨笑而不答。 “那你学会驯马了吗?” 公输雨眼神温柔,神色却黯了一黯,蓦然抬头道:“我身体羸弱,无法驯马。” 风朗朗心疼地望着他,霍然笑言道:“没有关系,只要你不像那时一样不让我帮你,所有你想驯的马,我都可以帮你驯。” 公输雨深深看着她,眼神复杂。似是想笑,最后却哭,他哑声应:“……好。” 成亲前日,她抚着手中精致的玄铁纹,霍然问他:“为什么我的‘风’字不见了?” 他温然而笑:“……我若想你,便会抚一遍此枚玄铁纹,经年下来,便抚平了。” 风朗朗仰首而笑,笑容灿烂,不疑有他。 “父亲已允,我们明日成亲。”公输雨轻轻搂住她。 风朗朗脸上绯红,“你不是说在等你弟弟回来么?” 公输雨眸色淡而沉:“庄主远去西域运陨铁,回程难定,本已收到传书会按时回来,想是有事耽误了。”他垂目:“我已等了他太久……父亲不许了。” 风朗朗便点了头,盈盈笑应:“好。” 成亲那日他不知为何神情有郁,能见忐忑彷徨,风朗朗笑着握住他的手。 公输雨转目望她,目中寥落:“我体弱多病,又是庶出,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风朗朗霍然笑出了声,眨眼的模样似带三分调皮,却又真挚温柔:“你一直是我心里的那个小少爷,不管你是不是庶出,是不是文弱,我都会保护你,照顾你……”她望他:“……待你好。” 公输雨不由得伸手抚她的脸,神情复杂。 那一晚,洞房花烛,他与她相对而坐,他入房极晚,之后一直坐在案边饮酒。 风朗朗掀下红盖走到案边,未问因由,便只默然陪着他,或食或饮,神色怡然。 而他看着她,欲言又止……蓦然落泪。突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想说什么。 风朗朗温顺又乖巧地看着他,正等他说话。 一人猛然急步而来,重重推开了房门。她听得见,新房外婢子们嘈杂的声音。 抬头来便见了一个眉目英挺、满面风尘仆仆的男子。 神色间,是怒,是气,是愤,是郁,望得她心间一重,不知为何竟有些惶然。 公输雨已然站了起来。 风朗朗不明所以地随着他起身。 那人便只站在门外,看着她,看着公输雨。 “哥……” 她听见他唤,愣了一愣,转目看向身侧之人。公输雨白着脸,一言不发。 公输云走进屋内,站在了她与公输雨面前。 她不由得怔怔看他。 而他看着她,神色也怔:“……风朗朗?” 风朗朗恍然惊醒,忙向那人笑了一笑:“我是。” 公输云也笑了一声,神情微恻,转目复杂地看着公输雨,久久,只道:“……这是我从南疆带回的玉颜膏,送与新人。” 风朗朗愣愣地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方小小的锦盒,心头微忤。“你是……庄主?” “……是。”公输云一字吐罢,霍然甩袖,“呯——”地一声合上门,大步而离。 “公输云。”公输雨蓦然开口唤道。 那人脚步只一顿,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公输雨*咳了几声,风朗朗伸手扶住了他,抬头来,问道:“他就是你有意要等的弟弟,公输云?” 公输雨身形微有不稳,目色深沉复杂,许久,点了点头道:“以后,他与你便是叔嫂关系。” 风朗朗不知为何蓦然一震。 …… 之后她成了公输家的大少夫人,住进了雨帘阁。 公输雨体弱,时常卧病在床,她便一直悉心照料,转眼一年。 公输云从不与她多言,也不曾叫过她大嫂,若然碰见,也只是点个头,擦肩而过。 她有时会有在意忐忑,有时便也不放心上,有时微感惑然,有时又怔忤难过。不知为何。 可是山庄内的人都道庄主对她极好,只因雨帘阁的吃穿用度,永远是祭剑山庄最好的。她嫁来之后,更甚。 后来渐渐察觉,公输云每每望着她的眼神都极浓烈,似含万语千言,深沉凄恻,望不及底。 那是一种隐忍着却抑制不住的伤感,浓到化不开,似有太多积绪压在心底,最后全部氤氲在双眼之中,让她一眼见得不知为何竟徒生几分愧疚,满心惶然无助。 以至后来即便是擦肩而过,她也对他远远避开。 后来公输雨病重,她彻夜守候,榻上的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虚弱道:“你不用刻意避着庄主,他……不会害你。” 风朗朗越加惶然愧疚,凝泪望着脸色苍白的公输雨,心疼地抚着他的眉眼:这才是她的小少爷,这个文弱却温柔的男子。 公输雨待她很好,温言细语,从不厉色。风朗朗甚至没有见过他生气或愠怒的模样,似乎从始至终,他都是她记忆里那个怯弱而纤瘦的少年,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她笑着点头,柔声道:“你赶快好起来,我便听你的。” 公输雨笑了一笑。再未多言。 次日风朗朗出阁抓药,便见公输云一个人站在雨帘阁院中那方马厩前。 他身上衣发皆湿,带着潮意,竟似在这里站了一夜。 两人四目相对,风朗朗怔了怔,而后微微点头罢,便欲越过他向阁外去。 公输云霍然抓住了她的手:“是我……” 风朗朗震了一下,微微忤然地回头看他,便见他深深望着自己,一手抚在那匹黑马的头上,一手紧紧抓着她的腕:“是我……” 不知是公输云的眼神太过幽深,还是他的神情太过凄恻,风朗朗呆立在原地,脑中恍然间似有什么弹了一下,半晌未能回神。 身后蓦然传来轻咳,两人都是一震,仓促回头。 公输雨站在阶前廊下,望着两人。 风朗朗心头骤然一跳,慌忙甩开了公输云的手,快步折回公输雨身边……给他披好斗篷整好衣襟。“你怎的出来了……还在发烧呢……” 公输雨只看着公输云。低头间咳了半晌,抬头来一言不发便转身往回走。 公输云看着他们相扶走入屋内,那只被风朗朗甩下的手,仍旧微微伸着。 一侧黑马突然一声嘶叫,竟是被公输云抓疼了头上鬃毛。公输云麻木地转身,一步步离开了雨帘阁。 那是风朗朗第一次见公输雨生气。一踏入屋内他便猛地推开了她,风朗朗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数步,但面前的人实在体弱,反倒自己站立不稳撞倒了一侧乌木雕成的屏风。 风朗朗回神来便见公输雨瘫坐于地,垂着头,咳得全身轻颤。 风朗朗急步过来扶起他。“你不要多想……我没有……”心慌意乱想要对他解释什么,又满心惶然语无伦次。风朗朗眼中已湿。 公输雨语声幽极而冷:“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风朗朗眼眶发烫,眼泪氲在了眼眶里,默声低着头往门外走。 公输雨恍然又道:“方才……有没有推疼你……?” 风朗朗心下一柔,轻舒了口气,便温言道:“不疼,我去给你抓药。” 公输雨听着门开又阖起,抓在床沿上的手早已深深抠进了横木中。 可是抓药回来,公输雨已不在雨帘阁中。 风朗朗心忧以极,四处去找,至深夜都没能找到公输雨,不得以,只得求教于公输云。 公输云下令去寻,最后自己从飞花楼里把人带了出来。 公输雨不顾病体喝得酩酊大醉,周身都是脂粉味,头晕眼花地拉着公输云的手,往院中马厩前拽。身后公输家的长老众人满眼忐忑地看着。 “你看,这黑马,还和当年一样……如此神气,一点也未变……” 公输云看见愣愣站在廊下眼中挂泪看着公输雨的风朗朗,蓦然大怒。在公输雨伸手去抚黑马马头时,兀然凝起一掌就拍了过去。 冷风罩面公输雨愣了一愣。而后便是一大蓬血迎面溅到脸上。 那黑马一声哀鸣,“呯——”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公输家之人俱惊,公输雨震在原地。 公输云看着他凄然一笑:“如此,你可满意了?” 几步外的风朗朗眼睛陡然睁大,冲过来举起一掌就拍向公输云:“你为什么要杀它!” “公输云……” “庄主!”众人慌忙唤道,可是被唤的人根本没有想躲,麻木地看着举掌拍来的风朗朗。 风朗朗一掌拍在他胸口,公输云身子微晃,吐了一小口血。管家公输竞一行人忙围了过来:“庄主您怎样了?” 公输云抬头来极为复杂和深幽地看了一眼风朗朗。什么也没说就推开众人回了云海阁。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神情也是复杂。 出掌的人愣愣站在原地,神色茫然。 公输雨看着公输云慢慢慢转身离去,似绝然似释然,再也没有回头。 他站在冷院风中,表情幽深至极,蓦然笑了笑,映着脸上黑马的血,犹如罂粟。 此后庄中谣言四起,皆道公输云对风朗朗非同寻常。 而后恰逢公输雨核对的账册出了纰漏,一笔数目不小的银两竟不易而飞。公输雨极力自责,只道是自己失误。几位庄中老人私下却是摇头: “大少爷文采斐然,核对账册从未出错,怕是账册本身出了偏颇。” “账册只有庄主能管,你指的莫不是……”那人咳了一声:“可庄主为何要这么做?” “莫忘了庄主似对风姑娘……若是大少爷出了何事,庄主或许就能……” 老人又叹:“他们兄弟二人,往日分明亲厚得很……至此却因为庄主莫明生出的这份心思弄到今日地步……” 账册之事后被公输云用自己的私产填上,交附账册时,公输云几分凄涩茫然地看着公输雨:“哥……你到底想要什么?” 公输雨回望他,眸色柔淡:“我便只想要你无忧无虑地活着。” 公输云闭了闭眼,漠然把账册递给了公输雨。 自此,公输云便再也没有踏入过雨帘阁。 三月的一日,风朗朗因事去到玲珑阁中,推门入到屋内,便见了站立不稳的公输云,她本欲转身离开,却见他神情甚是痛苦,似是不同寻常,便迟疑着上了前去。 之后闻到一阵醉人的熏香,她未及反应,便已倒入了公输云的怀中。迷蒙中可以听见身侧之人浓重的喘息。 意识再复清醒,风朗朗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公输云上身赤-裸,将她护在身后。 一位老人一把扔过来一只粗重的笔毫,砸在公输云额上,老者愤愤道:“你……你怎么对得起你哥!” 此事虽被公输家压下,但仍在庄内传得沸沸扬扬,风朗朗回到雨帘阁后,便把自己锁在屋内一步不出。 之后公输云当着众老的面,在公输雨面前下跪请责。时公输雨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却并未说一句苛责的话。 众人更叹。 一个月后风朗朗被诊出有孕,庄内流言再起。都道公输雨体弱多病,这个孩子多半是公输云的。 风朗朗见到公输雨便满面苍白,惭愧自责,公输雨却从始至终温言细语,无一句重话。对她腹中胎儿更是关怀备至,毫无异色,风朗朗心下更愧。 公输家诸老看在眼里,只觉公输雨温和心善,才德兼俱;公输云所做所为实在令人不耻,早已不配做祭剑山庄之主。 只在庄内老人私下商议着是否要请老庄主回来改易庄主之位时,公输竞竟拿出了公输雨毁改账册陷害公输云的证据。一石惊起层浪,公输家之人俱都震住了。 随后,公输竞更将公输雨支使去购西域迷香的小厮寻来押在了众人面前。那小厮坦言受了公输雨支使,将引公输云去到玲珑阁之事也一并交待出,众人惊得面白心颤。 公输云更是眸深如海,万浪将倾。 之后请来风朗朗,询问其是受谁人指使去到玲珑阁。 风朗朗看着庄内众人,独不见公输雨,神情便已震然,蓦然想起那时那日公输雨轻抚着自己的脸颊,柔声道:“朗朗去玲珑阁帮我寻一枚玉佩可好?” 身形纤瘦的女子当场脸色就白了,步步后退。 出事之初,也曾有一丝怀疑,可是俱被她压了下去,只因她始终记得,这个文弱多病的男子是她心心念念的小少爷,那个怯懦却心地温柔的少年,怎么可能……会这样对她? 风朗朗踉跄着跑回雨帘阁,那人却已不见。 风朗朗跌坐在雨帘阁院落之中,神情木然地一遍遍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他怎么会……这样对她? 眼中泪水氤氲,当年那个脸色吓白却一声不吭,摔落多次不哭不嚷,却因她受伤放声大哭的小小少年,依稀还在眼前。 风朗朗泪流满面咬牙哭不出声来。抬头来就看见公输云站在几步之外,脸色苍白地望着自己。 “你……想要他回来么?” 风朗朗哭着点头。 公输云转步往外走,未行几步,又顿下了脚步,他哑声又问了一句:“你……仍是爱着他么?” 风朗朗恍然低头,眼前一片模糊,那么多那么多眼泪充斥在眼中,然后一颗颗砸落在她面前的青石上,她紧紧抓着地上野草,又无力地松开,闭目间泪水肆流,终是点下了头。 公输云极轻地转首回来,目中水光清冽,微微流转,他无声地点了点头,泪默然落入衣襟,转身便离了。 之后公输云在外寻了公输雨半年,直到风朗朗早产,方踏入家门。 那一晚,房内瘦骨嶙峋面白如纸的人儿抖着声音微弱地叫喊。 公输云一身疲惫满面风尘守在门外,心如同在火上烧灼。 产婆冲出来一把抓住公输云的袖:“庄主!难产血崩,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救风姑娘!” “不行啊,风姑娘执意要生……” 公输云面色急郁抬步就要闯进去,被众人拦在了门外。“庄主你不能进去……产室里男子入不得!风姑娘也不会允的!” “让开!” “你不要进来……”恍然间听见她的声音,那样虚弱:“让我生……” 她的声音喑哑带着哽咽,他能听见她在哭。 “朗朗……风朗朗……”公输云心如刀绞。 女子一声压抑的抽泣,语声那样苦涩:“我要生……我要生给他看……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控制不住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公输雨……公输雨……你……你……”哭声陡然一低,泪已满襟:“这样负我……” 房内呯地一声传出木盆落地声,与此同时一声婴儿哭声细细地传了出来,产婆极慢地推开了门:“孩子生了……风姑娘……去了……” 门外眉目英挺、十一年来早已学事独立不再怯弱的那个男子,蓦然间哭得那样无措,便如当年院中初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横桥星阵 坟茔未果,野草拂迎。 公输云抱着怀里冰凉的人,不可抑制地哭嚎,控诉。 最后却都只化作了无力。 压抑太久沉淀在心里的苦与痛,控制不住地随着泪水倾涌而出…… 掌心里那枚刻着三道划痕的玄铁纹蓦然如铁烙般灼烫,烧得他满心满意都是不甘,都是痛苦,都是无力。 最终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念了你十一年,等了你十年,看了你两年。 不知道我守了你九百多个日日夜夜。 不知道,我为什么放不下你。 不知道……我打死黑马的时候,心也跟着它一起死了。 不知道……你那么远地避开我,我溢满了心底的无助和苦涩。 风朗朗……你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死。 直到死。 你都在念着公输雨的名字。 等着他……念着他。 恨着他,也爱着他。 “公输雨!”公输云蓦然高喝,语声那样愤恨凄冷,嘶哑如喑:“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一定会找到你,让你见她最后一面,让你给她一个交待!” 叶悦那日跟随云萧出去,留了公输云一人在雨帘阁的正厅里,抱着已死之人的尸体,无力无助地哭泣。直至深夜。 红衣少女远远站在阁外,怔怔地看着白幡拂动中的两人。眼中温热氤氲。 后来公输竞被云萧寻来,将重伤初愈心绪不稳已失去意识的公输云接回云海阁。 公输竞背起公输云,语声悲凉道:“还好庄主没有再像那次一样哭得像个孩子……他如今这模样倒像是能放下了……知道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这样我就能放心些了。” “哭得像个孩子?”阿悦看着公输云,心下突然有些愧疚:“他……什么时候?” 公输竞回头看着少女,回忆着道:“大少爷和风姑娘成亲的那晚,庄主刚回山庄,身上还有伤,看见满山庄的囍字,冲去了大少爷屋里……后来回到云海阁,就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公输竞语声悲寥:“我最怕庄主这样哭……跟他小时候是一样的,好像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了……让人听了觉得心都死了。” 叶悦怔怔地站在原地。 公输竞将公输云与风朗朗、公输雨之事悉数相告。 云萧听在耳中,默然垂目。 叶悦恍了恍神,不觉悲哀又心疼地去看风朗朗。喃声道:“师姐,你实在不该认错了人……” “风姑娘至死都在念着大少爷的名……根本不知道小少爷为了她……伤至何种地步。”公输竞恨切道:“小少爷从小胆小怯懦,但身子骨好,性格内向单纯善良,是个温柔的人;大少爷便就从小体弱多病,但乐于结交,性子坚韧爱笑,却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小少爷幼时与大少爷极为亲厚,便是夫人也较之不及,但后来小少爷渐渐学事,越加稳重,大少爷就变了……我曾谏言小少爷离大少爷远些,可他并未听,仍旧顾念着兄弟之情,乃至今日。”公输竞仰首而叹:“我其实早已察觉,大少爷一直都对小少爷怀恨在心……风姑娘的事,恐怕也并非偶然……怕都是大少爷蓄意为之。” 叶悦望着风朗朗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手中越水剑重重握紧:“公输雨……”少女语声冷彻:“我定会寻出你,让你跪在我师姐棺前认错,送你下去给她陪葬!” 云萧震了一震,回头来叶悦已经执着剑大步走出了雨帘阁奔冷雾阁而去。“我回小钰那里!” 公输竞恍然一叹,也背着公输云慢行而离。 云萧柔和地望了阿悦一眼,低头来怔然立在原地,总觉心下微异,不知为何. 徐州,东海郡。 长街尽头,湖岛之前。 万千横桥阡陌相交,冷风徐徐。 一辆车身极暗,垂帘素净色敛的马车默然停在了青娥舍湖心之岛的横桥前。 湖面四周鳞次的商铺高低错落,人声嘈杂。 那方帘色肃净的马车停之微久,清风拂动间隐见垂帘上暗线起绣的江河云海图水倾云涌,浊浪层层。 周遭茶肆酒楼中人远远望见道了一句:“青娥舍又有来客,此次不知要等多久……” 有人便接口道:“上次那白衣的公子不过等了半个时辰便自行踏水过去了,也是有本事的人。” “近来青娥舍里的青娥们出入频繁,怕是有事。” “是啊,反应也慢了,往日不会这样叫来客久等。” “这马车刚来,不知要不要过去知会他们一声。” “是个姑娘!”那人指着马车里掀帘出来的蓝衣少女悦然道:“还是个年轻又漂亮的姑娘。” “可真漂亮!这可是个少见的美人哪。” “和先前来的那三人中为首的白衣公子可媲美一番了……咦,她不是要下车候着?” 几个闲暇好事者隔着老远还在论着,便见那方深色马车上,蓝衣少女付了银两好生有礼地遣走了驾车的老丈,自己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 “呀!这么美的姑娘竟是要亲自驾车……” “不知那马车里是否还坐了人,坐的会是什么人?” 横桥前蓝苏婉轻轻抖了抖马缰,便驱车踏上了横桥。恍然间似觉周遭远远近近的喧闹声弱了一瞬,下瞬又扬起。 “呀!这姑娘,当真性急,半瞬还未等呢竟然自个儿驱车上那横桥!” “除非陈长老亲自出来引路,其他哪里见过有人能自行去到岛上的……还是驾着马车,这姑娘呀!” “就是哪,连青娥舍自家的马车出入都要陈长老亲自为首……这姑娘是贸然了。” 横桥之上,蓝苏婉约莫驾车行了五十步,转面恭然看向垂帘之后。“师父?” 帘后女子之声静然:“再行五十步,以东震、北坎为依据,走雷震位,止步半刻。” “是。”蓝衣少女垂首应一句,再行驱车。 周遭众人原是忧着,至后不由瞠目,竟见那肃色的马车走走停停在那万千横桥中离小岛越来越近。 “这……”众人讶然。 马车之上,女子语声微倦,再道:“走水坎位,行一百步,止步一刻……之后便已无阵,择条近路上岛便可。” 蓝苏婉立时应了,再度驱马。 湖面四周不少人看在眼里,见着马车真的稳稳至了对岸,不由愣神,一老者好生感慨道:“这还是老朽第一次见有人能自行驱车入了青娥舍!好个有本事的姑娘!” 此时便见马车停于岛上岸边,蓝衣的姑娘折身入马车取了什么放在地上,而后再度折身入了马车。 片刻后一抹轻白在蓝衣扶衬下出了马车,而后坐上了蓝衣姑娘取出的那一物上,由身后之人推着,慢行入舍。 围看之人面面相觑,不由有些惊震:那马车里竟是个不良于行的女子。 蓝苏婉走出几步,又停了:“师父您风寒初愈,我还是给您把雪麾取过来吧。” 言罢也未等女子应声,便就小步跑回马车取了长麾抱在怀里。快步跑回将其轻覆到女子肩头,压掖好,便再度推起了木轮椅。 端木若华淡然地抚了抚手中小雪貂,眉目沉静宁远,不起微澜。 “什么人!”一名紫绡翠纹罗裙的女子从一侧矮舍里出来,惊见来人,面色极震。“竟以轮椅上岛……你们……” “阿离,不得无礼!”那女子身后随后而出另一名青娥,一眼看见停于不远处的马车,伏地便拜:“阁下定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青娥舍五行剑姝之木拜见先生!” 那名叫阿离的青娥看在一旁,惊愣震神。本能地随着另一名青娥屈膝跪下。 椅中之人望向出声之人的方向,语声宁然:“两位不必多礼……恕端木腿脚不便,未及还礼。” 那率先行礼的青娥立即道:“先生客气了!舍监曾言若有人能过横桥星阵自行上岛,如入凡地,必是现今的清云宗主端木先生,故而我等不敢怠慢。” 端木垂首:“还请起身。” 那两人闻言再行一礼,方起了身。 端木空茫的双目平望前方,静了一刻,微仰首问道:“陈长老可是不在舍内?” 那名为木的青娥恭声回道:“回先生,舍监昨天刚刚离舍,还未归来。” 蓝苏婉静立于椅后,闻了此言心中便一紧:“师父……” 端木点了点头,“端木与弟子想拜祭一下傅长老,不知是否方便?” 为首青娥忙低头:“感念先生仁心,两位这边请。” 蓝苏婉心忧云萧安危,但也自知端木行事定有用意,故而不敢多言,默声推着白衣的人随她们行入舍内. 公输家冷雾阁内,素衣的女子望着红衣少女大步离去的背影。 不觉叹了一口气:此时此刻,在梅疏影眼下擅用丐帮之力,必难逃过此人耳目。 郭小钰行至窗前,立身小许,还是唤了影木现身。 一抹翠影隐在窗下树影间,恍然似无:“影主有何吩咐?” “下令寻一个人。” 影木愣了愣:“……是方才霜宁郡主央影主寻的那人?” 郭小钰垂首应了:“是他。” 影木语声含忧:“影主之前言我等此下行事易被梅疏影察觉……” 郭小钰淡淡打断了影木:“公输雨现身,公输家必生内歧,届时公输明也会现身……虽是有弊,却也有利。你听我吩咐传令丐帮长老寻出此人。” 影木不疑有他,低头而应:“是!” “先前你是贸然去探了梅疏影?”郭小钰语声一转,忽道。 便闻一阵窸窣,隐约听见翠影跪了下去:“回影主……是。” 郭小钰便沉沉望了远处一眼:“以你隐匿藏踪之能,若非贸然去探,离他太过近了,当是不会被人察觉。” 树后之人语声转低:“……属下谨记,定不敢再犯。” 郭小钰轻而淡地点了头,便已转身离了窗前。 树后翠影倏忽不见。 第82章 惭心之木 石舍茅屋白幡飘荡,偌大的屋内几无寸光,冷风穿堂寒意瑟瑟。 蓝苏婉一路推着白衣的人去到傅怡卉所在石舍,屋前两侧诸多青娥默然伏首而跪。 剑姝青娥木儿轻轻推开了石舍的门:“先生请进,舍老被舍监安置在冰石榻上,只待舍监诛杀了杀害舍老的凶嫌回舍,以其血祭奠过舍老,方会下葬。” 蓝苏婉如今已是忧恐在心,一闻即惊,眉间心上俱现了对云萧的担忧。 白衣的人却静。 青娥木儿领着两人行入石舍。 蓝苏婉方跟随在后推着椅中人走了两步,便见端木若华忽地抬了首。 “师父?”蓝衣少女微怔,止步。 “屋中有人。”端木若华语声淡漠,无惊无起,安然若尘。 前面木儿闻之却惊,手中长剑半拔,冷声朝屋内喝道:“什么人在?!” 垂影如帘,来回飘荡,数名青娥闻声快步而入,拔剑侍在了石舍入门两侧。 舍内深处,傅怡卉榻前,一个窸窸窣窣的身影站了起来,转头来望向门口的诸多青娥。 “小木儿,是我……”在这清一色皆为女子的青娥舍,蓦然响起了一道男子之声,他语声哀婉,凄恻楚然,看过来的双眼中盈着泪反射出微光,垂首而立。 木儿看清榻前男子,眼中一热,蓦然屈膝而跪:“舍主!”语声一转,音已哽咽:“您总算是回来了……” “舍主……”诸多青娥闻言一悲,俱都朝屋内男子跪了下来。 男子抽咽了几声,一边抹去眼角泪水一边转步走了过来:“你们别哭……小傅儿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呢?”男子走近,正欲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木儿,一眼望见那方椅中白影,便愣了一愣。 他目中尚有泪,双睫微湿,轻轻眨动,抬头来怔怔看着端木若华:“你……你是?” 蓝苏婉心中虽对青娥舍自家人中竟有一个男子而惊愣震然,却并不表现在面上,静立于白衣人身侧。却霍然见那男子望向端木若华,出言而问的同时伸手在白衣人眼前晃了一晃。 “你是瞎子?” “你,放肆!”蓝衣少女原本温婉的面上陡现威寒,五指一拂数道银丝横在了男子伸出的手前,凌凌泛出寒光。 跪地青娥面色都变,不约而同地爬起拔剑看向蓝苏婉。 默然间闻椅中之人轻声一咳,语声淡泊:“阁下应是青娥舍之主,舍主娄无智。” 男子愣了一愣,眨眼看着木轮椅中的人:“你怎么知道……对了……刚刚也是你发现我在屋内……可你的眼睛……” 蓝苏婉见他自觉地收手往后退了两步,便也俏寒着脸放下了五指。 一侧青娥那名为木儿者警惕地看了蓝衣少女一眼,转身走近男子,附耳道了几句。 男子当即便是一脸惊震,竟丝毫不加掩饰:“你……你就是小影儿一听见就要无端生气的清云宗主??” 小影儿…… 四周之人皆静,端木轻轻颔首,不禁又惑然抬头:“不知舍主所言的小影儿……是何人?” 那男子眉目当即便飞扬起来,语气欣然:“就是惊云阁主梅疏影呀!” …… 此时,祭剑山庄清风阁内。衣上红梅灼艳的人左眼一跳,手一抖玉扇兀然砸落。 “公子!”璎璃忙唤。 梅疏影立时回神险险接住玉扇,抬头来蹙眉道:“方才有阵寒意泛过,你们可有感觉?” 双璃俱摇头。 梅疏影眉微挑:“如此后知后觉,怕是得早死。” 双璃瞠目。 梅疏影玉扇一转,越过两人施施然走出阁去:“今日雨帘阁如此热闹,岂能错过?” 双璃尾随在后,璎璃腹诽道:如此舌毒如蝎,怕是得早死! 前面的人霍然回首,扬眉而笑,面若桃李:“古人云:赋敛厚则民谤诅。怎么本公子好意提醒,你却恩将仇报腹诽本公子?”微微眯着的眼直视红衣女子:“嗯?” 璎璃抬头间肃然迎视梅疏影双眸,面色不起波澜:“回公子,属下不敢直言,怕被公子报复,只得腹诽。” “哦,是这样。”梅疏影点了点头,转身迈步朝雨帘阁去。“倒也是。” 玖璃抚了抚额,便也跟随璎璃侍于白衣的人身后出了。 …… 椅中的人低了低头,半晌未有言语,而后抬头来,只道:“……端木与梅阁主确有几分夙怨。” 蓝苏婉便就直接愣在了当场,下瞬霍然道:“你……莫不是梅大哥有时提起的那一位‘弱智’?” 娄无智愕然,青娥舍之姝皆侧目而视。 蓝苏婉一怔,方才回神,尴尬地低了低头:“抱歉,苏婉一时出言冒犯了。” 娄无智定睛看了蓝衣少女数眼,而后展颜笑道:“你定是小影儿未过门的娘子小婉儿了!” 蓝苏婉因他措辞用字面色微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下瞬只道:“舍主与梅大哥应是交情不浅。” 娄无智悦然点头。“他找我多为相询小傅儿的事,现下……”男子回头看向舍内石榻,方才还笑言的面色一瞬便悲恻了:“小傅儿却已经死了……” 端木若华眸色微垂:“傅长老受苦良多,端木悯然……还请舍主节哀。” 周侧青娥不禁都红了眼眶。 娄无智震了震神,目中凝泪望向端木若华:“你……你说她受苦良多……是哪个意思?” 白衣的人迟疑一许,轻轻推开掌心中的雪貂,让其先自爬到肩头,伸手轻转椅轴,往冰石榻上的人近了近。 蓝苏婉回过神,忙接手推了女子过去。 娄无智与青娥们跟随而至,但见女子伸手准确地触过榻上之人的颈,抬手放在了傅怡卉劳宫穴上。“端木欲探明傅长老死因,此间若有不敬之处,还望舍主与青娥舍诸位能宽待一二。” 青娥们面色皆恭肃,娄无智感激又伤楚,十分真挚道:“你是清云宗主,既是神医也是整个江湖都敬的贤人能人,我不知道小影儿为什么讨厌你,但是我一眼见你就很信你!” 椅中之人颔首为礼,目中微有愧:“承蒙舍主错信,端木定竭诚尽力。以慰傅长老在天之灵。” “谢谢你。”娄无智感激地看着白衣人,又道了一句。 端木不再多言,手指抚过傅怡卉头上的劳宫、攒竹两穴,又触神庭穴,停之微久,低头来轻声咳了咳。 “师父。”蓝苏婉知其定是尸寒之气入指,有伤初愈病体,面上不禁现了忧色。 端木若华轻轻摇了摇头,收回指。继而取出几枚银针,一枚刺入傅怡卉左侧鼻翼半寸,一枚刺入傅怡卉额上神庭穴半寸,再两枚刺入攒竹穴、劳宫穴。 过一刻,伸手取回,一一在鼻下闻过,眉间便蹙。 而后执起迎向屋外之光,出言问道:“小蓝。” 蓝苏婉细细看清,恭声道:“第一枚色较暗,呈莲灰色,转之无光泽;第二枚亦呈莲灰色,不及第一枚色暗,无光;三四两枚出于攒竹、劳宫两穴,呈淡藕荷色,转之有光,光泽浅淡。” 端木若华慢慢放下了手中银针。 蓝苏婉伸手取过,以白巾裹之。 “若端木所料未错……”白衣的人垂目沉声:“傅长老是因中毒而死。” 一侧站立的青娥中当即有人恨声道:“果然*便如舍监所料,是那个凶嫌!” 蓝苏婉不由得转目看向了那名女子,但见她背负长弓,箭矢执于手中紧紧握着,此刻眼中凝了泪恨恨地望着自己手中的箭:“只望舍监定要杀了他……为舍老报仇!” 端木若华的语声漠冷而淡泊,自带一分清寒:“傅长老所中之毒名为惭心木,是西蜀之地常见的香木,有轻微摄心之效。将其置于火中焚烧,会产生淡淡的如同芙蓉的香气,使人闻之心神抑郁。” 木儿道:“只是心神抑郁,便能置了舍老于死地?” 那名背负弓矢的青娥闻言,神情忽震。 端木若华转目间不禁伤然:“惭心木本不能置人于死地,便是焚之再多,人闻入,也不过心绪翻涌,潸然泪下,若是在睡梦中,便会无声哭泣。”众人目中有惑,下时便听白衣的人淡然续道:“端木方才用银针试毒,刺入鼻翼及神庭穴的银针皆有中毒迹象,前者重而后者略轻;但刺入攒竹、劳宫两穴的银针却并无中毒迹象。” 娄无智看着椅中女子,拢眉道:“这说明了什么?” 端木若华垂目:“惭心之毒会因闻入而潜入人心神之脉,由神庭穴始,过攒竹,于劳宫穴终,使人或郁或悲,或泣或诉。”白衣的人语声转寂:“但傅长老攒竹、劳宫两穴却无中毒迹象……便是说明,傅长老摄入惭心之毒时此两穴是被封着。” 蓝苏婉神一震,立时接口道:“若是被封了攒竹、劳宫穴,因惭心木而引起的种种心绪波涌便都会积压在心神之脉伊始的神庭穴……” 端木若华微微颔首:“便是如此。此毒本浅,但若时傅长老心绪极易不稳,又被封住了此两穴,内心积绪无以为出,往日种种过错憾心之事皆会涌入心神之中,致其自省惭心,愧疚悲怮,痛不欲生,待到难以忍受时,便会强自绕开被封两穴,自损心神之脉而出。”端木若华轻轻抬起头,目中有愧:“若此时,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被封两穴解开,傅长老便可免于一死,但若一个时辰之内未及将攒竹、劳宫两穴解封,傅长老心神之脉便已慢慢瘫败,再来解封两穴,便是积绪溃出,心神之脉立断,顷刻断气。” 哐当一声,那名背负弓矢的青娥手中之箭,兀然掉落在地。 泪水涌溢,她蓦然哭道:“舍……舍老……竟是因我们拔那银针拔得太晚而死?!” 第83章 公输云雨 那人转面看向傅怡卉所躺的冰石床,一把扑过去哭倒在了已死之人榻前:“舍老……舍老……是我们弓娥姐妹对不起您!是我们弓娥姐妹害了您!是我们偏信了那自称云萧的凶嫌之言,以为听从他暂封了舍老心神之脉,便可免舍老看到刀姝姐姐们惨死之状而悲极怮极,伤了心脾!!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的错……舍老……舍老!”哭声怮极而歇,哑然难继。 闻者都禁不住一悲,涩然间心痛难止。 娄无智眼中再度一湿,抚心而痛。转目间却见木轮椅中原本端坐的女子慢慢站起了身来。 “师父?!”蓝苏婉一惊,急欲掺扶。 一众青娥皆侧目,娄无智见其虽慢,却真真是慢慢自行站了起来,便就愣了一愣:“……你……你不是瘸子??” 蓝苏婉寒目看向娄无智。 端木温然垂目望了一眼前方虚无,微微束手避开了蓝衣少女相扶的手。 而后踏步于地,慢慢地自行往傅怡卉所在冰石床,及那名悲哭的女子身前走近了两步。 众人惊见白衣的人身形清瘦纤然,皎然如竹,但行出不过两步,便已气息一弱,面如霜雪。 “你……”娄无智颇忧心地看着女子,方道了一字,便见白衣人正面于石床横侧,慢慢屈身跪了下去。 “师父?!”蓝苏婉脸色一白,惊声一句一低头便跟随端木往地上一跪。 众人皆震皆惊,诸多青娥一眼见得那白衣微寒、默然离尘的清云之主跪身于地,竟都不敢安立,全部跟从跪在了石舍之内。冰石床前原本半扑在榻上的那名弓娥也是下意识地便从端木身前退开,跪至了榻侧一隅,独娄无智愣然立在端木背后几步之外,看着青丝如墨、双鬓微雪的白衣女子。 “幼徒行针相助,却未能善始善终,封住傅长老攒竹、劳宫穴后未思及可能之祸,致使傅长老中毒后因未及时解封穴道,心神之脉寸断而亡……此为萧儿轻率、思虑不全之过。”白衣的人伏首向已死之人拜了下去:“端木身为人师,授教不严,以至诸多青娥错信于幼徒之下害傅长老枉死……端木在此,不得不向长老,及青娥舍诸位请责领罪。” 众人皆静,拧眉伏首在地,只觉骇然。 蓝苏婉心下震楚不已,满目是忧。 娄无智愣了愣道:“那封住小傅儿攒竹、劳宫两穴的人是你的徒弟?” 端木伏地,心中愧然而伤:“傅长老攒竹、劳宫两穴为银针所封,元力所梏,故难以自行破开,积绪只得绕之,寻常针法皆不能做到,唯有本宗所授点水针法有此效力……点水针法唯我谙熟,再有会者,至此只幼徒云萧一人。” “什么!”木儿惊声抬首:“那凶嫌当真就是先生幺徒,云萧公子?!” 端木阖目,抬首间直身而跪:“青娥舍弓娥所见,误为凶嫌的那一人确是本宗门下弟子,名为云萧。”白衣的人望于远处,宁声道:“如端木所料未错,时应是傅长老心绪极为不稳,且已受刺激,萧儿故以点水针法封此两穴以助傅长老暂闭心脉,修养心神。若不中惭心木毒,傅长老便始终只在深眠之中,有益无害……但却有深谙此间之理的另一人在场,焚木下毒于傅长老……此人当时必是离傅长老极近,不但深谙毒理,精通人体之穴及其弊害,且能巧利人心善用已存之人事物,稍做添改变化以趋自身目的。”端木面色已肃:“心思玲珑七巧,深沉缜密,聪慧而果决,行止平静若乎寻常,常人难以与之敌。” “是……是她?”那跪地弓娥霍然一震,起身便道:“是那个女子!是她一直在添弄篝火,看似极为寻常且不会武功,但举止间平静地异乎常人,让人不敢妄生轻视之意……” 端木若华转目间不禁问道:“不知此人的姓名是?” “只知姓郭。” 端木惑然,微微蹙了眉,沉思不语。未几,轻咳了几声。 “师父!”蓝苏婉面上一忧,紧紧望向白衣的人。 娄无智忙上前扶起女子:“你快起来,我听闻来你一直都是无人不敬的,这样跪着,我青娥舍可担不起……” 端木若华垂目歉然,依言而起。“娄舍主言重了。” 蓝苏婉忙上前掺扶,白衣的人低头间止不住地咳了起来。“……傅长老之死虽非萧儿之责,但有他轻忽之过。端木在此恳请娄舍主宽待一二,命陈长老对其手下留情。待端木日后携劣徒过来,再向青娥舍请罪。”. 祭剑山庄。 雨帘阁的正厅里漫开阵阵寒意,只是初冬十月,却已如临岁末严寒。 一人低垂着头呆呆地站在玉棺一侧,神情恍惚,面白如雪。 “您快走吧!快回去吧!小云求求您了!”他身后站着一个小丫环,梳着双髻,眉眼清秀极为灵动,急得眼中转泪:“庄里的人已经听闻您的消息……很快就会过来。” 棺侧之人身着明紫长裳,襟口微敞,衣覆薄纱,身形清瘦颀长,远看极为倜傥风流。 那人并不说话,伸出的手骨瘦如柴,呈现着惨淡而病态的白……轻轻抚上了风朗朗的玉棺。 “雨少爷!玉棺凉,您别摸了!快随我回去吧!!”那小丫环已急得哽咽,上前扯住紫衣人的长袖,满声乞求。 那人慢慢低头,将头抵在了玉棺上。 透过薄薄的棺盖,紧紧看着棺中安静阖目的女子,撑在棺沿的手微微抖。“朗朗……” 声音极为喑哑低沉。 他身后的小丫环眼眶已红,蓦然往正厅外望了一眼,紧扯屈身伏在棺盖上的人。可那人恍若未闻,整个身子伏在玉棺上,肩头止不住的抖簌。“朗朗……” 小丫环眼中急甚,紧紧咬牙一瞬,只得一闪身从正厅一侧的木窗跃了出去。 风吹幡动,紫衣孤影。一棺一人,一死一生。 紫衣的人五指冷白,纤长细瘦,无一丝多余的肉,隔着玉棺抚在风朗朗脸颊上,不住地轻簌:“朗朗……” 正厅门口兀地响起脚步声,一人霍然止步在厅前,神情极震:“公……输……雨……”一身黑衣绝肃冷寒,全身都在颤抖。 棺侧的紫衣人全身一震。整个身子猛然静止,片刻后,抚在玉棺上的手慢慢蜷起,五指紧紧握住。 再不抖簌。 “公输雨!”泪已涌出,牙关紧咬,公输云怒喝着大步而入,一把拉起了棺上的人:“公输雨——” 紫衣的人被拉起的同时猛地一把推开公输云,只是身瘦气弱,不但未能推动,反自己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跌坐在风朗朗棺椁旁。 公输云满面是怒是恨,自上而下俯视着地上的人,整个身子止不住地抖。难以成言。 “他就是公输雨?!”红衣少女快步而入。 雨帘阁外,众多公输家的长者、夫人、旁系在仆从的簇拥下闻讯赶来,全部涌进了正厅。 叶悦看了身侧的郭小钰一眼,后者淡然颔首,眸中波澜不起。“放出风姑娘死讯后,他便现身出了。” 云萧缓步踏入阁内,不远不近地看向玉棺一侧跌坐在地,发丝拂乱,胸口急剧起伏满面冷白的男子……目中不知为何微微震。 公输雨低垂着头看着正厅地面上青釉色的雕花冷砖,长发披散于肩背上,手紧紧扶着玉棺。散落额前的长发遮住了紫衣人面上的神情和目色。 “公输雨!”公输云眼中有泪,颤抖着声音冷喝着又朝他走近一步。 紫衣的人身子一颤,撑扶的手微微抖了起来,低头跌坐着,一声不吭。 一侧公输家之人皆叹,侧目不欲多看,不欲多言。 公输竞肃然立身至公输云身旁,公输夫人缓缓由丫环掺扶着走来,面上淡然,一眼望见棺侧男子,目中闪过一抹异色。 公输云几度张口,却都说不出话来。厅上人声萧瑟,他终忍不住问道:“账册……玲珑阁……这些事,真的是你设计的?” 地上的人抑着声咳了起来,许久才慢慢抬头。 一张眉峰淡拢、清癯消瘦却仍旧俊逸儒雅的男子脸庞现了众人眼前。他看了一眼公输云,恍然又低头:“阿远不是都说了么?” 阿远便是先前服侍公输雨,后来招供交待出所有的那名家仆。 “你为什么?!”公输云控制不住地一把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襟。 紫衣的人毫无防备。身形消瘦,病弱而无力,颤巍巍地被公输云从地上拖拽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泪溢满眼眶,公输云紧紧看着面前的人,看着,看着,有水流过脸颊。 猛然一拳已打了过去。 公输雨闷哼一声,脸上顷刻肿了起来,嘴角有血流出。 公输云目露狠厉地看着公输雨苍白的脸……握拳的手再度一紧,恨切道:“我对你不好么?朗朗对你……不好么?” 公输雨的脸色一瞬间晦暗到了极点,五指轻簌,无力地伸出去推公输云:“好……好……你们对我都好……都……好。”言至最后一字,声音陡然喑哑:“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朗朗。” 公输云松开手,任他踉跄着退后、慢慢站住。 黑衣的人低头间已是泪流满面,几乎是本能地喃道:“你就只对不起她么?” 公输雨全身一震,眸中陡然震颤,抬头来呆呆地望向公输云。“我……”他眼中慢慢氤氲,恍然间胸口起伏得厉害,失神地向公输云走近一步:“公输云……” “来人,把大少爷带下去歇息。”公输夫人轻轻拂过袖摆,面色柔淡地朝着身后不高不低地吩咐了一句。 紫衣的人怔怔止步,低头间眸中泪涌,双唇再度紧抿,只痴痴地转头去看那方冷玉棺中的人。 叶悦再也忍不住,霍然拔出越水剑:“是你害死了我师姐!你做了那些事,你害得我师姐饮恨离世……”鲜烈的身影一跃而起,毫不留情地刺向公输雨:“她到死都在念着你的名字!你竟敢这样骗她!你竟敢这样对她……!!” 公输雨闻言望来的刹那,越水剑已至胸前。他目中一震。 阿悦甩剑无情,哭道:“我要杀了你给我师姐报仇!让你下到地狱……给她赔罪!为她陪葬!!” 第84章 九宫杀阵 紫衣的人目中一瞬惊茫,脸色煞白地往后趔趄了一下,终是避无可避。 公输家之人俱惊,震在原地,竟都不知上前阻止,也来不及出手。公输夫人微垂首避开了视线。 云萧眉间微一皱,青影一闪已上了前去。 却见黑衣一拂间有人猛然出手,一把握住了长剑。 越水剑割过黑衣人的掌心,被骨肉紧紧梏住,停在了公输雨胸前两寸。 众人皆愣,阿悦怔怔地看向了公输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剑上的血:“……你?” 血涌如柱,手掌卡在剑身上是那种割裂开的疼。 黑衣的人也是震颤,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握在剑刃上的手。心口猛然灼痛。 紫衣的人看着他,苍白红肿的脸更见苍白,神色怔然间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公输云……” 公输云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够了!”掌中的血溅洒在紫衣的人脸上、青砖上、玉棺上,滴滴凄艳。 侧目望他,公输云目中绝冷:“你那样对我和朗朗,还以为我能原谅你么?!我费尽心机地寻你,等你回来,都只是要你见朗朗最后一面……要你给她一个交待!!” 公输雨痴然地站在正厅之中、公输云面前。猛然声颤:“你杀了我吧。”双腿一软,跪倒在玉棺一侧,他低头伏首,无措无力无望道:“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那病弱清癯、苍白纤瘦的人猛然在棺椁旁的青石上蜷缩成一团,哑声一遍遍颤声道:“你杀了我……杀了我……” 公输云负在背后的左手血流不止,却仍旧被他如同感受不到疼意般紧紧握起。公输云面覆霜雪,一言不发。 霍然伸出了右手。 在场之人无一不惊,俱都震震看着正厅之中的这对兄弟。 “庄主……”公输竞迟疑地唤了一声。 “庄主!”霍然几个家仆丫环跪在了地上,伏首恳求道:“求庄主饶了大少爷这一次……求庄主开恩……”公输家长者、旁系、夫人身侧的丫环仆从陆续间竟都跪了下来,语声哽咽道:“大少爷身子不好,犯再大的错受的苦也肯定够了,求求您饶了他这一回吧……”重重磕头在地。 传闻公输家庶出长子性情温柔,坚忍爱笑儒雅风流却极体恤下人,体贴宽容待人用心……看来不是假的。梅疏影闲闲地敲着手中玉扇,挑眉望了一眼雨帘阁内。 只不过公输云寻了半年也寻不出的人,却被叶悦轻而易举逼了出来? 玖璃上前一步道:“禀公子,公输雨是被丐帮弟子引出。” 梅疏影目中一沉。丐帮?郭小钰手下的丐帮弟子竟有如此强的效力? 猛地一震,梅疏影霍然醒神,转首间悠悠冷冷地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玖璃惑:“公子您说什么?” 梅疏影不冷不热地瞟了他一眼:“说的是你笨。” 玖璃往后退至璎璃身侧,再不吭声。 ……. 青娥舍内。 娄无智看着慢慢坐回椅中的白衣人,不住地点头道:“你是清云宗主,说的话我当然是信的。只不过我回来就没见着小梦儿,不知她去了哪里……” 剑姝木儿闻言,起身回道:“回舍主,舍监临走时交予木儿一物,交待您若问起她,便转交于您。” 紫绡翠纹罗裙的女子自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递到了娄无智面前。 “这是……湖底阵宫的钥匙?”娄无智接过,惊讶地看着手中那方厚重古朴的八卦铁罗盘。 端木若华闻之微震。 娄无智不解道:“小梦儿不在,这个东西我哪里会用?她到底去了哪里?” 木儿重又跪回地上,似有迟疑。 娄无智挥挥手道:“清云宗主与小影儿未过门的娘子我都信,小木儿不用想着避讳。” 木儿头一低,便道:“舍监去了广陵郡公输家,为的……就是诛杀舍老和子儿她们遇到过的云萧公子……” 娄无智闻言愣了愣,忍不住低头去看椅中之人的神色,但见白衣的人面无悲喜,似是早已料到,神情三分淡漠,三分沉静,三分宁和,只有一分微寒。 娄无智尴尬道:“我没有料到小梦儿动作这么快……” “师父。”蓝苏婉扶在椅背上的手一紧,忧急地望着端木若华。 白衣的人眉间面上仍旧平静,忽是淡淡出口:“舍主所言湖底阵宫的钥匙……可否予端木一观?” 众人微有不解,娄无智低头看手中的八卦铁罗盘:“好啊……” 木儿却倏地出手,拦下了娄无智伸出递与白衣人的手,低头道:“木儿非是对端木先生不敬,只是想告诉我们舍主一声……舍监交待,此物是青娥舍数千姐妹一起送予舍主您弱冠时的生辰贺礼……实际还未全部完成。”言至此处声音已低:“舍监临走前却交待木儿提前送予舍主,其中意味,舍主当能明白……故而还请舍主放在心上。” 娄无智闻言便怔,目露忧惶:“小梦儿她……这是什么意思?” 椅中之人道:“陈长老予娄舍主之物,可是一个罗镜?” 蓝苏婉望了一眼,立时道:“回师父,是。” 端木若华眉间现了一分忧色:“湖底阵宫……莫不是为了陈长老往年曾言有意研索的九宫玄天守阵?” 木儿转头看白衣人,目中极惊,兀然跪地:“端木先生,您知之甚多,木儿不欲再相瞒……舍监往日提到湖底阵宫也常道九宫玄天守阵,可日前临走之时,却唤之九宫玄天杀阵……木儿备感不祥……不光是对于先生的弟子云萧公子,对舍监亦是!先生若知其中可能,还望能指点一二!” “九宫玄天……杀阵。”端木若华面色一凛,语声转肃:“敢问娄舍主,手中罗镜是有几层?” 娄无智有感白衣人周身之气微变,不由得凛神,忙低头细细看过手中罗盘:“一、二、三……三十六圈。”他霍然抬头:“小木儿,这个罗盘比以前那个似大了一些?” 木儿垂目:“大了一倍不止。” 娄无智一愣。惊觉什么,面色便急,“小梦儿曾言这罗盘钥匙有多大她所造阵宫便有多复杂多危险……”言罢立时把手中之物塞入了端木若华手中。“那个什么九天杀阵守阵我实在不懂,你只帮我看看,小梦儿这是何意?” 端木若华接过罗镜,五指极慢地抚过,许久,目中震然:“这是……一个能变动九九八十一小阵、七七四十九中阵、四四一十六大阵,广愈百里极庞大的阵宫机括的钥匙。” 广愈百里?! 娄无智傻了一瞬,转头望木儿,语气微惊:“小梦儿她……可是已经答应公输家的提议了?” 木儿看了一眼端木师徒,下时回道:“回舍主,并未。舍监与公输家道……合力造出地下阵宫,作为送予舍主的弱冠之礼,方能显公输家诚意。届时再请舍主定夺,是否与其联手,同掌吴越之地。” 娄无智目中忧甚,转头看端木若华:“清云宗主……你知不知道小梦儿做了什么?可有危险?” 端木若华静了半晌,“若湖底阵宫是陈长老与公输家合力所造,其规模与机巧,定非常人所能想象。陈长老却将此未完之作所相关的罗镜钥匙提前交付舍主,只能说明此去往公输家,凶险异常,几无生路。” 众人一震。 “还请先生一定救我家舍监!”木儿只感自己先前的忧虑半点未错,顿时手脚俱凉:“舍监武功平平,她欲诛杀之人既能杀害江湖武榜排于第二的舍老,武功怎可能弱?!我原就怀疑舍监为替舍老报仇会行极端之法……如今看来……” 娄无智也看向了白衣之人。 “只望陈长老非是将已经完成的九宫玄天守阵临时改动变换成了九宫玄天杀阵来对付萧儿……”白衣的人面上亦忧,阖目一叹,“青娥舍原本只研生门玄术,陈长老浸淫其中二十余年,精通此道。今番一改生门之术以作死门玄术,其道相逆,其理相背,变化莫测,惊险以极,实有玉石俱焚之意。” 蓝衣少女听在耳中,面色已白。 青娥舍之人听罢,也是忧急伤甚。 “我们还来得及阻止小梦儿不惜陷自己于险境也要杀你徒儿么?”娄无智满面伤郁。 “不知陈长老离舍已有几日?”端木问。 “回先生,已有三日。” 白衣的人面色便凝:“自陈长老离舍之时起九宫杀阵已然开启。怕是来不及了……” “那我们……”娄无智彷徨无措。 “来不及,也须尽力一试。”端木若华忽抬头望向娄无智方向,语声微凛:“端木想去贵舍机要之地、湖底阵宫所在看一看……不知娄舍主可肯答应?”. 公输家雨帘阁正厅之上。 一黑一紫、一跪一立的两道身影零落在凉薄的玉棺一侧,恍若坟前衰草,寥落而无力。 管家公输竞看罢许久,轻轻挥手命人上前掺扶起了地上的人。 “带大少爷下去梳洗休息。” 紫衣的人撑着一副病弱的身子,羸弱地任人掺起,脚步不稳无念亦无意地随仆从起身,随仆从转身离去。 紫衣长裳,背对立身在棺前的人,步步行远。 公输云怔怔地望着那人麻木又凄凉的背影,心猛然痛涩,怨恨又不甘。目中满是伤然,又忍不住要愤要怒要恨:“我记得……从小到大我问过你很多次,最想要什么……”目色一深,他抖声道:“公输雨,其实你从未与我说过实话……是不是?” 紫衣的人背影一震,握在长袖下的手微微发白。 “你说话啊!”公输云兀地冷喝。 “……是。” 公输云有些控制不住地喃了一声,“……只想要我无忧无虑地活着?”心下突然涌上一股冲动,上前一掌打死他的冲动。在这厅堂上,在众人面前,就在朗朗棺前。 “骗了我那么多年……我竟还一直信你……把你当成世间最好的哥哥……” 背对他的身影猛然颤簌了起来,公输雨头垂地极低。 “你以为……你说你想要祭剑山庄,我不会给你吗?”公输云深深垂目:“你做那些事……不都是为了夺庄主之位么?” 转目望他,公输云眼神极悲,“我知道你除了身子差,才德声名皆在我之上,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所以我问你,问你最想要什么……”手指轻轻抚上风朗朗的玉棺,他低声道:“你若能早些告诉我……最想要的其实是祭剑山庄……我便会把山庄给你……你也就不用这样不择手段地陷害我与朗朗了……” “雨少爷我扶您下去!”跪地的仆人中忽地站起来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环,低垂着头碎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公输雨。 公输雨整个身子都靠到了她的身上,掩在长衣下的双手颤然难止。 “您身子不好,先下去歇息……歇息……”小丫环语声微有哽咽,不知为何。 公输云望着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被人撑扶着走出雨帘阁。 心头的怨怼不轻反重,牢牢桎梏着身体的每一寸,他望向玉棺中静静阖目的年轻女子,蓦然泪落,身形颤然。 第85章 蛊踪何在 行至雨帘阁外,公输雨伸手牢牢抓住身侧的人。 “小云……我做错了么……” 小丫环不住地摇头:“您没错……您没错……您不是故意的……您没想这样的……” “小云……我的心好疼……” “雨少爷,不疼……不疼……我扶您去休息……” “是真的疼……” “小云知道……” “不……你不知道……” 眼中一热,小丫环泪如泉涌:“是……小云不知道……” 公输雨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不过数步,重重咳了一声,嘴角涌出无数血。 “雨少爷!您别吓我……雨少爷!” 公输雨眼前一黑,脚步踉跄着往前栽去。 四下无人,一侧突然闪出一个白衣人,伸手扶住了他:“你看起来病的不轻。” 梅疏影扶着紫衣人右臂,将人重新掺到了小丫环身上:“可要本公子叫个人来给你家少爷看看?” 那人却似无常般扬手以长袖抹去了嘴角血迹,抬首间笑容那么清朗:“公输雨谢过,只是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小丫环几分警惕地从梅疏影手中抽回公输雨的手臂,一声不吭地扶着那人快步远去。 梅疏影立在原地,目中有些深意:“他肘间那印记……” 双璃上前一步惑道:“公子?” “云萧何在?” “梅大哥。”青衣的人缓步上前,亦望了一眼远去的人。 “你小子也跟随出了?”梅疏影微微挑眉。 云萧抱剑行了一礼,“只是觉得这一个公输家大少爷,实在与想象的极不相同……”少年再道:“见他病弱,也忍不住跟随出来看看是否需要帮手。” “且说是怎么个不同?” “不像是……”雨帘阁外的小径寂静无人,云萧揣度道:“不像是听来那般心机深沉、陷害为恶之人。” 梅疏影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确如你所说,本公子亦有此感。” 云萧迟疑一刻,忽是眉间轻蹙:“梅大哥可有觉得今日公输庄主有些莫明?” 梅疏影侧目:“你且说。” “对公输雨好似极为怨恨,却又有一丝本能的于心不忍……”云萧抬眸望远,眸中有惑:“且他自己好似不知。” 梅疏影转头来长眉便挑:“本公子怎的未感觉到?倒觉公输少庄主伸手欲来个了断之时的气势颇足,兄弟间撕破脸反目之象已成定局。” 云萧低头来便怔了怔,仍带三分疑虑的目色敛了下来:“或许,是云萧的错觉。” 执扇的人不置可否。抬手间敲了敲手中玉扇:“或许你比本公子要稍稍敏锐一些。真如你所说,也未可知。” 璎璃腹诽:云萧公子比到公子敏锐不知多少. “今夜……是个风雨夜。”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望着前方混沌虚无,恍然道了一句。 青娥舍湖心小岛上,西风向晚,拂乱了白衣人鬓边细如丝的雪发,轻撩淡绕,飘渺如雾。 “先生请。”剑姝木儿立身在娄无智身后,恭声引路。 小岛正中,一座极低矮的茅舍前,娄无智上前走了几个步法,之后亲自推开了屋舍的门。 蓝苏婉看了一眼屋内望眼可尽的桌椅床榻,心中有惑。默声地推着白衣的人跟随他们进了屋内。 茅舍矮门在几人身后合上,明黄如豆的油灯嵌在墙上随即亮了起来。 木儿行到屋内正中,跪地屈指有节奏地敲着地面一处。 “地下……有风。”端木若华闭目细细听罢,轻言道:“步声空而浊……未料到,贵舍竟有诸多姊妹常隐于地下。” 娄无智有些惊奇地看向眼前神色平和淡淡的女子:她真的是瞎子? 少许,木儿所敲地砖被人从下移开,屋内响起轻微的机括声,有序迅速而清晰。 无怪于青娥舍会建在这一方湖心之岛上了。 端木目中现了三分敬佩之意。 蓝苏婉惊见屋内地面的石砖块块挪开,正中慢慢现出一个四方地穴,地穴以第一块地砖为始,一块块被移去周边之砖,层层扩大,慢慢成一硕大穴井。移砖之速有序而迅捷,伴随着清晰的机括声,定非人力。 蓝苏婉正愣,便听索链声轻响,有什么一寸寸升了上来。 厚重的铜板发出轻响蓦然与地相接,代替先前砖石铺呈在了屋内中央。 娄无智一面走至铜板上一边道:“可以上来了。” 蓝苏婉看了他一眼,迟疑着推着白衣的人上了铜板。木儿跪于铜板上又敲了数下,机括声再响,铜板一寸寸降下。 白衣的人始终平静,神色清浅。 蓝苏婉静立于木*轮椅之后,面色便也缓和淡然。 索链声响之已久,铜层降之愈深。 椅中之人静落肩头的万千青丝微微拂散. 清辉离离,凉月如勾。 悄无人息的雨帘阁正厅之上,树止夜静,墨影斜,阴云蔽月,风声悒。 “朗朗,我带它来看看你……”凉薄的玉棺一侧,一人怀抱稚子俯身靠近棺内的女子。神色平静抑然。 怀抱中的奶娃儿沉沉地睡着,偶被穿堂夜风拂过鼻尖,发出轻微的咿呶声。公输云看着它,眼中氤氲出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奶娘说他乖巧又温顺……和你很像……” 黑衣的人垂目去看棺中的风朗朗,恍然默声。 下一瞬……眼神变得那样疼涩。“今日……他回来了……你看到了么?” 云聚云拢,蓦然风簌。 “他来看你了……说他对不起你……你,都听到了么?”公输云抑着声,缠着纱布的左手极轻地撑在玉棺上。“我知你最后……不过想见他最后一面……到今日……他跪于你棺前认错……伏首……惭心……你能原谅他了么?” 棺内的人悄然无声,隔着莹莹玉棺,眼角似有泪痕滑落,心已释,念皆了。 分不清到最后,是爱多些,怨多些,还是恨多些…… 只是到死都没能再见到那一人。她的心,她的爱,她的归宿。 不管中间有怎样的错结,她终是知道,自己放不下的那个人,是他。 是那个,神情始终温柔,从无愠怒之气、安静坚韧的男子。 那年马上抬头一望,紫衣长裳刻入心中……永远忘不了他温柔一笑,望着自己道“你是……风朗朗。”时的神情和目色。 朦胧清晰,恍然如梦。朝朝暮暮,依稀如昨。 明明就在自己身边,却总让她感觉那么遥远。 明明对自己温柔至极,却总莫明觉得他心无归属。 明明温然爱笑,却总似目中有泪。 那个人……其实一直是忧郁的。 她多么想,陪伴他照顾他……呵护他温暖他。 只是,一切都是惘然。 能温暖他的人,终归不是她。 声朗朗,人相离,万念喑,风已逝。 夜风瑟瑟,拂断平生。 公输云慢慢伏在棺盖上,声音不觉间抖了起来:“可是为什么我无法原谅他?我以为寻回他……向你认错……让他自省,让他愧疚,让他心有不安,就是我想要的……可是原来不止,他再疼,我都恨;他再痛,我都不肯罢手……我根本无法原谅他……”语声一转,黑衣的人陡然无措:“可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他怎样……” 指间一湿,泪落在玉棺上,公输云的目色深沉而无力,怨怼又彷徨。“我究竟……是想要他怎样?” 厅外院中,兀然影绰,公输云震了一瞬。“谁?!” 黑衣的人起身走出,抬头来看见一人执扇而立,高高地站在院墙上。 一身白衣如玉,映着醴艳朱梅,清艳而又傲然。 “公输少庄主。”梅疏影悠然道:“深夜打扰,实在冒昧,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言毕眸光淡淡地瞥了一眼院中树后。 公输云静静望他,半晌后,点了头:“好。” 公输云唤来仆从,将幼子抱回了奶娘屋中。随着梅疏影走出了雨帘阁。 待两人走远,一袭紫衣从树后极慢地踱出。 祭剑山庄后院,梅疏影踏步而落,在花町回廊一侧止了步。 公输云望着白衣人的背影。“不知惊云公子找公输云是为何事?” 梅疏影回首间悠然笑道:“我最想问的,莫过于公输老庄主的去处,只怕你并不知晓。” 公输云回望梅疏影:“公输云确实不知。” 梅疏影走近公输云,直视他微红的眼眶,挑眉道:“公输少庄主对风姑娘的感情倒是意外的深。” 黑衣的人一怔,霍然垂目:“惊云公子何时也关心在下的私事了,有话还请直说。” 梅疏影敲了敲手中玉扇:“并非是有话要说,其实本公子只是对一事有些好奇,忍不住过来相询一二。” 公输云皱了皱眉:“何事?” “少庄主之前身中苗蛊,后来剔蛊未成,恰巧化去,方才转醒……此事你可知晓?” 公输云点头:“知晓。阿竞与我说了,所中可能是药蛊,有感另一蛊之死,慢慢消弥化去。” 梅疏影笑望他:“竞管家可有告知少庄主中的是何蛊?” 公输云目色微深:“言是情人蛊。” “此蛊源于苗疆,少庄主如何中蛊,心中应有数。” 公输云眉间微蹙:“我确实去过苗疆,在一位研制玉颜膏的苗族女子家中逗留了数日,她也曾出言挽留。” 梅疏影笑了笑:“少庄主的风月事疏影就不多问了。只想知道少庄主可知情人蛊从来成双,就不曾听闻过单独种下的。” 公输云静了少许,缓缓道:“阿竞的意思……另一蛊应在朗朗身上。” 梅疏影嗤了一声:“少庄主难道不知情人蛊是两情相悦之蛊?那苗女若是在少庄主身上种了此蛊,又把另一蛊让你带回徐州机缘巧合之下落到风姑娘身上,岂不是令你与别人心意相通,促成你们的好事?”白衣的人满面是笑:“那这苗女可真是心地善良的很哪。” 公输云冷目:“惊云公子此话何意?” 梅疏影挑眉道:“并无他意,本公子只是想到其间不合理之处,说出来罢了……先前本也无意多管闲事,只是今日霍然发现了一事,忍不住要说来与少庄主听。” 公输云皱眉看面前的人:“不知惊云公子发现了何事?” 梅疏影睨了眼黑衣的人,面上笑意颇深:“少庄主的兄长——公输雨少爷身上有情人蛊。” 第86章 人心之怖 公输云全身一震,愣了半晌。而后目中不由现了戾色:“惊云公子此言,怕是有些不合适吧!”公输云已经寒下了脸:“惊云公子难道是觉得公输云先前所中的蛊,与他才是一对?” 梅疏影看着公输云,倒是微蹙了眉。 公输云冷笑了一声:“且不论兄弟人伦、我与他皆是男子……时至今日,公输云与他这个兄长除了仇怨还剩了什么?”黑衣的人微微嘲讽道:“公子既言情人蛊所对两人理应是两情相悦……我如今对他难以消弥的怨憎怒恨……又从何而来?惊云公子不觉得可笑么?” 梅疏影转面背对公输云,神色变了一变。 当日验蛊,公输夫人见本公子来便将手边瓷碗递与了身后的婢子,有意相避……她缘何不欲叫本公子见那蛊相?郭小钰说是情人蛊她似面有迟疑,又是因何?后面又为何坚持要剔蛊?情人蛊既是药,不去又如何? 白衣的人蹙眉半晌,手中玉扇转了一转。 便只有两个可能:一者,公输夫人知其并非情人蛊,而是另一味毒蛊,因而非除不可;二者,她知公输云体内的情人蛊非正常的情人蛊,虽是情人蛊,不剔除却有大弊。 神色忽震,想起公输雨肘间那条颜色极深的线。 梅疏影想到什么,面色一刹那间变得极差。 怕是她两者皆知! 情人蛊要怎样才算得异常,若不剔除,必有大弊? ……便只有无人会去试的,单独种于一人。 当日云海阁内,云萧曾问,若情人蛊未能相对,只一人服下会如何? 郭小钰答:那此人应会对身边最亲近的人渐生情愫,心意原本是浅的,却要因蛊而深,不能自主。 梅疏影回头来打量了公输云许久,忽道:“不知少庄主的兄长公输雨……是出生便先天带疾,体弱多病……还是后来少庄主至少会跑会跳会找人玩耍了,才开始身子越来越差?” 公输云怔了怔,抬头看向梅疏影,皱眉道:“惊云公子这话又是何意?” “你可知情人蛊此物,若单独种于一人,会不能自主地对身边亲近之人渐生情愫?”梅疏影紧紧看着公输云,“……又因感觉不到亲近之人体内的另一蛊而心生不安,使得宿主极为敏感,长此以往,便易忧郁多病?” 公输云一震。 梅疏影不冷不热地睇目于他:“当年少庄主兄长甫开始多病时,必只有少庄主常年伴于他身侧吧?疏影猜测,少庄主幼时定是常常去亲近贵兄长,而除少庄主之外的人,却甚少得见公输雨。” 公输云身形震颤,目中惊异:“母亲言,这是为大哥安心养病而安排……” 梅疏影微微冷笑,不无讽刺道:“公输少庄主真真是有个了不得的好母亲。为了护你,她不惜毁了另一人的一生。” 公输云目中一凉,眉间狠狠一蹙。 “她让那人心甘情愿为你生,为你死;因你喜,因你悲……原本可能要相互竞争的人,却变得必会用尽自己的所有对你好,不会跟你争一分一毫,绝不会想要加害你。每日除了痴痴地等你盼你念你,再无力去多想多做什么。”梅疏影微拧眉:“抑郁,却要强作开怀;痛苦,却不得不坚韧;不能与他人道,不能显露半分,情思深藏,全化温柔……” 阖目间,梅疏影紧紧握住手中玉扇:“试问天下间,有什么比摆布别人的心更加可怖?”. 雪幔香凝人寂,独坐夜寒风冷,迢迢梦断更残,不知此心何寄。 慢踱棺侧,人影徘徊。 他轻轻伸手抚上棺木,瘦削苍白的五指摩挲在玉棺湿冷处。依稀,是那人方才落下的泪。 红颜已残泪难干,忍别离,心已愧,独负千千罪。 紫衣的人失神地望着那泪光半晌,轻轻推开了玉棺。 女子平静温柔的脸反射着窗外月光,温顺柔和已见安然。公输雨轻轻抚过她鬓边软发,慢慢将人抱起,于正厅棺侧搂入了怀中。 压抑的哭声回荡在灵堂之上,无力无措,惊痛茫然。 “为什么……你这么傻……” 人声抑,风声寂。 “为什么……没有和他在一起……”公输雨微颤着抚她背上的发,手指过处,那样怜惜:“你我根本没有夫妻之实……他才是和你约定的人……他才是你念着的那个人……是我一直在骗你……骗你我身子差,骗你我是那个人……你竟一直信……从不怀疑……” 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语声那样无措:“你这样好的女孩,嫁予我,我竟不懂得怜惜……对我那么好,我却还……”语声一转,压抑道:“是我对不起你……朗朗……是我负了你。”紧紧抱住怀中的人,语声已颤:“你爱的多不值……是我错了,是我的错……为什么……我没有好好爱你……我……好恨自己……”蓦然泪涌,他凄声笑道:“竟让你这样好的娘子因我而死,公输雨此生……必不得好死。” 西风夜渡,冷月梦残. 山庄后院,花町小径。 梅疏影回过头,直直望向公输云:“你可知,你大哥公输雨,对你是什么感情?” 公输云面上一震,随即恼羞成怒,甩袖而走。 “若真如惊云公子所说,我必叫母亲解释清楚……只是,我公输家的私事也不劳阁下费心!” “那是自然。”梅疏影望他走远,目中悠冷还静。 “如此看来,公输大哥是否也可能是单独中蛊?”一侧暗处,云萧安静走出,眉间微蹙,问向梅疏影。 白衣的人抚了抚手中玉扇:“如果公输云也是独自被种下了情人蛊,确有弊害,会令公输夫人想要为他剔除。且为避讳她以同样之法设计了公输雨,会有意隐瞒我等……但本公子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不知为何,耳闻公输大哥这样怨怼其兄长,云萧只感伤怀心窒。”少年望向夜色中已然走远的人,忽道。 梅疏影笑了一笑:“你还年幼,不懂情字扰人。男欢女爱尚有流水无情,此情此景只能道是孽缘。” 少年人点了点头,似有所悟,抬头来问:“梅大哥懂?” 白衣的人转目过来,冷然剜了他一眼。 青衣少年还愣。 梅疏影转步而走,欲往清风阁回,未行几步,突然一滞。 云萧目送他离去,见之便怔:“梅大哥?” “先前竟未想到!”衣上红梅一扬,梅疏影猛然转步一跃而起,直往雨帘阁去。 此情此景,那人怎可能容得下公输雨!怎可能不现身?! 云萧目中一惊,未及多问,正欲跟随过去。 衣袖蓦然被人抓住. 寒窗冷月,一道人影立在飘荡的垂幔中,冷眼看着玉棺一侧抱着风朗朗尸身的人。“你可是知错了,悔悟了。” 公输雨闻声一震,而后便笑了一声,语声凄然:“我一直都知错……一直都在悔……可就是悟不了。” “混账!”那人语声森冷,“我怎会生出你这样的逆子?!” 公输雨慢慢站了起来,把怀中风朗朗的尸身抱回了玉棺中,转身回视身后的人:“……爹。” 那人面色森寒地走近他,伸手一把掐住了紫衣人的颈脉。“便是成亲,也一再要求等你弟弟回来,不惜把婚期一拖再拖,我还只道你们兄弟情深……没想到……没想到……你这畜生!” “爹……”公输雨唤了一声,目色深幽痛彻。 “住口!不许叫我爹!”公输明一把将人摔到地上,“我没有你这么大逆不道的儿子!你竟然……对云儿……你!”胸口起伏难止,公输明俯视着地上的人,面色寒到了极点:“公输雨,我念你是她的儿子,没有杀你。但你自己要出来!我跟你说过,你动了那样疯魔的念头,这辈子还想活……就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地宫里!在地宫里发什么疯都不会丢了我们公输家的脸!我就只当你死了!但若你胆敢跑到外面……跑到外面……我必定亲手杀了你这个畜生!” 公输雨紧紧握着五指,脸色苍白难抑:“我不会再回地宫……” 那人脸色幽冷:“虎毒不食子,别逼我杀你。” “那里……没有他。” 蓦然劲风袭面,当胸就是一掌。公输雨“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 “如果你娘还在,必对你失望至极!” “……不许你提我娘!”公输雨猛地转目瞪向他,眼神戾寒。“我大逆不道对不起她,但你更是!你没有资格提她。” 公输明霍然静了一瞬。而后冷目看他:“既知道对不起你娘,为什么还执迷不悟!” 紫衣染血,凄声艳色。“我不懂……我只是……控制不住……”蓦然声幽,语声极涩:“我……在哪里……都想他……我想见他……” “住口!” “我想看着他……离他近一些……把所有,都给他。”转目望来,公输雨的眼神那样凄然:“他一直问我……最想要什么……其实,我从未骗过他……”仰首望月,月光凄。“我最想要他无忧无虑地活着……” 铿然剑响,公输明甩手拔剑已架在了他颈侧:“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第87章 湖岛之下 “……那年我刚满五岁,你把那个女人从苗疆带了回来,没过多久,便生下了他……你没有按之前答应我娘的……扶我娘为正……而是立了那个女人为正室……自此,我便是庶出长子,而他是你的嫡次子。” 公输明的身子抖了抖。 “起初……我真是十分厌恶他……胆小又怯弱……那么爱哭……又笨……又蠢……还喜欢逞强。” 公输雨看向执剑的人,笑中有泪:“你可知……每次你与姨娘、夫人央他舞剑、念书、骑马,他有多害怕……可是众人之前,他仍会勉强自己给你们舞,给你们念,学着去骑……只在事后,与我哭诉……他不喜欢……不想舞……不想念……也不想骑……” “我是极讨厌他这一点的……既是不想,何必答应……有何必要勉强自己?我便也不去管他,只在我的雨帘阁里……学着诗画,每日刻着我娘的木偶……” “他也知我其实并不喜他,有时去到我那里,却不敢进去,我也只当没有看见……后来有一次,夜间惊醒,看见他在我床边角落里哭……才知道,他只要害怕,便是深夜,也会跑到我的身边,不管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他总要挨近我,只在我身边安心地哭。” 颈边一道细微的血痕,在公输明剑下渗出点点血丝,公输雨却恍若不觉,慢慢道:“后来夫人寿宴,我知道避不可避,便跟着奶娘第一次去见了那个女人……给她磕头,给她拜寿……当时他就站在那个女人身后,小心地躲着,既想看我,又不敢看我,可笑得紧。我便当着那个女人的面,陪他玩耍,哄他开心,骗他去喝放了胡椒的水,将他绊进池子里,呛了半晌水……而我就在旁边看着,很是爽快。” “可是他真的是笨……裹着一身湿衣,还想挨到我身边……听我说话,喝我给他倒的水……” “之后拜寿回来,许是被他挨得太近,反倒是我染了风寒,大病一场。” “之后便闻夫人听闻我自小喜静,吩咐婢子仆从不得在我醒时过来侍候。于是我睁开眼,便见了他。”语声温柔,情丝万缕入骨:“我能看见他守在我床边,眼神里是真真的担忧……便与我娘活着时一样……他与那个女人是不同的……我一直知道。” “后来我便习惯了……习惯了睁开眼便可看见他……习惯了他看我练字习画……习惯了他跟着我一笔一笔学刻木偶……习惯了他委屈、伤心、难过……便会扑进我怀里哭……一次两次数次……我再也不忍心推开他……我想要他无忧无虑地活着。” 后来我身子越来越差,隐约感觉是他的缘故……一度开始厌他、防他、疏远他,可是仍旧忍不住想见他……会远远地看他。 公输雨安静了一瞬,目中恍然无力。 “那年……朗朗在后院遇见他,我就站在亭下不远,一直看着他们……我看见他从马上摔出,被朗朗救下……我看见朗朗冲出,为他挡下马蹄……看见他因朗朗受伤而哭……看见朗朗在他手中的玄铁纹上划下痕迹……看见他们约定……约定长大以后再会……” 公输明手中的剑一直在抖,血丝渗的越来越多。 “我很高兴……我也觉得……那个女孩真好……既善良又可人……多么惹人怜爱……可是后来……他来找我……说要学事,变得不再怯懦,变得稳重,能照顾整个公输家……”眼中蓦然氤氲,公输雨声音微哑:“我说好……大哥很欣慰。然后我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要改变……是谁影响了你?”轻轻一笑,公输雨眼中苦涩恻然:“他却说是因为我……” “我以为……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地站在他身后……守着他一生一世……可是原来不能……我做不到……”眼泪轻轻滑落,滴落在公输明手中长剑之上。公输雨抖声道:“我受不了他骗我……受不了他唯独要瞒我……那个女孩的事……我不死心……试探着问过他多次……每一次……他都答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教导……几字不提那个女孩……也不提与她的约定……”蓦然呼吸难继,公输雨闭目道:“那时……我便知……他已不再把我看作大哥……” “所以……后来,朗朗把我错认成了他……我便默认了……我心想……等他回来……等他来找我,像以前那样告诉我,这个女孩其实是改变他影响他,被他藏在心里的那个人……那样,我便不与他计较了……可是成亲那晚他终能赶来……冲到我们面前……却仍旧不肯与我说实话。” 五指紧握,公输雨蓦地负疚又无措:“我抢了他心爱的女人……有意让他伤心让他难过……可是原来看他伤心难过我这样痛苦……每一次望见他那样悲伤的眼神去看朗朗……我的心就控制不住的疼……可是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公输雨伸手撑住玉棺,压抑地哭道:“我一直不肯碰朗朗……想等他服软……等他来找我,向我坦诚,过来求我……跟我说实话……就像以前那样……只要他来求求我……我就会把朗朗还给他……可是……一直没有。” 公输雨望眼玉棺,声痛而抑:“我越来越觉得对不起朗朗……所有的期许想望愧疚压在心底,痛苦难过……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后来在院中看见他抓住朗朗的手,我竟控制不住地牵怒到朗朗身上……独自在飞花楼里一杯一杯地灌醉自己……才明白自己究竟荒唐到了何种地步……可是他来找来,带我回雨帘阁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期许……我拉他去看他当年送给我的那匹黑马……与他说它还和当年一样……和当年一样……可是下一刻,他就抬手打死了黑马……”眼泪肆流而下,公输雨一字一句道:“那个时候……我看着地上黑马的血……酒一下子就醒了……恍然间只觉得……做了二十几年的梦,终于死了。”公输雨颤声道:“我从未……觉得那么冷……心那么疼过……我不想再见他……” “于是我设计他和朗朗生成肌肤之亲,又用账册陷害他让竞管家察觉,以此来把朗朗还给他……以此来让自己再也不能留在公输家……远远离开他……不再见他……”身形颤然,哑声无力:“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忘了他……忘了对他的期许……忘了这份不容于世的心思……可是……原来根本不能……”他闭目:“我依然会想他……那么想……想到满心满意都是他……想到心都疼了……想到只要再见他一面,便是死……也无妨。” 手抚玉棺,他痛苦道:“可是却听闻了朗朗的死……原来他们根本没能在一起……即使我不在……先前的错也弥补不回……我已害了他……也害了她……我那样任性地抢了他心爱的女人……原来自此便再也还不回去……我害死了当年那个善良惹人怜爱的女孩……害死了一个对我那样好的女孩……害死了他爱的人……”公输雨咬牙痛彻道:“他……多恨我……” “多恨我……恨我害死了朗朗……恨我负了朗朗……”惭愧,沉痛,深孽,此心难纾。“无法原谅……便如我自己……也无法原谅……”陡然声息一弱,紫衣的人再也站立不住:“朗朗已死……她这样好……却因我而死。因我徒生妄念……因我自作多情……因我从中作梗……因我执迷不悟……” 慢慢屈身而跪,公输明手中的剑紧紧依在他颈侧,跟随往下。 “便是这样……便是这样……我竟还放不下他!!”公输雨整个人瘫坐于地,冷白的脸上泪痕肆意:“看见他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在他面前我便不是我……我多希望他看着我……只看我……多希望他信我、爱我……多希望和他永生永世相依偎……我……已经疯魔了……”蓦然泪如雨下:“我怎会,这样爱他?”犹如自语,犹如执念,字字深刻入骨。 公输明连人带剑都在抖:“……你确实已经疯魔了。竟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番话来!以为我还能容得了你吗?!”腕下一沉,剑已前送。 公输雨缓缓闭上了眼睛。 窗外风静,云阴。 “你还是剑下留人的好!公输明。”一袭白影跃然而近,几步踏来。 执剑的人倏然一震,目色瞬间晦暗,毫不滞顿地脚下一转,人霍然拔地而起。 头也不回地收剑一跃就向院外飞离。 “还想跑!”梅疏影冷哼一声,转腕收扇白影凌然跃起便向那人追去。 “公子!”双璃远远看见,忙跟随过去. 下得青铜踏板,蓝苏婉推着白衣的人慢慢前行,入目所见,十分惊震。 青娥舍湖岛之下竟是一座规模庞大、难以望尽的地宫。 诸多青娥原本各司其职,见到娄无智及来人都是微震,屈身而跪。 娄无智忙上前唤了她们起身。所到之处,那些清一色身着紫绡翠纹罗裙的女子面上绯然,依言站起,目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蓝衣少女立身不远,转面看着娄无智不由新奇喃道:“面前之人竟还未及弱冠……这样一个唇红齿白、面若春桃的弱质男子,竟就是江湖上唯独只容女子、前舍主商后舍主武的青娥舍真正主人?” 端木若华原是闭目凝神感受着四周气息,闻言便睁开了眼……缓缓道:“心思纯明,热忱心善,怜女如亲。娄舍主或许别无长处,却有一颗感人所感体恤他人真挚却又无求的心。”端木若华微顿,续道:“得他为主,是青娥之幸。” 木儿立身于白衣人不远,闻言便怔,转面敬望椅中之人,由衷道:“先生双目虽闭,心却通透远胜旁人。便如先生所言,能追随舍主左右,与他一同为青娥舍将来竭尽所能,是我等青娥毕生之愿。” 端木若华望她所在一眼,轻轻点下了头:“愿你等终偿所愿。” 木儿抱拳:“谢先生。” 不多时娄无智折步回来,与木儿一起领两人去到地宫深处。 第88章 情人泪蛊 蓝苏婉推着白衣人过地宫正殿穿过数条长廊,至了一条难以望见尽头,宽只丈余、甚为狭隘的青石甬道前。 木儿道:“此甬道长数里,那一头便是阵宫所在,阵宫门前有诸多青娥看守,非舍监不能入。” 端木若华眼望虚无,沉声道:“我所谓尽力一试,即是入此阵宫。祭剑山庄距此三日路程,陈长老最迟今夜可至公输家。我等已来不及劝言其收手,故端木唯有入阵,引导幼徒破出,望能生成转机,以全二人……”白衣的人轻轻一叹:“否则,以陈长老决断性情,不过今夜,已是玉石俱焚的结局。” 娄无智闻言便愣:“可是你怎么知道小梦儿何时会对你徒儿下手?”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端木并不知。故而只能尽力一试……是否还来得及,只看天意。” 娄无智更愣:“那万一你入了阵,出不来怎么办?” 椅中之人面色便温:“若无意外,端木应可自行出阵。” 蓝苏婉忤在原地半刻,忍不住问道:“师父要入的阵宫,会是陈长老用来对付师弟的那一个九宫玄天杀阵么?” 端木若华抬首道:“九宫玄天杀阵,便是此阵宫四四一十六大阵中位于阴极位的那一阵,处两仪正中,与阳极位大阵相对,能合八十一小阵、四十九中阵及其余一十五大阵之威于一身,是绝杀之阵。若非有此阵宫作为支撑,绝难布下。”顿一瞬,椅中人续道:“我入阵宫,身处的应是最外围八十一小阵其一,寻得阵眼处可执罗镜钥匙变动阵式出入进退,自然也可再入中阵,乃至大阵、阵心,而九宫玄天杀阵所在,便是此阵宫的阵心。” 木儿想明白什么,霍然一震:“先生的意思!从我青娥舍此处可入的阵宫,与舍监将用以对付云萧公子的、位于广陵郡的九宫玄天杀阵其实是一体的?!” 端木若华沉忖片刻,颔首道:“我本也不敢确信。只是先前两位提到……贵舍是在陈长老为主下与公输家合力所造这一地下阵宫,又观得阵宫罗镜钥匙的大小……”微顿一瞬,她道:“……端木不得不猜测,此阵宫极有可能运用了公输家煅冶器材、排布机关之能,以机关变化连接之法将整个徐州地界尽数包罗在了这一方地下阵宫之内,故而径愈百里。” 闻者俱一惊,娄无智愣愣看着白衣的人。 “且阵心位置可应地利变化调动。故端木先前才道陈长老离开时九宫玄天杀阵便已开启……只因知晓陈长老必是已经执此罗镜入阵,将最为凶险的阵心杀阵调动至了阵宫延及的公输家地界之下。” 蓝苏婉惊喜道:“所以师父才由此入阵,想利用罗镜钥匙再将阵心杀阵调开,以趋师弟能避开绝杀凶阵?” 端木若华静半晌,摇头:“陈长老研索阵宫十数年,以成如今之阵,尚称并未完成,可知其变化莫测,复杂奇诡。为师一时之内实无力掌握知详,亦不能如陈长老那般任意穿行其中调动阵心所在……便是入阵破出,也只是尽力一试。” 蓝苏婉心下一惊,看向椅中人,目中有忧:“师父……您目不能视,入阵多有不便,若生差错,小蓝如何向大师姐交待。” 鬓发轻垂如雪,端木若华寂静道:“天命如是,独尽人事,不必执意。” 蓝苏婉震震地看着*椅中之人。 端木若华默然望远,目中沉静漠然,淡泊如水。 蓝苏婉垂目一瞬,便依言推起白衣的人,慢慢行入青石甬道. 雨帘阁内,梅疏影三人追出后,一名身穿深色偏襟长褙子的妇人慢慢踏入了公输雨所在正厅内。 云海阁前,院落回廊交错,花木轻掩。公输云快步前行回阁,脚步越行越慢,越行越沉,越行越乱。 蓦然间阴云弊月,几滴冷雨当空飘落,丝丝缕缕,清冷幽寒。 他不知为何,慢慢止步,如失神般回首望向了雨帘阁。 怔忤轻恍。 心中微惘。 寒雨如丝,越下越大,蓦然遮住了眼。 “公输庄主。” 公输云神一怔,闻声回首望去,素衣的女子撑着一方小伞立在云海阁前,淡然望着自己。 “郭帮主。”公输云心中虽惑,面上却未表露,只将方才由梅疏影之言惊起的万千心绪掩下,回目向她见礼。 “小钰深夜来扰,是为两件事。”郭小钰转步行入几步外的回廊中,收伞而立,拂了拂衣。 公输云跟随而入,本能地看了一眼廊外的雨,回首道:“郭帮主请说。” “一者,今夜话后,小钰便告辞回帮中打理事务,以此作别。” 公输云抱拳为礼:“郭帮主想是事务繁忙,公输云便不多挽留,他日有意,可再至敝庄做客。” 郭小钰淡淡颔首,续道:“二者,大少夫人难产离世前唯有庄主在其身旁,故小钰猜测,本在风姑娘手中的那把越女剑,现下应是由庄主保管着。” 公输云抬首望来:“郭帮主此话何意?” 郭小钰看着他道:“我想请庄主把此剑送予小钰。” 公输云闻言怔了怔,而后眉间便蹙,微冷声道:“这是朗朗遗物,恕公输云不能答应。” 郭小钰极柔淡地笑了笑,后道:“小钰心中有几许疑问想说与庄主听,庄主听完,或许就肯答应了。” 公输云拧眉看她。 素衣的人转面看雨,满面淡然:“我听阿悦诉来公输庄主与风姑娘前尘往事,有一事不明,望庄主能解答。” 她道:“两年前庄主于襄阳郡客栈中险死还生,恰遇云萧公子,因受救命之恩,庄主将公输家家传信物玄铁纹送出为报。可是?” 公输云看着她,片刻后,点了点头:“是。” 郭小钰回目看他:“庄主可曾想过,此玄铁纹上有风姑娘印迹,是你与风姑娘约定的信物,庄主当时若真重视年少时的约定,应是视之胜过性命,即便是救命之恩,也应不会轻易送出。” 公输云神色微怔,愣在原地。 “还是庄主想与小钰说,当时你便知晓风姑娘要嫁予庄主兄长公输雨?” 公输云低头来道:“……我不知晓……那时之前我收到传书,书中只道,我大哥不日便要娶亲。” 郭小钰微垂目:“庄主可还记得,你究竟为何看重珍惜这公输家传家信物玄铁纹;又为何当时会想将其送出。” 公输云目中微怔,恍然愣神。 为何…… 素衣的人伸手接了数滴雨水入掌,单手放到了公输云面前:“小钰是否可以猜测,庄主看重珍视玄铁纹,其实是因作为公输家的子嗣,你与某人皆有此物,故而你珍之爱之;而当日客栈中你并不知风姑娘任何消息,促使你突然想将之送出的,是那人将要娶亲的消息?” 公输云一震,木然道:“你在说什么……” 郭小钰回以一笑:“说庄主未中蛊前,心中真正所想。”她续道:“小钰听闻自庄主继承公输家后,雨帘阁的吃穿用度,便永远是祭剑山庄最好的。在风姑娘还未嫁来之前便是,可有此事?” 公输云面上现出极深的疑惑,怔愣着慢慢点头:“……是。” 郭小钰温然笑问:“你为何要对他那么好?” 你为何……要对他那么好……? 公输云目中霍然深惘,微微摇了摇头,刹那间心头一片纷乱,兀地茫然起来。 他抬头来几分怔神地看着郭小钰。 掌心轻渡的雨已然零落,湮灭指间。便似流水无情,雨落无声。 郭小钰看着他,目中是凉薄的轻悯:“云萧公子曾问小钰,南疆的女儿若是看上了外地来的喜欢的公子,便会问上一句,可肯留下?公子答是,姑娘便暗中与他一起服下情人蛊,从此厮守……可若是那位喜欢的公子答不愿留下又如何?” 素衣女子踱出两步:“当时小钰只道,那当地的女儿便不会喂他情人蛊……却并未说她们会如何。”回首看着公输云,郭小钰柔和道:“小钰今日便不加隐瞒的告诉公输庄主。” 公输云微微恍然。 “南疆女子多烈性。那儿的女儿若是看上了外地来的喜欢的公子,会问其可愿留下?公子答愿意。姑娘就与他一起服下情人蛊——此蛊是药,无害,会使中蛊者对心中原本所亲所喜之人更添一份深情,以求公子深爱自己,相伴相依,再也不愿离开。” 郭小钰看着他,眼神似浅还深:“可若是公子委婉地说你很好,但是依然决定离开,姑娘便会喂他情人泪蛊——此蛊由一对情人蛊在药力作用下相杀相食而炼就,渗杂着原本相爱之人的血与泪。是毒,有害,会使中蛊者遗失本心,忘记自己已然心有所属……只因公子决心离开,便可说明他欲回之处已然有其所爱,故让他服下此蛊,使公子对原本无爱的人越来越动情,而对原本深恋的人却越来越怨恨,甚至生出杀念。” 第89章 风逝雨落 花町一侧,云萧回头来看见是她,目中转为柔和,温声道:“阿悦姑娘。” 叶悦牢牢抓住青衣少年的衣袖,抬头来面上有几分轻郁:“小哥哥,小钰方才与我说丐帮有事今夜便要走,我才想到年关近了……我也应该启程回家了。” 少年人望着她的眼中隐隐浮现不舍,语声更见温然:“只因云萧有事在身来去不便,否则便可护送姑娘一程……” 叶悦闻言便喜:“没关系!下次我还去找你!或者你来洛阳找我……我……”言至情急处,面上一烫,头便低了低:“……我等你。” 青衣的人目中一柔,不觉伸出手,欲抚她绯红的脸颊,只是指间还未触及,便觉一凉。 叶悦愣愣抬头,颈中淋了几滴雨丝:“下雨了……” 云萧随她抬头一望,而后默然低头解下了身上竹叶青色薄氅,展开披到了少女头上,“我们去廊下。” 叶悦面上一红,小脸刹时变得粉扑扑的,抓住云萧腕袖道:“这样子好暖和。” 少年人不觉笑了笑,抬手将她头上的薄氅拢得更紧:“已入亥月,莫受了风寒。” 叶悦在他手下扭了扭头,而后眨着眼娇然道:“我许是明日便要走了,今夜想再去探望我师姐最后一眼,小哥哥肯不肯陪我去?” 云萧望她一眼,又转目看雨:“你可在此稍候,云萧回明月阁拿过伞,便再回来,与你过去。”言罢转步便欲走。 叶悦忙拉住他的手,“不用啦!”惊觉回神,两颊便一红,欲要放手,又舍不得。便忍不住牵住了他一指,顿时飞云满脸,红衣少女嘟囔着道:“不……不用啦……我们就这样过去……不冷。” 云萧感受着指间温意,面色亦赧,轻咳了一声,而后点头道:“如此便依你。” 言罢半扶半护着怀中少女,使她匿于自己氅衣下免受风雨,一同往雨帘阁去。 帘雨如幕,幕雨如帘,幽幽然落. 云海阁前,公输云心头如窒,唇无血色,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你的意思,公输云现在最为痛恨的人反倒是我本应最为爱护的人?若言我现下最恨之人便是我大哥公输雨,难道即是说,我心下其实最欲爱护的人……是他?” 郭小钰轻轻抖落纸伞上的雨滴,目色浅淡:“中了情人泪蛊,最恨最憎之人便是先前最喜最爱的人,所谓情愈深,恨愈切,情人死,断肠绝。这便是情人泪蛊。” 公输云面色怆白,失神喃道:“不可能……我本是男子,也无龙阳癖好。更者不论如何他也还是我大哥……” 郭小钰面色仍淡:“你若蛊虫未解,必然不会信我的话;但你现下蛊虫已解,只是余蛊未消,因而终有一日会醒来,届时,庄主拾回本心,且自珍重……莫要怪我不曾提醒庄主。”言罢,再度撑开纸伞,缓步踏入了雨中。 公输云神色已恍:“……你究竟是什么人?” 郭小钰回首间静望他一眼,淡淡道:“同情你的人。” 转面向前,她头也不回道:“何时庄主醒彻过来,记得将越女剑送还叶悦叶姑娘。她此行,原本便是听从风崖子吩咐过来取剑,正式继承越女剑法。” 言罢脚下微一顿,默然抬首望了一眼远处,少许,方转首回来,慢行离去. 寒月夜,风雨时。 雨帘阁内,妇人行至棺前,低头看着地上泪痕清浅的男子。“你知我原本无意要你的性命。” 公输雨转目看向来人,目中深寂。 “两年前……甫知自己被你下了情人蛊时,我曾怨过你,想要杀了你,甚至是他。” 妇人目色一深:“你果然已经知晓,你肘间情蛊横线原是中蛊之初才会出现,如今却一直存在,颜色还如此之深……你早已将情人蛊毒杀在了自己体内。” 公输雨面色凄然:“为了杀它,我不惜尝尽百毒,后来得遇散老,才终能将它毒死封存体内……” “原本只是敏感多病……难怪你会变得如此羸弱。”妇人睇目于他,语声有叹:“将情人蛊毒杀于体内,你自己也活不久。” “我岂会不知?”公输雨冷笑了一声,“我当时只想,即便是死,也不会再受你摆布操控。” “我只是怕你伤害云儿……他那么黏你,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较你不及,若你想要害他,真是轻而易举,我必防备不了。” 公输雨无力地抬首望向远处,眼眸轻阖:“从小我便讨厌你……也讨厌他……我心想,情人蛊死后,我必能好好与你们斗一斗,向你讨回一份公道,也为我娘报仇……” “你其实从未讨厌过云儿。” 公输雨颤然立起,苍白的五指紧紧握住:“是……是……我心下只觉得,他与你实在是不同,单纯怯弱没有心计,对我的好……也似并非装出来的……” “他在你面前,不曾有过一分伪装。”妇人的声音幽寒起来。“我早该察觉,他待你不同。却只记住了防备你。” 公输雨目中寥落,自嘲道:“即便我体内的蛊已经死了……我竟还是对你们下不了手……我总忍不住想……他曾真心把我看作大哥……而你是他的生母。”转目望向妇人,公输雨眸色极幽:“我以为我娘的死,已使我明白处境,我以为我对你的怨恨能使我清楚该做什么……可是情人蛊死后,我竟仍是于心不忍……我怕我做了什么……我与他便真的无可挽回……” 语声一转,深沉噬骨:“可是情蛊已死,我为什么还会怕?一次次都下不了手……以至今日,全然被你摆布在股掌之间……我公输雨怎能心甘?!可是仍旧下不了手……即便我不肯承认……也终能明白……我还是放不下他……我……还是爱他……竟已无药可医。”紫衣的人神情已是麻木,语声颤涩:“我已分不清,究竟是因蛊而生了对他的心思……还是我原本就……心喜他……” 公输夫人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方开口:“你对云儿用情不浅,我作为他的母亲,也是动容……我原本真的打算放过你,便听老爷的,把你永生囚禁在地宫中,也就罢了。” 妇人走至玉棺一侧,轻轻推开了棺盖:“只是你愧于朗朗,自离地宫,在你父亲面前,也未说出我下蛊于你的事。方才险些就死在自己亲生父亲剑下……我看在眼里,实在不忍。”她一边柔声道,一边伸手掰开了风朗朗下颚,以白巾覆上,从她口中取出了一颗如同琉璃般的雪色珠子。 公输雨看着她,目中有悲:“他珍视之人的尸身,你亦不放在心上么?” 妇人用巾帕将珠子包裹,放入袖中,伸手合上了棺盖:“此物便如你对云儿的情一样,见不得人。我取走它,是为了保护公输家的声誉。” 公输雨原就苍白的脸上更添一抹雪色,默然垂目,他强自怜惜地看了玉棺中的女子一眼,哑然无声。 妇人慢慢走至公输雨身侧,浅声道:“你当知,兄弟人伦,龙阳癖晦,他已容你不得。我不忍见你们父子相残,才替他出手杀你。” 紫衣的人笑了一声,目中空惘,点头:“……好。” “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公输雨转面看向厅外,眼神无意识地望着院中树下。彼时少年人牵着黑马满身是伤向他走来的神情恍然浮现,依稀如昨。他失神喃道:“我还想再见他一面……” 厅外雨静,紫衣的人蓦然又摇了摇头,语声极轻道:“不用了……这样就好。” “公输雨,是妇人朵雅对不起你。” 公输雨安静地望着院中寒雨,面色淡然,眼神似悲已不悲,深寂而惘然。不再阖目,就这样看着。“……我已不怪你。” 公输夫人身子一震,袖中的手抖了抖,之后仍旧凝力,抬起一掌径直朝公输雨左胸拍下。 依稀记得你隐隐含泪的双眼,直直地望向自己,像水一样澄澈无垢,像晴日透明的云彩。 刻在眼中,画入心里,从此成了执念,缠绕束缚了一生。 分不清是惦念还是想望,回首间已挥之不去,也不曾这样贪恋或不舍,总归就是难以放下。 想要看你无忧无虑,想要伴你生死左右,想要与你一生守候。 然而皆是虚妄,而我疯魔至此,心已枯竭沦落,回天乏术。 最后还刻在骨子里,难以忘却、难以磨灭的,只有对你的思念。 “小云……”公输雨来不及咽下涌出喉的血,感受着胸口被贯穿般的疼痛,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风逝,雨落。尘埃静散。 雨不言,已落尽一生痴怨。 云不往,还能数多少心念。 缘浅缘深,情错情孽,别时孤雨,相思零落,湮灭阑珊两头……不相知。 云萧方走至雨帘阁前,立时抬头。 阿悦一眼看见正厅中正倒下的人,小脸一震。 紫衣的人颈中全是血。 一方深色裙尾迅速隐入垂幔中。 “是谁?!”红衣少女立时察觉,厉喝一声。一把挥开氅衣急步上前。“小哥哥!” 青衣的人脚下一晃,人已瞬间绕了上去,一把接住了往下仰倒的公输雨。阿悦紧随之一跃而来手中长剑一抖,越过云萧肩头直直刺向那道急速退往窗前的身影。 云萧扶着公输雨慢慢仰躺倒下,迅速出手把他的脉,抬头来面色惊白。 第90章 生死两茫 那方暗影缭乱、白幔飘荡的木窗前,叶悦手执越水剑招招凌厉,精妙狠辣的剑法逼得那人步步后退,毫无还手之力。“出来!你是谁?!” 雨声激荡,月光晦暗。 那人手中无物,强自用袖、掌接下了叶悦的剑招,迅速跃起向木窗外扑去。 “想跑!没门!”叶悦甩剑踮脚一跃正要追去,那人回头一把扔出一物。 “小心!”不远处的云萧见之一惊,幽灵闪瞬间移至红衣少女身侧,环过她的腰将人往旁边一带。 一条细如小指的冰蓝色小蛇从少女肩头飞过落地,一瞬间便消失在了正厅青砖上。 阿悦借云萧身法躲开毒蛇的同时却未罢手,转腕绕剑背手一削极犀利地划过了那人后腰,顿时血珠飞溅,那人吃痛,回头来对着逼近的叶悦一掌袭来,被木窗大小箍住,少女避之不及便硬挨了她不轻不重的一掌,另一手同时伸出狠狠扣住了那人手臂。 那人奋力往外,叶悦扣之不放,听得“刺啦”一声,衣袖裂开如帛,一方白色薄巾包着一物从那人袖中飞了出来。 那是? “……冥颜珠?” 阿悦闻言一愣,一把跃起抓住了那颗抛在空中的雪色珠子,下瞬就惊叫出声:“好凉!!” 那人也知不是对手,虽失袖中之物却趁少女拿珠之际一跃而远,叶悦回过神来再想去追已不见了人影。 “叫她跑了……”少女拧着眉恨声一句,转头来赧声与云萧道:“对不起,我只顾帮你拿这颗珠子了……” 青衣的人目中有忧:“你方才受她一掌,可有受伤?” 阿悦愣了一下,心下一暖小脸便红了红:“没事,那人武功不如我……咳……” 云萧面上便肃,“此人善驱毒物,不可大意。”手已伸来把住了她的脉,觉出只是气血涌动,确无大碍,方收了手。 叶悦红着脸道:“小哥哥,这就是你想找的冥颜珠吗??”少女忙把手中冰凉沁骨的珠子塞到了云萧手里。“真是好凉,我片刻都拿它不住……诶?” 却见云萧执在手中,好似全无异感,垂目快速端详过:“我也不知。” “那我方才听你唤它冥颜珠……小哥哥你不觉得冷么??” 云萧摇头:“不冷。”少年微拧眉:分明从未见过,为何一眼见得,竟好似极为熟悉。 “明明这么冷你竟不觉得……真是奇怪……” “先不议此事。”云萧转腕暂将珠子收起,快步走至公输雨身边,缓慢而小心地扶靠起地上的人。“公输公子……”云萧语声寒涩。 一道身影霍然赶来,站在院中瞬间呆住。“雨少爷……” 云萧与叶悦抬头,目中都是急忧。阿悦看着那丫环道:“是一个女人下手……” 泪溢出,原本执在手中的纸伞在雨帘阁厅前院中“啪嗒”一声落地,丫环清秀的小脸上一片惊惧冷白。 那模样灵秀的小丫环眼眶红彻,人已瞬间奔了过来:“雨少爷——”一把扑到公输雨身前,小丫环颤抖着手去触公输雨嘴边涌出的血:“雨少爷!雨少爷!您不要吓我……您不要吓我!!!” 早已力喑的人颤动着双睫,用尽最后力气睁开了眼,一片迷茫地望向了来人。“小云……” 语声痴怨缠惓,便如泣血。 小丫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他的声音猛然痛彻心扉:“等我……等我……我把他带来!我把他带来!你等我……你一定等我——”绝然转身,临去时托付的眼神望向云萧二人,只一眼,便叫人心头一悸,无以为忤。 “小云……”公输雨轻倚在云萧身上,指尖微颤,双目昏茫地望着厅外倾盆而落的雨。又一声喑哑至极的轻唤,唇角微微扬起……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眼帘慢慢阖上。 “公输公子!”云萧眼见不好,面色寒凛,一手把脉一手抵住他背心,不遗余力地为他输入内力。心下竟无端地惶恐起来……好像这一个公输云所厌恨的人,绝不该是这样一个结局! 恍然间心下无端地为面前这一幕惶恐,深惧。 仿佛隐隐明白什么,所以深深畏惧惶然……为眼前的人,更像是为自己。 下意识地抗拒,抗拒这不可挽回的错与痛。 就好似这一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 眼观其将陨,竟是本能地悲从中来,难以自抑。“公输公子!”云萧语声急而凛,竟隐隐有颤。掌心予他内力半丝不肯松懈,错乱间竟将他看作了另一个近而又远的身影,白衣如雪,飘渺如雾,亲近陌生,熟悉却又遥远。 他恨之怨之。但观其伤殁,却痛入骨髓。 师父…… “小哥哥!!”阿悦越看越不对,但见少年人毫不自惜,竟像是将内力输尽也再所不惜,满面是汗,脸色已趋冷白,不由慌了,忙出手欲拉开云萧的手。“小哥哥住手,没有用了……小哥哥!” “走开!”青衣的人竟似陷入障梦,一把挥开少女,自顾为公输雨输力不断。面色肃寒凛冽,丝毫不容违意。 阿悦吓得一呆,竟愣在当场。 心绪翻涌间内力难控。云萧心口一震,掌间一麻,嘴边立时涌出了血。 “小哥哥!”阿悦慌忙从后扶住了少年。 那一袭紫衣的人慢慢自云萧身前滑落,身上再无半分气力、声息,苍白的脸上恍然痴怔。眼眸已闭,刹那间举世寂然。 云萧看着他,看着他,一瞬间全身惊冷。 雨帘阁外错乱的脚步声霍然响起,踏在雨水泥尘里,一片深惶。 雨声磅礴越加喧嚣,响彻暗夜。 黑衣的人如痴傻了般站在院中雨下,一动不动。 眼眸直直地望着厅中地上被血染透的那一人。惊寒,冷,惧,然后心一点一点窒住,什么都感觉不到…… 无数画面映着血在脑海中掠闪而过,心中那层隔膜猛然破开,心疼的那样清晰。 雨声碎,夜色狂。 “庄主!小少爷……”公输竞尾随赶来,不明境况,立身公输云身侧忧声道:“出了何事……”顺目看向厅中,面上倏震。 “雨少爷!”小丫环从公输云身后冲出来,咬牙笑着冲向厅内,冲向那个静静躺在云萧身前的人:“他来了……他来了……雨少爷……你的小云来了……” 近身看清,笑容一僵,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净。 小丫环摇摇晃晃地在公输雨身前跪下,哑声喃道:“他来了……雨少爷……小云,来了。” 公输竞面色肃寒地看着厅中景象,心下正忤,便觉身边的人动了动,转首过来,入目见得,心头陡然一跳,只余惊震。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夹杂着绝望惊醒痛彻……和难以形容的苦痛和折磨的眼神。直直地望向厅内,灼净了世间一切。 公输竞只觉周身一凉。 公输云极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那人。 …… “哥,这匹黑马是三叔从塞外带回来的,爹爹说是极好的马,我想送给哥哥做生辰礼物……” “未驯的马,给我做什么。” “那……那我叫阿竞给大哥驯好。” “不是你自己驯的马,不要送我。” “那……那我自己去给大哥驯好。” 于是不管自己性子如何怯懦,一次次摔落马下满身是伤,终究不肯假手他人,只为他,将黑马驯服,并满心欢喜地牵到他的面前。 …… “你大哥身子太差,你如果继承不好祭剑山庄,他只怕会更加操劳。” “我……我能。” “云儿?” “爹……我能的……” “你这样怯弱的性子,若没你大哥帮衬,爹实在不放心。” “……我会学,会变得懂事稳重,会变得像大哥一样,不会让大哥再劳心的。” “那便好。” 不舍得看你操劳辛苦,哪怕勉强,也想尽力尝试做到最好。 因为怕你承担的太多太累,怕你身子更差,怕你离我而去。 …… “小云,你已经答应好好继承山庄了?” “嗯……哥,我会变得越来越懂事,不再懦弱,越来越独立和稳重。” “你有这样的想法大哥很高兴……怎么突然想要改变?是谁影响了你?” 公输云直直看着他:“因为哥哥一直以来的教导,因为……你。” 公输雨眸色晦暗:“……是这样。” 公输云像一直以来那样,满心依恋地抱住他。“嗯。” 甘愿为面前的人变得强大,变得能够独挡一面。想要他收起羽翼,让我保护,让我把自己努力来的所有,都送到他的面前。 …… “哥,玄铁纹只有你一个,我一个,对吗?” “嗯……怎么?” “没什么……哥,我很喜欢。” 喜欢它。 喜欢你。 慢慢把手伸向地上的人,牙关咬得那样紧。“哥……?” 四周之人闻见此声俱一震,恍然侧目看向公输云。 音极哑,悲彻骨,意寒恻,泪难禁。 “哥……”一点点将他满身是血的身子抱进怀里,公输云眼前一片昏茫,心痛得难以扼制,是真正的撕心裂肺。“公输雨……” 身子一点点颤动起来,那样无力无措和惊茫。“公输雨……” 霍然紧紧将人勒抱入怀,是那样不管不顾、毫不顾忌地深扣在自己怀中,公输云埋首在他颈间,血染衣襟,泪涔紫衣。“哥——” 哭声再也抑制不住,压抑而深长地低溢出声。 带着难以自制地颤动和无休无尽的哀戚,如小兽绝望濒死的悲鸣嘶吼,没有生息,没有希望。“不要……不要离开我……” 叶悦白着脸呆呆地站在一旁,霍然想起之前公输竞所说的话:还好庄主没有再像那次一样哭得像个孩子……我最怕庄主这样哭……跟他小时候是一样的,好像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了……让人听了觉得心都死了。 原来,是这样的一种哭声。 公输竞眼睁睁地看着公输云抱起满身是血的那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公输雨一步步抱出正厅,慢慢抱入院前大雨中。 “庄主……”公输竞怔怔地上前一步。“庄主……” 公输云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只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一步一步往前走。 眼神是悲,是缠,是倦,是痴,是空。 是死寂一般的疼痛。 越过云萧、叶悦;越过公输竞……任雨水淋漓,一步步走在雨中,走出雨帘阁。那小丫环始终跟随。 公输竞看着黑衣的人,霍然倒退数步,想起那一日……面前的人冲去大少爷房里前,根本还未及问新娘是谁……回来之后,才与自己道:他娶的竟是我小时候碰到过的……很好的一个女孩儿…… 恍然戚戚,生死两茫。 云萧被阿悦扶在厅中,抬眼看着他们一步步离开。眼中慢慢氤氲,蓦然已湿。 公输大哥…… 青衣少年心下大忧,正要尾随过去,一人猛地从一侧院墙仓促落下,几步赶到云萧面前。 玖璃左肩一道深长的伤口,血透黑衣,长发凌乱被雨打湿在颊上,苍白着脸一把抓住云萧肩头:“助……助我家公子……镜心阵……公输明和青娥舍联手了……” 云萧倏然一震,一把扶住玖璃:“梅大哥人在哪里?” “我带你去。”玖璃言罢按原路一跃至院墙上,翻身而去。虽受重伤,竟丝毫不愿滞停。 云萧望一眼大雨中抱着公输雨走远的公输云,微迟疑一瞬,但见公输竞已跟随过去,便转目一凛,立时朝玖璃去处纵身跟上。 阿悦忧心地望了少年一眼,执剑在手,一把抓起地上青氅,亦紧随而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疏影镜心 “什么人?!” 青娥舍地宫内,长长甬道尽头,把守阵宫入口的青娥们见一位蓝衣少女推着一方木轮椅走出,眉间都是一蹙,立时冷喝。 “是我哪。”娄无智从端木椅后走出,眯眼笑着看向数名青娥。 “舍主!”诸女忙跪地颔首,语中都是恭肃。 “她就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受我所托要入阵宫去,你们不要担心。”娄无智指着椅中之人道。 跪地青娥一听,神色都是一凛,几分崇敬好奇地去看椅中那白衣之人。 女子神情淡漠,静而沉。三千青丝如瀑,两鬓雪发轻垂,眉目淡远宁静,周身不见悲喜人息。 “拜见端木先生!”不觉声音便恭敬以极。 椅中之人垂目为礼:“诸位不必多礼。” 诸女伏地一瞬,陆续审慎起身,仍不免小心地细看那方白影。目色恭然。 蓝苏婉慢慢推着白衣的人去到青娥们背后、那扇紧阖的巨大石门前。 为首的青娥看着那方木轮椅,面有难色道:“先生请止步,此阵宫石门重愈千斤,且有舍监所布奇阵守护,唯舍主、舍监能进,还请先生……” 话音未落,便见寒光一闪,几枚银针射向石门,落于巨门四方大位,无声没入,竟如入泥。 见者俱一震,凛神看着那微微反射出寒光的针背一点。全然未看清那一人如何出手。 “小蓝。”女子语声清冷以极,淡淡出口道一句,便慢慢放下了五指,拢手于袖中。 蓝苏婉肃声应:“是,师父。”下瞬腕间一转,数十道无形蚕丝甩出穿缠住了银针针背,四方之位以丝线一连,被蓝苏婉拉至白衣的人耳侧。 方靠近,便见椅中的人抬了首,弹指一枚银针射入了巨门以右。 众人见之惊震莫明,还未回神,便听石门内部响起“叮叮”两声铿锵短音,紧随之厚重石门轰隆隆向上拉起。 “此一入阵,万事难料,端木别过娄舍主……若能安然出阵,必亲奉此罗镜钥匙,归还贵舍。”白衣的人向娄无智点了点头,而后面色沉*肃下来,由蓝苏婉推着进入阵宫石门之内。 “你……你们小心。”那年纪尚轻的男子对着白衣人的背影嚷了一句,站在众青娥前首,眼见着厚重石门又轰隆隆落下来,重重合上。 无声扬起泥尘. 广陵郡郊外的暗林中,雨声如雷,一柄翠色纸伞轻掩在常绿的碧木横枝下,滴雨成帘。 执伞的人紧紧看着几丈外的一个帘洞,抓在伞柄上的五指握得极紧。 一方素色身影由远及近。 纸伞下的翠色身影立时回头,面朝来人单膝跪下,也不管雨水泥泞。“参见影主。” “公输明可是死了?”来人静静执着一方小伞,语声柔淡。 “回影主,是。” “梅疏影可有来得及问出什么?” 跪地的人头微垂。“便只听到一个字。” “哪个字?” “墨。” 素衣女子的神色凉薄了几分,看着地上的人微冷声道:“你出手晚了。” 影木头低的更低。双腿浸在林泥雨污中,一声不吭。 “公输明并非梅疏影的对手,但他将人引入阵中,你便就不安心了。” “属下不敢……” 郭小钰看向那方爬满藤野的帘洞,语声浅淡:“以梅疏影的才智,怕是心下早已认定……也不差这一个‘墨’字。”她转身朝来路回转:“走吧,我们该回了。” 地上的人却迟疑,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帘洞。 素衣女子神色便淡:“怎么,你还想去助他不成?” 翠衣的人立时惶然,弃伞伏于地上:“属下不敢!” “那便走吧。” 影木依言而起,捡起纸伞跟随在素衣的人身后。 郭小钰淡淡道:“你不必多虑,此人岂是这样容易死的?公输明武榜排名第九,在他手下却未能撑过百招,可见此人武功之高。原本公输明以身作饵引梅疏影入阵是为了让自己摆脱此人纠缠,结果却在阵中亦被他逼问出这一字,足见其能。” 翠色身影低头执伞,亦步亦趋地跟随在郭小钰身后,听罢,忍不住道:“影主怎知公输明是在阵中被他逼问出这一字?” 郭小钰微微一笑:“若非被困阵中,你在公输明败于梅疏影受他逼问的关键时候出手杀公输明,梅疏影岂会放过你?”素衣的女子语声淡淡:“怕是你早已被他擒下,无法出现在我面前了。” 影木低头:“是……便如影主所料,梅疏影被阵式困住,不得而出,才叫属下有机可乘。” 郭小钰慢慢行于林中,身形已远:“梅疏影曾败于陈梦还一阵。但公输明用陈梦还的阵宫来对付梅疏影,此事青娥舍应是不知的,否则以娄无智和梅疏影的交情,陈梦还未必肯。” “那……”影木欲言又止。 “我自是希望此人能被困死于阵中,只不过怕是也只能想想而已。” 影木默然。 “他有双璃护法左右,身具惊才,武功又深不可测。若非遇到太过相克的阵,便难陷入险境。” 翠色身影听罢一怔,回头来看向那一方越来越远的洞府,目中隐隐有忧。 …… “公子小心!”璎璃急唤一句,忙跃身而起,但见四周石木再次移动变换起来,急速下落、前进、后退,将她带到了一方潮湿封闭的泥沼之上。 脚下污泥踏之便落,难以立足,得不了片刻喘息。 璎璃面色极肃,将剑插在移动未止的石壁上喘息一刻,抬头来便见不远处的人仍在四面镜壁之间难以走出。 梅疏影环顾四周移动旋转的镜壁,手中玉扇越握越紧,无数幻影在镜中闪烁隐没,最后竟都化成了真,慢慢靠近过来。红□□艳,他跃身往后避开,身后便是一道幻影兀地袭来,梅疏影半空中扭身一转,玉扇一扬,正欲将之击落……一眼看清那方隐隐绰绰的幻像,手中之扇竟是本能地一滞。 一支冷箭呼啸而过,从梅疏影右手腕上方紧贴皮肉穿出,带出一窜血珠。 “公子!”璎璃在那一方泥沼阵中见之,语声更忧。 镜心之阵,心魔映镜,幻化虚实,困顿自缚。 红衣女子远远见他避之闪之,面色时惑时怔时茫时愣,却就是不出手……无数次面对从刁钻角度放出的冷箭没有一次肯以玉扇击之碎之,一味避闪,束手以极,身形越来越乱。 “公子!您看到的不是真的!还请出手!” 阵中的人却似不闻,眉间紧拧,面色寒肃,冷淡凉薄的唇紧紧抿着,腾跃移闪间眼神越加混沌。 此情此景依稀再现,恍然间便似见到了多年前的那个自己,依旧是这样退避闪却,成全或葬送。就是难以对这些装作幻像的危险下去杀手。 越来越多的幻影缠绕靠近梅疏影,紧紧握着手中玉扇的人看着它们,看着它们,心绪突然浮躁起来。目色霍然一冷。 不过就是些假像!何至于如此这般到了我面前……再者,我便是伤了你又如何?! 握扇的手猛地一紧,指间之力透柄而出,重重击向靠近自己的那一丛白影。 远处璎璃但见玉扇“啪”的一声击向冷箭,在梅疏影转腕间往后倒射回去,接连不断的撞击在后续冷箭上,铿锵声起,无数铁箭撞回镜壁。 梅疏影旋身而落,四周冷白的幻影正慢慢溃散,他毫不留情地挥扇击之,面色寒凛,已是分毫不加容情。 璎璃见得,面上不由便喜。 四周镜壁被铁箭一撞,终于开始出现裂缝,梅疏影看见壁内所有幻影假像都虚幻起来,独有一个慢慢从镜壁后方移出,离自己越来越近。 “如此一再出现,实在令人厌烦!”梅疏影冷声一句,狠狠以扇击去。 “阁主。”便听那幻像轻轻道出两字,竟极真切。 梅疏影不禁一怔,手中便顿。 只是下一刻霍然又极为冷怒,目中愤然寒彻:“你莫不是道我还会再栽一次?不过是些幻影,本公子岂会一直这么傻?端木若华,我一直就想要你死!” 杀招又至。 那方木轮椅中的人微有叹然:“倒不知,原来阁主对端木积怨如此之深……” 腕间凝住,梅疏影猛地一震:“你——” 白衣的人端坐椅中,抬头来“望”向面前的人,微颔首道:“经年不见,阁主无恙便好……端木有礼。” 不远处的璎璃蓦然怔住。 怨憎会、贪嗔痴、求不得、放不下……这镜心阵反映的是本心欲求,令公子在阵中困顿难以破出的……是端木若华的幻影?!. 郡城石门近在眼前,青苔沥沥,在雨夜中反射出微光。 玖璃呼吸渐重,右手紧紧按在左肩伤口上,一声不吭地领着云萧二人往广陵郡郊外去。 三人跃过城门之际,青衣的人心头忽一凛,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我家公子与璎璃被公输明引进了一处帘洞,内含奇阵,我被公输明所伤动作慢了一步才幸免被困阵中,璎璃命我赶回时公输明已败于公子,必难逃脱,但公子所入之阵名为‘镜心’,是往年青娥舍曾将公子困住之阵,我因此备感不祥,故请云萧公子相助!” 青衣少年握紧手中麟霜剑,肃声道:“在下对阵法略知一二,若能相助,必尽全力。” 前面的玖璃感激地点下了头,而后匆匆落入暗林中,急步往来时的帘洞奔去。 未行几步。 “小心!”叶悦突然高喝一声,叫住了前面的人。 玖璃、云萧同时一凛,十数支羽箭迎面射来,黑衣的人面色一惊正要闪躲,却发现羽箭只朝一人呼啸而去。 “云萧公子!” 玖璃忧唤一声,但见少年人身影飘忽如鬼魅,闪掠无形,避闪箭矢毫不费力,不由松了口气,感慨其跟从幽灵鬼老所学的轻功竟已是当世难及。 云萧旋身而落,面向林中一处方向,语声肃谨:“青娥舍的弓娥诸位,还望能现身相见。” 第92章 玄天杀阵 玖璃和阿悦拧眉站到云萧左右,警惕地环看林中。 夜雨磅礴,无声打湿三人的衣发。 “樟子林中,是你在小傅攒竹、劳宫两穴射入银针?”雨声浠沥间突然传出一道低沉冷郁的女声,不高不低,飘渺悠寒,透出一股浓郁阴冷的杀意。 云萧听之一震,心头不知为何微觉慑然。 玖璃立时凛神,低声道:“此人是青娥舍舍监陈梦还,公子先前所说欲向云萧公子寻仇的人!” 青娥舍舍监陈梦还…… 青衣的人立时想起两年前于关中时,甫从江湖文榜上听闻此人姓名时叶绿叶与端木所言: “文榜第八,乃为青娥舍后舍舍监陈梦还……据说此人为钻研生门玄术,饱览天下群书,且一目十行过眼不忘,将之排在第八,不少江湖中人都只觉委屈了此人。” “陈长老极易沉浸于书中不出,她应是不会在意此些小事。” …… 云萧目中沉敛,神色不由凝重。以师父对此人的赞誉,陈长老必有过人之处。若与之为敌,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寻仇?寻什么仇??”叶悦听之便惑,立时问道。 云萧看了红衣少女一眼,目中几分凝肃:“是傅怡卉长老的死。” 阿悦一惊:“那个老女人死了?”下瞬又愣:“那关我们什么事?!” 语声扬高未及收敛,下瞬便听那道沉冷的女声更加冷冽道:“小傅便死在那两枚银针之下,叶姑娘说可有干系?!” 陈长老应识得玖璃与阿悦姑娘,竟似因自己而牵怒在内并不欲放过了……云萧只得抬头:“在下确有向傅长老攒竹、劳宫两穴射入银针,但只为暂封心神缓解其心绪,寻常而言必不致于令人殒命,还望……”少年言至此处忽一震,想起那夜樟林中与叶悦寻剑鞘而回,再至篝火旁闻到的淡淡芙蓉清香。 青衣少年面色忽一变,目中微光流转,已是肃寒惊冷。 当时初闻芙蓉清香确有怔忤,却只因此前叶悦与郭小钰围坐篝火旁食过芙蓉糕而未及多想。只当是芙蓉糕点落下的余香……此下想来,若其并非仅是芙蓉糕余香,而是另一样焚之亦会产生此清香的一物,又如何? 青衣少年目中一闪而过的颤悚,心下猛地一窒……难道是,惭心木?! 面色一时寒凛至极,不由得负疚难言。 脑海中翻涌的思绪涌动不迭。 是她…… 当日樟林之中,她扶来重伤奄奄的青娥小戊,曾道出小戊姑娘所中之毒为嫣里杀,且与傅长老道:“你之前一直给她丹田输力,若不是云萧公子制止,改为内关穴反泄她内力,这个孩子恐怕还要死的更快。” 云萧默然垂目。她若只是精通医玄之道,确有可能看出那名为小戊的青娥所中之毒为嫣里杀;但她本不会武,如何能知我让傅长老泄去小戊姑娘的内力是为救她? 泄其内力是因小戊姑娘所中嫣里杀中渗入了抑元草,会随内力侵入丹田脏腑。只是嫣里杀中渗入了抑元草只有中毒者内力运行时方能知晓,当时之境,小戊姑娘必无力运行内力,但她却知…… 如今想来只有一种可能——她事前便已知晓,知晓青娥们会中什么样的毒…… 云萧冷然抬眸望向前方:她是梅大哥所说,那一个影网的人。 牵丝成线,云萧细细想明,心下越来越觉骇然。 那一人心思之缜密,环环相扣,竟令人防不胜防,似乎没有一件事,于她说来做来是多余的。 “小哥哥?你怎的不说话了??”阿悦看向凛冽不言的青衣少年,目中现了忧急。 云萧低头来看一眼红衣少女,心下震然未止,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阿悦姑娘……应是不知的。 青衣少年直视着少女单纯直率的双眼,许久,沉吟未语。 “哑口无言了么?”森寒愠怒的语声冷冷回荡在广陵郡郊外的暗林上空,那人语声中透出抑制不住的戾杀之气:“你入我九宫玄天杀阵,若能活着走出,小傅的死,我便放下,不再与你纠缠!” 九宫玄天杀阵?! 玖璃、叶悦一听只觉莫明可怖,心下为之震悚。 红衣少女环看四周一眼,生怕她下一瞬就将他们逼入绝阵,蓦然飞身跃起:“你这女人,要打架就堂堂正正出来打!谁要进你的破阵!!” 忽然风云变色,林中陡然更暗,一股极强的雨势劈头盖脸而落。暗林上方的女声冷冷飘散进入三人耳中:“你们以为,我会给你们选择的余地么!” 云萧蓦然惊醒,冷道:“我们一出城门就已入了她的阵法!” 蓦然风雨更急,四周昏茫一片,玖璃和叶悦都猝不及防,只觉脚下一空,人猝然下落。“啊——” “阿悦姑娘!”云萧眉间一拧,折身往下一跃一把抓住了叶悦的手,然四周一片昏暗寻不到一丝着力处,只能任由自己往下坠落。 “小哥哥!”阿悦紧紧抱住云萧一臂,闭着眼不敢去看底下犹如深渊一般的黑暗。任凭森寒的风急速将她的长发与红衣往上扬去。“小哥哥我们是不是要一起死啦?!” “不会的。”少年人低声道一句,语气虽镇定,但也透出一丝无力与惊震。抬头回首间急速地寻看玖璃及四周境况. 阵宫地下。 梅疏影站在已然碎裂的四面镜壁之间,震看椅中之人,许久未能回神。 “梅大哥!”蓝苏婉立身木轮椅后,看清面前的人不由喜道:“梅大哥怎的也在这阵宫之中?!” 梅疏影闻言一怔,恍然回神。 “原是真人。”他极轻地喃了一句,而后霍然轻嗤一声,转目睨了一眼椅中女子,下瞬抬头来与蓝衣的少女道:“我家小苏婉回那方荒谷不过数月竟又出了,且还与梅大哥在这人迹罕至之地再会,当真是缘分不浅。”玉扇轻转于指间,又复悠然。 “公子!”璎璃唤一声。 梅疏影头也不回地背手一掌,向着璎璃一抓一扬,以内力将被困于泥沼阵中的红衣女子抓了出来:“还有外人在,莫要给本公子丢脸。” 璎璃出得阵来,立身理罢衣襟,当即颔首道:“是,公子。公子您先前丢脸的事璎璃也会当作没有看见。” “要你多话。”梅疏影冷声。 劲衣女子抱剑上前向端木若华与蓝苏婉行礼道:“拜见端木宗主,见过小姐。” 椅中女子颔首为礼。 蓝苏婉微微一笑。 璎璃不由得多看了面前安静淡泊的白衣女子一眼,眉间怔然。 端木若华神色间微现惑色,抬头看向了红衣女子方向,目中似有询意。 璎璃蓦然一震。面前女子双目虽闭,却似能感受到自己的目光。 “端木若华,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梅疏影极不客气地问道。 蓝苏婉眉间一怔,这才想起方才梅疏影险些对椅中的人使了杀招……面上不由得寒肃起来:“梅大哥,你方才所言,是真的么?” 众人微一怔,想起梅疏影之前毫不客气的那一句:“……端木若华,我一直就想要你死!” 梅疏影微微冷哼一声,看向椅中之人的眼神讽意极深,隐隐刺人的冷,绝不像是开玩笑:“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本公子想要她死,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 “梅大哥你!”蓝苏婉眉间紧拧。 “她不死,我难得自在。”梅疏影冷冷转扇负手,语声寒凉。 端木若华轻轻叹了一口气:“阁主之意,端木已明了。若能安然出此阵宫,你我恩怨再算不迟……现下还是想请阁主与端木合力,破阵而出。” 梅疏影垂目看她,不语。 璎璃目中复杂,拧眉看着执扇之人。 蓝苏婉立时道:“我师父是因梅大哥传入谷里的书信而出,得知陈长老欲用此阵宫对付云萧师弟,故来阻止……另有,此阵宫变幻莫测,危险复杂,还请梅大哥听从我师父之言,莫要意气用事。” 梅疏影哼一声,挑眉看了一眼端木若华:“小苏婉是料定本公子离了她出不去了?” 蓝苏婉温婉的面上已现急色:“此中危险,我与师父经十数阵而至此,绝非妄言,虽不知梅大哥缘何来此,但既已入阵,一切还是听从我师父叮嘱为好!” 梅疏影神色莫明,微微转动手中玉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椅中女子抬了抬首,向着他的方向沉然道:“据端木所知,阁主对阵玄之术并无涉掠,故而在陈长老历时多年所造的这方阵宫中,只怕会危矣。” 梅疏影面上一冷,语声便寒:“那又如何!” 端木若华诚然:“还望阁主三思,能一路同行,助端木一臂之力。” 梅疏影便又哼了一声,“小苏婉既要跟随于你身侧,我自是不能放任不管……”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红衣女子已几步行至了端木若华椅侧:“我家公子听从先生吩咐,愿随先生一道。” 梅疏影微微眯起眼看向抱剑的女子,语气寒冽:“璎璃。” 红衣女子语声恭然,垂首道:“回公子,属下在。” 梅疏影自上而下睨着她的发心,冷冷挑眉罢,抿唇不言。 端木若华凝然道:“如此,多谢阁主。端木必尽全力,与两位一起安然离开此处。” 梅疏影负手立身不语。 白衣的人语声刚毕,便觉腿上罗镜颤动起来。不由面色微变,低头间伸手细细抚上罗镜。 蓝苏婉见白衣之人低头“看”镜,心中便急。“……师父?!” 端木若华语声微沉:“阵宫中心大阵已启,萧儿入阵了。” 蓝苏婉面上一白:“……来不及了么?!” 椅中女子沉忖少许,掌心贴覆罗镜上微微移动,感受镜中阴爻阳爻的变化……“未必来不及。” “本公子为查旧事追寻公输明才不慎入了此地,你却是有意入阵欲救自己的弟子……”梅疏影看着白衣的人不无讽刺道。“端木若华,你可真是个好师父。” 话音刚落,便觉地面震动起来,四周镜壁石沼都开始急速变化升降。 第93章 所谓杀阵 但见四周之景一层层变化,将先前入目所及一一替换移开。机括声随同震动一起从地下传来,头顶上方乃至四壁都隐约可闻,清晰在耳。 璎璃站立不稳,无端紧张起来,竟觉脚下石道在快速移动,时上时下忽左忽右。“这是?!” 梅疏影静立不语,眉间微蹙紧紧看着几步外木轮椅中的人。衣发微微撩起,耳侧有风。 木石相移间时有灰尘扬起,白衣的人低头咳了一声,抬头来道:“此阵宫共由八十一小阵、四十九中阵、一十六大阵,计一百四十六阵组成,可分别对应端木手中罗镜上大小不一的一百四十六格。由阵心向外,推以三十六层,每一层皆可旋转变换。入阵者每破一阵,阵宫便会自行旋转,以另一阵相移补替,出一阵而补一阵,过此一阵而入另一阵,循环往复。” 蓝苏婉低头看椅中之人,目中有忧。 “如此一来岂非没完没了。”梅疏影走近几步,面露不耐。 椅中之人道:“我等当去阵心。” 蓝苏婉当即道:“便是师父所说,师弟此下应已入阵之处?!” 端木若华“嗯”了一声:“……阵心最险,萧儿初入阵,此刻必在阵心之处,此阵宫与我手中所执罗镜钥匙有应,只要我等身处阵中,受阵磁之力影响,阵宫变化便会反应在罗镜之上。” 梅疏影拧眉看了一眼她手中罗盘:“阵宫变化既能影响此罗镜,那你是不是也能通过这罗镜反控制这方阵宫?” 端木若华微仰首:“阁主虽不通阵玄之术,思辨之能却是过人。端木手中罗镜确是可以控制此方阵宫,但必须放置于恰当的破阵机玄之位,拨动正确的阴爻、阳爻。” “麻烦。”梅疏影目露厌色,不冷不热地嗤道。 端木若华温然:“有它在,破阵之速会快许多。我等只得先破除所遇诸阵,再至阵心破除阵宫大阵,如此才能解开陈长老用以对付萧儿的九宫玄天杀阵,我等也才能安然离开此处。” “说到底便是要先到阵心救你的徒儿。”梅疏影睨她。 端木若华坦然颔首:“我本为此而来,自会竭尽全力。再者,你我安然离开,亦须去往阵宫阵心破阵而出。并不相背,理应无碍。” 梅疏影便就看着她冷冷哼了一声。 “公子!”璎璃霍然忧唤:“小心身后!” 几人抬头,梅疏影所站外围,兀地升出数十块暗玄色巨石,挺立如柱,一眼望去重愈千斤,不知被何力而带动,竟急速旋转朝四人压来。 梅疏影立身原地,动也没动。“这又是何阵?” “呀!”梅疏影话音刚落,璎璃便惊声道:“我的剑!” 红衣女子鞘中长剑竟自行飞离,“铿——”的一声紧紧贴上了其中一方暗玄色巨石。 蓝苏婉立时低头,便见白衣的人以掌力牢牢压制着双腿上正颤动不止的玄铁罗盘。“师父?!” “是巨石磁阵。”端木若华的语声因运力而显肃穆,面色微见冷白,凝声一句,便又听了“铿——”的一声,璎璃手中剑鞘也已脱手而出。 “真是没用。”剑鞘笔直扑向巨磁石,正自梅疏影眼前飞过,他凝声冷冷嘲讽了一句,伸手一把握住了璎璃的剑鞘。身形一掠,退至了三人身侧,梅疏影抬眼看着越旋越近的巨大磁石,冷声问道:“如何破阵?” 白衣的人却只静坐不语,面色凝白,阖目不言。 眼见巨石越压越近,梅疏影的手扶至木轮椅一侧,拧眉道:“端木若华!” 蓝苏婉一把抓住他手臂,摇头道:“师父在感识阵眼,以辨八门,梅大哥莫急。” 转眼不足两步,梅疏影握在椅上的手紧了一紧,双眼微微眯起。 椅中之人终于抬首,迅速转向梅疏影:“烦请阁主执我手中罗镜向巽西南行七步,使之面朝正东拨动四层左始阴爻成阳爻,再……” “来不及了!”梅疏影猛然打断了她的话,执剑鞘的手横转一拂,将蓝苏婉向上推了出去。 “梅大哥!”蓝苏婉始料不及,眼见自己被梅疏影推出巨石压制的那方圆心,半空中回转过头急急望向木轮椅中的女子。 璎璃接过梅疏影手中剑鞘,运尽全身之力才能握在手心不被磁力吸走。身影一跃,在梅疏影的助力下掠了出去。 “梅大哥!师父!!”蓝苏婉落地未及站稳,便见十数块巨石行至中心猛然加速,“呯——”的一声竟已重重合在了一起,顿时石灰泥尘四溅扬起,整个阵室一片灰蒙。 “师父!!”蓝苏婉脸上登时一白。急步冲了上去。“师父!”. 下落之速越来越快,青衣的人面色肃寒而凛。抬头间不知为何倏忽不安。 垂目往下,忽见亮色。 “是……是玖璃!” 身侧少女惊声一句,面上骤然惊喜,“我看到了!下面是水,他举着夜明珠想让我们看清呢!” 云萧闻言却是一凛,若是水他为何要费心让我们看清?此举分明是告诫我们莫要入水! 少年急速往怀中一抓,数只机括木蚕被他撒了出去,振翅急飞往各处。电光火石间二人离底下的夜明珠光亮越来越近。 叶悦低头凝目细细看清,忽的面白如纸,惊叫出声:“下面……下面水中,有好多蛇!” 云萧面色亦变,低头来万分不忍地看着水中周身挂满细白小蛇仍勉力挣扎高举夜明珠想让他们看清底下境况的玖璃。 少年冷白着脸。 恰至此时听见一方小蚕于远处黑暗中撞上了石壁。 青衣的人目中立时一凛,垂袖于腕中滑出数十枚银针,另一手一把扯下颈中用来垂挂那方锦袋的红绳,快速解开成丝,以针扣针将红丝牢牢缠缚在银针上,运力向小蚕撞上的石壁方向射了过去。 黑暗中听得一长串极细微的“叮——”声,银针连丝一根推一根地深深没入了石壁中。 “抓紧!”云萧冷声一句,腕间猛地一收红丝,两人被钉入壁中的丝线一拉便如荡秋千一样向银针所在的石壁撞了过去。 “小哥哥!”叶悦抬头来便见云萧一手似在黑暗中抓住了什么,温热的血不断从手臂上滑下来,红衣少女脸色倏忽煞白。 少年人被细丝所勒,随着两人撞向石壁手臂上的勒口越来越深,不断渗出血。 叶悦但见血流不止,忧心地伸手欲抚他右臂。青衣的人恰值此时曲膝一蜷,将少女护在身前,双腿向后重重蹬在了石壁上。 下落许久的重力和垂荡的冲力全部由云萧的腿传至了石壁上,少年人双腿兼膝禁不住一震一麻,有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不过片刻强自缓和过来,便觉拉住两人的细丝松了一松,下瞬,伴随着黑暗中轻微的“叮——”声,壁中银针已然脱落,少年人周身一凛,但见先前撒出的机括木蚕已极为靠近玖璃所在水面,一路横排振翅飞着通入黑暗中的某处。 “阿悦姑娘,还请务必抓住玖璃的手。” 云萧低头看了身前少女一眼,双手伸出紧紧扣住了她的腰。 红衣的人被他霁月一样寒慑却又无尘的双眸一望,竟震住了神。 下一瞬,青衣扬风而起,云萧怀抱少女旋身在石壁上一蹬,身影一跃而远半空中凝力往上,飘云鬼步极轻一点点在了水面上方横排的机括木蚕上,借力往前纵身掠去。 “抓住玖璃!”少年脚踩木蚕靠近夜明珠所在时急喝一声,“阿悦姑娘!” 红衣少女奋力咬牙一凛神,在少年抱着她越过玖璃上方时伸手一把抓住了手握夜明珠的玖璃。 云萧凝力于丹田,竭力一扬身上重心,脚尖在另一只被拉出玖璃而溅上来的水打湿的木蚕上一点,整个人半空中一旋,带着两人甩翻出数丈之远。 叶悦咬牙硬撑着,玖璃全身重量都挂在她一臂之上,再加云萧半空中旋身卸力的绞劲,及玖璃臂上的湿意,几度欲脱手。 下瞬少年人终于翻身再度立起,又在一只机括木蚕上一点借力跃起,人随即向前纵去。眼见叶悦即将脱手,急声唤道。“阿悦!” “小哥哥放心!”叶悦听之心神一震,紧咬牙关迸出这一句。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抓住玖璃,脸上煞白额际早已汗湿。 云萧面色急而凛,在玖璃手中夜明珠温光下踩着排列成线的木蚕往前急掠。 “小哥哥……我快……抓不住了……”叶悦颤声一句,声音已喑哑不成形。 耳畔风声急掠,云萧抿唇不言,嘴角慢慢沁出了血。 “拿好夜明珠……放下……我……”原本已陷入昏迷的玖璃突然极为虚弱地喃了一声。呼吸渐重。 青衣少年面肃如霜,正然间竟已露出成熟男儿刚毅之色。一声不吭地连连点脚在蚕背,身形如电般往前纵去。 “小哥哥……!”叶悦再也抓不住,全身已脱力,五指被汗水滑开眼见着黑衣男子再度向水中落去! “呯——”的一声,于此同时青衣少年双脚终于踏上石壁之底、水侧岸边,少年落地的同时先前缠缚着红丝早已鲜血淋漓的右臂用力往后一扬,细长的丝线顺势缠住了正要落入水中的男子。 “小哥哥!” 少年扬臂往回一拉,但见细丝深扣几已见骨,黑衣的人临水不过一寸,猛地往上一扬,被云萧笔直拉回岸边。 “小哥哥!!”随着玖璃上岸,重重砸落在岸侧青岩上,青衣的人猛地往地上一跪,一口血重重咳出。 叶悦一把扶住少年,几乎哭了出来。但见少年右侧小臂以下,血痕深嵌,骨肉隐见,血涌如注。 “我没事。”少年人喘息着道一句,面色苍白冷逸,汗涔青衣。 第94章 巨石磁阵 石室之中,灰尘慢慢扬下,蓝苏婉冲上前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师父?!梅大哥!!” 璎璃在合起的巨大磁石一侧运力取下自己的剑,同时细细察看过磁石,蓦然蹲下。“磁石下方是空的,公子打通石道从下面将端木宗主救出去了。” 蓝苏婉闻言松了一口气,“还好。” 话音刚落原本合在一起的磁石又开始慢慢分开,由慢而快旋转起来,向着璎璃立身之处压去! “这磁石阵竟能追着人跑!”璎璃始料未及,慌忙一跃而起,远远跃离石阵。快步往蓝苏婉身边退。“小姐,我们可要从公子留下的洞口追随过去?” 蓝衣少女立时点头,待磁石旋开之际正要往那方地上洞口去,突然整个石室又开始震动起来*。 璎璃面上一惊。“这磁石阵还未破怎的又生变化?!” 蓝苏婉想到什么,立时道:“怕是师弟所在阵心那里产生了变动……如此看来师弟尚且安好,所以阵式才另行变化来对付师弟。” 两人勉强站稳之际,机括声再次入耳,四壁及头顶上方又开始升降推移,一层层变化。 “糟了!”璎璃暗叫一声不好,下瞬两人所站石道便开始急速向前移动,眨眼间回过头,便已寻不见梅疏影先前留下的那方洞口。 地面慢慢平静下来,璎璃刚要抬头打量四周,蓝苏婉便高声喝道:“小心!” 璎璃当即一滞。蓝衣的人手中天蚕丝甩出,将红衣女子一把拉向自己。“前面有丝阵。” 璎璃回头看去,昏暗的石室中隐约可见四壁,茫茫一片看不真切。“小姐竟能在这样的昏暗中察觉丝阵……” 蓝苏婉迟疑着道:“我长年使用手中仿若无形的天蚕丝,所以能看见丝阵相互反射出来的微光。” 红衣女子不由得心生敬佩,再看了一眼已然不见踪迹的穴口,只得低头自怀中取出了一颗夜明珠。 蓝苏婉望见,婉然一笑:“你和玖璃还和以前一样,喜欢随身备着夜明珠来看路。” 璎璃回首肃敬道:“既随公子出门在外,这些行路所需之物,我和玖璃都会常备于身。”她顿了顿,又道:“只是公子懒于置备,现下与端木宗主一起,怕是只能摸黑了。” 蓝苏婉温声柔和道:“有我师父在,梅大哥便能知四周境况。璎璃不必担心。” 蓝衣少女顿了顿,抬头来道:“只望师父能尽快赶到师弟身边去……我心下总隐隐不安。” 璎璃看了蓝衣少女一眼,面色微微肃然。 …… 梅疏影手扶在木轮椅侧,待地面震动平复下来,抬头望向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这是何处?” 端木若华叹了一口气:“经年不见,阁主的武功越加高深了,玄砂铁的石道也能一掌打通,与端木来了这机括运行的暗道之中。” “什么意思?”梅疏影微蹙眉,闻着她的声音下意识地伸出手欲触及女子肩头,下一刻却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执扇之人心下微微惊异:“这是什么?!” 地下暗道里阴寒之气甚重,端木若华咳了两声:“……是雪娃儿,阁主先前应当见过的那一只雪貂。” 梅疏影想到什么,当即冷哼了一声:“是这小东西,当年就敢爬到我肩上。”话音刚落,那身形已称不上是“小东西”的雪貂便顺着梅疏影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肩,稳稳地蜷卧成一团。 端木若华闻了他的话,却是怔了一下。低头来略思一瞬,想起来梅疏影所说的应是两年前关中时他于飞矢下将自己救出马车,雪娃儿随着自己靠近此人,顺势爬上了他的肩。 端木若华温然道:“雪娃儿原是怕生的,想必已记得了阁主。” 梅疏影执扇的手伸上来敲了敲雪貂的头。雪貂黑暗中耸了耸肥短的耳,便又趴着不动。梅疏影微扬唇道:“倒不似你那般讨厌。” 端木若华便也默然。低头来五指在罗镜上抚过,椅中之人沉忖道:“方才阵宫变动,是由阵心产生的变化,玄天杀阵再次变动,便又是一次杀机。萧儿现下的处境必定凶险。”微微沉叹一声,椅中之人道:“我当尽快赶去阵心。” 梅疏影的声音便又冷了下来:“便就不管小苏婉了么?” 端木若华道:“阁主还请宽心,阵心之险胜于别处十倍不止,小蓝所处之处尚在那八十一小阵之中,以她之能足可应对,短时之内即便不能破阵,也有能力保全自己。更有璎璃护法在助。” 梅疏影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你我可先行往前……” 梅疏影沉着面色将木轮椅往前推了。 端木若华蓦然静声,梅疏影不耐烦道:“然后呢?” 椅中之人迟疑着道:“此处在阵宫之下,是机括运行的暗道,并非设计来与人通行之用。” 梅疏影拧眉:“那又如何?” 端木若华只得道:“一者,你我应当尽快出去,上得阵宫所在,否则此处机括若再次变动,恐无容身之处。” 梅疏影手捏折扇,微微蹙眉,不作声。 端木若华顿少许,续道:“二者,前路多为铁索、窄木,亦或机关横道,难有能容我木轮椅推行之径……” 话音未落便觉腰间一紧,腿下被人箍住,一股冷梅香气撞入鼻中,馥郁凉薄。竟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梅疏影屈身靠近将白衣的人从椅中抱起,稳稳桎在怀中。 “双腿不便,目不能视,还带着这一方繁琐的木轮椅。端木若华,本公子可没耐心陪你在这阵宫中漫步来去。”梅疏影语声傲然冷薄,带着一丝隐隐的烦躁与不奈。 言罢脚下一转,人已凌然往前跃去。“既是想快,那便指路吧。” 端木若华忍不住又叹。她言下之意,本欲先行上去,并非冒险于此暗道中前行。 但转念思及行于暗道中确实可避开诸阵,尽快赶到阵宫阵心所在,便也在心下默应了。 “左前,二十步,横木可立……”端木若华于他怀中安然道. 抬手迅速点下左肘曲池穴以止血,下一瞬云萧便已强自站起,折身快步向岸上的玖璃走去。 叶悦分明见得他起身时脸色冷白的很,身形微微踉跄了一下,不知是力竭还是失血过多。 少女咬着唇忧心忡忡。 云萧半跪于地细细把过玖璃的脉,怆白汗湿的面上忧色难掩。 “小哥哥,他怎样了?”叶悦忙跟至两人身侧,伸手虚扶着云萧,嘴里问道。 云萧轻轻叹了一口气,目中深悯,转头看了一眼被夜明珠照亮的岸边水中。 十数条雪白的小蛇犹自游来游去。 “是雪眠蛇。这种蛇只生活在地下寒水中,体形虽小,却巨毒无比。寻常人被咬上一口,不消片刻就会昏昏睡去,五脏麻痹而死。” “那……那他!”叶悦听罢惊道。 云萧目色凝重:“玖璃若非内力深厚,甫一中毒就用内力压制毒性游走,现下应是早已全身麻痹而亡……他身上蛇咬或剑伤的伤口都不致命,但雪眠蛇的毒性已慢慢侵入五脏六腑……” 叶悦目中显出哀伤:“小哥哥……你救不了他了么?” 云萧深深垂目,一动不动地看着艰难喘息、已无法开口言语的黑衣男子,一向沉静肃然的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和痛抑。 “我……解不了此毒,雪眠蛇毒只能依靠极强的内力疏导逼出。我的内力不足以解玖璃体内的蛇毒。他被蛇咬了许久,中毒已深。” “那我来!”阿悦立即道:“我的内力虽然略逊你,但你方才将将把内力用尽,一时之间绝难恢复,如此不若让我试试!”阿悦一把抓住云萧未受伤的那只手:“总不能看着他死吧!” 少年人肃然摇头,语声沉重:“你不通疏导之法,即使内力再强也救不了他。” 叶悦一呆。 “我虽不能救他,但可用点水针法锁住他体内几大要穴,锁穴之后雪眠毒渗入之速会有所减慢,如此两个时辰内若能离开此处,或许还能找到其他人救他性命。” 叶悦看着面前少年冷白的脸,忧心道:“小哥哥你……还有余力么?” 少年人抬头来微微一笑,语声温浅:“阿悦姑娘放心,我必尽力而为。” 红衣少女神色郁然:“我……我是担心你。”她言罢看着少年微微嘟嚷道:“先前分别听见你唤过我阿悦了……现下又要改回去……” 青衣的人便就愣了一下,微怔神看着面前娇嗔的少女。下一瞬,又不禁莞尔,伸手反握住少女压在自己左手上的手,温声道:“好,我不改回去了……阿悦。” 叶悦当即脸一红,又禁不住隐隐觉得幸福。赧着脸展颜笑道:“嗯!” 云萧心下静了静,低头来正欲拿出银针,身形突然被人往前一拉! “小哥哥小心!!”叶悦霍然将少年拉向自己,眼睛直直看着云萧身后,面色一凛越水剑已迅速拔出,“呯——”的一声架住了一只砸落过来的粗壮木制手臂。 他内伤太重,双腿被震麻尚有些不听使唤,竟分毫未能察觉有东西靠近! 青衣的人面上凛了一凛,迅速回转过身三尺青锋朝那一物横削而过,径直将被阿悦架住的木人斩为两截,上下分离又被阿悦补上的一掌拍在头上一掌拍飞。 黑暗中听见散开的木块撞到什么又四散落地,叶悦抓起夜明珠往前一照,水边岸上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许许多多两人多高的粗壮木人,正慢慢靠近过来。 第95章 恍如隔世 “小哥哥!这是什么东西!!” 云萧环顾一眼,一把将地上的玖璃背到背上,思道:“九宫玄天杀阵,从上而落视为天乾,下接以水视为水坎,木不离土当为地坤。若乾位值惊门,意惊恐奔走;坎位值死门,主死丧埋葬;坤位值景门,主鬼怪亡遗。至此三门已现,且死、景、惊在八门中毗邻,而惊门的另一侧便是开门……”青衣的人迅速抬头往上:“此阵的开门一定在乾位附近,看看上面可有出口!” 眼见木人越来越近,叶悦强作镇定道:“上边便只有石壁,我手里的夜明珠照不了那么远……” 云萧拧眉急思。惊门值乾;死门值坎;景门值坤。乾南、坎西、坤北……唯一还未涉及的便是东方位。 左面一个木人已上了前来,一拳挥向叶悦,云萧以受了伤的右臂扶住背上的玖璃另一手迅速推开阿悦。坚硬的木制手臂挥舞着劲风从云萧面前擦过:“你先上去,向东去寻出口!” 另一个木人围了过来,被叶悦一剑削下手臂:“小哥哥!我们跟它们斗一斗,未必砍不光它们!”叶悦执意挥剑劈向木人,目中显而易见的忧乱。不愿留他一人在此。 云萧扬剑斩下一个木人的头,在叶悦手中夜明珠昏乱的亮光中看到越来越多的木人蜂涌而来。少年人脚尖一点跃至阿悦面前一脚踢散她面前木人,握剑的手兀地环过少女的腰,将额往面前的人额上轻轻一靠。“阿悦,信我,快去。” 红衣少女当即一震,眼里满满都是少年墨玉琉璃一样皎然澄澈的眸,半晌不能回神。 云萧用力将她往上一抛,叶悦顺势一跃而起,飞身于石壁上点掠纵去。径直向东。“小哥哥你等我!” 云萧回身来一剑劈向围近的三四个木人,面色冷白凝重,背上紧紧扶住玖璃的手又开始流血。 越来越多的木人围向少年,云萧劈砍踢扫间面色越来越白。几乎快被木人淹没。 霍然。 “小哥哥!在这里!”叶悦高举夜明珠站在石壁上一个一人高的石道口忧急地朝下方岸边的人喊道。“小哥哥!你快上来!!” 少年双腿隐隐颤然,挥剑的手也渐渐麻木,眼前慢慢有些模糊不清。 一个木人一拳砸在少年人脸上,云萧避之不及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嘴角又涌出了血。 “小哥哥!!”叶悦的喊声已带了哭腔,她蓦然将夜明珠往石道出口处一放,人便要飞身而下。 却是这时,石壁另一处的石道口,霍然出现一道模糊的白影,叶悦还未回神,便听银针“叮——”声接连响起,底下岸上围住少年的十数个木人忽然全部滞住了。 少年人恍然抬头,一道白练远远从石壁之上飘撒下来,看似轻薄无力,却能径直袭向少年,似有灵性般一把卷住了岸边的人。 “萧儿,过来。” 青衣的人听得此一声整个人猛地一震,眼前一片惊茫,脑中一瞬间变作空白。 那人的声音似轻还重,似淡却沉,似静还嚣,一分清冷,三分隐忧,是经年不变的清净悠远和淡漠悯然。 少年人的身体本能地随着白练而起,跃过木人,水底,离那团离世无尘的白越来越近。 刹那间心神一窒,恍如隔世。 手中的麟霜剑忽然就有些握不住。 真的……是她? 眼前蓦然模糊…… 夜明珠昏黄的光亮中,红衣少女愣愣看着岸上少年被白练所缚,径直飞向黑暗中石壁的另一处。“小哥哥?!” 天乾之上似有微雨飘落,落进少年眼中,氤氲成一片迷蒙的白。 他背负玖璃,离那方影绰的白影越来越近。 心潮几乎是抑制不住的澎湃。 那种不受控制的翻涌如海浪般的情绪,莫名地让少年感到惶恐,几乎慌乱起来。 ……师父? 不知是喜,是悲,是惊,是怨,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又见了她。 怨之恨之,却又念之眷之的她。 冷风拂面而过,他已经年不曾这样失神。 全不是平日的自己。 可是周身都在轻颤,心口紧□□着,脑中混沌一片。他竟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潮;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与心。 “萧儿。”黑暗中青衣少年被白练拉入壁上石道内,随同快速松开的白练一起,急步趋近那团绰然的白影,未及三步,被端木若华一把扶住。 刹那间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雪一样清寒远淡,若隐若现的呼吸扑面而来,牢牢将少年罩住。 心底压抑□□的喧嚣猛然破涌而出,少年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满脸惊白,慌张迷乱,措手不及。 端木若华勉力立身于石道口前,腰间被梅疏影箍住,借他之力稳住身形将少年人拉了上来。 袖间白练收回,白衣人伸手扶住少年,五指已握在了少年脉上。黑暗中端木若华眉间微拧,正欲开口说什么。 一道鲜红的身影举着夜明珠跃身而来,快步走进这一方石道,蓦然向云萧忧心呼道:“小哥哥!” 忽然而来的光线蓦然照亮四周,端木若华只向来人方向微侧了侧面,空茫的双目并无所觉。 叶悦愣愣地看着云萧面前,梅疏影和一个身形纤瘦的白衣女子默然而立,女子双鬓犹如薄雪,轻垂细长,微微倚靠在梅疏影身上,伸手虚扶着身前少年,面容沉静淡漠,令人见之不由一滞,一种说不出来的宁然清静。 “小哥哥?”叶悦眼睛不由自主地直直看着端木若华,心下隐隐已猜到了她的身份,有些畏然又忐忑地走近少年几步,小声唤道。 青衣少年却是面色霍然一变,眼中原本的繁复迷惘在一瞬间全部化作了亮光下,如月双眸里惊震和促不及防的暗影。 云萧霍然抿了唇,面上无意识间已是深深的肃寒和凛冽。 端木若华微一怔,转面正对云萧,隐隐觉出面前少年周身气息猝然一变,竟有几分慑人。 青衣少年有些控制不住压抑沉冷的气息,蓦然将腕从女子手中抽出,低头默声跪下,语声极肃地唤道:“师父。” 端木若华眉间微微一蹙,觉出几分疏离之意,看着地上之人的目中平添一分复杂。 命中之煞,欲出于东,命属青龙,慧星当避…… 端木若华眸色微垂。犹忆关中之时,温静谦然的彼时少年。心下不禁微有叹然,淡淡道:“你伤的不轻,起身罢。” 青衣的人又跪了一瞬,不知是在静候还是抑制,方才立起了身。转向端木若华身后的梅疏影,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句:“梅大哥。” 眼眸静垂,并不去看梅疏影揽在白衣女子腰间的手,也不去看两重白影依然而立,女子后背微倚在男子左胸一侧,两个人犹如偎依在一起,一眼见之过分亲昵的模样。 梅疏影却似无觉,面色一如平日悠冷凉薄,抬头来蹙眉道:“你背上的,莫不是玖璃?” 少年人回身过来慢慢将背上黑衣男子放至地上,口中冷肃道:“他中了雪眠蛇毒,需尽快解毒,不能再耽搁了。” 梅疏影面色微变,寒着脸大步上前,一把拉过云萧推近怀中女子,口气不善道:“扶住你师父。” 言罢将端木若华放到云萧手上,自己快步至了玖璃身侧探他的脉。下瞬眉间便皱。“气息几无,当真是无用。”言罢转腕将手中玉扇一收,伸手将人扶起,盘腿坐于地上。 “小东西,下去。”梅疏影一震肩,将趴在自己肩头睡得正香的雪貂毫不客气地震了下去,自己一掀白衣下摆便也在地上盘腿坐下。 云萧转面看见梅疏影已在运功为玖璃疏导逼出蛇毒,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回首过来,看着静然立身于自己身侧,被自己虚扶着的白衣之人,心口一窒,下意识地垂目。气息微乱。 白衣的人转向少年方向,自怀中取出一方细瓷白瓶,伸手准确地倒了些碧色药粉在云萧右臂上,“冰血天蚕丝的伤口不必清洗亦可上药。” 冰血天蚕丝?!叶悦闻之瞠目。 女子言罢将那根缠绕数圈深嵌入肉的细长红丝自少年臂中取出,递至少年手中,而后自袖中取出一段白练,为少年人细细将伤口包扎过。 端木若华淡然道:“萧儿扶我坐下,我用银针缓一缓你的内伤。” 青衣的人安静地垂下眼帘,恭肃道:“谢师父。” 阿悦便就愣愣地站在几步之外,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十分令人称奇的白衣女子言语动作。 端木若华取出数枚银针,转腕射在了少年丹田周穴,伸手化掌在少年胸口凝力揉了一揉。 少年人便觉小腹丹田里慢慢暖了起来,气息游走,豁然舒畅宁神。 不多时白衣的人收回手,低头间轻声一咳,守在一旁的小雪貂立即上前钻进了她手中。 云萧起身将白衣女子从地上扶了起来:“地上凉,师父请起身。” 少年人沉肃着脸默然片刻,转而出言问道:“云萧不知……师父怎会单独在此?大师姐何在?师父又是为何事而来?” 端木若华抚了抚蜷睡在她手中罗盘上的雪娃儿,轻轻伸手推了推已然不轻的雪貂,而后将抽出的罗镜递至了少年面前。“你所经九宫玄天杀阵,便位于此罗镜所示的阵宫中,你且看一看。再过片刻,阵宫怕是又会再生变故……” 端木若华凝然道:“为师过来,便是为破此阵。” 云萧心下微有惑,敛目沉思,但见端木若华低头轻咳,已不欲多言。便也静然。 第96章 落如飞雪 少年伸手接过白衣人递来的罗镜,观其直径便是一惊,面色一肃:“师父?!” 叶悦不知少年人为何惊异,只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他。 他们师徒自然能懂。 端木沉声道:“此阵之凶险你应知了。” 云萧看着手中由内而外共计三十六圈的八卦罗盘,细数来计一百四十六格,其层纹深刻内有圈齿,在夜明珠光下反射出时常摩擦而产生的亮痕,一圈罩一圈,繁复清晰。可看出其上玄铁爻皆可拨动。 “师父所言再生变故之意,弟子已明白了……若将陈长老所言九宫玄天杀阵与师父手中这方罗镜相合,此阵式之庞大,云萧此前从未见过,《玄诀阵书》中更无能与之相比者。” 端木点了点头,“阵宫内含诸阵,每一阵都有其凶险。” 顿一瞬,她续道:“萧儿你由阵心入阵,直入此阵宫中作为绝杀之阵而存的九宫玄天阵,意为阵宫中任意一阵,都可能是玄天杀阵的生、死门,阵中有阵,破阵仅为破门,其中休门、伤门所对之阵,更是不可破之。否则处于休、伤两门之间的生门便有被毁之危,我等便再无可能破阵而出。”端木若华言罢又低头咳了数声。 云萧面色一正,本能地握了握她的手,微蹙眉道:“师父的手为何如此冰凉?可有染上风寒?可有哪里不适?”言语间已伸手去把端木的脉。 原本正有话要训他的端木无由一愣,被他扶着靠在自己身上,手已搭在了右手腕间。 叶悦站在一旁,忽然怔了一下。 “您风寒未尽,方才应是吹了风,此为地下,难免阴寒,师父畏寒太甚,仅为破阵来此着实有些不妥。”云萧声肃。 白衣的人听罢,竟有些无以为忤,过少许,方浅声道:“为师无碍。你随我再下阵心一观此阵,以备破阵。” 少年人毫无滞顿地垂首恭声应了:“是,师父。” 先前一些个的自作主张与后来听从女子吩咐的温顺之间转换地毫不生硬,竟似理所当然一般。 叶悦看在眼中,本无反应。不知为何却忽然想起自己初见少年时,那夜于颍川郡城里盗剑未果,无意间道了一句:“我听闻归云谷现任的谷主是女的,而且眼睛是瞎的,腿也是残的,是不是真的??” 少年当即回道:“家师确实是女子,而且双目失明,双腿不便,长年坐在轮椅中。阿悦姑娘问出此话,知道了又如何?” 言辞不可谓不冷。 红衣少女忽然有些无措,忍不住上前抓住了云萧的衣袖:“小哥哥……”声音带着茫然的恐慌。 云萧一怔,回神来看着少女的眼神有些诧异:“怎么了?”语声温柔。 少女与他四目相对,面上慢慢透出喜意,便如定下了心一般,展颜笑了起来。“没……没什么。”转而当他的面看向白衣女子,低头嗫嚅道:“你……你不让我拜见下你师父么……” 青衣的人又是一怔,愣了数秒,再回神来目中又是柔和,转向端木若华道:“师父,她是我一路行来徐州所交的好友,名为阿悦。” 端木若华转目望向少女方向,面色温然淡淡。 阿悦对上女子空茫的目,小脸一红,有些慌忙地放下剑伏在地上跪拜道:“阿悦拜见清云宗主端木先生!我原名叫叶悦,是云萧小哥哥的朋友。” “叶悦?”端木轻轻重复了一声。心下想到什么,微一怔。 红衣少女笑着重重点头:“嗯!我姓叶,单名一个悦字。宗主跟小哥哥一样叫我阿悦就成!” 端木若华微垂目,迟疑着道:“阿悦姑娘便是现下武榜排名第十的那一位叶悦姑娘?” 少女面上便赧,轻轻挠头:“是我没错……不过我的武功其实不怎么样的……” 白衣的人望着她的方向滞了少许。便也缓和了面色,语声清和道:“……端木有礼。”下一瞬续道:“阿悦姑娘请起身罢。” 少女脸上红通通的一片,喜滋滋地爬起了身来,乖巧道:“谢宗主~” 白衣的人面色宁和。 下一瞬,云萧将端木扶到石道口前,面朝下方水底及那徘徊不散的大堆木人。 “木不离土喻意为坤位,若对应此方罗盘,它在阵宫中执的是玄天杀阵中的景门,是一方可以破之的阵。”云萧转头看身侧女子:“弟子说的可对?” 女子面色有慰,颔首道:“你手执罗镜,应知如何破除此阵。” 云萧当即明了她的意思,唤来叶悦相扶女子,自己便取过罗盘纵身掠了下去。 “小哥哥?!”阿悦一惊,扶着女子立身望他,忍不住忧心地呼道。 却见青衣少年立身岸边木人之中,以剑挥开围上来的木人向南行出十步,低头拨弄了数下手中玄铁罗盘。 下一刻原本齐齐攻向少年的那些个木人便全部滞住了动作,未及三秒,一齐散落在地,化作了一堆的木楔。扬起一片飞尘。 “哇!”叶悦于上方看着,忍不住新奇道:“好厉害!!” “师父!”岸上少年目中也是欣然,转头朝二人所站望来,高声道:“您现下过来,弟子接住您的白练。” 端木若华无声地点了点头,扬手微一拂,凝白如雪的长练飘向少年立身之处,练还未至,云萧转脚一点,跃起身来一把将其抓进手里,牵回了岸上。 端木握住白练此一端,转身想将雪娃儿递向少女,想起它离不得他们师徒十步,只得另一手将其抱在怀中。而后浅声与叶悦道:“我与萧儿须再观九天之阵阵心,以备破阵。阿悦姑娘与阁主、玖璃护法在此稍候。” 叶悦放开扶着她的手,眨着眼愣愣点头:“好……好……” 却是下一刻,少女的面色便禁不住怔在了原地。 白衣的人微一拉手中白练,感受到彼端少年手中力道,便极淡然地跃身往下,随同白练向岸上少年掠了过去。 青衣的人稳稳立身在岸上,掌间注力,将女子随同白练一起拉向自己。 迎面的风扬起女子肩上青丝,与雪白的鬓发缠绕在一起,黑白分明,拂如流云碎雪。 一身白衣净无点尘,在下落与斜掠间微微往后扬起,如张翅的蝶,又如被风卷去的雪。 清冷,安静,宁然,不染尘埃。 一眼望之便如零落于凡间的仙。 端木目不能视,并不知少年神情,只是静静阖目握住白练任自己被云萧拉向阵心所在的岸边。 久久寒风拂面,也禁不住低头轻咳了一声,怀中的雪娃儿也是瑟瑟。 叶悦呆呆地看着女子如离世的仙一样飞临往下的身影。 白练那一头,青衣少年手中力道未松,抬头望向女子的眼中蓦然一片惊茫和震愣。 清如月,净如璃,点如墨的眸中牢牢倒映着女子向自己飘掠而来的画面。 浅素的面容十分安宁淡然,眉宇间清和如画。 她怀抱糯软的雪娃儿,神色无惊,宁淡如水,那样安然地向自己而来。 心兀地□□生疼,不受控制地压抑,越来越紧,几无呼吸…… 终于近在眼前,云萧本能地一收白练,将还未落地的她一把拽入了怀中。 青白纠缠,偎得极深。 叶悦手中的夜明珠“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有些恍惚地低头去捡。 我是怎么了? 端木若华回得神来稍稍推开少年,立时低头去看一瞬间被压在两人之间几乎不能喘息的雪娃儿。眉间微微蹙起:“萧儿?” 云萧猛然回神,猝然往后退开一步,立时便回到石道上伸手虚扶女子的境况,少年垂目敛声:“地上有许多木楔,萧儿发现的迟,怕师父落在上面不及站稳。”语声力求平稳,只为压抑那颗如擂鼓般跳动着,几乎不受控制的心。 端木由他扶着往前微迈了一小步,确实踢到了几块木楔。 端木若华安抚地抚了抚还在因被压得紧而委屈地呜呜哼叫的雪貂。 下一刻,白衣的人微微点头罢,便将雪貂放入了云萧怀中,伸手准确地取过了那方玄铁罗盘。立身于阵心之中,静然阖目,于掌心中凝神细抚分辨此一方九宫玄天杀阵。 若依萧儿所说,阵心所在天乾、水坎、地坤三阵分别值惊、死、离三门,皆已现。 余下应为山艮、泽兑、雷震、火离、风巽之阵值其他五门。 端木思虑少许,手抚罗镜转向少年方向:“以你之意,壁上石道应是此阵之开门,毗邻惊门。” 云萧点头:“凿立于石壁上,其形望之如山,当为山艮,值开门,主通达,因而我们立身石道内能得片刻喘息。” 端木温然颔首:“开门为转圜相接之门,其间虽暂无危险,却不能长时滞留。我等若要离开此阵宫,也还需走过余下四门所对之阵,寻出生门,以得出路。” 云萧扶着她,却垂目未敢看她:“是。” 端木抬头望向少年,目中有忧:“你身上内伤应予休养,玖璃护法的呼吸也甚为虚弱。你二人不便在此久留……且为师把脉时你体内似有异物,应为蛊毒。毒性虽不深,却也小觑不得,你心下应知。” 云萧一震,兀地抬头直视女子。 第97章 山艮临渊 白衣的人觉出他呼吸一紧,眉间便蹙:“……你竟不知么?” 云萧脑中忽乱。自己仍是中了情人蛊? 端木微微叹了一声,沉然道:“你毕竟年幼,不知江湖之险,叶姑娘心性纯明,是可交之人。只是先前你身边应还有一位郭姓女子。” 云萧面色一凛,语声也肃:“师父已知了么?她名为郭小钰,是现任丐帮之主,萧儿已知她实际也是梅大哥所说影网中人。” “丐帮与影网……此事梅疏影当知。”端木喃了一声。转而望向前方虚无,沉静冷然道:“你经此一行,当能更懂此江湖武林。人心纷扰,所念不同,行为便异。人无好坏,只是因利势导,难免行差走错,所持相背……”她言至此处语声便淡了开来,过少许,方肃诫道:“日后若有心行医救人,应善始善终,切不可半途松懈,留下隐患,令自己与所救之人陷入险境。”白衣之人悯然而叹:“傅长老之死,应能使你明白此理。” 青衣少年闻言满面负疚深惭之色:“此事是弟子疏忽之错,请师父责罚!”言罢便欲屈膝跪下。 端木扶住他一臂,摇了摇头道:“陈长老因傅长老之死,呕心沥血改生玄*守阵为死玄杀阵对付于你,只为报仇。她武功低微,引你等入阵,也是冒了极大的凶险。”沉沉叹了一声后,端木若华面色便冷:“出阵之后,你必要亲自至傅长老灵前,将诸事相告,并向青娥舍及陈长老请罪。” 少年目色一深,掌中之剑握得极紧:“……弟子领命。” 端木若华默然垂下眼帘。 石壁之上,梅疏影收掌睁开眼,慢慢舒出一口气。 额际微微汗湿,梅疏影掏出一方绣着朱梅的白巾挑剔地拭去,一拂衣摆起身而立。 而后便用脚踢了踢玖璃:“毒已清,还劳本公子输了不少内力给你,还不起身。” 叶悦闻声回头,愣愣地看着直身而立面色不耐的白衣公子。 地上原本瘫死的人呻吟了一声,竟真的勉力睁开了眼,以手撑地,想要爬起身。“……公子。” 梅疏影便也笑了笑,伸手将他掺扶起身:“我也不知究竟你是公子,还是我是公子。”一扶起人来,玉扇自腕间滑出,转手便敲上了玖璃的头:“怎么本公子一不在,你就弄得如此狼狈,还险些丧命?若当真如此,真不知本公子要如何头疼璎璃还能嫁谁。” 玖璃忍了忍身上蛇咬的疼,肩上伤口血已止住。吐纳过后回首过来,复了几分元气,便正色道:“公子有所不知,阁内喜欢璎璃的人远比喜欢公子的多,公子大可不必头疼璎璃无人可嫁,反倒是公子,如今已二十有八……” 梅疏影面色倏变,掌中施力。 黑衣男子顿觉被他扶着的手臂险要断了,咬牙再说不出话来。 白衣的公子便又悠然浅笑:“好一个妇唱夫随,还未成婚,已随璎璃学了十成十,你俩……”梅疏影微微眯起眼:“莫不是当本公子吃素的?” 玖璃强忍疼意道:“公子从不吃素。” 手中折扇一转,梅疏影这才放开他,冷冷道:“玖璃知道就好。” 言罢踱步至石道口,微仰首睨向石壁下方。 一眼便见了水边岸上相扶而立的白衣女子和青衣少年。 无意识间已蹙了眉。 岸边。端木想起下落时一刹那间离少年极近,所闻到的一丝气息,眉间便多了一分深意。正欲开口说什么,却忽然怔了声,微有惑色地回头望向了石壁之上。 分明目中空茫,两人目光却似在半空中相遇,一者冷然,一者淡然。 云萧立身一侧,看在眼中,不知怎的面色便转了冷肃。 似乎已觉出是何人的视线,端木便也转首低了头。下瞬有感那道目光凝在自己身上便更刺人了一分。 端木若华轻咳了一声:“想必此处十分枯乏沉闷,梅阁主不愿久留,我等理应动身破阵了。” 云萧看了一眼梅疏影,垂首应下:“是,师父。” 白衣的人微运力,转腕将白练拂向石道口,口中同时唤了一声:“叶姑娘,有劳。” 叶悦低头看着手中夜明珠,目中有些空愣,不知在想些什么。听闻女子清冷无绪的唤声,便恍然回神,转头看见那方白练迎面拂来,便知其意,立时伸出手欲要抓住。 却有一人不过跨出一步,便已挑扇将白练架向自己手中,微一转腕握住。 叶悦看着他,扬眉不解。 岸上木楔之中,端木若华侧耳听着那头风声已止,便欲扯动白练,感受另一端叶悦手中力道,却方一动,便觉白练一紧,端木立身岸上还未会意过来,人已随白练飞身而起。 云萧双手扶着面前之人,见此情景眸中一怔,似乎生怕白衣之人稍有不适,本能地转腕运力,抬手将人往上送了一程。 低头间心头却陡然一空,不知为何。 青丝染雪荡起些许凉意,行止如风,白衣扬落,不过一瞬间。 端木回神过来,人已稳稳至了石道口。身形微向前倾,双腕被梅疏影一把扶住,箍得隐隐泛疼。 强自站立起身,端木心中一叹,垂目道:“……有劳阁主。” 梅疏影面色不善,长眉斜挑:“你们师徒莫不是在下面话家常?” 云萧随后而至,执剑立身于两人身侧,一眼便见了端木双腕于他指下隐隐泛出的红紫,少年眉一拧禁不住上前抓住了梅疏影手臂:“梅大哥!我师父体弱身寒,你掌中力道甚重,还请……” 话音未落,整个石道忽然震动了起来。 玖璃原本扶靠在洞壁上,此刻震然忧道:“这洞壁竟似在合拢?!” 云萧上前一探,眉间立皱:“不好!此山艮开门竟似也有时限,我们快走!” 言罢迅速从怀中取出霜华露与朱叶丹,同时递给了玖璃。“如此才能有余力。” 玖璃点头,立时服下。 “往此一端。”手执罗镜的端木若华指向石道深处。 梅疏影问也不问,屈身将面前女子打横抱起,便霍然一跃而起,往前急步掠去。 云萧转首看了他一眼,也未有丝毫迟疑,与叶悦一道扶着玖璃快步往石道深处行去,追在前面的人身后。 石道越来越窄,无数细碎的沙尘从上方椭圆形的石顶流泄下来,撒落在几人衣发之上。 梅疏影将白衣的人护在怀中,长眉十分嫌恶地越拧越紧,面色极不善。 “小哥哥!”叶悦转面看见三人并排疾行间石壁几乎快要压轧到她的腰,抬头来看见前路在夜明珠照亮下仍旧看不见出口,登时有些急了。 云萧抿唇不语,脚下一转又将玖璃背上了背,口中同时道:“阿悦,跟上。”身影一掠,已往前纵了去。 红衣少女顿觉轻松许多,立时连连点纵朝前面几人追上。 沙石漏轧间不知行了多久,长长的石道已堪堪只容一人纵掠,压得人心头难以喘息,不由自主地心跳越来越快。 端木若华埋首朝内避开风沙,只觉箍在腰间的那只手紧如铁箍,勒得生疼。 隐隐听见梅疏影的白衣与石壁已产生摩擦,端木霍然抬头:“到了。” 梅疏影眼中微一亮,身影更快,一跃而出。 “下为渊不可落!”方出石道,端木若华兀地扬声。 云萧与叶悦随后而出,听闻此声俱是一惊,只本能地往后一贴,靠在身后须臾间已重重合上的青砖石壁上。双脚所踩不过一寸之宽。玖璃双手紧紧抠在石壁岩缝,以防两人掉下深渊。 云萧回神过来大震,惊道:“师父?!” “他们在下面!”叶悦用手中夜明珠往下照去,口中喘息不已,惊魂未定。 下方约莫一丈处,梅疏影一手将玉扇插在石壁中,另一手紧紧将端木若华抱在怀里。眉间紧拧,目色冷寒。 端木若华阖目凝神听了听,睁开眼道:“下未及底,深愈百丈,侧面回响亦极微弱,宽有近百丈。” “如此听来还是前路可行些。”梅疏影不无讽刺道。 端木微叹,算作默认。 “百丈之宽,若无处借力,如何过去?”云萧不禁拧眉。自己放出的木蚕未即收回,现在全在石壁那一头,怀中只余最后一只。 玖璃极小心地从少年背上往一侧爬下,与云萧、叶悦并肩贴在石壁上。 “哼。”忽然梅疏影冷冷哼了一声,而后挑眉道:“云萧公子的麟霜剑,借与你师父一用。” 少年人微一愣,见端木并未否认,便小心地将剑向着梅疏影所在落去。“师父。” 端木若华闻风而动,伸出手一把接住。 白衣女子转腕将剑轻托于右掌之上,袖中白练缠上剑柄,以结为缚。另一手一拂长袖,飘向贴靠在石壁上的三人。“萧儿、叶姑娘、玖璃护法,还请握紧。” 云萧会意,伸出一手抓住飘至面前的白练。 叶悦、玖璃亦然。 端木若华等了少许,低头来一面抬起手中的剑,一面与梅疏影道:“阁主,莫要松手。” 梅疏影揽她在怀,突然笑了一声,面容淡却下来。不知是戏谑还是认真,淡淡道:“我不会放的。” 第98章 石道磷火 白衣的人听之无觉。 壁上少年却是一愣。 下一刻便听女子宁和如水的语声缓缓道:“萧儿,为师现下所使,为终无剑法第六式:终始若一。你且看好。” 闻者皆一震,梅疏影眼中一闪而过的什么,眉间突然拧了起来。 玖璃愣在原地。青衣少年借着夜明珠光亮,低头望见白衣的人双手上下相托,缓缓拉开,将麟霜剑以内力悬制于掌中。 下一刻,女子鬓边细发微微向上拂起,掌中内力倾灌成气,雪色的衣袂翻飞鼓动不止。连带梅疏影的长发都飞舞起来。 一手抓在玉扇上的男子霍然一惊,禁不住冷笑出声:“端木若华,你可真是……”语声至后,竟无词。 目色深幽而复杂。 凝力于掌,白衣之人轻阖的目霍然睁开,双腕一转运力往前拂去。 厚重古朴的三尺青锋拖着端木若华袖中白练,便如飞矢一般脱手而出,笔直向前飞去,其势如虹,力愈千钧。 剑刃破空有风,朝着对岸风声最远的一处飞驰射去。竟如雷霆一般,龙吟声厉,无可阻者。 见之者无不瞠目。 叶悦呆呆震在原地。惊异道:这样强的内力?!不是说清云宗主是神医是贤人,不会武的么? 玖璃目中敬佩以极。端木宗主的内力,竟似比公子还要深厚……江湖中人不得而知,竟以为先生是不会武之人。 青衣少年沉然不语。 白练被拖出三十丈外,端木若华折身环抱住梅疏影,语声肃:“阁主,拔扇。” 梅疏影被她抱地一怔,紧随之听见她肃然又无绪的声音,又不禁横生怒意,冷彻道:“你,实在令人生厌!” 收足往石壁上运力一蹬,玉扇顺势拔出,紧握在手。 恰时端木若华袖中白练长度已尽,执扇的人紧扣女子在怀,借麟霜剑飞驰之威往对崖冲驰飞去。 “萧儿,握紧白练。”女子自梅疏影胸前抬起头来,凝声叮嘱一句,左袖里的白练伸手一卷,运力拉向自己。 紧靠在石壁上的三人随即被拉向深渊,吴悦还来不及惊呼出声,白练便瞬间崩直,五人由白练牵连,拖垂于麟霜剑后,猛地被飞剑之势带往对崖。 风声呼啸,许久竟未减速。 约莫过了片刻,白衣的人便道:“阁主,你我已入石道,脚下已有路。” 梅疏影感受到怀中女子伸出右手,将缚住麟霜剑的白练往上一拂,下时,便听见剑刃直插入壁的铿锵闷响。 牵连一线往前拖曳之力顿时一消,梅疏影猝然落地,急步往前踏出数步,堪堪止住身形。 叶悦手举夜明珠,看清脚下已是石道,不由欣喜。忙向云萧、玖璃道:“我们到了对面啦!”言罢便已快步踏上了石道。 云萧、玖璃随后而落,跟随叶悦手中的夜明珠往前急行。 三人已至她与梅疏影身后,端木若华抬手收回了左袖中的白练,而后右手一扬一拽,将剑身全部没入石道顶端一处的麟霜剑重又拔了出来,收剑入鞘。“萧儿。”凝声唤了青衣少年上前,便又把剑递还给了少年人。 “开门已闭,阵宫不时便会再行变动,我等需快些去寻生门之阵。” 云萧恭然接过,握剑在手,忽觉得异常沉重。心思一闪而过。 他垂首应了是,语声虽恭肃,眸光却凝在了端木若华环在梅疏影腰间未及收回的左手上。 不知是有感他的视线,还是心下亦觉不妥,端木若华立时便放了手,慢敛入袖中。 梅疏影隐隐皱眉。 青衣的人默然,恭声告退后回身一手拉住叶悦一手扶住玖璃,语声沉肃:“听我师父吩咐,立时前行去寻生门之阵。” 梅疏影转身向前,便也一跃而起,稳稳抱着女子向石道深处点掠纵去。 五人疾驰间,端木埋首抑着声咳了数次,似是不欲叫身后不远的青衣少年听见。再抬头,面色明显较之前虚弱了许多。 梅疏影便只不冷不热地哼一声。不发一语。 白衣女子恍惚间忆起一事,禁不住抬首问向梅疏影,语声轻浅:“先前阁主替端木要剑,可是已知晓端木欲借力渡过横渊?” 梅疏影听在耳中便是一记冷笑。“你不是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么,我们四人皆已身陷险境、无暇他顾。只有你在我怀中未受桎梏,双手空暇。自然该你临危受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梅疏影的语气里不加掩饰的嘲弄。“于国于民,清云宗主不就是这么用的么?” 端木一怔。 心下无由生出一股恼怒,梅疏影蓦然更冷道:“可笑的是你真的做到了,次次如是。”一惯寒凉的冷哼声中却似有几分空茫,他箍在她腰间的手霍然收得极紧,语气森冷如喃:“端木若华,究竟是你傻,还是我傻?” 白衣的人被他抱在怀中,听风逝去在耳,面色忽茫。 有一刹那心头一愣一恍,只知怔然望他。 却因目已失明,终未能望见身边男子自来冷淡凉薄的眸中,一闪而逝的寂寥。 风拂如瑟,忽抑人心。 端木若华听见无数尘埃卷随于风中往后逝去,不断自耳边擦过,缓缓落定…… “阁主……”她不知为何突然唤了一声,敛于袖中的手慢慢伸出向上,似乎是想要触碰他。 梅疏影低头看见,身影猛地一僵。目中竟自惊茫。 心一窒,呼吸突然凌乱。 端木若华…… “止步!” 身后数步外,云萧霍然喝道:“切勿再往前!” 叶悦、玖璃皆是一震,匆忙收势,落地不敢再行。最前首的白衣公子点掠之势亦顿,止步立身,怔怔地抱着怀中之人。 云萧上前来,眉峰微聚,语气沉然:“师父,前方地上,可是磷粉之息?” 端木一震,恍然回神。那只无意识间伸出往上想“看看”某人的手便随之垂落下来,平放回了腹上……梅疏影脸上又冷了。 端木若华凝神闻了一闻,面色肃了几分:“是磷粉,不可踏之。” 云萧有些奇怪地看着被梅疏影抱在怀中的女子,见其竟似在自己提醒后才闻到了磷粉之息,心下不由微异。 过少许,少年压下心头莫明冷抑之感,取过夜明珠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 青衣的人蹲下身来,伸手往地上铺洒着的厚厚一层黄白色尘屑轻轻摸去。霍然一点淡绿色幽光便在少年指尖燃烧了起来。 云萧一惊,迅速退后,一把将指尖绿火合掌按灭。 几人看在眼中,心下皆惊。端木凛神道:“此地空中湿气甚重,磷粉触之便可燃起,且燃后之气含毒,因而不可与之相触。” 云萧退至她身边,思忖道:“磷生火,火为离,这是离火之阵。先前已经山艮开门、天乾惊门、水坎死门、地坤景门,余下四门为休、生、伤、杜……磷火焚身,燃之生毒,弟子觉得最有可能与之相对的是主疾病灾殃的伤门。” 端木轻轻颔首:“伤门、休门为生门之守,不可破之,我等只能设法避行而过。” “只这一条石道,无处可避。”云萧想了想:“是否可以以轻功之法自两面墙壁往前疾行?” 端木若华沉忖一瞬,摇了摇头道:“若不慎滴落汗液在磷粉上,石道内立时便会燃成火海,此法凶险。” “那是什么?”叶悦突然指着石道前方一点幽幽亮光,惊奇道。“好美……” 众人闻声抬头,看见石道穹顶之上一颗颗如星子般的萤光亮了起来,由远及近,依次晕开。便如远眺的长街灯火,迷蒙闪烁,灿如星火。 少女如受了蛊惑般痴痴向前走去,眼中映满星辰流萤,柔光如晕。 “……是磷萤。”端木听见少女向前的脚步声,语声里多了抹忧色:“磷萤有惑心之效,不可直视。” 云萧一把拉住阿悦,低声嘱道:“莫要再看了。” 叶悦震了一下,似是醒神,回头来看着少年人如此自然地拉着自己的那只手,脸上不禁一红,未再上前。 少年蹙眉看了一眼石道上方幽幽亮着的淡绿荧光。 端木道:“此地铺有过多磷粉,易滋生磷萤,磷萤以磷粉为食,生性敏感,似能感受人的喜怒惊忧之绪,因而懂得以萤光惑人。” “飞过来了!”突然玖璃惊了一下,指着石道前方失声道。 阿悦抬头来,便见万千流萤从天穹散落,向自己所在飞身而来。 云萧立时拉着阿悦往后退,口中肃然问:“师父,它们身上可有毒?” 梅疏影也往后掠了几步,面色不知为何一直冷着,一言不发。 端木眉间蹙了一蹙,续道:“磷萤本身无毒,只是体内含有极多的磷,与地上的磷粉一般作用……触之易燃,燃后生毒。” 云萧隐隐觉出危险:“它们身上的亮光……” 玖璃立时接口道:“越飞越亮了!它们不会……” “嗞——” 话音未落,飞在最前的一只磷萤就霍然烧了起来,发出一小蓬耀眼的灿青色光亮。紧随之化为灰烬散落飘洒下来。 叶悦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好像被那一瞬间磷萤振翅自燃的火光所迷惑,眼睛里满满倒映着灿青色的余光和飞散的灰烬,袅袅如梦。 端木闻到焦味,面上一惊,立时道:“闭气,烟烬有毒。” 几人立时照做。下一刻,无数磷萤飞到磷粉所在上方,如花火一般接二连三燃烧起来,一眼望去便如烟花绽开般绚烂,青光明灭间流萤如雨。 红衣的少女看得痴了,一下子忘了呼吸忘了周遭,只知呆呆地看着。 云萧一惊,看着那些散落下来即将落地的萤虫飞烬急声道:“灰烬!”不能与磷粉相触! 眼见无法可阻,少年人脚下一转下意识地想去到白衣的人身边。 第99章 磷萤雾幻 却是下一刻,梅疏影身影一闪已抱着端木若华到了磷粉石道前,突然蹲下身来一掌就拍上了地上磷粉。 玖璃兀地一惊:“公子!” 师父! 云萧面色一白就要闪身上前。 却猛地意识到或因磷萤灰烬落地而燃烧,或因梅疏影的接触摩擦而引燃的道中磷粉……都没有燃起。 “闭气。”梅疏影头也不回地冷冷道一句。不知是叮嘱还是命令。 几人都震。 端木若华觉到他周身寒气,身上禁不住有些冷。微微蜷起,低头咳了一声。 下一刻梅疏影便立身而起,抱着她急步往前掠去,脚下毫不顾忌地踏在那些磷粉上,迅速离开那片磷萤自燃后飘散着磷粉毒息的石道。 余下三人看着他点掠而去,心下半是惊半是疑。青衣的人上前一步,见了石道内磷粉之上被覆了厚厚一层冰霜。 玖璃见之一惊:“是寒冰掌!公子嫌耗内力,向来不肯使用的招式。” 云萧听罢神色一怔,回头看向那人越行越远的身影,忽觉得有些复杂和沉重,心头隐隐莫明有郁。不知是对那人还是自己。 “既耗内力应不能长时间维系,我们跟上梅大哥。”少年语声微沉。言罢,便拉着阿悦和玖璃踏上冰面,往前急步掠去。 却未注意到少女目中一分轻恍,和藏于青衣垂摆处那一只暗淡无光的小萤虫。 五人行出不久,面色便惊,脚下石道又一次震动起来。 “方才的阵破了?”玖璃不由吃惊,捂着肩头吃力道。 云萧立时摇头:“只是冰封隔开,火离之阵过不久仍有其效用,不算破阵。”青衣少年下刻也惑道:“如此,如何能引得阵宫变动?” 端木又咳了一声,突然抬头望向一侧石壁:“……应是小蓝她们。” 梅疏影仍旧纵身往前,闻言眉间一蹙。冷薄的面上如覆了层霜。默然看着四周石壁上下移动变换,纵掠之速不减反增,迅速择路前行。 只是眼角瞥过怀中女子,掌中仍旧慢慢收力,将寒冰之力化散。 云萧快速追上梅疏影,面上现了一分喜色:“师父,二师姐也来了么?”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有感抱着自己的人身上恢复了暖慰,语声便也不自觉间多了丝温意:“……嗯,小蓝也在阵宫之中,现下应与璎璃护法同行。” 始终跟在青衣少年一侧的少女一把抓住云萧的袖,好奇道:“小哥哥,你二师姐……是什么样的?” 青衣的人目中一暖,便微微笑了起来:“二师姐自小待我亲厚,是极好的人。” 阿悦听之便怔,眨了眨眼。 玖璃目中忧震:“小姐也来了么?!” “呀——”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高喝,几人都是一愣。 梅疏影目中一紧:“是璎璃。”言罢便纵身而起。 “阁主。”端木蓦然唤了一声,伸手按住他一臂:“稍候。” 执扇之人身子一震,便慢慢止下了步伐,欲低头看她。 青衣少年同行于一侧,虽始终忧心着红衣少女,怜惜之心甚重。却又本能地会注意梅疏影怀中女子的一言一行,竟如不受控制一般。 少年下意识道:她是师父,自然应放在心上尊之敬之……哪怕她曾…… 遥想起当年青风山径之上,少年的目色晦暗了几分。 如此这般…… 惊忧惘肃,冷怔迷茫。 梅疏影似是察觉了少年的视线,不知为何微拧了眉。转目间牢牢盯着青衣少年微垂的眼帘…… 下一刻四周霍然重重一震,四壁皆颤,而后左右石壁便从中裂了开来,慢慢往两侧移动,硬生分出了两条岔路,一左一右。 几人见之而惊,正止步愣然,端木便道:“璎璃护法的声息在西面。” 梅疏影立时便朝左手之径一跃而入。 云萧三人对视一眼,也随即跟从进去。 愈行愈暗,愈行愈久,众人忽然觉得夜明珠的光亮昏暗起来。 …… 阵宫变动之后,蓝苏婉与璎璃面前便慢慢迷漫开了一层雾气,眼中所见开始模糊。 蓝衣的人心下一警,五指微动张开无形丝网戒备在她与璎璃周遭,少女下意识地摒息,转头向璎璃叮嘱道:“璎璃,这雾气或有古怪……” 下瞬,一道寒光伴随女子冷声的高喝已劈头落下:“呀——” 蓝苏婉不由惊震,右手飞快扬起,堪堪卷住女子的剑往头侧一偏,几根青丝被长剑削落。蓝苏婉面色一凛,立时往后掠开数步。“璎璃!” 红衣的女子充耳不闻,仍自对她拔剑相向,厉声喝道:“公输明,你胆敢对我家公子拔剑!还伤了玖璃!” 这雾沼之气果然有毒! 蓝苏婉不由得更加摒息,抬头来便见红衣女子执剑向她跃来,长剑游走如蛇,迅捷如风,攻势凛冽。 蓝苏婉一面招架应对一面试以银丝点掠她心神穴脉,“璎璃!是我,苏婉……” 红衣女子却恍若不闻,剑招游走间无不指向要害,攻势凌厉。 蓝苏婉数次用天蚕丝缠住她手中之剑都被她设法抽走,不由连连后掠,想要引她退出这片雾沼又久不见尽头,闭气已久眼前便开始有些眩然。 蓝苏婉凝力攻其睡穴,却被她抱剑挡开。 红衣女子顺势转腕一剑刺向蓝衣人下腹。 “璎璃!住手!”梅疏影纵掠已近,夜明珠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亦将眼前之景看得清晰,手中玉扇径直击出,重重打在红衣女子剑柄处。 璎璃只觉手中之剑一震,颤得厉害,根本无法握住,“当——”的一声长剑便脱手而出,砸落在地。 她犹自站在雾气中惊异震愣,一枚银针已随后射入了她神庭之穴。 红衣女子往前踉跄一步,便被赶来的玖璃一把扶住:“璎璃!璎璃!醒醒……” 黑衣男子回头看向蓝衣少女:“小姐您没事吧?” 蓝苏婉目中晕眩,摇了摇头下意识道:“我没事,梅大哥和我师父呢?这雾沼有毒不可吸入……”说话间身形已是不稳,眼见便要向前倒下,玖璃一惊想要伸出手扶她。 下一刻青衣少年闪掠而至,伸手扶住蓝苏婉的同时喂了一颗清气丹过去:“二师姐,服下清气丹,半个时辰内吸入雾气亦可无碍。” 其声若琴,扬之有韵。 蓝衣的少女听见他的声音便是一震,霍然转首望来。云萧?! 青衣少年对上她惊疑有喜的视线自是心头一暖,面上温然:“云萧见过二师姐。” “师弟!”蓝苏婉自来温婉的神色便无端灵动起来,眉弯如柳,秀美以极的脸上扬起笑颜,晕出三分嫣然浅色。 一袭水蓝长裙化在薄雾中如梦似幻一般,一眼望之说不出的柔美动人。 蓝苏婉禁不住伸手反握住少年扶在自己腕上的手,望着少年语声极柔道:“你无事便好,我与师父一路过来,唯恐来不及助你……陈长老她……” 云萧面上亦温,微颔首道:“陈长老之事云萧已知,劳二师姐与师父挂心……”少年人还欲说什么,衣袖蓦然被人扯住。 青衣的人回头,便见阿悦微拧着眉,睁着眼目色不善地盯着他身旁的蓝衣少女,扬声便道:“小哥哥!她喜欢你,你不要离她这么近!” 云萧一怔,几人都是一愣。蓝苏婉一时懵在原地,柔美的脸上笑意仍在,微张的唇未及合上,却兀地消声。 傻傻地忤着,睁着眼直直地看着云萧身后一身鲜烈的少女……脸上如不受控制般浮现一丝慌乱和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疏影看了一眼蓝衣少女的脸色,目中微沉,回首过来心头便生了怒意,冷声道:“叶姑娘,小苏婉是我惊云阁之人,与我指腹为婚,本公子尚未对她亲近同门师弟之事置喙什么,你倒出言奚落,是比本公子还要有资格开口么?” 玖璃二人也是拧眉。 蓝苏婉眨着眼低下头,脑中一片混沌,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靠到了梅疏影身边,语声低哑。“梅大哥……” 梅疏影轻轻放下端木若华,伸手怜惜地抚了抚蓝衣少女的头,让少女靠在自己肩头:“小苏婉莫放心上,有梅大哥,自不会让人欺负了你。” 转而睇向云萧的目色便十分犀利冷薄:“云萧,本公子不知她与你是何关系,只是若敢再对小苏婉出言不逊,莫要怪我不客气!” 青衣的人怔了一瞬,看见白衣女子落地被梅疏影虚扶着便下意识地想上前掺扶……听见梅疏影的话方回神过来。 愣一瞬后回身望向叶悦,目中亦带了谴责,目色沉肃:“阿悦,二师姐便如云萧的亲人,看到我安然自然会高兴,且向来与我亲近,万没有理由要疏离,你不可再胡言,更不应对她如此无礼。” 阿悦抓在他衣袖上的手未松开,闻言迎视着少年肃然中微见严厉的眸,便是一震。 下一刻心下突然就有些委屈,控制不住地想说……她蓦然哭道:“我没有胡言……你身边突然出来那么多女子,又厉害……又美丽……我不敢说你师父,不敢说你自见到她便一直一直会去看她,眼神里那么紧张那么关心……她是清云宗主,是你师父,我不敢冒犯……但你师姐是真的喜欢你……她那么美……说话那么温柔……对你又好……我怕……” 少年闻言轻震,呆呆地看着她,恍然间呼吸一重。 第100章 泽兑寒香 “小哥哥……”红衣少女哽咽着埋头在他胸前,伸手不停去抹眼角的泪:“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在意一个人过……之前在那堆木头人里,你叫我信你……我就真的很想什么都不想地来信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不安心……总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总觉得……你师父出现后就有哪里不对了……”哭声渐响,少女的声音无措而慌张:“我知道是我乱想……可我忍不住……小钰也说过,女孩子太敏感太小气会惹人厌……我不想多想……可是又看到了你师姐……她这么漂亮……这么关心你……我突然就好怕……” 云萧胸前湿了一片,心下禁不住柔了两分,目中泛开浅浅涟漪,少年人轻轻伸手环住了面前的少女:“别怕,阿悦,是你想的太过了。” 语声虽柔,却隐隐带出一股虚无飘渺之感。少年人心头恍然。 阿悦感受到他的怀抱,心下也禁不住柔软下来,但仍是忍不住闷声道:“可你师姐是真的喜欢你……” 云萧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下意识地温然浅笑:“她是我师姐,自小看着我长大,自然是喜欢我的……你莫要乱想,也莫要再哭了。” 蓝苏婉站在梅疏影身侧,伸手掺扶着白衣的女子,呆呆地看着青衣少年和他怀中的少女,脸色怆白。 璎璃已醒神,转向端木若华目露感激之色。望见蓝衣的人面上神色,微一怔。 白衣的人安静地立了少许,突然浅声道:“她中了毒。” 几人皆一震,云萧霍然回头看她,梅疏影蹙了蹙眉。 端木若华想要往阿悦身边走近,方踏出一步,气息便*一弱。 青衣少年看在眼中心下一紧,脚步一转急欲上前。 下一刻便见梅疏影回转过身伸出手将一步外的女子又捞回怀中,转臂抱了起来。“想要怎样就说。”他不耐烦地将女子抱近过来,语气虽有几分焦躁之意,动作却娴熟平稳,十分自然。 虽是因女子双腿不便而行的无奈之举,可是动不动就伸臂揽腰,横抱女子在怀……举止早已太过亲昵。 云萧收回目光,脸色是自己察觉不出的生冷。 端木被梅疏影抱近过来,伸手牵住了叶悦的右手。 红衣少女看着白衣人空茫的双目便是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别怕。”云萧伸手抚过少女的背,柔声安抚。“一切听从我师父,不会有事。” 阿悦下意识地缩进云萧怀里。 端木把完脉,微微凝声:“便如我所料,她中了磷萤惑心之毒,因而才变得尤为敏感多疑,心之所至难以自制,不加修饰便过于直言……其实并非出自本心。” 端木轻叹道:“惑心之毒本只有极短的效力,除非中者身边还有磷萤存在,否则不会积绪于心。” 蓝苏婉闻言神色一怔,强自如以前那般地浅笑走近,柔声道:“若是磷萤的话,据苏婉所知是不会轻意离开出生的地方,除非认主。” “认主?”云萧眉间一惑。 蓝苏婉苍白着脸色,勉强笑着答:“磷萤是同心之虫,一者认主所有磷萤便都会跟随,他们能感受人的喜怒情绪,也容易被人压抑的情绪吸引,越是复杂感受不透的,越容易吸引它们近身苦苦纠缠。” 端木转手以银针射入了叶悦耳后风池、翳风两穴。面前少女便当即头一歪,沉沉睡去。 “萧儿再喂她一颗清气丹,稍后待叶姑娘醒来,便应无碍。” 少年立时点头,将阿悦扶在怀中。“谢师父。” 蓝苏婉听他此一言,心下整个一揪……怔怔地看着少年。他替这女孩道谢么…… 薄雾浓,烟尘乱,心已涩。 阖目如常,一侧白衣的人眉宇间便又沉静下来,一如经年、不变的淡漠和宁然。 似乎先前琐事早已淡泊离心,她沉忖少许,缓缓道:“观璎璃护法先前之举,此处雾气能使人致幻,幻梦留人,所对应为休息安居之意的休门,雾生泽,此为泽兑之阵。” 云萧当即凛神,面上微有欣然之色:“那余下便只有雷震之阵与风巽之阵,其中必有一阵值杜门,必有一阵值生门……”似乎想到了什么,青衣的人忽觉得有哪里不对。“师父……这九宫玄天杀阵……” 端木若华却突然咳了起来,声音微有些倦然:“此处雾泽含毒,不宜滞留,清气丹只有半个时辰之效,我等先寻路离开。” 云萧面上当即一肃,立时应声道:“是。” 那边璎璃举着手中夜明珠道:“公子!端木先生,此处有两条台阶,一者往上一者往下,可要前行?” 梅疏影抱着白衣女子走近过来。 端木浅声道:“雾重于气,行下势,我等应择往上之路。” 众人皆不迟疑。 璎璃扶着玖璃在前开路,梅疏影抱着白衣的人紧随其后,云萧背着阿悦跟随一侧,蓝苏婉行于最末,七人立即朝那蜿蜒往上的台阶快步行去。 行过不久,蓝苏婉忽觉得脚下有些腻滑,下意识地低头去看。 “快走!”端木突然重重咳了一声,语声急忧。 梅疏影一震,还未回神,便听身后传来蓝苏婉的惊叫之声。“啊——” 几人闻声回头,一时未察觉什么,待顺着蓝苏婉手中所执另一颗夜明珠光亮往下看去时,整个人便不由得一悚,浑身发寒。 满地的蛇虫爬在几人身后,正愤力游弋靠近,蛇挤蛇,虫推虫,粘液相连,触须相碰,争先恐后地由下方的石阶往上爬来。 众人面色都变,全部跃起飞掠,连连纵身往前疾驰。 “这鬼阵宫当真是无一不备!”梅疏影拧眉一句,几分忧心身后的蓝衣少女。 蓝苏婉一道银丝劈开脚下的毒蛇,转身跃起毫不滞顿地一纵离远,心有余悸道:“它们是从往下的台阶那头爬过来的!” “二师姐小心!”云萧匆忙中回头一看,便见几只手背大的甲虫模样的毒虫一跃而起,正要扑到蓝衣少女的小腿上。青衣少年负人在背,一时腾不出手来,心下着实一紧。 梅疏影闻声一凛,正要回头,几枚银针兀地从耳边擦过往后射去。 下一瞬原本正要扑上蓝苏婉脚祼的数只毒虫全数被打落下去,躺在地上如僵死般一动不动。 蓝苏婉心下大骇,飞快往前追上其他六人,口中恭肃道:“谢谢师父。” 端木若华咳了一声,未做答复。 七人拐过一处长廊,转角便见平地,长长的石道不知通往何处。 几人不过怔了一瞬,回头来不光满地,满墙满石顶都是毒蛇毒虫,几乎覆上了厚厚一层,不见一点缝隙。 “怎么会这么多?!”璎璃惊声一句,吓得面色微微发白。 梅疏影冷着面一言不发,只抱着怀中之人快速向前急行,突然间一阵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几人心下都是一震,白衣的人神色微微一恍。这个香气是…… 蓝苏婉寻了个空档抬起夜明珠,往前照了照,远远看见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泥地,左右被半圆形的石壁包住,围成了一处花圃,圃中阡陌交横,呈一十字,浅蓝色的细碎小花开满一地,淡紫色的茎叶亭亭玉立。 端木若华蓦地抓住了梅疏影的手。 梅疏影一震,纵掠间低下头来拧眉看着怀中女子:“怎么了?” 白衣的人迎视他的视线,微启唇,想要说什么。 “云萧!”蓝苏婉忽然惊声唤道。 青衣的人单手扶着背上的少女,另一手转腕一甩将麟霜剑鞘笔直击出,数条飞扑射向蓝苏婉小腿的深纹花蛇径直被打落,血花四溅。“师姐先走。” 少年原地怔了一下,眼睛直直地看着那把即将被蛇群淹没的剑鞘。霍然把背上少女向蓝苏婉怀中抛去:“师姐帮我照看阿悦,云萧断后。” 言罢手中长剑凝力一抖,剑光明灭,青色身影竟一跃而起迎了上去。 “师弟!”蓝苏婉抱着叶悦往后退开数步,睁大眼瞪着那个纵身掠入蛇群虫堆中的少年,心忧以极,蓝衣翩跹一荡间就要冲过去。 “小哥哥!”突然蓝苏婉怀中少女惊唤出声,紧随之一跃而起,鲜烈的罗裙漾开,一如被风扬起的红枫。 纵掠间轻如燕起,腰间越水剑顺势一把抽出,转腕间剑光如轮,冷厉地朝靠近少年的几条花斑毒蛇斩了过去。 蛇断剑污,少女目色一冷,一把靠到青衣的人背后,“小哥哥,这些蛇有毒?” 青衣少年点了点头,与她抵背而战,毒虫跃起间一招“流水无痕”向前推去,近身的一列蛇虫悉数扑倒在地,抽动间断为两截。 阿悦眼角余光瞥到尸中钻出小蛇,直扑脚下,立时指剑下划,凌厉的剑气飞出如刃,顷刻将它们斩断。 “小哥哥这招不适合对付它们,顾上不顾下,你学我这招‘三月飘絮’。”红衣少女言罢面容便一肃,脚下一蹬身如鹳起,迎向虫蛇腕间一抖,顿时剑光如影,手中剑花舞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细腻而又狠毒,守中有攻,攻中有守,真如三月飘絮,漫天光影。 剑之所指蛇断如节,血肉铺了一地。 蓝衣少女一边后退一边看着他们。 但见青衣红裙扬落间剑气相交,身影相叠,虚实难辨。两剑配合着攻守、进退、开合,便如花叶相依,缠绕扶持,轮转变化。 默契之高,竟似心有灵犀一般,不分你我。 就算是大师姐在此,恐怕也难敌他们两人联手时的默契……蓝苏婉立身在十数步外,有些恍惚地看着那两道持剑相背的身影。 一青一红,飞花缭叶……心头蓦然袭过一阵酸涩和刺痛。 师弟……你已寻到自己的红颜知己了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墓蔹锁元 剑光血影,万蛇难进,铺天盖地的蛇虫竟无一只可越雷池。在两人绵密凌厉的剑式下眨眼间变成血肉。 群蛇暂被逼退,只一个喘息间,青衣的人突然身子一矮,点掠纵近一剑挑起角落里的剑鞘。 “小哥哥当心!”阿悦随即纵近,持剑相护,剑花轻挽间额际沁出无数冷汗,面色寒肃而凛冽。 云萧取过剑鞘,把手伸向少女,飞身便退:“阿悦!走。” 红衣少女一把抓住云萧的手,两人一掠纵远,且战且退,迅速追到梅疏影几人身后。 与此同时蛇群也扑涌过来。 前方除了花圃无路可走,玖璃拉着璎璃一把跃了进去。 不知何处忽然吹来一阵风,扬起花香阵阵,紫茎蓝花在夜明珠光下轻轻摇曳。 梅疏影抬头来便见双璃穿过花圃迅速朝花圃彼端的狭窄石道奔去。便也跃身而入掠了过来。 踏入花圃的刹那有感怀中女子猛地蜷起了身子,深深偎进了自己怀中。 “端木若华?!”梅疏影忽感不祥,本能地就想退出去。 身后蓝苏婉与云萧、叶悦也已跃了进来,三人身后无数蛇虫飞扑涌近。 花香入鼻,清冽飘渺,透着馥郁森然的丝丝冷意,恍然间便令人心头一静,备感清凉。 这是?!云萧与蓝苏婉皆一惊,面上怔然。 双璃已入石道,几人正要跟随进去…… “莫要进来!” 花圃尽头的狭窄石道内突然传出璎璃焦急的喊声:“石道内有机关!” 下一刻伴随一阵密集的铮铮声,铁箭入肉的闷钝声响清晰地传入几人耳中。 “玖璃!”璎璃惊声。 梅疏影猝然止步于窄道前,不得不立身在花圃之中。但闻风卷花香,绕鼻不散,丝丝缕缕浸润入心。 分明自己并未觉出一丝不适,但低头来明显觉出怀中女子的反应不同寻常…… 端木若华埋首在他胸前,似乎极力想避开什么,越蜷越紧,呼吸越来越不稳,没有焦距的目中一片空茫,伸手牢牢抓着他的手。“此为风巽阵……值杜门……主闭塞不通……”女子语声越来越轻:“可破……” 梅疏影心口猛然收紧,压抑沉重,目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惊急慌乱。“……端木若华?端木若华!” 蓝苏婉忙把视线从少年身上转向白衣之人。 云萧原本与叶悦行于最末,持剑警惕着涌近的毒虫蛇群,听见梅疏影唤声全身倏然一震,回头来如失神般不管不顾地就要冲过去。 一条毒蛇伺机而动,在少年人转身的瞬间猛扑上来。 “小哥哥!” 阿悦看见猛地一惊,提剑回旋斩去却已来不及。想也不想一脚踢了过去。 脚裸正中蛇口,一瞬间一股剧痛袭卷开来,叶悦身子一麻,险些扑倒在地。 云萧闻声一震,才猛然醒神,回过身一招“千里无烟”向后挥去,涌近的群蛇被剑刃寒光罩住,转瞬间碎断一地。 青衣的人伸手一把接住阿悦,用力拉进自己怀里,纵身便退。 蓝苏婉指间万道银丝迸出,在少年掠出数步后凝力挥去。微光流转间拂断无数虫蛇,终将又要涌上来的毒物逼退了几分。 “快走!”蓝衣少女语声急忧,边退边道:“看看师父!” 石道里玖璃腕上三寸被一支铁箭穿插透过,鲜血淋漓,黑衣男子本已伤重,整个人半跪于地,不停喘息。 璎璃扶着他避在墙角,两人皆是一身冷汗。 铮声不断的冷箭终于停了下来,璎璃手举夜明珠抬头便看见狭隘的石道那头被一块巨大的圆石堵住,分明不得进退! “公子!此路不通!被巨石堵住了!!”璎璃眉间一拧立时朝窄道外喊道。 “你们退下,璎璃去护小苏婉!” 双璃闻声一惊,回头来便见梅疏影抱着白衣女子已纵身跃入,迅速掠来。面色是从未见过的肃寒凛冽。 公子?! “只这一条路,毒物马上就会追来。”云萧背着阿悦紧随其后,背上的少女面色惨白,已然昏迷了过去。少年一边纵掠一边握住她脚裸凝力将蛇毒往外逼出。 梅疏影越过玖璃、璎璃二人,白衣一瞬未停,直直冲向巨石。 公子?!双璃心下一紧。 “保护好小苏婉,绝不能让她有事!”梅疏影目色一冷,一跃而近,瞳孔猛地一缩。半空中决然扬起右掌,气沉如海,“呯——”的一声,一掌重重击上道中巨石。 无数灰尘激荡开来,双璃强撑着跃身往后,“是!公子!” 言罢毫不犹豫地赶去蓝苏婉身旁相助。 巨石之前,怀中女子突然咳了几声,无力地伸出手抓住梅疏影的衣袖,似乎是想要阻他。 立身之人但觉气海一空,脸色猛地一变。 震了一瞬后眉间便又是一凛,再度扬起一掌毫不犹豫地击上巨石。梅疏影目色深深一沉,紧随之第三掌又狠狠击出。 清晰的石裂声回响在狭窄的石道内,云萧抬头来便见巨大的玄色圆石轰的一声在梅疏影面前碎成无数小块,随掌风往后一扬,散开滚落一地。 铿锵冷硬的滚石声荡开极远,半晌未绝。 “阁主……”端木若华语声虚弱,不知为何一只手牢牢抓在梅疏影衣袖上,久未松开。 梅疏影身形忽然往前一晃。脚下微微踉跄,一口血随即吐出。 “梅大哥!”云萧立时纵了过来。 梅疏影咽下口中之血,抱着怀中女子急步踏过碎石又向前纵去。头也不回地冷声喝道:“玖璃、璎璃,回来!” 身后的红衣女子与黑衣男子立时小心地护着蓝衣少女往后退回。 “小姐小心,去到公子身边,我和璎璃断后!”黑衣男子改为左手执剑,右手之血一直未止。 蓝苏婉面色一肃,以手中蚕丝拉开玖璃,迅速取出凝血丹射入他口中,同时凝声道:“玖璃先走,你伤的太重,我和璎璃来断后。” 黑衣男子不肯后退:“公子吩咐,无论如何保护小姐……” 蓝苏婉眉间一拧:“我知梅大哥的心意,苏婉能保护自己,你先走,我和璎璃马上就来!” 璎璃看了一眼玖璃的手臂,回头来亦道:“听小姐的,你先退回!” 黑衣男子便先退了几步,蓝苏婉与璎璃配合着出手慢慢退入石道中,眼见群蛇暂被逼退,三人回转过身迅速后掠:“快走!” 云萧紧跟在梅疏影身后,纵掠间只觉男子的速度越来越慢,心知不对,眉间越发凛然。 端木若华面露恍惚之色,手缓缓伸出想去探梅疏影的脉,语声极轻,便似呢喃:“方才那一块……是锁元石……阁主用了……几层力……” 梅疏影面色冷薄,低头看了白衣的女子一眼,便笑了一声:“九层。” 端木气息不稳道:“你只余一层内力了……” 梅疏影护她在怀,许久,低声应了句:“我知道。” 前方有光,梅疏影抱着怀中女子一跃而出。 “不要……”女子语声虽弱,却急:“落地……” 梅疏影靠近她甫一听清眼神便一凛:不要落地。 抬头来,石道尽头豁然开朗,一方宽广空阔的石室跃入眼帘,四壁高不见顶,砌有未点燃的烛台,石室最中间的穹顶极高,一道曙光从顶上天窗投射下来,照亮了最中间的那一块青砖岩石。 “已经天亮了么?”梅疏影喃了一句。身形跃起,在毗邻石道口的石壁上转脚一蹬。径直跃向最近一面墙壁上的烛台。 石道里步声嘈杂,越来越近,云萧几人亦将跃出。 梅疏影抱着端木若华眼见将掠到石壁烛台上,气海却陡然一空,再无力可继。 梅疏影目中一冷,就要把端木若华抛出。怀中女子却突然扬手将袖中白练卷上高处烛台,牢牢缠住,另一手紧紧环在男子腰间。“阁主……莫要放手……”端木呼吸微弱,语声极低。 梅疏影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白衣女子忧然沉肃却仍旧平静无绪的眸。 袖中玉扇越攥越紧,他蓦然有些恍惚,伸手欲抚女子鬓边的雪发,极轻声道:“为何不让我放手……端木若华……”你…… “下有火药之息……地上恐有陷阱……阁主不可疏忽。”端木面色虽白,眸中却依旧宁和寂静,一片沉远淡然。“你我合力至此……端木承蒙阁主一路拂照……若阁主遇险……端木自当竭尽所能……望能相助……”言罢敛息一瞬,转腕拉紧白练,借力荡起,往另一面石壁上的烛台掠去。 言辞诚挚平和,毫不为过。 可听在梅疏影耳中却蓦然极为刺耳。心一下子冷了下来。 梅疏影伸出的手慢慢蜷起,下一刻抓在了白衣女子肩头上。 险些就想一把推开她。 你……! 烛台已至,两人相扶立身,紧靠在石壁烛台之上,梅疏影握在袖中的另一手越捏越紧,心中蓦然一阵刺痛…… 终是一声冷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端木与他挤身在狭隘的烛台上,倚靠在他身前,身虚气弱,手脚均开始慢慢失去知觉,再无一分气力。 白衣的人静了一瞬后,指间微颤,蓦然以袖中银针刺在了自己心口膻中穴上。 梅疏影面色幽冷寒凉,并未察觉,只一言不发地抬头看着石道口。下一刻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端木若华气息兀地一重,而后目色一凛,身形蓦然站地很直,望之如竹。袖中白练凝力一扬缠上了对面石壁的烛台,扬声静道:“萧儿,不可落地。” 第102章 雷震生门 急步掠出石道的云萧立时会意,凌然跃起掠到了端木若华握于手中、凝力拉直的白练上。 蓝苏婉与璎璃、玖璃紧随其后,眼见少年之举便也跟随跃起,一齐掠到了白练之上,几人方一站定。便见白衣女子长袖微微扬起,手中十数枚银针毫无偏颇地射向石道口的一列地砖上。 与此同时石道内蛇虫扑爬之声窸窣响起,越来越近,无数虫蛇飞扑而出正要涌进石室。 银针恰于此时落地。 下一刻,“呯——”“呯——”之声接连响起,强大的气流四散荡开,冲得人站立不稳,几人立身在白练上晃曳难止,久久才堪堪稳住身形。 原来地上有火雷! 众人惊震,不由得心有余悸。低头来便见石道口的青砖转眼化成了一堆齑粉,四周粉尘激荡,邻近的石道口在火雷的爆破声中轰然坍塌,无数青岩碎石滚落下来,只一瞬间就将石道口牢牢堵死,再不见一点缝隙。 “先前闭塞不通却扬风,是风巽之阵值守杜门;余下只有雷震之阵,所值唯剩生门……”云萧抬头,语声微惊:“此地便是生门?!” 白衣女子语声亦肃,抬手便将一物抛向了青衣少年方向。“便如萧儿所言。” 青衣的人一把接住,正是那一方玄铁罗盘。 云萧抬头望向端木若华,“师父的意思是?”触目所及有一瞬间觉得女子的脸色冷白如雾,竟有几分不真实。 不知为何心下隐隐一颤。 少年人正自恍惚,背上少女突然动了动,喘息着睁开了眼:“小哥哥……” 云萧轻轻放下少女,交由蓝苏婉扶住,抬头来迎视少女的眸,下意识地温柔道:“别担心,很快就能出阵了。” 阿悦抓住他的手轻轻点头。 蓝苏婉双眸微垂,隐隐溢出伤然苦涩。 端木若华语声平静而淡漠:“破阵即可出阵。”望向少年方向,白衣的人面上有几分轻远:“萧儿,由你破阵。” 青衣少年手执罗镜肃然点头,“是,师父。”应罢便开始凝神寻找阵眼阵心所在。 端木微微抬首,凝声道:“阵宫不时便会变动,此为最后一次,变化应会极大,不同先前。阵破之时地上火雷极有可能受力而爆,你等一定多加小心。若见石道出现,隐隐可见尽头光亮,便应是出口所在,一定尽快离开,不可耽搁。” 端木语声沉然,又道:“出口应不只一处,却都只在生门之阵破除的那刻出现,待阵宫平复下来,便又将无路可寻。因而诸位切不可犹疑,见阵宫出口便行,莫要回头……不可耽搁。” 听端木若华言了两遍“不可耽搁”,几人心头便不由得一凛,心道出口出现的时辰定然极短。 玖璃臂上伤口已被璎璃粗浅包扎过;蓝苏婉半扶半抱着红衣少女;梅疏影默然倚靠在石壁之上,微微扶着怀中女子。 但见青衣少年似有所悟,飞身跃至正东面石壁,一面往下纵掠一面拨动手中罗镜上的阴阳之爻。 端木若华松开扶在梅疏影腰间的手,蓦然宁声道:“锁元石之力可在岭南神女教麒麟血池中化解,亦可等其半年后自行恢复……”端木若华顿了一瞬,又道:“影网与丐帮或有牵连……此事阁主应知。” 梅疏影看了身前女子一眼,蓦然蹙眉:“你突然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端木面色清浅,静默下来,不再言语。 梅疏影想起她先前于花圃、石道中分明极为不适,现下又好像突然无碍,心下不禁有疑。 朱梅冷艳,于白衣拂动间若隐若现,梅疏影突然伸手去握她腕间之脉:“端木若华……” 只是内力已失九层。端木若华立时察觉,面上神色分毫未动,只是极轻易地避开了他的手。“有劳阁主挂心,端木无碍。” 梅疏影眉间又一拧,看着她宁然有礼,淡漠清和的神色,目中抑制不住地幽寒起来,呼吸一重,冷怒于心,面色又寒。 “师父!阵已破。” 远处少年话音刚落,石室一角便蓦然响起“呯——”的一声巨响,紧随之接二连三的爆破声于下方响起,轰隆之声不绝,蓦然烟尘弥漫,四周一切都颤动起来。 众人勉力稳住身形,却突然沙尘漫眼。 “小心上面!”突然璎璃急唤一声。 下一刻又一声爆破声响,石室上方落下无数碎石。 众人闪躲不及,又恐落下白练触及地面火雷,避无可避之下均被碎石刮伤一二。 梅疏影于震动中拂袖挥开两人头顶落下的碎石,低头来便见女子神色淡漠,于乱石纷落中宁然静立,神色无一分悲喜,无一分怨怒惊忧。 如此端然,又如此无心。 蓦然心如冰冷,似覆寒霜。 “公子小心!”双璃甫一挥开沙尘,便见一块硕大的青石于震动中砸落下来,直直落向端木若华与梅疏影所在之处。 梅疏影手扶石壁勉强稳住身形,抬头来毫不犹豫地凝力一掌击上青石。只是终归力有不逮。 端木但闻清晰“咔嚓”声,半人高的青石在女子头顶沿着梅疏影的手臂滚落下去,砸落在下方的乱石中,溅起无数沙尘。却丝毫未触及女子。 “你的手……”端木目中微悯,望他。 梅疏影却不言不语。 “正北向,阵宫出口已现!”纷乱中骤闻青衣少年扬声肃道:“师父、二师姐过来!” 蓝苏婉立时抱起叶悦纵身跃了过去,踏上一方冗长的石阶,前方果然隐见日光。只是下一瞬无数碎石砸落下来。 “师姐小心!”云萧已立身在此,一眼见得立时上前接过阿悦,同时推开蓝衣少女,自己迅速往后纵跃避开。 蓝苏婉被云萧推开躲过头顶的青石,后方却另有一块碎石落下,正砸在少女背上,蓝苏婉胸口一闷,嘴里涌上一点腥甜。 青衣少年抱着阿悦一跃掠近,腾跃间踢开数块欲砸向蓝衣少女的碎石。 蓝苏婉抬头来柔声道:“谢谢师弟,我们快走。” 少年方得片刻喘息,回头望向端木若华,但见白衣女子仍然立身在远处石壁烛台之上,眉目静然。 “师父!”青衣少年欲回。 端木阻道:“不必管我,莫要耽搁。”语声冷肃。 玖璃还未来得及去到北面出口,抬头来忽道:“南面亦现了出口,璎璃,去助公子!” 璎璃立时点头急步跃向端木所在,近身来一眼看清梅疏影明显已断的右臂,心口一窒,而后迅速扶住男子:“公子快走!” 梅疏影一把推开璎璃,冷然肃道:“不用管我,保护小苏婉。” 乱石纷然,石室下方仍然不断传来爆破声,端木手中白练上,玖璃正自其上跃向南面出口。回头来忧急道:“公子!璎璃!” 璎璃震一瞬后眉间便拧,直视梅疏影道:“属下知道公子对蓝长老与苏长老之死负疚于心,不容小姐有半分闪失。但此下公子比小姐处境更险,还请公子莫再任性!”言罢不由分说地扶起梅疏影,拽着他便朝玖璃所在石阶快速纵去。 梅疏影面色冷寒,正欲说什么,忽觉胸口一窒,方才被青石所砸积涌的气血压在心口,瞬间涌了上来。 璎璃扬声道:“先生稍待,我与玖璃马上接住先生的白练拉您过来!” 端木未应声,有感风声一扬,璎璃带着梅疏影纵身已远。 玖璃站在南面出口处,伸手扶住跃近过来的璎璃与梅疏影,红衣女子落地后立即回头:“端木先生我拉您过来……” 下瞬双目骤然睁大,竟见原本倚靠在石壁上的女子拉住手中白练,径直朝石室下方的火雷之地荡去。 白衣素发拂如轻雪,于流风落石中净无点尘,面容清浅宁和,安静地平视着前方。 白练扬起,又落下。女子微微阖目。 极顶天光明灭晦烁,投射在石室最中间那一块青岩地砖之上。 下一刻,女子周身流转着微光,双足踏落及地,蜻蜓点水一般。 璎璃本能地瞠目,惊震扬声:“端木先生!!” 青衣少年正将怀中少女背到背上,听闻喊声猛地抬头。 师父?! 白衣淡隐,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沙尘迎面扑来…… 下一瞬,一声巨大的爆破声轰然响起,耳中一片嗡鸣。 “师弟小心!”蓝苏婉一把将他连带叶悦扑倒在地。 无数碎石沙砺如冰雹般扑天盖地而落,半身沙土。 整个石室急剧震动起来,伴随着隐约响起、异常沉闷的机括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青石从上方砸落下来。 “师父?!”云萧起身来呆在原地,下一瞬,飞扑冲去。 叶悦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目色悲楚,凝泪望他。“小哥哥……” 东西南北四面石壁都在颤动中龟裂开一条出口,四方石道不断扩展延伸,越伸越远,隐见尽头日光。 石如雨,沙如浪,一团巨大的泥石流沙自上方天窗倾泄下来,轰隆的爆破声不绝于耳,广阔的雷震之室沙石漫天,眼中所见全部为之一暗。 九宫玄天杀阵……绝杀之阵。 但凡阵法,皆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以通八风,与此相对,地有乾、坤、离、坎、震、兑、巽、艮八方,以应八卦。 九宫之阵,八方不落,已占尽八卦之利,阵式极强,又为何还要多出一宫? 多出来这一宫……若起手布阵,又能置于何种方位才能有利无害,不损八卦之威? 原来是这样……! 分明只经了八阵,却不想是名九宫! 云萧懵在原地,入目所见再也寻不到那一抹离世的轻白…… 唯剩黄沙漫眼,青石滚滚。隆隆的爆破声越来越响。 生门阵心,即是九宫之央……一阵之枢纽,支撑着九宫之阵的变化杀伐,生死转换……为玄天杀阵最后一阵,是绝杀之阵。 不破之生门不全,不破之出路不尽。 只有破除最后一宫,四方出路才会真正通向阵宫出口…… 可是破阵者,却是必死无疑。 师父…… 青衣少年如痴傻了般一步步往石道边缘走去。 “公子!石室要塌了!我们只得马上走!”璎璃紧紧拉住梅疏影,咬牙一字一句道。 梅疏影左手用力压在胸口上,满面霜白地看着落石不断、一直颤动不止的石室,整个人呆了一呆。 被双璃掺扶着勉强立身在青石爆破的巨大余威中,梅疏影霍然伸手推开璎璃,越过玖璃,急步就往石室中央的那一片乱石与轰鸣中掠去。 “公子!!您在焦急什么?!”璎璃蓦然大喝道:“您不管惊云阁……不管小姐了么?!” 转脚在石道边缘的人浑身一震,就那样僵在了原地。 第103章 是缘是孽 梅疏影缓缓转身,看向了北面出口处,满面怆白跌坐在地的蓝衣少女。 “玖璃……去带走小姐。”梅疏影忽然低声道了一句。 黑衣男子立时敛息凝力,而后点掠纵身*,朝蓝苏婉所在驰来。 蓝苏婉呆呆地看着倾塌的石室中央。 出谷前于饮竹居窗前案上所见之字映入脑中,霍然间字字铮然。 ——命中之煞,欲出于东,命属青龙,慧星当避……冲撞有难,九死一生。 天示警之勿为祸。 白衣之人微微的叹声尤在耳侧回响:“你于桌上所见,为师顾虑的并非前一句……而是那句,‘天示警之勿为祸’。此中含意,为师若插手,不但无益,反可能惹来祸端……不止于为师一人的祸端。故,师父才审慎而观,不欲插手。” …… “师父……”眼泪骤然涌出眼眶,蓝衣少女呯的一声跌坐在地上,蓦然哽咽。“师父……?” 泪如泉涌,满心愧怍。 一袭青衣霍然闪掠而离,于她身侧擦过,落如飞叶,径直纵身冲向万千流沙落石之间。 “小哥哥!!” 爆破声又是一响,飞沙走石,四方为之一震。 支撑着半个石室的巨大青岩砸落下来,轰隆一声,整个石室之底慢慢被沙石掩埋。 沉闷的机括声“咔——”“咔——”响起,四面出口颤动不止,而后快速移动起来。 师弟?! 心下又是一痛,蓝苏婉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要往石室中央冲去。 玖璃促然落地,伸手就去拦她。 蓝衣翩然若飞,极轻意地绕过了他,几欲冲出。 白衣红梅霍然而至,梅疏影一把拦下她:“小苏婉不能有事……” “梅大哥放开我……”蓝衣少女骤然哭道。 璎璃松开掺扶梅疏影的手,一步上前,用力一掌斜劈在蓝苏婉颈后。 少女眼前一黑,无力地歪倒在了梅疏影怀中。 落石越来越急,铿然不绝的响声砸落在四周地上。 璎璃回头来又一块巨大青石落下,扬起一片飞沙。 “走!!”红衣女子一推几人,低头背上叶悦,纵身掠起。 梅疏影不顾伤臂抱起蓝苏婉,紧抿双唇面无表情地跟随在璎璃之后。 地面石道仍在快速向前移动。 玖璃捂着伤臂脸色苍白地护在他身侧。 日光渐近,临出石道,机括声更响。梅疏影霍然回头望了一眼。 漫漫沙石中已看不见那头的石室,只余碎石一地,铺满石道。脚下之地仍在震动不止。 蓦然心如针刺,麻木而冰冷。 好……死得好…… 如果你真的死了……那真是极好…… 手却颤然不止,断骨摩擦相撞,亦不知其痛。 终于天光极耀,一行人在向上的石道台阶上一跃纵出。 广陵郡郊外的林野,霍然从靠山的帘洞中钻出几个人来。 晨时的清光照耀林中,一片寒冽清新。 白衣男子迅速放下手中少女,就要折身而返。被身旁的红衣女子出手拦下。 璎璃只知他右臂骨断,并不知他功力已失。 梅疏影一时竟斗她不过,勃然大怒:“让开!” 璎璃声肃:“公子不懂阵法,再入阵宫毫无助益,且公子手臂之伤不能再耽搁……”璎璃抬手以剑鞘挡在男子面前,神色一顿,凝声道:“端木先生精通阵法且内力深厚,远非常人能比……再者云萧公子已经去助……他们会没事的。” 梅疏影气息不稳,还要强自出手,突然胸口一热一口血涌上喉来。 当时境况,几人都心知极险,如此说辞,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袖中玉扇紧攥在手,梅疏影低垂着头,蓦然冷声喃语。 “什么都不说……兀自行为……你是生是死,又与我何干?真以为本公子在意么,不过是想看看你死没死罢了!” 嘴角蓦然涌出血。 “公子!!”双璃上前一步,白衣的人眼前一黑,终于栽倒在地.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那夜公输云怀抱公输雨走出雨帘阁,立身雨中,仰首望着茫茫暗夜,一时寂静。 小丫环温柔笑着拉着他们道:“我带庄主去雨少爷先前住的地宫里……那里很清静,很安详,是雨少爷喜欢的……” 公输云低头看怀里的人,悲戚的表情散开水般的柔和,他轻轻点头道:“好。”眼神空茫惘惘,一如那些年,单纯怯懦的那个小小少年,遗落岁月里,原来从未长大。 公输竞满心忧怖地紧跟在他身后。 黑衣的人抱着满身是血的紫衣男子跟随在小丫环身后,走入的是他所居云海阁的地下。那么阴暗狭隘的一个屋室,原来是他走入藏身远离他的暗道。 踏脚在冷硬潮湿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不明白,他这么病弱瘦削的身子,怎么能受这样阴寒湿冷的地下。 他小心呵护不愿他有一丝不适的这个人,半年来,就一直在云海阁的地下,在他咫尺却无法想象的地方么? 机括声响,厚重的石门升起,他抬头,宽阔的地宫被烛火与夜明珠的光亮环绕着,亮如白昼。 而公输云睁着眼,就那样呆怔在了石门前。 小丫环眼中有泪,笑着推他:“庄主进去……进去看看啊。” 地底流风,从地宫深处往石门这儿袭卷拂来,烛火轻轻跃动。 公输云慢慢踏入石门里,双手兀然紧紧搂住怀中男子不放,心如被箍住般窒息着,疼得那样过。 ——你可知,你大哥公输雨,对你是什么感情? 公输云望着那一室一地的诗画木偶,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目色恍惚。 公输竞睁大眼震震地站在石门前,紧抿着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佑大的地宫里,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公输雨写的诗,画的画,雕的木偶…… 或挂、或铺、或堆。 都为同一人。 不同的神情,不同的举止,不同的衣着。 有那人在驯马,有那人在描摩,有那人在习武……或是出神,或是哭泣,或是欢笑…… 墙壁、地上、柱间、桌角,满满铺了一室。 全是他——公输云。 ——她让那人心甘情愿为你生,为你死;因你喜,因你悲……原本可能要相互竞争的人,却变得必会用尽自己的所有对你好,不会跟你争一分一毫,绝不会想要加害你。每日除了痴痴地等你盼你念你,再无力去多想多做什么。 抑郁,却要强作开怀;痛苦,却不得不坚韧;不能与他人道,不能显露半分,情思深藏,全化温柔…… 公输云不能自控地抱着他跪倒在那一地的丹青木雕中,眼中无声氤氲。 小云…… 夹杂在风声里,似乎能听到他轻轻的唤声。 低沉轻柔,满心疼眷。 公输云一手搂他在怀,一手颤抖着去捡地上一张冷薄的画纸。 画上男子风流清逸,满面温柔。细心指导着案前的少年一笔一画地描摩一行小字: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那么多年他只觉得他望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深,像望不见底的黑洞,似能把人吸进去,从此再也出不来。 今日才懂,他眼中流动的水光和涟漪,是那样深沉噬骨的温柔,藏尽无数情思,封存着自己,困住了他。 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公输雨冷白无息的脸上,炙人而烧心的灼热。 想不明白,他那么心疼想要他好的一个人,所求的只是自己,为什么却没能给他? 明明说好……但凡是他想要的,自己都会给么? 何况,他多想和他在一起…… “云儿。”石门前霍然一道阴影,罩住了他们,也罩住了这所地宫。 公输竞往一侧退一步,有些惊异,语声仍恭:“夫人。” 小丫环回头看去,眼中空涩惘然,是不加掩饰的怨恨和冷漠。 妇人目色复杂地往里走了几步:“云儿,你怎么来了这里,快随我上去吧。” “母亲……”公输云半跪于地,语声嘶哑。“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妇人神色未变,抿了抿唇道:“是老爷的意思,把他关在这里……” “情人蛊。”公输云兀地打断了她。 “我是你的母亲,不会做害你的事。” 公输云咬着牙不住地点头:“是啊……所以我才不敢相信……我小心护着爱着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的人,在你眼里,竟什么也不是……” “娘都是为了你……你从小软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争……娘若不帮你,你怎么斗得过公输雨?” 哭声压抑,公输云抱紧怀里的人连声笑道:“怎么斗得过?怎么斗得过?你可知所有的一切,无论他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他——” “住口!”公输夫人蓦然冷冽道:“你说出这样的话,将公输家的声誉置于了何地?生出这样的心思,难道还觉得自己对了不成?!” 公输云安静了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抚上怀中男子冰冷的脸颊,慢慢道:“起初我并不知道我对他是什么心思,只是一心想要照顾好他……好好打理祭剑山庄,在这个他在我也在的地方……看着他、陪着他……给他所有他喜欢的,用得惯的,不挑剔的,让他过得自在,尽可能没有一点不适……我从未想过让他知道什么,也并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仅仅……仅仅只是想对他好……”公输云仰起头来,语声轻幽:“公输家的声誉,我是对是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好好的,我便一直这样看着他,照顾他,站在他身后。我想一生都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心思,我想一生就这样过去是最好。” “可我终究是天真了……” “他已经死了。”公输夫人脸色冷寒,拧眉道:“你该清醒了。娘就不明白,他有什么好?且还是个男子,是你同父的兄长。” 公输云满目柔和地望着公输雨,也是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明白……他有哪里不好……能叫你们这样狠心对他?” 慢慢握紧五指,公输云回头看向站立石门前的那个妇人,突然轻声道:“你是否该告诉我,你还对他做了什么?” 公输夫人脸色微变,直直地站立着,不言不语。 “朗朗棺前有魅蓝蛇的痕迹……你马上就跟随出现在了这里……他颈上的伤是爹的明铁剑,可他胸口这一掌……掌力不如爹,带了阴寒之气。”公输云只是看着她,“我只问一句……你下手的时候……可知我有多想要他安好吗?” “你!”一直站立公输云一侧的小丫环蓦然哭着冲向公输夫人:“是你杀了雨少爷!是你杀了雨少爷!!”举掌就向门口的妇人打去。 妇人站立未动,只待小丫环靠近时右臂微微一转。 “夫人!”公输竞蓦然唤了一声,一步上前拦住了冲过来的小丫环,用力拽到了身后,打晕在怀。“夫人,手下留情,勿要再……” “母亲。”公输云已不再看她,回转过头轻轻将额抵在怀中之人额上:“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是公输云的生母,我不会对你出手。”微微一笑,他续道:“可我也无法原谅你。” 公输夫人心口一紧,蓦然喝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满心苦涩,他抖声道:“为此你不惜杀了我爱的人。” “你……我蓝朵雅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清不楚无能又怯懦的儿子?!” “不会再有了……”公输云头也不抬道:“你不会再有我这样无能的儿子了……” 言罢腰间一枚玉佩用力掷上石门机括,正是他十岁生辰时母亲亲手赠与的南疆古玉。 剔透玲珑的玉石击在冷硬的石括上,立即碎成了千万片。 “云儿!” 在玉石粉碎的脆响中,厚重石门自上而下砸落下来,公输夫人连带门外的公输竞脸色一变,骤然惊惶。 “小少爷!!” ——“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最想要你无忧无虑地活着。” ——“怎么突然想要改变?是谁影响了你?” ——“因为哥哥一直以来的教导,因为……你。” 那年苗女给罢玉颜膏,轻声问他:“公子肯不肯为我留下来?” 犹自意气风发的俊朗青年看着她淡淡一笑:“我不能,因我是一庄之主,因我庄中还有需要我回去照顾的人。” 苗女语声便幽:“公子已经有心爱之人了么?” 公输云想了想,轻言一笑:“我只是有个体弱的哥哥,自小多病,所以需要我回去,打理好山庄,照顾好他。” 扬起的灰尘与碎玉零落的齑粉中,能看到公输云俯下身来,轻轻吻了吻怀中之人。 应是此生唯一一次的僭越和坦白。 嘴角点点殷血……能见他目中神色那样从容,仿佛一切都已释怀,仿佛一切均已逝去。 情思折几折,对你,半生荒唐,疯魔未醒。 是他,也是他。 一生心期付,一生心劫苦。 哭一场,累一场,疼一场。 是缘是孽,是痴心。 一只木雕被溅落的碎玉打中,从角落里弹射了出来,撞在了公输夫人脚边,紧随之“呯——”的一声,石门落地,重重合上。 门外的机括也应声而碎,散落一地。 公输夫人白着脸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满目惊直。 脚边的木雕,一棵老树枝繁叶茂,树下青草茵茵,一匹黑马轻轻甩尾,侧首看着躺卧在青草丛中的人。 两个身形颀然的男子相对而卧,侧躺在树下,四目相对,言笑宴宴,一人一手轻枕臂下,另一手交握一起,十指相扣。 公输竞慢慢捡起那个木雕,手指抖得无法抑制。 老树之下,右侧男子眉眼温柔,笑而不语,发丝拂乱,风流倜傥。 左侧男子目中微肃,眉间轻皱,五官英挺,薄唇紧抿。 纵然情相负,至死终相卧。 云雨落,风静散。 已无声。 第104章 两极 初冬十月之末,雨霁,天却阴。 广陵郡的百姓走过公输家正门,便见刚刚撤下的白幡重又挂了上去。 好事者上前问一句,原是公输大少爷回府,却又逝了;同日里公输老庄主的尸骨也在郊外林中被寻到;少庄主莫明失踪,家门零落,一门多丧。 “这可真是……祸无双至,福不单行哪。”紫衣的人儿勒马望着公输家大门,唏嘘感慨道。 叶绿叶眉间一拧,冷声斥:“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知道便闭上嘴,莫要丢师父的脸。”言罢驱马上前。 紫衣丫头向着她吐了吐舌,嘟嚷着道:“师父才不会嫌弃阿紫丢人呢!就大师姐最坏,不如师父疼我。哼。”. 雷震生门,阵心绝杀。 一片飞沙乱石中,青衣的人飞掠而至。 黄沙漫眼,双目难以睁开,无数或大或小的石砺从少年脸上擦过,留下道道血痕。 云萧硬生撞开面前沙石,不顾胸口翻涌的气血径直冲向石室中央,幽灵闪运之以极,身形纵掠间竟如闪电般。 白衣女子半跪于石室中央青岩之上,显然已被落地引燃的火雷波及,一身白衣落满泥沙飞尘,撑地的手中血肉模糊。 然面色依旧宁静,垂首间凝力一掌击在了阵心青岩一点处。 下时,爆破声轰然响起。 自地下,自头顶。 强劲的爆风从地砖之下袭卷上来,经由岩石传至女子掌心,蓦然冲击在胸口。 端木若华手臂一麻,五脏六腑为之一震,一口血猛地吐出,溅落青岩之上。 脑中蓦然一沉。 沉闷的机括声开始响起,隐隐四方出路都开始扩展延伸,发出“咔——”“咔——”的响声。 女子冷白的面上隐见慰色,双腿再无余力,呯的一声往前跪倒,磕在碎石之中,立时沁出了血色。 眼前一片昏黑。 罩住半个石室的巨大阴影自上而下砸落下来。 白衣女子缓缓阖上眼眸。 人之一生,尽己之能,行尽为人一世应为之事,便算圆满。 心下一时静。 轰鸣不断的爆破声中能听见远处之人或惊或急的唤声。端木叹然。 只是下一刻,几乎是巨石砸落的瞬间。 记忆中有一分相熟的血腥味扑面而至,紧随之便被一人用力抱起。 能感觉到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不停颤瑟着,白衣的人微一恍。 耳侧响起玄铁罗盘阴爻阳爻快速被拨动的声音。端木一震。 旋阴极至阳,旋阳极至阴,阴阳颠倒,八门逆换,转而成环绕不息的流动之阵。 将阵宫地下机括全部调动,置换间百阵莫定,唯道以通。 有感所站之地震了一下,青岩地砖猛地陷落。 流风拂面,一身白衣染血蒙尘,女子意识慢慢模糊,本能地靠向了来人。 ……置之死地而后生。虽不知阵宫流转间会将两人带往何处,但此确实是眼下唯一的生机。 端木不由心叹:如此机敏聪慧,悟性惊人,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想明阵与宫的联系,参透九宫机关……奇血族之后确是不可小觑。 青衣的人紧紧抱着她,不断避开上方落下的流石,久久后“呯——”的一声落地,跪倒在一片碎石泥沼中。 “师父!师父!!”青衣少年双腿颤然难立,紧紧唤她。 端木若华轻轻咳了数声,而后气息一弱,再无声响。 云萧低头来便见她唇边、襟上满是殷红的血。 心口如遭重锤,一瞬惊冷。师父?! 一直趴在云萧肩头的雪貂蓦然焦躁起来,一身雪白的毛发早已被沙石染成泥色,原地爬转两圈后竟不顾十步之束猛地往泥沼前方跳去。 云萧抬头看见它一边吱吱痛叫着一边往泥沼深处爬。 唇间一抿,强自镇定,少年人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在一片流沙碎石中紧跟着它一步步往泥沼那一头摸爬行去. 广陵郡郊外林中,陈梦还低头坐在太师椅上,手中轻轻抚着一节长鞭。 十数名青娥执伞立在她两侧,肃面不语。 晨时的光照耀林中,清光熠熠。 突然林中之树茎叶一颤,整个地面震了一震。 椅中女子兀地抬首:“怎可能波及地面……难道是……”陈梦还一下子站起了身:“两极逆,八卦转,百阵动……逆转阵宫阴极阳极是我九宫玄天守阵改作杀阵后留下的唯一纰漏……”不可能有人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洞察到这一步……即便察觉,破除绝杀之阵的同时需倒逆阴极与阳极,也非一人能成…… 那小子真能走到这一步? 如何可能! 霍然一袭红衣纵跃而来,众青娥一惊:“舍监!”立时张弓搭箭。 只是女子身法老练,出剑迅速,早已持剑抵住了太师椅侧的女子。“陈长老,得罪了。” 陈梦还面色冷然,不动声色地看着前方。“腰间有惊羽令,惊云阁的人。” 璎璃肃声:“奉我家公子之令,请陈长老入地下阵宫救人。” 陈梦还微拧眉。“阵宫里只有青娥舍欲杀的人,没有想救的人。且此事与惊云阁无关。” 璎璃手中之剑一紧。 “舍监!”众青娥皆惊。 “陈长老引云萧公子入阵,他身侧的另外两人便不论其生死,怎知与我惊云阁无关!”面色更冷,璎璃寒肃道:“且现下陷入阵中遇险的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及她幺徒云萧公子。端木先生是清云鉴传人,她的安危关乎我大夏国的安宁,若她在陈长老的阵宫中出了何事,江湖之上乃至朝堂都不会与贵舍善了!” 陈梦还一震,拧眉道:“你说的是端木先生?” “是她!” “先生怎会在我阵宫之中?” 璎璃冷声道:“端木先生为救其弟子而入阵宫,便是陈长老一心欲杀之的云萧公子。” “那子只是冒充。” “并非冒充,他是端木先生的弟子,云萧公子。” 陈梦还心头沉静下来,微有震然:能至绝杀阵心,能逆阵宫两极……除了端木先生,当今想不出第二人……难道真是她与其弟子? 陈梦还再度拧起眉:“惊云公子一向与清云宗主不合,怎会命你过来让我救人?” 璎璃收起剑,往后退了一步:“我家公子并非不顾大局之人,我等蒙端木宗主在阵宫中相救,才得以安然逃出,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却身陷其中不知生死,故而不得不来相请。” 陈梦还心中微震,强自镇定,看向她道:“你们竟能安然逃出……”下瞬又道:“那最后经的当真是雷震生门了?” 璎璃肃声:“是火雷之阵。” 陈梦还面色凝重起来:“如果真的是端木先生……”沉吟少许,蓦然转道:“梅疏影何在?” “我家公子受了伤,已被我等送至公输家,还未醒来。端木宗主第二徒出自我惊云阁,相信陈长老亦知,现下就在我家公子所在。另有‘小越女’叶悦姑娘,也是一道刚方才从阵宫中出来。” 陈梦还迅速收起手中原本在抚的长鞭:“我与你去见一下梅疏影。” 璎璃拧眉:“救人要紧,为何不入阵?” 陈梦还头也不回,抬腿便走:“他们多半已不在阵宫。” 璎璃兀地一惊. 叶绿叶跟随公输竞快步转向明月阁。 “叶姑娘,蓝姑娘身上有伤,还未转醒,我等安排了她住在云萧公子先前暂居的明月阁其余居室休养,阁中最右间便是。” 叶绿叶抱剑冷声:“劳烦管家。” 公输竞回了一礼,指引她们二人走入。 阿紫几步奔入公输竞所指居室,匆匆推门而入:“二师姐!” 一名老大夫正在把脉,蓝衣的少女阖目躺在床上,眉间面上能见忧然怆色。 叶绿叶肃然行至一侧,微抬下颚问向大夫:“她怎么样了。” 大夫收拾好随身医箱起身便道:“这位姑娘无什么大碍,休息一两天便能醒了。”言罢躬身退了出去。几个婢子尾随去送。 阿紫上前把了脉,而后眨眨眼,拿出个小瓶往蓝苏婉鼻前一送:“我马上就把二师姐叫醒!” 小瓶刚至,榻上的人便呼吸一重,呛了一声,立时醒了过来。 阿紫立时收起瓶子咧嘴笑着上前扶起蓝苏婉:“二师姐~!” “师父在哪里?”叶绿叶立身榻前,看向蓝衣的人立时就道。语声沉肃。 蓝苏婉抬头迎视叶绿叶的视线,面色一白,腿一软瘫坐在了床榻上。 叶绿叶面色一变. 玖璃伤口包扎后便奉命守在清风阁之内,黑衣的人目中有忧地看着榻上之人缠裹起来的右臂。 见得榻上之人拧眉,便欲上前探看脉相。 手刚伸出,房门便被人一掌挥开,与此同时榻上的人霍然睁开眼。 梅疏影方一侧目,一柄长剑已刺了过来。 “梅疏影!你胆敢弃我师父于险境不顾!”腕间一抖,叶绿叶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地挥出。 “叶姑娘!”来人剑势太快,玖璃来不及拔剑,只得以身挡在榻上之人身前。 叶绿叶一拧眉,剑尖微转,冷然绕开,少央剑依旧抵在了梅疏影胸前:“如此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也配为一阁之主……梅疏影,倘若我师父出了何事,我必要你要惊云阁拿命来抵!” 玖璃立时道:“当时之境极险,公子原本……” 梅疏影冷下了脸:“玖璃。” 黑衣男子一震,缄口不再出声。 榻上的人不言不语,直直地望着前方,许久才道:“青娥舍此方阵宫极险,不懂阵法之人进入有死无生,我已派璎璃去向陈梦还长老说明因由请她入阵救人。” 第105章 涧水 阵宫内沉闷的机括声一直在响,能感觉到头顶、脚下隐隐的震动,似乎一直在旋转、移动或延伸。 眼中所见模糊而又昏暗,茫然不见尽头,只能勉强看清十步之内的泥沼乱石。 云萧牢牢抱紧怀里的人,一步步跟在雪娃儿身后,在泥沼碎石中往前趟行。 双腿陷在湿寒冷硬的泥沼中,越来越觉僵冷,慢慢麻木,机械地抬起迈出。 脸上被落石刮过留下的血痕早已凝结在苍白冷逸的脸上,青衣的人抱着怀中女子不知行了多久。 双臂越来越颤瑟,先前被冰血天蚕丝勒伤的小臂早已渗出一层层的血,不时滴落至腿上,有些微的余温。 少年人胸口翻涌不迭的气血在长时间的趟行中已慢慢沉静下来,只是脸色越来越白,眼中所见越来越模糊。 云萧紧抿双唇,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女子的声息越来越微弱,身体越来越冷。 少年不觉间将她抱得更紧。 “咯咯——”突然前面脏污的毛团连声叫了起来。 青衣的人心头一震,立时咬牙硬撑着往雪貂所在行过去。 磅礴的水声突然冲入耳中,不远处暗道的斜上方投射下来一道微弱的光。 云萧脑中恍惚了一下,本能地向那道光行去。与此同时雪娃儿立即爬上了少年人的肩,牢牢抓爬着不放。似是预感到了什么。 下一刻,云萧行出三步,脚下蓦然一空。 少年猝不及防地往前扑倒,下一刻全身都没入了水中,一股力量巨大的水势冲刷而过,卷带着他往前翻涌滚去,蓦然间刺骨的冷。 师父…… 少年人紧紧咬牙,闭目在水中蜷起身子,双手牢牢抱住怀里的人不放,将她护在胸前。 肩上兀地传来刺痛,已然有些麻木,可觉出是雪貂牢牢咬在自己肩头,不欲放口。 云萧强自保持清醒,随着水浪翻涌浮沉,胸口积压的气血越来越重,眼前阵阵发黑。 霍然一阵失重的无措,二人一貂似从高处落下,一瞬间天光耀目,刺得人睁不开眼,下一瞬,云萧抱紧怀中女子重重砸落入水。 头冲入水时发出“呯”的一声巨响,陡然一片空白,紧随之又是冰冷刺骨的水漫过四肢百骸。 师父…… 少年本能地圈护着怀里的人,脑中慢慢模糊,终于失去了意识. 祭剑山庄清风阁内,梅疏影话音刚落几人快步而至。 屋内叶绿叶剑指榻上男子,面色冷肃。 璎璃踏入屋内一见面前之景,立时拔剑:“还请少央冷剑收回手中之剑!” 蓝苏婉与阿紫亦至,蓝衣少女不由自主地看着缓步行于璎璃身后,面容冷淡肃静十分华贵典雅的女子。 她是?! 叶绿叶回过身来,目中一震一戾,转腕间长剑锵然,看向来人道:“陈长老。” 陈梦还对上叶绿叶冷冽的眸,心头不由得多出两分沉重。其中指责、问罪之意竟是毫不掩饰。 “我师父于青娥舍阵宫之内的安危,请陈长老给出交待……若我师父有一分不测……”叶绿叶直视陈梦还,语声冷硬不容得人不信:“即便陈长老与我师父先前是阵识往来的故友,我叶绿叶亦不会放过。” 陈梦还面容微肃,过了片刻,开口道:“端木先生入阵救人非我预料之内,九宫玄天杀阵是必死的阵……我虽感他们二人似乎寻得了出路,但阵中诡变、险象环生,具体是生是死,无人能知。” 叶绿叶面色冰冷以极,蓦然凛声道:“我师父死,你和梅疏影亦死。” 双璃一震,面色立白。 陈梦还微低了低头,转而看向榻上似在出神的白衣男子,心下似是明白什么,并不多言,只问道:“端木先生入阵,是从我青娥舍入,身上带了我交予舍主的十方玄铁罗镜?” 梅疏影沉默。 蓝苏婉立时道:“是的,我师父从青娥舍地宫入阵,娄舍主将那方玄铁罗盘给到了我师父手中,破生门之阵时那方罗盘就在我师弟手里,至后师弟不顾危险冲去救师父……那方罗盘应是在他们身边。” 言至此处蓝苏婉面露惭愧之色,叶绿叶看向她的眼神不由得转冷。“你一直跟随侍奉在师父身边,遇险之时反应还不如数年未见的云萧!” 蓝苏婉面色登时一白,显然是被她过于冷硬直白的责难伤了心,再加心头本已愧怍,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忍不住捂住嘴,低头站在原地,强忍哭声。 叶绿叶转目不再看她。 阿紫歪着头站在一旁,忍不住搭下了两眉,伸手去戳蓝衣少女的腰:“二师姐……别哭啦……大师姐说的没错呀。” 蓝苏婉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双璃拧着眉瞪了那紫衣的丫头一眼。 梅疏影看一眼玖璃,黑衣男子立时上前递上了一方白巾。 下瞬,陈梦还续道:“如果十方玄铁罗镜确实在他们手中,那先前必是阵宫两极逆转的动静。如此端木先生与那子必然已从阵与阵之间调转的暗道出了阵宫。” 梅疏影神色微震,立时望来:“他们会在哪里?” “我不知。” 叶绿叶声冷如冰:“陈长老!?” 陈梦还面色亦肃:“那子若非冒充云萧公子也与小傅之死有关,我对他可能积怨。但事关端木先生,陈梦还知晓其中厉害……此方阵宫是我第一次用以生杀对付某人,强改守阵为杀阵,其中纰漏更无人曾破除,故先生与其弟子破阵掉入暗道,会被阵宫机关带到哪里,陈梦还确实推测不出。” 梅疏影冷道:“以陈长老对阵宫变化的了解,难道连可能之处都一无所知么!” 叶绿叶紧拧双眉,冷冷看着陈梦*还。 “……最有可能的是四处。”陈梦还一边想一边道:“徐州地界最南的山林原野,最西面的沙地沼泽,最北端的雪山重岭,最东面的湖海岸边。这四处,是我阵宫地下所延的四方尽头,阵宫逆换间暗道所通之地。” 陈梦还又道:“只是这四处……哪一个都径域宽广人迹罕至,非数人之力一时能寻,无阵宫地下机关相助,其中每一处自此去往都需至少半月余方有可能寻遍。更不论人数。” “端木若华在这其中一处?”梅疏影目中一凛。 “如果……先生还活着……”陈梦还低声道。“应是不错。” 梅疏影怔。 叶绿叶肃然望远,兀地道:“小蓝,你去关中一踏,向大师伯说明师父境况,请森云宗出手来助。” 蓝苏婉一直在听,闻言震了一下,下一瞬忙应道:“我这就动身。”转身便走。 “阿紫带着青阳子师叔祖给的那只木蚕去寻云萧,看看是否还有作用。” 紫衣丫头立时道:“那大师姐呢?你要一个人去寻师父??” 叶绿叶执剑头也不回地走出:“师父安危事关重大,我要入宫面禀皇上,让朝廷派出地方兵马全力搜寻师父。”绿衣凌然行出,毫不滞留。“一定要尽快找到师父。” 诸多青娥在门外候着,陈梦还紧跟在蓝苏婉几人脚步后退了出去,亦是肃声道:“我这就回青娥舍与舍主交待说明此事,之后会听从舍主吩咐行事,陈梦还告辞。” 梅疏影看着她们陆续行出清风阁,僵冷怔忤的神情慢慢变得凛冽,他低声道:“传青鸾惊羽令。” 双璃一震。 青鸾惊羽令是惊云阁最高级别的羽令,会召出惊云阁所有明线暗线上的人出来听令行事,是极易暴露暗线要人的急令。 璎璃微蹙了蹙眉,然并未多说什么,只抱剑应道:“是,公子。” “传信与墨染,让他相助碧宁郡主。” 双璃再应:“是。”. 山高雪冷,涧水流长。 一青一白的身影紧紧重叠在一起,于重山之间的飞流奔涧中漂浮着往远处流去。 远一望,寒鸦鸣啼,山峦相连间一片清冷寂静的白。 迷蒙中少年人只觉到一个字:冷…… 第106章 别有 刺骨的冷意。 迷蒙中能听到或轻或重的风声水声,手脚僵冷而麻木,几乎没有一点知觉。 周身各处都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脑中一瞬空白一瞬全黑,头痛欲裂。 少年霍然喘息一声,觉到左肩钻心地疼,似被齿爪狠狠抓挠,撕裂开一般。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 意识慢慢流入脑海,他有些恍惚地望着苍茫无际的天空,昏黄的日光斜照下来,映在白雪皑皑的低谷中,晕开清冷微光。 “咯咯——”熟悉又陌声的叫声传入耳中,云萧愣了愣,霍然惊醒。 师父! 少年猛地挣扎爬起。 下一刻,便见白衣散开水中,端木若华安静地蜷卧在他胸前,昏迷中仍被他牢牢圈在怀里。 有一大半身子压在青衣的人身上,浮在水面上方。 “师父……”少年人哑声唤了一句,强撑着抓住身边的乱石,抱着她慢慢站起身来。 这才看清自己是在一方长长的涧水中,水清且浅,慢慢流经远去。 两侧岸岩都是极近,乱石横立,冰冷的溪涧水时不时涌过双腿,寒意刺骨。 “师父?” 雪娃儿原本爬在他肩上死命抓挠着,见他醒来便跳到了岸边青石上。 云萧低头看怀中之人,抱着她一步一步爬上了岸。 恍然间抬头,四周一片高低绵延的冷白。 脚下、远处,山峦叠远,全是轻薄的雪。 “咯咯。”雪貂绕着少年脚边不停打转,似乎很是着急,毛茸茸的身子已半干,周身都沾上了雪,不停地簌簌发抖。 云萧看它一眼,便见它伸出小小的爪子在云萧腿上挠了一下,而后便朝岸边一处斜坡窜去。 未及十步,停下来等他。 云萧紧紧看着怀里的人,能感觉到她极微弱的呼吸。 原本染上血污沙尘的白衣在水中冲刷过,早已净无点尘,被他横抱怀中,便如一片轻薄纤白的雪花,淡冷清寒。 脸上除了雪一样的白,再寻不到其他颜色。 青衣的人心口紧□□着,紧抿双唇抱着她跟在雪貂身后急步往前行去。 未及多久,立身斜坡一侧看见一块硕大的青石。 云萧微愣。 下一刻便见雪娃儿急急朝那青石钻去,而后往右侧一转,没了踪迹。 少年人恍然,屈身小心地跟随而入,绕过青石。 此方洞口两侧岩石倒倾着,呈三角状,未及半人高,上有冰棱垂挂下来。 一眼看来洞口便似堵着一块硕大的青石,不能容人,如寻常斜坡无异。其实钻进去后折转可入,只是不近看绝难察觉。 云萧抱着女子勉强屈身折转,狼狈地钻进了青石之后的洞窟。 方入,便觉一阵暖意扑面,少年微一震神。 雪娃儿发出“咯咯”的轻快叫声,急急朝洞内窜去。 未及十步,又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云萧震然看着洞内远处。 此方斜坡矮洞里竟是十分宽阔,南面有光细细地照进来,应是石与石之间的间隙,光柱里袅袅散开白雾。 内里向下倾斜,最低处紧挨岩石峭壁,赫然是一方十丈有余的温泉,泉中乱石嶙峋,白色的雾气聚散飘荡,热气氤氲环绕。 心下惊震而喜,少年人不由得快步行去。 雪貂窜跳至温泉中一块耸立的岩石上,整个身子用毛茸的长尾一绕,紧贴在暖熨的石面上,便闭目一动不动了。 四周热气腾然。 少年除去靴袜,由浅处趟入试了试水温,但觉暖意从脚下直窜入体,温然熏人,丝丝缕缕潜入体内唤醒了僵冷麻木的四肢。 不觉微叹,转目来感激地看了一眼水中青石上倦惫瘫软的雪娃儿。 而后抱起女子慢慢走进了温泉中。 雾气缭绕,云萧伸手解下女子脚上白靴,放置在了泉中凸起的乱石上。 暖人的泉水环绕周身,白衣青衫霍然自水中飘荡开来。 女子长睫微颤,指尖微微动了动。 云萧行至深处,寻了一块岩石,环抱女子倚靠在石面一侧,颈部以下慢慢浸入了泉水里。 呼吸放沉,微微松了一口气,终于有感周身冷意散去,怀中之人的身体慢慢染上了温意。 “师父。”云萧轻声唤了一句。 女子仍旧昏沉。 少年微怔神,一手环抱着她,另一手自水下伸去把女子的脉。 下一刻,心头猛然一窒,脸色凌然而变。 师父?! 女子仍旧安静地伏靠在他身前,双目阖却,呼吸微弱。 元力几空,五脏六腑无一不损,体内有寒力冲撞不歇,周身经脉受寒力影响,呈凝滞瘀结之向…… “这寒力是?” 不由得想起先前于阵宫中,杜门风巽阵时曾闻到的冷寒香气。 当时师父在梅大哥怀中反应便有异,此下回想起来……难道,是墓蔹花香?! 墓蔹花易生于无阴地下,与霜夜寒花同是至阴至寒之物,常人闻其香只觉清冽慑人,但师父体内有霜夜寒花余毒,闻来便如坠冰窖,一身余毒复出,难以扼制,悉数化为寒力在体内冲撞不散,元力几被耗尽。 云萧凝目再探脉少许,又是一震。 膻中穴不通……经脉逆行错乱……师父后来元力将尽,竟是用了银针刺渡来借力?! 难怪……难怪于生门阵心破除第九阵后再无余力能走…… 少年放在女子脉上的两指轻轻颤瑟,猛然收紧。 如墨玉琉璃一般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霍然一片深茫,只有心压抑着压抑着,说不出的疼,后怕的疼,惊心的疼。 师父…… 呼吸一紧,陡然又松,少年眼中蓦然氤氲,无意识地伸出手欲抚女子苍白的颊,却又恍然顿住。 脑海中红衣少女的身影一闪而过,云萧微怔。 女子霍然呼吸一紧,气息紊乱起来。 青衣的人惊醒,忙再探脉。 手掌内的异物……是蛊虫?少年人惑然拧眉。 缭绕的雾气中又听到女子低微的喘息,不甚虚弱。 云萧面色一肃,立时想到银针刺渡借力,膻中穴久闭,穴上银针同时锁穴,有断脉之危,须得尽快拔出。 青衣的人小心地将女子扶靠在背后青石上,低头来伸手向女子膻中穴。 兀地一怔。 右手停在女子胸前三寸,难以为继。 少年人自来肃峻端然的面上现出震色,微微移开了目光。 膻中穴在人之胸口正中之处。 垂眸迟疑了一瞬,少年轻言道:“师父,萧儿冒犯了。” 指间轻颤,微蜷,而后伸至水中解开了女子腰间的束带,白衣微微往下散落。 霍然心如擂鼓,少年伸手将女子贴于肩头的白衣轻轻褪下。 冷白纤瘦的颈臂现了眼中,云萧蓦然无措,慌乱地移开了目光,手脚均不能自处,心口□□。 水波轻漾在雾气中画出涟漪。 许久方能稳下心绪。 少年人欲移回目光,但觉不妥;闭目伸手行来,更觉为难…… 踌躇一刻,还是将目光移回了女子身上。 青衣的人尽力垂目不去看女子胸前。白衣散落荡开在水中,轻轻拂动。 眼中所见寻到了那一枚深刺入穴中的银针,便欲伸手拔出。 下一刻,倚身在青石上的人兀地动了动。 胸口微微起伏。 端木若华凝息少许,慢慢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青衣的人手伸至一半,霍然一震。脑中陡然空白,竟忘了女子双目并不能视物,眼神慌乱至极,脸上一寸寸烧了起来…… “师……师父……我……萧儿……是……是在……” 端木听到他的声音气息便放缓了一分,轻声咳了起来,脑中依旧昏沉,周身无力,伸手撑着后面的岩石勉力欲起。 下时光洁的臂肘触到温岩,那过于直熨的触感让女子怔了一怔。 云萧心头一颤,急步欲退,又恐她滑落水中;不退,又万般忐忑无措,一时竟呆呆地忤在了原地。 少年人低头慌窒道:“师父恕罪,弟……弟子褪下您的上衣……是想取……取出师父胸口的银针……” 端木抬手轻置在了自己胸前,确实未着衣物。便也呆了一瞬。 云萧立身水中,垂目不敢看她,不知为何手心沁出一层的汗。 水气轻撩,约莫过了半晌,端木慢慢道:“你我既是医者,应知讳疾不避医,无妨。”言罢垂手往下,微微凝力,自行拔出了膻中穴上的银针,转腕递予了少年。 少年抬手接过,指间仍颤,抬头来女子气息不稳地慢慢拉起褪至肋肘下的白衣。 云萧收起银针,有感女子的气息缓和了少许,心下终于慢慢沉静下来,微微松了一口气。 目中隐现忧色,少年人看着女子,忍不住道:“师父既出此言,应知您体内寒力甚剧,墓蔹花寒香难以纾解,又因银针刺渡损伤经脉,现下便应褪下周身衣物于此温泉中调理养顺,此为最妥。” 端木又是一怔,神色微恍。 云萧想了想,伸手将她抱起:“我抱您至浅水处,那边有青石遮挡,师父可安心于泉中静养,以作调理。” 女子苍白的脸上又浮现恍怃之色,被他抱至青石背后,小心地放了下来。 而后少年人转步走至青石另一面,恭声道:“师父将衣物递与弟子,萧儿晾到岸石上,以便我们有余力时离开此处去与师姐会合。” 端木迟疑少许,伸手撑在石上,便也嗯了一声。 而后微垂首,慢慢褪下衣物,放置在了青石之上。 青丝雪发散开浸落于水中,拂荡如墨色的莲,女子阖目宁声,倚靠青石盘腿坐下,心亦慢慢沉静,淡了开来。 第107章 温意 倚靠在青石另一面,青衣的人将麟霜剑放置在另一块略为平整的青石上。 继而取出怀中的玄铁罗盘,又取出阿悦为他寻来的那颗冥颜珠,亦放置到了手边青石之上。 侧目看着那颗雪色圆润的珠子,少年人不知为何怔了怔神,总觉得莫明有些熟悉。 思及少女,目中微现温意…… 下一瞬移开目光,又自怀中掏出一物。 是一方绣着青竹白雪的精致锦袋。 云萧望着它,霍然怔住了神色,似乎太过清楚锦袋里装的是什么,于是并不打开,盯着它看了许久,原本清浅澄澈的眸子慢慢转深。 他于眼角处回望青石另一面静静流转的水光,垂眸一瞬,却又望远。 少年人慢慢握紧手里的锦袋,先前在女子面前的心慌意乱已经全然静了下来……心不由自主的肃了恭了寒了,淡沉而远。 微微的寒凉和冷意伴随泉中水色流转开来,静静缠绕在少年心头,微有郁然,轻淡的伤。 以为浅薄,以为在谁人那里不值一提,于是默然于心,只不言不语。 似在等一个解释,又似只是无法释怀。 许久,少年将缠缚在剑柄上的冰血天蚕丝取了下来,细致地穿过锦袋勒口。 便如两年来,他用不同的绳结将此方锦袋穿过,带在身上贴身相随,是一样的默然和执拗。 其实一直未能放下、亦或看淡。 肃正温和,谦逊恭谨而又多礼。于外人看来他真是一个才德兼俱过于稳重老成的少年人,然而本性里较真和执拗的一面,只在一人相关的人事物面前显露无疑。 一直一直无知无觉地沦陷在其中,却久久未能幡然醒悟,不知此心何顾。 热气相撩、白雾氤氲中,少年将穿好丝线的锦袋小心地放置在冥颜珠一侧,垂目转过,续着取出最后一只机括木蚕,检查了一下并未损坏,亦放至石上。 少年欲回头说什么,思及女子双目不能视物,又默了声。 但觉女子声息虚弱,呼吸断续间时浅时长,便知是在调息顺元的关键时候,不宜受扰。便默然行出两步,至了温泉另一头。 踌躇一刻,解开身上青衣,少年将衣中银针布囊取出,又将数只药瓶取出,低头来查看自己的伤势。 右臂上先前被冰血天蚕丝勒出的伤口本已包扎,在涧水中泡得太久白布已然松散,云萧将布缠解开,便见小臂上三圈有余的伤口翻卷泛白,连带伤口内里的血肉都隐隐发白,隐见血丝从深处渗出,丝丝缕缕,毫无愈合之象。 少年取出朱叶丹在指间捏碎,细细撒上了伤口,顿时一股剜剐烧烫的灼痛感自小臂传来。 右臂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云萧额际沁出汗,思及此为最快愈合之法,只咬牙一声不吭。 低头来臂上伤口深处的血肉以人眼可见之速凝结在了一起,再无一丝血渗出。 云萧将整个右臂上的伤口悉数撒过。眼前有些发黑,伸手牢牢扶住了身侧一块乱石。 朱叶丹外用向来只用以刺激将死之人,硬催烫伤口、化而凝结,虽有速效但伤元损脉,且有凌迟刑烙之感。 半晌气息才恢复如常,少年本已苍白的面色更见怆白,唇色极浅。 隐觉双膝颤瑟,只在泉水中麻木滞痛之感淡了两分。 少年低头刺了几针在膝上几穴中。便倚身在水中青石上一时静。 微微拂动的水光中偌大的洞窟安静无声。 他想着几步之外的人,低头看水中自己的倒影。 袅袅的雾气中隐约能看见一袭清逸端然、冷白肃俊的眉眼映在潋滟的泉水中。 云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及的先是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掌心里染上了殷红的血,少年微怔。 伤口亦有些卷皱泛白,有几处可看出层次怪异之感。 犹豫小许,少年小心地除下了脸上的易容。 他伸手取过伤药,欲将伤口处理一番,但垂目看见倒影中新的面容,又不禁怔神。 不远处的青石上原本蜷尾而卧的雪貂抬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就睁着圆溜的眼珠儿滑进了泉水里。 雪娃儿“咯咯”乱叫着爬上了岸,甩动一身雪白毛发跳到了离少年最近的青石上。 蜷尾,懒卧,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人。 那是一张如梦似幻的脸,离得再近,都看不真切。 云萧低头,看见水中少年微微蹙了眉。 瑰丽赤艳的血樱纹烙点在额心,犹如朱砂,面上莹白如雪。微蹙的眉宇下,墨色流转的眸。 他寻不到任何言辞形容水中的面容。 只能隐隐看清血一样的三瓣樱花,墨一般的眸,玉一样的脸。 缭绕在雾气里,虚幻莫明,已然越来越陌生。 仿佛先前才是他原本之貌,这一个才是他的易容。 “像妖么?” 回想起当日石木草看到他的脸时惊震的模样,不觉间轻声喃了一句。少年看着水中倒影心下微微有些迷茫。 胸口中气血涌动,少年人的面色蓦然更见苍白,手捂胸口敛息而静。 “咳……” 氤氲的水气中忽响起清冷的碎咳,云萧一震。“师父?” 未得应声,少年转头看向青石,又唤道:“师父?” 石上白衣在水气中朦胧似雾,白衣那一头青丝静散,半晌无声。 “师父。” 三声未应。 云萧伸手拔下膝上银针,将身上青衣整至齐整,方敢回身踏近过去。 端木若华静静倚靠在青石上,脑中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忽闻几缕腥甜馥郁的血腥味靠近过来,带一丝冷樱香气,熟捻于心。 “萧儿。”身边水波轻漾,端木出声阻道。 语气虽淡却沉。 师徒有别,男女有防。 虽说病不避医,但身上未着寸缕,端木尚有余力下并不欲叫他靠近。 只是水波涌动更剧,少年竟似并未听从。熟悉的血腥味拂至鼻端,那人分明已立于身侧。 端木一怔,眉间不由蹙起。 蓦然一袭湿暖长衣被覆至身上,女子觉到他俯身靠近,右手蓦然被人牢牢握住。 “……萧儿。”女子神色一震,语声已冷。 下一刻,右手腕间触及他温热的指。 少许,云萧切脉罢,握着她的手便一紧。 端木神色仍静,只是面上沉冷下来,微启唇正欲说什么,忽感掌心传来麻痒划触之感。 蓦然醒彻过来。 云萧于她掌心慢慢画道:耳经闭。 四周一切静谧得没有一点响声,端木哑然明了过来。“师父听不见了么……” 云萧又画道:可是受寒力影响? 端木思虑一瞬,并未应声。 云萧又画:墓蔹花香入体生寒,膻中穴久闭损伤了脏腑和经脉,师父畏寒太甚,可是因为在涧水中泡得太久,寒力冲撞伤了耳经…… 掌心微蜷,端木阻了他继续画写,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已然静了下来。 点头罢,又摇头。 云萧看着她怔了怔,而后似想起什么,微掰开她的手心,续道:莫不是师父左手掌心的…… 五指倏地收紧,女子两只手掌同时蜷握起来。 静默宁声,不言不语。 青衣的人不由得怔住,抬头凝视着她,语声有惑:“师父?” 端木平静地望着前方,霍然道:“你气息不稳,内伤不轻。”伸手欲触他的脉,恍然又止住,慢慢收回:“……你且照顾好自己,师父现下无力为你做什么……雷震力巨,沙石倾落,泥池深涧……你一路护我……应是伤的不轻……” 云萧心下一暖,忍不住抓住了她落下的手,握于掌心画写道:“师父身系重任,不能有事,云萧身为弟子,自然应该竭尽全力护卫师父。” 端木于心下微微叹了一声。 体内寒力冲撞过,兀地又咳了起来。 云萧心头微一疼,看着她苍白倦瑟的面容,目中浮现粼粼的波光水色。 潋滟如漪,蕴在眸底,如徘徊在夜月里的云影天光。 风华敛蓄,醉人以情。 若人能见,当惊当震,为之怜为之惜,永铭于心。 只是少年人面前的女子毫无所知,有感他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恍然间便又叹了一声。 端木缓声道:“余下时日,为师极可能继失嗅觉、味觉、触觉……此地毫无人息,风雪之息隐约可闻,应于深山重岭之中,你……” 云萧震了一下。 端木有感他的手一颤,继而将自己的手握得更紧。 他画道:无论如何,云萧一定护好师父。 端木摇了摇头,想说什么,最后却默声。片刻后,她蓦然道:“你一直将蛇花枯藤带在身上,可是还在怪罪我当年将你输在青风寨中?” 少年人倏然一震,声息一滞,只知望她。 端木久未闻他出声,心下已然明了,却依旧不欲多言。 又是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云萧怔怔然轻言:“原来,那细藤名唤蛇花。” 双目骤然迷蒙。 知她不闻,云萧低头间笑了一声,指间颤然不止……如此想哭。 端木空望许久,语声宁淡而远:“前事已往,此事已尽……又何必执意。”虽未闻声,她却似知道他在想什么。 少年人闻她之言,呼吸猛地一重,心口如被人牢牢箍住,□□生疼。 恍然间痛得有些麻木。 端木垂眸,未再言语。 下一瞬,却忽地觉到有什么滴落在掌心,似雾气凝结的水珠,又似溅落的水花,温热咸湿。 她抬头。 少年人微微侧目,指间松开了握住她的手,似乎是想要放下。 却久久,仍未放下。 第108章 殇也 月半中天。 祭剑山庄之内。 一人当窗而立,月白长衣于夜风中辗转飘摇。 长发慢拂随风,左手执扇背于身后,右手上缠白色布缠,裹缚垂于胸前。 身形尤为高挑,长衣上泼墨之形的几朵朱砂寒梅零星散落,清艳醴醴,无言傲然。 霍然扬起微雪,十月末的夜天寒瑟,他眼望冷月残牙目映清辉。 离离微光晕散于眸底,倒映远近飘飞的细雪,一分迷离两分寒醉。 畏也,惧也。 殇也,淡也,寂也。 终归静默。 梅疏影看着月下零落的细雪,轻笑了一声,其声不知是喜是怒是悲。 一如平日淡怀,微仰的弧度,悠然而冷薄的唇。 手中玉扇总在不自觉中握得那样紧,紧到他自己都觉陌生。 原来自己的感触也可像世间俗人一样强烈……可是为何偏要把那人看得这么透? 眸中慢慢浸上幽恍之色,梅疏影负手而立握紧手中青玉扇,极轻地喃了一句:“慧敏有智么?若能选,本公子宁可做个傻的……”不禁又笑:“可我不是已经傻了么?” 眸色渐深,他语声微哑:“最恨如我这般又傻又聪明的……无端叫人讽刺……” 看得那么清,想得那么明,却还是作茧自缚,自寻死路。 “本公子分明可以悠然自在一世,缘何要走如此可悲之路呢?” 语声散于风中,唏嘘喟叹。 梅疏影……你确是傻的。 面上恍怃,怔住。 棱棱的扑翅声忽响起,窗边的人抬头,看见雪色深喙的鹞鸟落于清风阁院中,立身在他窗前不远的小亭横栏上。 追上陈梦还了么…… 梅疏影看向雪鹞,微蹙眉呼喝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那通体雪白的鹞鸟微歪着头,看看天看看雪,抖抖被阿紫所伤愈合不久的伤脚,耸罢耳羽后微微卷曲的皱领,又歪头看月。 一脸我傻我萌我听不懂的神情。 梅疏影脸上寒了起来。 转身推门而出,动作粗暴,极不耐烦:“我梅疏影怎会养出你这么蠢的鹞子……”快步行至院中,立身亭中冷道:“若有一日叫本公子知道你是对着我装傻……我必叫你死无全尸!” 那毛色如雪的鹞鸟颈上的羽缘倏地立了起来……紧紧盯着梅疏影,见他伸手取下自己爪上的青竹闻筒,扑翅就要飞走。 梅疏影一把抓住它后颈。“急什么?” 雪鹞缩了缩脖子,乖乖地收翅立在横栏上,整个身子僵成了鸵鸟。隐见尾羽颤簌。 梅疏影将竹筒内的纸笺抖出,展开在手中。 竹筒上并未缠缚红丝,非是燕雉、鸢鹭、飞隼、青鸾等闻,只是寻常传书。 “墓蔹花……”纸笺上字迹典雅而有力,是陈梦还的字。 难道是生于墓底永不见光的那一味的墓蔹花…… 梅疏影捏着纸笺的左手一紧,五指骤然收拢。 如此阴寒之物……难怪那女人于阵宫中闻见,会是那种反应…… 心下默然收紧,梅疏影神色微寂。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梅疏影正欲回头,身边雪鹞蓦然跳了起来。 “公子!小心身后!” 前方传来玖璃的惊声,梅疏影眉间一凛,脚步一转人已往右侧急速一掠。 正于外赶来的玖璃微松一口气,见梅疏影避开,心知凭公子的武功即便右臂有伤也定能躲开来人偷袭。 下时,一条冰蓝色的小蛇从梅疏影肩头之上飞过。 玖璃心刚放下,便见小蛇之后,一袭斜襟长褙子的妇人紧随其后,扬起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梅疏影背上。 梅疏影脸一白,身体前倾趔趄,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公子!!”玖璃面色惊变,满脸不敢置信。 她如何能伤得了公子?! 黑衣的人立刻飞身纵来扬剑挡住了还要出掌的妇人。“公输夫人!你胆敢出手伤我家公子!” 言罢也不待妇人应声,出剑冷厉寒肃至极,已是剑剑杀招,毫不容情。 那边雪鹞早已飞扑过去抓住了那条窜进草丛中的魅蓝蛇,利爪之下一用力……血腥地撕成了两节…… 公输夫人手无长物,仅以双掌相抗,不多时便不能敌,未出三十招已被玖璃一剑刺在肩中穴,旋身踢倒在地。 玖璃上前一剑指在她喉颈上,恰值此时公输竞匆匆赶来。“玖璃护法剑下留情!” 公输竞上前挡在玖璃剑前,立时道:“玖璃护法!惊云公子,我家夫人已然神智不清……还请公子手下留情。” 玖璃冷声道:“贵府夫人出手便偷袭我家公子,如今伤了公子,却道神志不清!” 公输夫人从地上爬起,目中涣散,语气狠厉,手指不远处斜倚亭柱面色冷白的梅疏影道:“杀了他……杀了梅疏影……云儿死了……老爷也死了……那晚梅疏影追着老爷去的……杀了他为老爷报仇……朵雅就可以去陪他们了……”言语之间还要冲向梅疏影,五指成爪。 公输竞立时掺扶制住了公输夫人,转向梅疏影二人道:“家门多丧,夫人受不住刺激已是神志不清,她口中所言是真是假公输竞不能知晓,今日出手伤了惊云公子实非公输家之意……玖璃护法既已伤了夫人一剑,还请就此作罢,两厢莫再深究可好?” 不远处的梅疏影自怀中抽出一方白巾,慢慢擦去嘴边血迹。淡淡道:“她所言不假,公输老庄主死那日本公子的确在场,此事梅疏影原也有意相告。” 公输竞面上一惊。 玖璃回身扶住梅疏影,忧声道:“公子您伤的可重?!”掺扶之际,手已伸去探了梅疏影的脉。 梅疏影一时不记,便未在意。只对公输竞平声道:“那晚公输老庄主于城外林中与我对峙,眼见便要说出疏影欲询之事,下一刻就为人偷袭所杀。来人使的是暗器,公输管家查验老庄主尸身时可追寻一些线索,只是据梅疏影推测,那偷袭之人只可能是影网中人。” “影网?!”公输竞凛然:又是影网! 他看向梅疏影,不觉问道:“惊云公子何以肯定?” “当着本公子的面偷袭下手……”梅疏影冷笑了一声,语声幽寒:“江湖上敢这样与我惊云阁作对的,只有影网了。” 公输竞怔了一下。一时无言。 梅疏影转目睇他:“信不信由你,只是祭剑山庄若是不分黑白找我梅疏影为你们老庄主寻仇,实在是不明智,自然也寻不成。” 公输竞微震,立时道:“不敢。惊云阁作为天下第一阁为榜江湖,向来为江湖中人钦佩信任,惊云公子更是十数年来几乎能与清云宗主齐名的人物,江湖上无人不知,公输竞自是信的。” 梅疏影略略挑眉,面上仍旧冷薄。 ……齐名么? 少许,他转而问道:“公输夫人道公输少庄主逝世?” 公输竞面色忽然沉寂,垂目许久,微颔首道:“是。” 梅疏影仰首:“如此雨少爷必是和他一起死了……” 公输竞一震:“公子如何知晓?!” 梅疏影目中露出深意,慢慢道:“公输云负了一个,又被风朗朗负;风朗朗负了公输云,又被公输雨负;而公输雨负了公输云也负了风朗朗,可最让人伤怀的,是他还负了自己。”梅疏影看向一侧的公输夫人,眼神冷彻:“公输雨之心从最初便就不属于他了,爱上夫人之子,也根本是他无从选择的……本公子说的可对?公输夫人。” 妇人原本张牙舞爪的面容听闻梅疏影的话后猛然变得一片惨白,公输夫人大睁着眼,一步步往后退:“我都*是为了云儿……都是为了云儿……我没有做错……我没有做错!” 公输夫人霍然用力推开公输竞,跌跌撞撞地往清风阁外奔去:“云儿……云儿……你不要走……不要离开娘……云儿……云儿……回来娘身边……云儿……娘错了……娘会对他好的……只要你回来……你们都回来……娘真的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云儿……我的云儿……” 公输竞立时高声唤来了婢子去追。 玖璃只是看着,并不多问。 “往后祭剑山庄欲如何?” 公输竞面色肃沉,片刻后道:“待庄主幼子成人,就由他接手山庄……在此之前,会由公输竞与其他几位老人代为打理。” 梅疏影点了点头,而后问道:“管家可还记得,五年前的暮商月,公输老庄主人在哪里?” 公输竞面色陡变,几欲逃开。 梅疏影又看了他一眼,冷冷道:“现在不说,是想带进棺材里么?况且公输老庄主人已不在,若曾有罪,更应赎清,以求黄泉下能得个心安理得。” 公输竞沉默了不知多久,终于道:“天隆三年的暮商月,老庄主受邀出门,离家一月,回来后却不记得去了何地做了何事……但从包袱中翻出了南荣家的冥颜珠。此后不久,南荣家被灭门一事已江湖尽晓。” 梅疏影一震:“是谁邀了公输老庄主出门?” “庄老收到邀请函时神情十分震惊,只道不能不去,我无意间于焚毁的信笺上瞥到两个字:墨夷。” 上一代武林盟主世家墨夷家?! 梅疏影神色微变。 是墨夷……不是墨……难道我竟想错了么? “那冥颜珠呢?” “夫人道已被叶悦姑娘夺去,如今极可能是在云萧公子手中。” 梅疏影便就点头。“如此甚好。” 公输竞看了梅疏影数眼,不明其意,低头来只道:“公输竞已无什么可说的了,便就告辞了。” 梅疏影便也淡淡道了一句:“我也无什么可听的了。” 公输竞作揖而退,待他走得远了,玖璃立时道:“公子……您的内力……” 梅疏影握紧手中线笺,冷薄道:“不是还有一层在么。” “您的内力是如何……” “锁元石。” 玖璃一震,明白过来:“是在阵中的时候……”下瞬又急。 “公子,锁元石之力的解法据说唯有去到岭南神女教麒麟血池中浸泡七日……” 梅疏影却已大步往清风阁外踏去,“你去备马,与我去一踏岭南神女教。” 玖璃神色一震,微愣住:“公子……您方才才受了伤……且现下还是晚上。” 梅疏影只顾低头看着手中写着“墓蔹花”的字笺,霍然指间握得极紧。 “要快马,越快越好。二十日之内,必须赶回。” 赶回?! 玖璃震:“……是!公子!” 第109章 雪虐 夜寒,风冷,微雪茫茫。 涧水之滨,云萧跟随在雪娃儿身后于洞外寒水中寻捕鱼虾活物,一人一貂沿着蜿蜒的长涧行出数里,都未见一丝可捕之物。 不说鱼虾鳝蟹……连水草都未见一丝…… 雪娃儿不死心,在水中乱石间蹿来蹿去,焦急地探爪入水中抓捞探看,久久无获。 云萧身上长衣半干,立身冷夜寒风中面白如雪,抬头望一眼月下连绵远去的雪山重岭,心下不禁冷寒。 此地风雪期然,地处深山之中,人迹罕至,又无处寻食……如此下去,只能等死。 回头望向离之已远的温泉洞窟,少年人终难放心,折身而返。“雪娃儿……此地应是难寻吃食了,回去吧。” 显然已是饥肠辘辘的雪貂不依,还要再往远处去寻,云萧便不再理会,自顾往回行去。 走得远了,雪貂难忍其痛,只得挣扎着追向少年。不停地发出“咝咝”的乱叫声。 回到斜坡下的洞窟中,少年一见白雾氤氲中女子一如他离开时一般模样地倚坐在水中青石后,便略略放下了心。 一身白毛耸拉着的雪貂还在“咝咝”乱叫,少年这才回头看了它一眼。 雪貂圆亮的眼对上少年清透如璃的眸子,便是一恍,呆呆看着少年人额心妖娆冷艳的赤樱纹烙,眼中映出越来越近的一张恍惚如画的面容。 待到极近时,雪貂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这样看着我这样看着我……他肯定也早饿了难道他是想?!!! 云萧俯身蹲在了雪娃儿面前,微有犹豫,取出一颗药丸弹进了雪貂口中。 雪娃儿“咝——”的一声乱叫,全身白毛炸起。 他给我吃了什么?!给我吃了什么?!啊……好晕,脑袋好重,他肯定是给我吃了安乐死的药……他要吃我!他要吃我!万恶的人类啊!完全忘记我之前给他指路带他找到温泉的功劳就这样过河拆桥啊啊啊啊!!!! 雪白的毛团儿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昏迷前四只爪儿悲愤地伸向少年,犹似指控:本貂表示不服!!!! 青衣的人微撩长衣下摆将雪娃儿自地上捡抱起来,趟入温泉中放在了离水中女子较近的一块青石上,推绕好长长的绒尾使之趴睡在暖熨的石面上。 因人入水激起涟漪,水波轻推拂过,青石后传来女子低哑而隐隐含忧的语声:“……萧儿?” 少年人闻声一震。 女子语声微见迟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可听出隐隐不能确定的疑虑和惑然。 从来淡泊宁然的声音透出从未有过的忧怀不安。 云萧心下窒了一下。 下时便快步行至青石一侧。 周身白衣俱被云萧晾在了稍远处的青石上,女子倚身石侧,肩颈以下全部浸在了白雾缭绕的泉水中,四周热气氤氲,雾霭轻蒙,看不清晰。 少年人行至石侧,伸手急切地抓住了女子浸于水中的腕。 水中之人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微仰首望向水波拂来的方向:“萧儿?” 没有焦距的双眸一如往日宁和,面色在温泉中泡得太久,泛出不正常的潮红,青丝拂散水中,只有鬓侧雪发轻垂胸前,漾开在肩颈处,随着泉水拂动轻撩。 她望着他,目中无物,面色如雪双颊却红,眸中宁淡眉间却蹙。 少年人目中一阵恍惚,呆呆地看着女子半晌。 久不闻声息,女子眉间蹙地更紧,欲将手腕抽回,口中如是淡漠:“可是萧儿……?” 云萧这才回神。 面上无端一赧,双耳中嗡鸣声响起,心绪微乱。 久久敛目轻垂,慢慢在她手心画写道:是我,云萧。 女子轻蹙的眉终于松开,她点了点头,而后道:“师父闻不出你的气息……应是嗅觉也失了。” 转指号过她的脉,心头更紧,云萧静静画:是。 女子便微微垂下了首,片刻后,又道:“方才觉出除你之外的另一道鼻息忽弱……可是雪娃儿……” 云萧怔了怔,便慢慢画道:此处寻不到吃食,如此下去雪娃儿撑不过三日,弟子喂了它一颗沉息丹,使之假死昏睡,可助它多撑一些时日,如此七日之内若能带它走出此地,便还有救。 女子微怔,又抬头望远。过了少许,轻轻颔首道:“雪娃儿如是,你亦如是……你应尽快带它寻路走出此地才是……” 少年微微恍然,不觉点头。并未深思女子言中另一层隐意,下瞬只画道:今夜风雪袭人,寒意甚剧,师父在泉中好好休养一夜,明日卯时待师父入定醒来,弟子便带师父和雪娃儿离开此处往外寻路…… 未及云萧画完,端木的手便蜷了起来,她轻轻摇了摇头:“你带雪娃儿走。” 云萧一震,愣了愣。“师父?” 下一瞬握紧女子的手,便又微用力掰开她的五指,执拗地画道:师父何意? 端木未再蜷起手掌,任他画写,只是淡声道:“我已嘱咐于你,诸事不必执意……你应是能懂。” 少年人面色整个一白,指间收紧,女子的手隐隐泛出红白。 他画:师父的意思,让萧儿丢下师父?! 女子沉默了许久,而后轻轻叹了一声:“生死由命,此为天意。你我无能为力。” 气息一重,少年人指尖用力画着:什么天意?!我不懂!师父为何要让萧儿丢下您?! “你一人,欲在失力前寻路而出已是不易;带着为师,必难走出此深山雪岭……且……”端木轻轻顿了一瞬,而后缓缓道:“即便你带为师走出此地,我也命不久矣,实不必再徒费心力了……” “师父?!”云萧满面肃色,语声已隐隐含怒。 他一笔一划道:脏腑受损,经脉逆乱,墓蔹花香引出的寒力于体内冲撞不止。弟子知师父伤势甚重……但并非无法可治……只要及时出去…… “又何必……”女子目中微怜:“自欺欺人……” 觉到身侧少年沉重的鼻息,和扣在自己掌心极紧的五指,端木缓缓道:“墓蔹花之性,你怎会不知。” 闻他呼吸倏乱,端木叹然。 已知他对自己虽曾有怨怼,但却是真心敬之重之,欲护自己周全。 不由心下一软,心头也是微微一疼,目中流露出渐深的爱怜。 “萧儿,青风寨一事……是师父有负于你……” 云萧心口一窒,眼眶陡然一热。 我怨过怪过师父……但从未想过丢下师父! “师父知道……”端木感受着手心里他的指温,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得不道:“你欲护师父周全,师父已然明白……可你也应知,师父也想要你安然走出此地。” 云萧一震。 女子目中悯然,亲和而宁静淡柔。 不禁伸出手循着呼吸往上抚了抚他的面颊,轻声道:“我已知自己难有生路,自然不忍心叫你受累遇险,也陪着师父陨命在此。你当能明白。” “师父……” 端木手心触到他轻轻开合的唇角,便又慢慢收回放下。却被云萧一把抓住,又按在了自己面颊上。 “我虽恨你,却放不下你。”眼中微烫,少年哑声道:“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握着女子的手,轻柔却坚定地画道:萧儿绝无可能丢下师父。 端木面色微涩,目中是殇:“即便我出得了此地。也定来不及解开墓蔹花寒力,必会受它冲撞,全身经脉慢慢断裂而死……听觉、嗅觉,便是如是……”转向少年,女子面色肃淡:“你不可不听师父的话。” 只这一句,萧儿宁可忤逆师父,也是不会听的。 “你……”女子眉间微微蹙了起来,眸中忧色深了一分。 却下时便觉额间一凉,少年伸手轻轻揉开女子眉心。端木面色便怔。 云萧忽然又执起女子的手覆于面上,他于端木另一手上画道:师父“看看”弟子……两年多来,可是生差了? 端木霍然一叹,目中便温,和声道:“你应是有着世间少有的面容,不会生差。” 此前于青风寨中,弟子易容时与人窥见本来样貌,她却言我是人是妖…… 端木微一怔,仍是嘱道:“你相貌不宜露面于人前,应当小心才是。” 少年人心下便一郁,忐忑莫明,松开了按住女子的手,声音轻了一分:“……弟子……弟子明白了。” 端木不知他又是往了坏的一面想,依着他细细抚看过他的眉眼五官,心下不禁沉然:他具如此绝世之容,江湖中人但凡见之,便能知晓他的出身来历……今时此日南荣家灭门元凶仍未寻出,恐有隐危。 端木叹了一声,收回手,未再多言. 次日,寅时将尽,卯时将近。 端木倚身石侧仍未醒来。 云萧静坐泉中将终无心法运行过两周天,继而运功调息。 有感气血平复了一二,内伤有所缓解,便慢慢收力回元。睁开眼的同时已转目看向了女子所在,见水雾相缭间女子毫无动静,立时便起身行了过去。 “师父……师父……师父醒醒……”少年微一犹豫,伸手入水推了推女子的肩。 女子倚在背后青石上,面色冷白中轻染红晕,沉沉闭目。不知是沉睡还是昏迷。 少年心头一紧,自水中牵出女子的手,号在她脉上……有感女子体内寒力于经脉间行走冲撞,脏腑无力自愈,脉博比之昨日又弱了一分。 目中忧。 墓蔹花寒力此时此地确是无法可解……若不叫醒师父入定静修水迢迢心法,任之一断超过七日,水迢迢之力紊乱倾覆,便将更危。 “师父……师父……”云萧眉间紧蹙,又推了推女子。 心下虽急,举止间却是不自知的温柔。 女子仍旧阖目。 少年俯身靠近,低头间静静地看着阖目无声的女子。 第110章 殷血 少年俯身靠近,低头间静静地看着阖目无声的女子。 整整两日未进食……师父身子原就比常人畏寒虚弱…… 唇间紧抿,云萧伸手取过一侧青石上横放着的麟霜剑。 看了一眼女子昏沉间苍白无力的神色,轻拔剑,于左腕之上划出了一道不深的伤口。 血慢慢涌将出来。 放下剑,少年将伤口凑到了女子唇边。 却方触及,腕间便一紧,女子应是突然醒来,察觉间便霍然伸手握住了少年的腕。 云萧惊了一瞬,愣在原地。 伤口涌出的血沾了一滴在女子唇上,殷红艳艳,将原本淡到极至的唇染上了胭脂绮色。 少年看着她。 青丝雪发,双颊有晕,面如雪,唇色嫣,肩颈臂上皓腕凝霜,一如清雪。 女子气息紊乱,微微喘息,未待云萧回神就腕将少年拉近,伸指点在了少年肘间曲池穴上。 溢出的血滴落至泉水中,无声晕开,散出异于常人的清甜冷香…… 昏睡中的雪娃儿突然用力吸了吸鼻子。 血已止住。端木气息不稳,头未抬,沉声道:“……再不许如此。” 云萧怔,看着她,未应声。 端木放开了他的手,垂臂于水中,双眸望远轻声道:“师父不想看到你做到这一步……你不惜如此,自己如何能有余力走出这一片深山雪岭……我不欲让你带着我,便有此因。”端木敛目:“……萧儿,已然够了。” 水雾轻轻撩动,氤氲散开。 少年人只是望着她,目中沉静,温光流转。 轻轻执起女子的手,云萧画道:卯时已至,师父安心入定。 言罢便转身行远。 端木有感水波拂远归于宁静,目中深茫恍然无力。 微启唇想要再说什么,却又无言。 唯剩静默。 久久极轻地叹了一声,不得不阖目,依言入定。未几意识又远。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入定罢,又一度未能转醒。倚身泉中已然昏沉了过去。 云萧知其体内受寒力冲撞,一面经脉时时都在受压刺痛,一面元力慢慢流失丹田空乏,必定越来越虚弱,倦惫无力。 女子虽不言,但他心下怎会不知…… 少年用先前从小臂上解下来的布缠将两人随身之物紧紧包裹在一起,放在了泉边乱石上。 整理罢所需之物,便将晾干的白衣拿来岸上干净处,之后折身行至了女子身旁。 迷蒙中觉出有什么慢慢流入了口中,腻滑绵润,温热腥甜,下颔被人轻抬起,口中之物顺势流入喉中,水中女子想要睁开眼,只是全身无力,眼帘沉重实难睁开。 意识不受控制地徘徊远去,迷蒙中又复昏沉。 青衣的人从水中抱起女子,青丝缠雪,水雾滴凝。纵然心湖如落石,漾开层层涟漪,双目望远,却不敢有丝毫不敬亵渎。 他如呵护云间飘落下来的雪,极轻极轻地将她搂在怀中抱于胸前,慢慢行至泉边岸上。 “师父,无论如何,萧儿一定护你周全。”. “最近公输家派了不少人进南面的深山林野,动静很大,不知是寻什么。” “那野地里豺狼虎豹到处都是,一个人也没有,能寻什么?” “哎我知道我知道!他们给银子,昨儿个我也去帮忙寻了一晚上,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和一个白衣的女子,好像是误入了,境地险着哪。” “怎生那么不小心,误入那野地还能活,个把时辰就喂了野兽了。” “公输家没透露那两人身份,就说叫我们仔细找,小老儿想来肯定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不然犯不着派出那么多人进山寻……” 茶棚一侧,一位黑衣立领的华服公子静坐着,慢慢放下手中茶杯。 “是这么回事,今儿早上我还看到一行人进山,走的小径,最前面是个拿剑的少女,穿的一身红衣,长得可娇俏了。我看那公输家的表少爷对她又殷勤又敬畏的……就打听了一下,听说竟是个郡主,江湖上名头好像也很响,就是这样的人都出来帮着寻人了……” “哪个郡主?” “什么霜什么郡主……”那汉子答了以后又觉得不对,抬头来看见一个黑衣男子站在几人桌前:“哎不对,你谁啊?” “我再问一遍,哪个郡主。”那人面无表情地冷冷重复了一遍。 桌边的另外几个汉子有点坐不住了,偷偷地起身来便想走开。 那男子冷眼看着,身上夜幕般的披风从颈子罩到脚裸,阴沉沉地立身在几名聊侃的汉子身后,双手敛在披风里,一身漆黑,连肩颈上的麾领都是黑的。 那汉子看着他愣了一晌,似乎知道不好相与,结结巴巴地答道:“霜……霜宁郡主……好像是。” 那男子听罢目中微动,不置一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茶棚。 那壮汉见他走远,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小声地啐了一句:“简直有病!” “你说什么?!”已是几丈开外的男子霍然回头,厉声喝了一句,手中毫不留情地掷出一物,正钉在那壮汉抹额的手背上,顿时听得轻微脆响,骨断血流。 那壮汉惨叫一声,撞倒长凳仰翻摔倒在地,左手紧紧抓在被钉断手骨的右手腕上,满脸冷汗,唇上惨白。 茶棚里的百姓看见血流一地,吓得仓皇四散。 “我……我我不敢了……大爷饶了小的这一回……”看出是江湖中的狠手,那壮汉咬着牙忍痛求饶。 男子立身远处阴恻地看了他一眼,嘴角轻勾扯出一记冷笑。转身而走。 那汉子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看清了嵌进手骨里的是一锭碎银。 心下也不知是庆幸还是不幸,只是背上已然被冷汗涔湿。 若他未抚额,这碎银是不是就嵌进他脑门里了?. “管家,庄外有位公子求见。” 公输竞问道:“是什么人?” “自称姓叶,叫叶兰。” 公输竞一震,面上惊出薄汗:“玉面修罗叶兰?!”他来干什么? “看来祭剑山庄的管家识得我。” 几步之外,一袭黑色披风的男子已然立在了院中。不声不响,语声冷寒。 那回禀的小厮回头看见吓了一跳,下意识道:“你……你怎么自己进来了?” 公输竞立时喝向小厮:“你退下,别冒犯了世子爷。” “是……是。”那小厮一愣。从未见过管家语气如此严厉……心下便惶恐起来,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叶兰笑了一声,看着公输竞道:“大门上的白幡,公输家什么人去世了?” 语声悠凉,听不出丝毫悼念死者之心更无悯意,连假装的意图都无。 公输竞面上神色微沉,垂首间仍只能答道:“回世子爷,是老庄主和我家大少爷,还有大少夫人风氏。” 叶兰面色微变,冷声:“风朗朗死了?” 公输竞目中有悲,慢慢道:“大少夫人难产而死,大少爷伤心之下也随着去了,老爷如是。” 叶兰冷笑:“这一家子,倒是有趣。” 公输竞心头一怒,不得不冷,拢在袖中的双手已握紧。 “霜宁郡主叶悦可是来了你公输家?”下一瞬,叶兰又道:“知道风朗朗死了,她必定在这祭剑山庄哭闹过了。呆了如此久,哭也哭过,她人在哪里?” 原是因为叶悦姑娘而来…… 公输竞轻揖道:“叶姑娘的朋友遇险,于徐州地界内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叶姑娘是性情中人,担心之下不顾自己的伤势亲自去寻,辰时出去,还未见回。” “她的朋友?不是你公输家的朋友么?”叶兰拧眉。 公输竞敛目间只回道:“是我公输家的朋友,但也是叶姑娘的朋友。” “她几回时?” “公输竞不知。” “去了哪里?” “徐州南端的山林原野。” 风一扬,公输竞抬头来那人已不在面前。徒留几缕阴沉寒恻的冷风。 公输竞暗道:眉有杀形,眼含戾刃。凌王府的修罗世子,便如江湖上传言的……确实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天色已晚,山野林中出来寻人的不少开始嚷着下山回返,叶悦心中有怒,冷冷对公输泉道:“你要回去你回,我还要寻。” 公输泉面上涨红,吱唔着道:“他们说的没错,这山中猛兽甚多,你是不知的……夜间极不安全,我们还是先回去,明日再来……” “寻不到小哥哥,我睡也睡不着。”叶悦冷着脸继续往林中深处行,“你们怕山里危险,只管回去就是,不用管我。” 日影西沉,深山野地树影婆娑,堆成一片一片的阴影,五步之外已有些看不清晰。 一行五人成组搜山,同行另三人说道几句便往回行了,公输泉听少女道了一句“怕山中危险”,脸上不禁涨得更红:“我……我哪里是怕危险……只是不放心叶姑娘你……你不走……我当然留下来陪你。” 叶悦手中长剑不断拨开挡在面前的荆棘野草,头也不回道:“不用你陪,你武功还不如我。” 公输泉忿忿道:“云……云萧公子武功也不如你,也不见你时常说他!” 叶悦想也不想道:“你怎的知道他武功不如我?” “自然不如你,你武榜排名第十,他又没上榜……” 叶悦拧起眉:“可是他能伤我,而且轻功极好,若尽全力,未必不能赢我。” 公输泉不禁更忿:“你这人好生奇怪,我说你厉害,说你比他强,你反倒驳我……倒像是想要他比你强一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经年 阿悦一愣,面上不禁一赧,嘟囔着道:“他轻功比我好,还懂阵法……本来就比我强。” 公输泉听得心里极不是滋味,咬了咬唇道:“你觉得他好……还这样费心寻他……你是不是……”越往后声音越弱…… “是不是什么?”走得久了,于阵宫中被蛇咬的伤口便有些疼,阿悦蹲下来揉了揉脚裸。 公输泉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破罐子破摔道:“是不是……小心!”扬起的声音因看到突然而来的猛兽而惊急,少年拔剑上前。 一只身形壮硕的黄斑野虎于林中深处猛地向红衣少女蹲下的地方直冲而来。 少女面色微变,眉间一凛立时想要拔剑。 “小乖乖,别跑呀~” 猛虎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女娃娃之声,突兀而又清晰。 公输泉和叶悦还未回过神,便见一个紫衣的丫头凌空一个翻腾轻轻巧巧地落到了猛虎背上。 “别这么小气嘛,就让我骑几天找找人哪,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言罢笑嘻嘻地在虎背上拍了两下。 那黄虎撒腿狂奔,一时冲向叶悦一时又转向别处,横冲直撞的,根本不辨方向,倒似涕泗横流,吓得不轻。 叶悦、公输泉瞠目结舌。 虎背上的人儿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长得尤显娇小。一身明艳俏丽的小紫裙,披着个深紫的麾子,乌发却月眉,大眼忽闪不停,熠熠有光。坐在壮硕的猛虎背上随着它颠来簸去,就如涌动不迭的海上孤舟,随时有可能翻覆。实在吓人的很。可紫衣的人儿却如粘在上面一般,就是掉不下来。 “乖不乖?乖不乖?再不乖打屁股咯~” 那猛虎简直欲哭无泪。玉石俱焚地一侧身就往地上的荆棘丛撞去,以背着地,四爪上翻。 紫衣的人儿脚尖一点就从它背上跃了起来,伸手吊在最近一棵大树的枝桠上,咧嘴呲笑着,直勾勾地盯着地上把它自己虐残的猛虎。 公输泉傻在当场,手中的剑不知是收还是不收。 野虎撞过来的地方就在阿悦面前,红衣少女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猛虎,见它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喘息时正好面朝着自己。 虎目含泪,隐隐有光。仿佛在说:我还能更倒霉吗? 下一瞬只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五指泛出寒光,直直地插进了黄斑野虎背上的两肩胛之中。 “咔嚓”一声,骨断血涌,毛皮染透,一颗虎心生生被来人从背上掏了出来。 “四……四哥……”虎血溅了一滴在脸上,阿悦呆了一呆。 下一瞬听得一声惊天娇斥,树上的紫影窜出如电:“混蛋啊啊啊啊敢杀我乖黄!!!” 手握虎心蹲在虎背上的叶兰闻声一震,似乎全没料到,未能来得及回头。 “呯——”的一声,黑影被直直踹飞出去,射出数十丈远撞在一棵大树上滚落于地。 “四……四哥?!!”叶悦惊得目瞪口呆。 阿紫把踹在黑衣男子屁股上的小脚收了回来,转头呜哇一声,抱着口吐血沫倒地不起死不瞑目的黄斑野虎就是一顿大哭。 阿悦半晌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跑过去扶起地上的叶兰:“四哥?四哥?你……你没事吧?” 叶兰被叶悦扶着半跪于地,张口就吐出一口血来。 面色阴沉可怖,冷戾到了极点。咬牙切齿地问:“是——谁——?!” 伤他的人内功修为至少四十余年! 下一瞬叶兰抬头,便见了趴在虎头上嚎啕大哭的小丫头。 恍如晴天霹雳,又如惊雷滚滚。 叶兰死死瞪着几十丈外的那个紫衣丫头。 便如刻在了骨血里,咬在了牙齿根处。 你—— 是你—— 五年前的洛阳茶馆之内。 “大哥哥突然靠这么近来,是想和阿紫玩亲亲么?” “虽然大哥哥长得丑,但阿紫不嫌弃,就陪大哥哥玩一回好了。” “大哥哥是想娶我么?阿紫才九岁,而且,大哥哥你太丑了,阿紫不要。” …… “我不杀了你,我就不叫叶兰!!” 阿悦尚懵在原地,黑衣男子已一把推开她猛然跃起,五指成爪直直就向虎头上趴着的紫衣小丫头狠狠挥去。 叶悦不明所以,本能地出声阻止:“四哥掌下留……” “情”字还未说出口,就见原本大哭着的小丫头突然睁开水灵的大眼,柳眉倒竖瞪了雷霆之势冲杀过来的叶兰一眼。 然后…… 扬手一掌拍飞了出去。 公输泉与叶悦同时呆若木鸡。除了张大嘴看着紫衣丫头外,脑中一片惊茫和空白。 叶兰被掌力拍出百丈有余,踉跄着止下脚步、后背撞上老树,一片细雪沙尘纷纷然落。五指颤抖面色惊白。 阿悦看见紫衣的人儿回头来已止了哭泣,吸了吸鼻子如是道: “既然乖黄已经死了就不要浪费了……” 而后叶悦与公输泉便见她不知从哪里找来几根粗长的藤蔓,把虎头一套,四爪一缠,麻溜儿地打了个结……之后就在荆棘满地、树繁枝茂、乱石横立的野林中…… 把比她大出数倍的黄斑野虎…… 拖走了……拖走了……拖走了…………………… 走出数百丈又转了个弯:“哎呀不对,大师姐给我的木蚕是往北边飞的。” 听得猛虎尸身在乱石上嗑碰乱撞,一人一虎身形已远。 叶悦回头来看见叶兰一手扶在老树上,一手紧握成拳,眸色冷寒,直直瞪着那渐行渐远的紫衣之人牙中咬出了血。 “你……给我等着……”. “咳……” 风雪中举步为艰的少年人听见背上女子猝然咳出了声。 “师父?!” 落尽琼花天不惜,风冷,日沉,雪如狂。 云萧背着女子,从轻功点掠到急步如飞再到一步步在雪中跋涉。 已然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头。 然而入目皆白,茫茫无尽,沿着涧水走出数十里未见一点异色。 刺骨的寒风刮在人脸上、身上,又痛又冷,结成冰晶。 渐渐僵冷麻木的双腿已慢慢失去知觉,少年人头上面上颈中都是雪。 背上一袭雪麾将女子紧紧包裹在里面,但仍然可以觉出女子越蜷越紧依然瑟瑟发抖的身子。 幸的是在端木的随身之物里放有装着雪麾的锦木小盒,能抽出这一袭雪狐灵麾,遮挡风雪。 然而即便如此,少年人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的冷意,全身的温度都下降了许多,像冰一样的冷。 隔着雪麾根本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他的,她的,都无。 “师父……”眼前阵阵发黑,青衣的人咬牙垂首向前,能觉出刺人的冷,麻木的冷。 越来越昏沉,茫茫然不知所向,面色苍白间天低日沉,风雪如舞。 又一阵冷风刮过,青衣的人双腿一*颤一时无力,“呯”的一声背着女子跪倒在雪中,眼中是黑芒过后的阵阵余韵,白光黑日。 “风……变大了……”少年人言罢,紧紧看向几步外一块突起的巨大横石,卯力爬起身来。 夜黑月冷,山风谡谡。 无尽的黑暗中,耳中除了风雪呼啸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手中麟霜剑从僵冷麻木的五指中掉落,云萧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女子抱进挖出的雪窟中。 茫茫无尽的雪岭一处,一块覆满冰晶的巨石成天然屏障,挡住了吹进雪窟的部分风雪。 少年人背对洞口,将包裹在雪麾中的女子牢牢护在洞窟内里,一丝一毫风雪都不容侵入。 “师父……”有感背上拂过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寒意刺骨,像针一样刮过后背,全身不自觉地瑟瑟发抖。 少年人唤了一声,原本如清玉琴音般浅宁的声音嘶哑如喑,残裂破碎,淹没在风雪中。 伸手慢慢掀开女子头上掩紧的雪色狐帽,少年的手因冷意而颤瑟不止。 麾中女子纸一样白的面容映入眼帘,少年人心头一紧。 凝息运力让身子慢慢暖熨起来,久久,手指终能不再颤瑟。 云萧这才敢伸手抚上女子的颊……但觉森然若冰无一丝暖意。 心头不由更紧。 将头抵在女子额上,靠得极近,才能于寒风呼啸中听到她极轻极轻的一点呼吸,如此低微虚弱。 “师父……”少年人无措地唤出一声,执起女子的手想要渡些内力给她……又知女子体内之力都会化成寒力冲撞经脉,墓蔹花寒力未解开之前,内力越强痛意越甚……便又不得不松开了手。 “师父……”云萧目中深深的忧,肃寒凛冽、满目深惘地看着她,只觉心下窒得难受,又痛又无力,冷瑟苍凉。 夜间的风呼啸着吹过,雪舞风缠,一片寒茫。 不禁有些后悔,让她置身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受此寒苦……可是又别无他法…… “如果可以……萧儿不愿你受一点苦楚,或疼痛、伤病。”哑声低喃,声轻且宁。 青衣的人解开雪麾用它垫在内里雪壁上,伸手将麾中全身冰冷的女子抱入了怀中,小心地搂她在怀避开风雪。 少年人回身将麟霜剑捡起,又复背对洞口。 再次将左腕划开伤口,少年人抬起女子的脸让涌出的血滴落进她口中。 女子双眸紧闭,毫无血色的唇被少年轻轻掰开,殷红的血不断流入口中,顺着微微仰起的弧度,慢慢流渡入喉。 久久,女子呛了一声,眉间蹙起,皱着脸极轻地嘤咛了一声,本能地蜷进了少年怀中。 举止轻而缓,竟似满布依恋。 云萧震了一下,脑中似有轻弦猝然弹起。怔愣惊茫。 低头间呆呆地看着怀中女子,竟忘了去止血。 第112章 雪山 女子循着温然暖意偎近少年,僵冷至极的双手在寒力冲撞经脉之下时而麻木时而刺痛。无意识地伸近少年,蜷曲紧握。 青衣的人被她放于腰侧过于冰凉的双手一惊,才蓦然回神。 点穴止血罢,用雪将伤口洗净冻住,裹上了白色布缠。 “师父……醒醒……不可睡得太深……”少年轻轻推摇怀中女子,哑声轻嘱。 忆起她已然闭塞不闻的双耳,便又伸手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手心画动。 一横一竖。 又一横一竖。 一横一竖。 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数十次。 怀中女子终于动了动,纤长细密的睫羽颤然许久,极慢地睁了开来。“十……” 少年人霍然一笑,禁不住紧紧将她搂入怀中。“嗯……是十……” 女子呼吸极弱,低微而宁缓,抬手往上又无力落下:“萧儿……” 云萧抓住她的手,但觉冰凉无比难有知觉,只觉心也跟着它又疼又冷。 “师父……弟子给您暖暖手足……”目中迟疑一瞬,便拉开衣襟,将女子的双手贴上了自己胸膛。 一阵惊人的凉意在肌-肤上漫延开来,少年人的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 女子迷蒙中拨了拨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却未能发出声音来。 久久,一声嘤咛溢出,便又失去了意识。 身子无力间慢慢滑落。 少年垂目间看着她昏沉无知毫无所觉地将头埋进了自己胸前。 隔着半开的青衣斜领,能感受到她低浅的呼吸拂过赤-裸的胸膛,微微的痒。 双颊冰凉沁骨,却又柔软冷腻。 毫无间隙地偎贴在自己胸前,青丝雪发不时滑落撩过,更多的痒意从胸前蔓延开来,伴着轻浅似无的呼吸、慢慢慢慢地爬进了心底深处,挠得人手足无措。 云萧脸上一烫,慢慢浮现绯色。 却又不忍推开身前的人。 无措间拾起行囊中包裹在布缠中的一管青色玉箫,手抚过去不禁怀疑师父带着它是何因由…… “于谷中时……并未听过师父吹箫弄乐……”少年人微微惑然。 久久,女子的双手终于染上温意,少年将女子小心地放置在雪麾上,向下扯了扯衣襟,便往后退开数步将女子的双足放进腹上丹田处用衣服裹住。 身子又是一抖,当真冷如玉石。 次日卯时,端木昏昏沉沉中醒了过来,身子微一动,身边少年便已惊起。 似是也不清醒,半梦半醒间拉过女子的手便按在自己胸膛上。 端木愣了一下,怔怔地抬头“看”他。目中不禁迟疑…… “……萧儿?” 少年听着她的声音伸手还要去牵另一只手,猛然怔住。 下一瞬垂目对上白衣之人怔愣空茫的眸……只觉全身僵硬的厉害。 少年人放开女子的手,别过脸咳了几声,将斜襟衣领整理至齐整端然。 “值卯时了?师父理应入定了。”少年如是道了一句,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自己听。 而后便伸手将女子扶起,小心地使之背靠在自己胸前,将她双腿轻轻盘起而坐。 云萧牵过她的手放在膝头,于女子手背上轻轻画了两字:入定。 女子恍然回神,点了点头,便依言入定。 直至女子双眸阖起,少年人才霍然松了一口气,紧箍的心一下子松了……也不知是因何,为何。 辰时至,女子果然又昏了过去,倚靠在少年胸前慢慢滑落至雪麾上。 东方露白,日光反射着地上晶莹剔透的冰晶尘雪。风雪呼啸间天地岿然。 少年安静了一瞬,而后犹如出神般伸出双手,自背后将女子环抱在了怀里。 风雪如狂,舞动如世间一切喧嚣。 满心倦惫袭上心头,片刻失神,云萧无声间闭上了双眼……与她一般地盘腿而坐,将她坐在身前的身子轻轻圈护在怀里。 头无力地放置在女子肩头,两人面颊相贴,头微侧,依靠在了一起。 相偎相依,不相离。 恍惚间举世安然。 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既不怨你,也不恨你了,师父就这样被我护在怀里。 竟是从未有过的心安。 少年人闭目久久,不觉竟微微笑了起来。 纵然苍白倦惫,寒冷痛瑟,前路寒茫。 这一方绝世容颜竟仍能在飞雪白茫中默然倾城。 离离清光耀目,风雪为之寂然。 …… 苍山雪岭,重峦成嶂。 云萧负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双腿在深雪中拔起又落下,蜿蜒崎岖,留下一排长长的足印……只是不出三刻,便被风雪掩埋。 是日,便向着日出之东,艰难跋涉。 是夜,便于雪窟中相偎而眠,以血哺之。 三日之后。 少年人背负女子一步一步极慢地行在雪中。 味觉亦失,女子残留着一抹感识,陷在无知无尽的昏沉中已两日未醒。 少年人满面怆白,唇上干枯龟裂。嗓子早已哑了。 身上青衣沾满尘雪冰晶,下摆结成了一圈僵硬如屏的冰棱。 流墨般的乌发覆着雪,垂挂着无数细碎冰霜。 内力已尽,周身再无余力。 少年清瘦的身子化成单薄枯枝,行路间呼吸急促,眼中黑芒阵阵。双手尤其颤抖地厉害。 再无一分气力。 少年人猛地扑倒在雪中,胸口急剧起伏。 “师父……”嘶哑喑滞的声音闷在喉中,已然听不出。 裹在雪麾中的女子从他背上滚落下来,沾一层雪,在雪地中翻滚出去,止在他两步之外。 麾中盘在女子颈中的雪貂也已奄奄一息。 黑光晴雪于眼中一阵又一阵地炸现,云萧向着雪麾所在,一步步地爬了过去。 手脚僵冷麻木,止不住的颤瑟,全身虚弱,饥饿寒冷以极。 师父……弟子可以吃了雪娃儿么…… 仿佛看到女子轻轻蹙眉,少年人自嘲一笑。“师父……萧儿没有吃它……” 终于爬到了女子身边,少年人满目悲疼。 无力地趴在女子身上,风雪凄然间能听到低微以极的缓慢心跳,一下一下,仿如击在少年心头。 我已护不了你,师父。 垂在雪中的手慢慢动了起来,一点一点刨开积雪,雪中女子慢慢往下陷落。 让她躺在浅浅的雪坑中,少年人摸索着将手伸进麾帽中,停在她同样冰冷的面颊上。 “这是最后一次了。”少年嘶哑着道一句,颤抖不停的右手费力地解开左腕布缠。 未曾愈合的伤口惨白僵硬着,一道道并排在少年腕上。 已无余力再去拿剑,少年抖手不停地去挤苍白的伤口。久久,伤口中殷殷地泛出血色,却仍无血液流出。 眼中黑光不断,意识已然不清。 少年人喘息着,埋头在雪里,右手手指凝力抠进了最深的一道伤口中。 静脉被他自己抠断,血终于喷涌而出。 溅了麾中女子一脸。 少年摸索着将伤口放到了女子唇上。 呼出的气将面容下的积雪融化,少年咬牙忍过腕间那阵天旋地转的痛意……手臂垂落在女子麾衣中,全身因失血和疼痛痉-挛了一阵。 而后便是茫茫然的昏沉。 为什么我分明恨你……却这样放不下你? 师父……端木若华…… 少年人恍然道一句,慢慢陷入了暗无边际的黑暗,终于再无一点意识。 刹那间举世寂然,风雪如喑。 雪舞得那样狂. 夏朝地方分州、郡、县三级行政制。 州设刺史,属官有别驾、治中、从事等;郡以太守主事,属官为主簿、记室、录事;大县置令、小县置长,下有主簿、录事史等属员。 徐州,广陵郡府衙内。 主簿元聪亲自执驿站文书至了郡太守住处。 “大人,刺史大人的加急文书!” 屋中广陵郡太守元亓闻言便惊,掀被而起。 “刺史大人亲自过来?” 主簿答:“明日便至。” “可知所为何事?” “书中并未言明……”下瞬,主簿元聪想到什么,又道:“数日前凌王独女霜宁郡主曾至府衙意图调用郡内驻兵,被太守您拒绝,大人可还记得此事?” 郡太守元亓眉间一拧:“她虽贵为郡主,但一未持节二无虎符,怎可任她调兵,即便是地方兵也轻率不得,自然应该拒绝。” 主簿应:“是是,大人您说的不错,只是凌王在朝中位高权重,属下只是担心您因此得罪了凌王。大人有所不知,徐州刺史章成峻原为凌王府幕僚,七皇子未登基前就是凌王的人。” 太守元亓面色不由沉了沉:“即便如此,身为太守任由无权之人干预政防调动驻兵也是死罪,更何况霜宁郡主只为搜山寻友这样的私事,若被上报朝廷,一样大祸临头。” 主簿元聪便叹:“如此我等只能见机行事,不知章大人匆匆过来是否因为此事……但愿只是例循考政寻视。” 元亓高声道:“不必多说,速速派人去探,不足三里我等亲自去城门相迎!” “是,大人。”. 天微曦,未及点卯,城门未开。 两道身影纵马疾驰而近,身后远远跟着数十人之众,骑马在列,马蹄疾踏。 “主簿大人说的大人物这么快就来了?!”城门上当值的守卫一见其势,惊了一惊。 正赶来的记室令史元益登上城门一看,摇头便道:“那装束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近日广陵郡内江湖中人往来频繁,公输家动用庄中护卫仆从接连数日搜山寻人,也不知是丢了什么重要人物。” 随后而来的录事元飞道:“那些是什么人?” 几人眺望过去,便见一众墨衣森云纹,襟领衣摆处均可见雪色祥云。 衣黑云白,整肃而端然。 “是清云宗主所在的那个云门,门下分宗森云宗的弟子。”元益微惊:“为首的……难道是……” 第113章 森云 说话间一墨一蓝两道身影已纵马奔临城下。 蓝衣翩跹,远望如蝶,身形绰约,秀婉清丽以极,那马上少女长吁一声停在城门前,仰首便道:“几位差爷,可否开门让我们进去?” “这……”当值的守卫回头看记室、录事两位太守从官。 录事元飞想也不想回道:“卯时都未到,这么早进城纵马扰民……” 话未说完被元益一把推开。“是墨先生!” 元飞抬头,面上有惑:“什么墨先生?” “开城门!”元益一挥手已命守卫打开城门,同时快步走下楼墙向城门口行去,口中快速道:“救过我们和大人性命的墨然墨先生!你这记性,还当录事!” 元飞还愣在原地。 元益回头骂咧道:“毒堡逆乱的时候!” “啊!”元飞眼中一亮,终于叫了一声:“是墨然先生么?!” “是先生!” 元飞立时也快步行下城楼。 城门一开,蓝衣少女与墨色长衣的男子纵马而入。 元益、元飞领一众守卫立身城门一侧,鞠躬便拜:“见过墨先生!” 马上男子闻声回首,雪色的纶巾束发而垂,在晨风中飘摇扬起,如流云飞絮。 众人抬头来便见长发轻散随风,男子神情清隽柔和,眉稍眼角堆起浅浅的褶皱,眼神温润,莹莹如玉。 一如记忆中那个以身试毒、与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合力,于毒堡一役中救下数千将士性命的云门毒宗、森云宗主墨先生。 元飞、元益看罢,忍不住又躬身拜了一拜。 身上墨色长衣绣有大片流云,那应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面容十分俊雅,回望两人微微一笑,神情温柔,而后便一点头,扬起缰绳纵马疾驰而去。 两人望之唏嘘。 元飞道:“真是墨然先生……” 元益不禁喃声:“我听闻江湖上的消息,墨先生长年于森云宗内浸淫毒理,险少出门……何人何事能惊动了他?”想到什么,当即便道:“莫不是与公输家近日寻人之事有何联系?” “又不见端木先生,墨先生亲自来徐州是为何事?”元飞随口一问。 又不见端木先生…… 元益听罢霍然一惊。 入城不久,蓝苏婉望向身前之人,恭声问:“大师伯,东边湖海、南面山野、西地沙沼、北域雪岭,我们当去哪里寻我师父和师弟?” 身后数十众弟子紧随而来,马上墨衣云纹的男子语声低沉道:“你师父怕冷,若身处雪山境遇最险,我们去北域雪岭。”言罢人已纵马续往北上。 蓝苏婉不敢迟疑,立时应声:“是,大师伯。”尾随在后. 城门前太守元亓领主簿元聪、记室元益、录事元飞及众守卫官兵已立于晨雾中迎人。 仲冬十一月之初,两列骁骑着便衣相护,十数人骑马行于最前,中间一辆马车行速不慢,竟似并未带慢行队之速。 不过少许,一行人已至城门前,为首一人抬手示意。 两侧骁骑护卫全部下马,整齐跪下。 主簿元聪定睛一看,徐州刺吏章成峻竟在那前面骑马领队的十数人之列,此下正与几人一起翻身下马去到马车前。 太守元亓向前走了几步恭候着,心下霍然忐忑以极。 一州刺史竟需亲自上前为那人掀帘,马车内究竟是何人? 眼角望去,马车之左,一绿衣女子执剑骑在马上,反倒动也未动,满面寒霜,神情冷漠。 元益小声诉与太守元亓:“那绿衣女子是江湖人称‘少央冷剑’的原碧宁郡主、宣王独女叶绿叶。” 元亓有惑,轻言:“宣王已被赐死,既是原碧宁郡主现下应也只是江湖草莽而已,何以如此虚高在上?” 元益便又道了一句:“她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大徒。” 元亓立时明了过来,未再多说什么。 晨曦日起,冷雾轻霜,朔风寒凛。 马车内的人身着官服,被小厮掺扶着下来。 城门前候着的人一看,满目惊震。 朱衣绛纱襮,皂缘白纱,衣白曲领。 朱色朝服,五等官服之首了。 掺扶那人落地的“小厮”向那人行了一礼,而后细着嗓子上前来道:“徐州刺史章成峻、广陵郡太守元亓听旨。” 这白脸小厮竟是皇上身边近侍宦官么?! 众皆跪下。 “奉皇命,以节为信,命左相文墨染加使持节,任钦差,往徐州,以其所需调动徐州州郡兵、武吏以用,以达皇命。其间因由众卿不得过多问津,一切决断均由左相裁定。众卿于旁辅之,听令行事,不得有误。” 身着朱色朝服的人于地上立起,面朝众人,宁声道:“旌节在此,众应见之。” 众人抬头看罢,皆伏首:“诺。” 脑海中隐隐约约描摩着,但觉面前之人举手投足儒雅以极,气度虽淡却雅,如细水长流,虽是中年模样,眉眼却分外清秀,隐约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语声轻幽,静静柔柔。 此人便是当朝左相文墨染?! “迅速调动州内各郡驻兵,出而往徐州以下四地寻人。”下瞬听他开口,幽幽的语气,却冷静果决满是不容置喙。 文墨染快步走向城内,众人愣了一下后立即跟随。 “所往之地分别是东边湖海、西地沙沼、南面山野、北域雪岭。” “领命!” 绿衣女子一跃而起凌然落地,正挡在他身前。叶绿叶直视面前之人冷声道:“请文大人将最近一支驻兵交予我,叶绿叶领之北入雪山这便去寻。” 文墨染猝然止步,细白的面上浮现出淡淡晕开的两抹绯色,他偏转过头咳了一声,轻轻点头道:“好……” 下瞬便向身后之人吩咐道:“太守元亓听令,集齐广陵郡郡内驻兵,听从叶姑娘调遣。” “是。”. 饥饿,寒冷,疼痛。 无尽的黑暗中,五识既远又近。 仿佛置身在重重枷锁中,身负千斤铁索,重得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爬不起身。 天旋地转,身边的一切都那么飘渺而遥远。 静静躺在雪地中的人挣扎着动了动手指。 隐隐听到呼啸的风声,和夹杂在风声里、若有若无的……箫声? 心头刹那间忽然静了下来,怔愣惶然。 身体的感识慢慢醒彻,风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头颈下的触感柔软而细腻,带着浅浅的温度,那样安静宁然。 他抬手,摸-到了身边的人。 手指触及细雪与狐绒夹杂在一起的冰凉与柔软,五感倏然转醒。 苍凉的箫声回响在耳侧。深幽寂静,默然决绝。 他能感受到吹-箫之人决断却空冷、幽然而寂静的内心,不断将元力化在箫声里,如无形的气浪随同起落扬抑的萧曲拂散开来。 仿佛用声音画了一个大圆,将心中牵挂惦念牢牢圈在这一个圆内,而后不言不语地守着。 是护,是责,是大义。 可是音调却是低回的。 百转千折、幽然如诉,那些扬抑不断、落如叹息的音调连成一曲……全然与吹奏者心境不符。 恍然间心下既悲又惘,苍凉疼涩。 冥冥中似对此曲再熟悉不过,阖目间默然心哀,眼角不明所以地湿了。 有一瞬间好似变作了是他在执箫而奏,青衣遥立,风卷残音。 幽然的箫声如诉,流泄如语如心殇。 整个世界骤然安静又喧嚣…… 山有风兮风有音,心悦君兮君无心。 眼泪不经意间滚出眼眶,自眼角滑落。 云萧心头一疼捂着胸口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刹那看见明月如勾,安静地悬在自己上方,遥远的距离,朦胧的冷色。 风雪也是这般的不远不近,呼啸而过,却不近身。 萦耳的箫声仍旧未断。 少年睁大眼,看见青丝雪发拂面。茫茫风雪被什么隔绝在了十步之外,呼啸着,凛冽着,却感觉不到它拍打在脸上、身上的刺痛,和彻骨冷意。 有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遇经何事。 下一刻,猛然惊醒。 夜暗风喑,冷月寒辉。 师父?! 狐帽已掀,青丝覆雪,拂动的发尾上结着细长的冰棱。女子一身白衣侧坐在雪中,将少年的头抱了放在自己双腿之上。雪色的长麾早已褪下,盖在了少年身上。 单薄的白衣在箫语元力下鼓荡翻飞,如飘舞飞凌的白蝶。几乎化在了月下、这一片飞雪之中。 十步之内,风雪不欺。 少年呆了一般伸手去拉女子的手。 血顺着嘴角源源不断地流出。女子眼眸轻阖,平静地执箫而奏,面上一片沉静。 苍白的面容映着凄冷的月光隐隐泛出寒意,少年人心疼如窒。 “师父……”哑然唤出口,云萧摸到她的手,费力地在她手背上轻轻画动。 一横一竖,又一横一竖。 想要告诉她自己已经醒了,想要让她低头看向自己。 然而女子一动不动,始终安静地望着远处黑暗,默然吹箫。 只有手指僵硬地蜷起落下,不时点动在玉箫之上。 “师父?!”云萧莫明凄然,强撑着爬起,一手撑在雪中一手抚向她的颊,眼中一热,惊痛茫然。 他霍然紧紧抱住了她。将头埋进女子颈侧,无措地哭了出来。 衣袂鼓动更烈,飒飒如风响,他能感受到女子冰凉的身体下轻轻跃动的心。 时而静,时而狂。凌乱喧嚣。 体内元力早已化作寒力冲撞经脉,何来如此强的元力化于箫声中隔绝风雪?若然强逆经脉催散寒力化成元力而用,必要经脉寸寸被寒力轧过。 便如人体内最敏感纤弱的神经承受着无尽的锥刺斧凿。 单薄纤瘦的身体那样冰冷而僵硬,少年人抱着她霍然心痛如绞。知她已然痛得麻木,连颤抖都不会了。 箫声中漾开浅浅涟漪……默然有慰,怜而悦之。 青衣的人忽然那样强烈地想要将她一生一世护在怀里。 任岁月静老,一世安然。 眼泪汹涌而出,竟难止住。他抱着她,想象世间只剩了他们两人,从此相依相偎,再难放手。 第114章 箫语 端木眼眸轻阖,全身在寒力摧轧下覆了薄薄轻霜,长睫极细微地一颤,有细碎的冰晶从睫羽上落下。 云萧不知自己九死一生,被端木强自催元行针救了回来。 看见女子唇边涌血不断,伸手便去握女子的手无论如何也要打断她的箫声…… 身后蓦然响起狂躁的咆哮。 少年人悚然一惊,回头来便见十步之外一只丰伟的雪豹不远不近地望着两人,不时跺爪吡牙,眼中森然,流转寒光。 口中一直有哈喇子顺着齿缝流下。 女子箫声未断,雪豹于十步外不得近身,狂暴地一遍遍来回踱步,数次想要强扑过来,均在踏进十步后低叫着又退回去。 闻着箫声已久,兽息分明早已凌乱,双耳有血丝渗出,但仍是不肯离去,幽寒的兽目紧紧盯着两人。 不只是风雪,师父在用箫声抵挡雪豹?! 少年人兀然醒神,面色一凛伸手就去抓脚边的麟霜剑。 雪麾从身上滑落。 掌中微一用力,右臂便如挫骨般疼。 麟霜剑闷声掉落,五指颤瑟难止,根本拿不住剑。 低头一看,左腕和右臂均已被细细包扎过,应是上了药,微微有些麻痒,颤抖热烫,同时重如千斤。 丹田空乏无力,气息急促间眼前又浮现出黑光。 青衣的人挣扎着站起,却又一次次跪倒在雪中,双膝颤然难立,毫无知觉。 纵然没有凛冽朔风,深山雪岭内,寒意依旧彻骨。 雪豹看到少年人举动,蓦然更加狂暴,一次次想要扑过来。 云萧执剑撑在雪中,挡在女子面前,努力地想要爬起身。 可是早已虚弱至极,点水之针刺渡方醒,心衰脉竭,周身何来一丝余力? 几步外的雪豹一声长啸,猛地又一次扑了过来,尖利的兽牙直直咬向雪地中的少年。 地面微微一震。女子箫声一冷,衣袂鼓动更狂。 焦躁的雪豹兀然于半空中急呜一声,重重摔回了地上。 更多的血涌出了女子唇边。 她阖目侧坐于地,面色仍然沉静,宁淡而悠远,寂静萧然。 青衣少年侧目望她一眼,突然呆呆地震在了雪中,手脚如被定住。 那样凛然决绝、坚定而静默的气质。 劲风拂起雪发,青丝乱舞,嘴角之血不断溢出滴落,染红白衣。 然面色巍然不动,是静,是淡,是无尘的雪,屹立的山…… 如此坚决,又如此令人肃然起敬。 慑于其力,慑于其形,慑于其势,不敢上前一步。 这就是他的师父,这就是清云鉴传人——清云宗主端木若华。 他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纤瘦虚弱安静的女子一般……心湖激荡,扼制不住地涌动迭起,澎湃如浪。 并不是寻常的女子。 她是为天下人所敬之的清云宗主,身负天启神示,预事、明情、知祸……能安天下、平乱世的端木先生…… 夏国传承九百余年的三圣之首,清云鉴传人。 她的心,她的意志,她的思想,有一部分是与天相连的…… 听天授意,指引天和、地顺、人安。 她是真正心怀天下的人,有那样一颗纯粹如雪、高如苍穹,浑然无我慈悲入圣的心。 云萧突然觉得浑身都泛出惊人的冷意。 先前那样强烈的念想顷刻间支离破碎。 是害怕,是自卑,还是无望? 心如在火上煎熬过后,放进了冰凉沁骨的寒水中,惊出冷白如霜的寒雾,缭绕不散,氲在了少年人心头。 他突然明白了她是怎样的一个存在,突然明白了他们间存在着怎样的距离,突然意识到了心底隐隐所念,是多么无望和空绝。 不可能…… 是她,就绝无可能。 蓦然想起梅疏影,他突然就懂了。 …… “这个女人,一来无心,二来绝情,又自以为是,不近人息,怨恨又有什么不对!” “我此生……肆意随性,半生风流,怡然自得,从容于世。从未有过输与败,失与嗔,更不会有求不得……如果我想它打开,它便必然能被打开。” “可是本公子难容它被打开之后……必然而来的卑微……” 云萧悯然而恻,心下霍然冷如彻地三尺的寒冰。目中暗极而无光。 梅大哥,我知你的青玉扇中,藏着什么了…… 风雪如狂,侵不近身,却化入了心。 眼中一片迷蒙,他猛然间觉得那么冷、那么冷。看不到一点光亮。 回身来,微微颤抖着把手伸向女子,他突然觉得……就这样和她死在雪中,也没什么不好。 樱纹绮艳,泪落如珠。 少年人蓦然紧紧握住了她手中玉箫,笑着,流着泪,将她手中的玉箫拍落于地。 闷闷的响声,箫语忽断,风雪瞬间侵进两人。 他看见她惊震的神色。呆呆地对着自己。 空茫的目中一片深惑,有片刻的迟疑和空洞。 …… 蛊老之预,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 其间因由,是其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死在了其门下误收的奇血族弟子手中。 端木愣了一愣,蓦然有些恍惚。 地面再次震动,十步外的雪豹凶猛狂暴地扑了过来。 兽息凛冽。 少年人霍然倾近女子,手抚过她的眸,低头轻轻地抵住了她的额。 师父,萧儿突然什么也不想了…… 和我一起死。 好不好? 一大蓬鲜血溅出,于月光下洒出凉薄的艳色。雪舞风缠,夜凄寒. 巴蜀以南,岭南幽林山径之上,白衣男子纵马疾驰,其速若风。 眸色极肃,幽深而凛冽。 “公子!公子!您已数日未曾休息了。再这样赶路下去,若是吐血猝死……” 玖璃话音未落前面白衣的人猛然身子一倾,向前吐出了一口血。 身后的黑衣男子面色惊白:“属下不是故意的!” 左手仓促地按在马背上,梅疏影眼前一黑,险些栽下马来。 雪鹞于空中飞来落近男子,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玖璃赶马上前急急去扶男子。 梅疏影心头蓦然一痛。 体内堆积已久的内伤悉数被牵引而出,手握缰绳一时汗如雨下,久久不能平息。 端木若华…… “公子?公子!您怎样了?!” 唇色如雪,衣上红梅染血更艳。马上的白衣人咬牙颤声:“嘴巴比本公子还毒……这样咒我……” “属下不敢!” 断于阵宫中的右臂在毫不停歇的赶路中丝毫未愈,已不知是第几次渗出了血。 梅疏影幽然地望着前方。 一定……一定能来得及…… 林风*幽冷,拂衣而过。朔冬小雪,轻轻地落在白衣的人发上。 梅疏影垂眸许久,极轻声道:“如她这般的女人,如何可能顺我的意这样轻意死了……” 必是……要害本公子一辈子的。 玖璃伸出的手还未扶到他,梅疏影已一扬缰绳再次驱马疾驰。面色一肃口中同时道:“若是不敢诅咒本公子那便闭上嘴,要休息自去休息,一路在本公子身后叫唤,拖累我行得这样慢。” 玖璃愣了一下,直觉依他所诉自己似乎成了……一只狗? 回神过来便不由得欲言无词,欲哭无泪。 直着眼看着内力用尽后一路向自己借力轻功行至岭南境内、才换上快马不过两天的梅疏影,愣是无话可说。 “公子……” 梅疏影回头来睨他一眼,冷冷挑眉。“你这样看着本公子,是觉得本公子哪里说得不对么?” 玖璃正色:“属下不敢。公子说的都对,是属下内力太浅,以致能借给公子的内力实在不多,一路行来又几次内力耗尽以至公子无力可借不得不慢,故而拖累了公子……” “闭嘴。” “是。” “继续赶路。” “是。” “再敢多嘴自己滚回惊云阁。” “属下不敢了。” 雪鹞呆立在梅疏影肩上,歪着头一脸我什么都听不懂的傻兮兮表情。 “公子,您这样急着赶去神女教恢复内力是因为……” “是因为本阁主身边两位护法的武功实在叫人胆怯,本公子生怕何时就性命不保了。” 玖璃听罢一呆,脸上涨了血色。 梅疏影回头来冷眼又瞪了身后的男子一眼:“你若是和雪鹞一样蠢笨这是无妨的,只是也记得和这蠢鹞子一样不会说话。”梅疏影眯眼看向肩上的雪鹞。 后者继续歪头,不时翻翻白眼,嘴边还疑有哈喇子流下。 怎一个蠢字了得。 梅疏影眉间一皱,脸一冷。十万分嫌弃地一掌拍走了鹞子。 转而极不耐烦地对玖璃道:“否则便和它一样惹人嫌恶。且是母的。” 身后男子脸涨得更红。 梅疏影转身策马,一扬缰绳向前纵去。背影悠然冷冽。 轻雪迎面,朔风已寒。 梅疏影面色虽淡然,无力的右手却始终紧紧压在心口之上,唇色越来越浅,额间冷汗涔落. 兽血的腥味和暖意在雪中铺陈开来,云萧只听到一声短促的轻呜,身后便没有了声响。 睁开眼,便见女子眼眸轻阖,安静地任他抵在额间,面上淡然,清冷而平和。有赴死时的沉静。 身后有脚步声越走越近,少年人却只知呆呆地看着面前女子。 眼角微微一湿。 久久,青衣的人终是怜惜地伸出手,轻轻抹去了女子嘴边流出的血。 心念所至,不知是庆幸,悲伤,还是迷惘…… 想要拉着她一起死……自己原是这样恨她的么? 眸间轻轻一眨,有泪滴落在雪中。 北风谡谡,刮在少年人心头,徒留一腔喧嚣,一身无措,满目悲宁。 “喂!你怎的连头也不回,是吓傻了吗?” 第115章 雪中 “喂!你怎的连头也不回,是吓傻了吗?” 身后突然传来少女清脆的喊声,语声微微有些奇怪,似带异域方音。 云萧敛目许久,怔了怔神,终于回头向她望去。 一个身穿厚厚狐裘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在少年人身后,自上而下一脸不屑地朝着半跪于雪中的人瞪来。 云萧抬头看向她。 下一瞬,少女双眼霍然睁大,整个人呆了一样。 风雪迷离,冷月清辉映照于地,雪花轻轻飘舞。 两人四目相对。雪落纷然,月寒风嚣。 世界骤然安静无声,又骤然喧闹嘈杂。少女惊得连退三步,捂着胸口呆呆地与他道:“你……你是这雪中的妖精么?” 云萧闻言一震,猛地醒神。 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摇了摇头道:“我是人。”语声嘶哑低微,依稀可辨。 少女抬头来又看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下一瞬又讷讷地低下了头。 此时雪豹的尸体旁不知何时走近了几个同样灰色厚狐裘的大汉,个个肌肉虬结,其中四人看向这边的少女,高声喊了句什么。 云萧闻言一惊,听得不远处几人的语声,吐字怪异,发音奇特,竟分毫也听不懂其中之意。 他们……不是汉人么? 雪中的少女但觉胸口跳得厉害,脑中一片混沌,不知看了青衣的人多久。 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少女惊震回神。便听随从之一的玛西道:“拉巴子,我们是吃他们还是吃雪豹?” 一句话在少女脑中转了个弯才听懂,拉巴子清醒过来双眉便一拧,抓住肩上大汉的手回身一把将人掀翻在地。 “废话!有雪豹干什么还要吃人,你是蠢猪吗!” 却见下一瞬,地上躺着的,一旁站着的,总共四个大汉也同她那般呆愣愣地看着她身后之人了。 云萧迎视几人视线,微觉有几分怪异,哑着声音朝几人点了下头道:“多谢几位出手相救。” 少女拉巴子与几个壮硕大汉均是看着他发着呆,不晓得应声。 青衣的人微微皱了皱眉,下一刻转目一望,便见一旁站着的另三个大汉身后,站着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年,一张娃娃脸,长得十分圆润可爱,唇嫣鼻俏,有些像女孩子。双眼大而有神,此刻不远不近地站在雪中,目光既惊又直,却是直直看着云萧身后的白衣女子。 雪花飘飞旋转,朔风凌然。 那娃娃脸的少年身上披了件银灰色短毛狐麾,一身浅粉色直领长裳,细瘦的腰间系着一根老旧褪色的灰白腰带。 周身衣物均可见质地不凡,唯独那根腰带,洗白褪色,其上依稀可见用线粗糙的彩绦刺绣图,与一身精致长衣格格不入。 云萧直视他的眼,时间已久,见他大而有神的双眼直直地凝视着雪中女子,久久不知收回……不觉便蹙了眉。 云萧伸手拂去端木肩上的雪,回身来捡起身侧的雪麾勉力一抖,便将麾衣披到了女子身上。 那少年模样的人当即一震,眼眸垂了少许,转而一脸阴沉地看向了云萧。 青衣的人眉间蹙地更紧。目光肃静地回视于他。 风雪中那细瘦少年额前乌发轻轻撩起,蜷曲轻卷,缠绕着垂于鬓侧。一眼望之十分柔软细腻。 浅淡细长的双眉扬起,圆亮的大眼微眯,似乎似在生气,只是双颊圆润,晶莹如雪,于寒风中冻出两团嫣色,一张娃娃脸粉嫩无瑕,在月光下剔透有如水晶琉璃,透亮绵软,吹弹可破。俏鼻樱口,睫羽尤其颀长,轻卷往上,翘如飞檐,投射下一层阴影,映得眼珠儿黑如点墨。 他头上戴着银麾裘帽,身子单薄,双肩细窄,远看尤其清瘦纤弱。 云萧望着他许久,少年亦未移开目光。风雪轻轻缭绕。 少许后,雪中女子覆了轻霜的睫羽忽然轻轻颤动。端木恍然间缓缓抬起了头,面向云萧。 那少年模样的人一见女子动了,知她有觉。眼神骤然一变,整个人震了一下后直直退了一大步。 云萧终于收回目光,转向女子伸出手为她戴上麾帽,眼角瞥见那人动作,眉间微一怔。 雪中静坐的女子却毫无所觉,五感俱失,五识俱弱,除了感觉还徒留一丝外,整个世界都已陷入混沌不明中。 听不见,看不见,闻不见,尝不出,所触所感也隐约只余一步之内。 端木茫然地向前伸出手,有雪落到她指尖之上。 青衣的人心头一紧,为她拢紧麾帽后立即握住了她冰凉如玉石般的手,怕她识不出他,便将拇指微微内蜷,于她掌心内轻轻画动着那一横一竖。 端木神色越加恍惚,许久方慢慢垂目,指尖微动轻轻反握住了少年于她掌心画动着的拇指,而后眼眸阖却,气息一沉,无力地任由自己失去知觉的身子靠向了身前少年。 云萧面色一沉,伸手将再一次陷入昏睡中的女子搂入了怀里。 敛目不言。 几步外身着淡粉长裳的少年人看着他们,目中有惊有震,一时愤一时颠一时静一时狂,变幻莫测,隐约可窥其间深沉。 只是表现在他那过于赤子童颜的面上,实在轻了许多深意,叫人揣度不到,只觉是小孩家闹了些情绪。 少女拉巴子有些怪异地看了一眼那娃娃脸的少年,用异族语言与他说了一句什么,少年却不应声。侧目看了一眼少女,而后率先回转过身向远处行去。 少女满脸不耐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而后与身边几个大汉又说了几句什么,便上前来与云萧道:“我们是途经雪岭的羯族商队,离这里不远有我们发现的一个雪窑洞,你跟你的女人同我们一起过去休息、顺便吃点东西吧……” 青衣的人闻言一愣,本能地回视少女想要解释什么,转目来却见她眼神随即一恍,面颊生晕,便又本能地别开了脸。 青衣少年有些莫明地不想与他们迎面相视,忐忑怔神间便消了声,未过多解释。只轻轻颔首道:“在下先行谢过几位。”声音仍旧嘶哑难听。 雪中少女见他答应,随即高高扬起眉,霍然一笑。伸手便上前掺扶起少年。 云萧试了几次,都没能从雪中站起,不得以之下,温声道:“不知几位可否输些内力给在下,以便行路期间,我们二人不致于拖累几位。” 少女看了云萧一眼,略有迟疑;再见他抱于怀中的女子,眉头便拧了拧。 “……你要一直带着她?”手指端木若华。 云萧怔了一下,随即点头。 “不打算丢吗?” 云萧震了一下,蹙眉,绝然摇头:“绝不会弃。” 少女似是想起什么,讷讷道:“宁愿像之前一样和她一起死在雪豹嘴里?” 青衣的人微垂目,看着怀中女子极淡地笑了笑:“我只怕她不肯。” 少女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极为直白地瞪了一眼云萧怀里的女子,而后轻哼一声,终于一扬手招来身后一名大汉,吩咐了句什么。 那大汉当即上前抓住云萧的手便要输力,抬头来一见少年的脸,又不自觉地松了掌中之力,憨憨地笑了笑。 云萧只觉怪异难言,望着大汉想要一如往日温和笑对,却不知怎么实在笑不出来。正犹疑间,只觉腕间一麻,经脉如电涌过,脏腑丹田一热。 好强的内力! 青衣少年倏然一震,直直看着面前这一名大汉。 见他肃然输力与自己,面容憨实,神情勇毅,实在不似寻常武夫粗汉。 旁边一位汉子察觉到少年的目光,面上跟少女一样染了晕色,憨憨地低下了头。 云萧一怔。 “玛西,够了。” 那少女以异族语言向大汉吼了一句什么。大汉便当即收了力,面向云萧点了一下头,而后急急回转身走回了少女身边。 云萧大抵猜测到少女让他住手,回神来只觉身上气力多出许多,便不再迟疑地抱着女子自雪中站了起来。 “多谢几位。” 那少女看着他抱起女子,一时没有说话,少许方一扬手,高声道:“走吧!” 身后有大汉一把背起雪豹,另有汉子自觉地帮云萧捡起了遗落雪中的包袱、剑、箫,跟随在后。 那娃娃脸的少年行之已远,默然在前不言不语,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 窑洞位于雪岭斜坡下,背对风雪,外窄内宽,入里极深。洞前有乱石积雪,斜斜挡住洞口,朔风难入。 云萧抱着女子跟随走入,与他们一齐围坐在地上乱石之上。 其中一个汉子自窑洞角落里找来物什,磨蹭许久,终于在窑洞中间燃起了一堆篝火。 “这是?!”云萧不由惊震。 少女拉巴子道:“是我们自己带来的炭块,加上磷粉、火石,便能在这雪地里点燃。” 青衣的人恍然。 风雪凌然,于窑洞外呼啸不止。 洞内深处堆放着一些毛毯、兽皮,角落里有瓦罐囊袋等远行之人必备的生活用具。 “那些兽皮是我们这次运来的货物,因为走进雪山找不到吃的就把马吃了。”少女指着角落里几根白骨道:“那是最后一匹了。” 少女拉巴子一边说着一边与几个大汉围在篝火旁大口啃着烤熟的豹肉。“你也吃吧。”言罢递给了青衣少年一块腿肉。 云萧强忍腹中饥饿向他们求了个瓦罐慢慢熬着肉汤。此时望了一眼少女随意指过去的白骨,就震在了原地。 直到拉巴子将豹肉递到他面前,少年人才兀地醒神,不动声色地接过。 “你们汉人就是麻烦,吃个肉都这样小气。”拉巴子瞥了一眼他架在火上熬着的肉汤。 青衣的人没有说话,默默地咀嚼着手中的豹肉。 “你是帮你身边这女人熬的吧。”拉巴子一边吃一边瞥过来一眼。 云萧回望她,轻轻颔首。 少女被他望得脸上微涨红,又瞪了靠在他怀里的女子一眼,不高不低地哼了一声。 “汉人好像不是很喜欢讨比自己年纪大的婆娘。她是你的女人吗?” 第116章 天真 云萧咬着豹肉的动作一停,摇头低声道:“她是我的亲人。” 拉巴子蹙了蹙眉,而后直白道:“她不如你好看。” 云萧愣了一下。 少女转目直直地看着他。 冰雪晶莹,洞内跳跃的火焰映照在少年不太真实的脸上。 光影斑驳间如玉般清美冷逸的脸染上了雪色清辉。 离离清光耀目,恍然如梦似幻。 墨一样黑沉的乌发垂落在肩颈间,光华反射明灭。 顺直如水,清腻如深色锦缎,柔光流转间隐约可见少年人发下玉一样莹白细腻的肩颈。 眉细而长,无言冷峭,色深而形逸,丹青难绘。 柔光晕染在他绝美无俦的脸上,双眸皎然,如映在天边的月,墨一般,夜一般,流转清光玦色。 说不出地妖娆冷艳,说不出地慑人。 如雪清狂,如玉傲然,如妖艳色。 拉巴子忍不住伸手指向他额间的樱花:“你额上的花纹好艳,映着你这样好看的一张脸,看得我移不开眼睛……” 青衣的人不由震色,无言地避开了少女抚向自己额间的手。“你……” 怔着声原想要说什么,一时又无知无措:“我……在下……” 好看么? 原来像妖……指的竟不是……不好? 云萧一时怔忤在了原地。 ……自己长得好看么? 恍然垂目看向怀中昏沉不醒的女子,青衣少年下意识地想道:师父也觉得是这样么?我并不是生的不好……师父不让我以真面目示人是因为我的脸过于引人注目?师父叫我在外易容示人是因为…… 霍然想起梅疏影当日于祭剑山庄内发现自己有易容时所说的话:“端木若华此人,眼是瞎的,哪里看得出人美丑?” 醒神过来,脸上便一讪,少年人恍然间敛目无声。 师父的眼睛早已失明…… 无论我生的如何,于师父而言,都是无异。 氤氲的白雾从篝火上的瓦罐里冒出,汩汩冒着热气。 少年人凝了雾色的眼望着怀中女子半晌,悄然移开了目光。 我是怎么了…… 怪她,怨她,恨她又念她……这样难过又无力。 好看又如何……不好看又如何? 师父觉得好看又如何……师父觉得不好看又如何? 少年人目中深惘,一时繁复。三千乱绪难明。 少女移开凝在云萧脸上的目光,微低头道:“我听闻你们中原有一个家族天生都是美人,额间会有这样的樱花纹饰,是像你这样子吗?”声音轻了许多,拉巴子问:“你是那个叫南荣家的人么?” 云萧一怔。“连城南荣家?” “嗯,这个家族在你们夏国乃至我们外族都是出名的。听闻都是像你这样有红樱额印、长得好看的人。”拉巴子又看向他。“难道你竟不是么?” 南荣家…… 云萧不由震住。 不得不想起梅疏影当日所说的后一句话:“端木若华此人,眼是瞎的,哪里看得出人美丑……她命你易容,只可能是因你的脸有徒惹是非之能。除了莫明被灭门的连城南荣家,本公子还未听闻过旁人有因貌增祸之能……云萧,你到底是谁?” 几乎同时,鬼爷爷所说的话亦从脑海中闪过:“那东西叫冥颜珠。原本是连城南荣家的东西,五年前南荣家被灭,此物便不知流到了哪里。” …… 青衣的人忍不住从怀里掏出了那颗自己一直觉得莫明熟悉的雪色珠子。 “这是什么?”一侧的拉巴子凝目过来。 不远处的粉衣少年也侧目看了一眼,眸中一闪而过的什么,而后望过云萧,便又移开了目光,仍旧不言不语。 只用匕首慢条斯里地切着手中的豹肉吃。 云萧握着那颗温润微暖的珠子,怔怔地失了神。 青风寨山腰之上,石木草将他送至山脚,转目问他:“你去找冥颜珠的一路,想必会知道不少事情……江湖上都知道冥颜珠原本是南荣家的东西,你知道南荣家么?” 见他摇首,石木草便看了看他。 …… 云萧恍然喃声道:“二姐见过我的样子……她与我说永远做云萧就好……是否因为我的模样……便可看出是南荣家的人?” 五年前南荣家被灭门…… 我十一岁从归云谷中醒来,师父说过此前之事我不必再忆……所以从未想过。 十一岁……五年前…… ——正是南荣家被灭之时。 身子莫明地震了一下,手中凝白色的珠子无声地落到了地上。 当日关中之时,端木若华于马车内所说的话再一次回响于少年耳畔:“你的身世我并未与你说过,你也从不过问。只是年岁愈长,你于外行走见闻,也是瞒不过。我无意此时此刻告诉你,只是要你记得,日后你倘若知道了什么,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之徒,其他,都且放下。我对你别无他求,只这一点,你不可不记。” 云萧低头再看怀中女子,只觉脑中一时间混沌、怔忤至极。 师父……早已知道,也早已料到了么……? “你怎么了?”拉巴子一直看着他,见他神色有异,便拧眉问道。说话同时伸手欲替他捡起遗落在地上的白色珠子。 “好凉!”少女一惊,下意识地收回了手:“这样冷的东西你怎么拿得住?!” 青衣少年闻言静静地捡起了雪地上的明珠。 拉巴子惊诧:“你不觉得冷吗?” 当日叶悦同样惊呼:“小哥哥你不觉得冷么??”语声尤在耳侧。 云萧默然垂目无言。 掌心之珠仍旧触手生温,微有暖意。 当日祭剑山庄之内,梅疏影道:“你要找冥颜珠?”白衣的人直视他,“此物原是南荣家之物。” …… 握着雪色明珠的手霍然一紧,云萧骤然寒面。 这一颗……是南荣家的冥颜珠……是我南荣家的冥颜珠……! 冥冥之中感觉如此强烈,蓦然间惊涛骇浪,心怀激荡。 愤怒…… 惊震…… 悲伤…… 无所适从…… 深深地抑郁深深地惘心,压抑如山,无法纾解。 将一系列细节串在一起后,脑海中那个答案已然呼之欲出,云萧控制不住地一遍遍想到: 连城南荣家…… 原来我是连城南荣家的人…… 五年前满门被灭的南荣家之人…… 我……原姓南荣…… 已然满门被灭。 幽静的神色霍然一白,青衣少年满面晦沉了下来。 满门被灭。 至后脑中徒留了这四字,像烙印在脑中一样挥之不去。 满门被灭…… 眼前骤然一暗,少年人呼吸忽重,握着冥颜珠的手一下抓在了心口上,胸腔之内如火烧般疼……热烫滚沸……汹涌澎湃。 满门被灭! “噗——”青衣的人毫无预兆地往前吐出一口血,冷面如雪,纸一样白。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你……?!”拉巴子蓦然一惊,一把扶住云萧。“你怎么了?!” 洞内几个大汉和那娃娃脸的少年都转目看了过来。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几人皆面有惊色。 独粉衣少年目中无波。 垂目往下,被青衣的人护在怀里的女子蓦然呼吸也重,不安地轻蹙起眉,慢慢蜷身。 几步之外,能听到女子昏沉中隐含忧意的低唤:“萧儿……” 那少年模样的粉衣人震了一下,而后霍然扬起大大的笑。 蜷曲柔软的卷发散在额前,挡住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圆润可爱的脸蛋原本一直紧绷着,此刻骤然放松,绵软起来。双颊在篝火旁染了晕色,显得极为粉嫩晶莹。 大眼眨动间无端叫人放松了心房……忽略了其中深沉阴冷。 少女惊觉青衣的人昏了过去,凛冽转面,向那粉衣之人呼道:“赫连,他怎么了?” 那被唤作赫连的娃娃脸少年远远瞟了一眼云萧面色,好半晌才沉沉开口:“应该是知道了什么,受不住所以气血攻心,昏了而已。” 语声低沉,带着沧桑冷意,尾音习惯性地上扬,听在耳中只觉酷戾阴邪,又带着隐隐的魅惑和轻佻。 却哪里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分明是二十五、六的青年男子之声。 几分邪冷,几分森寒。 “九殿下,我们没有食物是走不出这片雪岭的,更到不了塞外。”粉衣之人意有所指地邪邪笑了一声,一张圆润可爱的脸仍旧粉嫩晶莹,犹如春桃。 他挑眉看着少女,眼中灵动可爱。一眼望之人畜无害,天真无邪。“殿下既然那么舍不得吃自己的部下,那外人又如何?” 少女额际鬓发亦有些微微蜷曲,眉形如三角,往两侧高扬。“食人有罪,无论是族人还是外人。” 赫连轻轻笑了一声,圆亮的大眼弯成了月牙儿,睫羽成扇,忽闪如黑色的蝶翼:“那让你的部从跟随殿下死在异乡雪岭就不是罪了吗?”粉衣的人看向昏过去时被少女扶住的青衣少年,目色阴沉下来:“殿下莫不是忘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我没有忘。”拉巴子高扬的眉紧紧拧起:“我也不会让我的部下跟随我死在雪山里。” “那送到嘴边的食物为什么不要?”赫连手中剔肉的短刀一转,以刀刃指着云萧的脸,玩味地看向少女:“殿下不会真看上这小白脸了吧?” 拉巴子面色一凛。不说话。 大汉之中有一人面上极憨,嘴里咬着豹肉闷声嘀咕了一句:“蝉西觉得赫连先生的脸更白更小……更像小白脸……” 匕首闪着寒光直直朝蝉西射来,那大汉愣了一下,并无动作。 离他最近的另一名大汉伸手一把抓住,在手里一转扯着豹腿顺势切下一大块肉来。一言不发地又把匕首掷了回去,头也不抬地大口咬着手里的豹肉。动作一气呵成毫无滞顿。 匕首深深钉进了粉衣之人颈侧的雪壁里,没柄难寻。 赫连樱桃一样的小口紧抿成了一条短短的线。 坐在四名大汉中间的少女垂着眼睛冷声道:“日麦牟西,不得对先生无礼。” 第117章 赫连 那大汉块头最大,一身凶野彪悍之气,闻言吞下嘴里的肉块,低声应:“是,九公主。” “在这里不用称呼九公主,叫我拉巴子。” “是。” 粉衣之人看着他们冷笑道:“如果到不了塞外完不成任务,烧当就没有所谓的九公主。” “咔嚓”一声,另一名壮汉一把将手里吃剩的豹骨握碎,朗声道:“那我们兄弟四人追随的就是拉巴子殿下!” 玛西抬头就道:“哪那么多废话,拉巴子说不吃就不吃,舍不得吃就不吃。”他言罢拍拍刚刚说话的那名汉子,张口就道:“扎西,把你握碎的豹骨给我咬一咬。”接过豹骨一边捣弄吸咬一边随口道:“而且这小子长得实在抓人心,我看着也舍不得吃……哎赫连先生说要吃的是这小子吧?还是他带着的女人?” “一个人够了。”粉衣之人扬声冷道。“我知道出去的路,这小子够我们撑到走出雪岭。” 少女微抬了抬头,拧眉睇目于几步外娃娃脸少年模样的人,哼了一声道:“那为什么不是他怀里这女人。” 粉衣的人抬眼看过来,与少女对视了半晌。眼中似有电光闪过。 少年模样的人霍然间扬唇一笑:“也行,殿下想吃的话,这个女人由我亲自从头至尾细细地烹好盛到殿下的面前。” 言罢不知是想到什么,他低头坐在篝火旁,自顾自地连声笑了起来。 笑声冷戾残酷,阴森可怖。 “只有一点,你们都不许碰她,从头至尾只能由我一个人动手!” 拉巴子看着他疯癲的模样,转目间拧起了眉:“你认识这个女人?跟她有仇?” 那娃娃脸的人直直看着蜷在青衣少年怀里的女子,声音满是愉悦:“怎么会呢,我赫连绮之喜欢她喜欢地忘不了,怎么会有仇呢?” 少女想到什么,拧眉:“这个女人是谁?” 玛西闻言立即扬声:“喜欢的女人也舍得吃?什么狗屁道理……” 那粉衣的人突然站了起来,快步走近昏迷的两人,伸手就把白衣女子从少年怀里拉了出来。“从我开口的那一刻起,就预示着这个女人必须得死!” 拉巴子下意识地护住了身边少年人,并未料到粉衣之人伸手过来、够的是那一个羸弱的女子。 回神过来便见他将那裹着雪麾一身白衣的女子粗暴地拖起来,拽进了自己怀里。 “说起来我也有十二年没见过这个女人了……”语声一转,他一手搂着怀中女子的腰,一手抬起她藏在狐帽中的下颚:“师姐……师姐,你还记得绮之吗?” 拉巴子面色更加狐疑,拧着眉默声不语。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见少女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便也只是拧眉看着。 炙热的鼻息喷在女子脸上,粉衣的人抬着她下颚的手微微颤抖:“你不是说我无救人之心,学了医,也不能称之为医么?” 指尖转动,用力地抚在女子苍白病弱的脸上,赫连绮之痴迷地抱着她拖到自己所坐的篝火旁。 “你不是说我眉眼含刃,心有杀戾,藏暗于心么?”他将自己粉嫩无瑕的脸贴在女子颊上,低笑间伸出舌来舔-舐着女子的脸:“是呀,你说的其实都不错……可是你以为他不知道么?” 双手捧起女子的脸,指下因用力而留下了深深的红印:“他什么都知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去找他是为了什么!”眯眼儿笑,有些凌乱的卷发轻撩在那张圆润可爱的娃娃脸上,他望着她咬牙切齿道:“可是他还是收下了我……因为是他、对不起我!”面色越加阴沉可怖,他双目一瞬不瞬地瞪着面前的女子:“而你和他一样……甚至是比他更残忍的存在!” 转手向下,右手霍然收力,牢牢扼住了女子颈脉。“我知道你有意识,知道你其实醒着,是你的话即便昏沉无力也能听出、闻出、察觉出现在掐着你的人是谁……所以你必须死!” “咳。”女子的眼皮轻轻颤动,重重咳了一声,语声虚弱而低微:“萧儿……” 赫连一震。 拉巴子拧眉:“她到底是谁?我们有没有必要杀她?” 赫连靠近女子,几乎贴上了她的唇:“你喊的是谁?是故意示弱,还是真的没有认出我?几年不见,连你也变了么?” 一片混沌中眼前依旧昏沉不明,女子感受到脖颈上的窒意,本能地把手伸向了前方,却在中途却人一把抓住,隐隐感觉到抓住自己的人、手小巧而柔嫩,应该是女子的手,可是却异常有力,箍在腕间生疼。 端木咳了两声,而后慢慢沉静了下来,周身无力、颈脉受制中神色亦慢慢转为缓和,宁淡清冷。 “你是谁?”开口间,语声低哑而淡漠。 粉衣之人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扣在她腕间的左手已经察觉她五识俱失,感识闭塞浅薄。 “你听不见?看不见?闻不见?也无法那么敏锐地察觉出我?”赫连绮之一双晶莹透亮的大眼霍然间变得那样灿熠而阴森邪魅。“原来你是真的辨不出现在掐着你搂着你的人是谁?”勾起唇角,他慢慢放开了掐在女子颈脉上的手,转为暧昧地轻抚脸颊:“师姐,你不知道现在离你这么近的人是我对不对?” 指尖或轻或慢地抚过,举止过于阴柔轻佻,女子眉间细细地蹙了起来,本能地微侧脸,避开来人的手。 心下似乎已经知晓面前的人不是熟悉的少年,于是敛容垂目,已不多言。 赫连指下落空,怔了一下,而后浅细的眉冷冷一扬,极为不悦地将女子的脸扳了回来:“以前你就避讳我,现*在还想逃,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言罢一把抱起女子走入洞内深处,左手一扯拉下一张兽皮铺到雪地上,右手抚到女子肩颈处顺势一按就将女子按到了兽皮上。 此处洞势微折向里,又有堆起的兽皮作掩,隐约间挡住了铺有兽皮在地的这一个角落。 雪麾散开在兽皮上,女子苍白如雪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的怔愣惊惑,下一瞬便觉有人压了上来。 赫连绮之兴奋地去扯女子腰间的束带,随同女子倒在兽皮上,牢牢压在女子身上手已顺着肩颈探进了女子衣襟内。“哈哈哈……师姐,清一若知道我敢这样对你,一定死不瞑目!”言罢高高地抬起她的头。闭目埋头进女子颈侧,唇齿过处,有血丝渗出。 衣襟慢慢被他扯开,女子敛目间觉到冷意。双手被身上的人制作,周身无一分余力,白衣的人安静地躺在兽皮上,只是一动不动。 拉巴子惊得跳了起来,脸上已经慢慢涨红,再如何豪放直白值此十五、六岁的少女年纪也不禁红了脸,上前两步高声道:“你……你干什么……她……她现在这么虚弱……你、你这样会弄死她的……” 赫连绮之看着身下的人冷笑出声:“我一生都想把她摁进最肮脏的泥尘里,好不容易竟然在这里遇到她,我怎么可能放过她?!” 言罢指尖抚过女子素淡如纸的唇,扣住她的下颚就要重重吻上去。 说我无知无识,不明心之所重? 说我无怜无悯,不懂医者仁心? 说我心有桎梏,恐将一世自困? 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看重什么?!经历了什么?!痛恨过什么?!为什么仇视他要他死?!! 不够……怎样都不够!!他死了还是不够!! 我早已说过,定要用他教给我的东西,把他所有看重的在意的放不下的,一样一样毁灭给他看! 这是清一欠我的! 眼角忽然有泪流出。 赫连绮之停在女子唇上毫厘,突然闭目静了下来。 慢慢将头抵到女子额上,久久静默,一动未动…… 那娃娃脸的男子霍然紧紧抱住了身下女子,搂着她翻身随自己侧躺在兽皮之上。 而后身子慢慢蜷起,无知无措地蜷进了女子怀中。 “为什么……当年你不救我……”清瘦的身子单薄纤弱,泪盈于睫。语声陡然哽咽。 …… 混沌中能觉出属于另一人似火般炙热的温度,于寒冷中分外清晰,牢牢将自己禁锢,衣带已松,那人的手靠近自己……端木唇间轻抿。 耳颈处被他唇舌咬-噬-舔过,隐隐刺痛。白衣的人安静地侧首垂目,不知是淡漠还是无力。 雪麾之内,纤瘦的五指轻蜷,袖中有银针渡到指间。女子神色仍淡。 唇上被人用力抚过,下颚因被箍紧而生疼窒痛,热切的鼻息近在咫尺,神经即便已然纤弱,亦能感觉到身上之人离地极近、凝目俯视着自己。 从他口中喷薄而出的呼气直直地渡入了女子口中,唇上轻擦,女子退无可退。 右手移至身侧,指间银针隔着麾衣靠近了身上男子。 兽皮上的女子凝力许久,转腕欲动。唇上气息却兀地离远,额间一重,被人轻轻抵住。 女子蓦然而怔。 那人亦未稍动。只是安静地以额相抵,全身气息从狂暴陡然变得安静,慢慢沉淀下来。 蓦然有什么滴落眼帘之上,温热而湿润,白衣的人心下一静。 任着那人抱紧自己,霍然间搂着她翻身而侧。蜷身以卧紧挨在她怀中,女子神思微恍。 能觉到胸前,越来越多的水意,打湿白衣。 女子默然。指间一时静了。 扣在她腰间的手越来越紧,怀中男子身形纤弱,颤抖不已,气息越来越凌乱。 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能感觉到他双唇开合间说了什么,似控诉似愤怨,似不甘似难过,莫名熟悉,隐隐沁心。 不知为何眉间有些刺痛,白衣的人不经意间怔住,想起多年以前,也曾有人于她面前哭泣控诉……不甘罢手。 第118章 樱花 “师姐已继承清云鉴,如果绮之要和夏国作对,你我必定为敌。” 归云谷泊雨丈中的阵式前,少女额间系有白绫,负手于后,白衣漠寒。 眼望稚子少年,目中沉肃:“师父已死,你却仍然不能放下,一念成执,已是魔障。” 少年人一张粉嫩无瑕的娃娃脸隐隐散出阴寒之气,愤恨森然。“一念成执,已是魔障?你又知道我经历了什么?痛恨过什么?为什么仇视他要他死?” 少年圆亮透寒的双眼望着她,一眨不眨:“怎样都不够!他死了还是不够!我手上已染了他的血,可是仍然洗不净我心里的愤恨!我要把他看重的放不下的,一样一样都毁灭在我手里!”语声深幽起来,少年抬头睨她:“师姐,你也一样。” 白衣少女安静地看着月光下身着淡粉长衣的少年人:“师父临死前逐你出师门预你会走上灭夏之路,你既不肯收手,我亦无能为力。” 长睫轻颤,粉衣少年直直地看着她,默然许久,轻声道:“怎会无能为力……你想救我么?” 少女抬首望着他。 隐隐月华临身,纤弱的少年一张烂漫无害的脸上深幽寂静,晶莹如雪,细密的长睫轻轻颤动,他慢慢走近少女,蓦然伸手搂住面前之人:“他知道我不会放过他抛妻弃子来守护的这大夏国,所以预我会走上灭夏之路,只是我虽然不甘,却更不想踏上他预示好的路。” 少女双手微蜷,身上淡漠清寒,却一时并未推开他。只是不言不语。 “你若想救我救夏国,就跟我回西羌大榆谷。如此,我便收手。” 少女宁声:“我是清云鉴传人,具守护夏国之责。” “跟我走,就是你对夏国最大的守护。”少年埋首在她颈侧:“否则,来日你必后悔。” “师父说你心下所恨,实是‘清云鉴传人’这一称。” 少年冷笑:“你以为我想带走你仅仅因为你是清云鉴传人么?”吐息在白衣少女颈侧,粉衣之人语声陡然一低,沙哑中微见颤音:“我也想收手……唯有你……唯有你能救我……你肯救我么?” 颈中微微一湿,少年人抱着她的手蓦然收紧,“师姐……用你来填补我所失去的……救你想护的夏国……也救我……可好?” 冷月清辉洒落白衣之上,少女平静地望着前方:“端木身负天启神示,一生不会离开夏国。”垂目间漠然而退,白衣少女转目望他:“师父嘱我不得伤你,今日我在九曲阵前拦下你,只为叫你知难而退。” 粉衣少年木然地看着自己落空的双臂,眼中有水光流动,“我只给你这一个机会……”抬头来眼角泪痕滑落,少年人扬唇却笑,神色于光影中一点点变得阴翳:“端木若华,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应是不应?救不救我?” 白衣少女立身一步之外,宁然看他。久久,道:“此非救你之法,亦非护卫夏国之径,恕端木不能应。” 双拳倏地握紧,少年人眯眼一笑,模样分明粉嫩圆润、可爱至极,周身气息却陡然一寒,阴沉可怖,叫人不寒而栗:“你果然和他一样。”眼神幽亮如魅,他阴鸷道:“如果不属于我,我便毫不留情地毁去……你们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存于人世间,你可明白?” 少年人看着她许久,一字一句地续道:“要么弄脏,要么摧毁。” 沉沉的笑声传出,阴森而令人颤栗,犹如鬼哭枭泣。 少女看见他最后回望过来一眼,绝然转身离去,清瘦纤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归云谷翠郁苍然的深林中,徒留月影清光,冷风寒意。 云门弃徒,从此不得再踏入归云谷一步。 少女望他行远,亦转身而回,林风拂动间白衣扬落,幽然寂静。 …… 白衣女子恍然回神,苍白冷倦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的忧患。未执针的手勉力自雪麾中移出,慢慢伸向怀中男子的脸。 雪窑洞内,拉巴子见粉衣之人停手下来,不由暗松了一口气,抬头来结结巴巴道:“你……你要真想……想……那个……也,也等我们出去了……”手中扶着的人突然动了动,少女一惊。 青衣的人捂着胸口兀然转醒,昏沉中伸手下意识地去扶怀中女子。 恍惚中却觉胸前一空。 青衣少年怔了一下,而后霍然惊醒,“师父?!”一下子立起了身来。 师父? 拉巴子闻言一怔,微喜。 四个粗犷汉子皆听不懂汉语,只知是这少年人带在身边的女人在被自己人轻薄,有意无意地拦在了兽皮与篝火之间,挡住少年的视线。 独最憨的蝉西一个劲忧心地去望洞内深处堆满兽皮的角落。 云萧推开扶住自己的少女,顺着蝉西的视线望见雪麾一角铺陈在兽皮之上,掩在洞内角落,隐隐绰绰。 少年人心下一凛,想到先前少女指给自己说是马骨却分明是人骨的白骨……顷刻面如纸白,不敢深想快步行了过去。 师父! 几步走近,入目所见,青衣的人整个呆在了原地。 女子雪麾已散,一身白衣凌乱,肩颈处细小的伤口、齿痕清晰可见,束腰系带解开在身侧,隐约可见襟内亵衣。 先前所见那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粉衣少年紧搂着女子不放,双手仍牢牢扣在女子腰间。 兽皮之上,雪麾铺散,白衣凌乱,女子怆白的脸上无一分人色,阖目昏沉。 青衣少年静了一瞬,而后心下翻涌而出的情绪猛然如浪,海倾云涌。 双膝分明剧痛,身形却一瞬间如电般,幽灵闪一来一回间,手中已握麟霜剑,拔剑而出毫不犹豫地斩向了女子身侧那人。 粉衣之人惊觉杀气,睁开眼的同时目中一冷。 想要翻身躲开,只是长剑来势太烈,眼见不及,只是即便如此,蜷卧在兽皮上的粉衣男子竟依旧不慌不忙。 他转目睇向面覆寒霜的青衣少年,目中竟似挑衅,看清少年人手中剑影乃为麟霜剑,才微微一震。 剑刃悬临男子头上三寸,再难往下一分。 拉巴子一把抓住青衣少年的手往上一抬,揉腕一转夺下长剑扔回了篝火一侧。口中同时急道:“你莫要误会,赫连先生没有对她做什么……”转目过来拧眉瞪了赫连绮之一眼,少女又道:“赫连先生与你师父似是旧识,方才……方才不过开个玩笑,你莫当真。” 赫连绮之闻言便嗤笑:“是呀,我与这女人相识十数年,如今遇见不过叙个旧罢了。”言语间天真调皮的眉眼隐约带着无邪笑意,大大圆圆的眼轻轻眨动,一脸纯挚无害地望向双目彻寒的青衣少年,言罢一手将女子搂在怀中,一手随意牵起女子鬓边一缕长发,放到唇边吻了一吻:“你手中拿着麟霜华骨,此物不传外人,看来必是这女人的弟子无疑了。”语声低沉缓慢,绝非外表所见十六、七岁的模样。 “你师父的男女之事,你动这么大的怒做什么?”粉衣之人勾唇一笑,满脸轻佻,斜眼看着少年幽幽然问。 眼角瞥到女子正垂于自己手中的鬓发如雪一样冷白,才微微一怔。 云萧面色铁青,额间樱纹如滴血,绝美的脸上红白相映,冷艳而寒冽,周身散出修罗一样的残绝狠意:“再敢对我师父不敬,我必砍了你的双手!”青衣少年反手一掌毫不留情地推开少女,一纵向前指间银针直直射向粉衣男子。 银针上暗极无光,竟似染毒。赫连面色一凛,这才翻身避开。 青衣的人随即上前,身形如幽灵一闪,眨眼间便把女子连带雪麾裹住,一把抱回了怀中。 赫连绮之翻身跃起,邪气地睨向少年:“因由也不过问,出手已是杀招……不想这女人教出的弟子竟这样狠。” 青衣的人抱紧女子,伸手把脉,但觉怀中之人脉间更弱,气息愈加不稳,心头绞然如窒,目中寒霜凛冽,冰一样冷:“因你死不足惜!” 粉衣之人闻言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低声笑道:“是呀,我或许是死不足惜,不过有这女人与我陪葬,也不是不可以。” 云萧面色肃寒,凌厉地睇目于他:“你做梦!能与你陪葬的,只有你脚下的冰雪!” 粉衣男子闻言又笑,面相天真可爱,眸中却邪。自顾伸手整了整微微敞开的衣襟,有意无意地将凌乱的衣衫往上拉了一拉。 青衣少年见之,目色更寒。 赫连绮之眼角瞥见,嘴角笑意扬高:“怎么?见不得你师父与我的风流韵事?” 红樱艳色,点在青衣的人额间有如染血朱砂,少年人一张倾城绝色的脸上如覆霜雪,冷峭寒嫣,胸口微微起伏,周身寒彻。 “你不过一介趁人之危的宵小,不配与我师父相提并论。若非我师父有伤在身,何能容得你放肆!” 身形纤弱的男子睨了一眼少年人号在女子右腕上的两指,邪气地挑了挑眉:“只是有伤在身么?你这小子可真会自欺欺人……我肯碰她,于一个将死之人而言未必不是好事。这个女人时日无多,早已无救了……我说的可对?” 少年人一身青衣苍冷寒瑟,闻言微一震。又复绝然。“住口。家师生死轮不到你来置喙!” “呵呵。看你面相以为是朵温顺柔和的樱花,却原来是只冷寒易怒的枭鸟。” 第119章 雪岭 赫连绮之低声笑道:“你身上的伤也不轻,不如听哥哥的,与我们一起将她烹了吃了,或许还能叫你活着走出这片雪岭……否则,怕是要和她一起死在这儿了。”低沉的笑声越扬越高,赫连绮之愉悦道:“以你境况,根本顾不了她,又何必逞强?中原之地重人伦,我们是外邦人,只讲生死,不会与别人说的。” 冷冷看了粉衣男子一眼,云萧扫过洞内其余五人,低声道:“无论生死,身为弟子必尽全力守护于师,你等想要以人为食,对我师父不利,只得先杀了我。” 几步外的少女闻言眉间一皱,凛目瞪了赫连绮之一眼,而后面向云萧立时道:“有我在,必不会叫他们动了你和你师父。” 云萧回望少女一眼,冷然道:“姑娘言下之意,洞内角落里这几根人骨是姑娘应允后他们才动的手?” 拉巴子蓦然一震。 几个大汉听不懂云萧所言,只见得少女面色微变,便陆续蹙眉站了起来。 赫连绮之玩味地转眸一笑,斜眼看向少女。 少女右手蓦然握紧,发出“咯咯咯”的响声,少许后,她低声道:“你说的不错,角落里那几根确实是人骨,也是我应允后将两名部下的右臂砍了下来,分食了。” 云萧目中冰冷,凌然不语,垂目间数枚银针已滑入指间。 少女霍然又道:“你所见白骨主人是我的另两名部下,他们与我深入中原,抵不住此地严寒和饥饿而死,我埋葬他们之时各砍了一人手臂,与几人分食。”少女的面色肃然而镇重,兀然扬声:“但我这样做,只为祭奠他们与我一路同行至此的勇敢无畏。将他们的血肉融进心里;将他们的白骨带回故乡。” 云萧闻言,微有怔神。 拉巴子直视青衣的人,蓦然将手指咬破,鲜血流出,并指朝天:“我拉巴子歃血为缚,指天为誓:此行绝不伤杀面前二人,先前所言亦句句属实,没有一句欺瞒,没有一点歹意。如果违背誓言,请天神、山神、地盘业主对我降下最严厉的惩罚。” 青衣少年有些复杂地看着少女。 拉巴子神色不变,又用异族语言说了一遍。 云萧见她神色肃穆,一时没有说话,四个粗犷汉子听罢少女之言,皆是神情一肃,恭敬地低下头唱诺了一遍什么。 拉巴子抬眼看着云萧,眼神坚毅而勇敢无畏:“美丽的汉人,你可愿相信我的誓言?” 青衣少年愣了一下。忤在原地。 少女转目对赫连绮之说了什么,那娃娃脸的男子便笑着退后了几步,重又坐回了先前所在的篝火一角。似乎收敛了不少。 云萧见之,心下沉然间垂目与少女道:“多谢你。” 少女直直地看着青衣少年,面上两团极浅的红晕在篝火映染下并不明显:“我的名字叫拉巴子。”. 徐州地界之北,清一色墨衣祥云服的人骑马踱过山脚涧水,迎着风雪往上铺展寻开。 叶绿叶领人亦至,与蓝苏婉碰头后远远看见那一位长衣墨发的男子骑马驰于最前,往雪岭之北纵马急去。 雪色纶巾在风雪中飘摇扬起,黑衣云纹展开如幕,身形挺拔而坚毅,背影清隽而柔和。 “大师伯可有吩咐什么?”叶绿叶肃然问。 蓝苏婉眉间忧甚,一张细白的脸连着几日在风雪中吹得干涩,青丝若舞,迎着细雪飘然。 蓝衣的人想了想与叶绿叶道:“大师伯听我道青娥舍地下阵宫中曾有一味香气让师父不甚虚弱,便立时派了人去往青娥舍向陈长老细询,我心里猜测极可能是那一味于师父寒体而言大不利的墓蔹花……只是并不确定……只望不是。” 叶绿叶冷眼看了一眼蓝苏婉,毫不留情道:“你整日学的什么,既已闻得其香味也未当场确实了,跟在师父身边思虑的是什么!” “我……”蓝苏婉几分难言地低了低头,眼眶微微红了:“当时境况极险,不能容苏婉抽空去察看那些蓝色小花……” “不用再说了。”叶绿叶冷面调转马头:“师父现在身陷险境生死不知,再追溯你的无能又有何意义。你且跟好大师伯细细在雪岭阴面寻过,我独自领人去雪岭南面寻。” 蓝苏婉闷着头细细咬唇。轻声应了:“是,师姐。” ……. 一方包裹严实的厚帘华轿在雪岭脚下停住,轿里的人一手抱着暖炉一手敲了敲窗,幽幽道:“去唤一个附近的山民过来。” 轿边跟随的骁骑之一立时应了:“是,大人!” 那被带过来的山民背上还背着干柴,看见一列骁骑排列肃然,高头大马,昂立雪中。一眼望去铁衣寒箭、背负弓矢,吓得站也站不住,硬是跪在了华轿边上哆哆嗦嗦地不敢起身。 “你莫害怕,我只问几个问题,你知便答不知便罢,不会为难于你。”轿中之人听得外边动静,语声轻柔地温言道。 “好好,是是,大老爷您问……” “此处雪岭径域多广?是何地貌?其间风雪可有规律,是否有野兽活动,雪崩发生的可频繁,何处最险,是否有人曾深入其中?” 那出门打柴的老汉听得轿中之人细声问来,语声和缓,音调低柔,这才慢慢镇定,也是好声答道:“大老爷看来是有事要入这雪岭。可这雪岭着实不小,往北已接了兖州的泰山郡,径域广得吓人,冰雪终年不化,会从九月开始下雪,一直下到来年二月。里面山都不高,但是连绵几十里,我们住在这山脚的没几个人敢走进去太深,生怕雪盲迷路,饿死在这雪岭里。倒没见过什么野兽,估计要有也在深处活动,不容易碰见。雪崩一般在来年春天发生的多,这个时段倒没有听到过什么响动。前几年还有些年轻人胆子大敢往里走走,后来好几个都没能走出来,最近几年也就安生了。要说最险的话,听老一辈的说雪岭南面有一处沟谷,上面覆了冰雪,下边中空,底下都是乱石,从外面看不出来。那个地方处在山与山的凹谷处,有雪盖在上面,就像平常的雪地一样,但是人踩上去很容易就会掉进去,几百丈深,爬不出来的,大老爷要当心。” 轿中之人柔柔地道了声谢,嘱咐近侍宦臣赏了锭碎银给那山民。 那打柴的老汉背起干柴千恩万谢地走了。 “你去把听到的,都与叶姑娘说了。” 那面白无须裹着厚厚毛麾、蜷在轿中一角的宦官小蚊子苦着脸与文墨染道:“啊?那人方才啰啰嗦嗦说了那么多,我哪记得住。” 文墨染幽幽然地睨了他一眼,静静柔柔道:“此片雪岭径域广阔,应愈百里,冰雪经年,九月始雪至次年二月不辍。矮山连绵几十里,有雪盲迷路之险,雪中无食,难遇野兽。若行入过深恐难走出。雪崩常于春,此时虽不多见亦当警心。南面有一险谷,深约百丈,为雪所覆,需探路而行,不可冒进。” 那缩在文墨染脚边的宦臣小声道:“大人记得这么清楚,怎么不自己去与叶姑娘说?” 轿中端坐于小榻上,那面容清秀、眉眼柔敛的男子垂目轻轻地咳了一声。而后抬眼剜了他一记,继而面上浮现出浅浅的嫣色,语声幽淡道:“也罢,你既记不住,我便只得自己去与叶姑娘嘱咐一声。” 宦臣小蚊子看着换上深麾便衣安坐于轿中手中抱有暖炉、却依然面色微白的男子,犹豫许久,终于嗫嚅道:“其实大人你可以写给我。” 文墨染垂眼,面色凉薄:“我自己去。” 一旁骑于马上的骁骑之首随侍轿侧,亦恭声开口:“大人,属下记得方才那老汉所言,亦可代而去往嘱咐叶姑娘。” 文墨染寒面:“我自己去。” 骁骑立时垂首:“是。”. “啊啊啊这山壁实在太滑了爬不出去哪!!!” 雪岭南面,一方山与山的凹谷处,一望无垠的白雪上露出硕大的一个窟窿,黑黝黝地望不见底,从下方隐隐传出女娃娃清脆的喊声。 紫衣的小丫头垂着脸站在乱石堆上,两眉往下耸拉:“好不容易追上了木蚕,看见它往雪岭里面飞进去了,以为很快就可以见到师父和小云子了,没想到被你们害的困在了这里……”紫衣丫头回头瞪了身后的三人一眼,嘴巴扁了起来。 叶兰被阿悦扶着靠在谷底一块巨石上,听见那小丫头的话脸色凝成了冰,咬牙一次次地想要站起来。“你……我一定杀了你个臭丫头!” 阿紫拧眉嘟起嘴:“你这人真奇怪,一路追在我屁股后面不就是为了抢乖黄么?我说分你半只你也不要,喂给你吃你还要吐出来,那你到底想要干嘛呀?” “我想杀了你!!” “咦~”阿紫嫌弃地皱起鼻子:“你武功这么差,掉下来还摔断了腿,又笨又弱的,怎么杀我呀?” 第120章 接骨 “你再说一遍!”叶兰脸色铁青,一口血涌上胸前,呼吸不稳,险些气血攻心。 公输泉忍不住道:“掉下来的时候叶公子拉住了叶悦姑娘,本可安然落地,若不是小妹妹你半空中在他背上踹了一脚,应该不会摔断腿的。” 叶悦蹲在叶兰身边,想要察看他腿上伤势:“四哥伤的可重?” 紫衣丫头灵动的大眼忽闪着:“哦……我没看清嘛,以为是块石头可以借力蹬上去嘛。”语声一低,她嘟囔道:“谁知道蹬了还是上不去……” 叶兰冷戾道:“此仇我会与你算清的!” “四哥,你先莫与她呕气了。”手握长剑的红衣少女忍不住忧声道:“先把断骨接好,否则怕是要不好。” 叶兰冷冷睇目于不远处的小人儿。久久方应:“……嗯。” 阿紫嗫嚅半晌,不怕死地迎视了叶兰目光,嘟着嘴道:“是我踹了你才害你摔断了腿,作为补偿我帮你把断骨接好好了嘛。” “你……会接?”叶悦迟疑。 “嗯嗯!”阿紫眯眼儿笑着重重点头。 “你让她过来!”叶兰眼露寒光,不动声色。 那身穿小紫袄一脸烂漫天真的小丫头忙蹦蹦跳跳地凑了过来。 见她当真近身来,叶兰掩在黑色立襟绒领后的嘴角扬起一丝冷笑,悄然握爪如鹰。 “是这只腿是吧?” 只? 不远处的公输泉闻言微愣。 叶兰趁她近身,夜鹰手直指来人心门,正欲探出。 紫衣的丫头低着头蹲在他面前,两只爪儿毫不顾忌地摸上了他的腿,口中喃喃道:“是这只吧?还是这只?断在哪儿?这里?这里?” 越摸越上,手速飞快。 叶兰脸色倏变:“你干什么?!” 小丫头抬头来圆溜的大眼直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四目相对,天真烂漫:“给你接骨哪!” 大眼无邪,映着黑衣男子清晰的轮廓。 叶兰被她看得一愣。 “是这里吧?那我接了哦。”小丫头自顾嘀咕一句,低头便欲动手。 叶兰立时回神,正欲探爪出手。“咔咔——”一声,一阵剧痛自左腿传来。 叶悦直感手里扶着的人全身一抖,慌忙来看。 “你你……你接错地方了吧??我四哥脸都绿了!” “不会的吧,我给雪娃儿接过,麻溜儿着呢。” “肯定不对!和另一条腿都不对称了呀!” “……哎好像是哎,那我换换。” “啊——” “你拧错方向了吧!我四哥都叫出声了!!” “啊啊那我再换换!” “啊——” “你你……你往哪拧呢!”叶悦都快哭了。“我四哥脸都紫了!” “那这样?” “啊——” “你……你快住手!” “这样??” “……”叶悦青着脸色。 “这次总归对了吧??”阿紫抬头紧张地看着叶悦。 阿悦僵了半晌,探头来看:“好像是对称了……四哥?” 不远处的公输泉咽了咽口水:“叶公子好像昏过去了……” “四哥!四哥?!” 蓝衣少年默不作声地抹去了额上的汗。 阿紫呼出一口气,“好像是接上了,应该是接上了……”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蓝衣少年,小丫头两眼放光道:“我记得你也扭到了脚踝是不是??” “没有没有!!”公输泉惊跳起:“我一点事都没有!” 阿紫不无遗憾地垂头:“哦……”. “宗主,青娥舍的传书回复!”一身着云纹黑袍的弟子手握书信快马驰向最前首的墨衣男子。 马上之人闻声回首,面容静无微澜,脸色于风雪中泛出些许寒白,揉在俊雅温柔的眉目间,隐约可窥出一丝沉冷峻意。 伸手接过传书,展开一看,修长冷白的手指一颤,墨衣之人眉间震色:“墓蔹花……真是此物……” 骑马随于墨白长衣的男子身侧,蓝苏婉听闻此言,脸色也是一变:“我师父当时所闻,确实就是墓蔹花之毒?!”脸上一震,少女蒙然:“那岂非……” “墓蔹花寒力与她身上霜夜寒花余毒相叠,寒上加寒,一身水迢迢之力势必倾覆,若再遇此地冰雪,绝活不过二十日。” 师父! 蓝苏婉一瞬间面白如纸。 墨然眼望连绵不尽的冰雪,素来清雅柔和的目中畜满深忧哀意,顿了一顿,极轻声道:“她身中墓蔹花之毒,若无解药,我等便是在余下十数日内找到了她,也已来不及救她。” 蓝苏婉刹时僵在了马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蓝衣少女喃喃道:“墓蔹花的解药……有一味草是必不可少的……”蓝衣的人霍然调转马头,往岭外西南方向急疾而去。 遥遥千里,早已不及。 策马扬鞭,蓝衣少女霍然想起十年以前,荒郊野林之中,自己满身是血被母亲藏在马车内的横榻下,脸上身上都是父母及来犯凶徒的血,小小的年纪,呆滞吓傻的眼神,缩在马车底座下瑟瑟发抖。 时值深秋,黄叶飘满,那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拂开染血的车帘,满目轻悯地伸手予她。 当时师父说的是:“别怕,自今日起,由为师护你。” “师父……”蓝苏婉哑声喃一句,眼泪自眼角滚出散落在风中,夹马长喝,一人一马急速奔向雪岭下的西南远道。 漫漫轻雪纷落。早已不及。 墨然看着蓝衣少女策马而去,眼神深幽而凝重,隐隐肃杀。 雪色的纶巾飘摇在风里,墨衣上云纹繁复,大朵大朵的祥云铺开在衣襟袖领处。 男子垂目少许,翻掌递出一物给了左手边始终垂首未抬过的宗门弟子。 “附影。”淡淡道了两字,墨然眼望远处。 “是。”那人伸手恭敬地接过了男子递来之物,低声应了一字,而后调转马头迅速驰远了。 墨白长衣随同风雪辗转扬落,马上之人面朝雪岭,更加急切地策马疾驰而入。 小师妹,八年前你知我救不了你,宁可独自去往连城。此一次……又如何?! 风雪凌然. 雪岭寒天,窑洞内火光轻曳,不时传出木炭被烧裂的噼啪声。 篝火一侧,少年人小心地取下瓦罐里的肉汤,倒出在木制的旧碗中,端起欲喂怀中之人。 坐在少年斜侧的粉衣男子蓦然勾唇,轻声冷笑:“小子,你还*是莫要浪费了。” 云萧抬头来冷冷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慢慢将碗中肉汤吹温,便欲喂进女子口中。 那娃娃脸的男子便斜眼静静看着。 少年人甫将汤碗拿近,怀中女子便微微蹙起了眉,而后无力却本能地别过了脸。 云萧一愣。 篝火那一侧的男子挑眉邪笑。 云萧再试了一次,将木碗拿近欲喂,女子昏沉中仍旧会别开脸,碗中汤汁晃动,溅了一些在女子唇上,怀中之人眉间便蹙得更紧,白着脸垂首紧抿双唇。 云萧怔怔地看着她,只是惑然。 篝火那一面的男子笑意更深,眼中邪气而轻蔑。 青衣的人蓦然将碗中肉汤喝下,低头间以口渡喂,哺给了怀中女子。 脸色骤然一变,赫连绮之眼见两人双唇相贴,猛地站起了身来。“你做什么!你师父食不下荤味你这都不知么!”大步走近,男子伸手一把拉起少年。 云萧转腕拂开男子,牵动左腕静脉上的伤口,顿时疼意甚剧。精致绝伦的脸上沁出冷汗,面色寒白。 赫连绮之被云萧拂开一步,面色也冷。 另一面篝火旁的少女警告般地瞪了粉衣男子一眼,而后便有些莫明地垂了首,未多言。 赫连绮之直视少年,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冷面寒目。 洞内冰雪晶莹,炭火幽然。 云萧怀中的女子蓦然转面,将少年人喂来的一口肉汤又吐了出来。回首间气息微弱,昏然无觉。 云萧震了一下。 自己虽知师父食素……但此前也能喝下自己的血……便以为…… 青衣的人伸手轻轻擦去女子嘴边汤水,抬眼间冷冷看向嘴角隐有冷笑的男子,“你怎会知晓我师父的事?你到底是谁?”语声幽冷。 赫连绮之蓦然扔过来一方水袋,冷面寒声:“喂她喝些水。” 云萧接过水袋,眉间蹙地更紧,仰首间自己先喝了一口,看见男子转目瞪来,只当未见。 但觉水无异状,才慢慢喂女子喝了一些。 赫连绮之冷笑一声,慢慢道:“体内有霜夜寒花余毒,又中墓蔹花之毒,寒上加寒。元力倾覆,经脉逆乱闭塞,多处已断,内伤甚重。”勾唇轻轻一笑,粉衣男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眨了一眨:“这个女人,本已活不过十日。她又天生矫作,难食荤味,我看再有一日,你就可以埋了她了!” 云萧沉面,只不言语。 是夜,山风怒号。 月凉如水,映照在冰晶一样的细雪上,盈盈地反射着清光。 洞口风声呼啸,洞内深处有篝火不时跳跃曳动。一片清冷寂静中,少女与几名大汉各自扯了一块兽皮铺垫在篝火旁的空地上,蜷卧正酣。 青衣少年盘腿端坐,抵着丹田内的刺痛勉力将内息运行过两周天,强自调息回力。运功罢睁开眼时眼前不能自主地闪过一阵黑芒。 苍白的脸映着火光晕出淡淡霞意,眉形冷逸,长挑若竹,傲然不群。 少年抬头望向洞外隐约可见的风雪,回头来扫了一眼洞内沉睡的少女与大汉。 那粉衣狐麾的男子倚身靠在叠起的兽皮上,阖目无声。圆润粉嫩的双颊当真便如十六、七岁的小小少年一般,纤弱的身形,大眼、挺鼻、小小的嘴,纤长的眼睫颤动如扇,一眼观之赤子童颜,天真烂漫,真是可爱至极。 云萧目中一凛,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此人看似人畜无害,心下却如毒蛇猛兽,实在令人骇然。 这样的人怎会是师父的旧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萌物 少年人低头看向倚靠在自己身前的白衣女子。 目中有一分恍惚。 师父……弟子的身世,您是如何看待的呢? 抬头望远,目光迷离中露出哀惋恻然。 满门被灭……连城南荣家…… 心内一时冷,一时寂,一时寥。虽已明了知晓,却终不能想起与它相关的一丝人与事。于是寥落而默然。 恍惚中似有所感,只是难以明晰,心下一阵苦涩,莫明地悲从中来。 少年人伸手捡起放置在女子身侧的玉箫,指尖抚过,无言温润。 师父先前吹奏的,便是传闻中、与乐正家音杀之技齐名的音守绝技“箫语”么? 南荣家的“箫语”…… 少年眼帘轻垂。无怪乎自己能够听懂箫中所言。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无心? 又是何人授了师父这一曲箫语呢? 垂目间风雪无声,眸光过处,冷月清辉,篝火离离。 少年怀中,女子病弱苍白的面色似蒙上冷雾轻霜,三千青丝拂乱颈中,安静柔淡的眉眼清逸而宁和,鬓边细长的白发垂散在厚厚的雪麾上,几乎融为一体,眉间倦色,周身气息寒薄。 青衣的人抬头看见放置在炭火上烧着的瓦罐汩汩冒出热气,氤氲的白雾从罐中飘散出来。 少年人敛目抱起女子,坐得离篝火更近。 身下铺着的厚厚野兽毛皮映着炭火,流转着红晕般的光。毛茸茸的触感柔软细腻,在炭火的烘烤下触手生暖。 少年人用麟霜剑挑着取过滚烫的瓦罐,拿来干净的木碗慢慢将罐中之物倒进了碗中。 旧木小碗中飘出甜腻馥郁的香气,少年人端起木碗慢慢吹温,将碗端至女子唇边。 白衣的人沉沉地昏靠在少年胸前,未曾张口,也未避开,只昏睡无觉,一动不动。 少年人又吹了吹,将木碗微微倾斜欲喂女子。 手腕稍动间,女子双唇紧抿。少年垂目间但觉汤水势必洒到女子颈中、雪麾之上……蓦然又住了手。 脑海中心思微动,便想起日间哺喂给女子时,双-唇上冰凉柔软的触感。 不觉一怔。 心下似有涟漪漾起,又莫明烦乱隐悸,不知所为。 青衣的人犹豫少许,还是如日间那般将碗端起靠近了自己,仰首喝下一口碗中之汤,低下头来,慢慢覆到女子唇上。 柔软的触感一如所知,微微的凉意从她的唇上渡来。 青衣的人垂目静静看着怀中女子,突然忘了哺,忘了喂,忘了风,也忘了雪。 忘了此举因何,所为何事。 恍然间眼前慢慢迷蒙,少年人有些茫然地慢慢闭上了眼。 唇间用力,慢慢撬开了女子唇-舌,汤水流泄入喉。 女子昏沉中呼吸忽重,本能地微仰首,将滞于喉中泛着樱木甜香的浓汤咽了下去。 少年人想要抬起头来,唇间却不为知为何而滞住,就那样静静柔柔地停在了女子唇上。 脑海中慢慢混沌,微微失神,眼前一片茫然。只有点点流光化成白羽碎散在空中,飘摇远去,整个世界蓦然安静又温柔。 少年人未执碗的那一只手无知无觉间伸来,已然扶在了女子颈后,微用力,将女子托近自己,唇间覆得更紧。 少年人微启唇,女子唇间未阖,默然间与他缱恻相依。 心下蓦然刺痛。 少年人震了一下。霍然惊醒。猛地抬起头来。 有些痴愣惊茫地怔在了原地。 心下刺痛不已,青衣的人胸口闷顿如窒,不知因何而烦乱喧嚣。 自己……在做什么? 面色有一瞬间惊白冷彻,目中寒茫。 低头来怀中女子仍旧昏沉地倚靠在自己胸前,毫无所觉。 少年人目中一乱,繁复而深,像是突然醒悟、或是意识到了什么,又几度惊心,摇首不信。凭着心内隐恨莫明的心绪,怔怔然地望着怀中女子许久。 恍惚中似又慢慢认清,少年人心思沉淀下来。 暗责自己的一时冲动,昏心冒犯,行为大不妥。 而后再不敢放纵心神,只敛神静意、一言不发地将罐中浓汤一口口哺给了女子。 只是仍旧莫明隐悸,恍惚而茫然。 哺至最后一碗,女子腹上几寸蓦然有什么动了动。云萧一怔。 霍然想起一物,七日之限将近,再不予它喂食便真要沉息入海再不复醒了。 少年人心下一动微掀起雪麾,将整个瘦了一圈的雪娃儿从女子麾衣下捞了出来。 伸手于怀中取过一颗药丸喂它服下,果然见雪貂奄奄一息地睁开了眼。发出了低微的“咯咯”叫声。 少年人便将余下的半碗浓汤喂了它。 雪娃儿食了几口青衣的人沿着碗口喂过来的浓汤后,大而昏沉的两只眼珠儿迅速变得灵动有神,两只小爪儿趴拉在碗口,把头伸进碗里急切地吞咽起来。 云萧也未阻它,任它趴在碗口不放,吃完碗中的干脆将整个身子钻进了余温尚存的瓦罐中,被烫了爪,才惊跳窜回。 云萧想要将它再藏于女子麾衣下,伸手来拎,通体雪白的貂儿却径直从他手中窜出,两眼放光地扑向了篝火旁的残骨肉屑,一路寻过去抓咬啃食。 少年人一时未动,下瞬惊觉它靠近了那一人,目中一沉低喝而嘱:“雪娃儿,回来!” 正抱着一根豹骨不放的雪貂闻声回头,看见青衣少年目中倏冷,下一瞬便觉颈后一痛,整个小身子被人拎了起来。 四爪顿时失力,眼见着骨头从自己怀里滑了去,雪娃儿心中忿忿,回身一口就咬在那人拎着自己的手指上。 小小而滴溜圆亮的眼,对上另一双大大而圆亮灿熠却又阴鸷的眼。 指上见血,那人却并未甩开它。语声低沉,缓慢而幽冷道:“下一顿有着落了。” 云萧将女子安置在兽皮之上,整个人倏然立起,冷声道:“这雪貂是我师父所养,不可食,你放开它!” 赫连绮之冷笑着抬头,极为轻蔑地睨了一眼少年人,低笑道:“何谓不可食?连你与你师父都险些成了我们六人的腹中之物,这雪貂又算什么?” 青衣少年闻之心下冷寒,目中有怒,面色转为凛冽:“我再说一遍,放了它!” 粉衣男子阴沉沉地扫过雪貂,斜眼望来:“我若不放,你又能如何?” 日间食过,又曾运功调息,内力恢复了三层有余。云萧周身伤口都已自行处理过,双膝痛感减轻,力胜之前。 此下闻了他的答复,面色一沉便不多言,青影一闪,便纵身上前一把扣向他抓着雪娃儿的手腕。 粉衣的人立在原地不动,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丝冷笑:“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笑么?” 说话间另一手转腕一扬,一柄短刀反射着寒光径直射向少年身后、躺在兽皮上的白衣女子。 青衣的人霍然一惊,心头震颤间短刀已绕过他凌厉地飞向女子,少年人大骇,回身急转一把抓住了已至女子面门的匕首。 “就是像你这样把自己的命门暴露在了别人面前还不自知的人。” 少年人闻声一寒,急欲回身,下一瞬便觉后颈剧痛,霍然被人从后箍住一把按到了兽皮一侧的雪地中。 粉衣男子顺势夺过少年手中的匕首,扬手直指兽皮上的女子颈脉,另一手转指将雪貂细瘦的脖子牢牢扼在了手中。 “你的弱点这么多,还敢在我面前狂妄么?”粉衣的人一脚踩在少年还未来得及抬起的头上,重重碾进了雪里,冷冷道:“再敢妄动,你师父的脖子上便不只有我的齿痕了。” 男子低声而笑,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内以握刀的手温柔地抚过兽皮上女子的脸颊和脖颈。满面愉悦,目中有光。 青衣少年面色铁青。任他踩在头上,整个人周身寒气凛然,趴在雪地中一声不吭,双目微垂,眸光极冷。 “当真不动了?”赫连绮之冷笑道:“关系你师父,倒真是孝顺。”他脚下未松,伸指在麾中女子的双唇上反复揉擦过,口中邪气而阴森地笑了两声,突然道:“可你方才所做的,称不上是孝顺吧?” 云萧一怔,霍然滞住。 赫连脚下猛地更重,一压一碾,能听到云萧脸下、冰雪碎裂揉开的沙沙声。 赫连绮之俯身靠近,一直眯眼笑着的表情霍然变得阴沉无比,极为冷戾道:“谁准你亲她的?你当我是瞎的么?!你也配亲她!你不过是她的弟子,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敢这样轻薄你师父?!!”一言罢手中匕首毫不留情地扎向少年人颈中。 “赫连!”身后响起少女的冷喝,与此同时一根白骨扔来径直击开了赫连绮之往下扎去的匕首。 “你把我的誓言当什么?”少女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兽皮上看着娃娃脸的男子,语声不高不低,隐隐含怒,极具威慑力。“不要以为阿姐喜欢你,我就不敢动你。” 赫连绮之姿势未变,阴沉的面色停了两秒,又霍然眯眼笑了起来。贴近云萧咐耳道:“你这心思,于汉人而言,可是大逆不道?” 你这心思,于汉人而言,可是大逆不道? 赫连绮之抬开脚,将扼在手里的雪貂托起,改为抱在怀里,举止轻柔,模样甚为怜爱。 两个萌物,画面莫明和谐。殊不知雪娃儿已吓得簌簌发抖。 “小子,你偷偷摸摸喂你师父喝下的又是什么?” 洞内冰雪之上,少年左腕上呈愈合之向的旧伤中又添一条新伤,一指长的伤口在争斗中渗出了血丝,微微映染青衣。 云萧有些恍惚地趴在地上,不言不语,恍若未闻,一时竟不知起身。 炭火迷离。少年人的面色不知为何变得苍白无比。洞外的风雪呼啸不断,蓦然充耳。 你这心思…… 这心思…… 什么心思? 第122章 纵白 满心仓皇,什么在清晰。 震愣、惊茫,难以置信,可竟然下意识地无法否认。 手脚越来越冰冷,有什么早已呼之欲出。 内心深处其实还残留着她唇间的柔软,却为何又如此后知后觉? 拉巴子上前来扶起云萧,少年人任她掺扶起身,无意识地摇了一下头。 “不是。” “……不是什么?”拉巴子见他怔忡失神,略略有些心惊。 云萧抬头看着少女,目光却似透过了她。 绝美的脸上,眸光涣散。 窑洞外明月高悬,飞雪连天。 少年人突然想起女子将他护在腿上、执箫而奏的那个雪月。 他想起她的身份,她的责任,她的天下安宁。 然后他想到了梅疏影。 于是他拍落了她手中结成音罩的玉箫。因为什么? 想要跟她一起死。 他想要跟她一起死。 又因为什么? ……你也配亲她!你不过是她的弟子,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敢这样轻薄你师父?!! 你这心思,于汉人而言,可是大逆不道? 云萧低头。 恍然中又回头去看兽皮上昏沉不醒的人。却似呆住了。 那个人是谁? 他的师父? 他恨的人?还是……他心上的人? 目中越来越恍惚,少年人蓦然轻轻抓住了胸口,脑海中一片混沌,叶悦的脸,师父的身影,不停地在脑中盘旋。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可是心口慢慢刺痛起来,脑中闪过一阵又一阵的黑芒,昏黑沉重,呼吸难继。 “你……你怎么了?!” “……不……是!” 到底是不,还是是? “殿下!”最为悍野的日麦牟西突然一声高喝,大步冲来。 整个窑洞霍然震了一震,头顶簌簌地撒下冰晶。拉巴子回头。 一阵积雪砸来,原本狭小的洞口猛然破开一个大口,一双圆亮硕大而幽绿的兽眸就那样探头而入,与少女对视着。 雪白的毛发颀长光亮,一只粗壮的爪子压在洞口,幽亮无比的绿眸直直地盯着洞中之人,兽息扑面而来,凛冽威严。 这……这是什么怪物?! 扎西、玛西、蝉西、日麦牟西皆是脸色一变,目中惊骇。 连赫连绮之都是一震,眉间蹙起,目色凛了。 狼? 可这高度…… 雪娃儿感觉箍着自己的力道微松,壮着胆子回身狠狠咬了他一口,蹿出男子的怀抱飞奔钻进了兽皮上白衣女子的麾衣中。 日麦牟西径直冲向拉巴子,未及至,被来兽突然扬起巨爪拍了出去。 那满身肌肉的壮汉将一身内力灌沉双腿站定如松,欲要抱住来兽的一爪,只是接触瞬间只觉兽爪上的蛮力裹着劲风狠狠扫过,只微微滞了一瞬,便把他扫飞了出去,而后继续向着掺扶着少年人的少女扫去。 “九殿下!”扎西、玛西、蝉西目眦欲裂,皆是大喝一声飞扑冲来。 “不用过来!”少女蓦然一声冷喝,右手往身侧一抓,同时猛地站起。 劲风扫过,少女的长发往一侧急飞扬起,可是却并未带动少女分毫。拉巴子一手扶着云萧,一手紧紧抓住了横扫过来的兽爪。 手上青筋凸起,五指深扣。纤细的手臂上一条条并不明显的肌肉鼓起绷直,其内似有千斤。 来兽似完全没有料到,也是滞了一下。 而后硕大的头猛地扬起,撞掉更多窑洞上方的冰雪,高高昂起,对着圆月就是一声长嚎:“嗷——” 被拉巴子扶着的青衣少年忽然震了一下,苍白着脸怔声道:“纵白……” 似是霍然明白过来,少年人强忍脑中昏黑一把挣开少女,摇摇晃晃地走向兽皮上的女子,摸索着将她抱了起来,捡起随身之物。 拉巴子回头看着他,立身不动,抓着兽爪的右手不敢松开。 青衣少年抱着女子一步步走向洞外的纵白。 “你要走了么?”少女下意识道。 云萧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点了点头。 赫连绮之望着他的背影,双眼陡然一寒:不能让他与这女人活着离开…… 他蓦地森然道:“九殿下,那个女人,是夏国的清云宗主。” 直立如松的少女猛地一震,双眼陡然瞠大。 粉衣之人与少女说话用的一直是异族语言,云萧不懂其中之意,只觉语气凝重,微微怔色后依旧继续向前。 赫连绮之见少女竟不动,脸色急速阴沉下来:“九殿下,你是没有听见吗?那个女人就是清云宗主!” 少年人出得雪窑洞勉力一纵,跃到了纵白背上。慢慢道:“纵白,走吧。” 不知因何化成了两人多高的纵白甩了甩巨大的狼头,一把抽回被少女抓在手中的那只狼爪,欲要回身奔行。 只是下刻却狼狈地趔趄了一下,因其未能收回狼爪。 巨大的白狼暴躁地喷了喷响鼻,再次用力想要抽回爪子。可是被少女抓在手心的兽爪依旧纹丝不动。 少女抬头,直直地看着狼背上的少年,和他怀中的女子。 一言不发。眼神已越来越锐利。 扎西四兄弟已经肃穆决绝地站立到了少女两侧。“殿下,赫连先生说……” 月下,白狼背上的少年回首望她,额间纹烙,樱花初绽,三瓣殷红。 他道:“谢谢你,拉巴子。” 少女目中一阵动荡,犹如受了蛊惑般慢慢松开了五指。 纵白一把抽回狼爪,转身头也不回地负着少年人离开。风雪呼啸在耳。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汉人了…… 少女直直望着少年与白狼离开的方向,好半晌,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希望还能再见。 站在她身后的粉衣男子极为讽刺地冷笑道:“难怪你作为西羌第一勇士,却无能至今。九殿下,你知道那个女人对我们是多大的威胁么?” 拉巴子笔直站立着:“我不能违背我的誓言。” 赫连绮之更加嗤了一声,而后幽冷道:“幸亏这个女人本来也时日无多……不过我不相信她那么容易死!”拂袖转身,赫连绮之道:“除了那个任务……惊鸿弩,还是非造不可。”想到什么,他又抬头冷睇了少女,极为阴寒道:“还有,你不该把你的名字告诉他。” …… 巨大的白狼负着少年人在雪岭中奔行了许久,数次将云萧和麾中女子从背上颠簸下来。 青衣少年自听了赫连绮之那一句后,脑中就始终混沌不明,心口刺痛一阵强过一阵,恍惚昏沉,呼吸难继。 少年人在漫天漫地的风雪中,已不知是第几次抱着女子慢慢爬上纵白趴下来的背上,伏在雪白的毛皮间,伸手紧攥住纵白背上的长毛,云萧只觉得脑中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终于在持续不断的颠簸中完全失去了意识。 口中不时低喃着:“不是……” ……. “哇!!阿闲!你快过来看!我捡到新的村长了!!” 耳边传来沙沙的声响,似脚步似语声,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地上的人似乎隐约能听到,五指动了动,将原本就护在怀中的人护得更紧,却无余力清醒。 远处似有另一道极为懒散的男声响起,打着哈欠走近。“又胡说八道什么,当心让那人妖小气鬼听见,给你小鞋穿。” “没有胡说没有胡说!你快过来看呀!”说话的是个清脆的女声,已伸了手过来探云萧的鼻息。“还活着!” 那被唤过来的男子嘴里叼了根草杆,打哈欠时也没有吐掉,漫不经心地扫过来一眼,随即便一震:“哇哦!真是新的村长!” “我说的没错吧!这张脸这张脸!肯定全票过啊!” “快快快!把他扶起来带回去!保准气死那人妖!”男子蓦然兴奋起来,一口吐掉嘴里的草杆就过来背人。 “他怀里还有个女人呢!” 那男子不耐烦道:“肯定是村长夫人哪!你背你背!” “哎呀抱不出来!” 男子呸了一口:“你真没用!好好好你别动都我来!” “不闲哥哥你真好~” “子袊妹妹过奖了~” “呕……” “呕……”. 溪水淙淙,隐约间花香拂面,混杂着各种草香、树香、药香,清澈凛冽,沁人心脾。 恍惚中能听到飞鸟鹰啼,鸣声清越。 云萧有感被人放到软榻上,周身挥之不去的沁骨寒意悄无声息地离远,四周宁静而怡人,恰如春风拂面,温意漫漫。 昏沉中,他本能地抱紧了怀中女子。 有人推门而入。 “雪长老,你看他是哪个药系家的?”先前那清脆的女声问。 “额上的纹印,是血樱……难道他是?!”脚步急转而出。 “哎?!雪长老!雪长老!初雪月光!你跑什么呀!” 又有人推门而入。 “酒长老,你识不识得他是谁家的?这额纹样式我没见过,他……” “有酒没有?” “……没有。” “走了。” “……炉砚酒晕你给本姑娘记着!” 又又有人推门而入。 “来来来!非长老!今天我和阿闲捡到的这个族人长得比花长老美多了~保准能把他拉下马,咱谋划谋划……” “呀!他们两个,大白天的,干什么要抱这么紧……羞……”掩面奔走。 “不是吧你!冀梦濯非!你都嫁人七年了!本姑娘都不羞你羞什么呀?!” 先前的男声奔来,张口就道:“怎么样?他们几天能醒?啥时候能拉去打那人妖的脸??” “啊?伤?醒?没……没看……不知道呀。” “那你都在干啥!” “先请来了雪长老、然后是酒长老、然后是非长老……” “靠!酒、非、花;云、雪、齊……你第一个就该去请齊长老呀!你没看他们两人伤得重啊!” “不是该先让初雪月光过来核实了身份么?再请炉砚酒晕看清血脉,再跟冀梦濯非窜通好……再……” “再再!再再下去人都死了!长这模样能不是族人?!你是不是蠢?是不是蠢!快去把齊逸才拖来!” “哦哦……你刚是不是骂我蠢了?” “没有。” 第123章 樱罗 一个鬓染霜华的儒雅男子坐在软榻一侧,子袊和不闲一左一右探着脑袋挤在他两边。 两人同时开口:“他怎么样??” “这小公子内伤不轻,外伤颇多,受寒、受怆、身中毒蛊、心绪不稳、左腕静脉需续、膝腿有伤需养……” 那名为不闲的男子张口打断:“结论!” “情况不佳但有救。” “那他老婆呢??” 被两人围在中间的齊逸才思索半晌,有些为难道:“其实这女子比小公子年长许多,或许不是夫妇……” 不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谁听你这老顽固说这些!不是自己老婆会抱这么紧!你就说她伤怎么样、几天醒、能不能助阵打人妖的脸就行了!” “你你你!”那坐在两人中间的儒雅男子吹胡子瞪眼道:“竖子敢尔!” “哟~闲哥哥好凶哪,那么想打人家的脸,是不是嫉妒人家长得比你美,气不过呀?人家好怕怕呢~” 凑在榻侧站立着的男子浑身掉下一层鸡皮疙瘩,回头看向门口道:“算我求你,这辈子能不能别开口说话……擦!这么多人?!” 榻侧的三人一齐回头,看见满屋子美人堆在身后,全部盯着他们、盯着榻上。 “私带非奇血族人入樱罗绝境可是重罪呢,小子袊你说本境主该怎么罚你俩?”美人最前首,那美人中的美人娇滴滴道。 “村长,其实我和不闲发现时他们已经在境内了……” 话音未落已被打断:“说了多少次叫境主!!” 不闲双手环胸:“人妖村长总算有点男子气概了~” “你-他-妈才是人妖加村长!!!” 不闲两眼放光:“哎,你要是一直这样说话我就不会想着打你脸了~” 那美人中的美人一根纤长如玉的手指指过来:“云绫舞!夭夭夭!给我……给我……” “给你怎样呀?”不闲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末世繁花玉白玉白的牙间一咬,狠狠道:“给我弄哭他!” “……” “……” 一位额间有着芍药花纹的女子上前了几步:“好了别闹了,我都说了是血樱家来人了,境主你就别吓唬不闲和子袊了。” 末世繁花掩面抹泪:“连初雪都凶我……人家不要做境主了……人家虽然长得最美但是只想退居在丑人身后了……” “你不做最好,快滚!” “不闲三九!” 那为榻上两人把脉的儒雅男子颔首道:“原来是血樱家的人回了,都五年多未归过境了,还以为……” 美人堆中有一人接口道:“还以为已经没了。奇血族人入世而居总难长久,当初血樱家之主执意要去做这个尝试,我牡丹家是劝过的,可惜并不听从。”那人额间正生有一朵艳色牡丹。“樱罗绝境本以他家为首,也没人能拦得下来。” 一言罢众人便不吱声了。 过了半晌,子袊问:“那这血樱家来的两人……” 众人看向为首的美人。 末世繁花正好奇地打量过来:那榻上的小子真有我美? 半晌察觉到众人视线,方咳了一咳,娇声道:“就请齊长老先好好照顾着,醒转之后请出三君来接客。” 咳?! 不闲三九简直要跪:“你-他-妈能不能不要丢我们红莲家的脸!!!” “就是就是!”子袊咐和。 “接待?”末世繁花咬着手指试探道。 众人皆叹气。 …… 樱罗绝境以奇绝阵法隔绝外世,四季如春,鸟语花香,常人难入。 其内皆为侍药之家,古来皆以药材为食,千百年下来后世子孙即便不再食药,其血中也天生含药,称为奇血族人。 可能与长年食药有关,奇血族人天生姿容过人,从未见过长残的。最多就是美的不突出罢了。 他们自古便会择一药材为家纹常食侍奉,以此划分。以药材清身之垢,增己灵性。 故奇血族人除却相貌,无论天赋、骨骼、悟性,往往也都远胜常人。尤对医药、阵法精通了然,其布于境外的护法之阵,千百年来无人能破。 云萧醒来的时候一名长相极为柔美的儒雅男子正在为他的双腿扎针。 “别动,你的腿受冻受累太久,需要活血。”那人认真施针,头也未抬道。 “你是……?这里是?”云萧怔怔地问出声,下一刻霍然惊醒,忙去探看身边。 “你在找那名女子?” “我师父何在?!” “原来是你师父。”那人轻叹:“我就知道。” 云萧微蹙起眉,语声急凛:“阁下可有见到?!” 门外霍然有脚步声靠近,齊逸才抬头来道:“这里是樱罗绝境,不收奇血族以外的人,你不可说她是你师父,只还让他们以为是你娘子就好。” 云萧怔了一下。 下一瞬便有人推门而入。那榻边施针的男子并未起身,只向来人方向微欠了身,口中唤道:“三君。” 有两人先行跨进了屋内,第三人小心地抱了一个女子进来。 “师……她!” 三人看到云萧警惕忧切的表情,开口道:“我们无能为力。” 第三人将女子抱到云萧身边,轻轻放下:“外伤、内伤、经脉之伤皆已疗过,有好转之向,可是她所中的墓蔹花毒需要境外的一种草药才能解,解开才能恢复五识。我们帮不了你。” 云萧目中一紧,心如被窒,小心地将女子移近自己,把了把脉,见女子的伤势果然有所好转,原本于体内动荡冰冷的元力也温顺很多,不由心生感激:“在下知晓,谢过诸*位。” 此时原本在为云萧扎针的男子正好将他腿上银针悉数收回。少年人便快速翻身欲要下榻。 “你伤的不轻先勿妄动。”齊逸才道。 云萧凝声:“我要带她去解墓蔹花之毒。” “你自己呢?”三君之首的那一人唤作日月昌凰,突然开口道:“你身上的蛊,解还是不解?”. 碧草连天一片翠色,溪涧流水潺潺。 岸边一幢木屋建之以竹,门前一株硕大的樱木横枝万千,繁如冠盖,铺满粉色樱云,一眼望之,如雾如霞。 木屋墙上爬满藤萝细植,浅粉色的小花稀稀簇簇,点缀远去,一片盎然生机。 清新如野境,宁然如世外。 木屋内,撑立在榻上的青衣少年闻言一愣:“我身上的蛊……?” 霍然想起阵宫之时,师父所言:“……且为师把脉,你体内似有异物,应为蛊毒。毒性虽不深,却也小觑不得,你心下应知。” 是情人蛊…… 只是终究不知自己是如何中蛊…… 少年自顾愣神,立于榻前的三人便也静了少许。 长衣淡色,衣上额间皆有菖蒲花纹,正中那一人,面容清俊湛然,眸似流光,以为少年人并不相信,便直视青衣的人道:“若然不信,可自行察看你左臂肘间。” 云萧震了一下,蓦然想起当日灵堂之上为公输云剔蛊,有感异物窜入手背伤口…… 之后询过梅大哥,却道并未中情人蛊。自己便未再深究…… 少年人依言捋起左臂……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青衣的人玉一样莹白细腻的臂上匀称光洁,皓腕似凝霜。腕间缠缚着一道又一缠布缠,白无纤尘,渗出少许未凝的血,其下伤口隐约可窥,繁多而深长。 少年人看着腕间被包扎过的伤口,已知是有人为自己处理过,不由转目看向坐于榻侧、乌发掺白的儒雅男子,温言道:“多谢阁下。” 齊逸才回了一礼:“小公子客气了。” 少年人续把长袖上捋,青衣推陈往上,露出肘间。 云萧不由微震:左臂肘间赫然有一“十”字,横竖相交,隐于肤下。色为灰。 “它便是你所中之蛊。”榻前三人中,为首之人再次道。 怔忤间恍然如是,青衣的人默然。 思及当日剔蛊时的情境,已然明白确是自己代替风朗朗成了被移蛊之人。少年人心下微沉,不由得想起当时参与移蛊的另两人:公输夫人与郭帮主。 禁不住感叹梅疏影叮嘱自己小心郭小钰之事,自己虽有所警心,却仍未能防备得了。不免心惊骇然。 想到她与阿悦十分亲厚……不知是否存有祸心,便又忍不住轻轻拧眉。心下只觉阿悦姑娘心思澄明,坦率真挚善良,应是不知郭小钰此种行径……不免有些为她担心。少年人慢慢抬头来道:“此蛊可是唤作情人蛊?有顺心引意再添深情之用,据闻是药非毒……” 三人之右那一人,便是先前将女子抱入屋内的那名男子。闻言眉间蹙起,摇头便道:“如你所说,情人蛊是药非毒,中此蛊者右臂肘间会有一横线,可顺心引意再添深情。但你身上蛊痕乃存于左臂肘间,有横竖两条,成一‘十’字,并非那一味境外苗疆之地常见的情人蛊,而是极为阴损罕见的一味毒蛊,唤作情人泪蛊。” 情人泪蛊? 青衣的人下意识地怔了一下,因此前并未听闻过,目中一时极惑。 不由想到当日清风阁内,梅疏影察看过自己右臂,观之无横线,因而告知自己并未中情人蛊…… 其实并非误判或虚言。 只因公输云所中并非情人蛊,而是这一味蛊痕存于左臂肘间的情人泪蛊。故而未能察觉。 而师父当日提点,也只道中蛊,并未提及是何蛊。 云萧沉然一刻,问道:“此蛊与情人蛊有何不同?又有何种效用?” 第124章 所爱 三人之左那人面上含笑,一眼观之十分温顺柔和,开口道:“若非你是血樱家之后,我们此时与你来说,你怕是不会相信。” 云萧闻言微怔。一为他口中“血樱家”这三字;一为他话中欲说未说之意。 中间所站,樱罗绝境三君之首的日月昌凰道:“我二弟说的不错,情人泪蛊是毒蛊,会叫人难识本心,若非你作为奇血族人已将体内蛊毒自行散去了许多,心下能有所觉、有所悟,我等是不敢贸然说与你听的。” 奇血族人?云萧又怔。 下时闻得榻前三人中,那左侧的男子轻轻笑了一声,莞尔问道:“言明之前,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心下此时是喜着爱着何人?又怨着恨着何人呢?”他转眸望来,看了一眼青衣人身边的白衣女子:“你家娘子……又是被你爱着,还是被你恨着?亦或两者都有?” 青衣的人面色倏变,浑身一震。 已知面前三人不知自己与她实为师徒,故不欲多言……可是却霍然忆起了雪窑洞内那名娃娃脸的男子咐耳与他说的那一句: 你这心思,于汉人而言,可是大逆不道? 眸中不受控制地又是一荡,敛目间万千心绪皆缠缚在了那震耳欲聋的四字之上:大逆不道。 心下恍似涟漪惊起,如浪逐开,越漾越大,越漾越深。 昏迷中一遍又一遍诉与自己听的那一句“不是”,不知为何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轻薄如羽,似乎已无一点分量。 少年人突然张口想要回答或者否认什么……却又怔怔然地滞住,他有些茫然地转目望了榻上白衣如雪的女子一眼,刹那间竟觉满心惶然。 榻前之人似是察觉了榻上少年神情有异,日月昌凰微扬声道:“阿落,莫要玩笑了,好好说与公子听。” 那被唤作阿落的男子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笑言道:“公子心下想必已有所觉,当知夜落接下来所言并非戏言,其间情思之错,本心之爱恨怨怼,待公子听罢,应知一二。” 少年人怔在原地,看着榻前之人。 下一瞬听他一字一句间慢慢道来……只觉眼前一片惊茫。 五指撑在榻上相蜷握起,于不自觉间越来越紧,几乎拧断。 恍然间呼吸难继,面色冷白如雾……什么也听不清了。 “情愈深,恨愈切,情人死,断肠绝。”日月昌凰看了他一眼,续道:“其实你心下已然有所察觉……可是?虽说中蛊者必会遗失本心,但公子身为奇血族人,有自散毒息之能。蛊毒散去许多后,便又会慢慢拾回本心,因而你当能察觉……所恨之人,亦难放下,心中所重,爱恨相杂……可是?” 所恨之人,亦难放下? 心中所重,爱恨相杂? 少年人低着头,脑中蓦然一片混沌,那么那么强烈地想要摇头,可是难以摇动半分。 掌心蜷握,微微颤瑟,心头猛然间窒地那样紧,没有留下一点空隙…… 他们口中所诉……我其实……其实…… 眼中霍然间氤氲出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师父…… 是,师父……? 他抑声许久,低低道:“不是……”语声如滞,哽咽喑哑。 “不是……”喘息喃语,无以为继。 “不是!”厉声一句,泪却滑落。 双目低垂间,却再未敢抬起,更不敢再去看身侧的另一人。 少年人手捂心口,陡然间浑身血液如烧,心如针刺锥凿。 再也否认不了。 颤心。 惶惧。 压抑。 痛苦。 委屈。 他突然那样无措。 恍然间闻谁一声轻叹,散却空中,了无痕迹。 其声已喑。 ……. 苍林翠郁的林中,树高林茂直插云层。 峰峦雾嶂间,一白一黑的两丛人影弃马纵掠,其速惊人。 “公子!您内力不济,不可行的这样快,否则不多时便又会失力……” “闭嘴!此林瘴气深浓,谁给你的空闲在此聒噪?一路叫嚷至此片刻不停,你莫不是生怕本公子好生行过了这片瘴气林?!”梅疏影纵身点掠,本已气竭,听他又在聒噪,实在忍无可忍。 玖璃委屈地收回了望在前方男子身上的视线,一颗心伤到了谷底,喃声低语道:“公子……你知道你有多不会说话吗?” 内力失之太多,相隔不过数丈,白衣的人也未听到他的喃语,轻功运之太久、力已见竭,梅疏影落足一根横枝上身形突然晃了一晃。 身后之人见之,大惊,立即纵身而至扶住了他:“公子!您怎样了?!” “死不了。”梅疏影喘息着道:“输力。”手已伸到了玖璃面前。 黑衣男子愣了一下,而后便依言握住了男子手腕,不加保留地输与内力给他。 梅疏影屏息间运力于身调息过,便眺望向远处山峦,口中随意道:“一路行来你内力见长,都是有幸常常输力与本公子的缘故,此间恩情,就不用谢了。” 玖璃脑中一呆,瞠目结舌地抬头看着面前衣白如雪、红梅冷艳的男子,下一瞬才愣愣回神,咬牙道:“公子客气了,还是要谢的。” 白衣扬落间拂如落雪,那人霍然挑眉,回眸含笑:“哦?倒是难得懂事了一回,你既要谢那便谢吧。” “……玖璃谢过公子。”黑衣男子一面输力与他一面道:“只望公子此行能尽快恢复内力,好让属下也能有机会如此这般在回路上得到公子助力以长您的内力。” 梅疏影闻言,长眉斜挑,越挑越高。半晌方落了下来。“想要本公子也输力与你?” 玖璃点头。 梅疏影回首,自黑衣男子手中抽出手腕,身形一掠,又远。“内力尚在,却生求人之心,不知长进毫无出息!本公子有你这样的属下,真是丢脸。” 昂?! 黑衣男子努力平复气血,眼前发黑地跟了上去。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 岭南深山峰峦之中,一方神坛石阶之底。烟云笼罩,雾霭轻蒙。 梅疏影领着玖璃踏步方落,便叫人拦了下来。 “来者何人?!”石阶两侧清一色墨绿缠花长袍,看见两人当即喝道。 梅疏影悠悠然望来一眼,转腕间玉扇轻摇:“惊云阁,梅疏影。” 想是听闻过此人名号,石阶旁的那名守卫闻言便一惊,立时回道:“公子稍候,小的这便去通传!” 玖璃望其快步行远,低声问与梅疏影:“七大门派之中,独神女教掌握在我惊云阁中的讯息最少,公子何以肯定他们愿助您恢复内力?” 梅疏影眼望石阶之上,抬眸淡道:“不能肯定。” 玖璃闻言一愣,半晌怔然。 心下一时忧甚,还欲再问,便见梅疏影霍然扬笑,石阶尽头一人大步而来。 人未至,声已扬。 “哈哈哈哈,惊云公子大驾光临,真是神女教莫大殊荣!韩某人先行一礼!”其声高昂,中气十足,隐有断石分金之力,亮而沉。韩冲儿一面行来一面向着梅疏影抱拳道。 梅疏影玉扇一扬,一面还礼一面踏上石阶向来人行去:“韩教主客气了,冒昧打扰,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梅阁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这边请。” “请。” 雪色的鹞鸟不知从哪里绕来终于到了,此下落到玖璃肩头,与他一起跟随在梅疏影身后踏步入了这方岭南群山之中的神女教总坛. “你为何惊?” “为何震?” “又为何难过?” 木屋之内,三君走后,齊逸才看着榻上满面苍白的少年人,颇为怜悯地出口问道。 青衣的人不言不语,只是低着头,半晌毫无动静。 “小公子体内的情人泪蛊实则无什么必要除去,它存于你体内虽一时有扰心错恨之效,但你是奇血族人,会将蛊中之毒一日日地散去,待蛊毒散尽,此蛊便就化成了情人蛊,还你本心,深你之情,是药非毒。因它是情人泪蛊化成,双蛊皆在你体内,除却深情,并无一分害处。” 榻上之人闻言,深深垂目,霍然喑哑喃声:“若是如此……则非除不可……” 齊逸才微愣,有些惑然地望向少年人。 下一瞬不知为何就看到了少年人身侧的白衣女子,突然一震,似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小公子这样说,是因为……”微微一顿,眉目儒雅的男子慢慢道:“知晓自己所生之情不能深?所爱之人……不能爱?” 青衣少年骤然一震,整个人微呆住。眼角余光透过雾气,懵懵然地凝在了身边那一抹轻白之上。 齊逸才看清,目色复杂地望了少年一眼。“我知你为何震、为何惊、为何难过了。” 伸出手把了把白衣女子的脉,齊逸才续道:“公子现下蛊毒散的不多,应只是对心中爱意隐隐有觉,实则还是以恨意为长。如此,竟已这般惶惧深畏……”一声沉叹,他道:“足见小公子本心用情极深,已自知无可转寰……对你师父。” 少年人闻言滞了一瞬,又静了一刻,而后极慢极慢地回过身,紧紧看向了身侧的白衣女子。 齊逸才则看着他。 青衣的人慢慢抬手,伸向女子,五指微微蜷起,下瞬又松开……如此反复…… 至后终于伸了过去,依身而近,慢慢抱住了榻上女子。 齊逸才不言。 少年人埋首在女子颈侧,错乱昏沉,满心惶惧,又难以放手…… 双肩颤瑟间终是控制不住,只一刹那,泪已满襟。 不知是痛苦,慌乱,后悔……还是怨恨难过。 齊逸才看了他许久,心下越来越沉。“若是如此,你便就带她留在绝境中吧。” 第125章 圣血 齊逸才看了他许久,心下越来越沉。“若是如此,你便就带她留在绝境中吧。” 青衣的人不应。 齊逸才扬首道:“我知你心下谨记,若要救她性命必要尽快带她去取得境外的一味药草,解她体内墓蔹花之毒。”目中萧然,齊逸才缓声道:“可是在下不妨与你直说……此境存于大夏之东,而那一味药草只生于西南重岭,两者相隔千里有余……此一来一回至少月余,便是将轻功运之以极,现下动身赶去也早已来不及。”他续道:“所以你师父即便现在被你带出境外,也是必死无疑。” 青衣少年一震。 “故而,你不若依我之言,就带着她在此度过余下的十数日。”齊逸才微叹:“此地除了我,便无人知你与她实为师徒……你尽可悉心照料陪伴左右。”他望向少年人,诚挚道:“此虽是死路,却可令她免于奔波受累、颠簸劳苦……安宁而去。” 青衣的人半晌无言。 齊逸才心下沉忖,已知他会应下。 只因他方知晓自己心意,怎能不想到此心放于境外会是个怎样的境遇。再者,体内蛊毒散之寥寥,他心下对于他师父,其实还是恨意居多的。 若是有恨,心内深处究竟是欲要她生,还是欲要她死,便就无从得知了。 齊逸才看着少年,温言道:“我观小公子号脉快且准,想来你也是深谙医道之人,应是极清楚能救这女子的药草是何物,距此又是怎样地遥不可及……可是?” 青衣的人终于抬起了头,久久,却又还是垂目在女子身上。 静静观之,不知望了多久,他终是点下了头。 伸手抚过女子的脸颊,他柔声与她道:“这最后的十数日,萧儿陪着您,就在这方绝境里慢慢度过,不再奔波,不再流离……师父,可好?” 女子安然沉睡,不回不应,苍白的面容上清冷寂静,一片萧然。 少年人轻轻描过她的眉眼,指尖温柔如羽,面上笑容清浅,如斯平静。 ……. 神女教总坛大殿之上,梅疏影坐于客座上浅笑悠然。 玖璃与雪鹞立身在他身后,一时不明。一路行来分明心急如焚,现下却又仿似丝毫不急……实不知公子究竟是何打算。 “说来惭愧,我神女教一直未能与贵阁有所交集。”寒暄过后,韩冲儿终于忍不住道:“今日梅阁主突然亲临,不知是有何要事?” 手中青玉扇极为随意地轻轻一转,梅疏影含笑道:“据闻贵教有一处血池,乃珍兽母麒麟的血化成,传承数百年,有奇效。梅疏影此来,有心儋仰一二,不知可否方便?” 韩冲儿震了一下,心下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梅阁主只为儋仰?” 梅疏影笑了一声:“不为儋仰难道还要跳进去不成?本公子既说是儋仰,那便只是儋仰。” 玖璃惑极,忍不住拧眉去看梅疏影。 白衣的人举止神情却始终悠悠淡淡,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韩冲儿站了起来,踱步间端过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边行边道:“实不相瞒,本教的麒麟血池有圣效,外人实不便靠近。梅阁主有心儋仰……我却又不好拂意……”说话间似无意般走近了梅疏影,手中茶杯突然侧翻,眼看便要泼到白衣的人身上。 “公子!”玖璃微惊。 韩冲儿亦露惊色,慌忙伸手来扶:“梅阁主小心!”似是想要在茶水泼上来之前拉开梅疏影。 客位上安坐的白衣公子神色丝毫未变,举扇轻轻一挑格开了韩冲儿的手,与此同时另一手一把接住翻落的茶杯,身影一转,稳稳将打翻的茶水又接了回去。“教主拿好。”言罢玉扇伸来一挑,将茶杯挑在扇尖,悠悠然推到了韩冲儿面前。 一身墨绿长袍的中年男子愣了一下,而后霍然扬笑,自青玉扇上取过了茶盏。“惊云公子好身手,叫韩某人开了眼界。”说话间将手中茶盏又端了回来。 梅疏影伸手拂过白衣,重又落坐下来。敛目无常:“韩教主过奖了。疏影武力低微,在巫家家主面前是过不了三百招的。” 韩冲儿握着茶盏的手一紧。 三百招……他竟能在巫山空雷手下走过百招有余…… 这惊云公子,主掌文武榜,自己果然深藏不露。 玖璃静观在旁,心下微惊。公子是何意……? 若从方才看来,公子内力好像全无问题一般…… 难道……公子一路都未动用过自己那一层内力?! 玖璃的脸突然黑了黑,什么也不想说了。 韩冲儿坐回主位,看了看梅疏影:“不瞒惊云公子,江湖上盛传我教麒麟血池有什么起死回生,生肌回元,助人恢复、增长内力的功效……其实都是谣言,尤其有人中了锁元石失去内力之后,会想来此妄图恢复……” 梅疏影极为随意地点了点头,顺口接道:“其实都是假的?” 韩冲儿当即点头:“是假的,不过一方兽血小池,哪里来的那么多妙用……” “那麒麟血池旁生有麒阳草,也是假的了?”梅疏影端过手边一方茶盏,轻轻拂了拂盖。 韩冲儿笑道:“这倒是真的。梅阁主且说怎生如此奇怪呢,明明这麒麟血池蓄的是母麒麟的血,性为阴,可那池边生长出的却是极阳的麒阳圣草,真是耐人寻味。” 梅疏影抬头来淡淡笑道:“这有何奇怪,所谓阴阳相吸,两性相引,不过如是。” 韩冲儿闻言大笑,虬眉高扬:“惊云公子所言甚是!兴许便是如此!”他言罢似是想明了,起身来道:“既然公子明言只是看看,那韩某人也不多推搪了……梅阁主随我来!” 梅疏影悠然放下手中杯盏,一面起身一面道:“江湖都道神女教行事阴邪,乖戾难处,看来也不尽然。” 韩冲儿一面领路一面大笑:“哈哈哈,还是梅阁主明理,不愧是天下第一阁之主!我神女教一不为恶二不行歹,经年下来一直为江湖所误会,实在是冤枉……” 梅疏影扬眉而笑:“贵教地处深山重岭之中,外有瘴气为屏护,江湖之众不知内情多有误会,也是难怪。” “便是如此……”韩冲儿领他们拐向大殿之左,径直前行,经一处雕花石桥踏上了对岸崎岖料峭的长崖,崖上野草横生,越行越窄。韩冲儿一面行一面道:“梅阁主小心步下,此地是我教圣地,除却教主与圣女旁人都不能来此,故而并无人迹。”语声顿了顿,他方续道:“今日斗胆领梅阁主来观,实是因为与梅阁主脾性甚合,江湖还道惊云公子人如红梅、舌如毒蝎,我看纯属瞎扯!” 梅疏影眯眼儿笑,手中玉扇轻轻点动。 身后的玖璃默默低头,心道:实则半点不假! 立于玖璃肩上的雪鹞突然发出一长串的嘶叫,似是……嘲笑? “梅阁主这只鹞鸟……是怎么了?” 梅疏影笑面:“无事,这蠢鹞子想是逡巡间得见了同类,因而高兴。” 雪鹞叫得更响了。 玖璃看了一眼前面领路的韩冲儿,再度默默低头。 “原来如此……”韩冲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而后扬手道:“梅阁主请!前面就是我教圣地麒麟血池。” 梅疏影含笑跟上。 一处断崖立于此路尽头,窄窄的石径上山花烂漫。 崖前一方长宽约十丈的小池毗邻断崖,池边铺满参差不齐的深褐色岩石,崖上巨石巍然,其形便如一只蜷卧抱子的母麒麟,阖目安眠,神韵十足。从母麒麟身下拖出一条一指宽的沟壑,有殷红的液体不断从石缝沟壑中往下流淌,汇入池中。 而崖边那方小池池水深红,当真便如浓绸的鲜血一般,于崖上山风中微泛涟漪,粼粼有光。 一眼观之,便好似这小池一直在顺接石像母麒麟的血一般。 几人立于崖前小径上,离池数步,韩冲儿回头来看向梅疏影:“梅阁主,这便是我教的麒麟血池。其血天生不竭,池水长年不枯,我等将它视为圣迹,百年来从未敢妄动于它。” 梅疏影的视线却落在池边犬牙交错一般的石缝中、生长出的那些枯黄枯黄的野草上。 似随意般走近了几步,梅疏影以玉扇指向野草:“教主虽说旁人不可来此,但这池边的野草都已枯成这般模样,难道也不叫人来清理一番?” 韩冲儿闻言大笑出声:“梅阁主是有所不知,此草便是我教独有的麒阳圣草,属性至圣至阳,天生便是这样一副枯黄的模样,外人不知,都道只是将死的野草,其实正是繁盛之时。” 梅疏影眼中亮而沉:“原来这便是麒阳草。”言罢身形突然一动,一起一落迅捷如鹄,伸手便把那深色岩石上的枯草连拔了两株! “梅阁主!”韩冲儿见之大惊!面色已变:“我道你是为此血池而来,百般提防……不想你竟是冲着本教圣草而来!” 梅疏影极为从容地将麒阳草收入了袖中。“据闻贵教的麒阳草因生于血池一侧,与此麒麟血池有着微妙的互补关系,因而被视为圣物,从不允人擅动,更遑拔出或带走……疏影无法,既是想要,便只得强取了。” 韩冲儿甩袖一哼:“好一个只得强取!亏我对你百般礼遇,你竟如此相报!”韩冲儿面露厉色:“放下麒阳草,本教主便可当作什么也未发生过,如若不然,休怪本教主与你不客气!” 第126章 瘴林 玖璃面色已凛,手握剑柄蓄势而待,虽不知梅疏影为何要夺麒阳草,却已本能地持剑相护。 梅疏影也是哼了一声:“韩教主,今日贸然来夺贵教圣草,确是疏影不对,只不过教主为这区区两株枯草,便要与本公子‘不客气’,是否也是借机行事,有心要与我惊云阁为敌?” 韩冲儿面色青白,怒道:“什么区区两株枯草!圣草长于血池边不可或缺,何如你所说的这般无足轻重!放下麒阳草!否则……” 梅疏影施施然地拢了拢袖,转面来望着韩冲儿道:“麒阳草我定是不会放下的。教主若是觉得,你的武功必在疏影之上;或是认为惊云阁掌握不了神女教所做所为,不必被教主放在眼里……尽可动手来拿。” “你!”韩冲儿怒极,眼看便要动手。玖璃心下大紧,冷汗涔落。若然真与他动起手,以公子现在的内力,实难全身而退…… “只不过……”那边白衣如雪、朱梅冷艳的人轻轻转了转手中玉扇,微微笑道:“疏影听闻贵教似乎向来以圣女为尊,教主虽全权打理教中事务,地位却远不如圣女,教主若贸然与我惊云阁为敌,不知是否也是诗圣姑所愿?”手抚玉扇,白衣的人眉目间满是悠然浅笑:“疏影可不想因为此事,累教主被圣姑责罚。” 韩冲儿负手立于崖边,脸色铁青,竟是已然气得说不出话来。 梅疏影自血池边从容走来,过韩冲儿,走向玖璃一侧。 玖璃双目极凛,心如悬丝,眼见梅疏影走至韩冲儿身边时后者袖下双手慢慢握紧……手按剑上霍然欲拔。 白衣的人脚步忽顿,竟止步在了韩冲儿面前。 面上是一派悠然无常的浅笑,长眉微挑,淡然自若,他飒然道:“疏影将此草带走,答应自今日起,惊云阁撤走所有安插在贵教的羽谍,只要疏影坐任阁主一日,从此不再探问神女教所作作为。如此,教主以为如何?” 韩冲儿震了一下,袖下双手陡松。下一瞬抬头来眉间微拧:“惊云公子此话当真?” 梅疏影笑了一笑:“这有何不能当真,夺草一事本是惊云阁之错,疏影自然应该有所表示。” 韩冲儿冷笑了一声:“难得梅阁主还懂得几分道理。若是这样,麒阳草你拿走也不是不可以。” “公子!”玖璃不得不惊,惊云阁以通晓武林各大门派之内情讯息而得以屹立江湖之上,等同于一只渗透在武林中的无形之网,若是放过神女教,等于巨网已破,势必影响惊云阁在江湖上的威信。 且神女教如此怕人窥探教务内情,本就引人怀疑。若然不闻不问,岂非纵虎为患! 梅疏影却极自若:“且本公子还会将阁中右护法留下,命他在此向贵教圣姑言明此事,以免教主空口无凭,在圣姑面前难做。” 韩冲儿笑了起来:“还是惊云公子想的周全,韩某人自问是没有能力留下公子的,但若不将公子身边这位留下,亲口说与圣女此中一二,韩某人可是要大大不妙的。” 玖璃不禁心急:“公子……您独自返回……若是……” 梅疏影一记折扇敲在了玖璃肩上,惊得雪鹞扑翅而起。 “本公子无你在一旁拖累,回程自然更快。你只需将此事原原本本地说与诗圣姑听,再把本阁主过来拜访的帖子呈上,如此便可。” 帖子?玖璃震了一下,当即想起两日前梅疏影右臂伤愈后立即写好交予自己的那一封信…… 黑衣男子犹豫半晌,终于低下了头,抱剑应道:“是,公子。” 梅疏影转身便走。 “且慢。”韩冲儿语声一扬,颇为诚恳地看向梅疏影道:“梅阁主待我不薄,韩某人便就提醒公子一事……” 白衣之人回首望来。 韩冲儿道:“麒阳草火阳之力甚剧,与神女教四周深山重岭中的瘴气同属火躁之性,有极大的加剧瘴气之效。惊云公子若带着麒阳草过瘴气林,轻者五识迷乱瘴气入体,重者神志不清毒气攻心……裹上多少层油布纸都是没有用的。” 玖璃一窒。 梅疏影却是扬唇而笑,神色极为淡然:“多谢教主提醒,疏影记下了。”言罢白衣一扬,旋如山间云雪,人已转身离去。 玉扇执于手中,长发微微拂扬,衣似雪,朱梅艳。举止之间,始终悠悠淡淡,从容不迫. 深山重岭,树茂林深。 梅疏影方一走近,便觉面前深林中慢慢聚集起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烟袅雾气。 来时分明淡薄,现下却因他走近而以人眼可见之速聚集浮起,缭绕不散。 白衣的人顿觉胸口一窒,往后退了退:“这韩冲儿,诚不欺我……本公子过来闹了他一通,多有欺耍,他倒是言之凿凿。” 言罢也不觉得有愧,面上神情仍旧凉薄。白衣的人想了想,将盘旋上方的雪鹞唤了下来。 梅疏影将袖中两株模样枯黄的药草缠进白巾之中,命雪鹞飞悬半空,伸手慢慢将缠了麒阳草的白巾绑缚上雪鹞朱红色的爪:“蠢鹞子,这白巾里可是个重要物什,你若是弄丢了,本公子即便是煮了你也无什么意思了……”言语间,手上动作便又慢慢止了下来…… 梅疏影霍然挑眉,思索道:“你又如何会知道这两株枯草有什么重要呢?” 白衣的人安静了一瞬,看着雪鹞半晌,似是想明,喃声道:“也是。” 立身于山峦重嶂的低谷处,梅疏影突然极为自嘲地笑了一笑:“你如此之蠢,也不知道这样大的一片重岭不能停落……若是见着虫鸟蛇鼠,怕是就飞下去寻食了……” 身上白衣*在林前山风中拂起又落下,梅疏影笑着摇了摇头,面色在袅袅如雾的山瘴中隐见苍白。他却毫无所觉,只伸手将那方白巾又从雪鹞爪上慢慢解了下来。 雪鹞闻他之言高声嘶叫起来,却似急了,不停地用圆鼓鼓的脑袋去顶开梅疏影的手,竟似明白其中厉害,执意要替梅疏影带走这两株麒阳草。 梅疏影见状,伸手弹了它雪白的脑袋一下。“蠢鹞子,你可知带着这两株枯草,你若停落靠近了这一片重岭,当即就要挺尸其中了。” 眸中含笑,他言罢,伸手取过白巾…… 下一瞬竟见雪鹞两只利爪伸了过来,用力扒拉自己手中包裹着麒阳草的白巾,眼见就要抓过去。 梅疏影毫不客气地又是一指弹过去。转手拂开了它两只朱红色的长爪。“闹什么,本公子不让你带,是留你这蠢鹞子一条鸟命。”梅疏影不觉叹息,看着它白如净雪的毛羽,感叹了一声:“一直以为你是装傻,如今看来实是真傻。” 言罢再不管雪鹞嘶叫闹腾,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方白巾。手执玉扇极为随意地笑了一笑,梅疏影将两株麒阳草重又收入了袖中。 “你走吧。”转腕收起玉扇,白衣的人回身面向重岭,“自己寻路出去,莫要跟着本公子,离的远些。”沉息一刻,他挑眉与雪鹞道:“蠢鹞子,可听明白了?” 雪鹞扑翅在侧,神情十分焦急,不知是懊恼还是后悔,竟想探头进梅疏影袖中叼出那两株枯草。 梅疏影随手将它拍开,再不耽搁。面色一肃眉间一凛,蓦然纵身跃起,纤白无尘的身影向着那方深林雾瘴、极快地掠去。 风声如狂,雾霭沉曀。 流转如墨如烟尘,徘徊远去,缭绕不歇。默然间一幕沉疴,霾深瘴浓。 深山重岭,一片萧然寂静。唯见飞云浮雪,白衣红梅,点点艳色。 经年不知情,往事随风去。 树影乱,星火燎,半世流离中. 樱罗境野,涧水鸣。 临窗半倚,木屋前那一株三人合抱不及的樱木于晨风中摇曳若舞,漫天的粉云飘散随风,落如花雨。 屋前细草之上,慢慢走来一个身穿浅色莲纹褶裙的少女,轻轻伸手扣门:“樱家公子,我给你送药膳来了。” 云萧怔然回神,收回了望在窗外的视线,垂首间细细掖好榻上女子的被角,自榻边起身,上前开了门。 “有劳落姑娘了。” “你又说错了,我是默默,不是落落。”少女甜甜地笑了起来:“姐姐今天出境去了,怕是要下月才会回了。” 云萧歉然地笑了笑,伸手自她手中接过了白瓷小碗。“有劳默姑娘了。” 面前少女眉弯如柳,笑容清甜如蕖,确实比昨日来的那一位要柔和许多。 “爹爹都分辨不出我与姐姐,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云萧怔忡了一瞬,只得点了点头。 少女随着他将白瓷小碗端至榻侧的牙桌上,于榻沿坐了下来。 “嫂嫂面色还是白……今日醒了么?”少女看着云萧慢慢将榻上女子扶起,靠坐在自己胸前。 几日下来,云萧听闻她们如此称呼,还是忍不住怔神……青衣的人微微摇头,而后默然将小碗端起,用小勺慢慢喂给怀中女子。 那甜美以极的少女在一旁看着,眼神清亮,面上柔和。许久,道:“若是默默也能寻个像公子这样温柔又细心的人做夫君,那就好了。” 第127章 樱箫 青衣的人闻言便怔了一下,而后抬头来微微一笑,温言道:“默姑娘心地善良,来日能寻得比云萧更好的人。”言罢便又低下头来,细致而专心地将碗中药粥喂给女子。 少女便又甜甜一笑,望着他不再说话。 不多时,云萧将药膳喂尽,放下了手中白瓷小碗。 少女忙伸手接过了空碗。 “今日外面暖和的很,公子不若带着嫂嫂出去走走?”少女看着榻上女子苍白的面色,抬头来小声提议道。 云萧沉默了一瞬,微垂的目中有深深的恻然,垂首看了怀中女子许久,极轻地点下了头:“也好。” 少女兴然地收起碗勺,帮忙简单收拾了一下。 青衣的人为女子将雪麾披上,轻轻将女子抱入了怀中:“萧儿带你看看这一片绝境可好?” 言罢青衣微旋,少年人抱着女子慢慢走出了此间木屋。 微风徐徐,青草茵茵。 潺潺的流水声远远近近相迢递,点点山花盛开在林间树下,零落远去。 风吹叶拂,树影轻曳,满地花草野植相依偎。 云萧抱着端木止步在一株硕大的兰木前,看着草地上三五个小孩正在追逐打闹…… 眉眼堆笑,欢喜愉悦,几多恣意。 少年人目中哀意更深,面上却也禁不住染上一抹极清浅的淡笑。 伸手拂过长衣,便就抱着怀中之人在这一片青草上坐了下来。 少女始终安静地跟随在少年人身后,此时便也安安静静地落坐在了一侧,转头柔柔地看向了不远处的孩童们。 “哇!一个好美的大哥哥过来了!!”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小女娃儿回头来看见云萧,突然满眼欣喜地叫了出来。 青衣的人一愣。 三五个小孩全部望了过来,额间或兰或莲或梅,映在那一张张精致软萌的小脸上,便如粉雕玉琢一般。 “他额间是樱花哎……阿望没有见过……” “猫娜娜也没有见过……” “小烯也没有见过……” “昵……昵子也没有见过……” 少女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起来,招手与他们道:“都过来,默姐姐告诉你们。” “好呀好呀~~~”一群短手短腿的小娃娃们便争相围了过来,其中数那个唤作昵子的年纪最小,说是走,其实是爬,圆滚滚的身子慢慢往云萧这边滚爬过来。 少女默默道:“这个大哥哥就是三君讲课时说过的,族里以前在的、那个血樱家的后人。” “哦哦……阿望想起来了,是幺先知哥哥说过的,很久很久以前,去到了樱罗绝境外面,帮我们去看能不能和境外的哥哥姐姐们一起生活的那个大家族!” 少女赞赏地点了点那个年长女娃儿的脸蛋,笑着道:“不错,望及记得很清楚,不过不许再把夫子叫做哥哥哦,要叫先生或是夫子……” “不要不要嘛,日月昌凰爷爷,夜落伯伯,幺先知哥哥!”小女娃儿嘟着嘴道:“不闲哥哥就是这么跟阿望说的~!” 少女不禁叹气,不知是拿这个小女娃儿没辙,还是拿那个叫做不闲实际上却最闲的人没辙。“好吧,那默姐姐继续说哦……” 少女望了云萧一眼,慢慢道:“这个大哥哥在的血樱家,以前是族里最大的家族。两百多年以前,血樱家的家主想要出境去尝试与境外的人融合,从那之后血樱家就移居到了境外,只有每年三月中旬樱花盛开的时候才会归境一踏,与村长、三君和长老们细说境外的事。” 小奶娃们马上就发问了。 “可是现在不是三月呀?” “大哥哥家为什么要去境外呢?” “大哥哥不喜欢樱罗绝境么?” 云萧看着他们,温和地摇了摇头。 少女续道:“因为境里的人越来越多,地方总会不够的呀,这两百多年我们在血樱家的帮助下建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樱罗绝境,有不少家族都移过去了……三个绝境之间,也可以互相往来。” “至于现在不是三月……”少女也是一愣,转目望向云萧:“对呀,现在不是三月,公子与嫂嫂为何会此时回来呢?”又想了想,她疑惑道:“而且默默听长老们说,血樱家已经五年未归过境了?这五年公子家怎么没有派人回来呢?” 云萧目色更深,垂目道:“因为已经没有默姑娘所说的血樱家了。” 少女一愣,下一刻便震住了。“樱家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于境外,有一个连城南荣家……是如我这般额间有樱花额印的人。”语声微抑,少年人一字一顿道:“大夏天隆三年……便是五年前,南荣家已被灭门。” 少女呆住了:“南荣家……?” 霍然想起樱罗绝境的人是没有姓的,子女均以额印传承血脉,只取名不传姓。而血樱家两百年前出境之后,为与夏国文化相融,就姓作了南荣…… “南荣家……血樱家……已经没了?” 少年人语声也是凄然:“五年前……便没了。” 少女霍然站了起来:“可是,可是三君说,血樱家还在的,因为回来的就是血樱家的家主……” “家主?”云萧微怔,下一瞬,慢慢摇头道:“默姑娘误会了……云萧虽意外得知自己是连城南荣家的人,但应不是像家主那般重要的人物,毕竟五年之前,我不过是个十一岁的稚龄少年。”抬头望远,青衣的人道:“幼时之事我都已不记得了……也不知我有着哪些亲人,父母是谁?可有兄弟姐妹……是本家还是分家……与默姑娘所说的血樱家家主关系可亲厚……这些我都不知……因而,并没有什么资格称自己是南荣家的家主。” “你是血樱家的家主,因为你带了血樱家家主的信物。” 青衣的人只微微抬了抬头,回望少女,语声沉淡:“我并无什么家主信物……” 少女蓦然紧紧看向云萧,扬声道:“有的!就是嫂嫂身边的那根玉箫,它叫做璧玉樱箫,箫内壁刻满了樱花,那是血樱家传承‘箫语’绝技的玉箫,能将‘箫语’之力发挥至最强,是血樱家家主传承之物,历代家主都会好生保管,永远只会给最重要的人。” 不知为何心头默然一震,云萧低头来有些呆呆地去看怀中女子。 可是那玉箫……是师父所有。 “还有……”少女睁着明亮的大眼再道:“齊逸才长老说嫂嫂体质太畏寒,中了那一味墓蔹花毒后原本定是活不过十日的,嫂嫂能撑到现在……都是因为樱家公子你给嫂嫂喝了不少你的血。”可能是提及了少年人怀中女子的境况,默默有些悲伤又心虚地低下了头,继而小声道:“如果没有你的血,嫂嫂早已去了;如果你不是血樱家本家的后人,嫂嫂不可能还能再撑这些日子……”回头间目光哀婉、却又极肯定地望向青衣的人,少女定定道:“你的血具极强的药性,非血樱本家不能有……樱家公子你要相信我……” 不知是感慨、悲凉还是无心,云萧低头看向怀中女子,极哀然地淡淡一笑:“我是不是默姑娘所说的樱家家主又有何妨呢?我的血有再强的药力又有何用呢?齊长老已言,我最多可再续她九日性命……”目色垂敛,少年人极低声道:“九日之后,什么也不必论了。” 不知是云萧看向女子的视线太过悲疼,还是他怀中女子脸色太过苍白。 四周围着的奶娃娃们不禁都有些惴惴,浅细柔淡的眉拧起,探了脑袋过来看。 “大哥哥,你怀里这个大姐姐怎么了?” 云萧闻言,心下无声哀冷,周身漫开一阵散不去的悲绝凉意。 难以成言。 默默目中一恻,对着小奶娃们轻轻嘘了一声,轻声道:“大姐姐在睡觉,你们不许吵她哦。” 小奶娃们立即诚惶诚恐地点了头,末了,却又忍不住巴巴地要问。 “大哥哥,这个大姐姐这里没有印记哎……” 那年纪最长的小女娃指指自己额心,忽闪着大眼看着沉睡的女子:“她不是樱罗绝境的人吧?” 少女看向那小奶娃,无奈解释道:“这个大姐姐就像歌公子带回来的皇甫姑娘一样,是绝境里的人从境外寻回来的娘子,虽然不是出身在绝境,但以后就是绝境里的同伴哦。” “哦……”小奶娃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少女转向青衣的人,似是怕他沉溺在女子境况的悲伤中不能自以,少女强自微笑着与他道:“樱家公子久不回樱罗绝境想是不知道……境里每半年会派人从这一个樱罗绝境去到另两个樱罗绝境一踏,获悉彼此境况,也将沿途所知夏国所生大事通报一遍……此次被派出去的人便是我姐姐……而五年前被派去其余两境的人是这位歌公子。却因中途受伤被一户人家所救,逗留了整整数年才归境,以至这几年境外大事我等全然无知……所以血樱家所生的事,长老们怕都不知情……”少女说着眉间便拢起,忍不住站起了身来:“樱家公子你且歇着,默默需将此事告诉长老们去。”言罢便欲转身而离。 却是此时,奶娃中那个最小的小胖昵子不知何时已爬得极远,在远处一株被铁栅栏围起来的枯树旁咿咿呀呀地叫着,伸手便去抓那枯树上一根长长的带刺的荆棘。 默默起身来正好看见,呀了一声:“这小昵子!真不让人省心!” 她去的快,那小奶娃抓的也快,已经被扎了手,呜呜哇哇地扁嘴哭了起来。 少女跨过栏杆进到枯树旁一把拎起了小奶娃:“这铁栅栏围起来的东西是叫你们长个心眼要留意的,谁让你爬进来胡乱抓的……”说罢威吓式的轻轻在小奶娃的屁股上拍了两下,“还抓不抓?抓不抓……打你这两下长个记性,族里的规矩要好好记在心上知道么?” 这小昵子不知是被少女吓着了,还是当真被扎疼了,哭的一抽一抽的,圆滚滚的脸蛋上全是泪水,引得其余小奶娃都不安地张望过来。 第128章 蛇花 少女将小昵子拎回了云萧身边,少年人迟疑少许,伸手接过了奶娃娃:“我看看她手上的伤。” 默默闻言一怔,心下不禁一柔,眉稍眼角染上了浅浅的笑意:“好啊,那谢谢樱家公子了。” 默默想要离开去与长老说事,可是看见青衣少年低下头来一言不发地替小昵子查看伤口……又忍不住蹲下来看着他这样细致温和的模样。 心下微微叹息:齊逸才长老既说嫂嫂活不长了,那定是活不长了……只望他别太过伤心……以致做出什么傻事…… 下一瞬却见少年人抓着小昵子的手一怔,目光有一分震愣,更多的是恍惚深惘。 “怎么了?”少女见他神色有异,探头过来问道。 “这个,是什么?”青衣的人忽指着小昵子抓在手心里的一根极细极细的绿藤轻声问道。 少女低头来看,便见小昵子一根手指上戳了根小小的棘刺,冒出来一颗殷红的血珠,而她小爪子里,正握着一根翠绿翠绿的藤蔓,纤长细瘦,其叶小小。 少女指着昵子抓在手里的绿藤道:“樱家公子问的是这一株蛇花吗?” “蛇花……”云萧目中寥落。 师父也道它唤作蛇花…… 低头慢慢从自己颈中牵出一方精致的锦袋,云萧伸手取出了袋中一截干枯细长的木藤,目中忽然极为苦涩。 “原来樱罗绝境也有这一种蛇花……” 少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眸中酝酿出渐深的殇与痛,苦与惘。低喃间手指慢慢用力,将掌中枯藤握成了一片齑粉,风吹过,深褐色的粉末随风飘逝…… 一切终于尽了。 少年人低头看怀中女子,似乎终于释怀了当时青风寨山径之上、她将自己遗落于外的孤依苦涩…… 师父……时至今日,萧儿终于不怪你、也不恨你了…… 心抑。 怅惘。 沉寂。 变得再无念想。 “樱家公子也知晓这蛇花的吧?”少女随手从小昵子手里抽出了细藤:“家里长辈都会好生叮嘱我们,若去到境外一定要小心这蛇花……血樱家移居在境外两百多年,肯定比境里的人都要通晓这小东西……” 云萧不知为何突然怔了一下。 “境外一直有关于我们奇血族人的传言,大多数人都不信,但还是有人信的……不知是谁发现了用蛇花和栈香可以验出奇血族人,因为蛇花会在栈香的熏染下由绿变红,此时常人去碰便无事,但若是奇血族人碰了,指尖立时就会沾染上蛇花转变成的赤红之色,会一直留在指尖上,一生都难以洗掉。不仅如此,其自身也会因那赤红染上蛇花的蛇母之性,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因身上所流混合了蛇母之性的奇血引来四周毒蛇饮其血,可谓后患无穷,险恶至极!” 默默言罢沉忖道:“而且,奇血族人因是隐世药人,血液中天生含药,能减轻任意毒息……那些相信有奇血族人存在的,多半也是不怀好意。” 少女回头来看向少年人:“所以樱罗绝境都会特意种上一些这蛇花,叫族人好好认清了,往后若是出境去了,一定多加提防。万万不能在它变作赤红时触碰。” 心神忽然有些恍惚。 青衣的人呆呆地震在了原地……有一刹那不知心之所重,不知路之归途。 不知所闻,不知所见。 惶惶然、满心愧负;岌岌然、心无所依。 身子霍然绷得那样紧,少年人有些无措地伸手去抚怀中女子的脸。 …… “你一直将蛇花枯藤带在身上,可是还在怪罪我当年将你输在青风寨中?” “前事已往,此事已尽……又何必执意。” “萧儿,青风寨一事……是师父有负于你……” …… 不是……根本就不是! 师父…… 蓦然眼中一热,少年人有些控制不住地紧紧抱住了她。 你没有不好…… 你一直没有不好…… 是萧儿不懂……是我不懂……是弟子不懂不明…… 一直一直……错恨也错怪着您…… 蓦然泪染衣襟,少年人抱着她泪如雨下:“不要死……萧儿不想要你死……!” 一袭青衣哗然扬起,少年人一把抱起女子突然急速纵掠而去! “樱家公子你要去哪?!”少女不明所以,赶忙从地上爬起了身来,一时想去追看少年,一时又想去通知长老几人,来回犹豫一瞬,发现少年人速度太快根本追不上,终是急忙跑去了众家长老那儿。 那方草坪之上,指尖还扎着一根荆棘的小昵子委屈地望着两人背影:“昵……昵子的手还在流血……呜哇……都不管昵子……”. “落姑娘不急,慢慢说。”齊逸才看见来人,温言安抚道。 “不是落姑娘是默姑娘……不对这不是重点……齊长老,樱家公子方才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带着嫂嫂匆匆离去……像是要出境的样子……” 立于齊逸才身侧的云绫舞长老摇了摇头道:“出境的阵法虽比入境之阵要容易的多,但也只有我们六长老合力才能破除,你去问问樱家公子是有什么急事……” 齊逸才一愣,“他莫不是即知来不及,也要出境去卯力救他师……咳……救他夫人……” 三君之首的日月昌凰道:“不该是,他情人泪蛊散的不够多,心内尚余恨,当不至于如此深情执着才是。” 齊逸才道:“恨要有因,若是因散了,便就无从恨起。我们还是先去看看情形吧。” 几人方踏出屋室,便见几个守阵的族人匆匆而来。 日月昌凰面色一变:“总不会是……” “禀三君!长老!有族人擅自破阵出境!我等拦他不住,那人抱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已出境去了。” 众人皆默。 日月昌凰身侧的夜落轻轻笑道:“看来就是大哥你所想的那样……” 日月昌凰叹了一声:“徒劳之举,又何必如此执念呢?” 三君最末的幺先知看了两位兄长一眼,想起一事,出言问道:“那女子左手掌心里的映身蛊晦暗色深,元力流转不歇,隐有魔性,极不同寻常。大哥二哥几日来为何分毫未向樱家公子提及此事?” 日月昌凰面色一肃:“那映身蛊存之已久,一时无害。”额间菖蒲花纹淡紫如绡,他续道:“这白衣女子当非常人,竟具分筋匿脉之能,我与她看脉时纵于昏睡中隐隐也有藏脉之心,不欲让人知晓此蛊……今日你我能知,只因她伤得实在太重,欲藏欲掩,皆是有心无力。”日月昌凰顿了一顿,叹道:“她既有心隐瞒此蛊,我等又何必硬要点破?故而未提。” “是这样。” 众人对视一眼,尽皆无话。 “他还会回来吗?”默然间闻少女一声轻喃,低如絮语,随风拂远。如叶如尘. 漫漫轻白无尽,一抹玄黑默然。 雪岭一隅,一人一身沉黑色斗蓬罩住了大半个头和身,低头坐在雪中一块覆了冰的岩石上,专注地折着手里一方纸笺。 细雪纷然,幽幽然地飘落到他发上衣上,那人毫无所觉,只将手里的白纸一折、一折、再一折,慢慢折变出一个轮廓。 他露在斗篷外的双手极白,堪比四周寒雪,斗篷下隐见耳后青丝毫无束缚地散乱在后,有几缕滑至肩上胸前,幽暗如墨,色深有光。 一方玄黑色铁皮面具覆在他鼻梁以上,露出来的双唇极美,轻薄色淡,便如阳春三月飘落下来的桃花。 双眸深幽,敛尽夜华,微光流转,琉璃曜色。 他安静地凝眸在手里的纸笺上,周身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阴郁漠色中。 雪色的肤,墨色的发,一身玄色,黑衣如幕。 唇间轻抿……他低头慢慢将手中纸笺折出了一个形状。 “你救我一命,又咬我一口。”这雪中的黑衣少年对着手里折出来的那只纸折的白狼幽声道:“我们是不是就两不相欠了?” 说话间慢慢回转了头,一身纤白、体形丰伟的白狼就站在他身后,俯视着少年,呼着热气。 黑衣少年微拧眉看着它,回身将手中的折纸拿过来照着它比对。 除了小了很多,其它都折地极像。 “你不是咬了我就跑了么?为何又回了……”黑衣少年伸手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皮制的小袋子,将那只纸折白狼放了进去。与此同时从袋子中抽出了一张人形的折纸,竖到了白狼面前:“还有,他是谁?” 白狼的眼中一亮,立即伸舌想要去舔那张纸人。 黑衣少年眉微蹙,立时把手收回:“不许舔,会坏。” 黑衣少年又低头看向那张纸人,半晌,喃声道:“那天应是你和他救了我……可我翻翻以前的折纸,并没有你们……”少年再抬头看向白狼,目中有微微的惑色:“所以你与他因何会救我?你是谁?他又是谁?” 白狼竟似能听懂他的话,对着他几声嚎叫,走近过来硕大的身子凑到了少年身前,挨着他蹭了蹭。 少年本能地避开,却还是被白狼长长的绒尾扫到了脸上,觉得毛茸茸的,轻柔绵软,似乎并不讨厌,便微微怔了一下。 第129章 义父 黑衣少年看着白狼的尾巴,迟疑许久,伸出手抓住了那根毛茸柔软的白尾。 纵白任他将尾巴抓在手里,一时没有抽回。 黑衣少年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蓦然间如春日里的桃花绽开三瓣,清新无垢,娇嗔柔美。 白狼的眼里闪过熟悉的悚然之感。 下一瞬果然见他眼里盈上一点恶劣,手中突然用力,重重扯了一把自己的尾巴。 白狼极为熟悉地顺势后退了一步,然后一尾巴甩上了他的脸。 黑衣少年被它扇地有点懵:“你知道我要扯你的尾巴?” 纵白简直想翻白眼: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时候的坏习惯倒是没有丢掉! 少年又道:“你不是能变大么?怎么又缩回了这幅模样?我手里这人是你的主人?” 见他指向手里的纸人,纵白甩着长尾一下又一下地点头。 黑衣少年见得它的动作不觉讶然,小心地将两方折纸收了起来,而后对着面前的白狼正色道:“我的名字是墨夷然却,你唤作什么?” 少年看了看面前雪白丰伟的白狼一眼,猜测道:“大白?小白?白白?” 白狼瞟了他一眼,偏开了头。 少年更认真地猜测道:“阿雪,小雪,雪儿?” 白狼一屁股坐到雪中,尾巴也懒得摇了。 少年却笑了,琉璃一样的眸中微微亮了起来,眉间面上始终阴柔郁戾的神色终于淡了一层,能感觉出少年人的青涩单纯。“你……” 霍然他和白狼都是一凛,两人各自往己方身后望了一眼。 白狼双耳一瞬间弹了起来,走出几步去听雪岭深处的风声,好似听到了唤声一般。 黑衣少年却是整个又复了之前单独一人时的默然阴郁之色,慢慢站了起来。 白狼走出已远,回头来向他轻声嗷呜了一声,便纵开四爪飞快地奔远了。 是那人叫你了么? 黑衣少年看着它奔远,低头将那方放了一狼一人折纸的袋子收入了怀中。 白雪茫茫,望之无尽。 一袭黑衣雪中拂摇,飘荡如墨色的旗帜,他转身向后,身上斗篷旋出冷戾的弧度,少年慢慢回头,看向了远处纵掠而来的一人。 不过眨眼,那人已至面前。 “你的步法好似比以前快了。”少年看着她道。 “不及影木。”女子正视少年冷漠道。语声很硬,听不出任何感情波动,一如她僵冷如负深仇的面容。“主人在前面,要见你。”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神色间亦是阴郁漠然。 女子纵掠而去,少年人紧随其后,两丛黑影飘忽如黑雪。 行过少许,远远看见两列肃煞黑衣在马背上飘摇垂荡。 一人立于十数个黑衣人尽头,背对众人,安静地站在雪中仰首望着更远处的雪岭。 同是墨色的长衣飘摇在风里,衣着单薄,身形颀长,衣襟袖领处大片大片繁复的纹络不停地随着长衣在雪中鼓舞。 雪色纶巾犹如凝结起来的雪,映在黑发之上皎然无尘,和着三千青丝一起拂荡。 袭卷翻飞却又难得自由,如被束缚在风雪尽头,一生逃不开冽冽寒风;又如飘泊不定的孤羽,寻寻觅觅,却终难寻得安生之所。 于是一生颠沛流离。 于是一生孤苦冷寂。 男子静立雪中,神色极为平和,目光却寥落而深远,淡淡的悲伤蓄在眼底,孤依,苦涩,彷徨。 映在他温柔的仿佛能滴出水来的神情上,看得人心下一揪,轻轻地疼。 众人静默地候在他身后不远,神色皆肃,无人敢于上前。不论男子站了多久,都只是静默地候着。四周唯余风雪声。 女子将少年领来,身形便又一纵,竟于一片茫茫白雪中倏忽消失,再也寻觅不出。不知其踪其形。 黑衣少年站在远处看了男子一会,目色慢慢染上了忧伤。 两列黑衣人仍是静默地骑在马上无一稍动,正视四周冷面不言。 唯少年慢慢走近男子,待到极近,两声轻叹相叠,黑衣少年禁不住伸手从后抱住了他。 举止极轻,温柔隽永。“义父。” 男子任他抱了一会儿,又是低低的一声叹息。 “我已派了影主影木折往岭南取麒阳草,她们本已在去往蜀川的路上,应是最快了……”开口间男子声音嘶哑,显然是数日未曾歇息,身上亦笼罩着一层倦惫无力之色。 男子回身来抚了抚少年的发,轻柔道:“你重伤初愈,我本欲叫你好好休养一些日子,只是据闻梅疏影也去了岭南……虽不知其中因由,但此人已识了影主身份,若让他们碰上,恐怕不好相与,故而想让你和影血赶去接应。”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抬头来安静地看着男子:“义父是因为还未能寻到那人,故而伤心?” 男子眼中一柔,抚在少年头上的手更见轻柔:“若是知道会被你看见,我便不伤心了。”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伤不伤心,又岂是义父能控制的……我只怕害义父伤心的那人,永看不到你的伤心。” 男子目光如水,轻声道:“天下间除了你,再无人能看到,她的话,更不能。” 少年又抱了抱男子,心生感触道:“义父又何必把心藏得这样深,却儿每每看见,总会心疼。” 男子低头望着他,目光深幽而柔敛,久久,语声里负上一丝歉疚:“难为你了。”言罢低头来轻轻抵了抵少年的额。 “却儿去了。” “嗯。” 黑衣少年放开男子转身离去。 男子回首望着他,目光里若有若无的负疚轻疼。久久,见得影血跟上少年,便又回转了目光,望向了远处的深雪。 低声吩咐了一句:“与我再去寻。” 众皆低应:“是。”. 曲折回绕不知行了多久,青衣少年终能从阵中走出,入目所见阵中瑰丽奇幻的异景陡然崩塌消散,回身不见一点异状。 立身之处竟又是一片茫茫然的飞雪。 四周一片白茫,重峦叠*岭,望眼无尽。 云萧低头来为怀中女子将雪麾牢牢裹紧,又抱着她纵掠起来,直向西南。 不知纵行了多久,少年人怀中窜出一物,直扑雪地,惊得云萧收脚不及险些踩上了它圆滚的身子。 雪貂从端木麾衣中窜出在地,云萧见得它便一愣。 不过数日,这小东西竟整个肥了一圈…… 可见先前饿得太过,在樱罗绝境里必是吃了又吃,吃了又吃,生怕饿死,以成如今这圆滚的模样…… 雪娃儿围在少年人脚边焦急地转了一圈,嘴里发出“咯咯”的叫声,似是埋怨他又把它带入这难以寻食的雪地中,又似在提醒少年什么。 云萧不明其意,欲要再行,却又被它拦在脚前。 雪娃儿突然翻身在地打了个滚,一身白毛沾雪更白,它撑起身子努力让自己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几个步子。 云萧面色古怪地看着它……看着它…… 雪娃儿似乎没见过如此蠢笨的人类,无力地将整个身子趴到了雪中,长长的绒尾甩了甩……少年人见之一怔,似想起什么,眉间微微拧起。 “纵白!”青衣的人霍然顺着风向沉喝了一声,语声夹杂内力,送的极远。 雪娃儿喜地蹦跳起来,心里惊诧难道大白狼在他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倦惫疲懒的样子?! 少年人又唤了几声,一面唤一面抱着女子在雪中疾行。心里思忖道:若是雪娃儿方才是为提醒自己唤来纵白,那它许是感觉到了纵白的野兽之息离此不远。 果然,少年人唤过几声之后,远远看见一抹白影在雪中快速移动,离自己越来越近……确是纵白。 “照小公子说来,送你回此樱罗绝境的应是你血樱家的守护灵兽——雪天幻狼,它是你血樱家出绝境前伺养出来的药狼,食奇血族人之血可急速拉伸延展骨骼筋肉,变作两倍大小,两个时辰后恢复,性情温顺护主,极具灵性。” 不由想起樱罗绝境中时,齊逸才长老曾与自己所说。 “小公子愿留绝境自是最好,你之情与心,若流于境外,怕是难得善终……” …… 矫健丰伟的白狼奔至面前,温顺地伏在了青衣少年面前。 云萧抱紧女子纵身而上,指向雪岭西南。 纵白会意,四爪扬尘,飞奔而起。 一狼二人一貂于风雪中疾驰,风声如啸,飞雪似舞。 “十数日后你师父去了,公子若需出境知会亲友,亦要记得不可流露此番情心……斯人已逝,余念可了。” …… 少年人压低身子挡住大部分的风雪,紧紧看了一眼怀中昏迷的人。 斯人未逝,残念藏心。 他已看不清路之终途,是难得善终的惘惘,还是斯人终逝的悲疼……终不过苦雨凄风,雪虐风饕。 这一生,少年懵懂,错生情妄,失罢,得罢,寻罢,念罢,竟已成了死局。 云萧低头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腕,以血喂与女子,久久任血在风雪中凝固,掏出一片极为轻薄的面皮慢慢贴到了脸上。 “这些行头是我为小公子出境了结后事所备,樱家公子既知此情不可生,便要记得放下,如此才是幸事……否则,便是人之痛苦来源。”华发生白的男子循循善诱:“执生妄,妄生罪,罪成孽,又何苦?” …… 又何苦? 青衣的人伏首在白狼背上,一点点将脸上面皮抚平,垂目低喃的同时,紧紧抱住了怀中之人。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应该放下的时候放不下,应该舍去的时候舍不得。 青衣的人凝眸一刻,低头轻轻吻去了女子唇上残留的血。 第130章 惊鸿 “怎么了?”雪岭一隅,赫连绮之看着回首望向一处的少女,微拧眉问了句。 “我好似看到他又经过了那里……”拉巴子有些痴怔地喃了一声。 “他?”瞥了一眼少女神色,赫连绮之禁不住嗤笑了一声:“你说的是那小子?” 拉巴子回神来便不回答了。 赫连绮之冷冷道:“此子,最好是与那个女人一齐死在了这片雪岭中,否则,将来必定成为夏国人人得而诛之的孽障。” 拉巴子震了震道:“赫连先生何出此言?” “因为我说过,他的师父就是清云宗主……你以为,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可我见他对他师父极为爱护……” 赫连一笑:“是呀,极为。”最后那两字言语间如此阴阳怪气。 拉巴子听着不喜,微蹙了蹙眉。 “自离开那处洞中温泉,先生心情似乎好转不少?” 赫连绮之看着手里一方八卦罗盘道:“那是自然,有了这方玄铁罗盘,中原的祭剑山庄我们便不用去了。” 少女面露惑色:“为何?那先生所说的惊鸿弩……” 赫连一把举起手里硕大的罗盘,笃定道:“此物乃是用罕见的极韧玄铁所制,上面的阴爻阳爻可拨动千万次亦无损坏,它便是制造惊鸿弩最好的炼材!” 男子稚嫩的娃娃脸上显露出难得的兴奋,看向少女续道:“它原本应是一个极为庞大的阵式开启钥匙,也是极为重要之物,将它掩藏在洞中的人必是想要日后来寻回……我虽一时不明阵式与此罗镜钥匙所对阵法,但这方玄铁若被制成‘惊鸿’,必定可以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 赫连绮之眸中光亮极深:“只要用弩之人功力不至于太浅,其威势便无人能挡下。” 拉巴子闻言目中有惊色闪过,片刻后凛神道:“如能照先生所说,自是好事。” 赫连绮之冷笑了一声,抬头来道:“如此,我们往北出雪岭,尽快赶往塞外。” 少女看他一眼,回目应下:“好。” 禅西四人跟随他二人身后不发一言. 叶绿叶将要来的数百广陵郡驻兵分散在雪岭之中三五成行去寻,自己则独自一人纵马行入岭内深处。 白雪皑皑,一片凉芜,数日下来寻人未果心已急凛至极。 绿衣寒肃冰冷,纵驰在南面的山谷中。 忽然瞥见后方几骑骁骑围着一人赶来,叶绿叶看清了为首之人是谁,勉强收敛心神放缓马速半走半候来人。 “叶姑娘。” “文大人。” 少许后,叶绿叶向身侧骑马在旁、马后跟随着几名骁骑的文墨染颔首淡道。 “是这样……姑娘来寻的这一片南面山谷,距闻有一险谷,深约百丈,为雪所覆,人行于其上难以察觉,极易掉入其中,墨染故而想来提醒姑娘一声。”两人并排骑马在前,文墨染紧紧裹着身上厚厚的长麾,细白的面上微现僵紫,语声也有些冷得发颤,不如平时那般稳。 叶绿叶回目看了他一眼。“大人离轿深入岭中,便为告知叶绿叶此一事?” 文墨染静静柔柔的面上浮现淡淡嫣色,微低头敛声道:“姑娘独自一人来此寻人,恐有失,墨染既知有险,过来提醒姑娘一声是应该……” 叶绿叶又看了眼他身后几名骁骑,目中之色好似便在怀疑这些人都是哑巴,开不了口,传不了话。 “叶绿叶谢过文大人提醒,此地风急雪凛,大人请回吧。” 两人说话间马儿慢慢踱步向前,文墨染低垂的视线望见面前雪地似比别处薄上一层,心下便一凛。 “叶姑娘!”文墨染霍然扬声,伸出手去突兀地抓住了叶绿叶的手腕。 绿衣的人眉间微蹙,冷面间正欲回目,便见身下之马前蹄踏脚之处突然往下一陷,与此同时马下四周之雪迅速跟随陷落,猝然崩塌。 叶绿叶目色一凛,当即飞身而起欲点马背纵掠退开,只是右腕被人抓住一时桎梏。 “大人!”身后的骁骑眼见文墨染马下之雪也跟随塌陷,语声一急,便欲拍马来救。 “不要靠近!” “莫要过来。”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目斥了一句,只是扬声不及几人已奔近了几步,地上之雪受到震动崩势更快,一整块地往下塌陷下去。 “退回去!”叶绿叶冷斥一声,手腕一转反手拉住文墨染便欲飞身而退。 几名骁骑不敢有违,立时急步后退,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雪球打在文墨染身下马臀之上,力道不浅,那马儿本已受惊,吃痛之下一拱一挣,原本已放开的马缰竟又套回了文墨染微垂的腕上,叶绿叶拉起他欲要飞退本无难处,飞身而起之际所拉之人重力陡加,一时没有料到,整个人猝然下坠。 “叶姑娘!”文墨染一刹那间面色极白,仓促地想要甩开她的手往上推她一把,叶绿叶见倏忽之间两人坠之已深,原本欲要放开的手被他一甩眉间微微蹙了蹙,便没有放开。 绿衣的人半空中旋身一转,一把将文墨染拉近抱起,下落中急速看向身边岩壁,足尖轻点急速踏落缓冲跟着文墨染被马缰缠住的右腕不停下落。 那方雪窟窿之上,偌大的一块地面突然陷落出一方深谷,几名骁骑退守谷边,面上仍震。 突然前排右侧的那名骁骑转目看了一眼左侧的骁骑之首。 “流云……你方才……”可是做了什么? 骁骑之首肃面:“大人硬要来此,我想应是此意,故而助他一记。” 其余几名骁骑一凛神,皆满目崇敬:难怪流云大人能当骁骑营之首…… 众皆肃面,垂首看向面前深谷。 穆流云吩咐道:“叶姑娘于江湖武榜排名第四,我等都较她不及,再稍候一许,应就会带大人上来。” “是!”. 深崖之底,紫衣的小丫头拿着一把长剑在早已被烧成炭的虎皮上戳来戳去…… “还有没有肉啊……有没有肉啊……阿紫好饿好饿啊……” 公输泉有点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小声道:“阿紫姑娘……这三天你拖下来的这只死老虎你一个人吃了大半……我们三个人才吃了一小半……实在不该是你喊饿啊……” 阿紫小脸一皱,双眉倒竖:“什么死老虎!它可是我的乖黄!” 一侧崖底石边,传出一声极为阴冷嘲讽的嗤笑。 阿紫手里长剑指了指:“你……就你……你笑什么呀~” “笑个恬不知耻的臭丫头!扒了虎皮,拆了虎骨,烤了虎肉,且是架起黄虎的骨烧着它的皮毛烤黄虎吃,还好意思口口声声叫着它乖黄……”叶兰冷冽:“当真是恬不知耻!” 小丫头两颗亮晶晶的大眼真挚无比地望着他:“为什么我扒了它的皮、拆了它的骨、烤了它的肉……就不能叫它乖黄呀??” “能!当然能!你还能一直用剑戳着它的灰……就是不要拿别人的剑!” 阿紫眨眼:“我拿的也不是你的剑呀~” “我要是用剑,现在就丢过去戳死你!!” 叶悦轻轻拉住倚靠在石边的叶兰:“四哥,不要动怒了……你的伤要紧……” “她再不把越女剑还你,你我联手夺回!” 叶悦脸上也有着掩饰不住的愤忿之意:“我没想到她一句借去玩玩……会是烤虎肉……否则……” 叶兰脸色铁青的看着不远处的小丫头,这三天来,他们三人、三人之物,几乎已被这臭丫头借玩耍尽。 紫衣的丫头呶了一下嘴巴:“呶,还给你,我也是看你随身带着两把剑才帮你拿一会儿的嘛。”说罢就极随意地把剑丢给了阿悦。 叶悦一把接住,立时拿出一方锦帕来擦剑身:“我师姐的遗物……好不容易公输家交还了我……我以后再不会借你了!” 阿紫浑不在意地呶了呶嘴,极小声道:“反正也没有肉烤了……不借就不借嘛。”言罢抬头望向难以望尽的上方崖顶:“好饿……阿紫好饿……上面要是能掉下来吃的就好了……” 突然一堆积雪迎面砸下,紧随之两声骏马嘶鸣急冲而落,冷白的日光雪光霍然照在半山腰的崖壁之上,虽未能及底,却如一盏明灯点亮某人的眼。 阿紫直直瞪目盯着那两匹飞速摔落下来的马:“好大的烤肉!!” 底下三人闻言一呆。 侧目。 突然又听那小丫头大声叫唤道:“大师姐!!!” 光影明暗中,能看见一方绿衣扬落飞旋,迅速从上方崖壁上踏落轻点而下,势如风,疾如雨。 那是……?! 原碧宁郡主叶绿叶……!叶兰心下一凛,当即震慑。 此人是清云鉴传人大徒,这臭丫头唤她大师姐……原来她是那清云宗下以贪玩胡闹著称第三徒紫无命! 黑衣男子不动声色地微眯起眼。 原就有仇,此下更是不容放过。臭丫头,若让我逮到机会,我必弄死你! 待那绿衣之人落定立身,叶兰目色一愕:文……大人? 叶悦则是霍然瞠目,讷讷地站起身来看着那绿衣女子。 碧宁姐姐…… 身……身法好快!好厉害!! 公输泉极为崇拜地定定望着女子。 叶绿叶还未落地,听闻那一声熟悉的“大师姐”眉间便皱,双脚点地后还未来得及抬头,某人便撒开蹄子扑了过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40 第131章 绿叶 “大师姐!!!”紫衣的人儿毫不夸张地一蹦三尺高,状如奔兔,流星之势凑到叶绿叶面前又抱又蹭又亲……想要。 “阿紫。”绿衣的人只冷冷吐出了这两字,便将硬要挨过来的小丫头生生逼退了…… 阿紫看着她冷漠寒肃的表情,委屈地撅起嘴,小手上两只食指戳呀戳,戳呀戳,小声应:“哦。”大眼瞥过来瞪向叶绿叶抱在怀中的人……瞪,瞪,瞪。 文墨染不得不感受到她的视线,回神来意识到自己是被叶姑娘横抱于怀中,脸上蹭蹭蹭地烧了起来。 立时想要挣出落地,只是绿衣的人抱着他霍然上前一步。 文墨染神色微怔,一滞。 听着马儿落地哀鸣一声复了静默,叶绿叶环顾一周,抬头来直视面前的紫衣丫头目色冷极:“我让你带着木蚕去寻云萧,你就寻来了这里?” “我我我……”阿紫一急。 “如此矮谷也能掉入,你真是越发长进了!” “我……我当时抱着……”乖黄…… “似还在此滞留数日?不肯离去?” “崖壁上有冰……太滑了……”上不去…… “平日里就贪玩胡闹,今日牵涉师父,还敢如此轻率,你这十数日来都做了些什么?!” “我……我……”有在寻…… 紫衣的小丫头声越应越小,头越垂越低,瑟缩起来。 “自己对着崖壁跪着!” “呜……师姐……”阿紫嘴巴一扁,似已料想到此境况,转向高崖冷壁委屈地跪了下来:“阿紫……阿紫……就是寻小云子寻来的……” 叶绿叶毫不留情地斥道:“我若知你是这般寻人,就让你在荆州跪到师父回谷!” “哇……”紫衣的人儿大声哭了出来。“我……我真的有在寻师父小云子……” “去碎石上跪着!” “呜哇——” 叶悦、公输泉眼见面前一幕不由怔愣…… 心下本能地想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叶兰倚在崖底石壁上冷眼旁观,眼见先前恣意闹腾的人被罚也并未显出几分愉悦高兴之色,只是眸中微深,似在思忖两人所言,不时抬头来看一眼绿衣女子及她怀中男子,面色有些复杂和古怪。 “叶……叶姑娘……”文墨染好似察觉了什么,忍不住出声道:“可以放下墨染……” 叶绿叶回目冷睇了一眼不停偷瞄过来的紫衣丫头,肃然道:“不必放下,你与我立时上去。” 崖下之人闻言,俱都侧目惊怔。 阿紫一声嚎哭:“呜哇!阿紫也要上去……阿紫也要抱……” 绿衣的人只一声冷哼:“这一面崖谷你若上不去,也不用上去了!” “我我……” “女……女侠!也请助我们上去吧!”公输泉忍不住嚷道:“我们也是帮忙出来寻人才和阿紫姑娘一起困在了这里……” 叶绿叶听闻那句“女侠”,神情十分厌恶,转目来看了一眼公输泉,冷漠道:“公输家家服……祭剑山庄的人?” “是是!”公输泉当即应:“我是公输家分家小辈公输泉!” 叶绿叶又转目看向崖底其余两人,见得叶兰,眉间一拧,目色如覆霜。 叶兰也抬头看着她,目色阴沉。 “你怎会在这?”叶绿叶虽是看着叶兰在说话,后者却知她并非对自己所说。 叶悦咬了咬牙,站起来道:“我……也是在找人……” 叶绿叶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漠,却并非像看叶兰那时的全然冷漠。然而亦不多言。 叶兰三人都在崖下暗处,文墨染不会武,初时并不知还有他们在,后来隐约察觉,所以无以自处。 此时随叶绿叶走近看清了,不得不一一打过照面。实则却只想转面背对几人,只当未见。 “文大人,许久不见了。”叶兰扯了扯唇角,霍然扬声轻笑道。 文墨染细白的脸上更红了两分,强自应道:“叶兰世子。” 叶悦蓦然惊了惊,怔怔道:“碧宁姐姐抱着的人是左相大人?” 公输泉“啊”了一声。 阿紫不知为何又是呜哇一声嚎哭,引得众人皆侧目。 叶绿叶皱起眉道:“我以竹叶镖为阶,在前引路,你们跟随我后。”言下之意现在就要上去。 叶悦紧声道:“我……我四哥腿受伤了……” 叶绿叶闻言转目睇来,眼中是显而易见的轻视与蔑然:“掉下此方崖谷之时所受?” 叶悦点了点头:“四哥原想拉我上去……” 公输泉当即道:“其实是被阿紫姑娘踹的!” 叶兰面色倏冷,幽然转目望了一眼公输泉。 后者突然打了个战栗,莫明觉得周身泛过一阵寒意。 叶绿叶眉间蹙的极紧,静默一瞬,扫视了叶兰三人一眼,而后便道:“阿紫背着叶兰跟随我身后,霜宁提携公输泉,并排于尾。”言罢已抱着文墨染转面对着崖壁。“现下动身。” 叶绿叶右腕一转射出十数枚青竹叶镖于崖壁上。转面又斥向崖边的紫衣丫头:“一时不惹祸便皮痒是么,还不起来!” 阿紫“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抬眼小心地瞪了一眼叶绿叶抱着的文墨染,嗫嚅着走到叶兰身边。 “呶,我背你~” “不用了。” “好嘛是我踹了你,所以背你上去是应该的,上来吧!” “不用了。” “我能背你上去哒,这儿也只有我可以背你啦。” “不用。” 阿紫皱了皱鼻,嘟起嘴道:“你这人可真小气,不就踹了你一脚,扭了你几下骨头吗。乖,快到阿紫背上来吧~” 叶兰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迭,终于怒道:“我说了不用!” 众皆愣,一齐回头看向两人。 叶绿叶皱了皱眉。 叶悦眨了眨眼道:“四哥……阿紫姑娘武功高强……你是知的……我们不及她……你就……” “我不要!” 叶悦瞠目结舌地看着靠坐在石壁一侧满面怒色抵死不从的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这真的是自家那个不可一世、冷戾阴沉、狂妄自负的四哥……?! 阿紫狠狠哼了一声:“你不要我背,我偏要背你!”言罢上前就拽起叶兰,三下五除二,老鹰拎小鸡一样轻意就拎上了背。 被欺侮多日,早已气虚体弱,叶兰对面前之人的蛮劲内力都心生忌惮,见她近身,当即就淡定不了了:“你不要碰我!你这臭丫头滚开!” 叶绿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眉间微抽了抽。“阿紫,你对叶公子做过什么。” “我……”紫衣的人儿还委屈地撅了嘴:“我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没,来,得,及,做。 叶兰悚然变色,面色更加青白,既寒戾又阴沉又苍白。 “哦我想起来了!”公输泉当即又道:“阿紫姑娘摸过叶公子的腿!” 众人怔:“……” 叶兰胸口难抑,起伏更甚,又是幽然一眼,望向公输泉。 后者抚了抚双臂:“这崖底真冷啊。” 此时阿紫已然把叶兰背在了背上,还颠了两下安抚道:“我那不是为了给你接骨嘛~没事没事啦,我背你上去,保证不做啥~” 众人一时无言。 叶绿叶顿了顿道:“动身吧。”言罢一跃而起。 叶兰忍辱负重地让她背上了背,心头如万马奔腾,直想抽筋扒骨。至于抽谁扒谁,自然不言而喻。 叶悦提携着公输泉,阿紫背着叶兰,几人跟随在叶绿叶、文墨染身后,踏脚在她踏过之地,慢慢往崖上纵掠而上。 所踩之处有青竹叶镖作阶,果然未再滑如镜壁。 叶绿叶一手扣紧怀中男子的腰,一手转腕于冰岩上射出竹叶镖,脚下踏纵而起,面容冷冽,凛眉肃色:“文大人,叶绿叶单手恐有失,请大人抱紧。” 绿衣的人一脚踏在射于崖壁上的叶镖上,转脚纵掠之际冷声叮嘱道。 文墨染颊上绯红,低眉间紧靠在女子身上,犹豫一瞬,伸手牢牢抱住了叶绿叶的腰。 两人环抱太紧,能感受到彼此一冷一热的体温。 文墨染细白的脸上越发红潋,艳如滴血。 后方的阿紫看着看着,嘴巴越撅越高,满脸不乐意地死瞪文墨染。 同时小手负气地乱拧了一把触手之物。 叶兰怒目而视:“你的手在往哪摸?!” 紫衣的丫头面不改色,抬头看看四周寒壁,眼神四处乱瞟,还吹了两声口哨。 显然先前不到一刻所说的话已然喂了狗。 上方的叶绿叶耻于听闻,出言警告了一声:“阿紫,不要胡闹。” 紫衣的人儿暗地里瞪了她一眼,心里更加忿忿。身后的小手越爬越上。 叶兰受不了了。 一张脸涨成了青白紫色,环在小丫头脖子上的双手那样急迫地想要勒死她! 可是已然身处高崖之上,自己左腿已断,稍有不慎与她摔下去便不是再断一腿如此轻易了。 黑衣的人强忍那只越来越恣意的手。 阿紫在他大腿上摸了两把,见他竟不吭声,心下不由新奇起来。 突然觉得心情极好,又越加往上拧了两把,抬头来对着他嘻嘻笑道:“还蛮有弹性的嘛。” 叶兰:忍不了了!!!“再摸我剁了你的手!!!!!!” 四下里一阵静默。 阿紫下方的两人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叶兰如闻晴天霹雳,整个人一僵。 阿悦和那小子在下面……那一定什么都看到了?! “四……四哥……我……我其实什么都没看到……” 叶兰深深垂目:他分明还没问。 公输泉忙不迭地点头咐和:“我……我们没看到她摸你屁股!” “……” 叶绿叶抚额不及,敛目。 叶兰回首极幽冽地看了一眼公输泉。 后者悚然色变。这次终于看懂了。 那若不是被人捉奸后心生歹意欲杀人灭口的眼神打死他都不信! “叶……叶公子……我错了……”公输泉心下泪流不止。 叶兰一言不发,伏在某人娇小玲珑却又仿佛坚如铁石的瘦削背上紧紧咬牙。 阿紫左手摸完右手摸,往上摸完往里摸…… 叶兰微微闭起了眼,手指相握间“咔咔”作响。“你……把手拿开……” “我不要嘛。” “把手拿开……” “不要~” 叶兰双臂倏然收紧,再也不堪其辱,低下头来对着小丫头的脖子就是一口咬下去。 阿紫转颈一侧,不知是早有防备,还是反应太快,回过头来撅着嘴既快又准地接住了他的唇齿。 小丫头还伸舌头在他嘴巴上舔了一口,一脸灿笑道:“要亲亲可以说嘛~” 言罢就是啵啾一声,与他重重亲了一口。 静默。 “我杀了你——” “到了。”叶绿叶飞身而出,稳稳落于崖谷之上。 第132章 踟踟 风声呼啸在耳,高耸的树荫疾速向后掠去,岭南山嶂之中,白衣若流云,浮光掠影速。 回徐州,速往东,携以麒阳草。 谨记,复念,铭于心。 于是久久在林中点掠纵跃,越过无数繁枝茂林,流于西南重岭中,径直往东,急行不怠。 缭绕的雾气徘徊不去,附影随形,体内之力越来越单薄,纵掠的人却仍不肯放慢行速。 踟踟,踽踽,踯踯。 如一个孤零的影,望一束微弱的光,坚持着自己给予的希望,守一个执,寻一个果,不看到终局,便不肯认输。 相信她未死; 相信来得及; 相信尽己之力,便不会有难承的果。 于是费尽心机,于是卯尽全力,于是不敢停歇。 惘惘,殇殇,眷眷,茕茕。 所念,所执,所为。 又是因何? 不问,不念,亦不想。 是不懂? 还是不顾? 于是十数年这样仓促,于是半生就这样彷徨。 不知所起,亦无所终。 …… 白衣猝然落地,梅疏影一把扶住手边一棵老树。高高扬起的眉一如平日凉薄,只是终因过于苍白的面色而轻轻拧起,他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恍惚地松开了撑扶的手,往前行去。 脑中不甚清醒,所见亦有些模糊,隐约望见绿荫尽头飞萦着片片晴雪,冷峭的面上终于扬起淡冷悠凉的浅笑,执而妄。 狂嚣凛冽。 却又莫明伤感。 前面就是湘东郡,过湘东即入荆楚境内,再无瘴气。 白衣的人未做稍停,便如十数日来疾行不倦的怱色,竭尽余力抿唇跃起。 刹那间黑芒闪过,脑中一时混沌,入眼所见光影昏乱,他霍然难以为继,手捂胸口径直摔落在林中。 脑中恍惚昏沉,白衣沾染上枯叶泥尘。 地上的人一时未能撑立起身,意识模糊不清,却本能地蹙起眉,仰首爬起,不愿靠近地面上的秽叶尘埃。 梅疏影挣扎站起,似乎未能察觉内力早已用尽,本能地纵身而起,只是脚步方一动,便见胸前落下几朵朱梅,开在白衣上,缓缓晕开。 白衣的人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伸手抚到自己唇边溢出的血。 他有些迷惑地抬眼望着远处林外的光影,和幽然飞舞的轻雪……一步步抬脚行去。 …… 岭南与荆楚交界的安成郡内,两名女子骑马快速行过。身上俱被沉黑色披风罩住,行速如风,难窥其貌。 待到无人山野,后方的翠衣女子蓦然道:“影主,据闻神女教的麒阳草向来不允人擅动,我们与他们素无来往,如何能拿到?” 翠衣女子问罢又唤了几声,前面的人久未应声。 “影主?”影木有疑,赶马上前。 素衣之人慢慢抬起了头:“你可知他因何要我们来取麒阳草?” 影木只摇头:“主人的心思一向难测,影木不知。” 郭小钰骑在马上,语声不紧不慢:“影人传信与我,提到清云宗主先前所入阵宫生有一味墓蔹花,端木若华很可能中了墓蔹花寒毒。而墓蔹花唯有麒阳草能解。” 影木一怔:“主人是为了……” 郭小钰扬起马缰,轻轻叹了口气:“他一生就这一个弱点,可是却无解。” 影木垂首,神情有些怔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郭小钰续道:“以他的心计,本应早已达成心中所谋,却屡屡因顾及此人而错失机会,甚至徒劳。”女子深沉的披风下一袭素衣,摇了摇头道:“墓蔹花有其时限,若端木若华当真中了此毒,待我们取得后送回,应已来不及……他又怎会不知?却仍派了我们过来,不愿罢手。” 影木看向女子。 郭小钰神情淡而柔,轻声道:“且麒阳草是至阳之物,岭南境内多瘴气,两物有相助相长之效,若带它出入岭南瘴气林,无异于鱼游釜中、抱火卧薪。”她言罢望眼远处,不知是感慨还是漠然,淡淡道:“执意至此……对那人放不下,又走不出。如此下去,他只能是败。” 影木身形一震。 两人驰过安成郡,已入湘东郡内。 山野林间的小道上人迹杳杳,幽幽的细雪飘洒下来,安静柔和。 快马疾行中,后方的翠衣女子面色忽然变了变。 郭小钰抬头,看见山道尽头,一人步履蹒跚地慢慢行来,她望着那人的身影,有些迟疑地蹙了蹙眉。 那人身上有血,长衣单薄,灰白一片。衣摆袖领处均沾有碎叶泥尘,身形颀长。 长发及腰,凌乱披散,垂落在胸前颈后,有大半遮住了面,像是一个落魄的旅人。 郭小钰看了看他,慢慢驱马上前。 雪花幽幽然舞,落在那人发上衣上,及他拢紧的袖上。静静停驻,慢慢化开。 那人似在沉思,又似无知,行的极慢,迟疑踌躇。 一人二马错身而过,郭小钰突然极淡地笑了一声,目中柔色不改,止下了马。“梅阁主。” 身后翠衣之人握着马缰的手霍然一紧,身形一僵,几乎是本能地拉紧罩面的披风,手执暗器,隐在郭小钰身侧,不发一语。 那被唤作“梅阁主”的人却似毫无所觉,仍在慢慢地往前走,走了数步,又忽然停了下来。 他转首看了一眼行过身侧的两人,突然伸手抚向了郭小钰所骑黑马的马*背,而后一字一句极慢地道:“马……给……我……” 马上的女子闻声一怔,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但见一双错乱昏沉的眼,晦暗迷蒙,毫无所知……郭小钰震了一震:“梅阁主?” 那人一身白衣染血蒙尘,长发散乱,碎叶满身,应是狼狈不堪。语气却仍旧凌人,又执拗,又狂妄。“马,给我……” 郭小钰看了他半晌,伸出手于他眼前晃了晃,那人嫌恶地皱起眉,想要伸手拂开她的手,却落了空。 “看不清么?”郭小钰轻轻摇了摇头:“堂堂惊云阁主,人称惊云公子,却于山道上抢我丐帮之人的马……梅阁主的脑子此时怕也不甚清楚。” 郭小钰身侧的女子骤然一惊,忍不住侧首望来。 立于马侧的人似是根本听不懂女子口中所言,见她还赖在马上不下来,伸手就去推女子。口中喃喃:“马给我……” 影木一见他出手,面色一变,不得不凛,飞身上前挡住郭小钰一掌迎出。 下一瞬竟见面前男子连退三步,如个不会武功的寻常人一样被她一掌打出,摔落在地,伏首就吐了一口血。 影木登时变了脸色。 郭小钰眉间一蹙,淡淡道:“他受伤不轻,且似乎有些神志不清,此下应不是你的对手。”马上女子看了地上之人许久,见他竟无力自己起身,有些怀疑梅疏影究竟伤至何种地步。 白衣男子拧眉撑起,长袖中滑出一截枯草,他下意识地拢袖藏好护在衣内,却已被素衣的人望在眼里,郭小钰蓦然怔了怔神。“麒阳草?” 他难道是带着麒阳草从岭南行来…… 素衣的人翻身下马。 影木立时随行于一侧。 郭小钰站在梅疏影面前,于他撑立起身之际不紧不慢地从他袖中抽走了枯草。 地上的人蓦然一惊,像是被惊醒了几分,立时伸手抓来:“不许拿!” 郭小钰立身未动,影木挡住了他伸来的手。 “确是麒阳草。”郭小钰垂目望了地上之人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你……” 梅疏影挣扎欲起,却被影木制住,眼前一片昏黑,集不起一丝一毫的气力。他蓦然冷喝道:“还我!” 影木将他按在了地上草径之中。低头轻声道:“主人派我们来取此草,既已拿到,便应速速返回……” 郭小钰神色淡然,不紧不慢地将麒阳草收了起来:“你是怕我趁此机会杀他?” 影木双手未敢放开桎梏的人,双膝却已跪在地上:“影主与他相斗十余年,数次暗袭未成,梅疏影一直在追查影网之事,属下明白影主与他对峙已久,水火难融。” 郭小钰自上而下俯视着地上昏昏沉沉中依旧挣扎不止的人,慢慢道:“你曾受命追踪于他近十年,应知此人有多么不好对付。且公输家一役后,他应已察觉了影网真身。” 影木头低得更低:“无论如何,请影主……” 郭小钰摇了摇头:“今日是极难得的机会,他自损至此,如能除去这一大患,往后行事会容易得多。” 跪地之人闻言,双唇霍然紧抿。 “但我却知眼下情形由不得我。”素衣的人感叹了一声,抖了抖披风上落下的雪,转身上马,语声不由沉肃:“今时今日我武功已废,若执意要杀他……恐怕你就反了。” 影木浑身一震,重重伏地:“属下不敢!” 郭小钰淡淡柔柔道:“你当真不敢么?” 影木伏地未起,身形极为僵硬,未再出声。 郭小钰轻声一叹,淡淡道:“或许当年,我便不该派你寻匿于他身侧。”素衣的人说罢调转马头,往来时之路折返。 影木抬头来看她行远,才敢放开地上的人,回目望了他一眼,纵身跃起。 “把麒阳草还我!”草径中的那人却霍然扬声掠起,一把扣住了影木双肩,极为憎怒道:“还我!!” 影木一时惊甚,被他扣疼了双肩,回神来面色便一凛,身形一闪直往马上纵去。 梅疏影扣她不住面色寒白,昏乱的眼中一片迷蒙,惊急中抓住了她扬起的披风,蓦然跪地又是一口血吐出。“把草……还回来……”一手紧捂胸口,脑中天旋地转。 影木目色复杂地紧紧看着他,久久,拿出匕首斩向了身上披风。 谁知地上的人再度冲扑抓来,影木收刀不及,匕首正对梅疏影胸口。 翠衣之人双目一瞠。 “公子!!”电光火石之际响起一声极为凛冽的急喝,与此同时一把长剑飞驰而来,硬生撞开了影木手上的匕首。 但闻刀剑之声铿然一响,匕首险险从梅疏影胸前弹开,扎入了道旁一棵老树中。 影木站在原地双手一颤,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梅疏影…… 她目中忽然有些湿润,想要向他靠近一步。 璎璃纵身而至,一把将梅疏影扶住护在身后。“你是谁?!” 再抬头只感面前风雪一急,黑色披风于眼角一闪而过,那立身在梅疏影面前的人竟已没了踪影。 好快的身法! 璎璃蓦然心惊,扶住梅疏影的手亦微微颤瑟,久久察觉人已离远,才敢回目看向撑扶的人。 那一向容不得半点污秽近身的人此刻满身泥叶,衣上染血,长发蒙尘,凌乱披散,是从未有过的狼狈虚弱。 璎璃眼眶一红,蓦然有些哽咽。 第133章 默然 雪舞,风肆,冷意沁骨。 雪岭踽踽,起迎的风雪中,纵白驼着云萧与女子、雪貂向着西南方向纵行不怠。 一日、两日、三日,久久…… 风雪像散不开的阴霾一样萦绕不歇,望眼无尽。 少年人眼前心上,俱是茫茫然的雪,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尽头,再多复杂纷乱的心绪,都化做了这一片飞雪里的空白。 那样纯粹而没有念想…… 只有眼前越来越模糊,因为寒冷,因为失血,因为茫然,因为惶乱。 终于淡泊了纷扰,青衣少年抱着女子从白狼背上滑落,茫茫然地蜷卧于雪地之中,睁着迷蒙的眼,望着头顶飘落下来的片片飞雪。 师父…… 他下意识地环紧怀中藏于麾衣内的女子,干涸的唇上皲裂冷白,眼神茫然无聚,入眼皆空,竟是早已处于混沌无知的雪盲之中。 周身僵冷没有知觉,他除了下意识地做出环抱的姿态,早已使唤不了肢体一分一毫。更遑论爬回纵白背上。 雪貂有气无力地从摔落的雪中爬起,有气无力地钻进女子麾衣之内,有气无力地蜷卧不再动弹。 只有白狼似还有余力,围着青衣少年旋转不止,几次想把两人叼回背上。 雪岭风急,呼啸不止,白狼几次拖咬少年都未成,狼齿所咬之处,越发苍白僵硬,连血都已流不出。 纵白清逸如雪的长绒在风雪中凌乱飘飞,壮硕的身体迎风立定,突然看向一个方向动了动尖尖的长耳。 似是确定了,纵白四爪急促地挠地少许,飞快地刨出一个坑来将蜷成一团的两人拖了进去,下一刻就发足狂奔,往南面急奔而去。 四肢再度饿得虚乏的雪貂有气无力地掀开眼皮,察觉不到白狼的兽息更觉绝望没有生路。长长的毛茸茸的身子挣扎着又从麾衣里爬了出来,看见少年早已昏迷,委屈地发出低微的“咯咯”声。 而后满心将死无力绝望地爬到少年人身上,来回慢腾腾地用尾巴扫动,将盖满少年人青衣之上的积雪扫落。 有气无力,虽慢却不肯停。如此反复。 誓要将雪地中这一点唯一异于雪色的青竹色留将出来,以期能有一线生机。 雪满长空,寒风不止。 雪娃儿来回间短短的小腿再迈不动一步,两眼昏花,饥肠辘辘……绵软毛茸的身子瘫在少年人身上再也动不了,只有尾巴一抽一抽地不时拨动两下。 风声、雪声、腹中如雷般的叫声都慢慢麻木听不清了……却于此时,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那人抱起它的动作极其温柔,小心翼翼中微觉颤瑟,五指不停抖簌,能感觉出难以抑制的担忧、关怀,及感激。 再度被饿瘦一圈的雪娃儿只感天无绝貂之路,死而复生,绝处逢生……心中满满都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激感动感念之情,不由挣扎着想在昏睡前看一眼自己的恩人。 半睁圆溜的大眼,入目便是一双盈盈然蓄满月光似乎能溢出水来的深邃眼眸。 雪娃儿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温柔的眼睛,一时间瞪直了目光,身体也僵直了。 直到那人将它转递到身后一人双手中,雪娃儿才后知后觉地一个哆嗦回过了神。 然后……就莫明地觉到脊背上一层凉意,十分惊怖地蜷缩成一个球儿彻底饿晕了过去。 ……. 迷离的白光晕散不去,隐约望见水榭楼台,曲径清幽。 飞檐碧瓦的景亭中,连绵的绿柳青槐于微风中轻轻拂扬,四周漫天花雨,纷乱的各色红樱飘散在空中,落于亭上、砚上、石几上。 他不知为何有些痴怔地静静看着,等着…… 茫然、空蒙,却又隐隐期许。 果然光影轮换间,一袭白衣突然拂进了眼帘。 带着尘埃落定的叹息,和飞花漫眼的苍凉。 他就那样安静地失神地促不及防地站在远处,茫然无措地看着景亭中的那一人。 白衣如雪,青丝如墨。 净如清水,宁如墨画。 一身白衣三千乌发,皆随樱花流云辗转飘飞,幽幽淡淡,远远近近。 不知为何心上忽然生疼□□; 不知为何眼泪莫明潸然落下。 他不近不远地站在几步之外,不知往前,还是退后;不知留下,还是离去;不知伸手,还是放下。 于是踌躇迷惘。 突然亭中的女子回目向他望来,清浅柔和的目光,落如懒月清辉。 眼神宁而淡,温而浅,似蓄一分柔,似掺一分和,似揉一分眷。 “萧……”女子低低地唤了一个字,霍然轻扬起唇角,极淡却也极柔地笑了一笑。 他忽然觉得眼角涨痛疼窒,难以忍受,心下像水一样不可抑制地化了开来。 蓦然紧捂胸口,刹那间泪如雨下。 是那样虚无飘渺的希冀,和溃不成堤的绝望。 师父…… “师父……” 身侧之人突然一把握住他的脉膊,极为激动惊喜地不停唤道:“云萧!云萧!师弟!” 榻上的人恍惚如是,久久才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见模糊的蓝影于在眼前晃曳不止,云萧望了她许久,怔愣迟疑,终于轻声唤道:“二师姐……” 蓝苏婉禁不住眼眶一红,哽咽着上前一把抱住了榻上的少年:“师弟!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终于醒了……” 意识慢慢流回脑海,少年人有气无力地喘息了两声,蓝苏婉忙擦去眼泪奔去桌旁倒了一杯水过来:“先别急,喝些温水,你的嗓子哑得厉害,应是伤的不轻……” 榻上的人欲要伸手去接杯盏,竟一时抬不起腕来,一阵刺痛和涩麻窜过手臂,整个人都感觉撕裂一般疼…… “别动!你躺得太久,腕间筋脉也是续上不久,还动不得。”蓝苏婉忙把他微抬起的手腕轻轻按下,小心地端了杯盏喂给他喝。 云萧低头慢慢将水喝尽,抬头欲要说话,又被她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摇头叮嘱道:“你先莫要说话,这么多日未能好好吃饭,你定是饿了,我去给你端碗粥来……”言罢便欲转身离去。 云萧挣扎着伸手拉住她,有些急切地开口道:“师父……呢……”果然声音嘶哑低微,几不可闻。 蓝苏婉只得回身来好好安抚他道:“你放心,师父前日就醒了,比你还早两日,一直由大师伯照料着服药调息,不日便会愈好的。” 榻上的人一时静,不由怔愣,而后哑声又问道:“师父体内的毒……” “师父体内的墓蔹花寒毒已经解了,剩下来的余毒待师父恢复元气慢慢调理便可化解,你莫要担心了……先好好顾着自己的身子,你虽未中毒,身体却比师父还要虚弱,这半月余你一直不醒,昏昏沉沉地越来越虚弱,可吓着我们了……昨夜里师父强撑着过来给你行了几针,今日总算是醒了……我给你弄点吃食,随后就去告诉师父阿紫她们……” 蓝衣的人当即快步而出。 云萧看着她行出,后知后觉地抬头去看身处之地,恍然中心下微震。 这是归云谷他先前所住的叹月居。 师父把他带回来了么……? 想了想又轻轻摇头。师父当时也是昏迷,如何能做决断,定是大师伯或是大师姐带了他们回来谷中。 ……还好,最后还来得及。 青衣的人有些庆幸地笑了笑,下一刻不觉低头,眼角却蓦然湿尽。 还好。 眼中空蒙,泪无声间已落下。 还好……?. 仲冬下旬,天已寒。 万千青竹环绕的深谷小院中,青石径,冷林风,枯叶满地。 蓝衣少女快步行入饮竹居内,满面是喜地推开篱笆小门至了端木若华寝居前,抬手便要扣门。 房门正于此时“咿呀”一声,向内微敞,恰似被风吹开。 蓝苏婉愣了一下,抬头来便见长衣墨发的男子立身屏风一侧,温和地望着自己,手放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摇头。 蓝苏婉立时会意,轻手轻脚地踏入房内,回身阖上了房门。 “我助你师父调息了几个周天,她应是累了,方才睡下。”男子清雅俊逸的眉眼柔和如画,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便如蕴在水底的沙石轻轻摩挲,说不出的低回动人。 “见过大师伯。”蓝苏婉低头见礼,心下十分尊崇敬佩,语声极恭。“自师姐出门一直劳大师伯守候榻前悉心照看家师,苏婉身为弟子,心下惭愧。” 长长的束发曳于颈侧,男子发上纶巾如雪,墨衣云纹沧桑如暮,却又温润如玉。 他淡淡看着面前少女,神情始终温柔,恰如池水涟漪:“你细心照看同门师弟,十数日寸步未离,更见辛劳。不必放在心上。” 蓝苏婉抬头来不由心生感激,诚挚道:“苏婉谢过大师伯。如果不是大师伯及时找到师父师弟,并寻来麒阳草救治师父,此一次,师父为苏婉所累……当真危极……”蓝衣少女想到自己当日所求,师父明知九死一生,仍同前往,不由负疚又愧心。 墨然神色未动,回身趋近榻前掖了掖榻上被角,低声述道:“你师父此次伤重虽久,却回元极快。我寻得她时她体内筋脉应是强制催发用过,受损甚重,无一处完好,但墓蔹花寒毒却似散了不少,内伤虽重,脉搏微弱却稳,好似一直在服药调息一般。” 蓝苏婉闻言心下一慰,轻声道:“师父若然出门,身上都会带上一些内息、伤药,师弟应也是,想必此次好生用到了。” 墨然垂目望着榻上的女子,轻轻颔首,神色柔和。 心下却有些凝滞:予师妹调息回元散毒之物效奇佳,难以探出由来,但若不因它,雪岭十数日,以师妹体内霜夜寒花余毒的烈性,定是撑不到麒阳草来救…… 思及此处,男子目色微深,便也现了一分庆幸之色。 无论如何,能救得她回来,自是好的…… 第134章 旧年 “只是师父的水迢迢之力终是又一次断过了七日,虽未见年长身老亦或其他异状,但师父上回因救师弟而退回的第六层,两年来未能复还,此一次便又退回了第五层……”蓝苏婉轻言道。 墨然微微抬了抬眸:“上一回,师妹也是为了救云萧师侄而失了一层?” 蓝苏婉闻言微愣,而后摇了摇头道:“此怪不得师弟,上回若非阿紫胡闹,师弟不至于遇险……” 墨然闻言未语。 蓝苏婉续道:“当时师弟年幼,还需我们与师父拂照,此次阵宫雪岭,若非有师弟在,师父必是更危。” 墨然微微一笑,柔声道:“师妹的弟子,是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怎会是无能的人……我寻到他们时,云萧师侄将师妹护在怀中,抱得极紧,想必是十分欲护你们师父安然。” 蓝苏婉微愣,而后回神来道:“这是自然,师父身负清云鉴之责,无论如何,都不容有失……我们身为弟子,自当全力护卫。” 墨然点了点头,回首望向少女,温然问:“苏婉师侄过来,原为何事?” 蓝衣的人脸上喜色便一扬,柔柔道:“师弟方才醒了,我怕师父挂念,故而过来禀报一声。晚些待师父睡醒了,劳大师伯与我师父说一声,好让她放心。” 墨然面色亦扬,温然笑应:“醒了便好……我虽未见他伤势,但料想必定不轻,这么些时日一直由你照看着,想必十分辛苦。” 蓝苏婉婉然摇头,面上确实有些憔悴辛劳之色,但并不见疲色倦色。她温然道:“苏婉照顾师弟,便如大师伯照看家师一样,只望他早日好转,并不觉辛苦。” 她言罢走近床榻几步,看向榻上阖目的女子,见其昏睡沉然,不由宽心而慰。 师父平日休息,若有生人在榻前,必定是难以入睡的。 今时今日由师伯照料着得以安卧,若非伤得太重,便是觉出周身俱为亲近之人。 蓝苏婉不由得对着墨然再度轻辑一记,退身而出:“有劳大师伯在此照看,苏婉先行回去照顾师弟,晚些再来探看师父师伯。” 墨然伸手虚扶起她,轻轻点了点头. 叹月居内,青衣的人正自出神,房门便被人“哗啦”一声大力推开,紧接着十步之距,一记白影扑向榻上少年。 雪娃儿爬来榻上,便飞速钻进了锦被之内,毛茸的身子挨着云萧紧紧蜷起,一动不敢动。 云萧觉出是雪娃儿,心下蓦然一紧,知它向来不离师父左右,转首望着门口手心竟湿。 下一瞬,却是一道紫色身影跟随窜了进来:“雪娃儿乖乖~不能乱跑!小云子还昏着不能来这里蹿哦~” 近得榻前四目相对,阿紫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欢呼一声:“好耶!小云子醒啦!!”言罢也是欢喜地直扑上榻,抱着青衣少年重重亲了一口。 云萧被她撞在肘骨上,胸口闷疼,手腕处更是刺痛难忍,觉到脸上口水,只得强忍伤痛无奈开口:“小师姐……” 蓝苏婉正于此时回来,望见这一幕眉间便蹙,斥道:“你胡闹什么,云萧伤势极重,能容你这样冒失地扑撞么!” 阿紫吐了吐舌,便又慢腾腾地爬了下来:“好嘛我错了~不撞小云子了~”言罢转了半圈又绕到榻沿寻了个地儿坐下:“小云子小云子怎么样?伤好了没?能下地不?什么时候可以陪阿紫玩嘛~” 蓝苏婉也不知是郁是气,上前为云萧将被子整好,伸手探了探少年的脉,便细细查看起云萧身上包扎好的伤口。 “谢过二师姐。”青衣的人道一句,声音仍旧嘶哑粗噶,低微不可闻。 蓝苏婉正要嘱他莫再开口,便听他又对榻尾的紫衣丫头温声道:“待云萧伤好……再陪小师姐……” 小丫头立即又是一声欢呼,而后爪子伸来一把抓住了云萧的手:“那阿紫也帮你治!”言罢呲牙而笑,紧握少年人的手满脸嬉笑,眉眼扬起。 云萧愣了一下,而后便感手心里一股强劲的内力自阿紫手心渡了过来,浑厚绵延,深不见底,一时怔怔然地望着紫衣的人儿。 下时榻沿一轻,蓝衣少女霍然站了起来,面上神色微僵,眉间蹙着,双唇紧抿。 蓝苏婉看了一眼云萧脸上的口水印,又看了看他与阿紫紧握不放的手,突然负气在心,甩下包扎到一半的伤口转身就走。 “二师姐……?”青衣的人目中有惑,回神来哑声唤了一句,声低且喑。 “二师姐怎么啦?”阿紫仍自随意地输了些内力给榻上少年,望见蓝苏婉不置一言地快步走出,也是歪着头疑惑地问了一句。 云萧望其走出,仍是细心地阖上了门,便也难明究竟,体内余力多了几分,少年人摇了摇头,而后回首望着阿紫道:“云萧谢过小师姐。” 紫衣的人儿松开爪子嬉笑道:“嘻嘻,小云子是要陪阿紫玩的~身上的伤当然得快快好啦!” 榻上之人便也微微一笑,而后想到雪娃儿,出言问道:“时值仲冬,天气已寒,雪娃儿向来不离师父左右,今日怎的是随同师姐而来?” 阿紫一声大笑:“哈哈!那小东西果然是蹿进来了~!在哪在哪……” 云萧还未回神,便被榻沿的人儿伸手掀被一把逮了肥雪貂过去。 嗯,肥雪貂,十数日不见,意料之中地又从瘦雪貂肥回来了一圈。 仿佛紫衣的丫头拿它做了什么惨无人道的试验,雪娃儿在她手心里始终挣扎不休,悲愤嘶嚎,其声凄厉。 阿紫一边随手拎着它一边道:“我也不知道啊,自从跟大师伯、大师姐回来之后,这只肥貂儿就死活不肯呆在师父身边了……不知是被你俩饿怕了还是活腻了想做阿紫的貂领~” 她手中的小雪貂突然白毛一竖,一动都不敢动了。 云萧看了一眼垂头垂尾任杀任剐模样被阿紫拎在手里的小雪貂,抬头来低声道:“大师姐呢?”青衣的人转首望着木榻顶上的横檐挂落,语声有怔。“二师姐言师父由大师伯照看着……大师伯……”少年的声音不知因何而滞顿,他恍然道:“大师姐必是不在谷中……否则应不会……” “是呀是呀!”阿紫一边逗弄雪貂一边道:“皇帝老儿听说师父寻回了就要把大师姐招去宫里盘问,还要大师姐顺便护送那个又秀气又弱的大官儿回京城……”阿紫似是想起了什么,霍然嘟起嘴来忿忿不平。“要不是当时你和师父伤得重,大师姐要我留在谷里看好你们,阿紫才不会让大师姐和那个文‘弱’染一道走呢!” 见榻沿的人儿将心中怨气撒在雪貂身上,不停扯弄着它肥短的耳,青衣少年默然一笑,哑着声道:“小师姐放心……师父伤重,大师姐必定记挂于心,定会尽快赶回来。” “嗯!”阿紫重重点头,咧着嘴笑道:“是呀是呀,当时我们跟着臭白狼去找你们,大师姐别提多着急了!” 云萧侧目:“是纵白领你们寻到我与师父的?” 阿紫鼓着腮帮子置气道:“不是啦,我们跟在臭白狼身后往雪岭里走还没望见你和师父呢,那臭白狼就突然炸毛,撒开蹄子跑没影了!比阿紫还要没心没肺……小云子你以后不要养着它了……让它挨饿瘦成干巴狼,看它哭不哭!” 云萧闻言一愣神,心中也是不明,闻着阿紫的话半是无力半是无奈,一时无言。 紫衣的人儿自顾续道:“后来我们便看见了大师伯,他已经找到你们啦,正抱着师父往雪岭外赶呢。” “是大师伯找到了我们……”少年人语声轻怔。 “大师姐听见师父的水迢迢之力又断过了七日,当时脸上就结冰了……大师伯说能救师父的什么草还在路上,怕来不及,就和大师姐带着你与师父赶来谷中。”阿紫回忆着道:“那几日大师姐身上就像结了霜一样,又凶又冷,直到大师伯在路上拿到了那什么草、二师姐把熔岩灯送到师父身边来续力,大师姐看人的眼神才不带冰刀子啦……” 云萧虽未见当时情境,亦能想象其间凶险急迫,心下一时震怔,一时又恍然。“此番九死一生,是我与师父之幸……” 惶然,茫然,怔然。 是幸么? 终归是复杂了心绪,少年人转目望向饮竹居方向,目中神色兀然空惘,垂目而深。“师父她……” “师父她虽然伤的重,但醒得比小云子早呢,就是水迢迢又倒回到第五层了……”阿紫的小脸上极难得地也浮现出了惆怅,“这样一来大师姐二师姐每每想起来肯定都要数落阿紫先前害师父退回到第六层的事……” 云萧闻言心下却忍不住萦上微微暖意,似怜惜般轻轻涨疼,又似怀念般缱绻柔和。“不怪小师姐……是云萧无能,当年劳师父寒冬雪日出谷来救,以至伤重……” 阿紫嘟起嘴,摇了摇头道:“不管啦,总之小云子和师父都要快快好起来!这样大师姐二师姐就会忘了阿紫先前闯过的祸啦!” 青衣少年闻言一笑,也是点头。 日影西斜,青竹落叶纷然,群山郁郁的深谷中,静谧深幽一如旧年。 少年人望着周身熟悉的椅木窗景,霍然望向远处。 想…… 留在那时,师父赶来谷外、于群狼中救下自己的那个雪日。 他望着她的背影,她站在他的身前。 雪花零落,举世纯白…… 没有念想,没有期许,没有复杂。 只有纯粹如雪的感念,与动容。 和那一抹最小、也最满足的幸福。 ……那一人是他的师父,是长辈,是亲人。 他是她的弟子,是后人,亦是亲人。 仅此而已。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少年蓦然闭目,胸口涨涩,心紧□□住、锥刺一般地疼了。 自己,还能回去么? 脑中万千心绪如狂风冷雪般喧嚣又凛冽,他五指慢慢蜷起,紧紧压在跃动如狂的心门上。 悲哀又无力地自嘲一笑,语声喑哑,惘然如缚:回不去了么? 回不去了。 叶飘零,林风狂,天低日沉。 第135章 默守 上托的木窗前竹影婆娑,仲冬的晴日将歇,余晖暮色。 幽谷深处,天边云影寂寂然地洒在竹篱院落内。 风声簌簌,青竹摇曳,含霜院北的居所内,经年不改的静谧与清幽。 长发轻束,松松地散落在颈侧肩头,墨衣云纹的男子专注地坐在榻沿一侧,广袖轻撩,拂在榻上女子锦被之上。 男子出神地望着榻上的人,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白发上,心头禁不住微微疼了。 “小师妹……”男子喃了一声,执起她枕边一缕雪发,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你这样,我于心何忍……” 沉沉的叹息散在屋内,四角的炭火轻轻跃动,墨衣的男子伸手轻柔地抚过女子的头,一下一下轻轻抚着……眼神过处,如蓄月光般温柔。 “师兄……”榻上的人眼帘轻颤,慢慢睁开了眼。 “小师妹知道是我?”墨然微微一笑,手指在她发上揉了一揉。 女子亦有几分恍惚之色,转头望向男子方向,久久,轻轻点头道:“……会这样抚我头的,只有师兄。” 榻边男子笑纹愈深,慢慢将女子从榻上扶坐起来。“可有哪里不适?” 女子轻轻摇头。 墨然伸手替她理过耳边微乱的鬓发,温声道:“先坐着调息一瞬,师兄去端药。” 榻上的人依言颔首,安静地倚坐榻上,空茫的双目“望”着起身而离的身影。 虽不能见,亦如当年。 “师兄……”端木忽然下意识地喃了一声。 墨然闻声回首,长衣广袖拂起落下,语声温雅,柔和如旭:“……小师妹?” 榻上之人轻轻一怔,而后望着他许久,微垂目。 墨然似感觉到了她心绪微动,又转步而回:“怎么了?”说话间手已伸出,再度轻轻抚了抚榻上女子的头。 白衣女子恍然道:“许久未听师兄这样唤过,方才一时……好似回到了年少时。” 男子眼神一暗,语声依旧温敛,如酝之已久的醇酒,柔柔地散在空中。“不过数年,小师妹言语间的沧桑竟已不逊师父当年。” 女子闻言怔声:“师父逝世,已有十二年了……” 墨然望着她:“师兄看着你做了十二年的清云宗主。” 端木转目看向男子方向,不觉轻声喃道:“师兄与师姐师弟离开归云谷……也有十二年了。” 男子揉在她发上的手越来越轻:“你少时虽冷漠,在我们与师父面前却还有几分人息……如今……”墨然收回手,深深看她一眼,不知是叹是眷是哀。“如今你心里装着天下安宁,看不到师兄,也看不到你自己。” 端木闻言一怔,微微愣住。 心下却有些本能地伤然:“师兄……” 墨然轻声道:“小师妹的那些弟子,都是好孩子……时时挂心于你。苏婉师侄早些来过,言云萧师侄已经醒了。” 面上不经意间萦上暖意,女子眸中亦是柔和:“……醒了便好。” 墨然便又道:“他与阿紫那丫头,是你当年中了霜夜寒花毒之后,在洛阳与我不告而别后收下的?” 端木闻言便怔:“师兄可是怪我当年……” “当年你知我治不好你,便默声离去,一如这些年你有何伤病,也从不求教于我。”墨然语声寥落。“云门弟子离谷后不得滞留谷内,我不能回;小师妹出,也从不往师兄住处……便是路过,也只是路过。” 端木拨了拨唇,却又无言。 稀疏*的竹影于窗外投射而入,落在屋内青石之上,寂静幽然。 “此一次,若不是绿叶让苏婉来寻我……你是生是死,我尚不能知……” “师兄。”端木蓦然微扬声,轻轻低了头:“是我之过……让师兄挂心了……” 墨然抬眼望于窗向远处,久久,方道:“我还未舍下当年被我抱回谷中的小师妹……你却已然长大,能舍得下师兄了么?” 端木心口一窒,霍然目中一颤,语声微喑:“师兄……” 墨然叹了一声,缓步走出,未再言语. “师父。”饮竹居外,蓝衣的少女端着玉白的小碗立在门外。“大师伯言师父的药不宜食前饮,命弟子端碗粥来与师父喝下。” 屋内之人低声应了:“……好。” 蓝苏婉推门而入,回身合上房门,绕过屋内屏风,望见白衣的人轻倚于榻上,神色一如往日宁静平和,却又隐隐怔忤出神。 “师父?”蓝苏婉将手中素粥双手递来,未见女子接过,一时惑然。 端木闻声而回神,转目望向蓝苏婉所在,滞了一瞬,问道:“你师伯于此,休息的可好?” 蓝苏婉闻言一怔,而后面上便浮现了愧赧歉然之色。“回师父……大师伯护着师父回谷之后,便一直守在师父榻前,未曾休息过……” 端木不由一窒:“是这样……”榻上之人微微垂目,神色间几多忧怔。 “师父?”蓝苏婉又唤了一声。 端木轻轻叹了一声,慢慢道:“饮竹居原是你师祖所宿,如今是我的寝居,绿儿所在厌梅居以往是你们师伯所宿……他虽已出谷,此次却是因为师而滞留一时……我之前虽未过问,却也不忍他十数日无处可歇……” 蓝苏婉心生不安,讷讷道:“小蓝本欲将斥风居收拾出来给师伯歇息,只是师伯吩咐,将饮竹居一侧的药庐收拾一下便好,夜间若有事,也便于照看您……” 端木闻言而默然,久久未言。 许久终是叹了一声,轻轻的忧茫散在心头,便如那些年默然相依时的轻眷…… 怅惘,难过,无处可寻。 时光荏苒,少年不复。 恍然回首,十数年已过。 “于师兄面前,不可怠慢。”端木轻轻道了一声,不知是告诫旁人,还是诉与自己。 小蓝立时低头应了:“是,师父。小蓝谨记。” 榻上之人这才伸出手来轻轻接过了白瓷小碗。 少许,女子喝罢碗中之粥,将碗递还少女,出言问道:“萧儿的伤势可有好些?” “回师父,醒后外伤便愈合地快了,只是内伤多因竭力,还需休养一些时日。” 端木点了点头。“晚些我去看看萧儿伤势。” 蓝衣少女立时道:“不劳师父过去,小蓝掺师弟过来就是。” 端木摇头:“雪岭难行,他负我疾行多日,双膝伤的不轻。”女子目中浮现动容与深念,“这半月余,若无萧儿在我身侧,为师本无生路,他也不至伤重至此……”言至后句,极轻的一声叹息散在屋内,榻上的人心下却也一暖,慰然而惭心,竟难言。 蓝衣少女闻言却是一笑,婉然道:“师弟若敢丢下师父不顾,小蓝与阿紫绝不会答应,师姐怕是更会打断他的腿。” 端木听罢一怔,目色温清,柔和静下。久久,她低声道:“得你们为徒,是为师之幸。” “能有师父您,更是我们四人的福气。” 榻上女子眸中微动,未再多言,只是神色十分柔和,宁然而沉静,如流水月光,溢满周身,说不出的安然。 似想起什么,女子转而问道:“这几日九曲阵中似有异动,可是为师的错觉?” 蓝苏婉闻言一滞,面色暗淡了几分,轻轻摇头道:“不是师父的错觉,一直有人徘徊于阵外,试图破阵。” 端木眉间有惑,微微抬首。 蓝苏婉正色道:“大师姐与师伯带师父师弟回归云谷疗伤,那一位……那一位霜宁郡主叶悦与其兄长一路都有随行,当时情急,师姐未加理会,进入归云谷后,叶悦姑娘想要时时守在师弟榻前……”蓝衣的人顿了一瞬,续道:“……被大师姐拦在了谷外。” 端木怔色。 蓝衣少女又道:“师姐不允他们入谷,当即就要赶他们离开归云谷,只是……只是叶悦姑娘如何也不肯答应,一心想探师弟安危。” 端木不由想起徐州地下阵宫之时,云萧与叶悦相处之情。一时便也默然,轻轻叹道:“绿儿知凌王与我不善,对其一直心怀警意,叶姑娘与其兄长俱为凌王后人,绿儿必是不放心他们进入谷内,通晓谷内地形。” 蓝苏婉应声道:“是这样。只是即便师姐拔剑威胁……叶悦姑娘仍旧不肯离去……” 端木默然少许,轻声道:“……她待萧儿,当是真心。” 蓝苏婉闻言低头,神色霍然几分委屈,声音也喑哑了几分:“……是这样……她们兄妹与师姐僵持不下,墨然师伯便出面道:谷外自有拦截外人的阵法,若他们能破阵而入,便不再阻拦;若是不能破阵,便不可入谷。” “如此十数日来……叶悦姑娘便一直在试图破除九曲玲珑阵……只是终归未成,难以入谷……因而长时滞于泊雨丈中。” 端木宁声道:“她应是、想亲眼见到萧儿安好,如此才能安心。” 蓝苏婉点了点头。“弟子心里明白,故而吃食用度,都有叫阿紫与他们送些过去,并未为难。” 端木想了想道:“只是泊雨丈中能遮风雨的唯有丈中守阵庐,时值仲冬,难免受寒。” 蓝衣的人再度低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榻上女子思虑许久,微微一叹,也未再言。 过半晌,榻上之人蓦然吩咐道:“你且记得,给萧儿煮些补血养气的吃食。” 蓝苏婉闻言愣了一下,而后便低头应了:“是,师父。” 第136章 明月 叹月居内,紫衣的丫头霍然想起什么,扬声道:“对啦,小云子你认识一个叫叶……” 房门兀然被人轻轻推开,蓝衣的少女端了两碗热气氤氲的甜粥踏进来。 阿紫立时忘了前言,与手中的肥雪貂同时转头望向门口,眼儿倏亮:“二师姐二师姐!什么好吃的?!” 蓝衣少女将碗儿端至榻前,放在榻边小几上,伸手轻轻扶起榻上少年。“是给师弟补血益气的红枣小米粥。” “两碗两碗!有我的!!”紫衣的丫头立时伸了爪儿去端。 手至碗边被蓝衣少女拍了回去。“哪儿有你的,一碗师弟的,一碗雪娃儿的。” “啊?!” 被阿紫拎在手中的肥雪貂立时伸长了脖子,眼冒红心,满目垂涎。 “那我把雪娃儿掐死就有我的了吧?!”阿紫反应奇快地扬声便道,当即拎起雪貂作势欲掐。 雪白的毛团儿吓得缩紧了脖子死命挣离那碗甜粥,以示清白。 “你……!”蓝苏婉气得一噎。伸手推了小碗过去:“拿去就是。” “嘻嘻~”阿紫立时丢开雪娃儿喜滋滋地端了甜粥来喝。“二师姐最好了!做的东西最好吃了~!” 蓝衣的人便也再气不起来,瞪了她一眼,叹着气端起小碗,执着勺儿欲喂云萧。 青衣的人笑看她二人一眼,由蓝苏婉扶着倚坐榻上,轻声道谢罢,便强忍伤痛伸手接过了小碗。 放于唇边尝了尝,而后便仰头自行喝了下去。“……确实好喝。” 青衣少年将碗递还蓝衣少女,温然再道:“谢二师姐。” 蓝苏婉怔了一下,而后微微笑着点了点头,默声放下了手中木勺。 阿紫脚边,雪娃儿围着小丫头来回转了数圈,圆亮的眼儿巴巴地望着阿紫手中小碗。 紫衣丫头砸吧着嘴,伸脚一把踢开了它,雪白的毛团儿轱辘着在地上滚了一圈儿。 阿紫没心没肺道:“你该减肥了。” 可怜的毛团儿似受了莫大欺侮,趴在地上悲愤嘶嚎,再度凄愤仰天,泪洒长空。 残阳已没,阴云满天,寒夜小雨幽幽然飘落下来,风雪之势。 昏黄的烛灯燃起于屋内,影影绰绰,青衣的人倚坐榻上,怔然望向窗外远处,眼神寥落,恍恍无归。 门外蓦然响起扣指声,少年人转首侧目,哑声未应,木门轻轻被人推开。 蓝苏婉让了让身,一袭墨色长衣的男子抱着女子缓步踏入了屋来。 云萧抬头望见,乌发轻垂,纶巾似雪,男子身形朗逸,眉眼清雅如画,神情温润柔和,有如玉玦。 少年正自怔神,淡淡的轻白撞入眼帘,他下意识地垂目往下…… 女子束手于腹上,长衣淡色,青丝流散,雪鬓苍白。 被男子抱于臂膀间慢慢走近。 云萧怔怔地望着她。 心下一时平静地异常,而后极慢极慢地涌起无数思潮……磅礴,激荡,翻涌,停滞,而后潮起又潮落。 少年的眼神茫然而□□……久久不能回神。 就那样滞在了思绪里,无知无念,无来无往。 端木似有感少年气息不稳,眉间微微蹙起,轻轻抬头“望”来。 两人四目相对,女子盳目之下竟仍是眸光一颤,不知为何。 少年缓缓移开了双目。 墨然将女子抱至榻边,放在了榻沿一侧。 青衣的人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来,揽腰而护,以防女子摔落榻下。 墨然目色一深,不由抬头看了榻上少年一眼。 云萧回神来,眉间便复肃色,抬头来望向一侧长身玉立的男子,触及双目,两人都是一震。 云萧不知为何脑中一疼。 墨然看着他,眼神深邃而复杂,幽幽然地望不见底。 这样的一双眼睛…… “师弟,他便是云门分宗森云宗主,墨然师伯。”蓝苏婉立于端木身侧,望着青衣少年柔声道。 榻上的人当即回神,低头便向男子颔首为礼:“云萧拜见大师伯。未及下榻跪拜,请师伯恕罪。” 端木闻着他的声音,心头不觉一疼。 墨然望了少年数眼,脸上神色已是柔和,轻柔道:“你嗓子这样嘶哑,便莫要多礼了。” 云萧又是一礼,方回身倚于榻上,尽力坐直。 “小蓝把熔岩灯放下,领你师伯下去歇息罢,我与萧儿看看伤势,之后回。” “是,师父。”蓝苏婉知她欲为少年行针,怕师伯忧怀,故而让自己带了师伯去休息,以免在一旁挂心。“弟子晚些来接您。” 墨然又怎会不知,轻轻叹了一声,只敛声嘱道:“莫过于勉强,伤了自己。” 女子轻轻颔首,低声应了:“嗯。” 墨衣男子转目再看了一眼云萧,便跟随蓝衣少女身后慢慢走出了叹月居。 含霜院中,细雨如丝,蓝衣少女打伞送墨衣的男子折回药庐小歇。 广袖轻拂,墨衣之人和声道:“冬日雨凉,晚些劳苏婉师侄打伞,还是由我过来接师妹回吧。” 蓝苏婉抿唇而笑,轻轻点头:“那便有劳师伯。” 繁复的流云纹络在男子长衣上涌动轻叠,墨然眼望远处,行路间脚步轻缓,几无声响。 他蓦然道:“云萧师侄性子温谦有礼,像极师妹,是个好孩子。” 蓝苏婉闻言心下一暖,不觉微笑道:“师弟心细,聪慧敏识,待人接物确实像极师父。” 墨然脚下未停,步履始终从容宁淡:“他入归云谷五年余,受师妹教导,相像也是常理之中。” 蓝苏婉温然点头:“是这样,五年下来,师弟性子越发沉静,颇有师父之风。” 墨衣的人眼中流光一闪而过,神情仍旧柔和,语声轻缓。“当年收下他,师妹必是费了不少心力,现如今云萧师侄能不负师妹教导,确实令人欣慰。” 蓝苏婉闻言不由恍然,脚步慢慢变得凝滞:“当年谷中初见时,师弟一身血衣……心性桀骜满身是伤……身心都已是强弩之末……若非师父后来封了他的……” 记忆么。 少女虽即时回神止住了言语,男子却仍是猜测到了。 望着自己的眼神无一分波澜。 识不出他,也记不得他的眼神。 衣摆云纹轻轻流动,男子仍在往前慢行,深邃的眸中晦隐无波,幽然如潭。 可他却不能识不出他。 那样的一双眼睛。 那一夜……见过太多。 幽魅,皎然,又澄澈,清如水,净如璃,明如月。 胜过世间最美的星辰。 见过,便难以忘怀。 神情始终温润的男子微微闭目。 和那一人如此相像。 “原来如此。”墨然轻轻喃了一声,负手于后,慢慢抬步走入雨中。 “师伯?”蓝苏婉不知为何心生忐忑忧惶,回神来见男子走出伞下,忙撑伞跟了上去。 墨然回首望她,极温柔地笑了一笑,眉目温宁,和如春风。“无妨。师伯喜欢雨……这样无心无意地一直落下……好似能涤净人的肮脏污秽、满手血腥。” 蓝苏婉闻言一愣,莫明地怔在了原地。 细雨中,墨衣云纹的男子负手而立,乌发慢慢蒙上雨雾,纶巾朦胧。清逸的身影融进雨幕中,影绰寥然。 一眼望之,便如明月蒙尘……光华淡灭间隐约如是,却再难看清。 师伯?蓝苏婉于心底唤了一声,执伞立于原地,一时竟不知上前。 幽雨如帘,慢慢染湿男子衣发,幽谷深院中,墨影孤色。 …… 窗外的雨声细细绵绵,轻轻落于屋檐窗棂之上。 烛芯微烁,昏黄的光影于屋内轻轻曳动。 叹月居内。 端木静坐于榻沿一侧,转目“望”向榻上少年。 云萧亦望着她。 白衣的人不知为何轻滞了一瞬,而后伸手执向少年左腕;几是同时,青衣的人抬手把向女子右腕。 指尖同时触及。 两人都是一愣。 “师父……” “师父想看看你的伤势。” 青衣的人不觉一笑,眉稍眼角皆染上温意,晕染化开,轻柔如水中涟漪。“……萧儿也是。” 端木点指于他腕上,语声见柔:“为师的伤已无大碍。” 少年人却并未放开手,手指仍旧号在了女子右腕处,指尖随着女子看脉的动作而翻转往上。 “师父体内尚有余毒……” “再调理些时日便可慢慢除去。” “膻中穴仍有损伤,还未复元……”云萧言罢眉间便凝了一分肃色,嘶哑着声音道:“银针刺穴渡力之法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会经脉寸断,沦为废人,师父往后还是莫要再用了……” “此为无法之法……”端木放在少年人左腕上的手收了回来,轻轻叹道:“师父心下明白……你且放心,现下你的伤势远比为师要重得多。你却……”言至此处便又是一叹,禁不住喃道:“萧儿……” 青衣的人面色温然,轻轻望着她:“弟子即便受怆深重,也只为一时,休养之后便会痊愈;不比师父本有寒疾,若有伤损只得慢慢调理,且会损耗多年修行的元力。” 端木闻言而怔声,一时竟无言。 少年人忆起什么,又道:“只是岭中之时,弟子分明察觉师父左手掌心似有异物,今日看脉却丝毫未见……” 端木回神过来,眸色温浅,宁声与他道:“只是无碍之物,萧儿不必忧怀……只是你体内这一味毒蛊,颇为阴损罕见,毒性虽已消散无多,却仍当警醒于心。为师于蛊所知尚浅,待绿儿回来嘱她与你细看。” 青衣的人目中忽是深深的寂然与伤恻,久久,哑声应:“……好。” “你内力劳损太甚,内伤着实不轻,我与你行针纾一纾,可助长内息,令你早日复元。” 云萧当即摇头:“不劳师父,此霜月寒天,师父还是多蓄力为好,弟子的伤不日后自会愈好。” 端木伸手一拂,白衣广袖于少年人面前摊开如绫舞,数十支银针并排于其上,微微反射出银光。“且听师父的。” 第137章 疗伤 少年人还欲再言,只时初醒不久,言行皆吃力,一日下来终归是累了。 未及再言,已被她一指点在胸前。 “有熔岩灯在助,为师不会有事,你且安心。”白衣的人伸手于少年胸前抚了抚,而后转腕射出数枚银针。 云萧抬眸望着她眉宇间的肃淡之色,心内一时纷扰,忧忧惶惶,缱缱恻恻,默然失神。 他哑声道:“谢师父。” 端木听着他明显喑滞,恍惚中痛抑难过的语声,不觉一怔,“萧儿?”伸手再度把向少年左手脉膊。 榻上的人如受了蛊惑般,于她伸手而来的瞬间,蓦然转腕,紧紧握住了女子的手。 不顾腕脉伤损之痛; 不顾满心惶然自诫; 不顾女子眉间震色。 如释怀,如决绝,如倾覆……他凝眸不负,满腔痴妄,皆化眸中涌动不迭的思潮,缱绻,铭心,深刻入骨。 师父…… 白衣默然。 女子纤细柔白的右手被少年人修长冷逸的五指紧紧桎住,温柔疼窒,紧握不放。 端木一时愣在了床榻一侧。 不知是不明其义,还是未曾料到,半晌未能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抬起另一手,伸向榻上少年缚住她的手。 青衣的人眸光一颤,仓皇疼涩,欲放手。 女子将左手覆在少年人手背之上,蓦然轻声道:“有师父在,往后必不会叫你再受这样重的伤。” 青衣的人闻言而窒,胸下翻涌如浪,指尖颤瑟难止。 久久,他喑哑道:“……有萧儿在,亦会倾一生之力,护师父安然。” 女子目色极温,空茫的双目凝望少年许久,沉沉一叹:“你这样,为师何以能承……” 少年人凝尽一生执妄,倏然望她,只一眼,举世难回。“我始终记得……你是我师父。” 白衣的人抬头来回望少年方向,不知为何,心下蓦然变得十分沉重窒然,似乎能感受到榻上之人凝肃压抑的目光里,带着深深的恻然、浓重的伤然。 迟疑了一瞬,女子抽出手来,又在少年人颈侧肩头射入了几针。 少年人只是望着她,苍白的面色,颤动的眸光,青丝流墨般散落肩头,映着屋内曳动的烛火,恍恍如璃。 女子默声行针许久,肩颈胸前,乃至双膝,酉时过后,终于一一将少年身上之针收回。 “谢师父。”青衣的人低声道一句,语声恭然。 端木收起针昂,原就倦冷的面容上有些苍白。她缓缓道:“你且安心休养,再过几日,应能痊愈。” 榻上之人垂目而应:“是。” 端木不知为何抬眸再望了少年一眼,而后慢慢道:“此次归来后,我便未再闻到你身上所携那一株蛇花枯藤……” 少年人闻言回目,眸中温敛,轻声道:“师父当年苦心,萧儿心下已知。” 端木霍然一震,语声微滞:“你的身世……” “弟子亦明。” 白衣的人眉间慢慢凝起肃色。许久,宁声道:“知道了,也好……师父有感自己的伤势经人精心疗治过,所用之药皆为上乘……极为罕见……想你许是……” “纵白负着师父与我,入了徐州之地的樱罗绝境。” 端木闻言,恍然道:“如此,你必是什么都知晓了。” 少年人极低地“嗯”了一声。 端木默然许久,面容之上浮现忧色,凝声与他道:“奇血族人于夏国内一度被人暗狩,猎以为药……你既已知晓自己身世,往后便应警觉,切不可再如雪岭中时、轻易舍血于人……否则……” 青衣的人闻言亦震,垂目肃声而应:“师父放心……弟子明白,定谨记于心。” 端木点了点头,不由得伸手执起他的左腕,指间触到少年人推陈往上,一道道排列在腕间的白色布缠,心头微一疼。“往后,不可如此。” 少年人自女子行针后便有感她面色白了几分,故而一直伸手揽护在女子腰间,防她失力摔落榻下。 此刻望见女子神色,禁不住轻轻将她揽近,温然浅笑:“阵宫塌落之时,师父若肯护好自己,萧儿自然不必如此。” 端木闻言怔色,恍然听出少年人竟似在暗责自己当日于阵宫之内,不顾自身安危,独自破除九宫阵心余阵之事。 一时竟也无言。 窗外雨声更响,轻轻敲打在窗棂之上,屋内之人有感门外步声趋近,最后道:“此正冬寒月,泊雨丈中寒甚,叶悦姑娘一直在阵外守候,欲见你安然之样。”端木抬头来望着少年嘱道:“待你身子好些,应往丈中一踏,让她安心。” 云萧闻言一震,泪蛊蚀心,忽叫他心下微疼,恍然间脑中浮现一袭鲜烈的红衣,少女望着他单纯一笑,真挚诚忱。 青衣的人望向窗外寒雨,目中微见迷蒙,哑声应道:“是……”下意识地放开了揽在女子腰间的手。 墨然扣指于门,适时推门而入。 端木向着他微微点头罢,被男子轻轻抱起。 蓝苏婉拿起元火熔岩灯欲跟随而出,端木浅声阻道:“这几日便放于此处。” 蓝苏婉迟疑一瞬,放下了手中石灯。 墨然眉间微微一蹙,目中却仍旧温然,抬眸柔和地望了少年一眼,而后便抱着女子缓步行出了叹月居。 目色始终柔浅。 青衣的人怔然望着窗外泊雨丈的方向,半晌未能回神. 次日雨歇,阿紫提着个小食盒蹦蹦跳跳地往含霜院外去,蓝苏婉行过望见,唤住她道:“阿紫,你又是往哪儿去?” 紫衣的人儿回望蓝衣少女,忽闪着大眼道:“去给我家小兰兰和阿悦送好吃的呀~” 蓝苏婉顿了顿,道:“叶公子不是言……但凡你送去的东西,他都不会吃么?” 紫衣的丫头挥挥手:“不会不会的啦,他最喜欢我送去的好吃的啦~” 蓝苏婉闻言微蹙眉,显然几分不信,看着紫衣丫头嘻笑无常的模样,忍不住叮嘱道:“你且好好与他们说话,凌王虽与师父不善,但他们于师父面前毕竟只是小辈,若欺侮地太过……恐怕不妥,你莫要太为难了。”想到什么,蓝衣的人又道:“莫像几日前,逼得人家跳潭避你,实在不该。” 阿紫眯着眼儿灿烂一笑:“放心啦二师姐~我一定不会再欺侮他哒!” 蓝衣少女立于院中便轻轻点了点头:“你知道便好。” “那阿紫去啦~!”紫色的人儿笑得越发烂漫天真,转身再度蹦蹦跳跳地行远。 蓝苏婉回头,心下略有些怔忡,不由得将红衣少女鲜烈明艳的身影在脑中过了一遍,而后抬头望向了叹月居。 怅然若失。 蓝衣在院中翩跹如蝶,静了一瞬,举步续往叹月居行去。 …… 泊雨丈中,叶悦不知是第几次被阵中之力绕回,筋疲力尽之下踉跄着倒退几步,眼见将撞上背后稀疏林立的一棵老树。 冷目寒戾,长衣如幕、襟领皆黑的男子适时出现在树前,将脚步虚浮的少女一把扶住,护在胸前:“别闹了!耽搁了十数日还不够么!跟我回凌王府!” 阿悦头晕目眩地摇了摇头,十数日来流连丈中、阵中,几无休息,面容憔悴,红衣泥泞、一身狼狈,与平日娇俏飞扬的模样全然不符,一眼见之不由得让人心疼。 “我怕我一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小哥哥伤得那么重,无论如何,我也想看看他究竟怎样了……” 叶兰面色冷然,气恨于心:“那小子是端木若华的徒弟,父王不会高兴你与他来往的,而且也不过是个枯瘦寻常的臭小子,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母妃为你挑的那些世子候爷,哪一个不胜过他数倍!” 叶悦转头看了看他,眼眶一红,微低头:“母妃从来都是看着父王的眼色行事,但凡父王夸过一句,甚至点个头的人母妃都要拉来给我看……可是父王从来不正眼看我。”少女不知是累了还是委屈,慢慢瘫坐于地,叶兰将她抱回了一旁的守阵庐中。 “从小到大,父王唯一夸过我的就是我的武功。” 叶悦依稀记起,彼时宫中闯入刺客,大内高手围捕,她不知情况和飞身而来的大内高手动起手,将之击败,父王看着她,不高不低地说了句:“不错,是我的女儿。” 叶悦心中酸涩,忍不住抬手去揣眼睛:“父王看中的人无一不是家世显赫,我不知道他看中的究竟是那些人,还是他们背后的权力……我拼了命地练好武功,想要父王多看看我,不管是在外游历还是在家习武,我始终都在想着这次一定要变得比以前更厉害……好让父王看见我……以前真的不觉得这样子累人……直到遇到了小哥哥……” 叶兰目中繁复,面容仍旧冷戾,眼中却生波澜,拿出一方手绢塞入了叶悦手中。 “和小哥哥在一起时我既开心又忐忑……喜怒哀乐都是我自己的情绪,那段时间我完全忘了父王给我的压力,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自在……我想,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快乐……”叶悦哽咽道:“我是真的喜欢小哥哥……很喜欢很喜欢……我想和他一直在一起;想和他一起经历更多事;想看到他安然无事的样子……” 叶兰将她放在了守阵庐中简陋的木榻上,闻言暗暗握紧了五指,微斥道:“阿悦你还小,不要轻意将个外人看得这么重!” 叶悦顶着通红的眼眶抬头来瞪向叶兰:“父王是我的父王,可是从来没有看重过我这个亲生女儿!” 第138章 红霜 叶兰还想再说什么,叶悦咬牙道:“以前我在外游历,父王哪次派人出来找我了……更何况是派四哥来……我知道你这次来找我……其实根本不是找我……是找我从父王书房里拿走的那封信。” 叶兰当即一震,静了一瞬,慢慢站起了身来。一时没有说话。 叶悦别过了脸:“那封信已经被我撕了,你和父王都不可能再找回去了。” 叶兰微皱起眉:“那封应是宣王写给其心腹大将郭敬芝的信,父王费时多年才寻到,你拿它做什么?” “反正我就是拿了。” “信里写的什么?” “我不知道,我没看就撕掉了。” 叶兰站立榻边,声音不禁转冷:“你这样,会坏了父王的大事。” 叶悦回头来语声亦冷:“他永远有做不完的大事,那天是我的生辰,他回府后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 叶兰眉间越皱越紧,久久,突然道:“阿悦,你知道我和你大哥、二哥、三哥被父王收为义子,进入凌王府之前都要对父王立誓么?” 叶悦仍是一脸愤怨之色,闻言只是不说话。 叶兰接着道:“誓言只有两条,其中一条是永不违命永不背叛……另一条我和你其他三个哥哥都不能说……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叶兰又道:“还有,父王不许你和郭小钰走得太近,并非是不认可你交的朋友……只是朝廷有明令,朝廷中人可以师从江湖武者,但绝不可私自与江湖势力有所牵连勾结,否则便按谋逆罪论处,当诛九族。”叶兰肃面道:“此事可大可小,郭小钰既是丐帮帮主,父王就不得不防。” 叶悦想也不想便道:“父王虽在朝,可我又不当官,也要在意这个么!” 叶兰拧眉:“你是凌王的独女,是朝廷册封的霜宁郡主,当然是朝廷中人。” 叶悦目中寂然:“那小哥哥呢,他是清云鉴传人的徒弟,云门只有寥寥数人,算不上江湖势力吧。” 叶兰虽不想承认,但不得不道:“云门也是江湖势力,但其下三宗独清云本宗,不纳入江湖势力范畴。一是如你所说,归云谷清云宗一向只有寥寥数人;二是因为清云宗主作为夏国三圣之首,本就有辅国安邦之责,所以不算。” 叶悦霍然抬起头来,愣愣道:“所以我是可以和小哥哥在一起的……” 叶兰哼了一声:“当年要不是端木若华,父王早已登上皇位,你以为他会高兴你和端木若华的弟子有什么瓜葛吗?”目中一寒,叶兰冷道:“这个女人,父王迟早会对付的。而我们与她的弟子为敌,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叶悦眼眶一红:“做王爷有什么不好!我才不要管他的什么大事!我才不会和小哥哥为敌!” 叶兰戾声道:“你懂什么!你怎会明白父王的处境?!他是你的父王,没有他……” “没有他正好呀~省得让我大师姐烦心~还闹心我师父~”紫衣的人儿鼓着腮帮子站在守阵庐门口,想也不想道。 叶兰浑身一震,回头来目眦尽裂:“你!臭丫头你什么时候来的?!”竟然毫无声息! 阿紫嘻嘻一笑:“亲爱的小兰兰我给你们送好吃的来啦!” “你滚!不许进来!!”叶兰倒退数步,防备地站在屋内最角落。 “哎?你躲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嘛~” 黑衣的人一改先前冷静面容,脸色都白了三分。下一瞬便感眼前一花,紫衣的人儿拿着块糕点蹲在他面前的一张木案上。 粗陋的木案别无长物,一眼见之就是一块横木架在四根细柱上,四个角都不齐,被阵庐外的风一吹,摇晃不止。 可是紫衣的丫头蹲在上面却好像十分稳固,怡然自得、没有半点受惊的样子,发辫上紫色的缎带垂落胸前,小丫头对着他笑得格外灿烂:“小兰兰,阿紫喂你吃桂花糕!来,张嘴~啊……” 叶兰勃然大怒:“我说过了!你送的东西我们不会吃!你也不准再靠近我!” 阿紫疑惑地眨眨眼:“可是阿悦不是在吃吗?” 叶兰愣愣回头,叶悦一手端着阿紫送来的食盒一手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正拿出里面的糕点来细细品尝。 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朝两人望来。 “这个桂花糕做得很香,应该很好吃……”红衣的少女慢慢咽下了嘴里的桂花糕,抬头来轻声说道。 叶兰眼前有点发黑。 “呶,小兰兰乖~你也吃啊,阿紫不想再被二师姐数落我送来的东西你不肯吃啦!” “拿开!你也走开!我不会吃你的东西,离我远点臭丫头!” 紫衣的人儿微微苦着脸:“到底怎样你才肯吃嘛~不就是亲了你几次,摸了你几下嘛……那不然我让你亲回来?摸也行!” “谁要亲你摸你!无耻!” 阿紫闻言嘟起了嘴巴,反倒更有兴趣地蹲在案上直直地盯着叶兰。 一身黑衣煞气逼人的男子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周身汗毛地竖了起来……“你……你那是什么眼神!!” “想让你亲亲我~” “做梦!无耻!寡廉鲜耻!恬不知耻!” 阿紫的眼珠儿转了一转:“小云子已经醒了,你们守在这里不就是想见他嘛~小兰兰主动亲阿紫,阿紫就叫小云子过来见阿悦~” 叶悦立时抬头,语声微颤:“小哥哥他醒了?他的伤……他没事了吗……” 阿紫咧嘴笑道:“嗯哪~阿悦不是想见小云子嘛,我可以跟他说了让他过来呀!”转头又看叶兰,小丫头的笑容烂漫天真:“只要小兰兰答应吃我喂的糕点,还要主动亲亲~” “你妄想!” “四哥他不想……”红衣少女转目低头:“就算了。” 叶兰望向叶悦,突然滞了一滞。 阿紫眼儿晶亮地望着他:“吃不吃?亲不亲?而且以后不能躲阿紫!” 叶兰阴沉着脸:“……你别太过分了!” 阿紫呶着嘴:“那小云子不知道阿悦在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见阿悦呢~” 叶兰咬牙。 阿紫吐着舌伸手再把糕点拿过来:“啊……小兰兰吃~” 叶兰挣扎许久,看了一侧安静怔神的叶悦一眼,忍辱负重地张口咬下了…… 阿紫欣喜地嘟起嘴儿开心地凑近过来,眯起的眼儿像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又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叶兰看了她许久,再看一眼阿悦,终于壮士断腕、视死如归地亲了下去。 嘻嘻~这下不算阿紫欺侮他了吧!紫衣的人儿喜滋滋地想。 禁不住伸出小舌头撩了那人一下下,叶兰面色一青,连连后退。 阿紫笑得更加开怀。 这个人可好玩儿了!碰一碰就好玩的紧!而且他武功高,碰不坏!. 蓝苏婉行至叹月居前,忽觉脸上、颈中有些许冰凉,抬头来,幽幽的细雪从天际缓缓落下。 “二师姐。” 蓝衣少女闻声望去,青衣的人吃力地扶着门框勉强站立,正欲踏出叹月居。 “师弟?”蓝衣少女迎了上去:“你的伤还不能下榻,怎么也学着阿紫胡来了……” 青衣少年脸色青白,行出一步便觉周身刺痛不已,眼前霍然发黑、手脚无力,被快步行来的少女迎面接住。 轻雪幽然,少年被她接在怀中,微微倚靠身前,一蓝一青的两道身影在叹月居前轻轻相叠。 少年的头半垂于少女肩头,蓝苏婉半扶半拥着身前之人,恍然开口道:“师弟在外两年余,已经长得比师姐高了……” 少年抬起头,微笑回她:“云萧惭愧,多谢师姐相扶。” “年关后……师弟就十七了吧。” 青衣的人点了点头,想要立身站稳,只是手脚均刺痛麻木,一时难以用力。 “师弟是知道了叶悦姑娘在谷外等候,因而想去见她一面么?”蓝苏婉轻轻握住了少年手腕,突然温声道。 云萧怔了一下,而后默然点头:“雨雪天气,泊雨丈中寒气甚重,我与她说一声,好让她安心回洛阳。” 蓝衣的人微扬起唇角,淡淡一笑,而后柔声道:“这样的伤势,也要强撑着下榻来……几日也不忍再让她等么。” 青衣少年愣了愣,垂首看向面前之人,但觉蓝苏婉乌黑的发髻一侧浅蓝色的流苏轻曳,和着垂落的青丝鬓发婉转柔美,蓝衣长裙在雪中幽然如兰花。 “二师姐?” 蓝苏婉垂下眼帘:“你莫动,我输些内力给你,如此你才能有余力行去丈中。” 青衣的人微一怔神,而后温声道:“谢二师姐。” 少女柔淡道:“我是你二师姐,有什么好谢的呢。” 云萧望着她微微愣神,有感冰蓝的色调在雪中环绕于她周身,淡淡的忧伤化了开来,安静而忧郁,无言而瑟然。 是错觉么? “好了。”蓝苏婉轻轻推开云萧,扶他站稳:“你去吧。” 青衣的人运了运力,果然多了许多余力,周身刺痛在运力间减轻不少,脑中更复清明。 “谢过二师姐,云萧不时便回。”少年言罢,仍有些吃力地行过了蓝苏婉身侧,慢慢往院外竹林中行去。 蓝苏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幽幽的雪花飘落在她发上,眼中蓦然有些氤氲。 第139章 前路 轻雪从泊雨丈稀疏零落的林木空隙中落下,落进丈中随处可见的泽地水洼中,入水消融。 叶悦推开守阵庐的门执剑走出,望见青衣少年立身阵前,正驻步向自己望来。 林风静静一拂,雪花扬起落下。 两人都怔了一瞬。 “小哥哥?”红衣少女蓦然扬起笑脸,眼中有泪,大步冲来扑向少年怀中。 青衣的人面色有些苍白,下意识地出声唤她:“阿悦……” “你没事就好了!”叶悦埋头在他胸前,禁不住有些哽咽,连日的疲惫和忧心,终于在见到他安然无事的此刻放了下来:“还好你没事……还好小哥哥好好的……” 理智虽复杂纷乱,情感却本能地怜惜着面前之人。青衣的人语声转柔:“让你担心了。” 叶悦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师父也没事吧?你们的伤都好了吗?小哥哥还有没有哪里不好?要不要紧?” 青衣少年清逸肃峻的眉眼流露出温柔暖意,温然回道:“师父在阵宫时中了毒,现下已经解了;我身上的伤再过些日子便能痊愈……你不用太担心。” 红衣少女扬起脸灿然一笑:“嗯!你们没事就好。” “我们没事。”云萧低头看着她,目中繁复,手却情不自禁地抬起,伸向少女脸颊。 举止轻柔,神色温存。 无论是蛊还是毒,可以感受到,此刻自己是喜欢着她的…… 怜惜,心悦,舒朗,隐约而清晰。 心里的涟漪微微漾起,眷念流连,像春风拂过池塘一样微熏和撩人,丝丝清甜。 是轻松,是迷醉,是安然。 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 指尖微颤,少年人苍白着脸深深地望着她。 相遇、相交、相知、相念、相护的一路,都在脑海辗转浮现。 …… “小哥哥这招不适合对付它们……你学我这招‘三月飘絮’!” “……我们跟它们斗一斗,未必砍不光它们!” “小哥哥!你快上来!!” “我……我不是有意伤你……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让你伤回来……我们还做朋友……好不好?” “流了这么多血……小哥哥你疼不疼?” “没关系!下次我还去找你!或者你来洛阳找我……我……我等你。” …… 青衣的人眸光一颤,轻轻唤了一声:“阿悦……” 叶悦看到他抬起的手,心下一暖,禁不住伸手将他的手握住,牵到自己脸颊上……眼中尚有余泪,抬头凝望着他。 青衣的人目色一深,指尖轻轻蜷起。 面前之人如此真挚美好,两心相与,有何不好? 是呀,有何不好。 可是依然蜷起了手指,轻轻挣开少女,慢慢放下了手。 “往后……莫要再等我……” 恍然中好像终于明白了那街边老者与自己测算时所言…… …… “老朽多么希望你写的会是一个‘悦’字,而不是这一个‘雪’字……‘雪’字,上雨下山,泥泞之路,本已有上坡之难、下坡之险,又逢雨水,自是苦不堪言,其间艰险苦痛,怕是只有你自己能领会了……你选了一条不归路。” …… 青衣的人哑声再道:“从今往后……再不必等候云萧……阿悦姑娘。” 霍然面色一白,红衣少女震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女儿家可能真是一种极敏感的生物,只是听了最后续上的两字,好似立时便知道了他话中深意,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亦感受到了他思绪中的决绝和凝然。 她蓦然慌乱地站在他面前,感受着他的手从颊边垂落,带起仲冬清冷的寒风。 幽雪纷然,一直在落,泊雨丈中恍然如此寂静,能听到雪融化在水浥中的声音。 怔忡着退了一步。 想问为什么…… 想问怎么了…… 想问是哪里不对……还是自己哪里不好…… 可是喉中仿佛被梗进了什么,张合数次,都未能发出声来。 叶悦低下头,眼前一片模糊,眼泪像止不住一样连续不断地往下落。 “我……我走了……”小钰不是一直说她笨么?可是为什么她就是听懂了…… 迅速转身,一身鲜烈如火的红衣旋转散开,深浅不一的泥点缀在衣摆上,像颍川城中初见时,随同少女一起从二楼落下的屑木飞花。 头也不回地跑出数步,少女揣着眼睛背对着他,雪花落到她脸上、颊上,和眼泪一起顺着手背滑下,来不及抹去。“小哥哥,你、保重……”至后语声已然哽咽,难以听清,红衣的人脚下一转如飞鹄般凌然跃起,咬牙奔离而去。 云萧震震地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红枫飞掠离远,眨眼消失在眼前。 …… 此女名中带‘悦’,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之人,你实应和她在一起,相爱相知,携手江湖,白首不离。她是你此生最好的归宿。 何谓最好的归宿? 令你免于惊,免于伤,免于悲,免于孤苦伤痛,零落彷徨;知你心,知你意,知你好,知你心之所喜,知你是一介良人。 …… 身形微颤,他立身原地,极慢地闭上了眼睛。 觉到那样深重的难过和无力。 …… “和她在一起,你将名传江湖,青史留名,一世安宁;放开她的手,你将半世迷途,步步自毁,万劫不复。” …… 不似那样重; 那样苦; 那样彷徨。 他忍着余毒尚在、心里几近麻木的刺痛,仍是踏上了无回的路。 明明知道怎样是对; 怎样是应该; 怎样会轻松; 可是仍旧不肯点头,不肯应,不肯妥协。 于是就这样看着她离去。 偏执,无归。 伤了她,也伤了自己。 青衣的人身形一晃,蓦然踉跄着跪倒于地,湿冷的丈中泥水立时浸染了他的双膝。寒意刺骨。 一片雪花轻轻落至少年人撑地的手背上,冰凉柔软。 云萧看着它……看着它……目光幽深而寂静,隐忍而执拗。如在梦中般轻声喃道:“师父……” 并不是想求什么。 只是想保全自己的心,而后一直看着你。 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弟子。 伴你身侧,护你周全。 此生此世,唯余此念. 落月潭边,叶兰审视着潭中悠然游曳的雪白鲜鱼,凝力于掌,正欲下手。 突然林中上方一道鲜红的身影飞快纵过,直往谷外急掠而去,步法凌乱,身形颤然。 “阿悦?!”见她明显气息不稳,举止不同寻常,叶兰甩袖放手急跃而起,匆匆追了上去。 “阿悦!”连纵十数下,黑衣男子才堪堪追上那抹急掠不停的身影,红衣的人手捂双眼,全不看路,数次都踩在无力承重的枯枝之上,险些摔落下去。 “阿悦!”叶兰凝力一跃,终于挡在了少女前面,一把拦下了她。 红衣少女头也不抬地撞进男子怀中,两人身形都是一晃,脚下不稳,险些从枝桠上坠下。 叶兰抱着她顺势往后一掠,落在了邻近的一根横枝上,背靠老树粗干护住了怀里的人。“阿悦?阿悦!怎么了?!” “呜——”叶悦再也控制不住,撒开手抱住面前的人,紧紧攥住指下的衣料,埋头在他胸前大声哭了出来:“四哥……四哥……呜……四哥……”泪瞬间瀑溢而出,浸湿了叶兰身上黑衣。 叶兰面色极冽,抱住她轻抚不及,冷声急喝道:“发生了什么?!是谁欺负了你?是不是那个臭丫头!还是……” “不是……不是……”怀中的人无力地摇头,抽咽难止,瘦削的娇小身子在他怀里哭得颤然不止。“是我不好……是我不够好……四哥……”语声一喑,少女咬牙颤声道:“……我……我想小钰了……想大哥二哥……三哥……还有母妃……呜……” 叶兰冷声阴鸷道:“是哪个说你不好?四哥把他的尸体带回来见你!是那个臭丫头……” “不是……”叶悦哭得眼前一片昏黑,纤长的红丝发带凌乱地缠在长发上,一片狼藉,手越攥越紧,头越埋越深:“呜……不是……四哥……我……我们回家吧……四哥……” 脑中倏然一亮,黑衣的人面如寒铁。“是那个臭小子对不对?!是你唤做小哥哥的那个云萧是不是!” 陡然哭声更响,叶悦抱着他,整个身子都在轻颤,全然说不出话来。 “我去宰了他!!” “不要——”叶悦抬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叶兰,紧紧拽着他身上黑衣,满脸是泪,低声哽咽道:“我们回家吧……” 叶兰望着她被泪水浸满的一张小脸,心下无数愤怨寒怒都化作了窒息般地心疼。 恨恨地握紧五指,拳掌间发出“咯咯”的错响,叶兰滞声不语……抬眸极寒冽地望了一眼泊雨丈方向,久久,才咬牙抑声道:“好……我们回家……” 漆黑如幕的身影转脚一跃,抱起怀中红衣少女,急纵而远。 周身气息寒冽,面冷如冰。 好你个归云谷……! 林中树下,远处,翠色的身影抬头看了一眼叶兰离去的方向,蹙着眉回头,转向幽谷深处的院落里。 第140章 风雨 饮竹居内,端木若华倚身榻上掩唇轻声咳了起来。 墨然转步走近,牵起她的手把了把脉:“昨夜里呆得还是久了。”他拂衣于榻沿坐下,神情温柔地将女子的手置入了锦被之下。“那盏九转回元灯是江湖上有名的宝物,听闻早已无踪可寻,不想会在师妹这儿。” 端木抬头望向他的方向,顿了顿,方道:“当日关中我曾与惊云阁阁主一同遇袭,之后为他解了七日绝之毒……梅阁主因此将熔岩灯借予端木七年。” “七年?”墨然低垂的眸中流光闪烁,不觉便轻笑了一声:“元火熔岩灯内的灯芯烧尽便无用了,此灯最多可燃十四年……惊云阁主此人倒是大方。” 榻上的人闻言便一怔。半晌微低头道:“我隐约觉得熔岩灯应有时限……未曾想……竟只有十四年。” 墨然伸手揉了揉她不知何时轻蹙起的眉,柔和道:“为医者治病救人,你身负清云鉴之责,蓄力于身既可安天下、也可救人命。惊云公子将此灯交予师妹,再合适不过。”温然一笑,墨然望着她,目有深意道:“且他这样做,自然也有他的用意。师妹不必介怀于心。” 端木若华抬起头来望着墨然所在方向,下一瞬,又移目转向微风拂来的窗外,久久,方轻轻点了头…… 未再多言。 院中细雪萦萦,幽幽飘满林间竹上,含霜院一角的硕大桃木慢慢被积雪覆满枝桠。 天已暮,夜露白寒风重。 “这棵桃树我初入谷时便已在了……”墨然立身居前廊下,望着不远处的桃树轻声道。“如今看来,还若当年。” 白衣的人被他稳稳抱在怀中,掩面在厚厚的雪麾中,闻言思忖道:“师父言……这是师祖生时手植,已存数十年。” 墨然低下头来看着怀中女子,展颜微笑道:“师妹幼时不愿与人亲近,我每每闭关亦或出谷,都会牵着你的手种下一棵幼竹陪你,小师妹可还记得?” 麾中女子面色便温,轻轻颔首道:“自然记得……饮竹居西侧的墨竹都是师兄当年种下的。” 墨然柔声道:“还在吗?” 端木怔了一下,不觉便回他道:“……还在。” “在就好。”墨衣云纹在林风中轻轻翻飞,墨然望着眼前熟悉的草木院落,温柔地低喃了一句。 林风忽而转了方向,雪息迎面拂来,被长麾细细包裹住的人仍是抑着声咳了咳。 墨然拧眉低头道:“屋外还是冷了些,你出来吹一吹便就罢了,回吧……”话音未落,看见女子转目迎向了院中一处。 墨然微一怔神,便随着她转目望去,看见蓝衣少女打伞行过院中,一手扶着青衣少年。脚步微顿,正滞于院中雪下。 青衣的人出神地望着两人所在。 “师弟?怎么了?” 云萧立时收回了目光,垂目抑声道:“无事。”语声异常冷硬。 而后便由蓝苏婉扶着往叹月居行去。 墨然眉间不知为何微蹙,下时便听端木又咳了几声。 “回吧。”发上纶巾旋身间扬起如飘絮,墨然抱着怀中女子折回了饮竹居内。 蓦然一只鲜绿色的飞鸟从远处林中飞了出来,自饮竹居上方飞过. 次日卯时,晨光雪色,深谷院落一片寂静。 雾气相缭的幽谷竹林之外,墨衣云纹的人负手立于落月潭边,长发于风中拂摆。 “出了何事。” 落月谭另一侧,树后枯草横枝,隐约可见一个窸窣的倒影跪在浮动的水面上。 “影网于豫州、幽州、秦州的传信坊被覆,惊云阁同时掐断了丐帮作为讯息上线之一与其他上线间的联系。” “惊云阁已经确信丐帮就是影网,故而动手了么……”墨衣的人望于远处。 “是。”水上的倒影嘴唇开合道:“宁州的传信坊也有遇袭,因少主人与影血在而得以幸免,坊中的人已全部移往暗坊,少主人与影血撞上了惊云阁北长老。” 墨衣之人淡然问:“杀了?” 那人低头:“回主人。被惊云阁右护法即时赶到救走,但中了影血一剑,昨日前应该已毒发身亡。” 墨衣之人微仰首:“看来此一次,梅疏影当真被激怒了。” 跪地之人滞了滞,而后道:“江湖上已隐隐察觉到惊云阁的动作,都作壁上观。” “影主如何安排的?” “回主人,影主只吩咐了一句话。”影木凝声道:“避其锋芒,暂不与之相抗。” 墨衣之人点了点头:“你等听从影主吩咐。” “是。” “这十数日,你应不曾踏入泊雨丈再往内。” “有主人吩咐在前,属下寸步未敢入。” 墨衣之人点了点头道:“若进吟风竹地,便有可能被察觉,若非你藏踪匿息之能绝佳,泊雨丈我也不会允你入得。” “是,属下谨记。” “你的翠鸟在此地出现过,往后便不得在归云谷中人面前用它。” “是!”树后之人再道:“另有,影主吩咐属下告知主人……端木若华体内墓蔹花毒一解,梅疏影便势必猜测到主人身份,且他似从神女教圣女处也得了一些线索……对于当年之事更加紧追不放,虽无证据,但也请主人当心。” 墨衣的人笑了一笑:“让他闹吧,之后,他或许便没有这个空闲了……” 跪地之人心头一滞:“主人是想……” 墨衣之人看了她一眼,目色淡然而沉冷,只道:“我自有办法,覆灭惊云阁。你不必过问。” 影木垂首于地:“是,属下僭越了。” “通知影人在谷外候我,之后你便回影主身边,待我回去后,让影主来见我。” “属下领命。” 纶巾如雪迎风轻拂,墨衣的人转身慢步行回竹林深处. 泊雨丈中,阿紫提着个小篮筐欢欢喜喜蹿向丈中守阵庐。“阿悦!小兰兰~我给你们带了好吃的红枣甜米粥来哦~” 娇小的身影三步并两步的奔蹿来,喜滋滋地一把推开了守阵庐的门:“阿悦!小兰兰~~~” 但见庐中空空如也,两人的气息都已淡而远去。 紫衣的人儿愣了一会儿,而后便轻轻搭下了两眉,低声嘟囔着道:“阿紫的玩具跑掉了……”. “师兄要走了么?”卯时刚过,端木入定罢抬头望向推门而进的人。 墨然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合上身后木门。饮竹居外,飞雪萦萦。 长衣如墨,襟摆流云,男子缓步踏来,神情温润,眸光柔敛。 落眼在榻上女子执在手中的竹简上:“竹身沁寒,来年春后,师妹再看不迟。” 竹简上温秀隽丽又几分坚忍清逸的刻字,一笔一画一如经年。 “这是师兄昨晚刻的么?”端木依言放下了手中竹卷,将之垒在了床榻一侧相伴已久的其余数十卷竹简之上。 墨然温然笑应:“所以小师妹便猜测我要走了么?” 端木神色亦是柔和,轻轻颔首道:“师兄以往便是如此……若行离分,刻简以赠。” 墨然拂衣坐于榻沿,将药碗递予榻上女子:“小师妹不喜欢么?” 端木神色微怔,伸去端碗的手微微一偏,触到了男子布满薄茧的指尖。“师兄的手……” 能觉出指茧的粗糙,和或新或旧、细碎的伤痂疤痕。 墨然目色温和如旭,柔声道:“你若心疼,便好好照顾自己。”伸手轻抚过榻上女子轻阖的双目,墨然怜惜道:“这双眼,曾是师兄最珍视之物。” 端木怔怔地端碗在手,空茫的双目没有焦距地看着他的方向。 墨然轻轻抚过女子的头,温柔隽永道:“不论是你鬓边霜发,还是这双眼,还是你的腿……我知师妹心上早已放下,并不伤怀。”语声一顿,意料之中地看见榻上女子神色淡然,平静而无绪。 墨然伤感道:“只是你要记得,还有人会替你伤怀。替你疼,替你痛,替你遗憾……”手抚在女子鬓边白发之上,墨然轻声道:“只是为了他们,你也需得好好照顾自己,可知了?” 端木不由轻寂,默然地垂下了眼眸。“我让师兄担心了。” “不止我……还有你的弟子、雨石、师叔祖们……”墨然温柔道:“师父泉下有知,也是舍不得你受伤受累受苦的。” 端木抬头来望向远处,久久,轻轻点下了头。“谢师兄。” “别说傻话了……”墨然温柔望她:“我是你的大师兄,你与我,永远不必言这谢字。”随手将榻侧的竹简整理齐整,墨然起身来道:“我走了,晚些苏婉便会将早膳送来。” “这十数日,劳烦师兄在谷中逗留照顾……” 墨然柔声道:“云门有训,我不宜在此滞留过久。且年关将至,也应回去宗门了。” 低头看向榻上女子,墨然伸指轻轻点在她额心,扬唇笑道:“师妹,保重。” 言罢轻旋长衣,脚步轻缓,慢慢步出了饮竹居。 待男子合上房门慢慢行远,榻上女子捧着手心里温热的药碗,似出神般恍惚回首,望向了木门方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50 第141章 归寨 深谷幽院,山峦相叠远去,雪花漫漫间山雾迷蒙,远望如几笔缭草写意的水墨,隐隐绰绰,朦胧遥远。 数日后,叹月居内的人伤势见愈,下榻已无碍。 饮竹居内,云萧立身在端木榻前,恭敬地伸手与榻上的人。 端木把过他的脉,轻轻点头道:“你的体质要优于常人,醒后只短短数日,伤势便已大致无碍。”端木收回手,倚身榻上平望着眼前虚无,轻声续道:“只是内伤与左腕筋脉的伤还需留意……十数日后,应就无妨了。” “谢师父。”青衣的人静立榻前,恭声而应。 端木回首望向他的方向,转而道:“自十月始至今日仲冬下旬,你我于徐州有失乃至回谷疗伤,月余已去。如今你伤势见好,为师也已无大碍,因而欲领你往东海郡青娥舍一踏。了结此前傅长老身死之事。”眸色微寥,端木续道:“此前我曾于傅长老灵前许下诺言,会领你至青娥舍领责请罪……师父虽知此事于你是无心之过,但关系人命,诛心有责,是故不可不记。” 云萧闻言眸色一暗,肃然道:“傅长老之死是我思虑不全,疏忽妄断,为人所用却不自知……萧儿听从师父安排,此一事后,定谨记于心。” 端木面有慰色,轻轻点了点头:“医者仁心,你出手相助本无错。只是初入江湖未思设防于人,故为人利用,为师不怪你。” 云萧抬头来目色微抑,迟疑一瞬,忍不住道:“我与师父所提那一位丐帮帮主郭小钰,其实初见时温文和善,一眼观之文静有礼,虽曾与阿悦一起盗我手中麟霜剑,但遇事从容,温言柔和,进退得宜,尤对阿悦宠护之心十分真忱,实不像是一个恶人。” 端木目色便温,抬头望向屋内屏风,和声道:“为师也并未说过她是一个恶人。” 云萧微一愣,有些怔然。 白衣的人缓缓道:“人生于世,皆有各自不同的立场,数十年的时限,便就在这个轮回里行着自己认为是对的事……她如此,我们亦是如此。孰是孰非,其实并不能知晓,只因我们皆看不到全局。” 青衣少年立在原地,忽然不知言语。 端木望向他,轻声道:“为师遵循天示,以守护夏国安宁为己任,这是为师所能认识的‘对’,但究竟如此做于泱泱史河、天下大同中是否又是过,为师也不得而知。只是我能看到的,便止于此。” 语声微见苍然,女子又道:“世人皆逃不开这百年的宿命,故而往往追寻着心中执念行事。为师顾念的,便是这家国安宁、万物生灵的性命。于我面前,能安则安,能顾则顾。”语声微顿,端木宁然道:“郭帮主虽与我所念不同,我却并不能断言她便是恶,为师便是善……因善恶之念,也是因人而异,持众人之论。可是众人所论是否便就是对,这又是一个题。” 云萧怔望于榻上女子,半晌未能言语。 肺中忽热,端木低头咳了一声,抬头来道:“你是我的弟子,势必受我影响,承我之念。你认为她是恶,其实并无错,认为她不恶,亦无错。只是她所行与你相背,这是事实。是故我们与她、多半所念不同……仅此而已。” 榻边的人不觉便跪了下来,肃声道:“师父的教诲,弟子记下了。” 端木又咳了几声,语声更缓:“你身上有伤,起来说话便是……” 青衣的人目中繁复,深望了女子一眼,目光幽然而寂静。 便如看着极远极远处的幻像,竟觉毫不真切,久久难以为言。 端木久不闻他的语声,便也静了少许,下一刻想起一事,正要出言询问,便有感少年人倾身过来,伸手将自己肩上的雪麾往上拢了拢。 端木道:“除了傅长老之事,此行也应顺道将娄舍主借予的地下阵宫钥匙归还青娥舍……陈长老虽曾为难于你,但你我出事,青娥舍与公输家都曾出力相寻。今日祭剑山庄家势不稳,青娥舍也失了傅长老这一强助……正是忧患之时,他们两家合力所建这一地下阵宫,其实于他们大有裨益,若生祸事,有固守之用。”端木沉忖道:“因而你我还是早日将阵宫钥匙归还青娥舍为妥。” 青衣少年为她系麾衣缎带的手便一顿,而后道*:“师父说的是我们破阵时所用的那方玄铁罗盘?” 端木点头:“正是。” 青衣的人面有难色,只得直言道:“回师父……那方罗镜为玄铁所铸,当日于雪岭之中,因其过于沉重,弟子将它沉在了雪岭温泉中的一块青石下……并未随身带出来。” 榻上女子微一怔,面上现了几分忧色:“这样……” 云萧望着女子的神色,面上不禁有愧,自责道:“师父恕罪,弟子未思此物用途,轻易将其舍弃……” 端木摇了摇头,叹然道:“当时你负着我行于雪岭之中,已是竭力所为,怎能央求你还随身带着那方罗镜……是为师疏忽了,但凡于人,都势必舍下此物。” 云萧见她眉中忧色不减,亦忍不住凝声道:“师父可是担心其若不慎被有心之人所得,用以对付青娥舍、公输家,恐有大患?” 端木眸中便现了几分柔色,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不然,那方罗镜之繁复,世间能看懂之人并不多;且即便是看懂了,只要陈长老稍稍改动阵宫机关所在,那方罗镜便就无用了。” “那师父所忧为何?” 端木想了想,道:“或许是为师多虑了,那方罗镜所用铸铁为寒磁玄铁,世间少有,极不易得……我也不知为何,有些担心它被人用于它物。” 云萧闻言微微怔神,之后道:“那方罗镜之事,萧儿日后定向陈长老言明,届时若能向公输家再求得一块寒磁玄铁,萧儿可与青阳子师叔祖合力将其重塑出来。” 端木温然道:“难得你能记得清晰,想来也只能如此。” 云萧恭声而应,之后坐于榻沿望了女子许久,道:“另有,云萧此次离开青风寨去往徐州,实是受命为鬼老前辈寻这一颗冥颜珠。”青衣少年自怀中将雪色的圆珠取出,而后道:“鬼爷爷欲用此珠为太师祖保全遗体,命我三月内赶回,如今还余十日便到十二月,弟子伤势已无大碍,故想先回往青风寨复命,之后再随师父往徐州青娥舍。” 端木若华默然了一瞬,久久,轻轻点下了头:“既是如此,你便先回吧。我与鬼老前辈的赌约尚在,值此年关将近,你实应回去青风寨中……且他们与你相处已近三年,此次出而未归,应也几分挂心于你。” 云萧目色复杂地望了望女子面上神色,低声应道:“是。”.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深谷小院里,飞雪幽幽,薄薄的雪色覆满屋前、檐下。 折兰居里,蓝苏婉对窗而坐,低头执针走线,午后清光在雪色映射下更见明亮,照在她手中针线布帛之上。 “二师姐。”居外突然传来云萧的唤声,蓝苏婉惊了一下,脸上一赧手忙脚乱地将腿上针线布帛抱到了床上,随手用锦被掩住。 这才出门来打开了小居的门。“师弟怎么来了?” 云萧立身居前,并未进去。望着门内的少女温然一笑,递上了一物:“二师姐,我已禀过师父,今日便动身回青风寨复命。这一团是冰血天蚕丝,是之前乐正家所赠冰血天蚕所诞。此物坚韧异常,轻薄纤细,且能验毒,是师姐惯用丝线一类,云萧觉得予师姐最妥。” 蓝苏婉愣了一下,低头看着他伸手递来的那一团红丝,抬头来怔声道:“你……你要走了?今日便出归云谷?” 云萧点了点头:“我出青风寨实是受命出门办事,如今时限在即,便应尽快赶回。” 蓝苏婉目中浮现不舍,郁然道:“是了……师父把你输在了青风寨中,你还不能归谷……”言罢陡觉失言,生怕云萧忆起往事伤怀落寞,忙道:“师弟莫要介怀,师父她……” 抬头来却见面前之人笑容清越,肃峻端然的眉眼舒展开,温然明朗,并无一分不悦:“我已不再介怀。”少年人摇了摇头,神色谦逊柔和。正然续道:“……只想早日达成鬼爷爷言及之事,回来谷中,跟随师姐们,侍奉师父。” 蓝苏婉不觉便怔了一下,似觉面前的人有些不同以往了……究竟是哪处不同,却又不得而知。 蓝苏婉见他似已放下了心中夙怨,不再怪罪师父,心下几分宽慰……却也不知为何有些怔忡。 “谢谢师弟……”蓝衣少女伸手取过少年手中的冰血天蚕丝,更觉不舍,抬头来忧伤地看着云萧:“师弟就不能多留一日么?你此去又不知何时能回……至少……至少也在年前与我们和师父一起吃个饭,明日一早再走不迟……” “谁要走啊?”不远处一个紫衣的丫头从院落竹篱上一跃而下,几步就窜了过来:“是小云子吗??不会是二师姐吧??” 蓝苏婉眉间轻拢。 云萧回头,笑望阿紫道:“是云萧需回青风寨复命。” 阿紫一张小脸当即垮了下来:“啊??小兰兰和阿悦才跑没几天,连小云子也要走了么?”紫衣的人儿扁着嘴道:“我不要……你们一走,大师姐还没回来,一个人都没得陪我玩了……呜哇,阿紫好可怜!” 青衣的人不觉失笑,温然道:“小师姐近来不是一直有雪娃儿陪着么?就让它……” 阿紫当即气愤起来,嚷声便道:“哪儿有了!这只小貂崽子,大师伯前脚一走,后脚它就挨着二师姐蹿回了师父身边,装死装傻装萌,竟然当作不认识阿紫了!” 可怜她当着师父的面,也不能再把它怎么着…… 阿紫一本正经地扯了扯云萧的衣袖,拧眉道:“小云子,阿紫有种被过河拆桥的错觉,不知道是不是阿紫的错觉……” 蓝苏婉不管紫衣丫头,抬头来只对云萧又道:“还望师弟能多留一日,晚膳时我多做些菜,就在师父居里一侧的膳厅里用,届时也请师父过来,我们四人一起吃完晚膳师弟再……” “多做些菜?”阿紫眼中倏然一亮,嘴边疑有哈喇子流下,咽一声口水后转头便拽住了云萧的衣袖:“明天再走!明天再走嘛!虽然大师姐不在,但我们和师父都在呀!吃饭吃饭吃饭!今天吃完明天再走!” 青衣少年面露迟疑。 阿紫高高地嘟起了嘴:“我是师姐,二师姐也是师姐,小云子你最小!要听我们的!” 云萧望蓝苏婉一眼,见得她目中期许之色,不禁心软,笑着点了点头,释然道:“那便听二师姐与小师姐的,云萧明日再启程。” 蓝苏婉整个人霍然亮了起来,望着少年人婉然一笑:“嗯!我这就去备晚膳。”言罢反手阖上折兰居的门,便向院中大厨间行了去。 青衣的人亦道:“云萧去与师父说一声。” 蓝苏婉回头来笑望他应了声好,“师父许还有事交待于你,师弟可先陪着,饭时我再来唤你们。” 云萧想了想,似当真想起一事,目中便繁复了几分,转步向饮竹居行去。 第142章 再议 阿紫向左朝少年背影看一眼;向右朝少女背影看一眼,脑中霍然一亮,几步蹿上前缠住蓝苏婉道:“二师姐二师姐!阿紫记得去年大年夜你拿出了一种好喝的酒来,这次还有没有有没有??那个香香的甜甜的可好喝的酒~~~” 蓝苏婉被她拦在厨间门口,闻言怔声道:“你说的是桃花酿?” 阿紫嘴巴大张,哈喇子在嘴里荡漾出微光,忙不迭地点头:“就是那个!又香又甜又烫又酥!二师姐从哪儿变出来的?” 蓝苏婉见她表情夸张,禁不住抿唇一笑:“那个呀,用三月采摘的桃花阴干,白酒一壶,浸泡十五日即成,若觉不够醇厚,可封好埋在桃树下,冬来取饮,有活血润肤……唉阿紫你去哪儿?” 只眨眼间,紫衣的丫头便蹿得没了影。 饮竹居一侧的暖食小厅里,青衣的人推门进去,将厅中食桌简单擦拭了一遍,便执着火折子将角落里四个火盆子点了起来。 少年人翻了翻盆中炭块,有火从中偶然窜起。青衣少年望着眼前花火,突然扬唇浅浅一笑,温热的火光里能看到少年琉璃一样的眸子跃动着熠熠清光,像乌夜里皎然如晟的月。 “师父。”云萧立于门外扣了扣,恭声道:“二师姐让云萧与您和阿紫、二师姐一同吃过晚膳明日再离谷,萧儿应下了。” 屋内的女子咳了一声,语声温敛:“也好。” 下一刻少年人已然推门而进,手中端着药盅和小碗。 盅上袅袅冒着热气,苦涩的药味弥漫散开在寝居内。 云萧回身阖上房门,盛了汤药在碗中端至了端木榻前:“仍是师伯之前给师父配的方子,弟子加了两味麻黄、甘草,应是更苦了。” 端木眉目淡然,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榻上之人伸手接过,正欲拿近,霍然低头又咳了几声。 手中药碗便随着女子颤动一时,碗中汤汁险些泼在榻上。 云萧及时托住了她的手。 少年人掌心的温热触及女子冰凉的手背,兀然更热。 青衣的人望着榻上之人眼神不由一深,下一刻霍然低头,伸手自女子手中将药碗端了回来。 “为免师父再咳、汤药泼洒到榻上,还是萧儿喂师父吧。” 女子倚身在榻上,咳罢抬头来,空茫的眸中多了一丝恍惚,面色苍白,无力地低应了一声。“……嗯。” 青衣的人将碗中汤药吹了吹,执小勺慢慢喂与女子,眸中柔敛。 “此前雪岭之中还有一事,萧儿未向师父提及……不知师父可有印象。” 榻上女子垂目在递过来的小勺前,突然静了下来。 少年人看着她,眉间微微蹙了:“师父记得。” “雪岭之中,我们应是遇了什么人。”女子眼望远处,面色沉静。 云萧不得不想起那个外表无害长相圆润可爱、少年人模样的男子,及他于雪窑洞内对端木所行种种轻佻行径。 不觉唇间便抿得有些紧:“他们一行六人,于雪豹口下救下了我与师父,自称是羯族商队……其中有一人,似是师父旧识。” 端木闻言不语,面色仍旧沉静。 云萧又道:“那人……看似少年,语声却十分沧桑低沉……他知晓师父食不下荤味。” 端木霍然抬头看向了榻侧的少年人,目中有几分惑色。“萧儿?” 云萧当即一震,察觉到自己语声过于冷硬,透出显而易见的不喜与厌恶,已被榻上之人察觉。不由便负气地偏过了头,肃声道:“……此人心术不正,萧儿极为不喜。” 端木便也怔了一下,而后道:“他……原也是归云谷的弟子,你师祖所收第四徒,可算作是你们的小师叔。” 云萧不由一惊,震色道:“江湖中人曾言,师祖当年所收第四徒后来被逐出师门,便是此一人么?!” 端木颔首道:“当时我意识不清,其实只是隐约觉出像是他……后因他……离得极近,为师伸手‘看’过他的脸……确是他。” “既已被逐,便也不再是云门弟子,更非我们的师叔。”少年人语声漠然。 端木虚无的视线中浮现几抹沉忖与清寂,亦点了头:“他姓作赫连名绮之,你等不称之为师叔也无妨……”端木想到什么,又道:“只是他生母为西羌人,如今却随羯族行事……” “他们一行人携大量兽皮欲往中原贩卖,为首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女,似有天生神力,名字好似唤作拉巴子。” 榻上女子眉间当即一蹙:“如此看来,其并非是羯族商队。” 云萧不明,目中有惑:“师父何以知晓?” 端木若华眸光微微垂散,低声道:“只因‘拉巴子’为羌语‘花的女儿’之意……这是羌族女儿的名字。” 安静了一瞬,端木寂然道:“如此便能解释地通了……赫连生为羌人,助阵羌族,方更合理。而他们有意隐瞒,只怕此行的目的也并非贩物如此简单。” 云萧肃然看着端木,过了半晌,方举勺慢慢喂了温热的药汤过去。 久久,少年人突兀地道了一句:“……师父摸了他的脸?” 端木闻言微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自然……” 榻边之人便没有再说话,一板一眼地将碗中汤药喂女子喝下。 唇抿一线,眸色淡冷而深。 端木看着他的方向,平静无绪的眸中空茫茫的,淡然而沉静,别无他物。 久久,待碗中药汤见底,少年人将药碗端离。 榻上女子转首望于少年,蓦然开口道:“你的身世……萧儿可有话与为师说?” 云萧立身桌案前,闻言放下药碗的手微一滞,玉白色的小瓷碗滑落案上撞上了一旁的药盅,发出了细微而清脆的“叮——”声。 两人都怔了一下。 青衣的人默然许久,有些茫然道:“回师父……萧儿,记不得了。” 端木眸中微微起了涟漪,明白他言下之意是虽为人指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下却对过往毫无记忆,无法真切感受。 “你幼时的记忆,是为师所封。” 青衣的人蓦然一震,猝然回头,迎上了榻上女子空茫虚无的视线。 目有惊色。 白衣似雪,朦胧而又遥远,女子倚身榻上,面色淡然清冷,眉间几分宁然又几分沉静。 “你的身世、即便长时易容,于外行走见闻,也终难瞒住。为师曾言,倘若你知晓了什么,只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若华之徒,其他,都且放下。” 抬头望远,女子目色安然:“彼时、今日,为师皆是此意。” 云萧空立几步之外,震然惊怃,看着女子的目中浮现错杂纷乱。 恍惚一时,少年人轻轻移开了目光。 他原想一如往日,向女子应一声是,只是怔忡一时,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连城南荣家满门被灭……萧儿原也是其中之一么?” 眸中浮现悯然,端木若华微垂目,轻颔首道:“……是。” “当年……是师父救下了我?” 端木再一次点了头:“纵白是你南荣家守护灵兽,是它携你至了归云谷中,因此为师才能救下你。” “师父因何……要让我忘记?” 端木转首看向他,眸光微动,似浅而深……她缓缓道:“便如当年一样。师父只望能倾一身之力,以我之法,予你一世安宁。” 云萧怔怔地望着她的眼。 那双过于纯粹,悯然而清冷的眸子,透过他,静望着一片虚无。 似在望他,又似不是。 “我原是……谁?” “南荣枭。”端木一字一句道:“连城之主南荣绝嫡长子,你母亲名唤南荣月衣,与你父亲同是奇血族人,你原还有个弟弟,名唤南荣静。” 不知为何心下涌起无数思潮,分明什么也记不得。 青衣的人喃声问:“他们……都已死了么?” 榻上之人极轻地叹了一声,轻言道:“……应是如此。” 云萧立在原地,恍恍然地望着榻上女子,还想再问什么,蓦然有水从眼眶中滑落下来,滴落手背之上。 青衣少年愣了一下,有些仓促地背过了身去。 端木轻怔一瞬,宁声望着他的背影。 心下不禁微疼。 “萧儿,过来。” 抬手以袖拭尽面上水渍,云萧依言走近,立身在端木榻前。 端木若华抬手抚上他的脸,青衣的人愣一瞬后,于榻沿坐了下来。 微凉的手掌附在少年人脸侧,端木望着他的眼中温敛而柔和。语声十分清宁:“你幼年逢祸,痛失亲人,飘零至此,孤身一人……师父既已收下了你,便也是你的亲人,绿儿、小蓝她们亦是。”温和的眉眼静静凝在面前少年身上,端木宁然道:“只要为师还在,归云谷便是你的归处。你……勿需如此伤怀。” 少年人只是怔怔地坐于榻沿,望着面前的女子。 眸中繁复又深幽,动容又寂寥。 朦胧的视线中能看到一片清冷的白……安然,却又遗世。 恍恍惚惚,绻绻恻恻。 少年人轻轻点下了头。 屋外轻雪幽幽,一片寂静而萧然的冷白。 第143章 桃花 默然许久,端木缓缓垂下了手。“你脸上面皮十分精致细腻,极能掩人耳目。” 云萧面色温然:“这是樱罗绝境中时,境中长老所赠。” 端木有几分伤然道:“身为南荣氏之后,师父长时央你易容示人,你心下可有不忿?” 云萧回望于她,轻轻摇头道:“南荣家无故被灭,至今无人知晓其中因由,师父是担心我的安危,萧儿能明白。” 端木于床榻内侧取出一支长箫,递到了云萧手中:“天隆元年,我曾去往连城告诫日后之祸,你父亲虽未应我离世而避,但将此玉箫托付给了为师……若连城出事,将之交予樱罗绝境亦或南荣氏遗孤后人。” 云萧低头看向手中碧玉箫。 端木宁声续道:“此箫应是你南荣家世代传承之物,今日为师便将之还于你。” 有感少年人迟疑地执起手中玉箫,白衣女子再道:“另有‘箫语’之技,为师不擅音律,只记得当日于雪岭中曾奏之的那一曲,无力传授你其他,你幼时本已通之,应能琢磨得出。” 蓦然想起雪岭寒月之下,那片隔绝在十步之外的风雪。 和那时涌上心头,挥之不去的决绝苦涩。 是与现在……同样寂然又安然的心。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无心。 青衣的人握着玉箫的手微微紧了,思及境中之时,默姑娘诉与自己之言:璧玉樱箫是血樱家家主传承之物,历代家主都会好生保管,永远只会给最重要的人。 云萧抬头来看向女子的眼神不由便复杂了几分,蓦然问道:“不知当时那一曲……是何人吹与师父听?” 端木平静地回望于他,默然少许,和声道:“……是你。” 榻边少年闻言倏震……一时痴了。 屋外林间,山风忽静。 女子却并未放在心上,缓然续道:“你南荣家灭门之案至今未解,如今你知晓身世,为师不会阻你去查。只是记得不可妄下断言,也需记得,不可轻易将自己暴露于人前,以免于暗处生患临危,却不自知。” 少年似是听清了女子所言,又似并未听清,只是毫无反应。 久久,端木闻他应了一声:“……好。” 女子不觉便一怔,有感方才那一声,与当年他躺在药庐榻上、应下自己约定时的语声,如此相像。 终能忆起,面前之人,也还是那个倨傲狂肆、孤冷决绝的稚子遗孤。 “萧儿……”端木若华忽然唤了他一声,却又无言。 “师父。”榻边少年凝望着她,恍然笑言道:“该用晚膳了。”眸中却有水光闪过。 下一瞬,饮竹居外,响起了少女轻扣门扉的声响:“师父、师弟,可以用膳了。” 端木顿了一顿,应道:“好。” …… 暖食小厅里,紫衣丫头欣喜地摆弄着碗筷杯勺,见得云萧抱着女子走进,忙把铺了厚厚绒垫的木椅拉了开来。“师父师父!坐这里!” 云萧依言将女子抱了过去。 与此同时蓝苏婉将最后几个素斋端了来。 “野菇汤!梅花豆腐!”阿紫欢喜地叫了起来:“还有南乳粗斋煲!青豆萝卜、莼菜羹、笋尖青丝、藕丝荷粉、冬笋玉兰片~”小丫头眼儿精亮,哈喇子流了一桌:“虽然没有鱼和肉,但二师姐做的素斋最好吃了~!” 蓝苏婉横了她一眼:“你就知道吃和玩。”言罢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拂衣落坐。 小小的膳厅里,长桌火盆,四角里跃动着明亮的光火。端木有感四周温暖舒适之意,知晓她们将元火熔岩灯也拿来放在了厅里。 “噔噔噔!还有这个呢~!”紫衣丫头变戏法式地抱出一坛酒来。 “这是……我埋在树下的桃花酿?!”蓝苏婉瞠目一时,柳眉轻竖:“你……你怎的挖出来了?师父不喝,师弟又还小……” “哪儿小了?去年我都喝了!”阿紫抱着酒坛嗫嚅道:“二师姐就是小气,小云子明天就要走了还不让他尝尝好喝的桃花酿~” 蓝苏婉被她说的一愣,支吾着道:“我……我也没说不给师弟喝……”言罢转首望向上座的人,小声询问:“师父……这酒……” 阿紫当即嚷道:“师父师父,我要喝嘛~” 青衣少年温然不语。 端木面色和缓,淡淡道:“小酌即可,莫要贪杯。” 阿紫欢呼了一声,当即爬起身来给蓝苏婉、云萧和自己都满上了一杯:“来嘛来嘛~我们一起喝~~~” “你呀。”蓝苏婉禁不住微扬唇,奚落她道:“知道大师姐回来定不会让你多喝,这便挖出来了,小心师姐回了,闻出你一身的酒味来。” 紫衣丫头皱了皱鼻子,扬声道:“才不会呢!师父说了小酌,我就只喝三杯!” “你可说话算数。” “嗯哪!就三杯嘛。” 端木点了点头:“再多便莫要喝了。” 蓝苏婉当即道:“师父都说了,你可不许多喝。” 阿紫吐了吐舌:“才不会呢。”转而抓起筷子夹起一块冬笋片儿放进了端木面前的小碗里。“师父师父,我们喝酒您吃菜嘛~” 白衣女子温然颔首,如以往那般取过离案沿三寸的碗筷,举箸慢食。 云萧坐于蓝苏婉身侧,阿紫对面,不时便被小丫头举了白玉小盏过来轻碰一杯:“小云子你喝呀~这桃花酿可好喝了~~” 云萧浅尝一口,觉出酒中桃花香气四溢,酒味清醇,点头温言道:“确实好喝。” 蓝苏婉听罢眉间生了喜意,也与他们碰了两杯。 暖人的火气散开在四人身旁,厅内的灯火煌煌,晕染出一片迷离而温暖的光。 四人围案而食,面上皆柔和,蓝苏婉与云萧、阿紫都不时地夹些菜放进女子碗中,端木安静地吃下,闻着阿紫喧闹吵嚷的嘻笑声不时扬起。 “要是大师姐也在就好啦~” 蓝苏婉轻笑道:“难为你还念着大师姐,那你可记得你方才喝的已经是第三杯了,余下的,便要留给师姐了。” “啊??”紫衣丫头嘟着嘴去看自己手中的杯盏,“已经三杯啦??怎么这么快……阿紫都还没喝够。” 云萧微微一笑:“冬日里小酌暖胃,贪杯则伤身,小师姐莫念了。” “连小云子都这么说……”紫衣的人嘴巴撅得更高,巴巴地望着一旁的酒坛。 蓝苏婉忽然啊了一声,起身来道:“我说怎么觉得少了什么,果然喝了酒便容易忘事……还有一盘翠玉豆糕呢,我这便去端来。” 阿紫望着蓝衣少女推门出了,小手立时伸向了酒坛。 青衣少年轻咳了一声:“小师姐。” “哼!”阿紫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爪儿。 不多时蓝苏婉端了糕点走近,青衣的人上前为其开门道:“领上落了些雪,二师姐小心莫受了风寒。”言罢伸手为她拂落雪花,阖上了身后的门。 蓝苏婉手中端着糕点,喝过两杯薄酒的面上一团嫣色,如三月盛开的桃花:“谢师弟。” 食桌之上,某人快速伸手麻溜儿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桃花酿。 待蓝苏婉和云萧走回落座,便喜滋滋地端起欲喝。 “你这杯子里,不会又是桃花酿吧?” 蓝苏婉方放下翠玉豆糕,抬头来见得紫衣的人儿笑得太过张扬,想也不想便道。 阿紫一呆,动作忤了:“哪……哪儿是了!二师姐冤枉阿紫啦~!” “真不是?” “不是啦!” “那你拿过来给我闻闻。” 紫衣的人儿便凝住了,圆溜的大眼一转,放于桌下的那一只手弹了一指往四角里一个火盆。 “啊啊,后面那个火盆烧得好高!” 蓝苏婉一惊,当即回了头去,青衣少年起身道:“我去看看。” 蓝苏婉嗯了一声,回头来阿紫已将手中杯盏端到了自己面前。 “二师姐不是要闻嘛。” 蓝苏婉狐疑地看着阿紫,端来一闻,眉间大惑:“你竟是在喝茶?” “是啦是啦,都说了只喝三杯嘛~所以倒点师父的云雾茶喝喝嘛。” 蓝苏婉仍是狐疑地看着面前的小人儿,阿紫像模像样地把茶盏往鼻前送了送,然后一脸享受地仰头喝尽:“好好喝的茶呀~”一点味道都没有!还是苦的!太难喝啦!! 云萧走回桌前,瞥见上座的人神情有异。“师父?您怎么了?” 端木轻轻放下手中杯盏,眉间似蹙不蹙,神情有些恍惚。 阿紫回头来呆呆看着白衣女子方才放下的杯盏:我的桃花酿!! “师父?”蓝苏婉亦倾身问了一句,女子仍是没有回答。 阿紫忙道:“师父肯定是累了!让小云子送师父回去休息就好啦!”言罢忙凑到女子面前:“是吧是吧师父!” 阿紫周身酒味凑近过来,座上女子神色便更加恍惚,下意识随着她道:“嗯……” 云萧当即转步过来:“我送师父回房。”阿紫殷勤地伸手帮忙来扶。 待得少年人再度抱起女子,蓝苏婉起身为其拉开门道:“师弟小心些。” 青衣少年温然颔首:“谢二师姐。” 蓝苏婉望向他柔柔一笑,想起自己放在折兰居榻上的物什,面上更见嫣然。 两人目送少年沿廊转入饮竹居,蓝苏婉回首与阿紫道:“不知道师弟还过不过来吃了,晚些你把这儿收拾了,我还有事,便先回折兰居了。” 阿紫正忐忑,闻言忙应下:“好哒好哒!二师姐去吧!这儿交给阿紫就好啦。” 蓝苏婉缓步行出暖食小厅,回头来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桃花酿可不许再喝了。” “嗯嗯!阿紫肯定不会再喝啦。” “嗯。”蓝苏婉轻轻点头罢,阖门而去。 紫衣的人儿当即伸爪够向桌上的酒坛子。 第144章 谷夜 饮竹居内,云萧将人抱进,转身阖上门踏近屏风后的木榻。 怀中女子被云萧轻轻放至榻上,锦被掀开的一刹那雪白色的毛团儿跟着被子一个劲地往床内缩。 云萧也不知它是几时跟随蹿进来的,目中温然而肃色,轻轻揪住雪娃儿长长的绒尾将之拖了出来:“莫要往里躲,出来给师父暖手。” 肥肥的毛团儿回头来漆黑的眼珠儿似蒙上了一层水雾,巴巴地望着云萧:丧尽天良,奴役兽工。暖床还不算,还要被揪着尾巴拖出来暖手……呜哇,它好惨! 白毛团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挨到了锦被下端木手边,吸着鼻子缩成了一个球儿。 云萧倾身为榻上的人盖上被衾,正掖里侧的被角,突然感觉怀中一凉。 云萧低下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毫无焦距茫然无知的眸。 “师父?” 雪发青丝散开在榻上,女子空茫的双目望着前方,一只手伸进了近身之人怀中。 云萧怔在原地,有些懵愣地看着端木伸进自己衣内的那只手。 “暖……”榻上之人微微歪头望着上方,语声似在呢喃,懵懂的神色好似迷途的孩子,无知无觉,一片茫然,眸色空而惘,半梦半醒的模样。 云萧回过神来,面上惊色未及褪下…… 便见女子伸出另一只手亦放进了自己怀中,隔着中衣,能感觉到她掌下冰凉的温度,紧紧贴附在自己胸前。 青衣少年面上不知怎地就“轰”一声红成了血色,周身一僵,有一瞬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心如擂鼓般响着……呆呆地忤在了原地。 下一瞬惊震回神,榻边少年强迫自己起身而退。双耳亦红。 随着少年起身,榻上女子双手游移而退,一颗圆滚滚的雪色珠子霍然跟随女子的手掉落出来,榻上女子指尖触及,极快地缩回了手去。刹那间神色伤楚,一向清冷虚无的眸中那样忧茫和……委屈……? 青衣的人几乎是呆滞着低头望向女子,竟见她眼角沁出些许水光,睁着空空惘惘的眼、小声呢喃着说:“冷……” 云萧面上一片惊茫,立在榻边傻了半晌,又再度低头去看榻上的人,见她轻蜷起身子,避着那颗从自己怀中掉落出来的冥颜珠,缩进了床榻内侧,氤氲的眼中,薄薄的水雾弥漫着,如远山深处的雾霭。 心头禁不住猛地一震又一颤,云萧看呆了似的,除了自己满满的心疼和紊乱失常的心跳,什么也感觉不到、听不到。 “师父……”他几乎本能地唤了一声,语声轻浅如呓语,无限怜惜,满满皆是他自己察觉不到的绻缱与深情。温柔而铭心。 一如荒芜风雪中,他负着女子行过一座座雪岭再无余力、也不肯放手的执妄与痴缠。 青衣的人望了她许久。 寂静的、悲伤的;安然的、绝望的。零落成冰冷的雪,破碎在虚无的景中。 他终能移开目光,轻轻为她拾起榻上寒意沁骨的雪*色圆珠。 只是收回的手,却于中途被女子的手牵住了。 少年人一怔。 端木睁着迷蒙的眼,神色愣然,牵住他的那只手不安地抚了抚,垂目认真地感受着他手中的暖意。似乎十分新奇他手心里、方才还十分冰冷的寒源忽然变成了温暖的热源……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去点云萧手里变得暖暖的珠子。 榻边少年看着她看着她,忽然就忍不住一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刹那间所有的思绪仿佛都散尽了离远了,没有悲苦彷徨,没有无措惶然,只有琉璃一般的眸子溢满明月清辉,随着由心而发的悦然之笑、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青衣少年已然明白了什么,凑近榻上的人闻了闻,果然闻到了一丝散着桃花香气的酒味。 忆起紫衣丫头慌忙掺扶送人的神色,能猜到多半又是那人惹的祸。 只是不知师父除却双目,五识如此灵敏,怎会误喝酒水却不自知呢? 云萧低头看向女子,正见她小心地掰开自己的手指去点冥颜珠玩,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缓缓蹲在了女子榻前。 “师父?您可是喝醉了?” 这样低而近的视线里,能看到女子伸指来点时,眉间一松一紧的小心翼翼和新奇。 点一下,暖的;点一下,还是暖的。 于是第三下便完全掰开少年的手,试着将小小的珠子攥进了自己手里。 只是下一刻就凉的扔开珠子又缩进了床榻最里面,呢喃着小声而疑惑地说:“又冷了……” 青衣的人温柔地看着她,忍不住伸手牵住她的手和他一起握住了冥颜珠,暖暖的白色微光包裹在两人合起的手心里。 云萧看见她好奇地睁大了眼,望着自己的方向喃喃道:“又暖了……” 青衣的人不觉又笑了。 原来师父喝醉后,是这个模样? 不知师姐她们可知…… 下一刻便见端木垂目望向珠子方向,又想将暖暖的圆珠占为己有。 云萧轻轻按住她的手,温声道:“不能拿,只有在我手里,它才是暖的。离开我,就会变冷。” “为什么?”榻上女子蹙起了眉头,神情很是茫然,十分单纯诚挚地问着榻边的人。 云萧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它是我南荣家的冥颜珠,可能与我体内的奇血有关。” 闻言榻上女子眼中渐渐染上了几分委屈、几分执拗:“我要暖暖的珠子。” 不由便轻笑出声。云萧闻着她认真的语气,和那几分执拗可说是霸道的神情,面上抑制不住地染上笑意,霍然开怀道:“师父怎么可以抢徒儿的东西?而且这珠子是萧儿答应了鬼爷爷要带回青风寨,让他用来保存师祖尸身的东西,所以不能给师父,师父也不该抢。” 榻上女子愣了一瞬,下一刻竟抽起了鼻子,语声里更见委屈,眼角凝起了少许泪珠儿,又小声重复了一遍:“我要暖暖的珠子。” 云萧虽心疼,脸上却难以不笑,心中霍然多出来许多东西,满满填住了他的心……少年温言轻语道:“除了这个,都可以给你。” “那……点灯?我想看看你。” 榻边之人兀地一震,脸上笑容仍在,眼中却似滞住了,怔怔然地看着榻上的女子。 想说饮竹居内的灯一直都点着,即便没有点灯,四个角落里跃动的火盆也足以将屋内照亮。 师父……忘记自己失明了么? 青衣的人仍旧蹲在榻边,安静了许久,语声霍然轻了:“我一直以为,师父从未在意过……” 榻上女子微微歪着头,目中空惘,朝着他的方向又道了一遍:“我想看看你,看看珠子……”语声清越而单纯。 眸中流露出渐深的怜惜,青衣的人禁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眼:“萧儿明白了……” 光明与黑暗;纷繁与虚无;这世间最大的落差,莫过于此。 可能于面前之人而言,确实早已放下。 只是醉了之后,于这半梦半醒之间,仍能想起,自己也曾看见,也曾身处光明、望尽世间万物,繁华纷芜。 “萧儿答应,会努力让您看见我。”以袖轻拭去女子眼角茫然溢出的泪,青衣的人霍然续道:“如果将来有一日萧儿真能治好师父的眼睛,到那时……萧儿有话与师父说。” 不知为何身上的血液忽然炙热起来,榻边少年紧紧看着她,握着冥颜珠的手那样紧,骨节几乎泛白,他喑哑着声音,一字一句与她道:“到那时……师父一定要好好地听。” 居内烛火轻轻曳动,少年人安静地蹲在女子榻边,久久凝望,恍然如定。 突然榻上的雪娃儿竖起了短短的肥耳,伸着脑袋直楞楞地看着云萧背后。 青衣的人怔了一下,而后抬头看了看它,并不十分留心地往后瞥了一眼。 突然屏风后一道黑影一跃而出,以极快地速度掠了出去。 云萧霍然一震,整个人骇然一惊,有人?! 下一刻猛地抓起麟霜剑追了上去。 竟……无声无息? 原想或是小师姐过来或是大师姐回来了,可是方才那道身影颀长高瘦,分明是个男子! 竟有人能夜闯归云谷,不声不响,不触动丈中师父布下的九曲玲珑阵?! 云萧一跃而出,看见那道黑影极快地往吟风竹地里掠了进去,身影飘忽,速度极快。 云萧毫不犹豫地跃身而起,纵掠追去。 恰时阿紫捧着手心里的元火熔岩灯正送来饮竹居内,望见青衣少年飞跃而出的身影十分诧异地唤道:“小云子你怎么啦??” 云萧头也不回道:“有人闯入归云谷,我去追,小师姐保护师父!”言罢青色的身影于雪中一晃,已然没了影。 蓝苏婉闻见声响从折兰居里快步行出:“发生什么事了?”. 吟风竹地之中,青衣的人追临至一块青玄岩前,不见了那人身影。 心下仍自惊震,警惕地看着四周,欲往前去。 突然一柄软剑以诡异的弧度从青玄岩后弹射了出来,正对青衣少年喉颈,云萧闻声而动,极险地侧颈一仰,堪堪避过了弹射而过的链剑。 耳侧青丝落了几根,散落在枯叶白雪之上。 云萧侧目望向链剑那一头,有一人站在暗处。 手中麟霜剑猝然握紧。 此人,是想取自己的性命。 第145章 雪貂 “阁下是谁?” 云萧站在石前月光下,那人站在林中背光处。 “阁下是如何避开九曲玲珑阵?又为何而来。” 青衣的人唇间抿得极紧,感觉不到那道身影的任何生息。没有气息、没有内力、甚至没有温度。 他究竟是谁?凭何能闯过泊雨丈中的九曲阵…… 且自己与师父,竟似乎都未能察觉到他近身…… 方才若不是雪娃儿,自己可能早已死在他软剑之下! 暗处的人仍旧一言不发地看着云萧,手中的软剑安静地执在手中,剑尾坠有长链,在雪中反射出寒光,竟似缠在了他腰上。久久,未动,也未言。 云萧与他恃在原地,神情警惕,面色极肃,察觉不出此人功力深浅,亦不知强弱,未敢贸然出手。 暗夜里冷雪一直在下,两人都一动不动。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云萧霍然一惊,与此同时暗处的人动了。 几乎是眨眼间,青衣的人看见一头白发从自己眼前一晃而过,麟霜剑拔出的同时软剑已经到了面门。 “铿”的一声,火星溅出,云萧以幽灵闪纵出几步抬头来想要看清面前的人,脑后突然传来“嗖”的一声短音。 少年人面色一惊,想明是如何回事欲退已来不及,链剑的另一端从后绕来,以一个极大的弧度缠住了少年人的脖子。 云萧呼吸霍然一紧,眼前阵阵发黑。 此人武功高强,速度之快,也不在自己之下。 扬剑挡开软剑的同时欲挑开他手中长链,却见黑影忽然往后一跃,手中一松铁链忽然放的极长,竟似有数丈。 眼见云萧即将被他拽得失去重心,下盘不稳,青衣少年背剑一转,甩腕以麟霜剑斩向拉长的铁链,月光下链子猛地被崩断,“咔”的一声断成两截。 链剑那一头隐入黑暗的同时,青衣的人随即执剑跃来。 腹下却突然闪过一道寒芒,云萧震住,脚下一转运起幽灵闪,欲退,下一瞬又一柄软剑以绝无可能的角度弹射过来,云萧侧转而避,眼前忽然一道亮光。 腹下的软剑不知何时从颈侧弹出,已然抵在了云萧喉前. 蓝苏婉快步走来匆匆推门入了饮竹居:“师父您没事……”吧。 “你拍一,我拍一,一只大鸟从天过……”屏风之后,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儿面对面坐在床榻上。 蓝苏婉睁大眼看着面前的情景,一时毫无反应。 “你拍二,我拍二,两只小狗汪汪叫……不是这样!师父你做错了要学小狗叫!” 白衣的人惑:“小狗怎么叫?” 阿紫当即垂手示范道:“像这样,汪汪~” “这样?”白衣的人学着她把手垂在胸前,正要做声…… 紫衣的人突然一声哀嚎:“啊疼疼疼……” 蓝苏婉不知何时上前来一把拧住了紫衣丫头的耳朵。“你……你竟敢戏耍师父?!” “啊不是啦,二师姐快放手放手……阿紫只是在陪师父玩啦……” “你……你胆子真是越发肥了,若叫师姐回来知道,看她可会饶过了你!” “别呀,师父不小心喝醉了嘛,阿紫就哄着她玩嘛!” “你……你……肯定又是你惹的祸,叫师父这样丢人……”蓝苏婉说着脸已尴尬地红了。 阿紫挣开她的手,回头来扬声便道:“啊!二师姐你刚才说师父丢人!” “我没说……” “你说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二师姐就是觉得师父喝醉了就丢人!” “你……你……” 床榻上白衣的人抱着软被正揪着雪娃儿的尾巴不放。 “咯咯(救命)!!” 阿紫与蓝苏婉闻声低头,面色白了一白,看见床榻上东一撮西一撮,掉落着好几簇雪白的貂毛。 雪娃儿使命挣扎不开,双眼通红、泪已决堤:我的毛!!!. 深谷冷夜,飞雪幽然在落。 寒刃贴在颈上冰凉,青衣的人立在竹林中,一时未动,手中麟霜剑慢慢放了下来。 极致的安静中能听到雪花撞落在青锋古剑上的破碎声,剑尖方垂地,霍然光影一动,麟霜剑以极快的速度再度扬起。 “别动!”霍然一声嘶哑冷抑的低喝响在耳侧,那人站在云萧身后,手中软剑又向前送了一分,蓦然划破颈皮,有血从青衣少年颈中沁了出来。 云萧终于住手,执剑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你小子,年纪轻轻,胆量倒是不小。”极低地一声轻哼,语声满是沧桑,充斥着耄耋老者才有的沙哑和沉缓:“剑刃在喉,竟还想与我动手。” 云萧安静立着,看见月光下,背后之人微微佝偻的身影倒映在冷白的薄雪上,轮廓分明。 “阁下究竟是谁?来归云谷又是为了……” “为了杀你。”那人手持软剑冷冷从后逼视着少年人,低缓道:“我本念你不过一介稚子,也非不识好歹之人,好意引导,欲领你走上正途,多方给你生路,你小子却依然执迷不悟,执意一错再错,不知悔改,终是要自寻死路。”语声微寒,他冷彻道:“你可知,世间有些事不可僭越,有些线不可逾越,逆德而行,逆道而为,是要遭天谴的。” 云萧蓦然一震。 “你既执意如此,便莫要怪老朽痛下杀手!” “你是……”云萧听至最后一句,脑海中立时想起了一个声音,不由得周身一震,极为惊异。“是你……前辈究竟是谁?” 老人语声深幽:“想起来了么?” 雪冷夜静,老者贴在少年颈侧的软剑又紧了三分,他沉声道:“身为奇血族之后,以你悟性怎可能想不明我当日与你所言,却仍作茧自缚,迷途深陷,要走这万劫不复之路,害人害己。” 青衣的人面色冷白,僵硬地立在月光下。 “前辈……究竟是谁?” 那人却不回答,只冷冷与云萧道:“今日若非看在故人面上,老朽绝不会轻意饶了你性命!”他手中一动,少年人心口当即一紧…… 下一刻却见寒芒一闪,身后之人往后退了一步,渐渐隐入林中暗处:“南荣枭,我本已下定决心杀你一人以绝天下人后患。只是人情难断,不能不顾,我便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去青风寨的路上我还会来找你,到那时,老朽还会不会放过你,就看你能否迷途知返、翻然醒悟了!” “前辈!”云萧脸色怆白,霍然回头。 吟风竹地内飞雪轻盈,有枯枝草叶被流风带起一二,暗影如阴云笼罩林中,眼中所见再无人影。 青衣的人呆呆地立在原地,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来。 有些麻木地慢慢往回走。 脑中霍然空白,霍然纷扰,霍然迷茫。 最后皆化成了唇间一条抿得极紧的线。 后又恍恍然想到,动手之初听到的脚步声,又是何人? …… 云萧回到饮竹居内,蓝苏婉与阿紫精疲力尽地抱着白毛雪貂躲在床榻内侧的角落里。 待得青衣少年踏步走入,白衣的人第一个回头望向了他的方向。歪了歪头。 青衣的人脚步便一滞。 “师父……师姐?”转首便看见被蓝苏婉抱在手里的小雪貂白毛零落,东一块西一撮,全身颤簌,眼角挂泪,怎一个惨字了得。 少年人还未回神,蓝苏婉惊声道:“师弟你莫要过来!” 说时太迟,青衣少年已执剑走至榻边。 下一瞬,白衣的人扬手一把揪住了青衣少年垂落肩头的长发……用力一拽。 “嘶——”蓝苏婉和阿紫齐齐轻嘶一声,下意识地眼睛一抽,疼得身子僵直、直往后仰。 下一刻却见白衣的人低头疑惑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太滑了……抓不住?” 云萧立在榻侧,低头看着端木,一时也不知做何反应。 蓝苏婉与阿紫皆愣。 下一刻三人便见白衣的人认真地拉起被子盖到了自己身上,躺下便道:“一直不点灯,天黑了,我要睡觉了。”然后闭起了眼睛。 蓝苏婉与阿紫等了一会儿,见榻上女子当真不动了,忙小心翼翼地爬下了榻来。 “把梅大哥的元火熔岩灯留下陪师父,我们快回吧。”蓝苏婉抱着雪娃儿忤在榻前小声道。 “嗯嗯……”阿紫忙应着声把灯送至端木榻边的案几上闪身欲退。 紫衣的丫头刚放下手中石灯便见榻上女子把手向自己伸来:“哇哇!!”阿紫惊跳起来慌忙后退。 “小心!”青衣的人在后,一眼看见熔岩灯未及放稳翻下案几,眼见就要砸落在地。 突然白衣长袖于眼前一掠,榻上女子已稳稳接住了石灯,怔怔地拿在手里。 抬头来,目中有几分惑色。“此灯……怎会无故翻倒?” 师父醒了?!! 榻前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是师父你突然伸……” 蓝苏婉忙一把捂住阿紫的嘴,上前便道:“回师父,是弟子们一时没有放稳,日后定多加小心注意。”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语声不知为何有些惘然:“此物是梅疏影相借,日后还需归还惊云阁,不可有损,你等且记得。” “是,师父。” “若无事,便下去罢。” “是。”蓝苏婉应罢又道:“是否需把雪娃儿留下给师父暖手?” “咯咯!!!!!!!!!” 白衣的人回首一时,手边好似摸到了什么,微愣了瞬,微怔声道:“寒冬雪月,雪娃儿本应不会掉毛……小蓝你抱它下去看看,可是有哪里不适。” 三人皆低头。 蓝苏婉:“……是。” 雪娃儿:“咯咯?!” 三人依次退出饮竹居,云萧于最后为女子阖上木门,看见女子低头望着手里的元火熔岩灯,眸色轻惘,寂静而安。 第146章 惊云 惊云动影,暗潮涌。 江湖武林,势起于暗,表面的平静之下,喧嚣已生。 巴蜀极南,岭南极西,宁州所在。 “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此地四季如春,常年雨润充沛,然干湿分明,分布极不均匀。 惊云阁宁州天相堂处于宁州四郡之一、南下方位的兴古郡。 此刻堂内白幡涌动,肃穆萧然,黑纱孝带飘荡如幔。 梅疏影领一众人持香向堂中棺木拜了三拜,缓步上前,将手中三柱清香插入了棺前案上的香炉内。 纹有血色红梅的白衣仍旧清艳,玉冠青丝垂落肩头,他一身黑纱罩在白衣之上,颀长的身影在垂舞的白幡中默然而立,维持着将香插入炉中的动作,微抬眼看着堂内躺在木棺中的老人。 久久,待得香灰燃罢一截落到他指间,梅疏影才动了动,收回了手。 周天十四堂之一的天相堂,惊云阁北堂长老灵堂之上。 梅疏影上罢香,向左让开三步立在了堂上所设灵位的左一侧,面向跟随他身后、前来上香的其余惊云阁元老堂主众人。 左右护法紧随他后执三柱清香拜过,将香插入炉中后立在了梅疏影两侧。 余老及东、南、西四位长老同时持香而拜,左右退开而立。 余下堂主、弟子、羽卫皆需跪拜。 梅疏影手持折扇站在棺侧左上之位,看着他们一一拜祭过,淡然而无常的眸中看不出太多情绪,眼帘似阖不阖,眸光幽幽静静。 “堂主及四位长老留下,其余人散了。”玖璃上前一步,平声与众人道一句。 众皆应是,面向手执玉扇之人躬身行了一礼,而后井然有序地退出了灵堂。 一时白裙黑纱散去很多,堂内远远近近,立了十数人。 “公子,可以吩咐了。”璎璃望了一眼众人,肃声与梅疏影道。 白衣黑纱跟随雪幔垂舞不迭,那人颀长的身影一如往日悠然自若,极为随意地立在棺侧。 看着几步之外烧着纸钱银箔的宝帛盆,梅疏影目光垂了一瞬,抬头来神情又复淡然。 “月旬前五位长老及十四位堂主收到朱梅惊羽令后,能于两日内便将豫州、幽州、秦州、宁州四地、影网的传信坊倾覆,实属不易,疏影先在此谢过。道一句辛苦了。”面容悠淡而隐有笑意,梅疏影将手中折扇轻轻一绕,懒懒持在手中。 见众人皆不语,梅疏影笑了笑,又道:“只是影网与我惊云阁对立已久,势力深植十数年,远不止表面所查到的这几个信坊,四地暗坊据地只怕还有不下数十处,想要一一剪除并不易。据目前所知,影网以五人为首,称之影主、影人、影木、影血、影石,此中影主是影网之主,统筹影网信息劫取传递的一切事宜,此一人疏影已说了,便是现任的丐帮帮主郭小钰,虽不会武,然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绝不可小觑;影木是其心腹之一,长时跟随左右,据查具隐匿藏息之能,轻功卓绝,可类于山间无害的草木,能藏身匿形于敌面前教人不觉,故谓之影木;影石身具西域不外传的遁石隐玉之术,当年于关中天机堂地下已为我所杀;余下二人影血、影人,皆为戾性之人,影血使剑用毒,见血封喉,噬血冷性,是一黑衣女子;影人最为神秘,所知极少,出手狠利从不留线索,是影主接触虽少却最为信任之人。” 梅疏影缓步于四位长老、十四名堂主面前走过,轻摇折扇道:“影网余下的这四人中,除却郭小钰,武功应是都不低,目前已知影血武功是在北堂长老之上的,与玖璃护法相较……玖璃说。” 玖璃立时上前一步,接道:“身法诡异,剑招专走阴邪刁钻之路,令人防不甚防,只是内息不强,至后出招速度有所减缓,但剑上淬毒,需格外小心,故而难分高下。” 梅疏影点了点头,堂内听闻的十数人面色皆有些骇然,东篱长老沉痛道:“北堂,便是死于此人剑下?” 面色抑然,玖璃低头道:“只怪玖璃无能,虽及时赶去却仍未能救下北堂长老。” “那北堂他……”东篱长老还欲再问,梅疏影已打断了他的话。 “影网虽以这五影为首,实际却还有幕后之人,此人极可能……” “阁主,北堂长老之死,您就这样丝毫不放在心上么!” 众人皆一震,全部转首看向了一身暮衣黑纱,站在东篱长老一旁的灰髯老者。 璎璃面色一冷,直视老者:“南山长老。”语声微肃,已有警示之意。 那灰髯老者胸口微微起伏,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指着梅疏影斥道:“以北堂的武功,何至于轻意被个女人杀了?!她影血再厉害,阿北若能提防,自保总是无虞的,若不是……若不是……” 众人想明其中关键,心头皆生了几分哀意,默声垂首。 璎璃面色已寒,冷肃道:“南山长老,再敢妄言公子,璎璃不客气了!” 梅疏影静立在灵前棺侧,垂目看了看手中的青玉扇,悠冷道:“让他说。” 南山见他这样一幅凉薄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骂道:“你……你个白眼犊子……一道朱梅羽令下来,只字不提去端的谁的窝,我们几个老不死的运气好,以为不过是什么不长眼的人物碍了你的眼,出出气罢了,不作想便去了,没碰上什么影……可阿北他,却和那影血撞上,毫无防备之下,白白地丢了性命……你若早时便说是影网,我等怎能不慎重,他怎能不防!又怎么会……怎么会……”言至最后,老声沙哑,不由带了哽咽之腔:“我们几个老家伙,一个一个没了,先是小苏、阿蓝,现在阿北也没了……你个小犊子称心了……整日里嫌我们在你面前叨唠,以后走干净了,可算清了你的耳、清了你的眼了……” 众人听着都觉感触和伤怀,眼角微湿。 独执扇之人垂目自若,一派悠然冷淡,如若寻常。 梅疏影见他说完,抬起头来微微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南山长老说完了?说完了本阁主便继续说了……影网与我惊云阁结怨已有十年,起因便是南山长老提到的苏长老与蓝长老之死,当时苏长老曾为无故被灭门的武林之主墨夷家验尸,之后欲南下退隐,于途中被人所杀,这是惊云阁首次与影网接触……” “你……你这小犊子当真是变了……苏长老与蓝长老和我们几个……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今日你提起他们来,竟也不觉得惭愧了……”老者双目皆红,哀痛之下涕泪皆下,已然口不择言了:“当年要不是你年纪小莽撞,背着老阁主放走了小苏、阿蓝,他们也不会在路上……” 双璃闻言皆寒面,语声冷怒:“南山长老!” “让他说!” 堂内众人皆一震,蓦然间都不敢抬目看梅疏影。 白衣红梅的人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他数落完我这两个不是,还能不能数落出其他来。” 梅疏影冷笑了一声,睇目于下位的老者,几分凉薄道:“说不定数落着数落着,我爹就能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重新领着你们老一辈筹建惊云分阁,拓展壮大,名扬江湖,大杀四方。南山长老,你是这个意思吧?” 老者一听,灰髯被气得一飘一飘,胸口起伏更剧,直着嗓子骂咧道:“你……你……你连老阁主都敢随口拿来诌了……我我……我真想拿着鞋板抽你丫的……小时候明明很可爱的……白白净净的嘴还甜……怎么现在变得……” 四下之人皆又愣又忤,面上尴尬,一时无言。 双璃见他骂咧着竟似真要朝梅疏影过来,双双执剑挡在了梅疏影面前。与此同时余老一把拉住灰髯老者,宽慰道:“没变没变……小影还是小影,除了脾气差了些,其他都还和以前一样。” “一样?!” “一样。” “你当我眼瞎还是耳背?!” “……都有。”余老又补充道:“不过都是以前。” 南山长老顿时瞠目结舌。 一旁立之已久的黑纱女子沉目看了身旁的南山一眼,冷声道:“别闹了!让阁主把话说完。” 余老便噤了声,南山瞪眼道:“他现在倒来说了,早些怎么不说这一通?!” 梅疏影闻言便笑:“早说了,今日来这宁州便是请诸位喝茶。” “那也比上香守棺的好!” “是。”梅疏影悠然一笑:“南山长老若是不愿,可以往一旁的茶楼去喝茶。” “你……你这小犊子是在赶我走吗?!”南山长老一甩袖,气得直往外走:“你见不得我这老家伙,大不了我不做这南长老了!” 梅疏影绕了绕手中玉扇,长袖轻拂:“偷得浮生,听书喝茶,是不错。你且去吧。” “你……你!” 素衣黑纱的女子冷睇南山道:“越活越回去了,还不回来!” 南山嚷道:“西园妹子你听这小犊子说的……” “什么小犊子!别忘了惊云阁谁是主人,一把年纪了这样鲁莽,和小影犟什么,北堂的死固然叫人伤心,但也不能没了上下。” “我……”灰髯老者语声又凄。 “住口,听阁主吩咐。”西园长老冷冷打断了他。 梅疏影微一挑眉,敲了敲手中折扇,便又续道:“那我便继续说了……近年来影网频频对我惊云阁出手,同时有劫陨铁、夺岁银之行,加上丐帮势力于暗中急剧扩大,可以看出影网是有谋于事,故而早一步下手,便能早一步除却了一个隐患……余下的数月,十四堂继续追查丐帮,同时记得莫让他们与妓、赌、镖等其他几条上线牵联上,同时散线这条上线,我们还需重新布,此事便交给余老了。” “是,小老儿记下了。” “青鸾、飞隼、鸢鹭、燕雉等消息来去,除了青鸾闻照例直接传与璎璃,其他仍由西园长老处理。若有影网其他暗坊的消息,不用通报于我,直接吩咐附近分堂、羽卫去覆了。” “是。” “玖璃从神女教带回来的那支弩箭,南山长老继续追查。同时辅助西园长老行事。” “哼。” “东篱长老这儿,专心查墨夷家旧案,若有需要其他几位长老及十四堂尽需配合,不得有违。” “是。”众人面上皆有些惑色,东篱长老目中虽疑,还是垂首应了是。 “北堂长老的事务暂由玖璃接手,其他若无事便可散了。” “是,阁主。” 第147章 夜祭 后堂厢房之内,梅疏影推门而入阖上门罢,面色陡然变得极白,他微有不稳地往前行了几步,霍然眼前一黑毫无防备地倒在了床前横榻上。 玖璃紧随其后而来,一眼见得面色惊寒,立时将人从横榻上扶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公子,公子!” 抬起梅疏影手腕便又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了过去。 久久。 玖璃额间沁出一层冷汗,梅疏影才慢慢醒了过来。侧目看了玖璃一眼,倦惫地再度阖眼。脑中昏昏沉沉。 玖璃见着他凉白若纸的一张面孔,不禁忧极,震郁难言。 “……给我把房里的玉器花瓶都砸了。” 玖璃闻言一愣:“公子?” 梅疏影躺在榻上,唇色极白,微微抬了抬眼帘,眸色冷寒。“本公子现下没有力气……你替我砸。” 玖璃闻言咽了咽声,只得低头应道:“……是,公子。” 璎璃端药从后厨行来,听见梅疏影房中一阵乒嘭乱响,玉瓷落地的碎裂声此起彼伏,立时惊了一惊,忙快步上前推门而入。 “公子……?” 玖璃抬起书案旁的一盆玉珊瑚正欲往地上落,抬头来见着璎璃,尴尬道:“……是公子吩咐。” 璎璃愣了一下,便也没有多说,反手阖上了门。 玖璃继续砸。 “公子,起来把药喝了。”璎璃伸手扶起梅疏影,将药喂了过去。 梅疏影伸手接过,闭着眼睛一仰而尽,而后随手将碗落在了榻沿地上。“此前寻人之事,曾用暗线与墨染联系,这事若被影网获悉,墨染与我惊云阁都必定凶险。”梅疏影抬眸看了璎璃一眼:“可有他的消息。” 璎璃听他提到文墨染时面色已肃,此刻微凝了面色,点头与他道:“文先生在回京路上数次遇袭,骁骑营伤亡惨重,副阁主幸有少央冷剑相护,才能安然无事。” 梅疏影冷白的面上倦然深色,语声继续而微弱:“这个人情……惊云阁日后还给*碧宁郡主。” “公子先休息……公子体内的瘴气未能除尽,没有内力之下身子难以久抗,近日已越来越虚弱了……这样下去……” 梅疏影冷笑了一声,“一点瘴气而已,还能要了本公子的命不成?” “公子!”璎璃眼眶一红,又道:“北堂长老的死不怪公子,公子那时神志方清醒,命我等在丐帮未能反应前尽快动手,朱梅惊羽令是璎璃代发,北堂长老因此陨命全不是公子的过错……” “不要再说了……”梅疏影低头轻喃了一声,目光凝在了地上的碎瓷玉片之上,久久,低声道:“北堂长老之死,本公子会向影网讨回的。” “公子……”璎璃忧心地看着他。“您在灵堂上强自要与南山长老置气,可是因为……” 身上黑纱已被玖璃褪了挂在一侧屏风上,榻上男子白衣胜雪,红□□艳,面色寒薄、冷白如雾,“我若不像平日一样悠然自若嘲讽与他,他们反会生忧于心,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安他们的心罢了。” 璎璃心口一滞,深深垂目。 公子…… 梅疏影安静了许久,蓦然轻声喃了一字:“她……” 璎璃心头一悸,未待他多问立时便答道:“端木宗主身体已无大碍,云萧公子亦然,墨然已离开了归云谷,往的是洛阳方向。” 白衣的人点了点头。 久久未再言语。 屋外的风吹起又拂过,玉瓷碎裂声仍在持续…… 不知过了多久,梅疏影仰身躺下,望着床榻顶上的雕花横木缓缓道:“太吵了……下去吧。” “是,公子。”璎璃唤阻了玖璃,转而对榻上之人道:“我与玖璃守在门外,公子若有吩咐随时唤我们过来。” 未再听到应声,女子起身来看见白衣的人阖目而安,已然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过去…… 一时心下极为疼涩难言。 公子…… 两人轻声退出房去。留他一人,默然于榻间。 …… 后半夜。 隐约听到哭声,音如稚子,压抑而悲恸,不舍、彷徨,不知是在梦里还是真实。 梅疏影躺在榻上,忽然睁开了眼。 扶着镂花的床柱披衣下榻,站在了桌旁的茶壶前。 茶是温的,倒在玉瓷杯里映照出屋外凉薄的月光,氤氲而清冷。 长发垂散,梅疏影握着杯盏站了一会儿……移步往门外走去。 满地的碎瓷已被收拾干净。梅疏影干涸苍白的唇微微抿了抿,深色长麾罩在他纤尘不染的雪色中衣之上。轻拂垂曳间更衬得身形颀长……青丝流散,面色寒白。 习惯性地将青玉扇握在手中,梅疏影推开门,看见玖璃靠在墙上抱剑低着头,浅浅地睡着。 动若无声,身上长麾在夜色中犹如一笔流墨,梅疏影望着远处灵堂内明黄的灯火,有些恍惚地走了过去。 白幡轻荡的大堂上两枝白烛燃得正旺,照得灵牌上“先考北公讳堂之灵位”几字,字字清晰。 摆满纸花的木棺一侧,宝帛盆里的火持续不断地跃动着,映得梅疏影眼前光影离离,有如灯花闪烁。 他持扇站在暗处看了许久,望见棺侧的年轻人扶着虚弱的妇人走出了灵堂。 夜凉如水。 垂散的长发被夜风带起几缕,深麾玉扇,流苏如雪。 梅疏影垂目望了半晌,慢慢走入了灵堂。 拂衣跪坐在宝帛盆前的蒲团上,梅疏影放下手中青玉扇,伸手取过一侧竹篮里的银钱纸箔,慢慢摊开,一张张撒入了跃动的火焰中。 “来年祭日前……小影定亲手杀了影网影血,为你祭奠。”抬头来麾衣如墨的人望着面前木棺,伸手扶住,语声微哑道:“北叔你走好。”. 归云谷,泊雨丈外千木林小径上。 晨雾迷漫山间,小雪初晴,林风幽冷。 青衣少年行出不远,蓝苏婉匆匆追了过来:“云萧!师弟!” 云萧驻足回首,望向了来人:“二师姐?” 蓝苏婉点掠落近,止步在少年面前,垂首看了手中之物一眼,抬头来柔声道:“这包袱里是我给你做的一件新衣,还有一个剑穗子……我有意给你和师父、师姐、阿紫都做一件新年衣裳,原想除夕给你们,可现下师弟要回青风寨去,我便提前将你这件赶了出来。”言罢伸手递与了少年。 蓝衣重纱,婉然一笑。“师弟且收下,应是合身的。” 云萧愣了一下,心下不由一暖,垂首接过包袱,眸中柔暖。 “云萧谢二师姐。” “谢什么呢,我是你师姐,照顾你自是应该的。”蓝苏婉立在原地,又抿唇一笑:“师父那儿请过安了?” 云萧点头:“嗯。” 蓝苏婉合手轻垂于腰际,听罢点了点头,而后望着他道:“快些去吧,此去又要好几日路程,师弟路上小心。” 云萧脸上笑容清浅,肃正而温和,颔首道:“师姐也回吧,林中湿冷,莫受了风寒。” 蓝苏婉轻轻点了点头,目送他转身离去。“师弟小心……” 淡青的身影渐隐于深林小径的重重雾霭中。 蓝苏婉眼中流露出渐深的不舍,迎风静立许久,直至望不见那袭青衣,方转步缓缓归. 朔风凛冽,飞雪萦萦。 自荆州经襄阳至巴东,不过三日,路程已近一半。 云萧因见时限在即,唯恐过了三月之时限鬼爷爷所念太师祖的遗体有何闪失,不敢过多耽搁,因而即便内伤未愈仍尽力施展轻功而行,速胜飞马。 到第四日,果然内伤又复,不得已只得于巴东郡内一处村野寻了个客栈买马代步。 “客栈里的马儿都让掌柜牵去运年货了,卖是卖的,就是要到后半夜才会牵回来了。” 青衣的人身披莲青斗纹缠云氅,立在客栈门前犹豫一瞬,便欲转往别家看看。那店小二嚷声唤住他道:“这附近就俺们一家店,时辰不早了客倌您不如在我们店里吃点热饭歇息一宿……” 云萧回头与他道:“在下有些赶时间,不便耽误。”言罢又要走。 那店小二又嚷道:“附近真没店了,那不然到了后半夜掌柜回来了小的立马去通知您,给您备好马让您即刻上路,您看这样可好?” 见少年公子有几分犹豫,那店小二立时殷勤引路道:“您看您,这么冷的天,休息一下也是养精蓄锐……您养好精神等到马儿回来保准比赶这一时半会儿快上许多,小的保证掌柜的一回来就通知您。保准后半夜一定回,最迟丑时能到……” 有感连日下来双膝麻痹刺痛,胸口也闷疼不已,青衣的人便未再犹豫,点头走入了客栈里:“要一间二楼的上房,饭菜端到房中。” 那店小二脚步一顿,挠头苦笑道:“上房是有,楼下成不成?今晨来了个阔绰的主把二楼给包了,还吩咐我们不得上去,脾气有些古怪……我给客倌您把楼下南面临街那一间房里多燃些火盆,好好收拾下可好?” 青衣的人已随他走进了客栈,闻言便抬头看了一眼二楼,而后点头道:“好,有劳了。” 那店小二当即一笑:“客倌您客气了!这边请!” 第148章 尸舞 晚间用过晚饭青衣的人要了水沐浴过,将脸上轻薄细致的面皮又小心地贴回脸上。 房中有女子梳妆用的镜台,应是为女房客准备的。云萧坐在镜前看了一眼镜中那张如梦似幻的脸,有感不太真实。 镜中之人修长冷逸的眉微微蹙起,薄唇微抿,眸如清月。绝美无俦的一张脸上隐隐几分倨傲,出尘离世,风华难掩。 墨玉琉璃一般的发垂落肩头,映着烛火,散开柔腻的清光。 云萧抬头来看见镜中之人睫羽尤其纤长,细密如扇,长而不卷,有如覆了一层薄雪轻霜…… 面色莹白,清俊无瑕,额间瑰丽冷艳的三瓣樱花一露,立时便美得不太真切,如在画中。 青衣的人不由伸指触了触自己额间的血色花纹。 “南荣……枭?” 风吹影动,烛火煌煌。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客倌,洗好了没?小的进去把浴盆脏水给您收拾出来。” 云萧闻言一回神,拈起洗净的面皮一点点覆上镜中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好了,进来吧。” “这壶是刚沏的热茶,顺道给您送过来……”店小二推门进屋看见那青衣的年轻公子端坐在镜台前便不由得愣了一下。 云萧望着镜中那张肃峻端然的脸,方觉是自己,瞥见小二收拾期间不住地望向自己,便从镜中看了他一眼:“小二哥是有事么?” “不不……”那店小二忙收回目光,有些讪讪道:“不曾见过哪位公子坐在镜台前这样细致地看自己的脸,所以……呸呸呸,小的说错话了,现在的姑娘家都喜欢像您这样生得端正的,所以公子您看重自己的容貌自是应该的!” 云萧闻言方意会过来,不由便生出几分尴尬,悻悻地从镜台前起身而离。 “公子您别介意,您的眼睛生的特别好看,连小的看了都挪不开眼睛,姑娘家们肯定喜欢……” “若她看不见呢?”一言问出,青衣的人当即便一愣。 “看不见?”店小二顿了顿,而后唏嘘道:“若是看不见那便有些可惜了……怎么?公子的心上人眼睛有疾么?” 云萧僵硬地立在房中,背脊霍然挺得笔直,漠声道:“不是。” “哦哦。”似是觉察到青衣的人神情语声有异,那店小二也不再多问,收拾完地上水渍麻利地退出了房间:“那公子您休息,小的不打扰了!” 云萧目送他走出,轻轻将门阖上,生涩的目光才慢慢垂了下来。 青衣淡色,不觉又静。 那店小二走出几步只在心里嘀咕道:今儿早上我夸楼上那公子模样生的俊,那人也问了句若她看不见呢?怎么这年头盲女如此之多?还尤为惹人爱? 夜间。 云萧睡下已久,霍然觉得心神一震,隐约听见一阵笛声从四面八方飘散入耳。 脑中兀然一重,呼吸忽乱,血液不受控制地炙热起来。 这个笛声!这个笛声! 眼睛霍然睁开,竟泛着一丝血光。 这个笛声! 本能地,下意识地,潜意识里,厌恶,愤怒,憎恨。 青衣的人一把抓住麟霜剑,“嘭”的一声从窗户跃了出去。 月下积雪,波光粼粼,倒映着岸边翻飞鼓荡的一袭长衣。 笛横于唇侧,十指轻轻起落,神态柔和,笛声诡厉。 一袭素衣之人不紧不慢地行至他身后。 “你来的有些迟。”岸边之人停了停手中笛音。 素衣之人望了一眼他手中玉笛,神情虽恭敬,语气却是不紧不慢:“主人等的,好似也并非小钰一人。” 岸边之人又吹了几声笛,而后不急不徐道:“我且问你,南荣家若还有余孽,如何处置。” “还有?”郭小钰看了一眼岸边之人,见他神情无异,便淡淡回道:“斩草除根,养虎遗患。自然是杀。” 岸边之人便轻轻放下了手中玉笛。“云萧是南荣家遗孤,被师妹封住了入谷前的记忆。” 郭小钰站在岸边之人身后,看着他身上繁复的云纹在夜风下随着黑衣飘摇轻曳。安静了一瞬,而后道:“此子年纪尚小,已心思细谨,且精于岐黄,轻功极好,此下武功便能与武榜第十的阿悦打成平手,且端木若华授他点水针法之余,也传了他终无剑法。” 岸边之人的语气有些麻木:“终无剑法么……”微微抬首,静望湖中水光,他轻声问:“所以你的意思……” “奇血之后,非是常人,此子来日必成大患。” “杀?” 郭小钰淡淡道:“这便随主人了。” 岸边之人点了点头:“他现下便就在你我所在的客栈中。” “所以主人等我是假,等他是真;命我布下的奇石尸阵,也是对付他的?” 岸边之人目中沉忖:“如果杀了他,以师妹的性子会静一时,但却势必追查到底,最后,能知是我所为。” “主人是不想与端木先生有这样的一日是么。” 岸边之人低头看着手中玉笛,又附于唇侧奏了几声。 片刻后回头看着郭小钰道:“我便以‘尸舞笛音’为引,来看看他是否还能记起当年血洗连城之景,今夜他若闻笛而来,即是记忆被封脑中也对此笛声有感……” 郭小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续上:“若有感,便会寻来此地,必经过我布下的奇石尸阵,不死也残;若无感,主人不欲与端木先生有此嫌隙,便打算放过此子。” 岸边之人便也点了点头。“是这样……此事了罢,便是正事了。” 郭小钰微微一笑,道:“墓蔹花一事后,梅疏影势必推测出影网真正的主人是谁。” 墨然点了点头,轻抚手中玉笛道:“嗯。所以他和惊云阁,都已留不得。” …… 客栈后方,离数里外的青草池塘越来越近,枯枝野林,积雪寒石。 跃步无声,青衣的人持剑飞速纵掠,急怒狂凛,无言愤然,身上的血越来越炙越来越热,如沸腾般烧灭一切意识,本能地厌、恨、憎,眼神越来越冷,在那断续阴诡的笛音里化作失去理智的狂躁和暴戾。 这个笛音! 一定要……毁了这个笛音!! “嗖——”突然一道风声贴着少年的脸擦过,一瞬间似听到飞刃自鬓边驰过。 耳际几根青丝飘然而落,云萧心头一震,猝不及防地止步。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一道清越飒爽的公子之声悠然飘来,云萧抬头,望见一袭檀色长衣垂摆从树梢间挂了下来,夜风凉薄,吹动衣摆轻荡微扬,安然恣意。 “方才当真是风?”青衣的人抬头看着树上倚干而憩的人影,肃面问道。 夜暗有云,挡住了部分月光,那人掩在重林枯枝之后,模糊间能看到隐隐绰绰的身影。背靠树干,手中提壶,有酒香飘散吹来。 “当然是风,不是风还能是什么?话说相逢即是有缘,公子你的声音这样好听,不如一起饮一杯?” 云萧有些怔然地立在原地,脑海中的昏沉和热意经方才一惊,都似散了不少。他执剑望了一眼笛音吹奏的方向,心上似有一结,转身还想赶去一看。 “别过去了。”树上之人随手扔下一个喝光的酒壶,打着酒嗝道:“再往前行的乱石堆不自然、不美、不可爱,不值当公子去,你不若留下与我一起喝酒了?” 云萧不由得驻步又望向了树上之人。“阁下……是何意?” 听到一声豪放的灌酒声,那人随即笑道:“在下喜欢公子的声音,想多听一听……似乎,还有几分耳熟?” 云萧在树下听到上方之人拍脑袋的声音:“今晚喝多了,公子这么美的声音我竟一时想不起来了,真是不该……” 远处晃过一盏灯,云萧回首听见了隐约的唤声。 青衣的人似想起什么,当即肃淡道:“我并不曾听过阁下的声音,你应是记错人了。”言罢执剑转身,快步向来时路行去。 “我并不曾听过阁下的声音,你应是记错人了?”树上之人喃了一遍云萧所说的话,迷蒙的眼中一片醉色。 不是呀,好似真的听过……这个声音。 青衣少年行出不远,恍然似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了一遍,神色有些怔愣,只当幻听。 行至客栈中,果然那店小二四处在寻自己。 “公子可找着您了,还以为您……嘿嘿,我们掌柜的回来了,您要的马就在前面马厩里。公子您今夜还赶路么?”那小二哥提着灯笼站在云萧面前灿笑道:“小的现在就领您过去牵马?” 回首望了一眼远处,那阴诡怪异的笛音仍在断断续续地飘来,青衣的人目中却已不复狂态,更多的是恍惚和怔忡,云萧迟疑一刻,思及余下不过四日便至十二月,敛神颔首道:“嗯,牵马。” “好嘞!您随我来!” …… 郭小钰望了一眼远处天际的鱼肚白,温文道:“他没有来,主人应是高兴的。” 岸边之人不语,转步而回。 “把影人从奇石尸阵旁召回,我与他先去洛阳,你与影木按计划行事。” 郭小钰平静地望着水面:“主人是想亲自去会娄林么?” “惊云阁之事了结后,需通过娄林与叶齐接触。”岸边之人收起手中玉笛,黑衣长袖,云纹流动。“叶齐此人,老谋深算,独断深沉,难以轻信旁人,我若不亲自出面,他不会上勾。” 郭小钰轻叹了一声:“你出手之后,就再无回头之路了。” 雪色纶巾于晨雾中轻轻飘起,黑衣长发,静立如画。 “我早已无回头之路了。” 言罢墨色的身影,面朝洛阳方向,大步行去。 “去年桑干北,今年桑干东。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 素色身影背对行远的人,轻声念道。“你把巫家、南荣家、惊云阁乃至整个江湖都覆了又有何意义……不过是征人的生死罢了。” 声如寒冰,墨衣之人冷厉道:“你说的不错,我们都不过是‘征人’,只是你不要忘了,没有士卒何以称将?叶家欠下的,终究也要还!” 风凛冽,人已远。 素衣之人静立晨风中,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影木。” “在。” “走吧。” “是。” 第149章 心罪 晨风冷雾中一人檀衣薄袄从树枝间冻醒了过来。“好冷,阿嚏……我莫不是又喝醉了?” 三日后,青风山下,青衣赤马蹄声哒哒。 云萧纵马而上,方入青风寨便见一道白影大力地甩着尾巴朝自己扑了过来。 “纵白!”云萧一把接住它扬起的前爪,面上浮现笑意:“原是先回了寨中,难怪寻你不见。” “三公子……是三公子回来了!”一旁打柴回来的小六一见云萧面上当即一喜:“三公子!你可回来了!出门一踏便是三个月,你不在鬼老先生发了好几通脾气,二当家三当家整天吵闹,大当家的又不管事,可把我们累坏了……” 寨中的樵夫村妇听闻声音也都出门围了过来:“是三公子回来了?” “是三公子!” “哎哟,可回来了……三公子不在,有点事也不知道找谁……” “还好在年前回来了,不然二小姐、三公子都不在,这年过的可就冷清了……” “三公子,五婶我给你做了套袄子晚些去拿到你屋里……” “是了,先前三公子屋里跑出来不少老鼠,我们怕三公子的东西被咬坏就找了大当家的开门进去看了,一看原来有只死兔子不小心闷死在三公子床上,引了一堆蛇虫鼠蚁过来,真是晦气……我们便自做主张给三公子打扫了一遍。” “被褥什么都拿出来扔了,新换的那套是俺去年给三公子做的……” “那檀木盒子也被虫咬的不成样子,叫大当家的拿去修了……” “二当家的给你种了盆什么草放在窗子前,说是保准不会有蛇虫再进你那屋……” 云萧将马缰递给小六,望着寨中之人温颜道:“谢谢五婶、七嫂、小六、吴叔、九伯……我不在时有劳了,马背上带了一些暖胃去寒的药材回来,晚些时候我说与五婶炖在粥里,大家都喝一些,以免受风寒。” “好好好,都听三公子的……” “鬼爷爷何在?” 围着的人面上便都一肃,小声道:“这几个月,鬼老先生可吓人了……” “就是就是!十月初的时候鬼老先生在百兽林里看到一口棺材,当时气得脸都青了……” “哦对!那时候你小师姐和大师姐来了刚走,说是寻你有什么事儿,是大当家的招待的……怎么样,现在没事了吧?” 云萧摇头道:“没事了,七嫂放心。” “那就好……对了,鬼老先生看到那口棺材后便出门了,至今也没有回来。” “鬼爷爷不在?” “嗯,把守屋的小六他们骂了一通就走了,也没说去哪。” 云萧想了想道:“那口棺材莫不是黑得像玉一样?” 几人眼中一亮:“可不是!老沉了!三公子怎么知道?” 云萧微蹙眉道:“那是我太师祖、也便是鬼爷爷兄长的棺,莫怪鬼爷爷会生气了……那棺木现在在何处?” 小六立时道:“当然还在鬼老先生那里屋里,当时鬼老先生一边骂着一边盯着我们抬回去的……” 云萧握了握袖中的冥颜珠。“鬼爷爷命我出门办事实是因为那口棺,我现下便过去看看,晚些时候再来说话。” 众人皆笑:“好好好,三公子只管去忙,我们去做饭今晚多烧几个菜……” 小六兴奋道:“我去跟三个当家的说一声!” 云萧笑望过众人,点头罢,领着纵白朝幽灵鬼老所在的石屋快步行去。 石屋内整洁干净,看得出来小六他们不敢偷懒,即便鬼爷爷不在也每日打扫地很勤。 云萧推门而入后直接往里屋行去,一见那口漆黑冷硬的沉水棺立时上前运力慢慢推开。 青衣的人自袖中取出冥颜珠便欲放进棺中之人口中,低头来看清,整个人一愣。 太师祖的尸身不在棺中? 青衣的人惊震不已,木然立在屋内,全然没有料到。 脑中正无头绪,霍然听见屋内一阵“隆隆”声响起,云萧立时回头。 一瞬间一道干瘪枯瘦的黑影自眼前一闪而过,似见数道重影幻化一片围绕着自己,难以看清、来不及动作。 颈后蓦然一凉已被人一把箍住。 云萧周身一僵,面色微变,挣扎道:“……鬼爷爷。” 幽灵鬼老立在他身后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云萧抬头看见“隆隆”声停过后,屋内最里面那面墙上霍然出现了一道石门。 幽灵鬼老二话不说提了人往里一纵。 石门后夜明珠光一亮,身后石门便应声而阖,云萧被幽灵鬼老放开后踉跄站稳,抬头来便见一人素衣长袍,须发皆白,浅灰色的长衣在夜明珠光下散着一丝冷意,静坐在一方石榻上头也未抬道:“老朽说过,会再来找你。” 云萧猛然一震。 “前辈……”青衣少年直直看着石榻上的老人,忆起当日颍川城中他将自己拦下测算一事,当时便觉……此老面相与鬼爷爷几分相似。 如今再看,果然极为神似。 “跪下。” 石榻上的素袍老人抬头瞥了一眼云萧,见其面露迟疑,并未依言跪下,面上便现了更多肃然与冷意:“怎么?还不明白我是谁,不知是否该跪老朽么?” 能闯归云谷九曲阵而不惊动师父…… 能令鬼爷爷听其吩咐行事…… 知我身世,且竟似早已获悉我心中所想所忧所虑……多次指引警示欲教我放下对师父的妄念……携手有缘之人一世相安。 云萧心下惊而凛,只觉骇然不已,仓皇间垂下首,猝不及防地单膝触地。 “……前辈是……太师祖?” 榻上老者望着他的眼神几分深沉又几分叹然。“你分明不笨,究意为何要执迷不悟?” 青衣的人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眼前麻木而深惶,说不出一句话。 “老朽特意将你困留青风寨中远离你师父,更曾出言警示与你……几次三番提点指引,想你一介稚子年纪尚小,心性未定尚有转机……可你竟是一念入心,知错不改执意不肯回头……”老人沉目:“你究竟知也不知自己所思是何?!” 青衣的人周身一震,手中所握麟霜剑扣在指间牢牢按在地上。只是垂首。 “你以为这仅是你一人之事么?!”老人霍然吼道,语声极冽:“天隆十五年,端木若华身死连城,夏国再无天启神示清云鉴辅国安邦定武林,乃至江湖纷乱,家国不定,逐年势倾,予外邦以可趁之机,战火随之而至,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脑中轰然乍响,云萧抬头:“你,说什么?”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你对你师父生出情妄执念,最后必定会毁了她也毁了你自己!老朽所见预言,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脸色刹那间褪尽人色变作一片刷白。青衣的人只是睁大眼,看着他。 “你可是觉得难以置信?觉得不可能?以为老朽威吓于你?因为你一心系于你师父,觉得自己绝无可能伤她,只欲一心守护相伴,怎可能会杀她?” 握着麟霜剑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青衣的人张了张嘴,颤白的唇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你永不明白爱恨乃是同根之物,当你苦苦相守仍旧求而不得时,又会是怎样一种煎熬和痛苦?到那时,所有爱护心怜都会化作心里燃烧不尽的不甘与恨意……你会宁可她死在你手里。” “不会的!” 跪地的人霍然站起,手握长剑紧紧看着面前的老人:“不会的!她是我师父……我一直都知……我怎可能伤她……怎可能害她……永不会的!” “是真的么?”榻上老者冷睇了少年一眼,问道:“至今为止,你当真一次也不曾想过,若求而无望,宁可她死?” 青衣的人猛然一震。 想起重山雪岭,豹吼在耳,他与她说:师父,和我一起死,好不好? 蓦然一阵踉跄,青衣的人面色更见煞白,满面仓皇,步步后退。 “经年之后,你真能确保自己仍能如此刻所想?当真不会生怨生怒生恨于她?”榻上之人猛然一阵剧咳,伸手牢牢扶住石榻:“老朽费尽心思以蛊伺身、作古数十年于棺中爬出,为的便是阻止当年预见的悲剧。你体内有情人泪蛊,余毒未清,此刻对你师父的心思还减了三分,便已这样决绝不思悔悟……可知爱之深,恨之切,你今日情有多深,七年后便有可能于你师父恨有多深。” 幽灵鬼老鬼魅般的身影一闪,至榻边扶住了猛咳不止的老人。“老东西话说完了没有?” 老人未加理会鬼老,直视云萧又道:“老朽我是第七任云门掌门,清一之师,蛊老散人。现在这副身子,不过是我体内的蛊虫在维持,再有三日,老朽便会复归尘土。是故这一番话,我必得告诫于你!” 幽灵鬼老不知为何动了怒,面上俱是烦躁之意:“你若告诫完了,小老儿便打发他出去了!” 蛊老散人瞪了一眼鬼老,冷怒道:“若非你一再阻我杀他,我直接了结了此子还有何可告诫!” 幽灵鬼老冷哼了一声,戾声道:“我管你什么清云鉴什么云门夏国天下,小老儿只知他也是我衣钵传人,天赋悟性都极佳,你杀了他我一身绝世轻功便要断了传承!” “为何偏是此子?当年我嘱你用蛇花留下此奇血族人,可不曾说过要你传授他这一身轻功!” “我便是相中了他的脾性,你能耐我何?” “你!”蛊老恨恨挥袖:“罢了!过了谷中那晚我也再无余力杀他……” 转目过来,榻上老者冷眼看着石室中的青衣少年,寒声道:“南荣枭,你听好了,醒来后老朽观察数月,虽知你本性温良,谦恭和善,却也擅于藏绪,心思极重。你对你师父情深义重,确是真心。但这既是枉顾她多年教诲,也是大逆不道之举,你且好自为之!” 蛊老看着少年人冷白颤抖的五指,垂首幽冷道:“我不杀你,自是因为鬼老,但更因你心性正然,不见苟且阴鄙之处。老朽身为清云鉴曾经的传人,因将来还未发生之事杀一无辜稚子也确实有失偏颇。” 云萧抬头麻木地看着他,紧抿绷直的唇上、脸上唯见苍白。 第150章 蚀骨 感觉到少年人越来越混乱的气息,蛊老散人最后看了他一眼,凉薄道:“你体内的情人泪蛊再过数月余毒散尽便会转化成情人蛊,到时你对你师父的心思便将更重,这是老朽绝不能容的,故这三日内你必得再来见我,老朽会在归土前为你将此蛊剔除。听清了么?” 昏茫中听见石门再启的轰隆声,青衣的人转身一步步往外走。隐约听见身后之人争执…… “老东西你剔那劳什子蛊要用到噬骨粉,那东西往年用在刑狱逼供,你莫不是还想要他死!” “剔蛊本就不易,这些皮肉之痛他若受不住可怪不得老朽。” “他若死了小老儿再找你算账!” “你大可三日后再刨了老朽的坟。” “你以为小老儿不会?” …… “*三公子,吃饭了……三公子?” “三公子人呢?” “好似不在屋里……” “小六方才见到他从鬼老先生屋里出来,直接往后山去了……” “后山?这么晚去后山干什么?” 蜿蜒的溪涧中覆满厚厚冰层,枯树寒影,积雪冷映月光。 一道剑影“锵——”的一声斩过溪边最后一株老树,一人环抱的粗枝应声而断,砸落在冰面上,裂开溪上寒冰浸入冷寒的溪水中。 青衣的人执剑不稳,紧随之呯然跪倒在碎冰上,左膝浸入溪水中,整个人都在急剧喘息。 青衣残破,发丝拂乱。周身数十丈内无一处完整,随处可见断木乱石横枝剑痕。 他猛然手捂胸口往前一倾,一口血吐在杂夹着碎冰的水流中,很快染红了一湾溪涧。 ——天隆十五年,端木若华身死连城……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单薄清瘦的身子霍然整个倒入溪水寒流中,青衣的人双手紧握成拳,牢牢握着手中麟霜剑。 说什么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弟子。伴你身侧,护你周全。 说什么有萧儿在,会倾一生之力,护师父安然。 是可笑,还是可悲? 都是假的。 都是空的。 在曾经的天鉴传人预言里,自己所有坚信的执意的信奉的……变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到那时,所有爱护心怜都会化作心里燃烧不尽的不甘与恨意……你会宁可她死在你手里。” “爱之深,恨之切,你今日情有多深,七年后便有可能于你师父恨有多深。” “经年之后,你真能确保自己仍能如此刻所想?!当真不会生怨生悲生恨于她?” …… 我不能…… 我不知…… 蓦然咬牙颤瑟,被冷水和汗水浸透的额际鬓边一片湿冷。 青衣的人攥紧的五指里几乎勒出了血。 ……只言相伴,也不能? ……生妄生情,已是错? ……纵然藏心,也无可挽回? 自己,还能怎样? 师父…… 我还能怎样呢? 萧儿……还能怎样呢? 麟霜华骨伴随凌厉的弧度飞驰出去,“铿”的一声钉入一块长满苔藓的硕大青岩内,剑身没入半截。 他猛然厉声长啸道:“我——还能怎样?!” 蓦然将脸整个埋入冰冷的溪水中,云萧颤抖着声音笑了几声,而后,忽然抑声而哭。 早已退无可退。 雪岭中认清自己的心意,便已回不了头…… 事到如今,却要这样被惊醒…… 难道要萧儿……把整颗心剜去,再重来一遍么? 自言不会害你,可是有人说我会的。 自言只愿你安好,可是有人告诉我,你最后会死在我手里…… 无论怎样做,我都是错的…… 因为情错,所以都错。 哪怕将心收到最小的角落,也不能容忍它跳动在你身边。 师父…… 师父…… 师父。 萧儿……真的不会害您。 不会的…… 不会…… 永不会。 可是无人信我…… 连我自己,竟也不敢信…… 我怕…… 萧儿怕…… ——会真如太师祖所言。 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分明无论如何,我都只愿你安好如初。 可是眼泪浸入冰水中的温度如此灼热,烫烧了那颗本已是细腻至极,惶然而又敏感的心。 原来我连留在你身边,都已是罪。 …… “三公子这两天都没笑过……” “是啊,鬼老先生回来后倒是和气了很多。” “莫不是鬼老先生又为难三公子了?” “有可能……听当家的们说三公子一直想回去师门,都被鬼老先生拦着。” “三公子为人温厚,五婶我虽然舍不得他走,但也不想拂他的意……” “方才我见着他往鬼老先生屋里去,嘴唇都是白的,不知是不是生病了?” “这两年都是三公子在拂照大伙儿……” “可不是,平日里寨子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三公子和九伯,九伯那点医术也还是三公子教的……鬼老先生可别再为难他了。” “嗯……三公子是个好人。” …… 石屋内室,厚厚的石墙之后。 青衣的人被幽灵鬼老用绳索牢牢绑缚在石榻四角的石楔上。 噬骨粉方撒入云萧心口伤口上,便见榻上的人一瞬间白尽了脸色,赤-裸的胸口流出的血一下子变得殷红无比,能看见云萧双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直,颤抖地像被泼了一盆沸水。 用绳索绑紧的手腕剧烈挣动起来,勒出深深的血痕,渗人的惨叫压抑在榻上少年喉咙里,低低地溢出口。“啊……啊!” “忍着!”蛊老伸指点了他丹田上几个大穴,强迫他放松四肢。 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密密麻麻地渗出一层层的汗,榻上的人只安静了数秒,马上又强烈地挣动起来。 鬼老原是冷眼看着,至后察觉云萧痛得抽搐不止,周身汗落如雨,手脚都已僵硬,不禁寒了声音。“老东西你最好保证他不被痛死!” 蛊老面色仍旧平静,一把按住了云萧几乎快挣断右手绳索的那只手腕。“一柱香的时间,你小子给我忍到蛊虫钻出来!” 云萧上下牙关紧紧地咬在一起,惨白的一张脸上黑发像浸过水一样,眼中被汗水模糊,牙根处咬出缕缕血丝。 噬骨粉随血液流经之处,直感身上的皮肉被人生生剥开。 云萧脑中全黑,手指紧攥,骨节错响,已然完全没有了意识。 “师父……” 幽灵鬼老隐在几步之外,垂目看着少年。 蛊老散人按住他的那只手、指间力道更重,几乎箍断了云萧的手腕。 “师……父……” 压抑而渗人的惨叫里能听到少年人破碎的轻唤声。“师父……” 蛊老散人面色瞬间变得极差,厉声斥道:“别唤了!” 榻上的人眼睛闭得极紧,眉间蹙成了结,惨白发青的脸上不断冒出冷汗,齿间溢血。除了挣扎和颤搐已什么都不能够。“师父……” 明知他此刻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想不到,蛊老还是忍不住冷喝道:“老朽叫你别唤了!” 喘息声剧,蛊老终于看到少年左臂上一条小指长的凸起慢慢往云萧胸口钻动。 “这样钻动有如蚀心噬骨……”幽灵鬼老霍然闪了过来:“他身上有伤,受不住!” 蛊老冷厉道:“谁叫他受不得刺激两日前将内力用尽还弄了自己一身伤!”瞥见黑影自身后一闪而过,“隆隆”的石门声响起,蛊老重重拧眉:“你去哪?!” 幽灵鬼老出后,蛊老散人察觉到云萧越来越弱的气息,目色复杂了一瞬,终是低头握住了云萧手腕将内力源源不断地传了过去。 “师父……”少年人极低地唤了一声,无意识地将脸紧紧贴在石床上,抽搐两下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紧随之青阳子、尹莫离、石木花快步冲进了石屋内室密室里。 三人都震在蛊老面前,扑通一声就要跪下。 蛊老喝道:“过来给他输些内力!” “是……是师父!”三人忙上前. 蓝苏婉将药碗从榻上之人手中端回,抬头来看见女子手捂胸口面色微白。“师父您怎么了?!” 端木轻轻摇了摇头。“心脉与气海忽然有些震动炙疼……” “可是您的元力生了什么差错?” 端木低咳了一声,慢慢道:“应不是……无碍。” “师父您……”蓝苏婉还欲说什么,谷外蓦然传来风铃轻曳声。 端木眼帘微垂,正在凝思。恍然听见阿紫欢喜的叫嚷声于院中响起:“是大师姐回来啦!!” 蓝苏婉回头,便见绿衣的人风尘仆仆地从饮竹居外大步而入,身后跟着一身紫衣的小丫头。 叶绿叶跪下道:“师父,绿儿回了。” 端木点了点头:“起身罢。” 叶绿叶直身立在榻边,看见端木面色有些差,眉间便一拧:“师父的身体如何了?”她转头问蓝苏婉,未待她答话,又道:“方才我进来你门也未关,若叫师父受了风寒又如何?” 蓝苏婉愣了一下,当即低头:“我想的立时便出,便只阖了一下,也有心让师父屋内通通气……所以……” “门已被风吹开,不推便能容人进出。”叶绿叶打断了她,冷面道:“平日还是关上门,通风开窗即可。” 蓝苏婉不敢反驳,低声应道:“是。” “师父的身体如何?” “除了水迢迢元力退至五层,其他都已无大碍,值此隆冬容易受寒气血有些不足,一直在服大师伯留下的药方调养着。” 叶绿叶点了点头,上前将端木腿上的锦被掖了掖。“师父用过晚膳了么?” 端木将手自胸口拿开,望着她的方向道:“晚些再用不迟。你这一路,可还顺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0-160 第151章 入土 叶绿叶面色凝了一瞬,半晌后,只道:“并无事端,师父放心。” 端木面有慰色,轻言道:“如此便好。”之后便嘱了绿衣的人先下去休息。 几人退出饮竹居,叶绿叶问到云萧,蓝苏婉柔声答道:“师弟已无大碍,十数日前已回青风寨,师父道、过几日便要出门往青娥舍一踏,会折往关中将师弟带去,了结之前傅长老一事……” 叶绿叶面色当即一肃:“腊月寒天里出去什么。年前雪下这么大受寒了又如何。”她言罢便又转回饮竹居。“我去与师父说,你俩先去备晚膳。” “是,师姐。”蓝苏婉应了一声,向院中大厨间走去了。 阿紫欢欢喜喜地跟上了她:“大师姐回来了我们今天多做点菜~!” “好。”蓝苏婉笑着应下。 …… 饮竹居内,端木闻言摇了摇头:“因我与萧儿被困雪岭中,此事耽搁已久,不宜再拖,且萧儿除却身上的伤,体内似有一蛊,我怕有异,欲早日叫你给他看看。” 叶绿叶道:“云萧医术不比小蓝差,能顾好自己。他与我一向都以师父身体为紧要,不会希望师父隆冬里再出门,外面雪下得大,师父务必等到年后天气暖了再出谷。” 端木还欲摇头,霍然低头咳了一声。 叶绿叶上前拢了拢榻上女子肩头的麾衣,更加不赞同道:“师父的元力已退至五层,全是之前顾虑太多执意出手所至,此次弟子绝不允您再因这些个琐事寒日里出门了。” 端木一时连咳数声,停罢,便只得叹了一声。 久久,她缓声道:“那你便传书与萧儿,与他说一声罢。” 叶绿叶立时点头:“是!弟子知道了。” …… 大雪连绵,覆住了山间翠色,银妆素裹的世间远远近近一片白。 青阳子、尹莫离、石木花跪在青风寨不远的一处山腰间。 有纸钱圆箔不断被寒风带起,在他们三人面前的坟头上飘散着。 青阳子叹了一声:“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守了师父的棺这么多年,还能再见师父一面,值了。” 尹莫离默默拔着蛊老散人坟旁的枯草。 石木花揣着袖子抹眼睛,哽咽着道:“师父这回是真不在了,留下我们三个几十年前哭一次,今天又哭一次。” 尹莫离将手中的枯草一扔,望着雪中的矮坟道:“不哭了,底下还有大师兄陪着师父呢……石头花,咱回吧。” 头发花白的石木花被尹莫离拖了起来,往树石掩映的青风寨回。 “老四。”尹莫离回头唤。 青阳子摆了摆手:“你们先回吧,我给师父再把这碑修得齐整些。” 尹莫离点了点头,拖着还在哽咽的石木花走远了。 青阳子一屁股坐在墓碑旁,摇头笑道:“……这回鬼老先生倒像是放下了。” 十日后,山寨后方,溪涧蜿蜒处。 “你小子看清楚了,这是我这身绝世轻功速度最快也最难学的一样,名字叫做迭影。”幽灵鬼老倒吊于树的身子霍然一荡,一跃而起稳立在枯枝上。“这轻身功夫快到能让人看到数个叠影,最多可以是七个,连鬼影子都能叫你踩上。” 树下的青衣人漠声抬头:“便是我回来时鬼爷爷在里屋将我制住的那一招?” 幽灵鬼老哼了一声:“不错。” 云萧淡淡道:“那便请鬼爷爷示范吧。” 幽灵鬼老脚下一驰,黑影如重。左右叠影各闪数下漆黑的身影如鬼魅般附在了云萧背后。 人眼难辨,鬼影七重。 “你小子要是能在一年内学会这招,小老儿便放你回归云谷了!” 云萧闻言面色极为平静,左手中的长剑换到了右手,漠然道:“不必了。”言罢脚下一转身影便要纵出。 下时被幽灵鬼老一把扣在肩头。 “不忙练,蛊老说了剔蛊后你至少得躺一个月,你十日便下榻,身子要是糟蹋垮了岂不白费了蛊老和青阳子他们三个输给你的内力?” 云萧停了一瞬,下一刻低声道了一句:“不会有事。”淡青的身影已然一纵而出. 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迎新岁。 除夕长夜,寨中灯火煌煌,炊烟人语不尽。 “做了什么好吃的呢?” “几盘腊肉饺子……吴叔过来尝尝?” “五婶这新衣服真好看,自己做的?” “那是~” “小六!大当家的做了不少烟火筒子,晚点一起去后院放着玩!” “好啊,是拿在手里烧着玩的那种?” “是呀,我们寨子在山里呢,难不成还往天上放?太招人啦而且不安全……” “知道知道,俺就喜欢烧着玩的!” 庆新年,笑语哗,小儿嬉戏,长者弄厨,迎面皆喜。 “二小姐在外面赚银子不容易……” “是啊,早些年寨子里娃儿小干不了活,多亏了二小姐不时拿银子回来添补……” “对了二小姐干的什么活?” “好像是大户人家的掌事丫头……二小姐能耐着呢,能文会武的,绣活儿还顶好,那轻身功夫俊得就像条影子从你身边遛过去……哎就像刚才那晃过去的人影儿一样!” “……那是二小姐吧?” 七嫂随即一愣,下一瞬面上便一喜:“好像真是二小姐!” “二小姐回来了?!”前面刚要拉着小六去放烟火玩的寨中小伙子忙凑过来。 “是啊!看着往三当家的屋里去了!” “哎~回来就好!” 前排院子一间石屋里,石木花一看见女儿,立时两眼泪汪汪:“乖女儿!你总算是回来了!还以为你跟着那什么惊云公子跑了不要老爹了呢!” 石木草眉头抽了抽,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女儿倒是想……” 石木花气得两眼一瞪:“你你你……你个不孝女!” 石木草顺了顺老父亲的背,坐下来提着酒壶给石木花倒了杯屠苏酒。“好了爹,等女儿把郭将军家的恩情还清后,回来天天陪着爹您喝酒躲猫猫。” “难为你了我的乖女儿……”石木花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下瞬又怒道:“躲猫猫是什么话!” 石木草捂嘴笑了起来,拿出个鲜红的绣包揣到石木花手里:“呶,我这踏出门赚的银子可都在绣包里了,爹你可得给我保管好了,再来来给女儿当嫁妆用……” “你都这么老了还嫁得出去么?” 石木草柳眉倒竖:“你是我亲爹么?!” 翠衣的女子放开石木花的长胡子,又问道:“对了云萧呢?” “哦,那小子后山练剑呢。” “练剑?这个时候?今儿个不是除夕么?” “谁管那臭小子,回来后不是练剑就是练功,也不睬我们三个老东西了,那么多内力白输那小子了……” 石木草敛神静了一会儿,折身道:“我去看看他。” “哎女儿……” …… 冷月寒天,涧水流深。 山间一隅,喧声哗语皆散,后山林野,轻雪幽幽,剑影锽锽。 猛然一声长啸,青衣轮转,人影驰于半空,麟霜剑尖向下一划,剑气似电光下射一般,在溪涧上“锵”然掠过,碎冰四溅,激起几尺高的冰水长柱。 一时间水落如雨,木叶尽湿。 翠衣的女子立在不远处,待水气落尽后,抬头出神地看着青衣人背影。 “二姐。” 石木草闻声回神,慢慢走上了前去。“方才那一招叫什么名字?锋芒极甚,凌厉慑人,不似寻常剑法,看起来好生厉害。” 云萧收剑落于溪侧,抬头静道:“是终无剑法第七式:覩始知终。” 石木草眼中一掠而过的复杂,下一刻轻叹着走到了少年面前:“你呀,就这么把实话跟二姐说了,可知这终无剑法是已灭墨夷家的至宝,足与无刃刀匹敌,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垂涎……” 青衣的人静立于溪侧,闻言没有说话。 “终无剑法随着墨夷家的灭门失传,已消失数十年,若把这剑法的消息传到江湖上,不知会引多少人一探究竟……”石木草一边说一边又回转了身去。 青衣的人看着她,突然一纵而近,伸手向石木草身后急速掠来。 风雪倏静,毫厘之距,云萧的手眼见就要扣到石木草肩头。 翠衣女子似不经意般一侧肩,回头来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云萧?” 少年人持剑而立,面色有些默然。“二姐的武功,比云萧想象的要高。” 石木草愣了一下,而后忽然扬起手。 青衣少年眸光一掠,握剑的手一紧。 如当年他初入寨中时一样,石木草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憨实亲切地笑道:“想什么呢,今儿除夕,快随二姐去和鬼爷爷、尹三叔他们一起吃年夜饭。” 青衣的人脚下未动,石木草已自顾往寨中行去:“二姐一回来就听见我爹在数道你的不是,说什么脾气见长啊整日里练剑不理人鬼爷爷的吩咐也不听了……” 一如往年,石木草走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说着。 云萧于后看了她一眼,许久方慢行跟上。 “方才你纵过来的动作是迭影吧?”石木草望着不远处的寨中灯火霍然道:“若是难以突破二重,可以试试将幽灵闪和飘云鬼步同时使……” 云萧驻步一震。 翠衣的人回头来望着他憨然一笑,而后续往寨中行去。 “往后若听到了什么怪异的笛音,记得莫要去理会,知道了么?快些离开……” “二姐……” “听二姐的。” 青衣的人望着她的背影,静默的神色隐在了山间乱叶枯枝间。 第152章 除夕 一樽岁酒,稚子牵衣。 雪落无声,幽谷风吟。 归云谷内,阿紫抱着新挖出的桃花酿欢欢喜喜地给叶绿叶倒。“这个可好喝了~阿紫好不容易给大师姐留的呢~” 蓝苏婉微一挑眉:“要某人忍得住谗,确实是好不容易。” 紫衣的人儿高高嘟起嘴:“就是嘛~!” 蓝苏婉横她一眼:“可不是在夸你。” “嘻嘻~”紫衣丫头嘻笑一声,咂巴着嘴一口喝掉了杯盏里的桃花酿。 “喝这么急做什么。”叶绿叶冷言叮嘱了一句。 蓝苏婉举箸给端木若华夹了些稍远的菜,婉然轻笑道:“以后等师弟回来了,我们四个每年都这样陪着师父一起吃年夜饭,而后一起守岁一起喝桃花酿。” 阿紫当即咧嘴:“好呀好呀,阿紫最喜欢了~!” 叶绿叶看了她们一眼,似被除夕之夜的气氛感染,便也点了点头道:“嗯,最好是一个不少。”绿衣的人转首望向上座的白衣人。“免得叫师父挂心。” 端木温然望过她们,空茫的双目自三人身上一一掠过,敛神静了片刻,轻轻颔首道:“你们与萧儿都在,于为师而言,便是最好了。” 叶绿叶回望白衣女子,目中流转着暖慰与微欣,霍然微扬唇道:“此是除夕,师父也与我们喝一杯薄酒添些喜意,顺道暖暖身子……”言罢取过一个白玉小盏便要给端木倒上一小杯。 蓝苏婉与阿紫闻言一愕,几乎同时按住了叶绿叶倒酒的那只手:“不可以!” 叶绿叶眉间一蹙:“你俩是怎么了?” 蓝苏婉支吾着道:“师父……师父从不食荤,更应不喜喝酒……若是呛到就不好了……” 阿紫忙点头:“是呀是呀,师父肯定不喜欢!!” 叶绿叶看向座上女子:“师父从不食荤,酒也不喜?” 端木面色寻常,只淡淡道:“倒并未不喜,只是以往不曾喝过。” 亏得没有喝过!!! “可以一试。”叶绿叶将杯盏端至了端木面前。 “那……”端木正欲伸手接过,白玉小盏霍然被阿紫一把夺去。 紫衣的丫头一口气道:“师父这桃花酿里有只蟑螂阿紫代您喝了!”言罢一饮而尽。 蓝苏婉傻傻地看着阿紫。 端木愣了一下,便就收回了手。“既是如此,由阿紫喝罢。” 叶绿叶眉间一拧:“这寒冬腊月哪来的蟑螂……师父您未免太纵着她了。” 端木目中温敛,语声虽淡却柔:“无妨。她确是喜欢这桃花酿,便让她喝罢。” 阿紫泪流满面,心中复杂:“谢谢师父!!” 端木望了她的方向一眼,目光恍然几分哀意,垂目而静,微光流转。 “元火熔岩灯怎的忽然灭了?”蓝苏婉望着端木身后忽而道。 白衣的人闻言,微微怔了怔神:“此灯有十四年寿命,梅疏影将它借予我七年,推算其现于江湖的年月,应还有数年才会用尽。” 蓝苏婉一面上前查看一面道:“是呀,我后来想起这灯是梅伯父去世前给梅大哥的,专予他疗伤而用,当时梅大哥十八岁。关中时梅大哥将它借予师父时,应正好还余七年可用……” 阿紫忽然惊叫起来:“哇塞!那不等于他把这灯送给师父了么?!那个惊云阁梅疏影会这么好心??” 蓝苏婉面色柔了柔,一面将灯重新点起一面温婉道:“梅大哥并不是坏人。” 叶绿叶兀然低了低头,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的杯箸碗碟。 “大师姐你怎么啦?”阿紫眨了眨眼,看向低头不语的叶绿叶。 绿衣的人默然一瞬,平声肃道:“没什么。” 雪一日日地下,日暮苍山,天寒屋白。 幽谷深院之中,寒气不减。 端木静坐于屋中木轮椅上,纵使火盆不熄,门窗紧闭,终究会不时轻咳几声。 白衣的人掩唇静一时,抬首望向了西面的木窗。 窗外不远,叶绿叶行于院中被蓝苏婉唤住。 “师姐,方才去往泊雨丈中,可是师弟回信了?” 绿衣的人脚步停了停,闻言目色微敛,只做无常般“嗯”了一声。 蓝衣的人面上扬起浅笑,问道:“师弟说的什么?” 叶绿叶肃声道:“好。” “好?”蓝苏婉愣了一下:“只一个‘好’?” 叶绿叶有些不耐烦地蹙了蹙眉:“我与他说冬日天寒,青娥舍之行需待师父身体好些、开春才有可能前往,他答一个好有何不对?” 蓝衣的人面色微怔,迟疑小许,轻声道:“师弟他……不曾问候师父近况?也不曾再道什么?” “不曾。” 蓝衣的人微低了低头:“……是这样。” 叶绿叶看了她一眼,便转步往饮竹居行去。 忽然紫衣丫头从吟风竹地内蹦蹦跳跳地朝叶绿叶追来:“大师姐大师姐!方才收的信是乐正家寄来的么?那只白毛山雀头上有个黑点我记得是……” 霍然一支竹叶镖朝阿紫面颊旁射来,紫衣的人儿身形一窜,鹞子一样闪了开来:“嘻嘻~没有射到~” 叶绿叶回转过身继续往饮竹居行去。 阿紫不依不挠地缠了过来:“大师姐再玩再玩嘛~射到了今天晚上阿紫就陪大师姐睡!” “不必了。” “那……那我要是接到了竹叶镖大师姐今晚陪阿紫睡~!” 叶绿叶回目看她。 阿紫大眼眨了眨,牙儿晶亮亮地呲了出来,满脸俱是嬉笑,两只爪儿趴拉着叶绿叶未执剑的那只手不放。 “放手。” “不嘛。” 语声更冷:“放。” “哦。” 阿紫撅着嘴看着叶绿叶的背影掩进饮竹居的门扉后。 “哎阿紫刚想说什么来着?”. 饮竹居内,椅中女子在门扉开阖间抑着声咳了一记,抬头来问向叶绿叶:“近来江湖之上可有什么消息?我不知为何,心上有些隐忧。” 叶绿叶站在屋中静了一瞬,而后往四周角落里的火盆走去:“并无大事,师父的身体要紧,水迢迢之力已退至第五层,师父若再生任何意外,便是最大的事。” 端木轻轻叹了一声,温言道:“无事自是最好,只是既承此命,责堪旁贷者再无一人。也是避无可避。” 叶绿叶闻言拨动火盆的手停了一瞬,而后继续拨动着盆中炭块。 端木执卷于手中,指尖轻轻触过,一字字慢慢“看”过。 绿衣的人折身过来呈上了一杯热茶:“师父暖暖指尖,竹简太寒,绿儿读给师父听就是。”言罢待端木接过茶盏便将竹简取了过来。 “夫人众一合而不可卒离,威权一与而不可卒移。还师罢军,存亡之阶……” 绿衣的人一如往年那般一字一字读与白衣的人听,只是心中藏绪,江湖云涌,有些时与事,早已不同以往。 …… 朔风小雪日悠悠,清风冷度,无言时去,剑影憧憧。 青风寨后山溪涧一侧,青阳子舞过手中巨斧,大力挡下了青衣人刺来的一剑,反手扬斧,正欲挥砍回去,青衣的人剑尖借力一点,身影飘忽而起,幻化几重落于他斧柄之上,青阳子还未看清,颈上已是一凉。 一身粗衣短袄的魁梧汉子将手中巨斧往地上一撂,大口喘着气道:“不打了,你小子这身轻功太占便宜,我当年行于江湖,一柄巨斧威不可挡,斧中机巧更令人防不甚防,今日在你小子面前,却半点用处没有,与你打了一日,竟没能伤到你一处,次次都挥砍落空,斧中机巧也被你一眼看破。看来青叔是打不过你了……” 云萧收剑旋落地上,抱剑向青阳子行了一礼:“谢青叔。” 青阳子扛起青阳巨斧挥了挥手道:“不妨事,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武功修为实在是难得,不愧是云门弟子……寨子里我与你花叔、尹叔的武功已远不如你,内力更是难比,可见你平日心法修习从不曾懈怠,剑法也越发精湛,辅以鬼老先生冠名江湖的绝顶轻功,真是极难对付……” 云萧抱剑又行了一礼,驻步看着青阳子大步行远。 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长剑,淡青的身影转步凌然跃起,势如苍隼,形如魑魅,一纵而远,化影已四重,兼俱幽灵闪之形与飘云鬼步之势。 “好小子,不过三个月,竟然已练到四重了,你小子剔蛊后疯了一样练功,可是想不开了求个走火入魔的死法?” 青衣的人身形一止,衣袂微扬,半晌方落。 静立溪中开春来已然浅薄如纱的冰面之上,扬首淡淡看向了树枝上如蝙蝠一样轻荡着的幽灵鬼老。 “鬼爷爷。” “奇血族人确是天赋异禀,只是小老儿忍不住要提醒你小子一句……你武功练得越是厉害,将来于你师父而言,可越是危险哪。” 青衣的人面色一下子变得极冷,一言不发地望着林中远处。 幽灵鬼老嘿嘿笑着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一副不甘心不承认不妥协的样子,你是觉得自己还能逆天改命不成?” 林风幽冷,小雪初融。 久久,青衣的人静立溪中寒肃道:“天隆十五年未过之前,我不会再见我师父。” 幽灵鬼老闻言连声冷笑了起来:“傻小子!太过天真,你以为有些事,是你这样就能左右的?你说不见就不见,世间事何时由得了你了?!” 麟霜剑上蓦然一寒,一道寒芒自剑刃甩出“呯”的一声削断了鬼老栖身之木。“由不由得了我,由我自己决定!” 第153章 墨染 漆黑的披风一展,细瘦的老者已窜至了另一条横枝上,闻言嗤了一声,“你自己决定?好啊!小老儿倒要看看,你小子以后能决定什么!” 云萧收剑回鞘,面无表情地看着幽灵鬼老嘿嘿冷笑着、从自己面前的横枝上纵掠荡远。 久久静默,青衣的人脚下薄冰霍然裂开,薄衣长靴瞬间没入了冰冷的涧水中。 寒意刺骨。 云萧微微敛目,神色霍然变得复杂无比,握剑的五指不知为何而轻轻抖簌,难以止住。 抬手按在胸口,好半晌才平复了翻涌不迭的气血。 突然听闻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云萧抬头望向了远处行来的两重人影。 下一刻,举步自溪中走出。 少许后。 “云萧公子。”来人止步于青衣的人面前,一身白衣如雪,抬手行*了一礼。 “乐正公子。”云萧还了一礼。 青阳子看向云萧道:“这人是野丫头的黑豹领上来的,应该不是外人,自称是野丫头的夫君。说来找你……” 云萧颔首道:“他是流阐的夫君,乐正无殇。云萧认识。” 青阳子不由侧目:“竟真是……” 乐正无殇温然一笑,眉目清雅。 青阳子叹道,“野丫头当年还跑回来,赖在寨子里死活不肯嫁,不知是被什么糊了眼……” 乐正无殇闻言笑意略深了深,眉间萦满宠溺,又有些寂寥之意。只道:“我与流阐原有心结在前,不能怪她。” 青阳子仔细打量了乐正无殇一番,只觉温文尔雅,俊朗不凡,言谈有礼,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好好好,你好好待野丫头,青风寨她以前常来,嫁人后是有所不便了,不过以后你还可陪她常来。” 乐正无殇作揖道:“谢大当家。” 青阳子朗声而笑,下瞬便挥手走开了:“既是领到面前了,你们说话便是!” 目送青阳子行远,乐正无殇面上笑容便隐去了。回首与云萧道:“云萧公子,无殇今日前来,实是有事相求。”言罢竟欲拂衣而跪。 云萧目中一凛,抬手止住他下跪之势,将人扶起。“乐正公子言重。” “若不是昨日自流阐处得知云萧公子一直身处此处寨中,无殇今日也不会寻来。” 青衣的人望着面前之人,静过少许,道:“是流阐出了何事?” 乐正无殇立于云萧面前,凛肃道:“申屠家分家与本家相斗,申屠啸老前辈已月余不曾出府,流阐担心老前辈出事,执意回府见岳父一面,却被申屠家之人拦在门外,我与她皆不知是岳父不愿相见,还是申屠家之人肆意阻拦……”乐正无殇说至此处面色已怆:“流阐执意跪在门外请见,于今已是第三日……申屠家仍无人肯允她回府。” 云萧面色虽未变,眉间却蹙。问道:“如此,乐正公子因何来找在下?” 乐正无殇道:“眼下形势,只有一人能左右申屠家之意,为流阐说上话……便是申屠家主幼弟申屠烬,流阐的小叔父。” 申屠烬? 云萧默念了一遍,想起了当日卧于狼背之上将纵白领来寨中的那一人。 乐正无殇忧道:“小叔父与我和流阐一直有书信往来,曾提到云萧公子,故而我知云萧公子与他相识。” 云萧没有否认,点头道:“他曾来过寨中,云萧确实见过。” 乐正无殇目中伤然,直言道:“如此无殇便明言了……可否请云萧公子出而帮寻他回府?云萧公子是除申屠家之人外,唯一见过小叔父的人了。” 云萧看着乐正无殇道:“乐正公子也不识他么?” 乐正无殇敛声道:“我放心不下流阐,她一心要见到岳父执意不肯离开……无殇心知今日突然前来相求,极为贸然。”肃立林中,乐正无殇眉间忧色难掩,微顿一时,又道:“半月前我曾联络惊云阁欲向其买小叔父的下落,可至今仍无回应;我父也曾传信与端木先生言明惊云阁近况,相询可是有异,回信却是寻常……” 云萧听至此处面色淡了一分。 “江湖之上皆知年前惊云阁不知为何与丐帮动了手,虽占据上风覆了丐帮数处据点,却也折了阁中一名威望极深的长老。如今信闻联络突然有所滞顿,于长于讯息传递、以消息买卖立身江湖的惊云阁而言实在不似寻常……” 云萧闻言忆起月前叶绿叶传来的书信,信中言明开春之后师父才有可能动身出谷。 青衣的人不禁有些怀疑乐正家的书信可有传到端木手中,还是在叶绿叶那处,便因时值寒冬而被大师姐压下了。 乐正无殇续道:“我细思之后,觉得不宜再拖,听流阐道云萧公子便在这青风寨中,斗胆前来相求。恳请云萧公子相助,我乐正家来日必报答公子之恩。” 云萧面上淡漠平静。看了乐正无殇半晌,缓缓道:“我可以答应你寻申屠烬一事,只是有一个条件。” 乐正无殇抬头直视青衣之人:“云萧公子请说。” 云萧自袖中拿出一管玉箫,紧握于掌中,抬头正欲说话。 忽然一袭硕大的白影自林中急速奔出,凛冽扬爪毫不犹豫地张大嘴一口扑向身前之人面门。凶猛如狂. 端木若华手中茶盏晃了一晃,微有不稳。 蓝苏婉明显看到一滴热茶溅上了白衣人的手背。心头不禁一紧:师父?! 端木若华抬头,没有焦距的双眼直直望向了叶绿叶的方向,口中缓缓道:“你方才,说什么?” 叶绿叶目中繁复一瞬,默声跪了下去:“绿儿回谷途中听闻文大人因事被皇上收监彻查。” 端木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一时没有说话。 蓝苏婉愣了一下,有些紧张地看着叶绿叶:“师姐说的是哪个文大人?” “左相文墨染。” “回途……”端木轻声念了一句,慢慢放下了指间杯盏。“便是年前。” 叶绿叶低头:“是。” 端木闭了闭眼,嘴唇张合半晌,还是忍不住道:“左相贤名天下有闻,是国之栋梁,民间百姓多有钦佩感念;仁人学者也多慕他之名入仕……此人若陨,朝堂必定动荡,民心必然受怆。你竟瞒我三月有余?” 叶绿叶直身而跪,微垂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青石地砖上:“师父一直便是如此,觉得旁人的生死福祸永远比自己来得重要。” “你……”端木握杯的手一紧,欲言又止。 阿紫鲜少见到端木动怒,更遑论是对叶绿叶,一直探着脑袋在门口张望着,瞧见白衣的人长袖亦泼上了几滴茶水,清癯纤瘦的指节隐隐颤瑟。 “师父。”蓝苏婉忧唤一声,在叶绿叶身旁跪了下来:“师姐向来以师父安危为重,年前您伤重未愈又值寒冬,师姐瞒您只因担心您,近年来师父水迢迢之力未能复原如今更退至五层,师姐知晓后,怎还能放心将此事相告,让您在凛冬时出谷操劳……” 椅中女子不知是悯然还是无力。望着叶绿叶的方向慢慢道:“开春未久,你今日来告……必是此事再不能拖,形势已危。” 叶绿叶心下一紧,目中颤色一闪而过,低声道:“是。几日前文大人罪名已坐实,因欺瞒圣听,违朝廷明令与江湖势力勾结成党已被查抄相府,入狱候审不日判刑。”微顿一瞬,叶绿叶续道:“朝廷并未明言与之牵联的江湖势力是哪一派,但据今日之前各家传来谷中的讯息猜测,当是惊云阁。” “惊云阁?!”蓝苏婉面色整个一变:“大师姐你说什么?” 叶绿叶肃然道:“惊云阁讯息无故滞顿,所有闻书传筒皆无回应,几乎与江湖断了联系,极可能已受到朝廷极力打压。” “难怪……难怪我写与梅大哥岁末问安的信函迟迟未见回信……”蓝衣的人面色蓦然惊白,抬头来直直望向端木若华。“……师父!” 白衣的人敛目而静。素来淡漠清和的脸色难得沉了下去。 语声依旧是淡的:“去备马车罢。” 蓝苏婉起身便道:“是!师父。” 阿紫忙问道:“那师父原先说的年后要往青娥舍去……” “事有轻重急缓,此事暂且搁下。”端木扬首望向屋外远处:“先往洛阳。” “哦哦!”阿紫一把抛开一直抱在手里的雪娃儿。窜进屋来奋力去拽执剑跪在端木面前的叶绿叶:“大师姐那我们快去准备吧!!” 听得肥雪貂摔落在地呱唧一声惨叫,叶绿叶跪在地上纹丝未动。亦不说话。 紫衣的丫头瞪着眼扁起嘴道:“师父说了要出门啦,大师姐不能在这儿偷懒啦!快随阿紫出去准备……” 叶绿叶仍旧面无表情地直身跪着。 阿紫险些就想直接用力把人从冷硬的青砖上拽起来,想了想还是松开了蹄子,撅着嘴一步三回头地往外出了。“大师姐不肯的话……那……那阿紫先去准备好了……” 叶绿叶垂目看了一眼被阿紫拽皱的衣袖。 “你毫无悔过之心。” 叶绿叶低头,语声肃然。“是。再有相似的事,弟子仍旧会先瞒着师父。” 端木转椅离了两步,背对叶绿叶道。“若然出事,你亦不放心上。” 叶绿叶毫不讳言道:“是。绿儿在乎的只有归云谷中人的安危。” 端木目中有些复杂,端坐椅中不知过了多久。 待得院中传来蓝苏婉的唤声,方对屋中静跪着的绿衣之人道:“你先下去准备罢。” 叶绿叶紧握手中少央剑,低声肃应:“是。” 待绿衣的人走出饮竹居,端木回目望向了屋中一直燃着的、那一盏具疗伤奇效、元力不灭的九转回元石灯。 眸色莫名轻恍。“只望……还来得及。” 第154章 下山 青风寨后山中,纵白突然扑向乐正无殇时云萧眼神一凛,扬起剑柄将它拦了下来。 “纵白!退下。” 虽被云萧拦下,纵白落地后仍旧呲牙冷啸着围着乐正无殇转,背毛全部竖了起来。 云萧眉间微蹙奇怪地看着纵白。下一瞬回头,看见乐正无殇面色惊白,踉跄着退了数步,眼中闪过仓皇、震慑、混乱和茫然。 转目再看一眼纵白,青衣的人骤然明白了什么。 乐正无殇惊魂甫定,看着那一匹全身雪白的硕大白狼还未回神,冷剑伴随寒光已横在了他颈侧。 “六年前南荣家灭门案,与你有何干系?” 乐正无殇几乎是本能地浑身一震,强撑着驻步在原地,一时间毫无反应。 “我原想问的,是南荣家箫语‘音守’与你乐正家‘音杀’之技是何原理,可有相互抵消的作用……可眼下,似乎你与连城南荣家灭门一事脱不了干系。” 乐正无殇脑中震荡,面色苍白地看着突然扬剑指向自己的青衣人:“云萧公子……”你…… “南荣家可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故而引你也参与其中将之灭门?” 乐正无殇怔怔地看着云萧,一时分不清他是真的在问,还是控诉质问。 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只觉面前的人对南荣家之事十分执意,仿佛是自身之事;可是又有一种说不清的生疏隔阖,并无对待自家被灭门之事该有的强烈情绪,譬如仇恨、愤怒…… “云萧公子与南荣家……是何关系?”乐正无殇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言罢立时便觉不妥。 果然,青衣的人闻言目色当即一冷:“是否没有关系,南荣家数百口人命的大案在下就不能查了?” 乐正无殇惭然垂首:“是无殇失言……关于南荣家之事,连城出事时我确实有一月……”乐正无殇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行踪不明。” 云萧直视他:“行踪不明?” 乐正无殇的面上闪过深重的茫然、怔忡和仓皇,似是也被困扰很久,他有些恻然道:“我虽一向身子差,但脑子素来还算清醒,唯独六年前南荣家被灭门的那个暮商月,我对那一月毫无记忆……时常欲要回想,便头疼欲裂。” 云萧一直看着他的眼睛,闻言面色寒肃起来:“那一月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乐正家无一人知?” 乐正无殇面上露出一丝痛苦和茫然的神色:“家父只道我带着宫乐、商乐、角乐、徵乐、羽乐五名家仆乘着马车说是去往洛阳问医,而我再能想起时,已是一月以后,我身在洛阳城中,身边只余宫乐一人,当时还未觉有异,后来回府途经大剑山脚,宫乐死于强弩之下,我九死一生为流阐所救……再在府中醒来,才知与我出门的五名家仆都已不在,中间出府的那一月,我如何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云萧眉间重重拧起,看着乐正无殇言辞间越来越怆白、似在忍痛的神色。 青衣人霍然收回了剑,上前一步扣住了面前之人的手腕。 乐正无殇脑中越发混乱起来,强撑着站立在原地,头隐隐作痛。 低头看着云萧扣在自己腕间号脉的那只手,语声明显较之前虚弱:“……云萧公子可信我?” 云萧收回了手。“你脉相不稳确有头疾,但体内并无异常。” 乐正无殇看着青衣的人,欲要再说什么,脑中蓦然飘过一片落樱,他身形骤然一晃。 踉跄着往后倒退撞在了身后一棵老树上。枝头未融的积雪簌簌落下,灌颈生寒。 乐正无殇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 云萧看着他眼中慢慢爬上血丝,一点点混沌起来。 心头猛然一震。 这一幕……和青娥舍傅长老宿疾之症发作时如此相像……只是乐正无殇看起来明显程度要轻得多。 云萧一步上前按住了乐正无殇的右肩:“乐正无殇,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一月是否见过青娥舍的傅-怡卉长老?” 乐正无殇怆白着面色抱头不语,隐见额上冷汗一层层沁出,嘴唇微颤,发出低微而痛苦的呻吟。 云萧抓住他的手腕还欲再问什么,突然感觉到四周一阵慑人的悉簌声。 纵白霍然回头,转身背对云萧面朝四周,颈毛竖起极为警惕地看着林野深处,压低声音叫了几声。 云萧蹙眉环视一圈,一双双幽亮的兽目慢慢踱出,青风山上数不清的豺狼虎豹不知何时竟已围住了他与纵白,呲牙冷啸着慢慢逼近过来。 目中闪过怔色,云萧回身拔出了麟霜剑。 “……回去。”乐正无殇蓦然忍耐着喝斥了一声,扶着身后的老树慢慢爬了起来。“我没事……你们回吧……” 云萧侧目看了他一眼:“是流阐命它们保护你?” 乐正无殇面色冷白,轻轻颔首。 云萧目中一闪而过的什么,“锵”的一声又将剑归鞘。“我可以暂不逼问于你,但你若当真身负南荣家血债,迟早都要归还。” 乐正无殇惨白着脸看着他道:“虽不知云萧公子为何执意要查南荣家一案,但这些年无殇亦对此事耿耿于怀……我与公子约定,待你帮我与流阐寻回叔父解决了申屠家一事,乐正无殇即便头痛欲裂也定将忆起之事,尽数告知云萧公子。” 云萧站在原地一时没有说话。 乐正无殇又道:“实则申屠家主幼弟也是在南荣家出事之后开始离家在外长年不归,我不知这其间可有牵连,但听闻我难以忆起的那一月……申屠家主似乎也是。” 云萧目中霍然更冷。 “小叔父偏选那时离开,或许也是知道什么。”乐正无殇眉间紧蹙,犹豫着道。 “好。” 乐正无殇神色微怔,恍惚地看向云萧。“什么?” “就按你所说的约定,我寻回申屠烬后你将能忆起之事尽数告知于我。” 乐正无殇勉强笑了笑:“……谢云萧公子。”言罢微顿一瞬,他轻言问道:“此案……可是端木先生命公子在查?” 云萧转步向林外行去。“不是。是我自己的私事。”. 木石相杂的山间小寨,不少石屋檐下飞来了衔枝新燕,阳春三月,绿杨芳草路长。 青衣的人执剑行于山间曲径,跟随白狼身后行往山下。 身后一株老树的新枝轻簌,老人幽冷嘶哑的声音飘入耳中:“臭小子,小老儿何时答应你出寨了?迭影不过才四重,可还没做到全然习会,怎么就随了你想去哪就去哪了?!” 青衣少年头也未回,脚踩春来新草,依旧在往山下行。 幽灵鬼老拧眉荡近,自青衣人背后一闪而过。“臭小子!别忘了我和你师父的赌约还在,你一日未能尽数习会,便还得听从小老儿吩咐留我青风寨中!” 脚步微一顿,云萧驻步望远,仍旧未回头:“我轻功的确还不如鬼爷爷。”手中长剑剑柄尽头,朱红色的剑穗在晨风中轻轻飘荡,云萧续道:“只是你也拦我不住。” “你这臭小子!”幽灵鬼老气得厉声一喝。 云萧执剑回首,终于望了他一眼。“至于鬼爷爷和我师父的赌约……云萧会记得迭影未练至七重前不回归云谷。”蓦然轻笑一声,他哂然道:“经年之内,原也无意再回。” 言罢脚下再不滞顿,青衣长剑,寒眸冷色,毫不犹豫地快步离去。 山寨中,小六抱着手里一只丑灰鸽寻来青阳子处:“大当家的,有三公子的信,是从荆州传来的。” 青阳子停了停手中敲敲打打的木楔:“云萧不是下山去了么?” “是啊大当家的,所以这信咋办呀?应该是从三公子师门传来的。” 青阳子把手里木楔扔下,抬手接了过来:“我看看是不是什么要紧事……云萧也真是,分明没多久才收到荆州来的信让他在寨子里等着过些日子要和他师父一同去徐州青娥舍一踏,今日却什么也不说便兀自下山去了,好似根本没把先前应下的事放在心上……” 小六忙道:“三公子可是忘记了?连着几月都在夜以继日地练功习武,想是太累了……” “没有没有!”青阳子一面展开信笺一面道:“他下山前过来与我说时我还提醒了他,他却只是点了个头,倒像是故意要和他师门错开一样。” 小六纳闷地挠头:“三公子不是最在意他师门的事么?” 青阳子一面看信一面道:“我原也是这么想啊……这信里写的是他师父有事要先往洛阳,命他央得鬼老先生同意后赶去,也未提是什么事。” “急不急?” 青阳子摇了摇头:“看不出来。”想了想又道:“不过端木那丫头亲自去,应该不会是小事。”青阳子打探道:“近来江湖上有什么大事没有?” 小六当即摆手:“小的哪里知道,咱寨子里的人一向不管外面,二小姐回来这一踏也没提到什么事。” “阿草那丫头上个月就出寨了,我也无处问了……那这样,你先把这信收着,等云萧回来再给他,信里也提了要他央得鬼老先生同意再去不是。” 小六接过信笺点了点头:“那好,俺记下了。” 青阳子嘟囔道:“他只要还有一点记挂着应下他师父同去青娥舍的事,便该知道早早回寨子里。” 少年何行远,应归无处,宁相错。 第155章 千声 青衣的人跟随纵白身后,往北偏西而行,一路寻走。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白狼多隐于山林原野,亦或街巷暗处。云萧以机括小蚕追寻它身后,命它凭其所感,找寻申屠烬的行迹。 所到之处,时为荒野深林,时为客家酒寨。 不觉春晓,一月已过,烟笼长堤柳,桃花流水随处,山前白鹭西飞。 云萧寻至雍州,经京兆郡又至安定郡,又随纵白向西南方向折往秦州,最后到了天水郡。 此时正值早梅雨,晚开的桃花经雨而凋,一片凄迷怅惘之景。 此地值夏国西北边州中的小郡。城郊绿杨枝盛,晨时寒重,草木正深。 远远望见数十人三两成行,排成一列,慢慢经城门盘问往城内去。 “干什么的?” 轻烟细雨,晓雾轻寒。云萧头戴箬笠,身上披了件深色蓑衣,听见城门的衙役盘问,淡淡道:“路过。” “一个人?” “一个人。” “是汉人还是羌人?” 云萧闻言抬起了头,“汉人还是羌人?” 那衙役看清他,便挥了挥手道:“是汉人,进去吧!” 云萧抬步欲走,下一瞬又止下:“意思是这城里汉人能进,羌人不能进?” 那衙役一早站在雨中当差,早已不甚耐烦,随手挥斥道:“哪那么多话,快进去!” 云萧敛目回首,正欲走入城中。 紧随他后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蓦然被方才那衙役推倒在地。 “羌人已经满了,走吧!” “你骗人!”那小姑娘头上雨笠被推落,露出额前蜷曲的鬓发,掌心撑在地上沾了满手泥,咬牙抱着手里干瘪的包袱从泥泞中爬了起来。“我一早就在这儿等着进城,排在第七个,说好的每天能进十个羌人,怎么就满了?” 那衙役倒没想到这么个小丫头敢跟他呛,愣了一下才骂道:“老子说满了就满了,小羌母狗快滚!” “你!你才母狗!”不成想那半身泥泞的小姑娘竟瞪眼骂了回去,抱着包袱就往城门里冲:“我要进城去,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好大的狗胆!说满了还敢往里冲!”那衙役嚷了一声,城门两旁另几个衙役伸手就将那脏污瘦小的羌族小姑娘摁住了。 那先前说话的衙役上前就是一脚。“小羌狗还敢骂老子!” 原已行远的云萧兀地驻步而止,眉间一拧。 那被两三个大男人摁着跪倒在地的小姑娘痛得身子一抖,背上躬起,白着小脸哼哼半晌都没缓过劲来,竟还未哭。 后面还在排队的数十人看在眼里,尽皆咬牙侧目,不敢多言。 “录事大人,怎么处置!”那踢人的衙役向城门一角躺在摇椅里的一人高声询道。 众皆听见那人打了个哈欠,眼也没抬道:“去去去,拖到角落里打死……” 云萧闻言一震,目中不由一冷。 转步正欲动,忽听见身后传出一道人声,竟似有些熟悉。 “哎哎哎,你们干啥呢!”一名檀色长衣的俊秀公子大步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推开了摁着小姑娘的几个衙役。“古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怎么能这样胡乱抓着我家娘子不放手!” 为首的衙役极不耐烦地伸手,一把挥开那公子:“胡说八道什么!这小丫头分明是只羌狗,你一个汉人,多管什么闲事!” 不知为何那衙役极不客气地一挥,在那俊秀公子面前轻易就被挡了下去,那檀色长衣的公子伸手把小姑娘拖起搂进自己怀里,佯装嗔怒道:“好呀你个当差的不讲道理了是不是?摸了我家娘子还想打人……羌人怎么了,夏朝立国之初就和羌族签定了协议允许部分羌民内迁,我家娘子嫁了我更是跟着我成了汉人,你们凭什么拦着不让她进城去?” “别捣乱!”几个衙役不由分说便上前欲推开那俊秀公子,只是手还未触及,便见他扬手搂紧怀里的小姑娘大声叫了起来:“哎呀非礼啦!行凶啦!杀人啦!当差的犯事没人管啊!你们连汉人都照例了来欺负,信不信我到州里去告你们……” 众人皆惊于那俊秀公子浮夸的叫喊声,未见他抬手之余,几个衙役面色均是一白,踉跄着往后退,站都站不稳。 云萧侧目望见,有感异样,不言。 那些衙役似是惊觉了什么,捂着肚子退至城门角落里那方摇椅边:“录事大人,这人……”围着椅中之人悉悉簌簌地说了什么。 那摇椅中的人又打了哈欠,百无聊赖地看向檀色长衣的公子:“这羌族来的小丫头要是当真嫁了你这汉人倒是可以进城去……”双眼霍然微眯,他复道:“只是你怎么向本官证明这小毛丫头是你娘子?” 那俊秀公子便道:“你们想怎么证明哪?” “先亲一个。”那从官录事满脸戏谑道。 身着檀色长衣的公子抬起怀里小姑娘的脸吧唧就是一口:“这样?” “不够不够,要亲嘴。” 那一身泥的小姑娘闻言涨红了脸,咬牙低头,脏污的小手暗地里拽紧了公子的衣服就往外推,怎么都不肯。 “哎呀呀我家小娘子害羞了……不过为了取信大人还是陪为夫亲一个吧。”言罢又抬起小姑娘的脸,对着嘴吧唧又一口。 “你……你……!”他怀里的小丫头脸上红的像滴血,伸手捂着嘴,又是推搡又是低头。 “好了好了娘子别羞了我们进城了。”那俊秀公子拉着怀里的人儿就往城内走。 “慢着。”摇椅上的那人眉儿一挑,看着打他面前走过的两人:“本官觉得还不够证明呢,你说怎么办?” 那俊秀公子闻言牵着小丫头的手停了下来,脸上堆满笑意,折步走到了那一位从官录事面前。 躺在摇椅中的人还未回过神来,那俊秀公子已弯腰凑近,伸手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拍拍拍:“大人哪,你口味有些重啊,莫不是还要我和我家娘子在这城门口当着你们的面野合不成?咱汉人还得要点脸的,你说是不?” “你!好大的胆!”那从官录事正欲起身咆哮,便觉腹下一阵刺痛,身如刀割,痛得话都说不出。 “哎呀谢谢大人明理,终于肯信我和我家娘子了,我就不多耽搁大人们啦,再会。”言罢笑眯眯地直身站起,牵着那小姑娘的手进了城去。 云萧直直看着那檀色长衣的公子走远。 下瞬转步跟了上去。 城门前的晓春小雨中,还未进城的路人不由看着那牵着小姑娘入城的俊秀公子轻声议语道: “那公子长得可真是秀美。” “是啊,小丫头好福气。” “说的话虽浮夸,可那声音真是好听。” “是是,声音着实好听。” …… 城门口几个衙役忍不住对捂着肚子还在闷哼叫痛的录事大人道:“大人我们着了他的道,已经过来跟您说了那人不简单……” “饭桶!”摇椅里的人撑起身来一声痛喝。 “啊!”突然一旁那先前盘问的衙役大叫一声,吓得刚撑起身的从官录事腿一软“啪”的一声又摔回了摇椅里。“要死啊,突然喊什么!” 那衙役立时缩成了一团:“不……不是,大人……那个……小的刚刚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什么事!” “他的声音……” …… “小娘子有没有什么要投靠的亲友,为夫送佛送到西,领着你去找好了。”檀衣公子将那小姑娘牵到城内一条街巷的一角,俯身捏了捏她的脸蛋,笑眯眯道。 那小丫头转头张望了下,见四下无人,“啪”的一声拍掉了檀衣公子捏上来的手:“谁是你家娘子!你这变态!”言罢一脸嫌恶地甩开檀衣公子牵着自己的手。“还亲了老子!你们一群瞎了眼的汉人!要不是看你帮了老子第一个咬死你!离大爷远点!” “……” 那模样俊秀的公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娇小可爱的小姑娘……哦不应该是小子,用力地抹了把自己的嘴,甩上包袱愤愤地离去:“汉人果然可恶,说好的可以内迁实际上这样刁难我们羌人……男的还这么变态……” 那檀衣的公子整个人都陷在了阴影里。 呆呆地看着那小子走出巷子,行之已远,还回头来朝他啐了一口:“老子长这么大还没亲过女人!就被你给亲了!你这变态给爷爷记着!” 待得那小小少年走远,一人靠在巷子口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檀衣公子回头来哀怨地瞪了一眼身后的人:“我说公子跟着我做什么,原来是等着看笑话。” 靠在巷子口的人压了压头上的箬笠,忽道:“我并不曾听过阁下的声音,你应是记错人了。”顿了顿,身披蓑衣的人朝他望来:“你应知在下为何会跟随过来了。” 云萧原以为他会有几分震色赧色,下瞬却见面前之人微一愣后,满面惊喜。 “是你!” 那日回寨途中于客栈后方林野里听到的、与自己语声全然无异的喃语,原来并非幻觉。 云萧直视面前之人,不由几分惊奇。 那檀衣的公子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在用着对方的声音说话,脸上浮现几缕薄红,霍然间竟似有几分扭捏。微低头道:“公子都站在我面前了……我这便换个声音……” 言罢紧声咳了两句,下瞬开口,便又是先前夜间在客栈外相遇时的语声:“公子,再遇即是有缘,盛宴幸会!” 云萧见他目中含喜,大方诚挚,且对自己似有些莫明的热情,不禁也收了几分疏离之意。抬手拱了拱道:“宴公子是么?在下云萧。” 第156章 夜探 他面上更喜,当即扬声唤道:“云萧公子。” “宴公子是谁的声音都可以模仿么?” 他几步上前来,语声好不恣意:“是啊,但凡我听过的人声皆可以模仿!不信你听。” 云萧还未应声,便见他像模像样地朝着自己大声啐道:“老子长这么大还没亲过女人!就被你给亲了!你这变态给爷爷记着!” 云萧会意,正欲称赞。 恰遇一妇人牵一小童走过,张着嘴对他俩侧目而视。 “阿娘那个大哥哥说……” “快走快走,阿宝莫要跟着学坏!” 两人面面相觑。 下一瞬云萧转身垂首,盛宴却禁不住笑了起来:“哈哈……” 长街小雨,草色如烟。 盛宴笑道:“云萧公子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喝酒赔罪。一为借你声音一用之事;二为方才污你声名之事。” 云萧迈步走出小巷,语声已宁:“不介意,只是在下还在找人。” 盛宴信步跟随在他*身侧:“找人?是亲人、朋友还是……” “只是受人之托。” “那你不妨和我说说,我长年在外游历,赏玩湖光山色、品鉴风土人情,去过各种各样的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此人若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兴许还记得。” 云萧闻言驻步,微蹙眉道:“我要找的这人,二十五六,身高不俗,长年游历在外,惯于与狼为伍……” “你说的莫不是申屠烬?” 云萧一怔:“宴公子当真见过他?” 盛宴扬唇笑道:“何止见过!他是我结义兄弟,我与他皆好赏玩山水,他上月还与我一道在客家土寨做客,我此番来天水郡,便是经他推荐来尝一尝这天水郡独有的‘天水呱呱’!” “那是何物?” “我也不知啊,便是听这名字好玩儿,便被他引过来了。”盛宴兴然道:“云萧公子不若和我一道找家酒楼去尝一尝,顺便我与你说说他近来的行踪……你找他可是有事?” 云萧点了点头,跟随身旁之人行往长街尽头的一家“天水楼外楼”。“他家中有事,我受人之托寻他回去。” 盛宴只是哦了一声:“是这样。” 两人边行边走,云萧侧目望他:“他是关中有名的驯兽世家申屠家之人,此事宴公子可知?” 盛宴随口道:“这天下姓作申屠的人可不多,我算是知道吧,只是我这人对江湖中事实在没什么兴趣,不想管这些……” 云萧敛目而静:“若是这样,是云萧冒昧了。” 盛宴灿然一笑:“无妨无妨,江湖也罢,比不过志趣相投的知己好友……云萧公子,请。” “宴公子请。”. 洛阳,皇宫外的行宫别馆内。 端木若华端坐于长廊下的木轮椅上。 身前院中,桃花盛开,落英缤纷。 长廊曲径,白衣之人闻踏来脚步声,语声已叹。 叶绿叶抱剑道:“已将李总管送回,皇上只交待他送来些吃食用品,仍无会见之意。” 端木若华沉声道:“来此已半月,我屡屡求见,皇上皆不正面回应,更不相见,如此下去,只怕文大人凶多吉少。” 叶绿叶面色亦是寒肃:“文墨染被关押进死牢据闻已有月余,皇上虽未见师父,但也未将文大人判罪定刑,就一直这样关押着……以往死牢内的犯人至多呆个十日。弟子实在不明皇上意欲何为?” “朝廷有明令,官员不可私自与江湖势力有所牵连勾结,否则按谋逆罪论处,当诛九族。”端木若华轻声念了一句,平声道:“此次户部尚书向皇上参本,我听李总管念来,所列之事可谓样样属实、罪证确凿。如今为左相之事向皇上求情的人,都可算是蔑视朝廷这一明令……为师也不例外。” 叶绿叶一震。 “法度面前,皇上难以一意孤行,恐为史官垢病。因此才叫为师在此别馆久候,其实也是有心叫为师知难而退。”轻声一叹,端木续道:“只因他也是有心无力。故而才不愿相见,只得一直将此事这么拖着。” 叶绿叶心下不禁一紧:“如此下去……” 端木语声亦是一忧:“众皆知文大人身子羸弱,如此下去,只怕将于狱中危矣。” 叶绿叶霍然怒道:“这个娄林!弟子护送文墨染归京时便于路上屡遭他杀手,若非是弟子在侧,文大人早已死在他行刺之下。” 端木若华肃然:“你怎知行刺之人是他?” 叶绿叶道:“其中一人被我逼问说出,下一瞬便为人灭口,弟子有感他所言是真。” 端木目中微有惑:“文墨染回到京师不久便因与江湖势力勾结而被户部尚书参本,李总管与我道户部尚书实是受右相指使,若如此,右相娄林已有朝廷明令这一筹码可对付文大人,又何必于途中设伏行刺?” 叶绿叶一愣:“师父的意思,这两件事不会是娄林一人所为?” 端木闻言静了少许,却又摇了摇头:“为师信你之言,李总管亦无理由说谎,此两件事应当皆是娄林所为。” “那师父方才所说……” “为师只是觉得……”端木顿了一瞬,续道:“或许是在行刺未果之后,娄林才得知了文墨染与惊云阁暗中牵联的信息和证据……” “右相与左相素来不和,娄林想对付文墨染已久,若是突然得此筹码真可谓有如神助。”叶绿叶肃道。 端木沉忖少许,静望远处空茫:“便如你所说,右相此次能指使户部尚书将文大人参入狱中,极有可能是有人相助。” 叶绿叶面色一冷:“如师父所言,看来并非仅是朝廷官斗这一层了。” 端木轻轻颔首:“文大人入狱,受到查抄的除了相府上下,还有的便是……” 叶绿叶握剑的手一紧:“与之牵连的惊云阁。” 蓝苏婉霍然快步行来:“师父!不光徐、扬、冀、兖几州的惊云阁阁点被朝廷暗中查封,便是大隐于市向来不为人所知的这洛阳城内最大的余老茶馆都被封了……”蓝苏婉目中有显而易见的急切:“余老是阁中长老之事一直极为隐秘,想不到如今也难得幸免……我用尽法子也打探不到梅大哥的下落,文大人极有可能便是阁中人皆了然于胸但从不提及的那一位副阁主,我知梅伯父除梅大哥之外还收过一名义子,想不到竟是当朝左相……梅大哥幼时便将义兄视为亲生兄长,若文大人当真出事,梅大哥绝不会坐视不管。” 眼中蓦然微湿,蓝苏婉咬唇忧乱道:“如今境况连师父都毫无办法……我只怕梅大哥忧心文大人的身子在狱中撑不住,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端木闻言半晌未语,久久,低头望向院中零落的桃花所在。“于今之法,设法保住文大人的性命为重。”椅中的人抬头来安静一瞬,慢慢道:“你俩与我入死牢探望文大人境况。” 叶绿叶与蓝苏婉皆是一震:“师父?!” 叶绿叶道:“死牢唯死囚可进,其他任何人不得入内。皇上不会答应师父进去,否则右相的人便也可寻理由进去,文大人便将更危。如此师父必难得到皇上应允……” 端木点了点头:“确是如此,但为师势必得去。否则,文大人若死于狱中,便再无一丝转圜之机。”. 夜。 洛阳东,大理寺死牢前。 自寺狱向外排有三重大门,每重皆有近十人看守,最后一重守卫直属禁卫军,武功皆不低。 月暗风嚣。 霍然一道紫色身影自外门前一蹿而过,淡淡的紫烟飘散空中,门外的守卫眼前一花,哑着声音未能来得及说话,人便软软靠到了身后的墙上。 阿紫自高墙外一跃而入,如法炮制地毒倒了第二重守卫。 死牢前的第三重守卫果然警觉更高,听到二重门外似有人倒地的声响,当即面色一变。 为首之人上前一步便肃道:“你们守着,我去看看。” 阿紫蹲在墙头上嘻嘻一笑,手中一颗深紫色的药丸凌空一弹,风啸声破空袭至。 守卫中竟有人听见了声响,当即大喝道:“有人!” 下时紫色药丸已在最后一重门前炸开,一阵浓烟四散溅开。 “是毒烟!闭气!” 来不及啦! 阿紫在心里嚷一声,随即掏出个小竹筒对着远处墙下的浓烟用力吹去,霍然一道水柱由竹筒内吹出直直射入了紫色的浓烟中,竟瞬间将飞烟化成了一片水雾。 寺狱前的禁军守卫全部被掩在了雾里。 “这雾……”碰不得…… 倒~ 阿紫默念一句,门前守卫应声而倒。 “好啦!”阿紫嚷一声,欢欢喜喜地蹦入了高墙下,“二师姐,快来开门!” 一片蓝影忙从远处轻掠跃来,小心地张望四周,紧张地对着紫衣的人儿不停轻嘘:“阿紫,你轻点声!” “哦哦!”阿紫忙高声应道。 蓝苏婉扶着额踏脚落地,几步行到最后一重铁门前。“你没把他们怎么样吧?”蓝衣的人望见满地躺倒的守卫,心里禁不住有点慌。 “没事啦!就让他们睡一会,做个好梦~师父在后面呢阿紫哪敢乱来!” “那就好。”蓝苏婉忙拿出天蚕丝小心缠绕着伸入狱门钥匙孔中。 “怎么样怎么样,能开么?”紫衣的丫头围着她上窜下跳,忙不迭地问。 蓝苏婉不睬她,自顾全神贯注地感受着天蚕丝于孔洞内的机括轨道。 不多时终于摸清回路,将内力适度注入蚕丝中。“只要锁没坏,应该都可以打开。” 蓝苏婉轻声念一句,下时阿紫便听得“咔哒”一声,寺狱门锁应声而开。 第157章 左相 “二师姐你真棒!!”阿紫睁大眼高声喊道。 蓝苏婉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你可别再嚷了!我们闯的可是死牢!里面还有一堆守卫呢!不动作快点巡逻的禁军马上就会发现门外异况……”蓝苏婉说话同时忙将手中一根蚕丝轻轻拉了拉。“好了我通知师姐了,她与师父应不时便到这儿,我们先进去……” 阿紫忙应声:“好好,阿紫来搞定看牢的,二师姐去找文大人!” “嗯。”蓝苏婉向她一点头后,闪身一旁慢慢推开了寺狱大门。 里面立时传出了狱守的疑问声:“门怎么开了?有什么事?”门内守卫见无人应声,警惕地上前了几步:“什么人在那?!” 下时一道紫影如电,倏忽蹿入。所到之处紫色的轻烟迅速铺开。 蓝苏婉紧随她后而入,惊诧于阿紫所用毒烟之速效,那些牢狱看守几乎来不及多说一字多动一下,轻烟过处无论是碰到了还是闻到看到,都会立时恍惚滞顿,下一刻便软倒在地。 蓝苏婉也未多说,快步入内,闻到死牢内长年阴冷潮湿散发出的阵阵腐朽草木气和霉味,忍不住以袖轻掩口鼻。 “文大人!文大人?” 牢房大多是空的,偶有几间或坐或躺着几个颓废潦倒的人影。大牢深处间或有囚犯听闻唤声站起身来拖动了脚上锁链的声响。 “二师姐,在阿紫后面的人都晕了不用喊啦,只有前面的才醒着呢。” 蓝苏婉闻言忙噤声,只转目逡巡急切地在两侧牢房里寻人。 再往前牢内赫然出现一条巷道,比牢房走道窄了数尺,两侧都是实体厚墙。 蓝苏婉从后一眼望见,便觉不对,立时喊住了紫衣的人:“阿紫!停下!” 那冒失的紫影却已一步踏了上去,动得比蓝苏婉说话还快。 下时只听得“锵”声四起,无数箭矢从巷道上方直射而下,密密麻麻地打在了巷道地砖上,蓝苏婉见得铁器相撞溅出无数火光,箭矢打在地面发出金属相撞时极为尖锐的短音。才知道这巷道全是熔铁铸就,厚实刚硬,坚不可摧。 阿紫身影快得出乎意料,不退反进,几乎在铁箭射来的前一秒窜出,紫影铁箭相交错,蓝苏婉几次都感觉她小小的身子已经被箭矢射穿了。 “小心!”几次惊险之后蓝苏婉大抵知道她能避开这箭矢机关了,心便略略放了下来,可行至巷道正中间时紫色的身影于箭阵下竟突然一滞。“阿紫!” 蓝苏婉眼见着箭矢投下从她肩膀上擦过,紫衣被割破留下了一道血痕。 “哇哇!这一块是磁铁!”紫衣的人儿哇哇乱叫着窜了过去,“箭上还有毒……不过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毒啦……” 蓝苏婉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看着已至巷道对面的阿紫松口气道:“难怪行至中间时可看见上方射下的箭速更快,原是地面那一块换作了磁铁,如此你身上有弯刀必受影响而滞顿,箭速却反之会更快。” 那头的阿紫忙点头:“是呀是呀,要不是阿紫身手了得肯定要被射成马蜂窝了,不知道是哪个坏家伙设计的!吓我!” 蓝苏婉伸手将天蚕丝射出缠到了阿紫手上,人一跃而起凌空掠了过去。落至阿紫身边蓝衣的人轻轻摇了摇头:“这死牢机关设计精妙,若是这一条巷道全用磁铁填充熔铸一者你弯刀难持;二者速度受制先前的箭矢都有可能避不过。” “嘻嘻。”阿紫吐舌嬉笑道:“这么多这么大的磁铁哪儿去找,估计他们没有啦!” 蓝苏婉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伸手又扯了扯手中的蚕丝。 下一瞬,叶绿叶抱着端木轻纵而来,已立身在牢内不远处。 “师父,这儿的巷道有机关,您把白练给我我拉您与师姐过来。”蓝苏婉忙道。 二人行至巷道前,叶绿叶警惕地转目环顾四周。 端木若华会意,默然转手拂出白练,蓝苏婉于那头一把接住,道一声后将两人拉了过来。 叶绿叶落地后立时道:“快些去寻人,禁卫军约莫一柱香时间就会从大理寺狱前走过。” “我们这就去!”蓝苏婉应一声后忙与阿紫在前,续往牢内深处快步行去。 过巷道后囚牢内关押的应是重刑死犯,有几个闻了毒烟半晌才歪头倒下去。阿紫看着不由吃惊。 最深处两间石牢相对,阿紫跳起来探头进右面一间的小窗户里,当即嚷声道:“在这儿呢!” 叶绿叶与蓝苏婉立时行了过来。 “小蓝,开门。”叶绿叶抱着端木退开一步,肃声吩咐道。 蓝苏婉忙上前。 牢内浊气甚重,阴冷湿寒,白衣的人禁不住低声而咳。 却于此时,与右面石牢相对的左面石牢内亦传出了一声低微而压抑的碎咳。 咳声闷在喉底,喑哑,极轻。 几人都似未能听见,只有端木若华蓦然抬头,几分怔然地望向了左面的石牢。 一阵淡淡的朱梅香气混杂在牢内腐朽的干草与霉味中,拂入了白衣人鼻中。 端木若华指间蓦然一紧,有些失神地望着左面石牢所在。 “师父!门开了。”蓝苏婉推开石牢铁门,一面小心地走入一面快速道。 牢房内的石床上,文墨染身上披了件单薄的囚衣,清瘦的身子蜷卧在发霉的干草上,已在毒烟下沉沉昏睡了。 叶绿叶抱着端木一步踏入,脸色整个一青。 石床上之人,原本文雅秀气、时常泛起浅浅驼红的面上此刻苍白若纸,泛着病态的青白之气,宛若将死之人,原就细瘦羸弱的手腕更见纤细,比到女子还不如。 绿衣之人强忍蓦然涌上胸口的怒气,手中长剑紧握,将端木若华抱至石床边沿。 白衣的人未有迟疑、拂衣而坐,侧坐在石床上堆砌的干草之上,伸手准确地把住了文墨染左手腕脉。 “小蓝,先取一瓶霜华露喂文大人服下。” “是!” “阿紫给文大人输些内力。” “我来。”叶绿叶立于端木身后,言罢便上前一步握住文墨染右手,凝神输了些内力过去。 “师父明明是叫我……”阿紫撅着嘴瞪着文墨染被叶绿叶握住的右手,不知何时拽了根枯草在手里,两只小手不停扯着。“大师姐怎么这样……哼。” 端木若华拂衣端坐于石床上,命蓝苏婉将文墨染扶起,从袖中排出数十枚银针。 叶绿叶见得心头一紧,望向白衣的人想要说什么,之后看了一眼文墨染,终只道:“师父量力而行。”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面容已肃。下时指间执起数针,转腕射入了文墨染后背。 阿紫守在门口,蓝苏婉于一旁相佐,叶绿叶为其输力的手久未放开。 待得最后一针被端木拔出,文墨染躬身喘息起来,久久终于呼出一口浊气,脸上青白死气顷刻散去大半。 蓝苏婉见他软软向后仰倒,眼见就要撞到白衣的人身上。 被叶绿叶伸手一把扶住。 “师父您面色有些差,可要紧?”蓝苏婉伸手将白衣之人掺扶下来。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只道:“小蓝,再喂文大人两颗滋身养气的丹药。” “是,师父。” 端木若华抬头望向前方,语声低微:“这石牢太过阴寒,即便为师此次来过,也不能再让文大人滞留太久。” 几人皆不语。蓝苏婉喂罢丹药听见端木若华掩唇轻咳起来。 “师父,您快些回去歇着吧,我们先回别馆。” 端木若华回目不言,正欲颔首。眉间蓦然一蹙。 阿紫惊跳起来:“有人来了!!” 叶绿叶冷声:“走!”言罢抱起白衣之人立即快步行出石牢。 四人方出,阿紫利落地将文墨染所在牢房的门锁了,叶绿叶行出几步,端木摇头道:“来不及了……他们已过机关巷道。” 叶绿叶面色一凝。 “师父!不若先进这间石牢避一下!”蓝苏婉站在左面牢房门口迅速缠起天蚕丝欲将门上铁锁打开。 下瞬一愣。开的? 蓝苏婉怔了一下,未多犹豫一把将门推开。“师父,这门是开的,可要进去躲避?” 端木沉吟了一瞬。“死牢出口唯一,此时出去必与来人撞上;若一时暂避,倘被察觉,亦无出路。” 三人皆望端木。 端木若华思及什么,颔首道:“入而避之。” “是!”叶绿叶三人应一声,迅速避入了左面石牢内。 蓝苏婉立时回身将牢门关上,犹豫一瞬后从内用天蚕丝将门锁锁了。下一瞬,入内之人来不及再动,走道间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 四人皆默声。 “传太医过来!门外所有中毒的守卫送离寺狱,换禁卫军替守!” “是!” “死牢轻而易举被人闯入还毫无所知!吴起你这大理寺卿也不用做了!” “臣知罪!皇上且慢,让穆统领先入往查探,闯入之人极可能还在牢内!” “皇上臣先……” “滚开!” 石牢内的几人皆一震。值此深夜,竟是皇上亲临。 端木眉间微敛。 步声已极近,四人皆屏息。一墙之隔,繁乱的脚步声纷沓而来,间或传出叶征的吼声。 “左相关在哪?!” “回皇上,这间……” “把门打开!” “是……” 钥匙晃荡的声音响过后便听见门锁打开的“咔哒”声,有人几乎同时伸手,“呯”的一声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石牢的门。 “皇上小心!”有人惊呼出声,继而脚步声几乎全部涌进了右面文墨染所在石牢。 端木四人敛息而待,叶绿叶、蓝苏婉皆抿唇肃静,面色凝重,阿紫大眼转了转,无声地打量着身处的这间石牢。 第158章 难避 端木若华听着墙外声响,眉间霍然闪过些许惑色。 “文墨染!”右面石牢内,叶征大步跨入后便将石床上的人一把扶起:“左相!左相!” 大理寺卿吴起一听皇上口中之言,便知文墨染没这么容易倒台了。 左相府所临之祸,多半不日就会过去。 “皇上,太医来了。”李总管随侍在旁,适时地出声道。 “快传!” 脚步声响过之后便是衣料摩擦的悉簌声。 “回皇上……文大人并无大碍,就是身子有些虚。其他倒似比平日还好些……” “你再看看!”叶征显然不信。 太医不敢违意,再度伸手把脉。 “回皇上……确无大碍。” “那朕为何唤他不醒?!” 太医支吾着道:“回皇上,外面的守卫也是如此症状,一时昏睡不醒,脉相也都正常。”意指众人皆是中了同一种引人昏睡之物,并无不同。 那边石床一侧的黄袍人便不说话了。 久久,又闻他道:“左相当真无事?” “回皇上,确无大碍。” 叶征微拧眉道:“那来人此番闯入死牢所为是何……” 左面石牢内,白衣之人似是了然了什么,眉间已轻轻舒开。 叶绿叶与蓝苏婉、阿紫尽皆凝神听着墙那头的声响,独端木微垂首,把面转向了此间牢房内,那石床上似与其他犯人一般无二、因阿紫的毒烟而昏睡不醒、一动不动的人。 端木若华怔然一瞬,慢慢伸出了手去。 叶绿叶稳稳抱着白衣女子立身石床之侧,察觉怀中之人动作,立时低头来看。 却见白衣之人已然牵住了床上犯人一只沾满干草断茎的手。 师父? 叶绿叶眉间不觉一蹙。此刻何来闲空为一介死囚诊脉?! 端木若华微微倾身,将他的手握于指间,想要顺着手指探到他的腕间之脉。 绿衣之人蹙眉看着,面色冷肃,眉间紧拧。 想要阻止,为免弄出声响叫人听见,便罢了手,未多动作。只冷面回转过头又看向了石牢的门。 只觉这死囚的手倒是意外的修长白净。 端木顺指而上,方触到他的腕,便感他指间一动,迅速抽出了被端木若华握住的手。 白衣之人一怔,敛目:“阁……” 石牢外霍然传出一人响亮的语声:“皇上!如吴大人所言闯入死牢者极可能还在牢内,许是皇上来得太快,来人还未及行事。臣请搜查整个大理寺狱以策万全。” 大理寺卿吴起亦道:“确是如此,牢内所有囚犯都必得一一查证看过,以防有失。” 叶征未有迟疑,当即应道:“好!即刻去办。” “臣遵旨!” 叶绿叶几人当即一震,全部侧目看向了端木若华。 白衣的人默然一瞬,慢慢收回了伸向石床上之人的手。 此刻石牢外步声锁声嘈杂,禁卫军分散狱中已开始一一盘查。 蓝苏婉听得门上锁动,当即紧声:“师父?!” 端木若华面上浅淡,微微点了点头。“既是避无可避,我等便出罢。” 门外的人听见语声,当即厉声:“谁在说话!出来!” 此牢便与皇上所在石牢相对,听闻异响几乎所有禁军皆围了过来。 叶征将文墨染放回石床干草上,示意太医看护之,人亦站起,快步行出。 “皇上且慢!”吴起又忙呼。 左面石牢内,叶绿叶抱着端木行出一步,蓝苏婉与阿紫立时站到了两人前面。 牢门慢慢打开之际,端木望了一眼石床方向,而后敛目回首,未再多言。 无数长戟刀剑正对牢门,禁军统领穆流云手持长剑站在叶征身前,无数禁卫将黄袍之人层层护在身后。 牢门大开,一袭紫衣的丫头率先探着脑袋钻了出来。“皇帝大人,又见面啦!” “大胆!竟敢在皇上面前出言不逊……” “端木先生?”叶征震了一下。 蓝苏婉行出石牢立身一侧,叶绿叶抱着端木随后走出。 受怀中之人指示,叶绿叶将端木若华慢慢放了下来。 白衣之人轻拂衣袖,面向叶征躬身而拜:“端木参见皇上。” 叶征还未及回神。叶绿叶、蓝苏婉二人已在端木两侧跪下:“草民参见皇上。” 阿紫随后嗫嚅着跪下:“参见皇上……” 叶征一旁几人,李总管拂了拂衣袖,亦向白衣之人躬身道:“老奴拜见端木先生……” 吴起、穆流云犹豫一瞬,亦向着白衣之人行了一礼:“拜见端木先生。” 死牢重狱内,无数火把照亮牢房走道。 叶征讷讷地看着白衣之人,半晌不知言语。 叶绿叶抬头看向那层层禁卫身后,一袭明黄衣袍的年轻男子。 此人便是夏国当朝皇帝,十八岁即位,如今已执政九载。 眉间却仍无当权者该有的沉谋冷断之色。 立之如松,身形伟岸,五官轮廓分明,丰神俊朗,鼻梁极挺。 最令人称奇的便属此人的眸色。浅而净,澄如溪水。 一眼便可看出心性之简明,不阴不郁,不涉诡谋。言行都极直截了当。 “端木先生……便是今夜闯入死牢的人?” 端木若华颔首未抬:“回皇上,是。” 叶征轻轻舒了口气:“不知先生此来为何?” 端木微顿一瞬,回道:“端木心知文大人身子羸弱,忧其狱中有失,想为文大人看诊。恐皇上不便应允探看,故行此下策贸然闯入。” 叶征当即恍然。“原是先生为左相诊治过了,难怪太医会说出似比平日还好些的话来……” 端木若华默然。 “只是私闯大理寺死牢实属重罪,更遑论将所有守卫尽数毒倒,先生可知?” 端木若华应:“端木知罪。” 叶征轻轻叹了一声,敛衽道:“先生来京中半月有余,多次求见,朕因对此案暂无对策避而不见也是失礼……先生先随朕往牢外说话吧。” 端木若华低头间面色有些苍白,低应:“端木遵旨。” 叶征回首望了一眼身后的石牢,而后率先踏步往狱外行去。 白衣之人立身而静,缓步随于他身后。 叶绿叶三人紧跟在端木身侧,几次望着白衣的人背影欲言又止。 一众禁卫、随侍随后而出。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走道顷刻空无一人。 蓦然一袭禁军打扮的人快步行来,见四下无人迅速打开了左面石牢的门。 那人快步上前将石床上之人从干草堆中扶起。“公子可还好?穆大人嘱咐需趁此刻混入被送离的禁军中尽快离开,吴起过不久仍会将牢内囚犯一一盘查,此间牢房内关押的犯人吴起亲自审过,届时必会暴露。” 石床上之人一身白色囚衣沾满干草,面色苍白,眉间紧蹙。被璎璃扶起后掩鼻行开数步,离了那石床。 “大理寺狱……原是如此脏污不堪的地方。”梅疏影抑着声低咳半晌,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 璎璃立时递上一身禁卫军服。“公子先换衣服。” 梅疏影抿了抿唇后,伸手将身上沾满了草味、霉味、泥尘味的囚衣一步步扯下,去接璎璃递来的禁卫服。“可有洗过?”语声低浅却清晰。 璎璃叹声:“回公子,洗过。” 梅疏影这才接过。 “公子与副阁主商谈如何,可有结果?”梅疏影换衣之际璎璃侧目而避,口中问道。 梅疏影淡淡道:“墨染手中亦有娄林的把柄,只是他诉与的这一条,本公子不想用。” “公子何意?” “娄林是叶齐的人……天凌山庄作为新近崛起的江湖势力亦在我惊云阁掌握之内,墨染之事我欲直接去找叶齐。娄林不过是他手中棋子。” “此次右相对付左相难道是凌王之意?” 梅疏影蹙眉:“凌王大事未起,怎会如此莽撞……我此去找他,当能确定此中情形。” 璎璃看着梅疏影连月来始终苍白冷恹、毫无血色的面容不禁心沉,犹豫半晌,只得转而忧道:“副阁主境况如何?还能在狱中坚持几日?” 梅疏影蓦然抬了抬眼:“原是极不好,端木若华此一来虽惊扰了你我之行,对于墨染却再好不过。他嘱我莫要过多涉足朝廷之事,只以江湖手段行事……先保惊云阁。” 璎璃立时道:“那副阁主身陷狱中岂不是孤立无援……” 梅疏影极淡地挑了挑眉:“你急什么……且不说……他为官多年朝中定有自己的势力,便如流云;便是当真孤立无援,有人也自会保他。” “公子说的是谁?”璎璃闻言而惑。 梅疏影垂下眼帘,突然极为凉薄地笑了一笑。下时又低声咳了起来。 “公子!”璎璃几次欲说什么,最后都噤声未语。 梅疏影道:“无怪乎……墨染官至左相适值中年,仍自孑然……端木若华想必也察觉了。”梅疏影将衣物穿罢,行至牢门前,语声不知是叹是喟:“是故,她将此行目的如此坦然相告,身为清云宗主,本是举足轻重,叶征当不会为难……再加端木若华所言事实,此次私闯死牢之罪应是从未有过的轻判。” 梅疏影回目看了一眼璎璃。“因而你我实不必忧心此人境况,当知她向来可转危为安,应是无所不能。” 言罢低低一声嗤笑。 “公子……”璎璃看着他敛目淡淡,有些出神又有些失神地静立不语,心下兀然有些疼涩,不知为何眼中微微湿了。 “公子先随璎璃离开此地……”一把抱起梅疏影换下的囚衣藏好,璎璃快步上前迅速开门而出。“公子。” 梅疏影如往日那般悠冷凉薄地浅浅一笑,紧随她身后走出。 行之已远,梅疏影霍然几分恍惚地回首望了一眼那间石牢……下瞬抿唇敛目,自自己左手指间缓缓望过。 一如当年关中之时,残留在他手背伤痂上,那人不经意间留下,便可将他困顿桎梏的炙热和凉薄。 行步而匆,未得出口,恍然间遗落了一路的朱梅寒香。 直感叹无可叹,作茧自缚。 梅疏影不觉又是一声轻笑,垂目浅*淡,指间紧握至冷白。 ……. 大理寺狱被人暗中闯入,守卫尽数昏迷,无人得见来者。禁卫军赶来时恰逢清云宗主途经寺狱前,百口莫辩,因此被软禁于皇宫外的行宫别馆内,以待彻查。 此言传出,江湖中之人尽皆惶然,唏嘘感叹。 我夏国承引天启神示的清云鉴传人,竟会有被朝廷软禁的一日。 尽皆道:惊云有变,风雨之势。 第159章 秦州 秦州,天水郡,天水楼外楼酒楼。 云萧与盛宴于二楼靠窗一桌坐下,身着檀色长衣的公子立时招手呼道:“掌柜的,你家可有‘天水呱呱’?” 楼道上行来的小二立时应道。“有的有的,这是本地特色,自然是有的。客官要几碗?” 盛宴一听展颜道:“来两碗。” “可还要点别的?” 盛宴望向云萧:“云萧公子有什么想吃或忌口的?” 青衣的人原将长剑置于桌角,此刻正取下,放于长凳一侧。口中只淡道:“并无,宴公子随意。” 盛宴笑望过,转首与小二哥道:“你家拿手的好菜来三样,再取一壶好酒。” “得嘞!客官稍等。” 小二哥走后,盛宴以指轻敲桌面,霍然笑道:“云萧公子带的这把剑,似乎是把极能引人注目的好剑。” 青衣的人敛目,不语。 盛宴毫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袖,朗然笑道:“你身后那两人自云萧公子坐下后便一直在看你的剑,似是极有兴趣。” 云萧端坐不语,半晌,微扬声冷道:“他们也只能看看。” 不远处坐着的那两名脚夫打扮的人闻言面色微变,看了青衣人背影一眼,悻悻地回转了头去。 盛宴不觉一笑,双眼熠熠有神地看着云萧。 “近年内,云萧公子可曾去过徐州?” 云萧闻言微怔,眉间轻轻一蹙:“宴公子何意?” 盛宴目中似有流光划过,淡淡道:“经豫州过彭城,临近徐州境内那一带,有一片……” “客官!酒来了!”恰逢小二哥端酒上来,盛宴语声一顿。 “客官,这是本店上好的缥醪酒,浓香淳厚,二位慢用!” 檀衣的人闻见酒香,眼神分外明亮,垂目转首为两人各斟了一杯:“说话之前先喝一杯。”将酒杯推至云萧面前,不经意间又望见云萧身后那两人望了过来,盛宴禁不住道:“啧啧,说来云萧公子与我都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你怎的也不怕那两人直接上来抢剑。” 云萧低头看酒。“宴公子在城门口使出的招式,已远非他们能对付。何需担心。” 盛宴抬头,微微有些惊诧:“你看见了?” 云萧摇头:“什么也未看见,所以才佩服。” 盛宴轻笑出声。“你能看见我出手,已是眼力非凡,若再叫你看出什么,我这招式就得更名了。” 话音刚落,又听小二哥高声喊着上楼来:“‘天水呱呱’来了!” 未几,两盘红油油的糊块状吃食便被放到了两人面前。“客官慢用。” 盛宴看了一眼盘子不由迟疑:“这便是‘天水呱呱’?不是青蛙么?” 那小二哥闻言笑回:“这便是我们天水的特色小吃‘天水呱呱’,客官您想必是头一次来吃,不知道它,它是用荞麦做的,不是青蛙。” “原来如此,看着可真辣……”盛宴听罢小二之言轻声念道:“我道他申屠烬常年与狼为伴,吃的必也是多荤少素,不曾想会是向我推荐了一味素食。” 那店小二忙道:“虽是素食却极有滋味,客官您尝尝。” 云萧亦看了一眼盘中红油糊状小吃,口中只问向对面之人:“宴公子知晓申屠烬近来行踪,可知他如今可能身在何处?” 盛宴刚拿起筷子准备来吃,闻言停了停,道:“上月我与他分别之时他是往关中而去,倒像是要回家的样子。” 云萧闻言眉间便蹙:“申屠烬回了关中?” 盛宴随口道:“这也并非不可能,他此人向来随心来去,到哪都有可能,便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奇怪……” 窗外蓦然一阵喧嚣,店内之人皆惑。 下一刻楼下更是传来一人高声的呼喝:“纵容畜生偷盗,主人代兽服刑,剥皮改扒衣,游街以示众,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了,自家的畜生要管好啊。” 小二端菜上来,闻声趴到窗前张望。 “街上怎么这么多人……呀!还有个不穿衣服的!才仲春呢,这是想干啥?” 云萧二人就坐在窗边,盛宴闻言转头望向楼下。 大街之上,十几个衙役押着一名男子当街行过,那男子长发披散,被反手扣上了一副硕大的枷锁,身上仅着一条大裤衩,被身后的衙役推着往前走。 “来来来,看一看了,纵容畜生偷盗,主人代兽服刑,剥皮改扒衣,游街以示众,郡守大人告诫大家要管好自家的畜生啊。” 盛宴看了一眼,回转了头来。 伸筷子夹菜:“这天水呱呱看起来虽然辣但味道应该不错云萧公子尝尝……” 青衣的人正侧首望向楼下。 “那是……申屠烬?” 盛宴低头吃菜:“不是。” 云萧回转过头看向盛宴,眉间微蹙:“看着便是。” 盛宴:“不是。” 此刻那被衙役押着正要打楼下走过的男子不知为何突然抬头,直直望向了此间二楼窗前。 云萧但见那人面容清朗,五官俊挺,身上蓝衣虽被人扒了,但眉间面上随性不羁之感分毫不减,正是经年未见的申屠烬。 “是他。”青衣的人道一句,霍然拿过手边之剑自窗口一跃而下。 “诶?云萧公子!”盛宴呼之不及,转头以手掩面。 好丢人……能不能不下去…… 云萧落地于酒楼外,驻步一侧。 一行衙役皆被他霍然从楼上跃下而惊,止步喝道:“什么人?干什么呢!” “我有话与他说。”云萧手指申屠烬。 话音刚落,盛宴亦从楼上跃来,立于云萧身侧。 申屠烬见得云萧,未及开口,望见他身旁的檀衣之人,当即喜道:“大哥!” 盛宴往云萧身后避了避,低头道:“在下与你素不相识,你大抵是认错人了。” 申屠烬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唯剩的大裤衩,而后……无限风流地笑道:“大哥说笑了……许久不见大哥,申屠分外想念。” 盛宴不由怒了:“谁跟你说笑了!上次在土家山寨被女山贼看上要我去救,这次干脆连衣服都扒没了直接游街……我盛宴十几年的脸都跟着你丢光了!” “大哥莫气……” “游你的街!” 一旁衙役上前来嚷嚷道:“干什么呢,这是衙门在办事,容得你们半路出来拌嘴胡闹?走开走开!” 云萧未作理会,看向申屠烬便道:“在下云萧,两年前曾于汉中郡青风寨中与申屠大哥见过,今日受流阐与乐正无殇所托来寻申屠大哥回申屠家一踏。” 申屠烬眼中闪过什么,抬头来笑望青衣的人:“云萧公子身上满是那雪狼纵白的气息,申屠烬如何能不记得。你所说之事申屠烬记下了,多谢云萧公子不辞辛劳前来相告。” 云萧蹙眉:“若已知晓便应尽快与我回关中一踏,应知流阐仍于家门之前跪……” “你小子有完没完?!”一名衙役按捺不住,上前用力推搡道:“老子还要带他游完街到录事大人面前交差呢!” 云萧不动声色地一把扣住衙役推搡过来的手。下瞬,语声微冷道:“在下听来是他所养的兽物偷盗了东西,他代而服刑,我等替他将所偷之物转换为银两还与失主,如此你等可否放人?” 那衙役一愣,只觉被面前青衣人箍住的手腕生疼麻木,使不上半分力气,口中还未来得及答话,便见两旁跟随着衙役们游街的十数个百姓欣然道:“好啊公子,他养的狼不过偷吃了我们每人一碗天水呱呱,公子肯替他还上银两,我们如何还会计较?” 云萧放开了衙役。“如此,在下便替他将银两还与诸位。” 盛宴隐于云萧身后,此刻极冷淡地道了一句:“管他做什,让他游街便是。” 那衙役心有余悸,看着云萧往后退了数步,一时未敢说话。 申屠烬面向众人朗声而笑:“我家阿檀比较喜欢吃这个,也是诸位的天水呱呱做得好吃,它因此未能忍住,惊吓到各位了,在下代它向各位赔罪。” 那十几个“失主”中有数个女子,见得面前之人体态健美,神情清朗,虽衣不蔽体,但仪态风流,面容俊朗,如此窘境下仍自恣意言谈、举止从容,颇有几分放荡不羁之意,不禁都红了脸,低头小声道:“公……公子客气了。” 云萧取出钱袋,正欲将些许碎银递与十数名失主,霍然一人大步推开众人而来。 “呵,谁说还上银两就能放人了?我夏朝的律历岂容你等轻视?偷盗违法,服刑自是必然,今日他必得把这街游尽,让百姓都长长记性不可!” 盛宴一听来人声音,眉头便跳了跳,下一刻,果然见得城门口打过照面的那位郡守从官录事带着身边几个衙役走了过来。 “哟,两位江湖大侠,又见面了。”那先前在盛宴手上吃过亏的录事大人阴阳怪气地看向云萧和盛宴。 他身后一名衙役忙指着云萧二人嚷道:“大人小的说的没错吧!他们两人是一伙的!” 录事陈玉呵呵了两声。“把人带上来!” 街上之人皆面有不解,伸颈张望。 下一刻,一个长相清秀可爱的“小姑娘”被两名衙役粗暴地拉了过来,拽到陈玉面前。 陈玉伸手用力扯了扯“小姑娘”额前的卷发,痛得那“小丫头”轻嘶出声。 下一刻又嫌恶地在身旁一名衙役身上擦了擦手指,抬头来对盛宴道:“这位江湖上的大侠,先前在城门口你不是说这小羌母狗是你家小娘子么,你家娘子在街上偷盗被本官抓住,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第160章 酒酣 那“小姑娘”当即挣扎不休:“我没有!你这狗官诬赖我!!你就看不起羌人找我们麻烦!你才小羌母狗!” “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是,大人!” “唔唔……” 盛宴仔细看了那被衙役押着不放的“小姑娘”一眼,而后“啊”了一声,平声述道:“哦,是他。搞错了,他不……” 那“小丫头”一把吐掉被塞进嘴里的破布,大声喊道:“是啊是啊,我是他家娘子!相公救我!相公你不能不管我啊!”一言罢,水灵灵的眼中已是泫然欲泣。 盛宴呆了一下。 而后脸便黑了。 云萧静立原地,一言不发。 “什么?!我才一月不见你!你你……你连娘子都有了?!”申屠烬回转过头大惊失色,顷刻间风度尽失,面如土色。 盛宴眉头抽了抽。“你这动不动就被女人缠上的风流浪子有什么资格说我,我有没有娘子与你何干?” 申屠烬直直看着盛宴,俊挺的眉间忽皱忽松,半晌未能说出话来。霍然转身便道:“与我无关!我游街了!”言罢大力甩开押着他的两名衙役,二话不说沿着街道往前快步行去。 “哎哎?你怎么自己游起来了??慢点慢点!”身后的衙役忙追上去。 云萧看了一眼申屠烬的背影,略思一瞬,望向了檀衣之人面前的录事陈玉。 “古来民不与官斗,不管是那一位……”盛宴指了指走远的申屠烬,“还是这一位……”又指了指被押着的“小姑娘”,“既然他们已因偷盗被大人捕获,在下作为安分守法的良民,自然是看着大人按照我朝的律历加以惩处了。”盛宴面不改色道:“该打板子的打板子,该游街的游街,罚银子的罚银子。” 那“小姑娘”登时有些急了,脸上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气的。 陈玉啧啧出声:“不曾想大侠是这样薄情寡义的,当真不管这小娘子了?怎么说也是当众亲吻有过肌肤之亲的人……” “呕……”他话音未落,盛宴与那“小姑娘”同时转头欲吐。 陈玉不耐烦地拧眉,霍然上前一步逼近盛宴道:“我也不与你废话了!之前在城门口如何暗算的本大人,从实招来!” “你既知道我暗算了你,怎么还敢如此猖狂?”盛宴很配合地凑近陈玉耳边,同样轻声道:“你不知我这人天生歹毒,暗算你可不是一时之事。在下可是在大人肚子里放了条虫,我指哪儿,它就会咬哪儿。不信我试给你看。” “你当本官被吓大的么!”陈玉大怒。 “那在下可指了啊。”盛宴并未给他犹豫和反应的时间,扬手一指,便让面前的人痛得弯下了腰去。 “大人!大人!”身旁衙役看罢大惊,忙抽腰间官刀围上来:“你小子对我们大人做了什么?!” 云萧立于盛宴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身前檀衣之人的手。 “哎,你们可悠着点。”盛宴一面笑一面指了指脸色煞白的陈玉:“你们大人这会儿的身子可完全拿捏在我这江湖绿林手中,你们要乱动,我可就指使他肚子里的虫儿咬死他了。” 盛宴随手一指,那录事陈玉又疼得轻呼出声。忙抬手求饶:“别别!别指!少侠有事吩咐……” 盛宴亦不扭捏,当即道:“放了这小子,忙你们的去就是了。” “哪个小子?” “就你们现在抓的这个。” “这不是你家小娘子吗?” “小娘子就小娘子,总之放了他就是。” “是是。”衙役当即放开了那被押着的“小丫头”。 “小丫头”忙躲到盛宴身侧,拽着他的衣袖一副后怕的样子。 檀衣的人暂且忍了。挥手与陈玉几人道:“如此你们便走吧,我们也走了。”言罢以眼神示意过云萧,三人转身便走。 “少侠!少侠!”陈玉强忍腹痛连踢带踹地撵着身旁衙役一起追了过来。 “哦对,虫!虫!少侠一走我们大人肚子里的虫怎么办?”衙役忙道。 几步外盛宴回头来微微一笑:“大人放心,虫已经没了。”言罢伸手随处一指,将陈玉吓得立时躲到几个衙役身后。 半晌才发觉,身上并未再感觉到疼痛。 听得一声飒然的轻笑,远处三人霍然掠地而起,盛宴拽着那“小姑娘”,与云萧纵身而去。 陈玉后知后觉地抬头,看着三人离去的身影恨然磨牙. 天水郡城郊的一处酒肆。 盛宴站在酒旗不远的野草丛中,看着四周的荒凉景色无限唏嘘。“可惜我为云萧公子点上的一桌好菜,一口也未来得及吃。” 云萧坐于洒肆矮棚下的简陋方桌一侧,闻言望于远处,口中只问道:“申屠大哥确会来此?” 盛宴扬声而笑:“他已知我在天水,必会让他身边那几只狼仔循着气味找来,你且等着。” 那“小姑娘”坐于云萧一旁,一直在吃着酒肆里端来下酒的花生米,不时抬眼瞪上盛宴一眼。 盛宴亦望来:“你怎的还不走,跟着我们做什?” “小姑娘”一边吃花生米一边愤愤道:“要不是因为你,老子至于被那狗官盯上么?他找我麻烦都是因为你。现在好了,老子别想再进城去了……进去了也肯定混不下去。” 盛宴摇头。“你不是羌人么?为什么一定要进汉人的城去。你也说了汉人大都会刁难你们羌人,所以为何不留在羌族部落里。” “小姑娘”怒摔花生米:“你当老子想赖在你们汉人的城里么!要不是我娘叫我来找我哥哥,老子肯定抱着老山羊在格尔木山脚下过活了!” “找你哥哥?来汉人的城?”盛宴笑望过来:“你莫不是想找个借口赖着我吧?” “谁……谁他妈想赖着你了!!”“小姑娘”愤而起身,怒不可抑:“你以为你是大美人么?!真不害臊!你要是女的老子还考虑考虑,长大以后说不定娶你回家当婆娘,一个大男人……真不要脸!!” 盛宴仰首而笑。“好好好,是我不要脸,我知道你不会赖着我了。” 小男孩抓起自己粗陋的包袱扭头就走。“赖你个大变态!老子这就走!” 云萧转首看着那模样异常清秀、乍看便是一个小姑娘的小小少年拨着野草快步走远的背影,蓦然有些出神。 “这孩子脾气虽差,但精通汉语,身上市井气浓,能屈能伸,处事圆滑的很。” 盛宴信步走回酒肆矮棚下。“云萧公子不必担心他。” 青衣的人收回目光,转首又望向酒肆远处的荒野。过少许,淡淡道:“下雨了。” 盛宴闻言回首,一袭檀衣注目而望。 清风拂过的同时,耳际长发微微撩起,眼角瞥向酒肆内,蓦然望见方桌一侧,青衣的人一双极其幽深的双眼,泠泠然望着远处的轻烟白雾。 一如水光,一如璃色。 清然如漪,皎然如月。 盛宴微微怔神,不觉轻声道:“可有人说过,云萧公子的眼睛极美?” 青衣的人面无表情,久久方道:“是么。只可惜我心系之人,永不可见。” 檀衣之人闻言一震。“云萧公子有心属之人?” 青衣的人似是恍然回神,垂目望了一眼远处,未再应声。 盛宴看了他半晌,而后回转目光亦望向远处。看见野原那一头小男孩因逢急雨一蹦一跳着快步跑远,蓦然一记轻笑。 低头刹那,目中却湿。 仲春小雨细细绵绵地飘了下来,天地之间缓缓蒙上了一层白雾。 城郊小肆,原野寂寂。青草湿。 不多时,雨急声碎,春雷阵阵。 能见雨丝成线,迷潆一片。 酒肆之前的荒野丛中升腾起越来越多的水气,如烟、如雾、如尘。 檀衣的人飒然回身,于云萧对面拂衣坐下。“好雨留人醉,怎能负了上天这一好意!云萧公子,与我喝一杯如何?” 青衣的人极目远望棚外雨景,闻言回目,默然不语。 盛宴笑了一笑,高声向酒肆老板呼道:“来几坛烈酒!” 急风飒飒,山色空蒙,一记轻雷落,霁光浮草碧。 酒肆前的粗布招子在春风碎雨中猎猎作响,大雨如幕,转瞬间将简陋的城郊小肆掩在其中,远望,幕雨如帘,青衣淡色。 “公子!您要的烈酒!”酒肆中连小二带掌柜便就一人,那粗衣汉子提着两大坛子酒往方桌上一撂,放下两个大碗又给两人端来几碟小菜。 青衣的人看着盛宴将酒坛拎起,排开酒碗。抬头来只道:“雨后,宴公子身上可供追寻的气味会轻上许多。” 盛宴一面满酒一面笑问:“云萧公子是担心他申屠烬寻不来?” “是我多虑了。”云萧话音一落,远处一袭蓝衣纵掠驰来。 “酒酣雨烈,人生恣意!”申屠烬高声一句,人已迅速掠来酒肆中。蓝衣微敞,鞋袖皆湿,申屠烬将手中一把油纸伞随手扔罢,大步朝盛宴与云萧走来。 “任我一人游街,你们两人却躲在此处喝酒,啧啧,申屠烬好不羡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0-170 第161章 人生 檀衣之人满酒的动作一顿,指下一转,一只酒碗霍然抛出直直飞向申屠烬:“骚首弄姿、招蜂引蝶自来是你的强项,大哥怎好拂你的意?” 蓝衣的人慌忙伸出手来一把接住盛宴抛来的酒碗,闻言讪讪道:“在云萧公子面前你怎好如此出口不留情?叫我颜面何存。” 盛宴头也不抬,持坛倒酒:“我是大哥,你是小弟,你我结义之后便分长幼,大哥难道还不能对你这小弟直言不成?” “啧!”申屠烬听罢双眉立起。“那日在客家土寨实在是我有意谦让,这才少喝了几两,让你做了大哥。” 盛宴闻言便笑。“哦?那你今日大可与我再战一场,盛宴依旧奉陪。” 申屠烬招手让掌柜添了一只碗一坛酒,长袖一拂于桌前长凳上坐下。“这可是你说的,云萧公子,不若一起!” 青衣的人望向他。 申屠烬道:“你们两人抛下我便就在此处喝酒,看来也是脾性颇合,我们三人不若就在此重新结义如何!” “重新结义?”盛宴看向申屠烬。 申屠烬扬眉笑道:“是啊,再比一次酒,重新结义!此前我输与你的事便就不算了,以此次为准,谁酒量最好便是大哥,酒量最差便做三弟,敢是不敢?” 盛宴摇头叹一声。“你这是摆明了耍赖于我,此次再输,下次莫不是还要再拉一人,再比一次?” “唉,兄弟结义,只因志气相投,脾性相近,怎好轻忽肆意。”申屠烬朗声道:“我数年之前便与云萧公子相识,我家阿檀也甚为想念纵白……此次你为我申屠家之事不远千里寻来,也是有义。”申屠烬端起面前的酒碗敬向云萧:“若点头,云萧公子今后与我们两人便是肝胆相照的兄弟。” 盛宴闻言微一怔神,不觉也看向了云萧。 “如何?应是不是?”申屠烬高举手中之碗,目光如炬,笑容朗悦。 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雨水溅落泥中,激起数重飞尘。 云萧回望二人,缓缓道:“若是兄弟,相互之间,便应知无不言。” 申屠烬畅笑出声。“那是自然!” 青衣的人便慢慢端起了面前的酒碗。 “盛宴,就差你了!”申屠烬挑衅地高声唤向檀衣之人。 盛宴闻言嘴角一侧高高扬起:“申屠烬,你真以为,再比一次你便能做大哥?” “能与不能,比罢便知!”申屠烬直视盛宴,见他默然端起酒碗,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意。霍然道:“此次我若胜了,大哥的话,你需得听听。” “呵。”檀衣之人蔑声轻笑。“还未胜呢,就敢自称大哥了……”盛宴率先将酒碗一扬,往申屠烬、云萧手中之碗上一撞,高声道:“你申屠烬若能嬴我,别说听你说话,便是从此听你的话也未尝不可!” 蓝衣之人蓦然兴奋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檀衣之人语声不改。 “好!干了!”申屠烬高声一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潇潇风雨渐黄昏,急风摧雨,酒肆杯声。 简陋的矮棚下不时有雨滴溅落方桌之上,三人环坐木桌一侧,相互端碗而敬,一袭长衣一碗酒,一场风雨一喧嚣。 对酒莫辞,醉饮豪气,江湖恣意。 百事尽去,唯雨醅酒。 一饮而尽无忧,酒后高声且狂,放浪不羁有义。 十数巡过后,云萧手中酒碗“呯”然落地,碎成残璧片片,青衣的人一手扶额,一手按桌,慢慢道:“我自认酒量不能及,愿承两位为兄……” 申屠烬已然喝得敞胸露腹,听罢大笑着摔碗于桌。“好!我与他再分胜负,此后云萧便是三弟!” 盛宴只笑不语,招来掌柜又立三坛烈酒。 申屠烬抱起便向碗中倒来。“我今日定再与你一决高下!醉死方休!” 盛宴饮罢碗中酒,不急不徐地举坛。“你便是醉死,也难赢我。” 那边掌柜的笑看棚下的三人,只道:“三位客倌再喝下去,我这酒肆便空了。” 盛宴抬手来道:“不急不急,他喝不下第四坛了。” 那掌柜看罢青衣公子已然伏桌而睡,蓝衣的人狂言不断满面潮红,便知最能喝的是这檀衣的公子,百十来碗烈酒下肚,言辞清楚,面不改色。不由抬手称赞道:“公子好酒量。” 盛宴扬唇而笑,复将酒坛拎起,转手一扣,直接仰首而灌。 动作行云流水,酒声咕咕作响。 申屠烬见罢,不甘示弱,拿起另一坛酒也是如此灌颈便喝。 肆外云低日沉,雨声淅淅沥沥,风未止,雨未停。 将夜苍凉,暮雨昏沉。 申屠烬半伏在桌上,伸手去够最后一坛酒,眼中万物缭乱,一片模糊。 盛宴望了一眼伏案已久的云萧,面上隐约有笑,举坛倒酒之际,偏头躲开了申屠烬朝他脸门摸过来的手。 “酒在那里,你往哪里够。” 申屠烬半趴在桌沿,嘴里哼哼着嚷嚷道:“胡说!就是这酒!”言罢霍然跃起,伸手就往檀衣之人脸上摸来。“真醉人……” 盛宴毫不留情地挥开了他的手,头也未抬道:“你已经醉了,二弟。” 申屠烬一时仰一时躺,一时嚎一时喃:“胡说……我没醉……我是大哥……我年长你八岁,应做兄长……且……我要赢了……让你听为兄说……” 盛宴摇头失笑,伸手轻轻一推,申屠烬如软泥般从长凳滑落地上,立时便一动不动,酣声如雷。 掌柜的不觉也笑,过来与盛宴道:“公子,小的从未见过像您这样千杯不醉,喝如此多的酒,连脸色都分毫不改的人。” 盛宴闻言大笑:“我自幼嗜酒,好玩山水,他们与我比酒,实在是找错人了!” “公子海量!”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能让我们三人歇息的地方?” 掌柜的便道:“我家就在离这酒肆两里外的野地后面,有数间茅草屋,我家娘子和老娘在家里守着门前一片糜子地……家里还算宽敞,平日有客人喝醉了也会付点小钱就近歇息一宿,公子可要随我去将就一晚?” 盛宴笑了笑点头道:“春雨夜寒,让他们喝罢酒如此曝睡在外怕是不妥,就随掌柜的过去叨扰了。”言罢取出几两碎银付与了掌柜:“这是酒钱和房钱。” “谢公子。”掌柜的收好银两简单收拾了下酒肆中的桌凳酒碗。“天色已晚,小的与公子一道回去,正可帮公子扶一个人。” “有劳掌柜。” “公子客气了。” 亥时雨收了收,野径云黑,草涨水深。 酒肆老板扶着云萧在前,领掺扶着申屠烬在后的盛宴往家中行去。 远远望见雨中一袭亮光,昏黄的灯色从屋中透出,微带着点橘黄,照亮了茅屋的轮廓,氤氲如雾。 “公子,那就是我家了。” 盛宴点了点头,跟随掌柜的行了过去。 “娘子,开门了。我带了客人回来。”掌柜的远远便嚷了一声,正中间的茅屋立时便有人推门出来迎了。 “当家的……这几位都是客人?”那妇人模样生得寻常,肤色有些黑,想是长期劳作,当门将人迎进,怯声问了一句。 酒肆老板笑应了。“是了,这位公子已经付了房钱,娘子给他们把另外两间茅屋的被褥抱去,让三位公子歇息一晚。” “好……好。”那妇人应声而去,之后再来帮着把云萧和申屠烬领到了右手边一间茅屋,借着油灯可看见屋内一间简陋的横榻,勉强可够两人同卧。 掌柜的将云萧放到床榻上,与身后的檀衣之人道:“公子,我家便这两间空茅屋可供歇息,公子您是和这位公子一起宿这间,还是和您扶着的这位公子宿另一间,还是……” 盛宴咳了一声,抬头来道:“让他们两人宿这一间,我独自一人宿另一间,这样。” 那掌柜的闻言便上前帮忙将申屠烬也掺到了床榻上。“好嘞,小的明白了。这两位公子醉的不轻,这便让他们休息了。”言罢取过床角的被褥为两人盖上,夫妇两人便领着盛宴走出了屋子。 “公……公子您饿不饿……要不要和我们当家的一起吃点粗茶淡饭再歇息?”那妇人一面掌灯领路,一面与盛宴道。 盛宴笑着推辞了:“今日喝了颇多酒,现下酒意有些上来了,还是先歇息吧。” 那妇人便有些紧张起来,轻拽自家丈夫:“当……当家的……” 盛宴便见那妇人表情为难地与自家丈夫耳语了几句。 酒肆老板听罢妻子的话,面上颇有些赧意,目中有些谴责又无奈,上前来与盛宴道。“实在抱歉公子……” 檀衣之人虽已将妇人之言听在耳中,面上却未表露,只是浅笑倾听。 “我家娘子今日收留了个小姑娘在家中歇息,就睡在公子要歇息的那间茅屋里……”掌柜艰难道:“我家统共就这三间茅屋,中间这间勉强隔作了两间……我与我家娘子和老娘一起住了……实在腾不出其余的地方可供公子歇息了……不知公子可肯与人将就一晚?” 盛宴问道:“那小姑娘多大了?” 妇人忙道:“还……还小……约莫不过十岁……” 盛宴微微一笑:“如此便还是个孩子,两位若是放心,我便与她将就一晚。” 掌柜的与自家娘子对视一眼,惭然回道:“如公子所说,还是个孩子……我们夫妇去与她说一声,应是无碍的,届时多给你俩一床被褥……” 盛宴拱手一笑:“如此,便有劳了。” “应该应该……实在是我们招待不周,公子这边跟我来。” 盛宴点头罢,跟随行去。 第162章 情心 盛宴跟随酒肆老板走向左面那一间茅屋,方至门口,便见*妇人掌灯而出,将两人迎进屋内。“这位公子,妇人与她说过了,小姑娘懂事的很,请公子尽管来歇息,不碍事的……” 盛宴闻言浅笑,循着油灯跟随妇人踏进茅屋。 “不曾想小姑娘听我说罢全不放心上,倒是心宽……”妇人先行进屋将油灯放下,回头来朝盛宴憨笑道:“公子快进来,被褥已经铺上了,就是外铺这一床……哎?公子您怎么走了?” 盛宴一眼看清茅屋木榻上坐着的人,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小姑娘”惊愕的叫声。“是你!” 酒肆老板忙拦住檀衣的人:“公子怎么了?” 盛宴眉间隐隐抽动:“若是别家小姑娘,凑和一晚便是,这羌族‘小妹妹’还是算了吧!” 茅屋内的“小姑娘”跳下床铺,指着盛宴怒道:“臭变态你闹什么,好不容易有好心的汉人婶婶肯收留我一晚,外面这么大的雨,你好歹也帮过我,就不能不为难么!” 酒肆夫妇闻言微惊。“两位……原是相识的么?” 盛宴抚额:“这茅屋给他住便是,在下另寻住处。” 那“小姑娘”正是日间才与盛宴几人分别的羌族小男孩,应是行至附近恰逢大雨,妇人看“她”可怜,好心收留一宿。 小男孩瞪了一眼盛宴,转身便收拾起床角的破布包袱。“婶婶都说你付过银子了,哪里有让付银子的走让没付银子的人住的道理,你不就是想赶我走吗!”言罢甩上包袱,从盛宴身侧气呼呼地行过,抬脚便要踏进雨里。“留在这儿又要说我赖着你,我走就是了!” 屋外夜深雨急,城郊野地一片泥泞,那妇人见着实在有些不忍心,忍不住扯了扯自家男人的衣袖:“当家的……这……这……” 盛宴忍不住叹气:“那个……不然……你回来。” “小姑娘”闻言刚要伸出的脚一顿,回头来望向盛宴。“你又肯让我住了?” 檀衣之人目色有些复杂,半晌极为勉强地点了下头:“雨夜寒气重,你若出去了淋了雨着了凉有个三长两短,怕是又要在背后咒诅我。” 那小男孩闻言又细又弯的两条眉儿高高扬起,快步转身行回:“我说嘛!你又不是婆娘,有什么好婆妈的!老子被你亲过都不怕你把我怎么样,就歇个一晚有什么要紧!” 檀衣之人顿时就后悔了。 门口的夫妇二人听罢,顿时面面相觑。 之后妇人将油灯留下,给两人指了茅房的路,便与丈夫打着油布伞回了主屋去。 小屋内,两人平躺在粗糙的木榻上,盛宴合衣在外,小男孩穿了条裤衩睡在内铺。 “你睡觉怎的不脱衣服?”少许,小男孩忍不住偏头问向身侧之人。 “出门在外,一向随意。” “哦……”屋内安静了半晌,小男孩突然翻身压向盛宴:“我把灯吹灭了!” 外铺的人立时伸手一把将他拦下,睁开眼的同时眉间隐隐抽搐:“我来就行。” 盛宴吹灭油灯,复又躺下,一动不动。 茅屋内一片黑暗,床内的小男孩隔着被褥推了推盛宴:“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檀衣的人忍了又忍,低声道:“盛宴,饕餮盛宴的盛宴。” 黑暗中小男孩偏头看他:“听不懂……盛宴是吧?”回转过头,他自顾自道:“我叫木比塔。是羌族传说里天神的名字!我自己给自己取的。” 盛宴翻身朝外:“哦。” 木比塔无趣地瞪了他一眼,合目不说话了。 屋外春雨淅淅,不时有风声拂过茅屋小窗,吹进一阵寒气。 右面云萧二人所在小屋内。 青衣的人数次将申屠烬搭过来的手臂拨了下去。 夜渐深,城郊野地,唯剩雨声。 远处蓦然间传来一声狼嚎。 云萧紧阖的双目霍然睁开:纵白? 青衣的人迟疑一瞬,侧目看了一眼身旁酣声如雷的申屠烬。 下一刻,掀被起身,推开茅屋的门径直走出。 行出几步身影蓦然一掠,飘忽如鬼魅,点掠无声。 眼神清明,行止如风,全不似醉酒之人的模样。 …… 后半夜。 院中左面的茅屋里,盛宴体内的酒劲上来,脑中便有些昏昏沉沉。 小男孩木比塔裹着被子一个劲地往身边的暖炉怀里钻。 “章瑞,别闹……”盛宴嘀咕了一句,推了推熟睡之后整个黏在他身侧的木比塔。 小男孩不知何时早已钻进了他的被褥,挨着他呼呼大睡,被盛宴推了推之后反而八爪章鱼一样缠了上来。嘴里无意识地叫了一声:“阿娘……” 檀衣之人混沌中只觉胸口闷得紧,眉间紧蹙,推开小男孩手臂的同时忍不住扯了扯自己胸口的襟领。 木比塔紧挨在盛宴肩头,两只细瘦的手臂再度摸索着搭了上去。 迷迷糊糊中一只手在檀衣之人胸口停了停。 悉悉簌簌的摸索声在夜间响了一瞬,而后木比塔猛地睁开眼,双目瞠大,脸刷的红成了一片:“你……你你……你是女的?!” 盛宴昏沉中隐约听见身侧有人在说话,半晌后慢慢回过神来,想明他话中之意,整个人霍然坐起。 茅屋木榻上,盛宴与木比塔相对而坐,一时间屋里寂静一片、鸦雀无声。 片刻后…… “啪”的一声,盛宴扬手一巴掌呼在木比塔左脸。“闭嘴。” “你就是女的!老子都摸到你胸了!”木比塔立时便炸。 盛宴又一巴掌呼在木比塔右脸。“是又怎么样。小小年纪就敢非礼我?” 木比塔两只手分别捂在自己左右半边脸上,睁着眼一眨不眨道:“是就太可怜了!长得也不像女的声音也不像女的……你这婆娘肯定没人要啊!” 盛宴看着他,笑了一声。 下一刻,一把拎起榻上的小男孩眼也不眨地扔出了茅屋。 “要不我长大以后娶你吧!我们也算有肌肤之亲了……啊!” 木比塔撞开门被丢在泥里滚了一圈,清秀的脸上立时沾满了草屑污泥,身上紧着的裤衩也被雨水浸湿,不觉便打起了寒战。 “你这婆娘干什么这么凶!除了老子哪里还有人肯要你!” 盛宴头也不抬地瞟了他一眼。 后者满脸愤愤不平模样却仍旧清秀可爱如小姑娘一般。 檀衣之人看着他道:“我就算孤独终老,也不会嫁你。” 站在茅屋门口的木比塔听罢愣了一下。 不自觉便呢喃出声:“为什么……” 下时回过神来,眼眶睁得微红,咬牙愤然道:“你……你这个可恶的汉族女人!跟那些汉人一样!以为老子稀罕你么!!” 言罢转身便朝雨中跑去,身上衣服和包袱全都不要了。 盛宴拧眉看了一眼门口,复将胸口的衣领往上拉了拉,拽过被褥便躺下。 …… 不知过了多久。 云萧自远处林中而回,脚步无声地落在申屠烬所在小屋门口,正欲推门进屋。 忽听院中有些声响,隐入暗处的同时看见一袭檀衣纵掠行出。 青衣的人不觉一怔,眉间微蹙,看着盛宴出院而去。 纵白的唤声已复寂静,青衣的人沉吟一瞬,转步折回了自己所在茅屋。 纵白提醒之人应明日才能至此,自己今日已然醉酒,若起来提醒怕是不妥。 云萧推门入屋,下一刻,神色微滞。 申屠烬不知何时从木榻上滚了下来,整个人半坐于地,上半身趴在床头,下半身拖在地上,抱着怀中被褥似哭似叹,长嘘不已。 云萧回身将门阖上。 申屠烬回头看见有人进来,眼中恍恍惚惚,待得云萧走进,长叹一声拉住云萧的衣袖就哭。 “我申屠烬还真是没用,再比一次竟还是输给了他……” 云萧猜测申屠烬所说应是与盛宴比酒之事,既对结果如此了然,一时也不知他究竟是清醒着还是仍旧醉着。 “如果能嬴,我作为大哥,与他言明,不论如何也了了心愿……”申屠烬掩面喟叹:“如今又是小弟……叫我如何开口……” 云萧微蹙眉看他,不明所以。 申屠烬自嗟自叹,一时掩面一时哀嚎,满面纠结,数次欲言又止。脸上神色极为复杂。“三弟啊……你二哥我……” 支吾半晌,申屠烬埋头于被褥中,自顾自道:“你二哥我好像不正常……”语声又顿半晌,他哀叹道:“我似是喜欢上咱们大哥了。” 终于说出心中之言,申屠烬拽紧云萧长袖痛声道:“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哪……想我一介风流浪子,心下也是十分痛心……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以手盖脸,申屠烬垂下头,又是哀叹:“明明往日只喜流连花丛,怎的遇到他就……” 直到此时云萧才终于听懂了申屠烬口中所诉,不由一惊。 申屠烬续道:“我与他相识两年多,皆好山水风光,实在志趣相投得很,数次结伴相游,真是人生美事……不曾想慢慢地我竟对他生出了这般那般的心思……真是愧为知己……” 云萧愣愣的,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我大哥申屠啸若知我在外多年竟生出龙阳之好……便是入了地下也会气得爬出来打断我的腿……”长叹一声,地上的人竟自潸然泪下:“他膝下就流阐一个女儿……我对不起他在天之灵……对不起申屠家……” 云萧愣在原地,久久无言。似觉有哪里不对,只是一时惊震未及回神,便未想到。 “此次再度结义,我与他兄弟之缘只应更深……既承他为义兄,申屠烬必不能害他……”一声长叹,申屠烬把头埋进被褥中低哑道:“若他是家中独子更当难为……我若是坦白于他也是有悖常理……只是心里……为何这样放不下……?” 云萧听闻此话,蓦然间有些受触动,恍然思及公输云与公输雨,不由便怔了少许,回过神来拧眉沉忖一瞬,扶了地上的人起身。 “二哥先歇息吧。”青衣的人将申屠烬扶至榻上,见得他掩面泪流,心自怔忤,隐隐地觉到窒息与寒意。 青衣的人按剑于桌,枯坐榻边,眼睛直直地看着夜色中一片虚无。 恋己不能恋,爱己不能爱。 所恋不能恋,所爱不能爱。 便是这样一个道理。 同样不可与人言的心思,申屠烬醉酒一场,却是毫无保留地告知了他…… 云萧敛目而静,低头刹那,手指于麟霜剑上慢慢抚过。 而他因心中藏绪,连醉也不敢。 蓦然指尖一颤,一颗血珠于剑刃之上沁出,淡淡的冷樱香气于夜间漫漫散了开来,似凄不凄,似冷不冷,泠然寂寂。 …… 天隆十五年,端木若华身死连城,夏国再无天启神示清云鉴辅国安邦定武林,乃至江湖纷乱,家国不定,逐年势倾,予外邦以可趁之机,战火随之而至,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 一夜无眠,冷坐至天明。 第163章 汶山 次日晨时,云萧撑颚于榻边,听闻屋外院中盛宴与酒肆夫妇二人说着什么。 “那小姑娘其实是个男孩子,昨夜与我闹了别扭一气之下走了,我尾随过去给他送了包袱和衣物,二位莫要担心了……” “真是男娃子么?我昨儿个琢磨了半宿还是觉得不像……昨夜还下着雨呢,就这么走了?”那妇人心肠着实软,语声里满是不安与担忧。 盛宴笑了笑道:“其实羌人比汉人更懂得如何在原野生存,嫂子心肠好,故而会担心,但在下保证他此刻虽不在此处,却是安然无恙的。” 夫妇二人看着盛宴,实在不觉得面前之人言辞有假,半晌后相顾点了点头。“如此……我们夫妇便安心吧。” 云萧于屋中走出,行至盛宴面前抱剑行了一礼。 盛宴见得他神情便舒展了几分,扬唇笑道:“往后,你便该唤我大哥了。” 一旁的酒肆老板立时称赞道:“宴公子的酒量实在是无人能及,我在旁边看着,着实佩服得很,两位公子皆倒下了,宴公子仍是面不改色,真真的千杯不醉哪。” 盛宴闻言微笑:“一好山与水,二好杯中物。除此之外,盛宴怕是没什么能比得过两位义弟了。” 云萧看了他一眼,未有迟疑,拱手作揖唤道:“大哥。” 盛宴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眼中一闪而过的寂寥。 酒肆老板上前一步,笑着看向云萧身后不远的小屋:“那位蓝衣的公子喝的不少,可是还未醒……”话音未落,蓦然一道飞矢从院外射入。 “小心!”盛宴面色霍然一变,挡在夫妇二人面前拂手一道微光击向箭矢,下一刻却见得青影一闪,云萧半空中鬼魅般一掠,下瞬落地,一只精致小巧的短箭已在他两指之间。 连身法都未能看清。 盛宴目中不由一讶。“三弟好轻功。” 青衣的人将箭矢抬起看了一眼,而后抬头望向盛宴:“大哥的暗器无形无影,更叫人惊叹。” 盛宴却是轻笑:“大哥我这可不是暗器。” 言罢面色一肃,两人同时转面向外。“暗施偷袭为人不耻,还不现身!” 下一刻步声踏踏,数十名弓箭手从院前的糜子地里快步跑出,转瞬间将此处茅屋小院团团围住。 来得这么快? 云萧目中一闪而过的异色。 来人身量高瘦,一身锦衣华服,手执一柄小弩慢慢踱步而出。“武功果然不低,我这月牙小弩射出的箭都没能伤到你们这两个臭小子。” 盛宴皱眉:“是你。” 那人冷笑:“有胆量得罪我陈玉,就要有胆量承担后果。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盛宴摇了摇头:“你真是记不牢,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不怕我再放虫咬你么?” 陈玉握了握手中指节,转首间阴阳怪气道:“怕……我怕死了……只是你俩听说过天凌山庄么?” 云萧与盛宴目中皆闪过异色。 天凌山庄是近几年崛起的江湖势力,表面武、德、行均平平,但其下却聚集了众多江湖高手,黑白皆有,大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不可小觑。 陈玉站在院外拍了拍手,云萧立时抬头,盛宴面色也是一肃,下一刻,五名胖瘦不一的中年人于四周野地中一跃而出,落在了陈玉身前。 青衣的人目色一凛。 此五人落地无声,气息绵长,内力深厚,是江湖中的高手。 陈玉笑道:“汶山五阴客,听说过么?” 盛宴面色一变。“我只听说过汶山三阴客。” 陈玉朗声道:“那我来告诉你实际是五阴客,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暗器高手,此前的任务最多也只三人联手,亦未有败迹,而今日我请了他们五人一起来款待二位。”陈玉一笑:“是否觉得荣幸之致?” 盛宴笑了一声,抬手作了一揖:“若真是他们,那我们二人无论输嬴,都是要扬名了。” “呵。”陈玉笑了起来:“原来你小子还如此单纯么?无论输嬴?如果我说……是无论生死呢?” 盛宴亦笑:“想来也是,这几位都是出手不留活人的武林名人,在下还真是单纯了。” 盛宴退了一步将脸色吓白的酒肆夫妇摒到了屋内嘱咐其莫要出来,而后微转头与云萧耳语道:“这五人在江湖上以阴险歹毒闻名,手中暗器均带剧毒,身上所有能动的地方皆需防备暗器射出,与他们过招应极小心。” 云萧点了点头。 那五人一齐向前一步:“少庄主,动手么?” 陈玉一声冷笑:“动手。尤其那檀衣的小子,绝不放过!” “是!” 声未落,人已至。 瞬息之间竟已动起了手。 盛宴抬首间便见五道人影猝地疾驰逼近,未及近身,数十枚暗镖已临面门。 云萧手中长剑凌空一转,兀地拔剑而出,晨曦微光自青锋剑刃上冷冷划过,刹那间,剑光如雨。 五人凌空一滞,目色皆一愕,飞快翻身躲开反被击回的数十枚暗镖。 好快的剑! 汶山五阴客落地而惊,目中皆闪过兴奋之色。 陈玉在那头观之正不悦,下一瞬便见其中四人又攻了上去,袖中寒光一闪,手中刀、钺、叉、钩一齐飞向了茅屋门口的两人。 寒光聚至正中霍然照得极亮,云萧眼疾手快地拉过盛宴一跃而起,寒刃相撞散开,分落四方,与此同时汶山阴客中的四人凌空翻腾落在云萧与盛宴四周,正恰恰接住了自己射出的兵器。 盛宴眉间一皱,转目望着云萧身后的两人:“他们出手默契无比,你可千万别留手了。” 云萧默声点了下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远处持招未动的汶山阴客第五人。 “动手啊!”院外的陈玉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院中四人随即纵跃冲刺,分管上中下三路,同时攻至,与此同时身前身后皆有无数毛雨小针激射而来,盛宴面色一凛,目中已寒。 “当真是欲至我们于死地。” 一言罢长袖一拂,竟于电光火石之间闭目吐息,双手于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凝神不动。 云萧微蹙眉,扬剑回招的同时不得不一把伸手将盛宴自针雨下拉开,同时拂掌以内力逼退一人。 下一瞬竟见一柄链剑“嗖”的一声自身后射来,云萧在蛊老身上吃过链剑的亏,当即心神一凛,转步迭影一动,身影幻化数重长剑急转如电,接下前四人出招的同时竟霍然又将身后第五人射来的链剑倒击了回去。 一眼观之竟好似场中有五道青影同时在与汶山五阴客过招。 院外陈玉见得,当真是瞠目结舌。 那站得最远的第五人侧首凝了面色:“我从未见过如此之快的身法和剑法,根本听不出来他何时动,何时止。” 前面出招的四人中第二人与云萧过招时弯钺所受力道最重,竟控制不住地向后倒退数步将第一人也连带撞了两步,看着三、四兄弟变招再攻,那人一面冲来一面喝道:“娘的,你小子是谁?!” 话音未落,一直被云萧带着走动步法不出招的盛宴霍然睁目凝色,双手上下相叠霍然拉开,右手飞快地转指一握。而后凌厉扬手“锵”的一声挡开了那人凌空劈来的双钺。 场上众人全部变了脸色,云萧眼角所见,檀衣的人手中无物,却结结实实地将那人当头劈下的双钺挥了出去,刃之所长,从那人肩头划至腰侧,留下了一道斜长见血的伤口。 三、四二人同时往后一跃,一把扶住了第二人。“是无刃刀。” 那手持链剑的第五人站在远处,闻言眉头一拧,侧首冷道:“会无刃刀者只有中原巫家的人。” 五人不动声色地全部退至了陈玉身边。“少庄主,你确定要杀他么?天凌山庄如果得罪了武林之主的中原巫家怕是……” 陈玉回过神来,面色极不善:“原来先前用来暗算本少爷的是无刃刀,难怪能唬住本少爷。你小子竟是中原巫家的人……” 盛宴挺身而立,右手微微下垂,便如手握刀刃一般,闻言淡淡一笑:“你又没问,我为何要告诉你我姓巫?” 云萧看了一眼盛宴,默不作声地将麟霜剑收回了鞘中。 檀衣之人面色微寒,转首冷望陈玉:“倒是你,身为天水郡官员,却能号令天凌山庄旗下的江湖高手,且他们还称呼你为少庄主。难道忘了朝廷有明令禁止官员和江湖势力勾结?” 陈玉冷笑了一声:“你这算是吓唬我么?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郡守从官,芝麻大的官员,当来玩玩而已,当然会及时抽身而退。可不会像朝廷里那蠢到家的左相文墨染,官至宰辅还暗中身兼惊云阁的副阁主,白白留人把柄,以至如今被右相斗败,沦落死牢命不久矣。” 想到这里,陈玉应是极轻蔑不屑,扯了扯嘴角又道:“我若能爬到他的位置,必然早已和天凌山庄一刀两断,怎会留下这样大的把柄落于人手,使自己多年荣华富贵化为泡影,还累得天下第一阁的惊云阁被朝廷暗中打压四处封查……近几个月连江湖消息都因此滞顿封闭……”冷哼一声,陈玉笑道:“这样愚蠢又妇人之仁的人竟能当上左相,我也是好奇……不过是养父和养父的亲儿子,他不和惊云阁牵扯不当这副阁主便万事大吉,早些时候一刀两断,何至如今凄惨之境。” 转首摇了摇头,陈玉面上无尽唏嘘:“现今就连清云宗主都救不了他,还因此事被皇上怀疑,软禁在皇宫外的行宫别馆内备受冷遇,不得而出。要我说,这传闻中的天鉴传人也是蠢,明知朝廷有这明令……” 便如幽灵一闪,又如青光划过,陈玉颈中骤然剧痛已被人紧紧箍住了脖子:“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 第164章 归心 “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 “咳……咳咳……” 汶山五阴客背后沁出一层冷汗。五人几乎是同时察觉青衣的人气息一变,然而下一瞬,来不及有丝毫动作,他人已至面前,硬生生当着五人的面一把箍住了陈玉的脖颈。 五人骇得脸色俱白。这样的身法!就是那传闻中号称轻功绝世无人能及的幽灵鬼老竟似也不能及! “愣着做……什么……废物……杀……”杀了他! 陈玉憋的满脸通红,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死命去掰青衣人的手。 汶山五阴客如梦初醒,立时扬起手中兵刃砍向面前的人。 云萧目中一冷,眼中竟似凝了一层霜霒。腕间一动,手指蓦然收紧…… “云萧!”盛宴面色一肃,喝向云萧的同时扬手一道无形气刃随手中无形之刀劈出,直冲汶山五阴客而去。 五人其中一人陡觉气流变化,大喝一声:“退开!”慌忙拉着其余四人闪开。 盛宴一跃至云萧身侧,凛声道:“不要杀他。汶山阴客是江湖中人,与我们相斗按江湖规矩可死生不计,但这厮明面上是朝廷官员,杀了他官府怕是会纠缠不清。” 云萧面无表情,盛宴蹙着眉将手按在了他肩上。 青衣的人这才微抬首,手腕一抬,便将陈玉重重掼到了地上。 “啊——”后者惨叫一声,摔落泥地呕出一口血来。 “少庄主!”汶山五阴客顿时变了脸色,再度冲了过来。 青衣的人动也不动,盛宴无法,转腕一挥无刃刀迎向五人。 云萧自上而下冷睇陈玉:“江湖消息,再说一遍。” 方才那一掼下手极重,泥地上的人半晌爬不起身来,闻言不禁吓得一哆嗦。“有……有话好好说……” 云萧以只有两人可闻的低沉寒冽之声一字字问道:“清云宗主怎么了。” 陈玉脸上俱是后怕,微怯道:“左相文墨染因勾结惊云阁入了死牢,清云宗主出手救他触怒皇上,被软禁了……”抬头见青衣的人冷面一言不发,忙又道:“惊云阁出事江湖消息滞后了很多……但清云宗主被软禁的消息还是传了开来……” “她身边的弟子呢?” “弟子?”陈玉愣愣道:“具体如何我也不知……应……应该一起被软禁了……” 云萧面上霍然一片深茫。 洛阳…… 目中繁复惘然,蓦然转身便走。 下一瞬,脚步一滞。 陈玉半趴在地上,手中的月牙小弩“啪”的一声掉入泥水中。 几步外的青衣人背对着他,左手反手握住了他射出的短箭。 云萧回目看他。 陈玉吓得面无人色,撑手往后倒爬。“你……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 云萧看着他:“先前你吐出的那一个‘蠢’字,我现在还你。” 陈玉还未听懂他话中之意,便见他手腕一转毫不留情地将手中短箭掷了回来,箭矢破空有声,“锵”的一声穿过陈玉的掌骨将其右手钉在了泥地上。 “啊——”后者又是一声惨叫,疼得哀嚎不止。 “大人!”一旁包围着茅屋的弓弩手满面不知所措。 “放……放箭!你们这群蠢货……汶山五阴客……五个废物……给本少爷杀了他们!” 下时一众弓弩手齐齐拉弓欲射。 茅屋里忧心张望的夫妇俩吓得立时缩回了屋中。 盛宴以一敌五,无暇分神,突闻弓矢弦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小院四周突然传出几声狼嚎,数十名弓弩手只觉叫声犹在耳侧,回头一看,十数只体型丰伟的灰狼不知何时潜在了自己身后,正步步逼近。 不禁吓得惊叫出声,丢下弓矢就跑。 申屠烬揉着太阳穴从茅屋里走出来。“没想到一大清早,就惹来这样的仗势。” 汶山五阴客无愧为江湖中刀口噬血的高手,到此时面上反倒越加狰狞起来,出手狠辣无比,兵刃相交的同时袖中、腰中、发中、脚下,不时就有飞针短箭向盛宴射出。 盛宴手中无刃刀可随真气收放而变化,忽长忽短,忽薄忽重,用以回击制敌,手中状似无物,然劲风窜流不止,分毫不落五人下风。 如此斗过数个回合,刀钺相交之际,汶山阴客五人口中霍然各吐出一枚银针,直奔盛宴面门。 远处申屠烬原还有些头昏目眩,猛然见得,心神俱凛,一声急喝:“盛宴!” 云萧一跃而起,手中五枚银针同时射出,后发而先至,将他们口中吐出的毒针尽数打落。 盛宴嘴角微一扬,凝力振臂,将五人振退一步。 与此同时申屠烬、云萧一跃而至,青衣的人抬手又是五枚银针,奇准无比地射入五人气海穴。 汶山五阴客正欲再攻,忽觉丹田陡然一弱,而后气海骤乱,体内内力分筋过道地乱窜起来。 “啊!”竟皆发出惨叫,难以置信地跪倒在地。直感一身内力正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泄窜出。 “我的武功……我的武功……” 盛宴看得分明,吐息一瞬收回了无刃刀,上前一步轻摇头道:“说好的无论生死,我三弟只是废了你们的武功,已然仁慈得很了。” 申屠烬出来之时分明见得盛宴以一对五,还赤手空拳,禁不住紧张地拉起他右手查看道:“我昨日喝多了出来的迟,你可有受伤?” 盛宴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抽回了右手,微微一笑:“我无事。二弟醉的人事不知,大哥怎会怪你。” 申屠烬手中落空,神色也是一怔。虽听出他在打趣自己昨日比酒又输一回,心下却又乱又窒,突然说不出话来。 “怎么?二弟莫不是又想抵赖?” 申屠烬看他一眼,目中闪过微光,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愿赌服输,你合该是兄长。” 檀衣的人仰首而笑。 习武之人破气海废武功时一身真气紊乱四窜极为痛苦。 盛宴转头看见青衣的人在汶山五阴客其中一人面前蹲了下来。 “三弟?” 云萧默然看着面前之人痛苦呻吟,而后突然伸手往其腹上一按,将射入气海穴的那枚银针用内力又吸了出来。转腕轻掷于地,起身便走:“他们已无还手之力,我们走吧。” 盛宴一惑,看见那趴在地上喘息不已的五阴客之一也是一脸莫名,庆幸之余伸手四处摸索自己的兵刃链剑。 虽不明白云萧为何独独放过此人,盛宴思忖之余也未多问,点了点头后与申屠烬一齐行于青衣人身后往外走。 经过陈玉身边时见其仍在哀嚎,三人皆当未见,施施然行出了此方茅屋小院。 离之已远,盛宴回头向小院前面的糜子地里掷了一块碎银。转目回头间看见被云萧放过的那一人踉跄着站起身摸索着去照顾其他四人。 蓦然想起这五人围攻时起初也只四人动手,第五人远远以链剑伺机偷袭相助,说话间也是先侧首以听。 檀衣之人喃了一声:“是个瞎子。” …… 午时,云萧与盛宴坐在天水郡一家客栈一楼用饭。 申屠烬宿醉头疼,往二楼房内先自歇息去了。 客栈外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先前陈玉提及江湖消息后,三弟对其下手似乎格外重了……” 盛宴与云萧相对而坐,青衣的人久久一言不发。 “三弟有心事?” 云萧看了他一眼,仍是默然。 檀衣的人便未再多问。 蓦然客栈门口行过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被石子绊倒摔在地上手里一个精致的木娃娃压在身下被磕得七零八落,当场号啕大哭。 旁边的妇人蹲下身来查看女娃,并无伤势,然而小女娃抱着散成一块块的木娃娃仍旧哭个不停,瘫坐在地怎么也劝不住。 小儿哭声嘹亮,引了一群人驻足围观指指点点。不少人上前劝慰亦不管用,客栈门口渐渐围满了人。 大堂内的盛宴微笑着轻轻摇头:“这顿饭吃不了清静了。” 云萧不知何时也抬了头,静静地望着门口那哭个不停的小女娃。 恍然间一双微*带水光,目中一片空茫却又盈了几分委屈的双眼自脑海中浮现。 手中好似还攥着他的冥颜珠不肯放。 此刻回想,竟似与这小女娃无异。 青衣的人眼神不自知地温柔起来,目中微一恍,极浅地笑了笑。 盛宴蓦然一怔,呆望于他。 云萧放下手中竹筷,忽然起身离桌往门口行去。 盛宴恍然回神,低头喝了一口酒,亦随他走了出去。 那妇人见两位公子走近还有几分奇怪,下一刻便见青衣的公子蹲下身来,捡起地上零落的木块试着拼了起来。 “这……谢谢这位公子……” 云萧并未应声,一一捡起散落的木块,有条不紊地将其恢复到小女娃之前抱在怀里的那个木娃娃。 围观之人见着暗暗称奇,面上皆扬起笑意。 那小女娃手里还抱着几块较大的木楔,云萧伸手向她来拿,她大大的、闪着泪花的眼睛凝在被云萧拼回了一半的木娃娃身上,终于不再哭了。 少许后云萧将手中精致完整的木娃娃递到了小女娃面前,那妇人脸上微赧,抱着孩子称谢不止。 “大哥哥,你怎么好像要哭的样子?” 云萧拿着木偶的手一滞,扬首对着那小女娃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小女娃接过木娃娃看了又看,而后欢欢喜喜地被妇人牵走了。 人群皆对青衣公子比了个赞许的手势,而后慢慢散开。 云萧看着那小女娃离去时蹦蹦跳跳的模样,久未起身。 盛宴不禁感到好笑,眼中又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下一刻亦蹲到云萧身侧,与他望着同一个方向,看同一个背影,想他可能之想。 身侧之人蓦然低声道:“我想去洛阳,可是不敢去,大哥觉得如何是好。” 第165章 从心 “我想去洛阳,可是不敢去,大哥觉得如何是好。” 盛宴眼中亮了亮:“想去便去,有何不敢?”他复道:“洛阳正是我家所在,若去的话我与你同行,正好回家一踏。” 青衣的人眸光微敛,极轻声道:“我此去是为见心中牵挂之人,可是却知此人终会为我所害。我离她越近,越会害了她。” 盛宴眸中一颤,心下蓦地一阵刺痛。 好半晌,她声音微哑着轻轻摇了摇头:“若是如此,你莫不是打算一直离她遥遥千里,永不相见?” 青衣的人点了点头:“我便是如此打算。” 盛宴眼中微湿,面上却笑:“你怕她为你所害,所以远离,难道连她危难之时都打算不闻不问、袖手不管?” 云萧默声。 盛宴望着他道:“我不知你为何认为她会为你所害,是有心还是无意。只是觉得,你因此而远离她,甚至于她危时亦不出手……实属本末倒置。” 目光微垂,她望着客栈前川流不息的人潮道:“何人能笃定世间因果?难道许你离开后,她便一定能安然无恙、长命百岁么?若是没有这样既定的事,她于你转身离开后因为其他的人、其他的事陷入险境、甚至陨命,你又该如何是好?” 青衣的人蓦然一震。 “既是心中牵挂之人,便应从心而为。”檀衣的人顿了一顿,柔声道:“在她尚未为你所害之前,尽你所能地保护相守。如此,就算最后真有那一日,也是宿命使然,避无可避。可若是你决意离开后,她在你不知道之时为旁人所害,从此永不能得见,纵然非你过错……你此生却必定懊悔至极。” 青衣的人五指蓦然握紧。 春日晴光当头洒下,他于柔风中回头来怔震地看着身旁檀衣之人。 盛宴对着他展颜一笑。飒然道:“所以去吧,洛阳。”. 天水郡城外,三人并肩而行,申屠烬脚步趋缓,突然抬头向二人挥了挥手,笑道:“申屠烬有事在身,就不与大哥、三弟同行了。” 盛宴回头看他,想了想,问:“是云萧所说,你家中的事?” 申屠烬望着他,突然自恃风流地笑了一笑,既不点头,也未摇头。 云萧回头看见,默声。 申屠烬转首与云萧道:“我家中的事多谢三弟来告知,如今我已知晓,你勿需担心。”顿了一瞬,他又道:“你此行除了流阐的事,便无其他事要问我了么?” 云萧蓦然微怔。 “或许你现今有比欲问之事更重要的事想做,暂时不问也罢。”申屠烬笑转过头,朗然高声:“我心中有感,不日我们三人必定还会聚首,届时,三弟想起,再问不迟。”直视云萧,他笑容清朗,姿态潇洒,恣意风流。“二哥必定对你知无不言。” 云萧看着他,而后颔首“嗯”了一声:“一言为定。” 申屠烬拱手一揖:“大哥、三弟,就此别过。” 而后伸指于口中吹了一声口哨。 盛宴淡然微笑,回了一揖:“自己保重。” 申屠烬看着他。 下一瞬,十数匹体形壮硕的灰狼从一侧林中窜了出来,直奔蓝衣的人。 申屠烬脚尖一点,轻轻巧巧地落到为首一匹高大壮硕的灰狼背上。 云萧抱剑低声:“别过。” “别过。”申屠烬轻拍灰狼后脑,回头来对着两人一笑。而后灰狼便负着他向来时之林奔去。 身后云萧与盛宴看着狼群相随与他一起奔离远去。 不知不觉,眼中有些繁复。 申屠烬伏在灰狼背上,清风迎面刹那间湿了双目。 忽然低头重重咬在了自己右手食指上:“与你分别,疼如断指;只是若不分离,将来更将心如刀绞。”伸手轻抚身下灰狼的颈毛,申屠烬哑声低语道:“阿檀、阿檀……你不懂我的心啊。” 一袭蓝衣轻驰,沐风过柳而去。 山林浅寂,风光如旧,两骑一空,知己不复。 他想到与他穿山过岭的日月寒暑,却已想不到再见时是情是义的心境。 恣意不再,满腹情愁。 终究是回不了当初了。 湖光踏碎,人、狼影。 ……. 自天水郡出,经雍州京兆郡径直往东再过弘农郡便可到洛阳。 盛宴先前见识了一下云萧轻功,深觉不凡,有心再探一回。故在城门口提议二人施以轻功行路,待到力不能继再寻个地方买马续往东行。 至今时,云萧心中已然分明,决定已下,思及端木境况只求速至洛阳。 闻言当即应了。 二人随即纵掠而起,一青一檀的身影并肩飘掠疾驰,往东而去。 起先盛宴还可勉强跟上云萧,至后只觉青衣的人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身形如隼,疾掠如风,不知何时竟已成一个小点遥遥晃在远处,点掠间身影时高时低,愈来愈远。 盛宴吃力地纵行跟上,心里叫苦不迭,不由暗恼自己自找苦吃,如今可算是探清此人轻身功夫厉害至何种地步了。 两人纵行数日,盛宴累得神昏力乏,青衣的人竟似毫无所觉。时而聚气凝神疾驰如电,时而呼吸平缓飘然如魅。闷声不语,疾行不怠,离盛宴遥遥远矣。 有时驻立于高处静候半晌,待盛宴追上;有时折身回来渡力带他一程,如此反复。 又行半日,檀衣的人深觉难以为继,心道再追上云萧必央他与自己买马而行了。 抬头来看见淡青的身影纵掠久矣,已然人眼难见,似毫无停下或折回的意思,反倒越行越快,不由生惑。 蓦然见远处天际一轮黄日下,数重青影相叠掠起,如鸦鹫鹭排,驰于霞光中。映着万道金丝向前排出七道重影,纵列渐消,转瞬即逝。 盛宴瞠目心惊,不免敬佩以极。那一瞬间竟见他一人化七影,速疾难辨,隐约却又清晰,令人不得不叹服。 只是下一刻,却见云萧身子一晃,径直落入脚下林中。 盛宴一惊,“云萧!”立时勉力追上,匆匆落下林中去寻。“云萧?!” 此处林密草深,树荫繁盛,草间充斥着春雨过后清新的泥土气息。 盛宴踏步呼寻半晌,看见不远处青衣的人背对自己一手撑着剑,一手扶在身旁一株青檀上,单膝跪地,急剧喘息。 “三弟!怎么了?” “我……做到了……”语声低哑而轻颤,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与隐隐的复杂欣喜。“迭影已练至七重……师父和鬼爷爷的赌约结束了。” 青衣的人摇摇晃晃地撑剑站起,口中低喃道:“我自由了……可以回归云谷……回师父身边去了。”一言罢,青衣的人似哭似笑地低吟了一声,向前行出一步,而后突然扑倒在地。 “云萧?!” …… 京兆郡郊外野林中。 云萧隐约听见篝火的噼啪声,下瞬便闻一道女声笑斥道:“你这畜生,胃口真大,又来抢我鱼吃。” 恍然觉得语声似曾相识,隐约在哪里听过,一时又难以想起,脑中昏昏沉沉,周身酸惫,便未睁开眼。 云萧再醒,已是深夜亥时。 橙黄的篝火跳动着跃入眼帘,青衣的人低头便见一袭雪白的狼尾挨着他蜷起。背后暖哄哄的,伸手一摸,知是纵白。 “你醒了?来,吃烤鱼。”对面盛宴望着他一笑,拿起一根削好的树枝叉了手中之鱼,递到云萧手中。“看看手艺如何。” 云萧扶着纵白微微坐正了身子,伸手接过烤鱼。“谢大哥。” 盛宴轻笑道:“这狼果然是你养的,是一直跟随着你吧?你一昏过去它便出来护着你,叫我吃了一惊……” 趴在林草间给云萧当靠垫的大白狼耸了耸一边耳朵,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它叫纵白。”云萧回望盛宴,续道:“因模样太过引人注目,我便一直让它暗中跟随,以免惊吓到寻常百姓。” 盛宴点了点头:“又大又白,倒是漂亮。确实比申屠那厮的灰狼群更要引人注目。” 云萧吃了几口鱼,盛宴看着他道:“接连几日用轻功赶路,就算内力体力再好,也必累了,我们歇过今晚还是去郡城里买马代步……对了,你昏迷前说的什么?似乎有些高兴,我却没听清。” 云萧吃鱼的动作一停,抬头望向盛宴微微笑了笑:“是高兴。我先前因有赌约在身,多少身受桎梏。解法中还剩的便是将轻功中‘迭影’一技练至第七重,此行我一路都在练习,今日意外突破,虽气血一空,但心中不免激动。” 盛宴摇了摇头:“不曾想你还身负这样的赌约,更不曾想你一路都在琢磨与练习轻功,却还快我如此之多。” 云萧将鱼吃罢,看着他手中另一条凌空在烤的鱼。“这是……无刃刀?” 盛宴飒然一笑:“是呀,此为我巫家绝技,烤完的鱼必定干净清爽。” 云萧不免淡笑:“确实干净,且方便。” “就是烤久了有点累啊。”盛宴笑嚷一句。 青衣的人不觉凝神细看那条似被利刃穿过,烤得半熟不熟的鲫鱼:“这便是武林中人人称羡的无刃刀。” 盛宴随手翻了一下手中之鱼:“虽是人人称羡,实则不过是气刃,只是旁人无法像我们巫家人一样,长时凝于掌中。” 云萧下意识地问道:“为何?” 盛宴思忖了一下,答道:“江湖中人只知无刃刀只有巫家人会,却不知为何只有巫家人会……”他言罢抬头看了云萧一眼,微一挑眉,霍然道:“若不然我来教你无刃刀。如此你就明白了。” 云萧一震:“江湖皆知无刃刀为武境之极,乃巫家独有,你私下传授外人应是不妥。” “你且放心,我心中有数。”盛宴毫不在意地笑道:“况且,无刃刀又如何,比不上江海自由、知己好友。没关系,我信你。” 第166章 洛阳 “况且,无刃刀又如何,比不上江海自由、知己好友。没关系,我信你。” 云萧微愣一瞬。 盛宴下时便与他道:“‘心有刃,手无刀;意之致,气相随;抱元守缺,吐故纳新,化气血为刃,随心中心寸;心静则刃利;气甚则刃重。无刃刀者,气之使也。’这就是无刃刀的心法口诀。” 青衣的人听罢,微怔:“便只如此?” 盛宴点头:“便只如此。”而后又道:“你于心中默念,试着按此法调动丹田内力化出气刃。” 青衣的人闻言安静了一瞬,而后依他之言默念此功法于心,抱元守缺凝力向双掌。 然而力凝已久,掌中毫无变化。 青衣的人便睁开了眼。 “非巫家人是使不出无刃刀的。”盛宴看着他,递上了手中烤好的另一条鱼:“我巫家的子嗣在胎中便会因生母所习无刃刀心法而改变吐纳呼吸之法,腹中胎儿自此呼吸之律也将异于常人,出生后可随吐纳收放内息之气,待得内力修至一定境界,便可根据此无刃刀心法慢慢聚气成刃,凝于掌中。”微顿一瞬,盛宴补充道:“唯有自幼惯于如此吐纳呼吸者可将无刃刀心法与之相融贯通,而后使出无刃刀。只因最初习得无刃刀者是我巫家族母。是故会无刃刀者只有我巫家的人,旁人即使知晓方法,也是学不会的。也是故,我巫家只有入赘的夫婿,从无嫁出的女儿。” 盛宴言罢神色霍然怔了一下,看了一眼云萧,回转目光,低了低头。 过了少许,檀衣的人忽道:“三弟听闻过鬼斧神刀青阳子么?” 云萧一怔。 盛宴未待他回答,面上便显露出几分复杂和叹然,轻言道:“我姑姑……便是如今的巫家主母巫山秋雨,年轻时曾与云门弟子青阳子前辈相恋,最后前辈因不愿入赘我巫家而与我姑姑一刀两断,从此两地生分再不相见。” 云萧听罢愣住。 盛宴续道:“我姑姑至今也未嫁人,从此陪于其兄长身旁打理巫家家事。” 云萧沉吟道:青叔之事他曾于寨中听花叔与伊叔提起过,当时只道青阳子是因故得罪了巫家,与其大打出手,被无刃刀削去了一块头皮。 却原来,是这样。 林间夜色恍恍,盛宴又递了一条鱼来:“呶,再吃一条。” 云萧闻声回神,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抬头一瞬,却蓦然对上了他的眼。 含笑间隐见柔和,洒脱间略带伤感。 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后盛宴移开目光,抬头望向了远处。 云萧兀地想起了申屠烬的话,看了一眼盛宴,迟疑一瞬,问了一句。“大哥可有心属之人?” 盛宴一怔。 而后回转目光看向了云萧。 青衣的人亦望着他,面上两分正色,两分浅淡,两分随意。 盛宴垂目笑了一声,而后飒然道:“有啊,那是一个双眼比明月还要皎洁、声音比琴音还要清泠、脾性却十分肃淡的人。我三年前见了他一面,把他那双眼睛记在了心里;两年后又听了他的声音,把他的音色装在了心里,再后来喝醉了无意中得以和他闲聊几句,却又是生生擦肩而过……” 云萧微蹙眉道:“后来可有遇到?” 盛宴点了点头,望着眼前跃动的篝火:“后来他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带着那双黑白映墨、皎如山间明月的眸子,嗪着一口清泠如水、纯净如玉的语声,隐隐含笑,肃淡宁和,这两个我惦念的一人一物,忽然合成了一个,叫我好不欢喜。” 云萧望向盛宴,未多话。 “我想把掖了多年的心情说与他听,可是开了个头,却没了尾。” 青衣的人问:“为何?” 盛宴抬头微笑着望他,轻言道:“因为他心里已经装了别人,我就算惦记已久,终归是来迟一步。” 青衣的人面色微敛,目中似有感触:“如此,大哥便未与她说?” 盛宴安静地看了他少许,之后回转目光,望着篝火,涩然一笑。 “经年忘情于山水,我将他放在心里时常念起,辗转叹息,只可惜两相错过,三次擦肩不顾,再回首,缘分也已七零八落……我想我便该在当年初见时便与他说了,或许懵懂青葱,说不定能一生怀念,可惜时光不能倒流,而我已经错过。” “大哥已然放下了么?” 檀衣的人目光如水,飒然,微寥:“嗯,放下了,只是他若回头,我必定倾心以待,多久都行。” 云萧怔了一下,于心底为申屠烬轻叹了一口气。 盛宴忽然道:“我教你的无刃刀心法,三弟闲时多加练习,可助长兵刃剑气之威。我也曾听家中老人说过,有一类人非我巫氏,也可凭此心法练出无刃刀,不过似为传言,也不知真假。” 云萧看向盛宴微一点头,诚挚道:“云萧谢大哥,承蒙错信。” 盛宴笑了一笑,垂首已静,目中反射出微光。 …… 出京兆郡向东驰往洛阳的路上,二人骑马并肩而行,已过弘农郡。 马背上春风微寒,拂面无声。盛宴忽地看向云萧道:“天隆六年,申屠与乐正两家联姻,江湖震惊,此事三弟可知?” 云萧直视前方,神色中微微显露出心急,头也未回地纵马疾驰:“嗯,他们成亲当日,云萧在场。” 檀衣的人微微松开了手中缰绳,马儿缓下了速来,盛宴于后望着他的背影道:“当年的上元佳节,乐正无殇与申屠流阐成亲当日,你……” 我看见你…… 云萧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洛阳城,一扬缰绳,快速地喝了一声:“驾!” 淡青的身影渐行渐远。 盛宴无声地捏住了手中缰绳。 ……我看见你一袭青麾,静默如竹,立于一名紫衣的小姑娘身侧,如月的眸里清漪澄澈,恍然如璃曜,潋滟似湖光。 那个时候我与你对视一眼,蓦然就怔了神。 待到清醒,却已寻不到你的身影。 我不知你姓什名谁,也不知你江湖哪派,更不知你来去何方。 只是忍不住地想,你若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会不会肯入赘我巫家…… 最终丢了半颗心,什么也没有留下。 只是那一眼,我看见你的眸中也映着我……而我终想知道,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个橙衣长裙的少女? 檀衣的人低头一瞬,轻轻摇了摇头,眼中一时有些模糊。 片刻后抬起头来泯然一笑,复又纵马疾驰追了上去。 若然已经错过,那便叫我陪着你吧,为兄为友皆可……即便可能等不到你回头,也可等到我自己厌倦、死心。 ……. 洛阳城外,一青一檀的两道身影正欲从郊外野林中穿过,蓦然听见一道破风声从马前三步外驰过,有一物“锵——”的一声横飞而过钉在了一侧一株老树上。 云萧面色一变。 盛宴立时警觉,勒马望向四周,眉间蹙起。“有人?” 青衣的人坐于马上,转目看见那钉入树上之物,面色一震。 斜阳余晖下,一绾银白的流苏在微风中轻轻晃曳,清透温润,似绸似玉。 “那是……” 青衣的人驱马上前,看清了,一把将之拔了下来。 梅大哥的青玉扇? 蓦然打斗声从一侧林中传来。 云萧示意了盛宴一眼,两人弃马掠了过去。 林中古道上,一顶深色厚帘的重顶方轿停在草地上,前后均有十数人持刀而恃。 轿身左右,三人骑马护于轿前,背对云萧与盛宴,另有一人正从马背上飞身而起,手持长鞭“啪”的一声挥向被他们围住之人,鞭风凌厉,尾声清脆。 云萧与盛宴敛息匿于远处,看见鞭尾所及,一抹白影点脚一掠,极悠然地往后飞掠三步,避开了长鞭。 与此同时“锵——”“锵——”两声剑响,一黑一红的两道身影自白影身后拔剑跃起,挡在了飞身而退的那人面前。 “公子。” 云萧一震,一眼看清那拔剑上前的两人正是璎璃、玖璃。 白衣在斜阳下似映清辉,双璃身后之人表情极为从容,微仰首冷睇方轿垂帘,望着轿帘上被玉扇穿过留下的洞窟,冷笑了一声:“娄右相是王爷的人疏影十分清楚,他既斗胆动我惊云阁之人,王爷便应该清楚,我梅疏影不会善罢干休。” 白衣如旧,襟摆、腰际零散的血色朱梅一如往日清艳傲然,梅疏影冷立如松,如剑长眉似挑不挑:“我一直以为王爷与疏影皆默认你我是两不相干、相安无事之况……却原来王爷半点也不在意握在我惊云阁手里的讯息,叶齐,你真以为动了我惊云阁,你还能安稳度日么?” 轿前一人黑衣立领,高坐马背上,满面阴沉冷鸷,立时冷道:“梅疏影,凭你也敢直呼凌王的名讳!” 梅疏影闻言笑了一声,眼中悠然:“既已动了我惊云阁……” 语声一转,冷冽如冰:“……还想让本阁主对你等客气么!” 叶兰面色更寒,眼中划过一道寒光,已溢满杀意。 扬手一拂身上墨色的披风,人已跃马而下。语声阴恻道。“你找死。” 第167章 凌王 梅疏影长眉斜挑,似冷不冷地瞥了他一眼:“玉面修罗叶兰……看来叶公子是自诩能取疏影的性命了。” “能与不能,试过你便知了!” 云萧与盛宴静望一瞬,面上微微闪过惊异震色。 那先前从马背上挥鞭而下的另一人立时道:“四弟,父王说过此人武功极高,我和你一起上!” 叶兰冷冷地瞥了一眼出声的那一人,寒声:“不用,我自己来。” 璎璃、玖璃立时剑指叶兰,齐声冷道:“凭你还不配与我家公子动手!” 叶兰闻言,面色当真是一沉,五指蓦然成爪,转腕便要动手。 云萧正色,眉间正蹙,便闻那顶方轿中传出一声极为低沉的男声。 深沉幽冷,不容置喙:“住手。” 叶兰、叶飞立时一震,收手立于原地。 方轿的垂帘一动,一人伸手拂帘,食指上一枚羊脂缠花玉玦扳指清润无瑕,隐泛流光。 马背上的另两人看见立时翻下马来,立于轿侧。 那只拂帘的手五指修长,白净细腻,骨节分明,一眼便可看出养尊处优,不染微尘。 轿中之人拂帘走出,向前迈了两步,负手看向了几步外的白衣人。 “梅阁主,本王幸会。” 云萧远远望见,那人一袭烟色长袍,腰系素白半月水波明珠带,玉冠金簪,外罩淡黄色百鸟朝凤细丝薄衫。一身的雍容贵气自内而外散出,深沉峭冷,不怒而威。 “王爷肯出来见草民,自是疏影之幸。”梅疏影笑着直视叶齐道:“不论是天凌山庄,还是王爷一直在追寻的宣王遗物,我惊云阁只当不知,经年来视而不见。而王爷却管不住自己的狗,叫他平白咬了我惊云阁一口,此事,王爷想如何了结?” 叶齐负于背后的五指微微一转,微垂的目光中闪过戾色。 一个江湖草民,竟敢当面威胁本王—— 叶齐微笑:“梅阁主说什么天凌山庄、宣王遗物,本王却是听不懂……后面的话,便更听不懂了。” “听不懂?”梅疏影转目清浅,闻言只是淡笑:“等到凌王大事公诸天下,或许王爷便能听懂了。” 此言一出,叶齐脸色骤然阴沉。 抿唇半晌未言,许久后,叶齐转目看了一眼璎璃、玖璃,霍然一声低笑:“今日梅阁主只带了两个护法来此拦截本王,或许是有些轻率了。”眸中寒光凛冽,慢慢爬上了杀意。 “梅阁主就不曾想过,倘若惊云阁群龙无首,又如何还能奈何本王?” 此言一毕,叶齐当即就冷了脸:“梅疏影,你终是自恃太高了!” 叶齐负于身后的手一扬。 原本立于轿侧的那两人当即面色一凛,一跃而起,径直攻向梅疏影。 璎璃、玖璃似是全没料到,不由一震:“公子!” 下一刻叶兰飞身跃起,亦扬掌攻去。 被璎璃一剑拦下。 叶兰垂首冷笑了一声,另一手一爪袭上璎璃下腹,一侧玖璃惊见,险险救下。 与此同时之前那一人长鞭一甩,亦向双璃身后的梅疏影攻去。 “公子!”璎璃、玖璃一面对战叶兰,一面惊心于梅疏影。 白衣的人只是不言。 云萧静匿远处,看见那三人齐攻梅疏影,配合精妙,招式凌厉,相较之下白影间或闪掠退避,间或揉身相错,竟似处在下风,一招也未与三人过实。 青衣的人面色微变。 此三人武功虽高,与梅疏影相比却还远不能及,梅大哥与他们交手怎可能如此被动?“那三人是何人?” 盛宴看了一眼他注目的方向,低声道:“那出轿的人是凌王叶齐无疑,跟随他身边的四子必是凌王所收的四名义子:叶萍、叶青、叶飞、叶兰,叶兰人称玉面修罗,江湖享有煞名,好穿黑衣,应是与那惊云阁男女护法打斗的那个,其他三人必是叶萍、叶青、叶飞。” 云萧不知为何静了半晌,一时无声。 盛宴观战少许,微蹙起眉:“奇怪,惊云公子身法极妙,攻守皆高绝,武功应远高于此三人,却好似并不敢与他们较力一般,一直都在闪避。” 云萧闻言抬头,正见梅疏影旋身而起,避开那人长鞭的同时一把扣住另一人手中九节鞭,反甩向第三人。 “如此下去惊云公子危险了。”盛宴凛声道。 下一刻青衣、檀衣的人皆见轿旁的叶齐脚步一动,并指成掌。 不好! 云萧心下一凛,身影霍然一动,化影数重、风驰电挚一般掠了上去。 与此同时叶齐目中一寒,于梅疏影闪身避开三人之招时扬起一掌重重拍向白衣人背后。 “梅大哥!”青衣人低喝一声,身影几乎是瞬间便掠到了梅疏影身后,抬手便接了叶齐这一掌。 下时只觉手臂一麻,脏腑为之一震,气血翻涌。 心下猛然一骇:凌王叶齐……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淡青的身影往后飞退数步,猝然止步,禁不住抬手按在了胸口之上。 这人的内力,怕是能和梅疏影不相上下…… 叶齐落步而止,亦向后退了一步,目色幽冷。 梅疏影侧目瞥了云萧一眼,一脚踢开叶飞长鞭掠至青衣人身后,束音成线说了一字:“走。” 言罢便从云萧手中飞快抽回了自己的青玉扇。 冷白的身影一跃而起,往的是出林方向。 “想走?哪那么容易!”一道鞭影“啪”地一声挥了过来,梅疏影纵身在一侧树干上转脚点罢,回身的同时手中玉扇奇准无比地敲在鞭尾一点上,叶飞手中长鞭径直倒飞回去。 “小心!”他身旁一人立喝一声,用九节鞭卷住了倒飞击向叶飞面门的长鞭。 “谢大哥。”叶飞对身旁叶萍道。 与此同时,几步外的叶兰转目回来,看见青衣的人,面色整个一青。“云萧——” 当初雪岭中寻回端木、云萧,他陪同叶悦身旁于墨然带二人回归云谷的路上见过昏迷的云萧,今日再见,赫然涌上心头的就是当日叶悦哭着离开归云谷时满脸是泪的模样,怒火立燃,一身阴戾煞气不可掩饰,飞速两掌逼开璎璃、玖璃,人已怒喝着一爪袭来。 玉面修罗叶兰武榜排名第五,以夜鹰掌、夜鹰爪闻名江湖,冷怒之下,凝力一爪其威可见。 云萧一直在提防叶齐,叶兰陡然发难已为他所见,正欲出剑相抵竟见几步外叶齐冷垂的目光微抬,转脚一动。 心下立时一震。 正于此时,一道无形利刃破空飞至,于林中发出“嗡”的一声鸣响,叶兰陡然警觉,回头那一瞬“呯”的一声五指爪力与盛宴手中无刃之刀猛然对上。 两人皆倒退三步。 无刃刀?! 盛宴飞身落地,面上神色十分温淡随意,并不多言,只暗暗平复脏腑间涌荡的内息。 叶兰几人惊异之时,叶齐抬眼扫了一眼半路杀出的这二人,之后把目光落在了青衣的人身上:“你就是云萧……” 云萧此刻离他不过数步,闻言与他对视了一眼,这才得以看清了这位原太子殿下、今位高权重的凌王。 叶齐不动手时,一直便是负手而立。 身形极挺,神情深冷。 他如今应已过不惑之年,额间有两条淡淡的纹路,双颊有壑,五官却仍如刀刻斧凿般深刻,双眸狭长,极为犀利,脸上俱是冷峻沉峭之色,见之则威,只是右眼眼角却偏偏生了一颗浅褐色的泪痣,整个人因此莫名地柔了三分,似是手握生杀之时,会垂泪悯然一般。 实则却是眼也不眨。 “见过凌王。”云萧沉忖一瞬,抱剑行了一礼。 叶齐转脚动了一步,看着他。“如果本王要杀你……你可知理由?” “是因在下贸然出手、多管闲事?”云萧神色肃淡,冷然道。 叶齐双眸轻阖,扬唇笑了起来。 他一笑,映着眼角那颗泪痣,面上的柔色便从三分增至了七分,莫名就让人觉得婉转温顺,十分柔情。 “本王要杀你,或者别人,理由都一样,也只有一个。” 与笑容不符,声音是毫无感情的深沉和幽冷,有上位者长年不容违意的狠毒和酷戾。“挡我路者,死!” “云萧!”不远处的梅疏影神情一凛,厉声冷喝。 青衣的人周身一震,*下时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破空声迎面砸了过来,还未看清,一掌已至面前,空气中发出刺耳的低鸣,那径直朝自己胸口拍下的一掌竟似带着雷霆般的威势,压得他喘不过气,双脚动也不能。 盛宴远峙一旁,原以为无论发生何事凭借云萧的轻功全身而退应是无虞,不想叶齐一掌拍来,云萧竟驻立不动! 不由变了脸色:“云萧!” 璎璃、玖璃一眼看见也是心惊瞠目,一瞬间惊魂不已。 云萧公子! 电光火石之间却闻一声清脆的急唤。“小哥哥!” 叶兰一震。还未看清如何回事,一道鲜烈的红影便一蹿而至挡在了云萧身前。 叶悦从轿中冲出一把抱住了叶齐拍下的手掌。“爹不要……” 叶齐面色倏然一变,来不及收回的掌势卸去大半的力仍是重重拍在了叶悦胸口。 “小妹!” 云萧一把接住叶悦,倒退数步跌坐在地:“阿悦姑娘?!阿悦!” 第168章 不念 青衣的人双唇紧抿立时伸手为她把脉。 叶兰冲过来重重推开了云萧:“滚开!” 叶萍、叶青、叶飞亦是毫不犹豫地奔了过来,叶兰抱起叶悦快步迎向叶齐。 盛宴上前两步伸手扶在了被推踉跄的云萧背上,看了一眼云萧怔震的神色,转目望向了那一位被凌王府众人所围,一身红衣的少女。 叶齐气得整个身子都在抖,伸去摸叶悦脉膊的手隐隐颤然。 “父王!小妹怎么样?!”叶飞急道。 云萧静立一瞬,转步便欲上前。 梅疏影不知何时落步而止,伸手拦下了他。 白衣的人抚了一下手中青玉扇,眉间微蹙,面上并无波澜。 “公子。”双璃紧跟梅疏影身后,相互对视一眼,目中微忧。 “叶齐收了力,要不了命。”梅疏影微一挑眉,淡淡道。 随即便敲了云萧一扇,冷然出声:“与我退。” 青衣的人一时未动。 下时便见叶齐收回了把脉的手,扬手便是“啪”的一声,重重挥在了叶悦脸上。 “父王!”叶萍、叶青、叶飞、叶兰语声均一紧。 云萧握剑的手一紧,面上微冷。 叶悦无力地被叶兰抱在怀里,胸口起伏不迭,嘴角溢出了不少血。 原本娇俏明媚的脸上清晰地印着五个指印,眼中氤氲,垂目一声不吭。 叶齐再不管她,转步负手而立,冷冷抬眸看向了云萧。 下一瞬,语声毫无起伏地道了一句:“杀。” “爹!咳咳……不要……” 叶齐回目看她一眼冷厉道:“你有力气就再起来挡,没力气就看着他死!” 言罢挥手一拂广袖,叶萍、叶青、叶飞立时飞身跃来攻向了云萧。 青衣的人一怔回神,立时飞身往后一退,欲拔剑。 下一刻便见叶齐步法一变,竟倏然已至面前,挥手一掌击来! 其势更盛,比之先前那一掌更为暴戾和霸道。 “叫你走,不走!”梅疏影冷面不耐烦地斥道,一把推开云萧迎上叶齐。 双璃不及梅疏影反应迅速,此刻望见心下大骇! 以往叶齐应逊公子一筹,今日却如何能与此人交手?! 白影掠至半空,梅疏影眉间隐隐有黑气缠绕,此刻全不留余地,一指便欲点上自己胸口膻中穴。 与此同时叶齐一掌已至面前。 空中之气蓦然一变,飞沙走石,青葱林叶簌簌然落。 “且罢手。” 耳际霍然响起此声,无根无源,清晰在耳,众人全部一愣。 语声无起无伏,清冷淡漠而又沉肃泠然。 声音响起的同时,一道白练如流水般拂来,看不清是如何动作,只是一眨眼间便拂到了梅疏影面前,而后蓦然一扬,一把卷住了叶齐出掌之腕。 下一刻,白练一收,生生化去了叶齐凝力击出的一掌。 半空中的两人径自飞退数步落地,梅疏影收回了欲点膻中穴的那只手,执扇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齐迅速出手拉住来人欲收回的白练,面容阴恻深沉,表情冷戾,一字字道:“端木若华——” 云萧猛然回头。 林野东面,白衣的人端坐木轮椅上,鬓边细长的雪发在清风中微微拂起,浅素的脸上经年不变的淡漠与平和,被身后的绿衣少女慢慢推着趋近过来。 风无声,斜阳清辉静洒,云卷云舒。 “王爷……阁主,端木有礼。” 云萧回头的刹那竟自失神,久久凝目在那道白影身上,心潮澎湃涌动,不可名状。拿剑的手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脑中一片混沌,蓦然呼吸急促,满目是惶。 他本与叶萍、叶青、叶飞三人在交手,此刻陡然分神,竟就直楞楞地呆在了原地。 三人察觉都怔了一下,而后叶飞毫不留情地一鞭挥了过来。 盛宴看见心下微惊,正欲出手来助,一道蓝影轻跃而至,张开五指甩出数十道银丝缠住了长鞭,两手交错一勒,便就在手中无形丝网中将此长鞭斩成了无数段,散落一地。 蓝苏婉转面看向云萧,面上是喜,目中又不由轻忧:“师弟没事吧?” 叶飞眼见长鞭被毁,心头生怒,还欲出手,叶萍面色一凛,伸手拦住了叶飞、叶青二人:“是清云宗出手。” 与此同时阿紫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叶兰身旁,蹲下身子看着他抱着受伤的叶悦半跪于地,忍不住问道:“她怎么啦?” 叶兰惊得全身寒毛倒竖,回头来一见是她,瞠然色变:“你——” 阿紫眯起眼咧嘴一笑,下一刻探着脑袋在他脸上“啵”了一下。“小兰兰我们又见面啦!” 众人都未及说话,忽闻身后叶兰一声怒吼:“臭丫头滚开!!” 蓝苏婉轻叹了口气,走至云萧身侧又唤了一声。“师弟?” 叶绿叶冷面立于端木若华身后,面无表情地咳了一声,寒肃道:“阿紫,回来。” 被唤到的人轻嘟起嘴,不情不愿地爬起身往木轮椅一侧走回。临走还不忘伸出小手,在叶兰披风下的大腿处拧了一把。 “吾屮!”后者忍无可忍,一声暴喝。 叶萍三人快步走至叶齐身后,侧目看了一眼满面铁青、气极败坏、恼羞成怒的叶兰,微蹙了蹙眉。 叶萍上前一步,冷声质问道:“你等助纣江湖恶徒袭击凌王,该当何罪!” 春已暮,日影西沉,林深草长。 纤尘未染的白练随着木轮椅慢慢向叶齐趋近而拂落在地,落在林间春草之上,沾染了些许夜来春露。 端木轻拂长袖收回了几寸,再要用力,那头便已被人攥紧,难以扯动。 叶绿叶将木轮椅推至叶齐轿前十步外,止了。 椅中白衣人微垂目,眸中虚无空澈,闻了叶萍的话,默然未做答复。 阿紫脚步轻快地走回端木椅侧,回过身来便一吐舌头扬眉道:“什么助纣恶徒袭击凌王?分明是凌王对当年帝位被改之事怀恨在心,恰逢我师父路过便要伤我师父才对!告到皇帝那边,你看他是帮你家王爷,还是帮我家师父,清云宗主!” 盛宴立于云萧不远,原本一直在看那蓝衣翩跹附于青衣人身侧的少女……下一刻听闻那紫衣丫头的话,立时一震。 目光惊异地望向不远处端坐木轮椅中的女子…… 见其青丝染雪,目不能视,不良于行。 却又满面宁和,沉静如山,漠然出尘。 心下不由自主地震慑难言。 此人便是备受世人尊崇敬重的清云宗主,江湖人称的端木先生。 恍然间心下一静,只觉红尘万物难扰其静,人事诸遭难入其心……神情不由自主地肃穆了两分。 下一刻想起,云萧身侧的蓝衣少女正是当年乐正申屠两家喜宴之上、与她一般代主前去道喜的归云谷清云宗下,端木先生二徒蓝苏婉。 而那小丫头,正是当年立在青衣少年身侧的紫衣小姑娘。 脑中一震,檀衣的人转目看向了青衣之人。 见其被蓝衣少女领着,默声行至了清云宗主身侧,静立在旁,恭然不语。 已然明白了什么。 心下陡然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涩然。 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指间一紧,心下一团轻悲抒解不开…… 无知无觉中,她竟是步上了姑姑的后尘。 …… 方轿那边,阿紫言罢,凌王义子中性格最为冲动的叶飞闻言便气怒道:“你这信口胡诌口出狂言的臭丫头!” 阿紫却已全然不理,朝着不远处的叶兰一直在扮鬼脸。 后者铁青着脸只当未见。 郊外林野,叶齐攥紧白练的五指蓦然一转,一股劲道沿着白练直冲向椅中白衣女子。 端木沉忖不言,目色未变,扬手一拂长练,三尺有余的白绸在她与叶齐之间兀地断为两截。 叶齐掌中劲力无物可附,在截断处拂向地上野草,泥尘无声溅起,断草残屑在半空中扬起又落下。 “端木若华……你藏得如此之深,真叫本王刮目相看。” 叶齐冷然一收长袖,负手而立,微抬眸睨向几步外端坐椅中的女子。“如此高的武功,竟让世人都以为你不会武。” 白衣的人微微垂目,浅声道:“王爷过奖,只是此前并无用它的机会,因此不为世人所知,仅此而已。” “你以为本王会信?”一声冷笑,叶齐腰间一指宽的明珠带在斜阳下泛出珠光冷色。 白衣的人便未再多言,默了声。 叶齐深看了端木若华一眼,转目又看向梅疏影,目中冷戾深沉之色不加掩饰。回首间扫过盛宴,停了一停……而后望见云萧,眼中便是寒意毕现。 叶萍、叶青、叶飞三人皆侍于他身侧,叶齐低咳了一声,而后转步走向了停落草间的那顶重顶方轿。 “既是要走,还请王爷闲暇时得空想一想本阁主所说的话。”梅疏影冷然抬眸,面色凉薄。 叶齐闻言脚步一顿,立身轿前抚了抚轿帘上被梅疏影手中玉扇击过留下的残卷处。 五指倏然握紧,叶齐回首冷道:“梅阁主,这以扇为箭的一礼,来日本王必奉还于你!” 梅疏影面不改色:“王爷随意,疏影静候便是。” 叶齐再度冷笑一声,拂帘入了轿中。 叶兰抱起叶悦亦向轿中行去。 云萧抬头。 鲜烈如火的红裙扬落轻飘,叶悦从叶兰怀中抬头,回首望向了青衣人所在的方向。 嘴角的血迹点点斑驳。 两人的视线于空中相遇,蓦然就是一恍。 叶悦双眼骤然朦胧。 暮春斜阳,云深影长。 风吹林叶,无声轻曳。 红衣少女哑然低头迅速别过了脸。 远处有黄莺掠起,轻啼着慢慢自林中飞过。 云萧胸口霍然一麻,抬脚上前一步……又止。 看着叶兰将叶悦抱入了方轿之中。 蓝苏婉看向云萧。 盛宴亦看向青衣之人。 之后叶兰从轿中而出,与叶萍三人一齐翻身上马。 叶萍目不斜视地扫过梅疏影一干人,而后一挥手。 ——凌王前后侍从全部收刀回鞘,之后抬起方轿,续往洛阳城中行去。 行不多远,阿紫在后面嘻笑扬声道:“亲爱的小兰兰~阿紫有空去找你玩啊!” 马背上的叶兰闻言回头怒瞪阿紫,满面急愤:“你离我远点!!” 阿紫轻嘟起嘴,呲牙笑道:“我就不~” 叶兰牙关紧咬满面黑气,回转过身再不置一词。 璎璃、玖璃看着凌王一行走远,转步正欲去到端木面前说什么。 便见梅疏影手执玉扇,头也不回地从椅中女子身旁走过。 浮云点点,像极两人身上白衣。 一静一动,相拂错过。 流动的朱梅纹络艳如霞赩。 于晚霞将夜时片刻不曾多留。 璎璃一愣,忍不住唤了一声。“公子。” 梅疏影“嗯”了一声,脚步仍是未停,白衣上红梅冷艳,转眼已经走远。 “公子……”璎璃眉间一蹙,只得抱剑向端木若华行了一礼,便与玖璃匆匆追了上去。 蓝苏婉回过神来转目望去,面上一闪而过的讶色。“梅大哥怎么了?” 端木若华端坐椅中,手指停在膝上雪娃儿绒尾一侧,无声望着林中拂止的清风,下一瞬,轻叹了口气。 一侧的青衣人回目望她。 蓝苏婉目送梅疏影三人离去,心下有些轻怔。“梅大哥脸色不好,不知可有受伤……” 椅中白衣人垂目静罢,五指轻蜷,默然一瞬,再度抚了抚膝上的雪娃儿。心中无声而叹。 云萧垂目凝视着椅中女子。许久,蓦然惊醒,方知敛目。 下一刻却见她抬首已向自己望来,微蹙的眉,清冷而寂静的眸,面上经年如旧的沉静、与平和。 极为温浅地唤了一声:“萧儿。” 为师为长,如姊如亲。 严辞,温和,怜护。 是一个真正的长者。 云萧亦回望她。 近半年来,脑中纷繁错杂执妄悲恻惶恐无措……所有所有的念想,一瞬间全部涌入脑海。 ……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你今日情有多深,七年后便有可能于你师父恨有多深。 …… 你因此而远离她,甚至于她危时亦不出手……实属本末倒置。 若是你决意离开后,她在你不知道之时为旁人所害,从此永不能得见,纵然非你过错……你此生却必定懊悔至极。 …… 心湖刹那凝滞,禁不住万浪将倾之势。 曾言经年之内,本也无意再回。 不过短短数月,却已知此言是多么轻薄无力。 …… 在她尚未为你所害之前,尽你所能地保护相守。 既是心中牵挂之人,便应从心而为。 …… 不计前尘,不思因果。 不顾长少,不念今后。 当他真的试图放下心结,不管前因后果,从心而为时。 才发现,所知所念所顾所忧都已远去。 心中唯余一念,强烈、偏执、无怨,不悔。 仅仅是想。 控制不住地想。 那么那么地想…… 想见她。 想回到她身边。 想伴她左右。 想护她。 想看着她。 想爱她。 想把自己所有都给她! 想为她做尽一生能为之事! 想为她遮挡风雨。 想为她揉平眉间细褶。 想解她一丝凡忧。 想看她经年如是,平安喜乐。 想要她一生安宁,无忧无虑。 眸光缱绻。 铭心刻骨的温柔化成月光蓄在了眼底。 云萧垂首紧握手中麟霜剑,抿唇间,一世温柔尽掩。 想…… 看见她笑的模样。 青衣微簌,随林风扬止,静立如竹,眸光如雾。 他恭然往后退了三步,拂衣而跪,凝眸于林间草上,语声无起无伏,极为冷静恭顺地低头道:“云萧拜见师父。见过三位师姐。” 那一刻天边飞燕衔泥而过,垂柳扬枝漫天飞絮。 荒草湮没的城郊野道,斜阳微凉。 第169章 雪胎梅骨 洛阳城,皇宫南面,行宫别馆前。 叶绿叶推着端木若华远远行来,便见行宫前一人快步迎了过来。 端木行了一礼:“李总管。” 来人身后跟了两个内侍,见着椅中女子神情甚是恭敬。 李总管忧声道:“今日户部尚书上朝时于殿上慷慨陈词,明言朝廷明令不可废,逼皇上早日下令处决文大人,更以血书请愿……如今朝中已有半数大臣与他同置一词,皇上怕是难以再拖下去了,故命老奴过来请先生明日一早,进宫议事。” 端木若华听罢眉间微沉,过少许点了点头:“端木已知,有劳总管。” 李总管回了一礼,而后看向白衣女子身旁两位面生之人:“这两位公子是?” 云萧本在沉思他方才所述,闻言抱剑行了一礼:“在下云萧,清云宗下第四徒,见过总管。” 盛宴亦笑道:“在下巫家小辈,名盛宴,见过总管。” 李总管忙道:“原来是端木先生的幺徒云萧公子和巫家的小公子……”言至此处,李总管忽然愣了一下,禁不住多看了盛宴两眼。 檀衣之人眼中一闪而过的什么,面上只笑着又行了一礼。 李总管立时敛了目光,口中只道:“两位公子一表人才,皆是人中龙凤,见之不俗哪。” 云萧垂首:“总管过奖。” 李总管又笑赞了几句,复又向端木行礼道:“老奴话已带到,这便回宫复命去了,明日一早老奴再来接先生。” 端木点了点头:“劳烦总管。” “先生客气了,老奴告辞。” 端木命叶绿叶上前送了一程,李总管推辞远去,待到行得极远,禁不住喃了一句:“怪了……老奴怎么记得……巫家如今的小辈里只有三位小姐……并无公子来着……” 别馆内。 檀衣的人跟随云萧身后而入,至了正厅,拂衣朝椅中女子行了一礼:“盛宴拜见端木先生。” 椅中之人闻声望向他的方向,愣了一瞬,似觉有什么异处。 顿一瞬,并未多言。只宁声道:“巫公子不必多礼,请起。” 盛宴依言起身。 蓝苏婉望向檀衣之人温言微笑道:“城郊时我见你多次欲出手帮云萧,可是师弟的朋友?” 盛宴望着她笑了一笑,点头道。“在下确是云萧的朋友,也是他的结义大哥。” 阿紫惊嚷道:“小云子的结义大哥?” 青衣的人面朝椅中之人解释道:“弟子回青风寨后乐正无殇央萧儿代他出门寻申屠家主幼弟申屠烬,弟子一路寻至秦州天水郡,在那里与申屠公子和巫公子结为异姓兄弟……” 叶绿叶冷面打断他道:“看来你并未收到我给你的传书,故而来得这样迟。” 青衣的人心下一震,立时低头:“应是与大师姐的传书错过了,此番来迟请大师姐恕罪,云萧知错。” 叶绿叶冷然道:“师父危时你远在千里之外,年前至今数月时间也不知传书问候,确实有罪。” 云萧肃面垂首。 “只是身受幽灵鬼老桎梏,有些事怕也容不得你,师父既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多说于你。” “谢大师姐。”顿了一瞬,云萧复又道:“只是如今鬼爷爷于我的桎梏已解,云萧已完成了鬼爷爷所嘱之事。” “真哒?!”阿紫闻言一喜:“太好了!小云子现在的轻功肯定很厉害~!以后再也不用回那个破山寨陪那个破老头玩啦!” 云萧点了一下头,而后只道:“确实桎梏已解,只不过鬼爷爷与青风寨亦对云萧有恩,得空望能容云萧回去探望。” 端木闻言微微颔首,温声道:“理当如此。” 云萧垂首而应:“弟子明白,谢师父。” 蓝苏婉面上有喜,立时柔声道:“无论如何,师弟回来就好。” 下一刻檀衣之人突然“啊”了一声,兴然道:“原来三弟的轻功师从武林中轻功绝世无人能及的‘幽灵鬼老’,难怪如此不同凡响……” 云萧望向盛宴,语声浅淡:“大哥过奖了。” 檀衣的人微微摇头叹息,而后恭然面向厅中白衣女子,复道:“在下与云萧在天水时听闻先生被圣上软禁在皇宫外的行宫别馆内,如今看来似是并无此事?” 叶绿叶看向他,平声:“有此事,我等因事被皇上禁足行宫内一月,到昨日一月已过,便是如此。” 盛宴一愣,而后笑道:“禁足么……亏得云萧听闻消息,心急火燎地赶来洛阳,片刻也不敢停歇……” 言至此处,檀衣的人忽然语声一顿,竟怔在了原地。 “你们且先与师父说着,我去厨房帮把手,嘱咐行宫内的厨子们多做几个菜,晚膳时给师弟和巫公子接风。”蓝苏婉婉然一笑,复向端木轻辑一记:“师父,小蓝先退下了。” 端木点了点头。 阿紫眼中精光一现,忙道:“我也去!我也去!师父我也去厨房帮忙啦!”言罢追在蓝苏婉身后撒蹄子奔了去。 叶绿叶冷着脸睇了阿紫的背影一眼。 转而朝云萧二人道:“你们先随管事下去休整一下,之后出来用膳。” 青衣的人看了椅中女子一眼,而后低头应了:“是,大师姐。” 檀衣的人怔望云萧,下一刻迅速收回目光,有些恍然地颔首而出. 洛阳城,皇宫北面,凌王府前。 深色的重顶方轿一落地,府前侍立静候的王府管家立时迎上前来。 叶萍下马扶帘,叶齐抱着昏迷的叶悦从轿中行出:“大夫请了么。” 管家叶荣上前躬身:“回王爷,请了,来的是张御医,一直在侧厅候着。” 叶齐轻轻抹去叶悦嘴角半干的血迹,冷面快步行入王府:“马上叫来郡主闺房。” “是。” 叶青、叶飞、叶兰迅速翻身下马,跟随叶齐踏入王府。 “王爷。”管家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叶齐身后:“娄右相来了,候在王爷书房。” 叶齐面色一冷,脚下未停:“还有脸来见本王。” 管家不说话。 “多久。” “来了两个时辰。” “叫他候着。” “是。”顿一瞬,管家又道:“王妃那里听闻郡主受伤晕过去了。” 叶齐眉间一蹙:“等她醒了叫她来郡主闺房守着。” “是。” ……. 东街一间酒肆极为雅致,名曰:雪胎梅骨。 匾额上四字草书断续如飞,柔中带刚、刚柔拙巧,铁画银钩般入木三分。 门前有联,红纸黑字如游龙舞凤。左联:万树寒无色;右联:南枝独有花。 此间酒肆以梅子酒闻名此街,只做熟人生意,生人难知。 店面看着不大,占地不广,实则院深肆长。 经厨房一侧的瘦廊入了酒肆后院,再经满布野草青苔的石拱小门,便映了那句“庭院深深深几许”。 一院的朱梅枝横影斜,中间两棵月桃两人环抱不及,此时开得正盛,不知是不是染了朱梅血色,花瓣要比寻常的粉桃艳上好几分。 梅疏影穿过院中环廊,行入最北面一间独立的小楼。 小楼与院舍相距两屋之远,不近不远地与院中广舍相对,中间回廊曲折,朱梅成林。 楼前幽静影深,花坛盆景,雕甍绣槛,皆隐于乱石梅林之后。 璎璃跟到楼前,于梅疏影身后闷声道:“今日叶齐轿前,公子实不该在叶飞挥鞭过来时出手以青玉扇阻拦。若不因此,叶齐忌惮公子的武功,本应不敢下杀手。” 梅疏影脚步缓了下来,推门的手停在了门上:“本公子若不出手,你这张本就寻常的脸就花了。即便玖璃不嫌弃,本公子平日里见了也碍眼。” 璎璃声音一沉:“是属下无能!劳公子出手解救,以至叶齐察觉公子身上有伤,不复往日……险些叫公子危矣!” 梅疏影眉间黑气不散,面上显露出疲色,浅声道:“不怪你和玖璃,当时情境我若不出手,任你在我面前受伤,叶齐定也会怀疑。不必放在心上了。”言罢推门入楼。 璎璃闻言低头,目中有些艰涩,正欲跟随进楼。 梅疏影脚步忽止,语声有些冷:“只是,端木若华为何会突然赶到。” 璎璃刚欲踏入小楼,闻言一顿,下一瞬便跪了下去。“回公子,是属下怕此行于叶齐面前难以全身而退,公子恐有危险,因此派人去知会了端木宗主公子欲行之事。” 梅疏影脸上神色瞬间寒了下来。彻冷道:“你还真是……”言至无话,冷冷道:“……下去领二十杖。” 璎璃一愣,复又低头:“是。” 待红衣女子躬身退出,梅疏影“呯”的一声关上了小楼的门。 玖璃端了药碗过来,于院前环廊中碰到璎璃。“公子的气色可有好些?” 璎璃摇头:“公子体内瘴气久未根除,积患已深,如今内力只剩一层,难以自行运功疗伤,如此下去伤上加伤,患上加患,面色只会越来越差。” 玖璃眉间一凝:“去除瘴气之法皆已试过,对公子功效甚微。” 璎璃目中一闪而过的繁复:“是因为麒阳草。” 玖璃点了点头:“公子带着它过岭南瘴气林,瘴气入体的速度比平常人快上数十倍,且深入五腑。” 璎璃默然。 半刻后,红衣女子握紧手中长剑道:“公子的伤不能再拖,如此下去我怕等不到公子恢复内力。” “你是想?” 璎璃肃然道:“请端木宗主出手救公子。” 玖璃听罢面上也是一肃。下一刻点头道:“再拖下去公子极有可能落下沉疴宿疾,如今看来唯有此计。” 璎璃点头。而后看了一眼玖璃端在手里的药,微笑沉吟:“你把药给公子端去,我这便去一踏南街行宫。” 玖璃道:“我去吧,公子若知必会生气,届时还是罚我来得好。” “哪里好?” “不用心疼。” 璎璃面上微一红,偏了偏头道:“罚你我也心疼。”言罢绕过玖璃快步往院外行去:“方才公子已经罚了我二十杖,回来领了公子再气也不会再罚重了,你且放心。” 玖璃闻言便叹了口气。“必是因知会端木先生一事……”言罢面色一沉复又端了药碗往梅林后的小楼去。 第170章 行馆落花 洛阳城南街,行宫别馆。 穿花拂柳的水边长廊下,端木若华静坐木轮椅中平望着前方。 小憩而醒,白衣微醺。 虚无的目中一片寂寂然的空茫淡漠。 朱漆锦柱相连的院景游廊两侧流水潺潺,水中一池未开的芙蕖交相掩碧,池边垂柳汲入水中,开盛的桃花落满院内,残英一地。 白衣胜雪,风扬柳曳,青丝雪发微拂,一静如画。 青影如飞鸟般一掠而至,于白衣之人身侧轻轻落下,云萧将怀中抱来的薄麾展开,披至女子肩头。“大师姐命弟子过来与师父说一声,少许后去到小厅用膳。” 端木若华任他屈身将垂落胸前的麾衣锦带系上,面色温然道:“气息绵长,落步无声,你的轻功武功都已远胜年前之时。” 云萧低声:“相较大师姐还远不如。” 端木若华闻言微叹:“绿儿的武功固然高,然其重攻轻防,终归难以叫我放心。”眉间微有怔忤,端木若华续道:“她所习少央剑法精妙绝伦,凌厉锐气,与越女剑并称江湖中最为凌厉的两套剑法,习之可一鸣惊人;而你所习终无剑却有泠而不浮,清而不寒,威而不霸之性。初期难见其威,然习之越久剑势剑意愈强,待到完全掌握第七式覩始知终后,可见其威。” 端木微侧目望向远处。“此时此刻你的轻功已在她之上,武功还要差些。只是她天赋不及你,终无剑法至后于剑气剑意之上远胜少央剑,数年之后,以你之能,必将胜于她。” 云萧静静看着椅中女子,少许后移开了目光。抿唇不语。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口中轻言道:“你心下已知。” 云萧不说话。 端木若华静默少许,忽而垂目望向长廊下的一池碧水:“你此次回来,心性似有不同,可是为师的错觉?” 青衣的人蓦然一震,扶在椅背上的手抖了一下。 端木缓声再道:“因何?” 暮春的风拂过院中,带起两人青衣白发。 云萧几乎本能地转目望她。 目中缱绻、温柔、决绝,化作了一片深情……而后揉成清漪月华,点点碎散,慢慢蕴在了眸底。 青衣的人伸手自她发上捡起一片零落的浅色桃花瓣,静静执于手中。“许是因为……萧儿长大了。” 端木若华闻之敛目。 “从今以后,弟子会好好陪侍在师父身侧。”青衣的人微抬起头,顿一瞬,字字清晰道:“师父即便是要再输赌约,输出去的人,也不能是我。” 端木突然就震了一下,而后恍然默声。 …… 云萧推着白衣的人去到前院小厅,于长廊尽头撞见了执剑而来的红衣女子。 蓝苏婉领着璎璃止步在端木若华面前。 蓝衣少女面色急忧,匆匆行了一礼:“师父。” 璎璃抱剑躬声,凛然道:“璎璃此来,是想请先生出手救助我家公子。” 椅中之人怔了一下,目中闪过繁复和叹然,似是早已料到。 下一刻白衣的人微侧首与云萧道:“萧儿去将为师房中的元火熔岩灯取来。” 云萧看了一眼蓝苏婉,应声道:“是,师父。”随即转身离去。 蓝苏婉双目通红,待云萧走后,上前一步便哽咽道:“小蓝早知惊云阁出事,却不知梅大哥还身受重伤,且北叔……北叔他……”抬手捂住嘴,蓝苏婉回转过身一把伏进璎璃怀中哭道:“北叔……竟已去了……他看着梅大哥长大……一直把梅大哥当亲生之子教导扶持……梅大哥当时必定伤心至极……” 抽咽许久,蓝苏婉惭然痛心道:“今日苏婉于城郊见着梅大哥,已看出他脸色不好……却还因着师弟回来之喜不知上前慰问……就那么让梅大哥转身离了……我……我……” 璎璃轻抚其背,低声道:“小姐不必自责,是公子不欲让小姐知晓太多……怕小姐伤心,也怕小姐担心。” 蓝苏婉埋头哭得更甚,哑声自责不已:“苏婉出自惊云阁,梅大哥与阁中长老、璎璃、玖璃皆对苏婉百般维护厚爱,归云谷是苏婉的家,惊云阁亦是……我怎能于惊云阁危时不知不顾不问呢?”蓝衣的人咽声道:“是苏婉有负梅大哥……有*负惊云阁……” 璎璃闻言低头,不停轻抚少女后背,语声轻肃道:“有公子在,惊云阁不会有事,北堂长老的仇也一定会报,小姐放心。” 蓝苏婉急忧道:“梅大哥现在究竟伤得如何?” 璎璃看了一眼一侧木轮椅中的女子,而后抬头来道:“公子伤的不轻,但若端木先生肯出手,应能转危为安。”言罢伸手轻轻扶开蓝衣少女,红衣女子拄剑在侧镇重跪下:“璎璃恳请先生出手救我家公子!” 端木若华面色正然,望着她的方向开口道:“璎璃护法请起,为医之责,便是治病救人……璎璃护法当知端木不会拒之。” 红衣女子闻言眼中一热,语声也是一哑,深深伏首:“璎璃代惊云阁上下谢先生!” 蓝苏婉不待端木吩咐,即刻伸手将红衣女子自地上掺扶了起来。“璎璃先起……” 此时青衣的人已将元火熔岩灯取了过来。 端木若华将手自雪娃儿背上移开,语声沉忖道:“如此,不便耽搁,端木这便随璎璃护法去一踏罢。” 云萧伸手去推女子所坐木轮椅。 璎璃看了一眼云萧,忽然低声:“可否请端木先生一人随璎璃去见公子。” 蓝苏婉和云萧脚下皆一顿,滞住。 璎璃目有惭色,但仍是续道:“我家公子现下所在之所,是惊云阁于洛阳城中最后一处据点,也是惊云阁核心所在,实不便叫太多人知晓。”璎璃看向蓝苏婉:“小姐本是无妨的,只是先前公子曾嘱咐不得将其伤势告之小姐,故而想请小姐止步,公子为人一向傲然,小姐此时若去了……他必动怒,惩处璎璃倒无妨,只怕公子气怒之下身子更差。” 蓝苏婉怔在原地,不由满面忧戚。 云萧眉间一蹙,肃声道:“云萧忧心梅大哥身上伤势,望能助力,若是我师父一人去,只怕难以叫我等及大师姐放心。” 璎璃低头道:“云萧公子的心意璎璃代公子领,可是未得公子之令,璎璃实不敢将云萧公子领去。”顿一瞬,璎璃道:“实不相瞒,此次来求端木先生出手亦是璎璃擅自作主,只因公子危在旦夕,全系于端木先生手中,而先生……目不能视。”言罢立即抱剑凛声:“望能恕璎璃失礼!端木先生的安危,璎璃誓以性命相护,必不叫先生生半点差池!” 端木若华望着她的方向深深垂目,宁然道:“璎璃护法言重了。” 红衣女子再度抱剑一礼。 端木未多迟疑,面向前方静道:“如此,端木独自一人随护法去探阁主伤势。” “师父……”蓝苏婉望着璎璃一时无话,驻步少许,面上轻忧道:“师父午后便未吃什么东西,是否先用过晚膳?” 端木摇了摇头,“伤病不可久拖,为师这便过去,你等陪同巫公子先行用膳,不必候我。” 云萧眉间微拧。久久,方道:“既是如此,我与大师姐说一声。” 端木点了点头。 云萧将元火熔岩灯递来,端木伸手接过,置于膝上拢袖掩住。 璎璃立时上前来推着白衣女子往别馆外行去。 青衣的人立身院中看着她们的背影,一时寞然。 ……. 月升,夜起。 叶齐一踏入书房,面色便极为阴沉:“你可有话要对本王说?” 已在书房中站得两腿酸麻的右相大人闻声便转向来人,匆忙跪下:“娄林参见王爷!” 叶齐立身在他面前,烟色长袍已换了墨绿色绫锻锦袍,森森然透出一股寒气:“你且与本王说……是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 跪在地上的中年人须发间被屋外的风撩出些许冷意,周身颤了一下,微扬声道:“臣只是想除去文墨染这一心头大患!” 叶齐立身书案前,深冷道:“那你现在除去了?” 娄林伏在地上紧紧拧眉:“文墨染已在死牢中被关了两个月有余。” “你也知……他已被关了两个月有余?”叶齐回身看向他,“除了他,娄大人还听闻过谁在死牢里活过了十日?” 娄林心头一颤,在他的逼视下本能地往后退了退:“臣……臣已知皇上不想杀他。” “你知道的太迟了!”叶齐厉声道:“一动文墨染,皇上便已盯住了你,被牵联的惊云阁——这张江湖上最大的消息网,其主跑到本王面前当面拿天凌山庄来威胁本王!” “可王爷需知,文墨染占据左相之位屡屡与我等作对……” “他是皇上的人,自然会与我们作对。”叶齐冷冷睨向娄林:“你走这一招,扳不倒文墨染,真正有损的是惊云阁,还有本王和你。” 娄林还欲说话。 “还不明白么?”叶齐负手冷道:“有人借了你的手,来对付惊云阁。你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就连本王也被你牵联进了其中。” 娄林伏地未起,突然一个哆嗦。“王……王爷……” “回答本王的话!是谁告诉了你,文墨染与惊云阁的关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0-180 第171章 月半风拂 酒香?梅香? 东街之上,端木微抬头。 璎璃伸手掀开酒肆门帘,将白衣女子推入了“雪胎梅骨”内。 红衣女子扶椅而行,左拐右行推着椅中之人行了少许,入了后院梅林一侧的回廊中。 端木听闻脚步声,望向来人颔首道:“玖璃护法。” 黑衣男子抱剑行了一礼:“拜见端木先生。谢先生不辞辛劳随璎璃前来出手救助我家公子。” 端木温然道:“不必多礼。若能有所助益,亦是端木心中所欲。” 璎璃看了一眼白衣之人,抬头望向梅林后的小楼:“公子之伤……就劳烦先生了。” 端木若华正色道:“端木必当尽力。” 璎璃肃然抱剑行礼:“多谢先生!如此,由玖璃领先生去见公子,璎璃有事在身,先行退下。” 玖璃看了璎璃一眼,目中掠过心疼。 端木若华颔首罢,红衣女子恭然转身,快步而离。 “先生请。”玖璃行至端木若华身后,推起木轮椅续往回廊深处行去。 乱石幽幽,枝横影斜,小楼独立。 暮春纷然不止的桃花瓣散落院中,穿过万千枯枝横梅,扬起又落下,辗转徘徊。 椅中之人入了小楼后,玖璃满面负愧地看着楼内盘旋往上的红木楼阶,道:“公子宿在二楼,我与璎璃未敢告知公子请先生过来之事,故而公子喝完药已经睡下……” 端木了然地点了点头,平声道了句:“无妨。”而后伸手扶住木轮椅之背缓缓自椅中站立起身。 “两位护法不易……端木便自行上楼罢。” 玖璃闻言而震,不知是震端木若华手扶朱栏缓步而上默然直立的身影,还是她那一句似是洞察诸事原委为他与璎璃而叹的“不易”两字。 待白衣女子上得二楼,面上已不觉间白了一分。 玖璃因旋梯过窄,无法将木轮椅取来二楼,犹豫再三,只得以袖掩手,伸来扶住女子。 “公子的房间便是南面这一间。”言罢掺扶女子慢行过去。 待得行至房门前,端木若华闻得屋中之人声息,眉间已蹙。 玖璃伸手扣门唤道:“公子,公子……”半晌不闻梅疏影应声,玖璃目中一忧,立时伸手推门。 “先生请。” 端木若华颔首。 玖璃毫不犹豫地掺扶着女子入内绕过屏风直接至了梅疏影榻前。 端木若华准确地伸手扶住一侧隐隐散出一丝檀香香气的床柱,于梅疏影榻边坐了下来。 “公子,公子!”玖璃扶罢端木若华坐下,一转身忙唤榻上之人。 梅疏影极为安静地躺在榻上,长发铺散枕间,身上盖了一床浅绿色云锦薄衾,露出肩臂,可见身上月白色中衣。 双唇紧抿,面上青白晦暗,眉间黑气深沉,竟似完全不觉榻边人事,闻声毫无回应。 端木若华眉间紧蹙,伸手摸索着执起梅疏影之腕。“气息浅短,脉相虚浮无力,阁主应是昏迷,而非安睡。” 玖璃回目望见榻边女子肃然间气息亦有些不稳,立时起身道:“玖璃去楼下将椅中的元火熔岩灯取来。”言罢折身快步去了。 端木若华听见房门开合的“咿呀”声,转目望向榻上之人的方向,指间微微蜷起。 低头间凝神细“看”半晌,重又搭住梅疏影之脉,轻轻敛目。 待得玖璃上来欲点起元火熔岩灯,端木宁声问道:“不知梅阁主体内的瘴气何来……且……何以如此之深?” 玖璃点灯的手顿住,回望女子,未言。 端木静待少许,未得回应,目光微垂。 屋中霍然寂静,夜色初临,新点的烛火轻轻曳动。 不知过了多久,白衣的人轻轻放下了梅疏影的手腕,静望前方虚无开口道:“此地可有寒池?” “寒池?”玖璃惑然。 榻边女子沉忖少许,肃声道:“惊云公子体内的瘴气火燥之性甚烈,侵蚀已久,脏腑间皆已溢满毒瘴之气。以药石之力清除已然太晚,且难以除尽……端木之意,欲将梅阁主置于冷寒的池水中将火瘴之气连同内力逼聚于丹田,之后端木以银针封住,再经药浴浸泡使之化气为水,引之行于经脉,用内力强行逼出。”端木若华眉间沉然,“如此方有可能将梅阁主体内的瘴气尽快除尽。” 语声微顿一瞬,白衣的人再道:“……梅阁主身上亦有内伤,观之已久,其之所以难愈……也是因此毒瘴之气侵蚀脏腑所致,使伤病沉积于身,久聚成患,以至今日昏迷。” 玖璃闻之面露痛色,蓦然跪地:“求先生施以援手!” 端木垂目而忧,看着玖璃镇重点头道:“端木必尽全力。” 玖璃思及端木先前所问,立时道:“此处小楼后亦植有数十株红梅,梅中建有一方清水池塘,以青岩铺就池底,用以灌溉梅树,池中之水引自地下深处,寒凉浸骨,不知能不能作为寒池来用?” “劳烦护法领端木去往一观。” 玖璃当即颔首,恭声而应,“先生客气了,玖璃这便带先生过去。”之后有心将女子抱下小楼,只是碍于礼数,不敢唐突不敬,终还是慢慢将端木若华掺扶了下楼。 心中只道:端木先生在此实该由璎璃来照看更为妥当,可她…… 端木若华行至楼下,重又坐回木轮椅中,由玖璃推着往小楼后方行去。 凉月初升,院中慢慢变得昏暗,泛着清冷凉薄之气的晚风将楼前开盛的桃花瓣一路渡到了楼后……零落在玖璃所述小池上,隐隐透出寂寥徘徊之意。 端木被玖璃领至梅林中间左右不过三丈的小池边,伸手探了探池水。 下一刻五指一颤,寒得轻蜷收回。 “依先生看来此地能否作为寒池而用?” 端木点头:“其寒足矣。”言罢便嘱咐玖璃上楼将梅疏影抱来此方梅林中。 玖璃应一声后俯身伸手探了一下水深及池中可坐靠的、较为平整的青岩,而后便快步上楼将梅疏影抱了下来。 端木伸手再度把了把梅疏影的脉,而后浅声吩咐他将梅疏影身上衣物除尽,置于池中。 玖璃几分犹豫:“此池之水甚寒,公子若赤身置于其中是否有冻伤心脉之危?” 端木若华眉间正色,点头道:“确是如此,因此梅阁主置身其中时必得有人以内力护住阁主心脉。” 玖璃闻言明了过来,伸手去解梅疏影身上中衣。 下一刻手又一顿,转目看向平静望着他与梅疏影方向的端木若华。 见其眸无点光,目中闪过惭色。 下一刻便将梅疏影身上衣物除了,小心地抱入池水中。 入水那刻,梅疏影身上战栗了一下,眉间本能地紧蹙,面色唇色皆转白。 玖璃听从端木若华吩咐,使其坐靠在小池一侧,双臂放于岸上,以衣物垫住。 端木若华扶椅而起,缓步走近池边跪坐于地,伸手握住了梅疏影一只手。 女子苍白纤细的五指一触及梅疏影掌心,指尖便簌簌一颤,连带身子也冷得抖了一下…… 然终未放开,转指间默然紧握,将内力传了过去,催行往上护住了梅疏影心脉。 玖璃见之一怔,立时道:“先生安坐即可,可由玖璃为公子输力护住心脉。” 池边女子跪坐静然,轻轻摇头道:“此中力之所致难以把握分寸,若然太过则影响梅阁主体内瘴气退守丹田之速;若然不够则心经有损。端木身为医者,通晓其中厉害,不宜假手旁人,恐生不测。” 玖璃闻言心下紧紧一滞,看着女子一身白衣拂散在地,单薄纤瘦的身子为靠近池中之人只得跪坐于冷硬的岸边青石上。 不由握紧了手中长剑,重重跪于地上,伏首一叩:“先生之恩,惊云阁没齿不忘!” 端木若华淡淡垂目,以空闲的手虚扶地上男子:“玖璃护法请起,此为医者、应尽之责。” 玖璃看罢女子双膝一瞬,行入楼中抱来一方坐垫,伸手轻扶起女子,小心地置于了端木膝腿之下。 “谢护法。”端木轻声道了一句。 玖璃惭然。 楼后的朱梅小林静谧无声,冷风不时拂过,带起池中涟漪。 梅疏影倚坐池边仍是昏迷不醒,身上却是本能地串过阵阵寒意,堆起于肌肤之上,不时轻簌。 端木若华指间未松,有感他掌心的凉意越来越甚,禁不住轻咳出声。 雪娃儿一直伴于端木若华一侧,听见女子轻咳,自她膝上抬起雪白的小脑袋、睁着圆亮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端木。 玖璃立时道:“我去为先生取一件麾衣过来。”言罢转身便离。 端木凝神输力,目光轻垂,身上由云萧披上的薄麾不时被风拂起,低头间咳得更甚。 “咯咯。”雪娃儿懂事地蜷近女子小腹,为她暖住平放膝上的另一只手。 端木温然垂目,伸手轻抚其背,掩唇又咳数声。 下一刻女子膝上雪貂猛地转头望向池中。 端木有感掌中握住的那只手轻颤了一下,不知为何心头忽滞,也是下意识地抬眸转向池中之人,然难见面前异样。“阁主?” 梅疏影倚坐池中岸侧,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目,出神地看着面前之人。“端……木……孑……仙……?” 池中之人一字一顿极轻地念了一声,语声喑哑滞涩,几不可闻。 白衣之人望着他的方向愣了一下,而后微微颔首。“是端木。” 月华照水,清波粼粼,幽幽的梅枝木香卷着桃花冷香萦绕不散,凉风忽起。 梅疏影未再开口,被端木若华握住的那只手也未再动,置身楼后梅林冰凉浸骨的池水中竟似并未察觉……风起微澜,恍然默声。 夜风拂止间浮光掠影,青丝于水中散开如墨。 他只是安静地抬眸而望,落在池边女子身上的目光怔然、恍惚、迷蒙。 只是某人终不能见。 不知过了多久,端木听闻池水拨动的轻响,下一刻便觉脸颊上蓦然冰凉,被人以手掌抚住。 白衣的人震了一震,未及反应。便觉面前之人的气息带着一身寒意猛然靠近。 端木若华周身一冷,欲退。 原本握着梅疏影用以输力的那只手蓦然被他反握住。 已然跪久的双膝麻木无觉,陡然刺痛无比,端木若华身子骤然前倾。 梅疏影一手轻勾其颈,微微探身出水,将池边女子一把搂入了怀中。 第172章 朱梅覆雪 白衣冷水,月影轻波。 岸边女子一瞬间只来得及感受膝腿间的刺痛,和蓦然笼罩周身的寒意。 梅疏影垂目望她,如朦似雾的目光依稀是落在她的身上。 端木有感其身之寒,已是面色煞白。 白衣贴附其身,转瞬被他身上池水侵湿,冷水与肌肤相触,寒得端木若华全身一颤,本能地蜷身埋首,以力相抗。 梅疏影似乎未意识到自己周身凉意,只欲挣开相握的那只手,好好地将面前之人圈入怀中。 只是端木勉力回神,并未容他挣开……手心相抵,仍在尽责地输力与他,护他心脉周全。 梅疏影便罢了手。眸光潋滟,望着她一笑。 夜风拂止,池水鳞漪,远远近近的梅树枯枝横于小池边。 白衣附水而湿,岸边池沿,人影相依。 端木若华咳了几声,神色微肃,掩唇后退。“阁主,且放手。” 面前之人闻言皱眉。 不知是嗔怒还是不忿,突然就冷下了脸。 双手挣退,皆欲放开女子。 端木若华一怔,又不得不握紧输力与他的那一只手。 其形看来便似挽留。 梅疏影起身而退的身影又一顿,垂目望着被她紧握的手,眸光轻怔。 “你……”口中轻喃一句,冷白的肤上池水缓缓漾过,长发铺散水中,一如墨莲。 梅疏影依着她未放开那一只手,望着她的眼中净而透,迷而惘,光华闪烁,隐隐绰绰,微微勾起唇角,眸中映出身前白影。 伸手毫不犹豫地再度将她环入胸前,梅疏影俯身埋首,紧紧搂她在怀,寒白的面上笑容清朗,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 端木轻怔一瞬,眉间似蹙未蹙。 下一瞬便感他侧首于她颈侧,轻吻了一记。 端木若华浑身一震,面色微变。 “阁主。”漠声道一句,神色已凛,池边女子闻着远处行近的脚步声,陡然运力震开了梅疏影。 水中之人毫无防备地趔趄退开,原就迷蒙的目中更添浊色。脸上又冷了。 雪娃儿先前被梅疏影挤开,此刻迅速爬上了端木肩头,好奇地望着不着寸缕、立身水中面色不善的梅疏影,歪了歪头。 端木低头轻咳不止,白衣半湿,周身寒得颤栗。 一手拉住与他输力的手稳住梅疏影身形;一手抬指搭住了梅疏影之脉。 脉相浮乱,气息浅短。 白衣之人垂指一叹:面前之人分明还未醒。 下时又咳。 玖璃提灯而来,看见白衣一侧,水中的梅疏影怒目而视,冷着脸抿唇无话,几次三番欲甩开和端木若华相握的手。 端木叹然。 有感他言下之意,要么既抱又握,要么不抱不握。 一如稚子。 滟滟寒池,春水月明。 玖璃抱衣提灯快步行来,急急道:“公子可是醒了?” 端木若华伸出另一手抚了抚梅疏影的手背以示安抚,下一瞬摇头道:“并未,应在梦中。” 玖璃目中忧色闪过,望罢梅疏影,放下手中灯笼取出了麾衣。“璎璃的衣物难与公子相比,玖璃取了公子的墨羽大氅过来给先生保暖。”言罢便欲将手中沉黑色的氅衣披到端木身上。 待得走近,看清池边女子身上白衣半湿,玖璃一怔:“先生的衣物何以湿了?” 端木苍白着脸色,垂首又咳数声,只道:“无碍。” 玖璃眉间忧色更紧,立时展开羽氅披至端木肩头:“先生且保重自己,若抱恙于身,惊云阁万难心安。” 白衣的人颔首:“端木心知……再过少许,梅阁主体内瘴气应能悉数逼至丹田内。” 玖璃镇重抱拳一礼:“劳烦先生!” 女子轻点头以作回礼,宁声道:“护法可去吩咐烧些热水备在灶间了,若可,再将性温性热之药材悉数取二钱至梅阁主房中。” “是。”黑衣男子转身而离。“玖璃这便去。” 梅林寂静。 稀稀落落的轻咳声响起在夜间,清池寒枝,薄纸黄灯,晕染出淡淡的微光,临照夜阑。 梅疏影至后已静,许是身虚力尽,阖目倚身池沿,面白如寒霜,薄唇无色。 不多时玖璃折回。 “咳……”端木轻咳数声,浅声言道:“已可。” 言罢腕间一转,扶稳梅疏影,另一手立时从袖中排出数枚银针。 玖璃当即上前,将梅疏影抱出水面。 端木若华执针于手,拂指于其腹。 数枚银针不偏不倚地没入梅疏影丹田一周。 梅疏影眉间一紧,下一刻轻喘一气,周身陡然失力,垂目昏沉毫无意识。 端木若华终能放开握住梅疏影的手,转指收回,垂目又咳。 “先生稍候,玖璃将公子送回房中安置了便来接先生!”玖璃言罢快步行去。 端木若华伸指攥紧肩上氅衣,身子颤然一瑟,接连咳了十数声。 “咯咯……”雪娃儿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睛望着女子,毛绒绒的身子往上爬至肩颈处将长尾一绕,蜷在了女子肩头。 端木垂目温然,阖目运力于身两周天,方感膝腿恢复了些知觉。 白衣的人勉力从池边站起,不免一阵头晕眼花,输力过久气息见弱,回转过身一步步行回了木轮椅中。 玖璃急步赶来,深愧道:“害先生受累,玖璃这便送先生回屋中。”言罢推起木轮椅往来时路回。 端木一路都在小咳,禁不住裹紧了身上厚氅。 黑衣墨发雪鬓,轻拂于风中。 行至小楼中,玖璃一望端木面色,实不敢让其再亲自起身上楼。 “冒犯先生了。”玖璃言罢放下手中长剑自椅中抱起女子快步上了楼,一直将女子抱至了梅疏影榻边。 端木若华面色如雪,入屋后觉到元火熔岩灯的暖意、和蒸腾环绕的袅袅热气,面色这才稍缓。 下时慢慢道:“以银针封锁丹田之法极为伤身,不宜久用,劳烦护法现下便将梅阁主置入浴桶中。” 玖璃立时应:“是!”黑衣男子一面上前将梅疏影抱入屏风后备好的浴桶内,一面恭声与女子道:“先生嘱咐的药材玖璃都已取来放置在了浴桶一侧。”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也由他抱至浴桶旁铺满绒垫的宽椅中。 “药材便在左手边……” 端木神昏力乏,身形隐有不稳,伸手扶在了浴桶上:“端木已知,有劳护法。” 玖璃看着她面上雪色,欲上前照料,又觉不妥,眉间拧罢,恭声道:“我命几个仆从婢女侍在门外,先生有事便唤他们进来帮手,玖璃去往院中一踏。” 不知璎璃伤情可重……能否前来照料端木先生……往时次日便无大碍,不知今夜可有余力。 玖璃想罢眉间拧得更甚。 椅中女子闻言轻轻颔首。 玖璃再行一礼,目色急忧地告退行出。 油灯、珠灯、元火熔岩灯俱点亮于此屋内,明黄掺白的灯火铺满一室。 屋中极静,唯余梅疏影置身桶内低沉细微的呼吸,浅而滞。 女子循着药味伸手取过几味药材,放入身前浴桶中。 其间不时轻咳。 不多时药材按时辰悉数入了热水中。 女子唤入小厮又加了几桶热水,而后将最后一味参须亦倒入了水中。 伸手于水中穿过,温热熨烫的水温沁入指间,有感暖意轻萦,从指尖到周身。 端木若华极轻地舒了一口气。 夜凉如水,清月生华。 满室的寂静中朱屏画雪,袅袅雾气不散,氤氲温热。 端木若华端坐椅中,静候浴桶边沿少许,抬手入水再把梅疏影之脉。 指尖方一触到他,便觉滚烫如火。 端木心知为药效所至,执手而静,默然问脉。 似比水中温度还要熨人几分的体温由指尖传来,脉相如洪,微促见急。 端木若华微一怔,倒未料到见效如此之快。 眉间微蹙,有些忧心梅疏影或有性焦而躁失神涣志之险。 然体力已复,周身瘴气俱被封于丹田,不侵脏腑,虽不能见,却能知面色必已缓和,应有焕色。 端木若华正思弊益,忽闻水声轻拂,椅中女子怔然抬目,下时切脉的手一紧,被桶内之人牢牢握住。 “阁主可有醒?” 端木问罢心中便一紧,听闻一记浅笑,水中男子低头以额相抵,如先前寒池中一般地低喃了一句。 端木若华面色倏变,转腕便退。 知他仍陷障梦中未醒神志。 只是起身那瞬眼前一黑,骤然昏茫,面色怆白地晃了一下。 梅疏影一把抓住她收回的手,扶住她的同时一把将之拉近。抬眸间目光如燃火,空浊却又炙热。 墨羽长氅滑落在地。 端木若华还未缓和过来,周身蓦然一旋,而后便闻水声“呯”然,波倾浪涌。 浴桶内涌出无数药材和热水,铺满二楼屋内木质的地板上,打湿屏风。 屋外仆从听闻声响俱转首望来,却未闻女子唤声,犹豫着是否上前。 白衣在水中轻散,衣发皆湿,端木若华手撑桶壁之上自水中急速抬起头。 梅疏影望着她,凉薄的唇微微上扬,眸光轻漾。 端木有感他的视线,思及池边情形,扶壁而退。 梅疏影见之眉间骤然一蹙,笑容微凝,目光淡冷轻寒地落在女子身上。“既入我的障梦,你又怎可相逆?” 言罢伸臂便将端木若华捞入了怀中。 桶内水波轻漾,温意漫漫,一身白衣尽湿。 端木若华一瞬间只隔一层薄薄湿衣,与他贴附无隙,避无可避。 震神惊彻,再不迟疑,女子转腕滑出一枚银针执于指间直直弹向梅疏影颈侧。 梅疏影霍然倾身,一手轻覆其眸,一手紧环其腰。 端木有感银针入穴,梅疏影却并未罢手。 身上未着寸缕还不自知的人埋首间毫不犹豫地将女子压入了水中。 药浴之水瞬间侵入鼻中,端木若华扶在桶壁上的手一紧,指间又执银针,同时急欲运力相阻。 然喉中突然一咳,有水呛入,脑海中顿时昏沉了一瞬。 下一时,便觉唇上蓦然滚烫。 唇舌入齿,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梅疏影与她一起埋首于水下,紧紧覆住女子唇舌,腰间的手猛然收紧,辗转,厮磨,亲吻。 沉寂的水中如燃炙火,急而凛,狂而嚣,霸而沉,牢牢压制不放。 端木若华周身一震,数枚银针滑落水中。 第173章 一室阑珊 洛阳北街,凌王府。 书房内,叶齐语声阴恻:“回答本王的话!是谁告诉了你,文墨染与惊云阁的关系。” 房内烛火都因叶齐语中戾气晃了一晃。 娄林颤微微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双手呈上。“其……其实只留下了这封信……当日和文墨染身为惊云阁副阁主的证据一齐出现在下官的书房内……” 叶齐沉目:“来历不明,深浅不知,就是这样你也敢不同本王商量就擅自作主行事。” 娄林深深低头:“此人送来的证据确凿一眼观之便知是真,如此良机下官怕夜长梦多横生变故错失机会所以……” “良机么。”叶齐只回了他一声冷笑。 “下官已知鲁莽!” 叶齐满面阴沉地扬手一把抽去信纸,霍然面色微变:“本王亲启?” 娄林颔首道:“是……下官当时一见也有些心惊,此人竟似知晓我与王爷的关系……” 屋内纸声轻簌。 娄林又道:“当时王爷远在蜀川下官便未妄动,只将信收了起来,今日获悉王爷回京特地携过来呈示王爷……” 叶齐沉声打断了他:“这信你看过么?” “下官未敢!” “你看看。”叶齐面沉如水,挥手将信纸拂向跪地之人。 娄林慌忙接住,展开。 昏黄的烛火下清晰地映照出纸上寥寥数字:巫、云、郁。 “只有这三字?” “看清落款。” 娄林移目往下,骤然一震:“墨夷氏?!” “此人……”叶齐踱出一步,“原本就是冲本王而来。” “他与王爷提的这‘巫’、‘云’、‘郁’三字……” 叶齐目色一冷:“还没想通么?” 娄林脑中一亮,霍然惊醒:“这这……此人可太危险了!竟似对我等欲行之事了若指掌!” “既然呈了书信过来,且表明了身份,想是欲与本王合作。” 娄林额间已是汗涔涔:“那王爷的意思是?” 叶齐冷面思罢,正欲说话,书房外传来急步声。 “王爷,郡主那边似是不妥。” 叶齐面色一变,扬手取过信纸一瞬间捏成齑粉,转步便出。“你先回吧!” 娄林伏首而应:“是,下官先行告辞。” ……. 洛阳南街,行宫别馆。 食厅长案上。 在坐之人皆是一言不发。 独阿紫一直伸长了胳膊去夹叶绿叶面前的一碗野菇烩素,吃得鲜香。 盛宴略略抬眸扫了一眼面寒如冰的绿衣女子、满面忧患的蓝衣少女和沉面不语的青衣少年。 心中有感,用罢晚膳便先行告辞而出,由馆内侍者掌灯在前,领往休憩之所。 行出不过数步,便闻食厅内响起拍案声。 叶绿叶面前碗碟已被震碎,阿紫猝不及防地被溅起的米饭撞了满脸,抬头傻乎乎地去看叶绿叶。 后者满面寒霜,转目凌厉地看向蓝苏婉与云萧,语声冷冽道:“你们就这样让师父独自随惊云阁左护法去了?” 蓝苏婉眼眶微红,轻轻放下了碗箸,说不出话。 云萧面色亦沉:“是师父的意思。” “师父向来重人轻己,你二人随侍师父一旁,就这般随着师父了么!” 青衣的人猝然立起:“师父之命我与二师姐不得不从,师父单独去往惊云阁亦非云萧所想。” 叶绿叶语声更冷:“既是不想就好好跟着师父!他们此行是求教师父还敢提这许多妄言,梅疏影手下的人都和他一般的自以为是么!” 蓝苏婉低着头,木声唤了一句:“大师姐。” 叶绿叶目中冷色不减,看了蓝苏婉一眼,微顿一瞬,又道:“师父今日整*日都未吃什么东西,如今已至戌时还未见归,明日李总管一早便要来接师父入宫,莫不是要让师父在外受累一宿?!” 云萧闻言面色一变:“我去接师父。” 蓝苏婉愣愣抬头:“师弟知道师父在哪?” 青衣之人淡声道:“师父身边带了雪娃儿,纵白能寻出雪娃儿所在。” 阿紫惊声:“臭白狼也跟来了?” 云萧点头道:“入夜之后我便叫它进了别馆后院,它一路都跟随我在暗,只是鲜少出来。” 叶绿叶面色一肃:“多说什么,还不快去。” 云萧抱剑一礼:“是,大师姐。” 蓝苏婉立时起身道:“我……我和师弟一起去……”她忧声道:“我想看看梅大哥。” 云萧肃然点头:“好。” 两人随即行出。 ……. 东街酒肆,朱梅小楼。 水声轻曳,一室阑珊,氤氲如雾。 窒息,混沌,昏沉。 端木若华脑海中的意识逐渐远去…… 散着浓浓药味的浴水漫过她与梅疏影鼻间、眼前、耳中,世界陡然空茫而又遥远。 寂静的水下,除了梅疏影手心比水温更炙的热度和充斥口中缠绵入骨的吻舐,白衣的人再无力感受其他。 眼前一片昏茫,腰间被他箍紧,退无可退,端木若华唇上如被火灼烧般麻木刺痛,微张的口里,满满都是他的舌与唇,几度缠住水中女子木讷僵硬的舌,轻咬舔舐,温柔而又霸道,久不放。 端木若华因窒息而愈见无力,脑中唯剩黑光,几度欲睁开眼,皆被浴水刺痛而紧阖,胸肺之间起伏越加明显,只得伸手紧紧抓住了梅疏影的肩,指尖颤然。 灯煌,影绰,月光碎散。 馥郁的梅香从他口中渡来,不管不顾地萦绕入喉。 狭窄的浴桶内水波倾涌,不时溢出,热气氤氲。 端木若华喘息一记,隐约听到浴桶外雪娃儿忧急的叫声。 五指蓦然握紧,水中女子运力推开欺身之人,同时齿间用了力。 梅疏影闷哼一声,后知后觉地自水中抬起了头。 起身的同时被他箍在臂中的人随之被抱起,端木若华终于得以出水,胸肺间如被火燎过,气息不稳,喘息声剧。 偏头刹那脑中黑光频闪,嗡声不断,昏昏然毫无所知。 亦不知自己随了惯性仍无力地伏在梅疏影胸前。 水中男子目中亦有些昏茫,这才觉到颈侧越来越甚的麻痛之感,轻喘数声后气息渐弱,抬手懵然无知地抚了抚女子的唇。 唇间微动,似是欲说什么。 只是目光渐渐垂落。 他嘴边渗出了少许血丝,恍恍然地看了怀中女子一眼,未能成言。 下一刻终于阖目无声。 双手同时垂落入水。 端木若华周身都颤,半晌方缓和过来,伸手扶住浴桶边沿,尝试数次,都未能站起。 倚身梅疏影怀中少许,未动,白衣的人于此暖身活血的药浴中静静泡了一会儿,终能扶着梅疏影的肩爬出了浴桶。 脚尖落到地上,双腿骤然失力,屋中女子裹着一身湿衣摔入地上早已被热水浸湿的黑羽长氅中。 围着浴桶不知已转了几圈的雪娃儿当即跑来轻拱女子。 “参见两位护法。” 屋外传来仆从婢女的唤声和脚步声。 下一瞬玖璃、璎璃推门而入:“先生?” 玖璃未闻端木应声,眉间一皱,快步踏入。 入到屏风后见着面前之景不由一惊,璎璃紧随其后望见,面色也是一震,两人惊愣一瞬后忙上前掺扶。“端木先生!” 触手所及白衣的人衣发皆湿,自地上被扶起后双目紧阖,已然昏沉了过去。 璎璃面色微白,可看出忍痛之色,有些责怪道:“端木先生如此之景若被少央冷剑得知必得与我惊云阁翻脸。”眉间一蹙,速将女子掺扶到椅中,立时对玖璃道:“你嘱咐婢从在此照顾怎的还会这样不周到……若是端木先生有什么意外我们与公子如何向小姐、云萧公子交待……” 玖璃面色亦惭,急忧道:“是我思虑不周,端木先生竟似不慎落入了公子所泡的药浴中,她先前便有失力之象,应是力不能继,我理应在旁照看。” 璎璃取来干巾为端木轻拭脸上水渍,“你不是在灶间备了热水么?快些再取个浴桶,叫他们把热水送来!”璎璃又熟练地从一旁衣柜中取出澡布宽巾,裹到女子身上:“我给端木先生沐浴梳洗过,快些让她换上干衣。” 玖璃立时转身出去:“我这就去。”言罢脚步又一顿:“就在公子屋中?” 璎璃便道:“你既说公子昏迷着应是无妨,离得太远公子伤势若有恙怕端木先生醒来来不及照看,你再取一面屏风就是,有我在不会有事。”语声一顿,璎璃又道:“如此元火熔岩灯十步内公子与端木先生都可用,我身上有伤不敢托大,你离得远些也在屏风外候着,若有事也好吩咐婢女们帮手。” 玖璃听罢只得点头应下:“我明白了。”之后便快步行出。 …… 浴中,端木若华霍然睁开了眼。 璎璃正欲将她扶出浴桶,见之一喜,立时恭声:“先生已醒?” 端木闻言望向她的方向,许是休憩之后凝力少许,且先前泡过暖身的药浴,面色缓和不少,水中女子轻轻颔首:“璎璃护法。” “先生衣物已湿,昏倒在公子浴桶前……想是失力所致,璎璃斗胆取来浴桶给先生沐浴梳洗了一番,望先生不弃。”璎璃同时道:“此事实是惊云阁处事不周,怠慢先生,致先生劳累至此,璎璃、玖璃万死莫辞!” 屋内烛火煌煌,地上水渍都已擦拭干净。 女子闻言一静。 半晌方道:“端木无碍,两位护法不必放在心上。” 第174章 雪鬓青丝 璎璃不由得对着女子躬身行了一礼。 水中之人觉出一屏之隔外,梅疏影浅短昏沉的气息。 双璃俱在屋内,玖璃离得极远,立于屏风外屋门一侧,璎璃便站在端木身旁。 浴桶内的女子似是想起了什么,默声良久。 “璎璃去取一套干净衣物来让先生换上。”璎璃言罢折身便就在一旁屋内的衣柜中翻找起来。“此阁本是夫人住处,应有女子衣物,只望先生不弃。” 端木回神,浅声应了:“无碍,有劳护法。” 语声刚落,便闻屏风外的梅疏影连声咳了起来。 玖璃不便靠近,只在远处看了昏迷不醒的梅疏影一眼,忧道:“公子面上有充血之色,咳声却虚,不知可是有恙。” 端木蹙眉,顿一瞬,道:“他丹田被我银针封锁已久,不宜再拖,端木尽快出来为梅阁主逼出毒瘴。” “谢先生!”双璃齐声应道。 璎璃闻梅疏影咳声不断,心下不免忧急。急急在衣柜中翻找白色衣裙让女子换上。 久未寻得,见最上一层有一锦盒。 打开一看,是一件白红相映的束腰长裙。 璎璃迟疑一瞬,取出拿了过来。“我先扶先生出来。” 端木点了点头。 雪娃儿蜷在浴桶旁的宽椅中,抬起眼来歪着脑袋看端木。 屏风后衣声簌簌,玖璃不由尴尬,背过身一声不吭。 端木换好衣物由璎璃简单擦拭了一下长发,便缓步出来往梅疏影浴桶前而来。 玖璃这才敢上前照看。 端木立身在浴桶前,微微迟疑了一瞬,才伸手把住了梅疏影左腕之脉。 “瘴气已凝。可扶阁主出来,穿上衣物,至榻上。” 玖璃立时照做。 片刻后端木若华由璎璃扶着盘腿坐于榻上,与梅疏影相对而坐。 “先生今夜受累已久,若有我们二人可以代劳之处,请先生一定吩咐。”璎璃忧声道。 端木闻言颔首,便道:“梅阁主的上衣还需解开。” 玖璃想明是因丹田处附有银针,应需取出,立时上前为梅疏影解开上衣,敞露胸腹。 璎璃便转身去将元火熔岩灯取来放的更近。 “若是方便,晚些时候想请两位护法煮两碗素粥盛来。” 玖璃、璎璃闻言一愣,但也未多想,立时便道:“我等这便去吩咐。” 玖璃转身而出,让璎璃静候在一旁。 端木凝神面向梅疏影,掌间上下轻合一瞬,右手抬起缓缓落在梅疏影丹田之上。 璎璃屏息退了两步,为免自己气息扰了女子。 抿唇肃色,端木闭目不语,掌心微转。 数枚银针慢慢从梅疏影丹田四周钻出。 端木若华掌间凝力,缓缓抬掌向后。 银针慢慢被拉了出来,凝悬于端木掌力之中。“璎璃护法。” 璎璃闻了唤声当即上前,以白巾接下银针放置一旁,而后将梅疏影转面背对端木。 榻上女子缓过一瞬,凝力附掌于梅疏影背上。 璎璃在一旁静立不语,有感梅疏影的气息急促起来。 端木额间亦慢慢沁出了汗。 能觉出梅疏影体内,化而为水的毒瘴之气跟随体内仅余的一层内力自丹田窜出,流向四肢百骸。 端木屏息片刻,面色凝白两分,紧随之掌下一震,重重附落梅疏影之背。 璎璃望见梅疏影周身僵硬了一瞬。 端木眉间仍静,有感掌下之人体内的内力完全受了自己掌力牵引,奔涌腹上胸口。 毒瘴裹附内力之上,亦随之奔涌齐聚。 端木面色更白,指间一凝,另一手抬起一掌重重拍在梅疏影后腰之上。 下时双掌一震,面前的人霍然周身绷直,下一刻,“噗——”的一声往前吐出一口血来。 “公子!”璎璃忙上前察看。 血液黏稠,漆黑若紫,一眼观之便知满是宿毒。 梅疏影大口喘息了一记,面上转瞬便去了黑气。 璎璃见之,心喜难抑,忙伸手扶住了往前倾倒的梅疏影,回首高声与端木道:“多谢先生!” 端木若华面色虽白,然神色温然,收回手的同时浅声道:“护法不必多礼,是端木应为之事。” 璎璃还欲再谢,低头便见梅疏影呛咳了数声。 “公子!” 下时将梅疏影扶了靠向端木,起身便道:“璎璃去给公子倒杯水,立时便回。”言罢折身去往屏风外,欲端茶水给梅疏影漱口。 端木若华任他倚靠在自己肩侧,伸手下意识地扶住了他。 然面色有些异样。 梅疏影垂首又呛咳了数声,气息慢慢平稳了下来。 而后摇了摇头,伸手扶住身边之人:“璎璃……” “阁主醒了?” 女子语声清冷,沉静而淡漠。 梅疏影闻声一震,几乎是瞬间醒神,转目直直望向身侧之人。 三千青丝微湿,束于耳后,两缕霜鬓雪发夹杂其中,面容浅素宁和,一身淡然之气。 经年如是,梅疏影只觉见到此人时都是一个模样: 淡然地让人生厌;沉默地让人烦躁;平静地让人恼怒。 唯有今日,似有不同。 虽仍是雪鬓青丝,隐隐苍白的脸。 然朱衍丹唇,其色醴醴。 她眉间几不可察地蹙着一分,似有心事,目光有所回避,有些冷然之色。 却不知为何,反倒觉出一丝人气。 梅疏影看罢,不知为何便轻笑了一声,不自知地柔声道:“端木若华,你此刻是在生气么?” 女子闻言一愣。 不知是因他语中调笑之意,还是不曾有过的轻柔语声。 端木眉间更蹙一分,似欲转面向他,下一刻,却又移开了目光:“阁主确是醒了罢?” 不明她因何又问了一遍,梅疏影拂衣而起,转身离榻,背对女子整理衣襟。“又是璎璃玖璃请了宗主过来?” 端木轻颔首。 梅疏影面上佯怒,眸间却柔,冷淡道:“你为何要应?” 女子宁声:“身为医者,不可见死不救。” 梅疏影指间一顿,倏忽间是真冷了…… “呵……我缘何要问呢,真是愚蠢至极!” 恰值璎璃端了温热的茶水过来,见梅疏影已醒,立时喜道:“公子醒了?!幸有端木先生,公子气色好多了。”言罢立时递上茶水,“毒血刚吐出,公子漱漱口。” 梅疏影接过茶水接连漱了十数次,而后冷然道:“端木宗主比本公子要可信的多,是么璎璃?” 璎璃便知他要算账了,也不多言,低头便跪。 梅疏影笑道:“你与玖璃是越发不将我这阁主放在眼里了。” 璎璃伏首:“属下不敢。” 端木若华怔了一瞬,转身离榻。忍不住道:“璎璃护法有伤在身,望阁主宽待。” 言罢手扶床沿,欲离榻立身。 只是今晚行之已久,又刚运力疗毒罢,气力难济。 落地的刹那眼见不稳。 梅疏影脚步未动,只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他二人如今竟似习惯了去求教端木宗主。”梅疏影头也未回地冷道:“却叫本公子如何能忍?” 回转目光望了端木若华一眼,梅疏影同时道:“此陋习若不改……” 倏然止声。 梅疏影再度回头。 白衣的人立于身侧,衣裙曳地,衣白如雪,红梅醴艳。 低头和颜色,素齿结朱唇。 她耳侧雪鬓青丝垂散,容颜素淡,默然而立。 长裙上朵朵朱梅轻绽,如落雪中,纤腰一束,曳地逶迤。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清艳淡然,轻逸如画。 梅疏影不知怎的,心口跃然不止,猝然转目,低头间有些狼狈。 脑中一词一闪而过,名曰:惊鸿。 分明只是换了身衣物,点了点唇色,何以如此不同以往? 屋中之人或跪或立。 一时静。 烛火闪烁一瞬,端木若华抬眸宁声:“阁主?” 梅疏影再看了端木若华一眼,眸中忽一寂,霍然与她道:“你身上这件,是我娘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衣裙。” 端木一震,一时滞言。 璎璃霎时想起,也是一惊。 梅疏影续道:“白雪红梅一向是我娘最为心喜的两样物景,这件白色曳地的朱梅百水裙正映了这两物。”顿一瞬,他道:“是我父送与我娘的生辰之礼,我娘长时舍不得穿,一直藏于阁中此屋内。” 璎璃立时道:“端木先生因助公子而弄湿了衣物,是属下寻来与她换上。” 端木若华垂目轻揖了一记:“若然失礼,端木即刻换下归还……” 梅疏影未应声,扶在女子腰间的手紧了两分。 过了许久,方道:“我娘生前便住在这梅阁内,当年我父于益州旧伤复发离世,临终前命我将他的尸骨带回。当日,我娘便穿了这件衣裙在门前相迎。” 似是想起了什么画面,梅疏影的语声滞了滞,语声一轻:“依稀还记得她扶门而立,浅黛娥眉、泪染双襟的模样……今日回想,已经十年了。” 端木若华怔了一怔,低声道:“梅老阁主夫妻情深,端木敬之。” 梅疏影的目光淡了下来:“他二人确实情深,我父明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故而命我无论如何要将他葬回梅阁前,便是院中那些朱梅之下。伴于我娘身边。” 端木闻言微微叹声。 “而后不过数月,夫人便也病逝了。”璎璃跪于地上,垂泪唤了一声:“公子……” 梅疏影恍惚回神。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淡淡道:“今日便先饶过了你,起身吧。” 璎璃低声而应:“谢公子。” 第175章 素食小粥 “我去和玖璃说一声,让他把端木先生吩咐的素粥端来。” 梅疏影闻言看向璎璃:“素粥?” 端木道:“阁主毒瘴方清,应食得清淡些。” 梅疏影顿了一瞬,而后蹙了下眉:“我不饿。” 女子宁声:“是端木饿了。” 屋内之人皆一愣。 小半晌,璎璃忽而扬声:“难怪先生吩咐的是两碗素粥……”言罢一醒神,忙道:“怠慢先生了!璎璃这就去把粥盛来。”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 梅疏影忽而低声笑了起来。 房门开合一瞬,璎璃阖门而出的那瞬目中亦忍不住染上笑意。下瞬又自责道:“这般怠慢怎能还笑?实应自惭才是……” 言罢忙咳了咳,肃面而去。 梅疏影低笑半晌,望向身侧女子,想了想,又笑。 至后越加笑得轻狂肆意,毫不顾忌。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抬眸有惑:“阁主因何而笑?” 梅疏影又笑了一声,眉眼皆弯,扶在她腰间的手微一用力,将女子揽近几分,而后不急不徐道:“本阁主爱笑便笑。这便送端木宗主到桌前椅中,以待用膳可好?” 端木若华垂目不语,只是颔首。 梅疏影满面悠然浅笑,伸手取过床榻旁的长衣披上,便将女子横抱在怀,缓步走出屏风。 浴桶旁两扇沉香木雕的梅花凌寒屏风,左右相错。 屏风上花疏雪浓,梅枝傲雪,疏狂冷逸。与梅疏影随意披散在肩、绣有泼墨朱梅的雪色长衣极衬。 与他怀中所抱,女子身上清逸逶迤的白雪朱梅长裙也极衬。 同是微湿轻散的长发,男子但笑不语,女子蹙眉有嗔。 流风拂过时屋中烛火轻曳,梅疏影低眉望向怀中之人。 那一刹那,雪娃儿蜷在椅中伸长了脖子,竟似被眼前这一幕景看愣了神。 疏影离离。 梅疏影将端木若华抱至雪娃儿所在的宽椅中放下,毛绒绒的肥雪貂顺着梅疏影的手臂就爬上了男子的肩。 长尾一绕,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睡。 端木本有意让它安睡膝上,落坐于椅中的同时伸手去抱,却感它已然离远,眨眼间缠了梅疏影的左肩安枕。 端木若华眉间更蹙,微喃声道:“雪娃儿不知为何惧于师兄,却对阁主几番亲近……” 梅疏影正侧首不悦,正欲伸手撵它下去,闻声手指顿住,冷冷挑眉:“这小东西也不喜欢墨然么?” 端木闻言抬首:“阁主何意?师兄与阁主结有仇怨?” 梅疏影目中闪过寒芒,冷冷笑了一声:“没有仇怨,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端木若华微垂目,轻言道:“师兄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为怨,阁主想是对他有所误会……” “呵。”梅疏影不声不响地拂衣而坐,一指重重敲在了面前的红木圆桌之上。他冷然道:“端木若华,你因何这般信他?” 端木一怔。 “本公子言辞不善,向来不值得你信是么?” 女子又怔:“端木并无此意。” “那我便告诉你。”梅疏影眉间一拧,骤然冷道:“墨然与我,你只能信一个!” 端木若华宁声。 梅疏影见她不语,面上陡然升了一股戾气,突然拂衣而起,负手冷立。 不知过了多久,他道:“你若信我,便防着他……” 端木若华不由微震。 然仍是不语。 梅疏影垂目亦静了半晌,面色冰冷凉薄。“当年的南荣家灭门案,乐正无殇、申屠啸、公输明、青娥舍傅老、神女教诗圣姑,还有你师兄墨然,皆有一月行踪不明。我从诗映雪那里得来的线索,是一支残损的箭矢,已证实是毒堡虞家的血弩箭。” 端木闻言而肃,凝声:“阁主原是为了此案前往岭南之地,致身染毒瘴……” 梅疏影蓦然一静,轻抿唇,不语。 “阁主可是知了云萧身世?” 梅疏影背对她,点了头。 “端木代幺徒向阁主道一声谢。” 梅疏影冷淡道:“不必,我查此案也非为他。” 端木敛声道:“若为江湖公义、枉死之人……端木也应道谢,萧儿身为南荣氏后人,亦当称谢。” 梅疏影极为幽冷地哼了一声,意有所指道:“当年救他的人若非端木宗主,云萧绝活不到今日。” 端木若华转而默然。 “丐帮与郭小钰的身份你已知晓,此次墨染入狱,便是我惊云阁与影网相斗的结果。” 端木微叹了一声:“端木心下隐隐已觉,闻北堂长老也因此而殁……请阁主节哀。” 梅疏影霍然敛目,面色白了一分,睫羽轻颤。久久滞声不语。 肩头蜷卧的雪娃儿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语声轻寒,他复又道:“已殁的毒堡虞家、影网、连城南荣氏一案……此三者间应有牵连。” 端木若华面色微凝。 烛火晃了一晃,梅疏影缓步踱回了端木若华身侧,冷冷一拂长衣,再度落坐。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其中诸事我自会去查,你全可当做没有听过。” 端木若华转目向梅疏影落座的方向空望了一眼,而后低声道:“阁主费心了。” 顿了一顿,她又道:“且珍重。” 梅疏影面上苍白之色还未褪尽,闻言似冷还悠地瞥了她一眼,只道:“最后这三字是宗主在忧我安危么?” 端木若华眉间淡漠,却是微微颔首而应:“是。” 梅疏影兀地一愣。 侧目望她,一时忘言。 下时门扉轻响,双璃扣门而至。 梅疏影恍然敛了目光。 玖璃将粥盅端来放至在两人面前的圆桌上,其下有炭火温烤,长时温热不会转凉。 璎璃摆下两只白瓷小碗盛出两碗素粥端至了端木若华与梅疏影面前。“公子、端木先生,请用。” 梅疏影伸手取过小碗。 双璃知他有不喜旁人在旁观膳的习惯,退至了门外。 梅疏影尝了一口,眉间便一蹙,取过茶水漱了口。 端木若华端起小碗,举勺欲食,听闻声响一顿:“阁主不喜食粥?” 梅疏影皱了皱眉道:“舌间有些痛,似有伤,许是烫到了。”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正举勺,下一瞬却似想起什么,神色一滞,手中之勺似不经意般滑落。 梅疏影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女子掉落下来的白瓷小勺,眉间微拧:“你是手中有伤么?” 端木还未应声,已被他拉了手掌去看。 女子神色间顿生几分异样,急欲抽回手。 梅疏影看罢无恙,便放了手。“莫非你平日吃食,都是弟子相喂,不曾自己端碗举箸?” 言罢看了一眼女子空茫的双目,梅疏影语声微敛。“倒是本公子思虑不周了。” 下一刻径自接了女子手中小碗过去,轻舀一勺喂向女子:“张口。” 端木惊得神色一怔,转面便退。 梅疏影眉间微蹙,放下碗扶住了她的肩,语声不悦道:“不是饿了么,又躲什么?” 端木若华面上浮现从未有过的异色,目光微垂,浅声道:“端木自己来便可。” “再落了勺又如何,本公子既肯喂,你又多事什么。” 言罢轻舀一勺再度举来。 端木若华迟疑许久……终是依言食了。 不多时一碗素粥食尽,才算作罢。 梅疏影倒了茶水递于她。 端木若华伸手接过,神色讷然,久久,想起一事:“半年将过,阁主的内力数日后应能恢复了。” 梅疏影触到她指间凉意,撵了雪貂回女子膝上,闻言道:“再有十日。” “届时亦需循序渐进,不宜用之过急,否则易伤心脉。” “好。” “缓三天为宜。” “知道了。” “端木若华……”梅疏影突然唤了她一声。而后又复沉默。 “阁主?” 梅疏影手握茶盏,久久,道:“据闻在你之前的清云宗主,皆是一生孑然,孤独终老……此为事实?” 端木闻言一怔,颔首:“是事实。” “因何?” 端木若华默然一瞬,缓缓道:“清云鉴传人听天授意,有安天下之责,传承清云鉴者,心境需空,心绪需宁,心意需净。” “……所以?” “避世离尘,也便孑然。”顿了一顿,椅中女子语声十分宁和而温然,隐隐空灵:“清念无杂,心幸安宁。” 梅疏影周身一滞,忽然觉得心口隐隐刺痛,难以为继。 清念无杂……是么? 面上转瞬间有些苍白。 声音忽哑:“其实本公子心下已知。” 端木目色轻怔,抬眸望他。 “……一直都知。”梅疏影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一声,而后飞快转首,避开了女子空茫的视线。 “今日已晚,端木宗主应回了。”毫无预兆地起身逐客,行为真可谓反复无常。 他霍而语声冷硬、微瑟,一字一顿:“宗主相救之恩,本公子记下了,日后定当偿还。” 屋内的元火熔岩灯轻轻闪烁了一下,端木若华虚无的视线中空无一物。 平视前方,静默良久。 似是觉出了梅疏影语中寒意。 白衣的人缓缓起身而立,轻揖道:“阁主既已无恙,端木便告辞了。” 梅疏影直立屋中,一动未动,冷视前方。 唇间紧抿。 似在强忍什么。 端木若华面向门外,自他身侧轻轻走过,应是缓过了半晌,气力已复,步履平稳,落步无声。 白如净雪的长裙在地上轻曳而过,从他身旁走过。 梅疏影五指紧握,指尖似是嵌进了掌中。却不自知。 心幸安宁么…… 也是…… 只是…… 极低的一声低喃。“……真希望,从未见过你。” 端木一愣,脚步微滞。 语声有几分迟疑:“阁主?” “璎璃,送客!” 门外的两人被梅疏影语中突然而来的怒寒之意惊住,闻声已震,推门急应:“是,公子。” 端木若华也便回转过头,续往门外而去。 不觉便叹了一声。 梅疏影唇间抿得更紧。 她道: 清念无杂,心幸安宁。 绣有点点红梅的长裙逶迤在地,发出了簌簌的轻响,如风、如絮、如尘。 淡冷轻寒。 无念无意。 屋门轻轻阖却,步声渐远。 梅疏影眼前蓦然模糊。 “好一个清念无杂,心幸安宁……又何必,明知故问?” 月映小楼,风吹影动。 白衣寒,朱梅傲。 尘湮散却,眸光碎。 第176章 长街夜半 端木若华复坐于木轮椅上,由璎璃轻轻推着出了“雪胎梅骨”。 长街之上,冷月寒辉。 雪娃儿自端木膝上爬起,探着脑袋趴在女子肩头往后看。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直望着酒肆后方的朱梅小楼……竟似不舍一般。 端木有感它的动作,微侧首轻轻抚了抚它暖融融的身子,神色轻怔。 长街长,冷月凝悬,椅中之人听闻雪貂“咯咯”地叫了一声,也便回头望了一眼。 不同的方向,同样茫然空落、而虚无的景。 不知为何就叹了一声,幽然寂静,怔忡莫名,散落于夜风中。 “先生。”拐过长街角,璎璃忽然驻步:“先生带过来的元火熔岩灯落下了,与璎璃回去取来可好?” 端木怔然。 滞一瞬,道:“此灯原就是梅阁主之物……” 夜已深,长街无人。 回头望,隐见灯火煌绰,点缀家檐窗里。 璎璃望着椅中之人,平声直叙道:“公子既交待熔岩灯借予先生七年,七年之内此灯便是先生之物,理应取来归还先生。”顿了一瞬,璎璃更望女子:“先生还是随璎璃回去取来吧。” 端木神色有怔,久未应声。 不觉便喃了一声。“十四年之限。余七年……借七年……”抚在雪娃儿背上的手渐趋缓慢,端木若华眉间微微刺痛,呓声道:“……因何?” “因为……”璎璃握在木轮椅上的手一紧。 “师父。” 白影纵驰而近,青衣流风,蓝影翩跹。 长街那一头,云萧与蓝苏婉齐声唤了一句。 璎璃抬头怔怔地看着大步走来的两人。 “师父,您回的有些晚了,大师姐不放心,命小蓝和师弟出来接您。”蓝苏婉柔声道。言罢便唤了红衣女子一声:“璎璃。” “璎璃见过小姐。”红衣女子低头道。 蓝苏婉眉间有忧,轻声道:“梅大哥的伤可是无碍了?我想去探看梅大哥一番,不知现下可方便?” 璎璃垂首:“端木先生已道无大碍,小姐欲探,自是方便的。” 蓝苏婉面露浅笑,低头去看椅中女子:“师父……” 青衣的人走近道:“我与师父先回行宫,二师姐与璎璃护法去吧。” 璎璃望了一眼云萧腿边的白狼,放开木轮椅背,退了一步。“……如此,端木先生落下的元火熔岩灯,正可由小姐取回。” 椅中女子垂眸而静,轻轻颔首。“谢璎璃护法。” 璎璃闻言垂目,语声极轻:“先生客气了……如此,端木先生托与云萧公子护送回府,璎璃带小姐去见公子。” 端木若华静坐椅中,再度轻轻颔首。 青衣的人便伸手推过木轮椅,与蓝苏婉、璎璃示意过,慢行而去。 蓝苏婉与璎璃立在原地看罢一瞬,方转身向长街另一面行了。 “我师父可是换了一件衣裳?” 璎璃平声:“回小姐,是的。先生不慎弄湿了衣裙,璎璃寻了夫人生前的衣物给先生换过。” “是这样。”蓝苏婉想了想道:“好似幼时曾见梅伯母穿过,便觉很美。如今穿在我师父身上……”顿了顿,她道:“才忆起师父也是个年纪尚轻的美貌女子。” 璎璃颔首:“端木先生眉眼素淡,气质出尘,周身不染艳色时确实难觉其貌,只觉疏离难近。” 蓝苏婉闻言柔柔地点了下头。“师父已离世惯了,也从不在意世间俗事……幸还有我们几个弟子在侧,方余一丝人气。” 璎璃闻言默声点了头。 ……. 青衣的人一路静默,回到行宫别馆便见叶绿叶立在门口相候。 “我送师父回房。”叶绿叶接过木轮椅,推*了女子往别馆内院去。 云萧点头罢,看着椅中女子背对自己,渐行渐远。 双目霍然一敛。 握剑的手紧了一紧,好半晌才松了开。 而后折去厨房,不多时端碗立在门口,平声唤道:“师父。” 叶绿叶上前开门,见他端了姜汤过来,侧身让了。 “大师姐。” 叶绿叶点头:“端过去吧。” 青衣的人入门便见女子长发垂散于椅后,几乎拖曳到地上,静坐椅中,正自沉思。 “师父喝点姜汤去去寒,发湿已久,恐生伤寒。” 端木听着声音伸手接过了碗:“为师去时已久,让你们忧心了。” 叶绿叶便道:“师父既知,便应早归。” 端木喝罢姜汤,将碗递回了云萧手中。“嗯……” 叶绿叶默声走回女子身后,取过干巾继续为女子擦拭长发。 青衣的人将小碗放置在一旁,于一侧水盆中净过手,便也取过了一块干巾,立身椅后,为女子擦拭长发。 叶绿叶微拧眉道:“师父何以换了衣裙?” 椅中女子几不可察地震了瞬,滞过少许,道:“……因弄湿了衣物,璎璃护法寻来身上这一件与为师换上。” 叶绿叶更拧眉:“师父何以弄湿了衣物?” 端木若华神情更滞,久久,只道:“……梅阁主体内瘴气侵蚀,难以除尽,为师以冷暖两浴为他聚瘴而除,其间不慎弄湿了衣物。” 叶绿叶再道:“冷浴热浴皆应是梅疏影置身其中,为何会弄湿了师父的衣物?” 端木若华不说话了。 “师父明日换回衣物,便将此件衣裙送还梅大哥吧。”青衣的人指间未停,如是冷道。 端木若华也便颔首。“其母遗物,理应归还。” 叶绿叶冷面道:“白衣红梅一向是惊云阁主梅疏影留与江湖上的印象。师父身上此裙白如净雪,上绣朱砂红梅,样式别致,实与梅疏影平日所穿太过相似,若同穿于身让江湖中人见了,只怕会生误会。” 端木若华一愣。 “绿儿这便给师父寻一套可换的衣物来。”叶绿叶言罢转身行出。 房门轻阖,屋中只剩了青衣少年与椅中女子二人。 烛台上的灯芯闪烁了一下,青衣的人忽道:“师父今日的唇色何以像染血般艳?” 屋中寂静了一瞬。 女子微微低头,久未出声。 青衣的人立身在后,竟似瞥见了女子极难自处的一抹神色。少许后她偏头清咳了一声。仍未答。 云萧一愣。 下一瞬便闻女子极轻地闷哼了一声。 青衣的人骤然回神,才觉到女子长发于自己手中干巾上握得有些紧了。 云萧立时松开,伸手至女子脑后揉了揉方才拉直的一缕长发根际。“还疼么?萧儿方才分神了……” 端木摇了摇头:“无妨。” 青衣的人便未再说话,低头间唇间紧抿,一寸寸细致地为女子擦拭长发。 椅中女子却似觉到少年周身之气冷冽了几分。顿了顿,出言问道:“萧儿因何分神?” 云萧自后抬眸瞥了女子一眼,不言。 雪娃儿在女子腿上伸了个懒腰,重又蜷起长尾盖住了脑袋,而后安睡。 青衣的人也便漠声道:“在想明日师父进宫之事。” 端木若华闻言而静,抬眸望向远处。眉间亦轻轻锁了起来。 过了少许,女子平声道:“如今的朝堂之上,左相为一派,右相为一派,将军府夹于其中,持中立之势。文大人入狱已久,左相一派必已受到右相倾轧,其势零落,难与右相抗衡。” 青衣的人闻言拧眉:“如此情势下皇上请师父过去是为了什么?” 端木缓缓道:“皇上有心救文大人。只是不便公然偏袒,以失公允为人诟病……让为师去,应是希望为师于朝臣面前谏言疏辞,以求能缓右相一派诘难相逼之势,行缓兵之计。” 云萧:“如此缓下去又有何用?” 端木点了点头:“萧儿说的不错,如此一缓再缓,也终非办法。” “师父既想救人,何不为文大人洗清罪责?” 端木摇了摇头:“朝廷明令字字清晰,且证据确凿,文大人先前也已承认,此罪难洗。” 青衣的人想了想,问道:“此事何以发生?” 端木便道:“左相与右相相斗已久,此事表面上是户部尚书向皇上参本,携确凿证据问罪于文大人,致使文大人入狱。” “实际上这户部尚书必是右相的人了?” 端木颔首。 云萧忽而道:“师父可有想过……问罪之行,有人问,方有罪。” 端木眉间隐有慰色,点头。“为师与你想的一致。欲救文大人,为今之计,只有让右相一派收回相逼之势,甚至是参本之言……否则朝廷明令之下,文大人罪责难消。” “皇上不便施压于右相一派么?” 端木再度点头:“左右两派,皇上都需佯装不知。如此朝堂方安。” “师父以清云宗主身份为文大人谏言仍不足以令□□敛势收手?” 端木平视前方,语声含忧:“为师继承清云鉴,介于江湖与庙堂之中,朝堂之事虽可言之一二,却并无势,不足以形成势压。” 顿了一顿,端木续道:“如今之计,一则持节中立的将军府为左相一派出言相护;一则右相一派主动撤回参本问罪之行。”轻声一叹:“否则已无他法。” 云萧闻言拧眉。想了想,又问道:“右相既有心斗败左相一派,主动撤回问罪之行应难……不知将军府可有望说动一二?” 端木沉然:“将军府如今之首从不与群臣来往,右相一派不近,左相一派亦不近,数年如是。” 云萧闻言敛目有光:“既为将军府之首,能避朝堂风云,不参与其中倾轧之事,禀持数年,应属不易……师父可识此人?” 端木便道:“未曾一见,只知其名巫亚停云。” 第177章 花落风吟 待叶绿叶取了替换的衣物过来,云萧已将端木湿发悉数擦干。 “萧儿退下了。”青衣的人放开手中夹杂了雪色的三千青丝,恭声道了一句。 端木颔首而应:“嗯。” 云萧复向叶绿叶示意过,端起放置一旁的姜汤碗推门而出。 “惊云阁虽非邪派,但梅疏影此人反复无常、实不可信,师父不可掉以轻心……”走得远了,仍能听见房中叶绿叶与端木道。 青衣的人拐过长廊,向远处的厨房步行过去。 眼前闪过椅中女子伴随神色间的难以自处,而一并浮现的似是并不自知的微红耳廓…… 不自觉间双唇紧抿,眉峰越蹙越紧。 行至院中树下,一袭酒坛从头上浓荫中砸了过来。“脸色如此差,三弟是在生谁的气?” 青衣的人回神便静,空出一只手来接住了酒坛。 “大哥说笑了……这行宫别馆里有让大哥惦记的好酒?” 盛宴背靠树干,仰首而笑:“是啊,偷偷从地窖里取了一坛出来,三弟记得替大哥瞒过去。” 青衣的人闻言微微一笑:“好。”言罢便从树下走过,“大哥早些休息。” 盛宴斜倚树上,偏着头看着他走远。 “云萧。” 忽的唤了一声。 青衣的人回头。 盛宴:“你曾与我说过,已有心属之人。” 四周草木皆静,偶有几许蛙声。 “不知是否方便告诉大哥……此人是谁?” 树下的人回目而望,隔着夜色浓荫依稀望见树上之人盈盈的目光。 云萧低头。 继而敛目回首:“不方便。” 盛宴便笑。“为何。” 云萧未再看他,只是平视前方又不高不低地述了一遍:“因为不方便。” 树上的人听罢点了点头。“大哥知道了。” 云萧驻步少许,将手中的酒坛复又抛给了他:“……大哥信命么?” 盛宴接住酒坛,微微仰首:“不信。” 云萧肃声:“凭何不信?” 酒声咕咕,盛宴长喝一口,呼出一口气,朗声道:“凭何要信?” “曾经有个白头发老头儿跟我说……将来我会为一人甘愿身败名裂忍让成全为他奔波劳碌甘负污名,最后还落得个身陷囹圄、客死他乡之命……你看大哥我像这种人么?” 云萧笑了笑:“大哥生性洒脱,不像。” 盛宴亦笑望于他,也是摇头……而后两人对视一眼,霍然都笑了一声。 “陪我喝一杯。”盛宴晃了晃坛中酒,又将酒坛抛了下去。 云萧伸手接住,仰首喝了一口。 “有人告诉我,不可接近心爱的女子,否则来日她会死在我手里。” 盛宴听罢嗤了一声:“此前你就是被这不知哪里来的神棍唬住,不肯轻意来这洛阳么?” 云萧垂目,敛色。“虽非神棍,但确是因此。” 盛宴连声而笑。“大哥我就不管说那混话的人是不是神棍了……只是要我说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来日的事自有来日,既来之,则安之,人这一生,于此当下不令自己后悔,便够了。” “不令自己后悔……”青衣的人喃了一声:“若是此时不悔,害怕将来悔恨,又如何?” “此时不悔,便是不悔。” 盛宴飒然道:“将来时过境迁,于我而言那不叫悔恨,仅仅是此刻不悔做下决定之后,将来所应承受之果。”他笑道:“只是我既说了不悔,这后果将来便也承受地不悔。” “无论如何,比起后悔,我更不愿留憾于今。” 青衣的人目蓄微光。 久久,道:“多谢大哥。” 树上的人倚干而憩,笑饮坛中酒:“人生若不恣意,便不叫人生……只叫活过。” 云萧低头转首。 恍然间听见院中草簌,花落风吟。 “还喝么?”树上的人笑问。 “不喝了。” 盛宴极为随意地晃了晃酒坛:“现下可否告诉了大哥,先前三弟是在气什么?” 青衣人不由笑了。 过了半晌,出言问道:“巫亚停云此人,大哥可认识?” 盛宴扬眉:“难不成是此人得罪了三弟?这可不好,我与此人甚为熟络。” 云萧摇头。“此人身为将军府之首……我师父之意,明日上朝欲救左相文墨染,除非此人能打破中立之势,为左相进言。” “左右两派相衡已久,如今左相势微,如此一来的意思,便是欲让中立的将军府填补左相一派的威势,以使之平衡了。” 云萧点了点头。 “好吧。”树上的人再度扬眉,“左相文墨染是个好官,我也略有耳闻……此事或可交给大哥。” “大哥的意思,要为左相之事去到将军府做一回说客?” “谁说我要去将军府了?”言罢一袭空坛丢还给云萧,人便从树上往院外跃了出去:“我回家一踏,仅此而已。” 盛宴立于院墙上,回头间目有深意地望了一眼云萧:“……三弟记得,替我向你师父……告辞一声,以免让大哥我……在世人敬重的清云宗主面前失了礼数。” 云萧回望他,夜色在两人眸中似浅还深:“……好。” 远立的人眸光轻散,恍恍寞然,回过头一跃而远:“你保重。” 青衣少年立于树下,心头一时怔忡莫明,茫茫然静了下来。 手中酒坛不知何时早已空了。 院中夜露白寒,风重。 吹起青衫如影,簌簌。 ……. 次日,辰时刚至,李总管便领了轿从过来。 端木被叶绿叶扶入轿中。 “穆统领。”见到轿侧骁骑,叶绿叶抱剑示意了一声。 “叶姑娘。”穆流云亦抱拳回了一礼。 叶绿叶、蓝苏婉、阿紫、云萧俱翻身上马随行。 “起轿!”一列人跟随骁骑之后往皇宫行去。 阿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而后趴在了马背上:“皇帝的人来得这样早,阿紫都还没吃早饭呢……” 蓝苏婉微笑着轻摇头:“回来再吃就是了。” 紫衣丫头嘟起了嘴:“回来再吃就不叫早饭了,说不定是晚饭了……哎对了,二师姐你昨天去看那个梅疏影……”歪着头道:“看的怎么样啦?他伤得多重?是不是活不了啦??” 蓝苏婉瞪了阿紫一眼:“你胡说什么呢,梅大哥不会有事的……”她转而有些怔忤道:“只不过不知因何沉默了许多,许是身子不适。” 阿紫死鱼眼一摊。“哦……死不了啊。” 蓝苏婉剜了她一记:“再胡说我与你生气了。” “好嘛好嘛,他肯定比我活得长行了吧~” 蓝苏婉嗔道:“你又说什么胡话。” 阿紫眨了眨眼:“那我说他肯定比我先死这样?” 蓝苏婉恼着面色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不愿再理她。 阿紫纠结道:“这也不行哪?难道是要阿紫跟他同一天死?” “你……”蓝苏婉拧眉郁声:“就不能不说那死字么。” 阿紫又嘟起嘴,下巴搁在马背上懒洋洋地望着远处,旭日霞光散射在眼中,茫茫然的。“人总是要死的嘛。” 一路径直入宫,直到洛阳宫太极殿前。 “清云宗主觐见。” 端木若华由叶绿叶掺扶着步行入殿。 李总管忙上前一步道:“皇上特地吩咐了先生不用拘宫中之礼,不必勉力步行。”言罢吩咐身旁内侍将带来的木轮椅取过来。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道:“朝堂之上,还是依从宫礼罢。”言罢缓步入殿。 云萧跟随在后,看着白衣人强自站立前行的身影不觉皱眉。 殿内群臣左右分立,听见传声心下都惊异,俱回头去看。 白衣的人身形纤然,衣袂如雪,霜鬓青丝。 空茫的眸中满目清和,神情淡漠如水,悠远宁然。 一眼望之,如不染尘的清莲。 “端木参见皇上。”女子轻揖为礼,身旁及身后的叶绿叶、云萧四人都垂首跪地。“参见皇上。” 叶征立时从龙椅上起身,下来相扶:“端木先生不必多礼,先生双腿有疾,朕已吩咐过不必劳先生步行入殿……” 李总管适时地取来木轮椅。 叶征亲自将白衣的人扶了坐回了木轮椅中。 端木颔首一礼:“端木谢皇上。” 叶征立身微笑,转而看向跪地的叶绿叶几人道:“你等也快起身吧。” 云萧四人应声而起。 青衣的人便抬头看向了面前一袭明黄龙袍的年轻皇帝。 见其双眸澄净,竟似心性极为简明…… “我等拜见端木先生。”此时群臣便都转向大殿中端坐椅中的白衣女子,躬身行了一礼。 椅中之人垂首:“端木有礼。” 叶征转身走回上方龙椅。“朕请端木先生来,专为相询左相违朝廷明令、私下勾结江湖势力一案……想与众卿一起,听听先生如何看待。” 端木静看前方虚无,闻言微微颔首。 大殿之上众人皆静。 云萧与叶绿叶立于端木左侧,目不斜视地看着椅中女子;蓝苏婉与阿紫便立在木轮椅之右。 “左相一案,证据确凿,且文大人也已认罪,并无可辩驳之处。”端木若华缓缓道:“端木可提及的,也仅是左相其人……据闻为官清正,才名在外,民间百姓多钦佩感念;仁人学者多慕名入仕,在民间素有声望,在朝堂素有功绩,是国之栋梁。” 群臣听罢默声。 “既是国之栋梁,那先生的意思是要朕网开一面了……” 叶征还未言罢,右相娄林便向前踏了一步:“皇上,清云宗主虽涉足江湖、又听庙堂,但毕竟不勤朝政。先帝立此明令,严禁朝廷中人与江湖势力勾结成党,皆是为了稳固我朝江山……皇上不可不重视,将先帝之令弃之不顾。” 第178章 太极殿上 叶征便皱眉,直视娄林道:“朕还没说完呢。” 娄林低头:“臣知道,臣唯恐先帝之命被枉顾,故忍不住先行出言提醒皇上。” 叶征蹙眉:“朝廷明令固然重要,但端木先生提及之事也不可不听,左相既是国之栋梁,且贤名在外、百姓称颂,应是极得民心,又怎能毫不顾及?” 户部尚书上前一步道:“古语有云:功不抵过,过不掩功。今日左相违背朝廷明令已是事实,处置左相一事也不宜再拖,为了朝廷威仪,老臣相信百姓们能明白皇上的苦心。” 叶征张口一噎,半晌无话。 “皇上。”群臣中为首的另一人突然开口:“臣有本奏。” 叶征愣了一下,看向其人:“巫将军请说。” 云萧微怔,蓝苏婉一旁的阿紫一把扯住蓝衣少女衣袖:“这个姓巫的将军是女的哎!” 开口之人语声冷峻,无起无伏,然确实是女声。“臣昨日听闻,江湖有一势力名为青娥舍,其主名娄无智。” 蓝苏婉几人闻言微愣。群臣也是愣然。 娄林陡然一震。 云萧转目望向声源,殿中有一列朝臣身披轻甲、朝服色重,应俱为将军府之人。 为首女子笔直地立于众将之首,便衣轻甲,长发高束,额系红缨。 周身之气似淡然又似绝然,目光落处似无情又似深情,独自敛绪,坚毅孤孑。 她五观精致而深刻,有男子硬气,一眼望之极为英气,眉间波澜不兴。 目色沉敛而寒峻,面无表情地续道:“臣记得右相幺子亦名娄无智,不知其是否是同一人,在此想与娄大人确认。” “自然不是!”娄林立时高声道:“老臣幺子生而弱质身体羸弱,长年藏于内院休息养病、足不出户,怎可能和江湖什么青娥舍有何牵联?!且他还未及弱冠,年纪尚小,哪里来的本事主掌一派江湖势力!” 巫亚停云听若未听,待他言罢,再度冷冽道:“娄大人的话末将听见了,已知若是同一人娄大人便是没有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你你……”娄林气道:“本相说了定然不是同一人!” 巫亚停云目视前方,语声冷峻道:“末将已知,右相不必再赘述。” 娄林观她无礼言辞,毫不留情道:“巫将军自己身为江湖巫家的弃女莫不是指望天下人都和你一般!左相一案一拖再拖已逾两月,今日无论如何该有个了结了!”他言罢当即转向叶征,语声已扬:“左相文墨染违朝廷明令,罪证确凿不可不惩治,请皇上明鉴!” 叶征的反应便是面色一冷。 这一位帝王的言辞心性皆澄明可见,行为处事简单明了并无藏绪深沉之色,故而这一冷也冷得纯粹,周身之气一时慑人至极,可明显觉出他隐而未发的怒意。 端木微微抬头“看”向了大殿之上。 今日将军府意外为左相进言,实际朝堂局面已趋相衡,只是右相言辞逼人不肯相放…… 此举无异于迫皇上在左右两派中做出取舍,必舍一派而保一派。 若当真行至此一步,即便有失公允、为人垢病,皇上亦会大动干戈肃清右相一派而保文墨染…… 只是此举终归仓促,且牵联甚广,有伤朝堂根基。 白衣的人端坐俨然,便出声唤了一句。“……皇上。” 叶征闻言凛神,看向了椅中女子。“先生有何指示?” 端木未及开口,殿外传来内侍传报之声。 “凌王觐见!” 殿上之人皆一怔,回头之际便见凌王叶齐一袭朝服大步踏入太极殿内。 身形挺拔,神情冷峭深沉。 叶征眉间当即蹙起。 相较之娄林目中便明显闪过了亮色。 “臣参见皇上。” “……凌王免礼。”叶征沉面,心下已是一紧:他若此时出言,公然偏向右相一派,朝堂局面又将失衡……朕即便此刻翻脸,动手处置右相一干群臣,有他在旁干预也不见得能保全墨染。 叶征眉间紧皱,转而看向端木若华。 叶齐亦转向木轮椅中的女子,躬身行了一礼:“拜见端木先生。” 不知是听出了叶齐所行礼数之全,还是他语声中的沉肃之色,端木眉间一闪而过的讶色。轻轻颔首而回:“见过王爷。” “凌王今日上朝觐见不知所为何事。”叶征肃声问道。 叶齐转向叶征,微低头:“臣此来是为左相一案向皇上进言。” 叶征扶在龙椅上的手一紧。 “文墨染文大人是天下有闻的才子,有功于朝廷,属国之栋梁,望皇上能再查左相一案,对其从轻处置。” 众皆一愣。 娄林面上一闪而过的惊异,下瞬立时低头。 “……如此,朕便听从凌王之言。” 户部尚书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 近午,群臣从大殿中鱼贯而出,出得宫门,娄林追上叶齐。 “王爷何以放过文墨染?致使先前所做努力今日全部作废,还折了户部……娄林实在不明!” 叶齐冷冽道:“管好你的幺子,别还未扳倒文墨染,自己先折进去!” 娄林怔怔:“智儿他……” 叶齐驻步:“此事既能被巫亚停云查到,惊云阁绝无可能不知……梅疏影此人却为何不用?”沉吟一瞬,叶齐冷笑了一声:“或许他是自恃天凌山庄之事足以叫本王松口……故而想留待反击。” 娄林仍是不甘。 “事到如今竟还让文墨染翻了身……户部尚书自言罪证有误撤回参本,我等必然保他不住了。”娄林恨恨道:“皇上当场便免了文墨染罪则让他即刻出狱官复原职实在是偏袒之心明显!王爷何以能忍?!” 叶齐大步而离,面色沉峭:“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过问。” 娄林止步在叶齐身后,只得低头应是,然而仍是满面愤郁之色。 下瞬自疑道:“王爷之意,难道巫亚停云所说的竟是真的?” 不觉冷汗涔落,匆匆离宫回府。 御花园中。 李总管轻推木轮椅而行,叶征缓步行于端木若华一侧。 “午后墨染便可出狱,今日多亏先生入宫相助。朕虽不知凌王为何退了一步,但却直感其中有什么因由。” 端木点了点头。“凌王行事,一向细谨,应有其目的,皇上心下应防。” “先生可有看出其中缘故?” 端木摇了摇头:“尚且不知。” 叶征微仰首道:“无论如何皇兄这次放过墨染,我心中是感激的。” 端木默然。 “先生可还有什么指示?” 椅中女子抬头望向远处,示意李总管停下了推椅之速。“确有一事,端木欲向皇上提及。” “先生请说。” “徐州之境,端木与弟子困于雪岭难出,当时际遇了数名入夏的羌人。” 叶征蹙眉思道:“羌人?从徐州雪岭入夏?” 端木点了点头:“他们一行数人绕过了西南边陲,改从东面的徐州入境,且选了荒无人烟的雪岭为径……”顿了一顿,椅中女子续道:“其中一人,是我师父清一先师原先所收的第四徒,名赫连绮之,其母为羌人。”端木镇重道:“此人有灭夏之心,心思难测,奇谋诡略犹在端木之上,是端木的师弟,他入夏而行绝不可轻觑,端木思过之后,觉得他们此行的目的,极有可能是塞外孔家的奇谋录。” 叶征疑惑道:“从徐州入境,所谋却是最北端塞外所护的奇谋录?” 端木面有肃色:“据端木所知,塞外之地,为护奇谋录孔家之人对西南面行来的异域之人盘查甚严,东面皆为夏土,来者多为大夏子民或入夏已久的羌民,故防备之心较轻。” 叶征目色一讶:“原来如此。”不觉语声也肃:“那先生的意思是?” 沉吟少许,端木若华眸空而静,与椅侧之人道:“他们已然入夏,茫茫人海难寻,端木并无应对之策,只是需与皇上言明一事。” 叶征观女子神情间的肃重之色,不觉心下亦沉:“何事?” 端木若华缓缓道:“奇谋录失,兵事临。” 又静一瞬,端木若华补充道:“不似西北边境外族的常年滋扰,此间兵事一临,恐为夏朝有史以来最大的战祸。” 叶征倏然一震。 半晌方道:“朕明白了。” …… 行宫别馆门前,云萧上前掀帘,蓝苏婉躬身将女子从轿中掺扶而出,坐回了木轮椅中。 “师父!师父!”阿紫蹿上前来扒住了木轮椅背:“大师姐呢?” 端木若华微颔首与李总管示意过,听他行远,回首望向了阿紫的方向。“临出宫时我命她跟随穆统领一道去接文大人出狱,护送回府,应不时便回。” 阿紫闻言惊跳起:“文墨染!那个小白脸大官?!大师姐去见他了阿紫怎么不知道!!” 蓝苏婉摇头嗔道:“你呀,在马背上都能睡得那般沉,两次颠下来都是师弟捡了丢回马背的,能知道什么?” “啊?”阿紫嘴巴一撅,苦着脸:“不行我要去接大师姐回来!” 蓝苏婉本能地蹙眉:“你莫不是又想去捣什么乱、闯什么祸?” “才不是呢!阿紫去了~!”紫衣丫头一言罢一蹿而远,娇小的紫色身影点落如鹄。只听她远远嚷道:“就是我们之前去劫的那个死牢对吧?” 云萧微愣,蓝苏婉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这事也能如此这般嚷出来!你你!哎……”蓝衣少女垂首间只得叹气摇头。 椅中女子眸色却温,神色并无波澜:“回罢。” “是。”云萧与蓝苏婉齐声应一句,推起木轮椅入院。 第179章 绿柳红花 洛阳东,大理寺狱,正门。 白衣红梅,玉扇流苏。 梅疏影望着行于禁军前面缓步走出大理寺的文墨染,微微一笑。“先前的会面过于匆忙,今日终能好好说句话了。” 梅疏影上前一步,扶住了身形明显更瘦的文墨染:“墨染可怪我?” 文墨染驻步,神色是一贯的静静柔柔。“你指的是因求教我相助叶姑娘雪岭寻人而为影网察觉你我之间的渊源,还是我诉与你娄无智之事你却隐而不用,亦或是如此一遭让我所受的牢狱之苦?” 梅疏影眸光轻烁,笑容微凉,若有若无的苦意:“还有命你任惊云阁副阁主……留下这一隐患的本公子当年那一份轻狂。” 文墨染却道:“若无义父相救,当年我早已死在塞外黄沙中,又何来今日谈当年。” 伸手反握住梅疏影相扶的手,文墨染从容道:“我文墨染始终是惊云阁出来的人,又怎么会怪阁主?” 抬眸望远,他幽声再道:“再者今日都已了结了,小影便不必放在心上了。” 梅疏影不禁摇头,白衣风中拂扬。“墨染啊墨染,你可知今日若不训我,你往后便再无机会了。” 文墨染目光一寂。“……你是想与我断绝来往了?” 梅疏影挑眉而笑:“墨染莫气,多年后你告老还乡,惊云阁还是你的归处。” 文墨染拂袖冷面:“我若今日便辞官还田呢?” 梅疏影手中折扇一转,语声悠凉。“只怕叶征不会答应。” 他转而声音一低,又道:“再者你心系朝廷、百姓民生,又怎么放得下。” “……你执意要断?” 梅疏影笑点头:“今日便是最后一面,往后庙堂江湖,两不相干。” 文墨染一震,呆立原地。 梅疏影放开了相扶与他的手。轻言道:“娄无智是我江湖中的友人,因而未用这一步棋,累你在狱中多受了许多苦,是我之过。” 文墨染恍恍低声:“当日狱中观你语声迟疑,我便猜到了……此事我今后也只当不知,亦不会用。” 梅疏影闻言浅笑:“我便代他道一句谢了。” 文墨染:“我知你怕我因惊云阁再次入了险境,所以要与我断……” 梅疏影以玉扇敲了文墨染肩头一记:“既是知道,便莫要叫本公子多废唇舌了,应声便是。” 文墨染目中有些幽凉。“……是。” 白衣的人扬唇而笑:“从今往后,你便与惊云阁毫不相干了。”言罢抬眸直视了文墨染一眼,转腕将玉扇从他肩头拿了开。 极轻声道:“兄长,保重。” 白衣拂乱,转身而离。 文墨染面色一悲,转首望向他的背影。“……小影!” 梅疏影脚步未停。 文墨染一字一句,缓慢道:“义父义母逝世后,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必得好好照顾自己。” 那边之人长发微扬,轻轻点了头。“兄长亦是。” 言罢大步离了。 文墨染默然望向远处,神色凝肃而幽深。 “文大人,流云奉旨接大人回府,一路护送。”马蹄踏踏,自远而近,文墨染闻声抬头。 碧衣长剑,绿叶如飞。 绿衣的女子随行于骁骑一侧,与穆流云一道翻身下马。 文墨染垂眸一静,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她的身上。 “大人。”穆流云上前唤了一声,躬身行礼。 文墨染颔首而应,看着走近的女子,已率先出声而唤:“叶姑娘……” 叶绿叶抱剑行了一礼。“文大人。”她随后凝声:“叶绿叶亦为护送大人回府而来。” 文墨染看着她,一时间心头微悸,下一刻垂首而应:“谢叶姑娘……” 穆流云命人抬轿上前,扶文墨染入轿。 临入轿前,文墨染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了绿衣女子,后者驻立于侧,亦有些出神地望着他。 两人视线触及。 文墨染本能地脑中空混了许多,双颊顿生绯色,低头入轿。 叶绿叶微一怔,下一刻,垂目而静。 一行人翻身上马,护轿随行,往洛阳西面所在的左相府而去。 轿中的男子双手合拢,平放膝*上,随着轿帘若隐若陷地拂落,凝目在轿外一侧、马上的女子身上。 暮春的杨柳飞絮,此刻恍然如最美的景。 文墨染突然有一股冲动,看着她,望着她,留下她,与她说…… 我欲娶姑娘为妻,不知叶姑娘可愿委身? 五指霍然紧握,攥皱了衣衽,文墨染目光轻敛,幽深而温柔。 “大人,到了。”恍然一许,便似一瞬。 穆流云扬声勒马,上前掀帘。 左相府前,穆流云看着出轿的文墨染道:“流云另有要事,这就转道回宫了。” 叶绿叶下马,将马还了骁骑营,站在文墨染身前不远看着穆流云领众骁骑慢行而去。 似是察觉到视线,叶绿叶转面看向了文墨染。 府前石阶沉厚,街上春花息浓。 文墨染面上虽一贯地染了艳色,此次却未折开目光。“……叶姑娘。” 叶绿叶低头沉默了一瞬,缓步走到了文墨染面前。 “大人的事我师父本可早些出手,因我有意相瞒不欲让她寒冬出谷、累文大人在狱中多受了数月之苦,望恕罪。” 文墨染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道:“无碍……” 叶绿叶便微微点了点头,“如此,叶绿叶告辞。” 绿衣的人转身而走。 “叶姑娘!” 叶绿叶闻了唤声回过了身,静静回望他的目光。 相府前路人寥寥,绿柳红花相映。 文墨染霍然心如擂鼓:“此前一路相护,多谢叶姑娘……” 叶绿叶目中极静,知他指的是回京之路,轻点了下头。 “叶姑娘,我……” “大师姐!”阿紫霍然从长街那头蹿了过来:“可找着你啦!” 叶绿叶转首看向蹦蹦跳跳过来的紫衣小丫头,眉间蹙起:“你不守在师父身旁,过来干什么。” 阿紫搭下两眉上前抱住叶绿叶一臂:“阿紫来接大师姐回去呀!省得某个小白脸磨磨唧唧地还想拐走我家大师姐呢!” 叶绿叶拧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文墨染眸光轻寂,不自在地退了两步,远远立在门前石阶上。 叶绿叶回身,再度抱剑向他行了一礼:“大人请回府,叶绿叶告辞了。” 言罢,转身与阿紫相携而离。 左相门前,长街之上。 漫天飘落的柳絮散如飞雪。 叶绿叶一碧若木的身影渐行渐远,长衣垂裾微微扬起。 稀稀落落的路人于她身侧擦身而过,女子冷漠利落的背影渐渐融进了漫天的柳絮飞花中……于文墨染眼中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模糊。 那紫衣的丫头抱着绿衣女子一只手臂,不时嬉笑出声,走得远了,霍然回过头来朝着遥立石阶之上的清瘦男子做了个鬼脸。 文墨染文弱苍白的脸上有些恍惚。 几乎想踉跄着追下台阶。 “叶姑娘……”轻喃一句,唤声已哑,淹在了喉底,无声无息。 ……我欲娶姑娘为妻,不知叶姑娘可愿委身墨染? 然,终未说出口来。 心仿佛被人拧住,难以呼吸,那么厚重的难过失落埋进了心底。 这个今生至此唯一忍不住动了心的女子,离他越来越远。 文墨染一直看着叶绿叶裙角微扬,拐过街角。 下一瞬,低头敛目,一刹那间目中竟有水意和柳絮一齐往下落了。 一者徜徉往上,一者滴落泥尘。 男子羸弱纤瘦的身影遥立在相府门前的厚石长阶上,久久未动。 远处人影幢幢,细柳扬絮,她已不见。 …… 过了许久,相府内有人大步行出:“怎的这么慢?” 文墨染回头望见那人,立时低头。 叶征看见他,脸上是极明朗的笑容。“朕带了御医来看看左相的伤势。” 文墨染低声而回,语声已复沉静,极为克制无绪:“谢皇上。”. 入夜,行宫别馆内寂静无声。 叶绿叶铺好被褥,正欲扶端木若华上榻。“师父,歇息了。” 绿衣之人方伸出手,便被端木若华抬手制止了。 下一刻步声嚯嚯,蓝苏婉立在门外便道:“师父,凌王来了。” 叶绿叶拧眉。 拉开门的同时语声冷冽道:“他来干什么。” 端木若华轻转椅轴面向门口,似乎并不意外。“今日朝堂之上凌王会开口为左相进言,或许便是为了此时。” 蓝苏婉与叶绿叶均不明,只是看着椅中之人。 白衣的人淡淡道:“走罢。” “是,师父。” 别馆前厅内灯火通明,云萧看着于堂屋内自顾慢行踱步的叶齐,只是立身不语。 阿紫打着哈欠蹲在一侧的宽椅中,不时伸个懒腰,亦或换个姿势去看凌王身后的那人。 叶兰如雕塑般立在叶齐身后三步,脸上表神紧绷,几乎凝成了冰。 馆内侍从刚倒上茶,白衣女子便已远远过来。 入了厅内,叶绿叶与蓝苏婉分立木轮椅侧左右,不动声色地看着厅中凌王身边之人。 云萧上前一步,站立在了端木身后。 叶齐轻踱的步伐更缓,慢慢停在了白衣女子面前。 “王爷此来,所为何事?” 深烟色长袍在夜风中微微撩起,珠华锦绣。叶齐的视线偏了偏,面色沉冷,一言不发。 端木见其不语,亦静。 下一刻,叶齐身后的叶萍、叶青、叶飞、叶兰四人突然一齐拂衣,跪下。 膝骨触地,发出了铿然又整齐的“砰”声。 端木怔了一下,眉间微蹙。 “咦咦?”阿紫嗑睡立醒,脖子伸得老长。 云萧、蓝苏婉、叶绿叶三人微微一愣。 凌王叶齐右眼下的泪痣恍然间似颜色深了许多,黑如点墨。 他双唇紧抿,脸色难看至极,沉寂许久,慢慢开口:“本王此来,是有事相求。” 第180章 荫云蔽月 “本王此来,是有事相求。”沉目看向木轮椅中的女子,叶齐拨了拨唇:“小女伤势不知为何急转而下,形势已危,恳请宗主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青衣的人心头一震。 端木闻言面色也是一变。“王爷说的是霜宁郡主叶悦姑娘?” 叶齐颔首:“……嗯。” 端木垂目静一瞬,下一刻便点了头:“……端木尽力。” 跪地的叶兰四人立时伏首一礼:“谢宗主!” 叶绿叶微皱眉。 “劳先生现在就随本王去往王府中。”叶齐面色沉肃,语声微凛。 端木并未迟疑,正欲点头,椅侧的绿衣女子冷声道:“慢。” 厅中之人皆震。 叶齐看向叶绿叶,眸光不善。 “救人可以,但我师父就此去往凌王府邸怕是不妥。”叶绿叶面不改色道:“王爷或可将霜宁郡主送来行宫别馆内。” 叶齐脸色一冷。 叶飞立时冲声道:“她现在身体虚弱,怎么能移动!” 端木面色沉淡,一时不言。 叶绿叶冷肃道:“若是如此,我师父也不可轻易去了凌王府上,否则如何能确保我师父在王府中的安危。” 叶齐眸光幽冷:“少央冷剑欲要如何?” 叶绿叶转目,逡巡少许,看向叶兰:“若想叫我师父往凌王府救人,便叫他留下,作为质子吧!” 四下之人一怔,皆转面看叶兰。 立身叶齐身后不远的那人目色冷冽,满面阴戾,闻言只是冷笑一声:“这又有何难?” 叶齐面色阴沉,目中有浮动的怒意。“……好,兰儿留下。” 叶绿叶凛然直视叶齐,“如此我等随同我师父去往王爷府上,叶兰世子留在行宫内由阿紫看管。” 叶齐再度点了头。 叶飞冷哼一声,讽刺道:“我四弟武榜排名第五,这黄毛小丫头最好有这本事看管!” “嗯嗯!你放心!!” 此声应得分外响,众人皆看向那欢欣鼓舞跳下椅来的紫衣小丫头。 ——神色明媚至极,几乎放光,咧嘴笑得双眼眯成了缝儿。一脸烂漫天真。 叶兰一瞬间面色陡变,已非“难看”一词可以形容。 “……父王。” “嗯?” “……没……什么。” 叶齐回目看了他一眼:“晚几日悦儿伤好便叫你回来。” 叶兰低头:“是……” 别馆门前。 叶绿叶回头看着阿紫冷冽道:“看住此子,我等未归之前绝不可放。” 阿紫死命点头:“大师姐放心!!阿紫一定牢牢扒住他!” 叶绿叶眉头微蹙:“扒?” “就是吊在他身上不放!!” 叶绿叶肃面:“……那倒也不用。” “……哦。” 阿紫站在行宫门前大力挥手看着端木与云萧、叶绿叶、蓝苏婉随同凌王之人离去。 待得众人行远,回头间目光一下子锁住了叶兰。 男子仍旧是一身黑衣,长麾立领,面色阴沉,冷立如寒鸦。 似乎一直在防备那人,一见紫衣的丫头回头面色便倏变:“你要干什么?!” 阿紫把小手绞在背后晃悠着脚丫想轻松悠闲地荡到他面前。 叶兰的反应便是飞身退了一大步! 小丫头不禁撅起嘴,搭下弯弯的两眉瞪了他一眼。 下一刻叶兰眼前一花,娇小的身影已近在咫尺! 阿紫伸手毫不费力地揪住了他的麾衣,笑嘻嘻道:“既然要看住你,那小兰兰今晚就跟阿紫一起睡吧~!” 叶兰双手一颤,双目惊直,脸上犹如中了一道霹雳。 ……. 洛阳城郊。 林野,阴云蔽月。 暮春之木浓荫成盖,枝叶皆繁。 树下一人长衣墨色,衣发在夜风中不时扬起。“……她已应了?” 不知何时立于墨衣人身后的素衣女子轻颔首:“嗯。” 黑衣广袖,云纹流动。 男子默然。 郭小钰一向温文的神色有些凝然。“少主人已传信回来,蜀郡的准备都已妥了。” 墨衣之人点了点头:“虞韵致呢?” 郭小钰缓慢道:“已和少主人会合。”顿了少许,她复又道了一遍:“经年诸事,一切都准备妥了。” 云影轻移,月光错落着映照于林中。 隐隐绰绰,一片斑驳。 墨然抬头望远:“这么多年,终于不必再等了。” 郭小钰淡淡点头:“恭喜主人。” 树下之人闻言恍惚垂首,目光落在地上斑驳的树影中:“终于要开始了。” 郭小钰淡然立在他身后,久久静默。 风吹影动,林风簌簌。 袭卷江湖血雨,武林腥风。 吹荡远去,复又归来。 墨衣之人静静望向林中远处,幽声开口道:“……你却似并无慰色。” 郭小钰便抬头看向了他,滞言许久,慢慢道:“一直以来小钰只道自己是个无心之人,无什么念也无什么执,用此残身还主人埋骨之恩,余生便了……”素衣之人长袖风中微扬,语声悠凉:“如今看来却不似这样轻易、这样简单明了。” 树下之人闻言便寂:“……人何能无心,无心又怎能活。” 郭小钰目光亦寥,轻言道:“便如主人所说……人无心,便难成活。”她转而面向数步外的一棵枯枝老树,沉默良久,终于道:“主人让小钰给到霜宁郡主叶悦的毒,应是剧毒无比……” 墨衣之人闻言抬眸,语声轻幽:“……是此事触动了你的心?” 素色衣裙在林野中映月而浅,盈盈然有别于四周墨色。 郭小钰面容柔淡:“主人让阿悦服下那一味毒,不过是为了叫端木若华留在京中。” 树下之人不避讳地点了头:“她若插手蜀地之事,却儿行事难成。” 风吹长袖,微微撩起。 郭小钰立身于原地,久未动,下瞬道:“能叫端木若华滞留难离的毒必是凶险至极……”抬眸直视男子身影,她道:“望主人莫忘了答应小钰不伤她性命之事。” 墨然闻言静一时,而后浅声道:“你应知,清云宗主亦有神医之名,即便一时解不了毒,也必能暂延她性命。之后,我自会为她解毒。” 郭小钰垂目默然。 毒虽能解,但经此一事,有些事,终归回不了当初了。 林风又拂,林野寂寂。 郭小钰微抬起头:“她有意相助云萧让他们师徒顺利救下文墨染,故而才会寻我商量要自恶伤势,迫叶齐求教端木若华,不得不在朝堂上退让却步。” 墨然神色漠然:“你也确实是依了她所求……她所要的,已然达成了。” 郭小钰再度垂目。道:“主人也可看出叶齐确实看重这唯一的亲生女儿……留她一命,日后对主人或有用处。” 久久,墨然宁声:“我已说过,不会杀她。” 身后素衣长裙的女子垂手于身前,拂罢裙摆跪了下来:“小钰谢主人。” 墨然不语。 女子起身罢,再度躬身行了一礼。 墨然背手于后,兀地开口:“她是凌王独宠的霜宁郡主,你是流放逃回的罪臣之女,你与她即便是友,也非同路之人,若看得太重,只是自欺欺人,于你是险。” 郭小钰目中微有波澜,半晌,亦道:“主人经年相瞒,留在端木若华身侧,其实与小钰一般无二,也是不会有好下场。” 墨衣之人垂眸一刻,无声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女子默声:“小钰心下也知。” 墨然浅声而叹。“有些人虽在你身侧,却只会离你越来越远……因你已选了与她相背的路。”抬眸望远,目光如月、月光宁:“你我皆是如此,早已陌路殊途,与之相错而行。” 夜风拂止,吹动素衣流云。 郭小钰转身而走。“小钰去了。” “……嗯。”语声悠长,墨然目中沉静,似笑似苦似慰:“便照计划开始吧。” “小钰领命。”. 洛阳城北的凌王府内灯火通明。 少女闺房内能闻到清新淡雅的熏香,雪幔珠帘,隐隐拂动。 房内一直传出嘤嘤的哭声,叶齐立于珠帘一侧,眉间一拧。“叶荣,把王妃带下去!” 凌王妃瘫坐在叶悦床前横榻上铺就的软垫上,闻言咬着手里的绣帕拽住了榻前椅中女子的长袖。“先生一定救救我家悦儿……一定救救她……” 端木若华端坐椅中,慢慢收回了搭在叶悦腕间的手,眉间微蹙,面色极为沉肃。“王妃不宜心伤太过,且自珍重……端木一定尽力。” 叶齐不耐烦地甩袖。 叶荣连忙催促侍女上前扶起凌王妃。“扶王妃下去歇息。” 言罢转面向叶齐行了一礼,便领侍女快步而出。 “悦儿……悦儿……”凌王妃一面走一面仍忍不住回头低声啜泣。 叶齐拂帘而入,看着静坐不语的端木若华。 叶绿叶、蓝苏婉、云萧三人均立身在白衣女子身后,此刻凝目看着榻上面容暗沉近紫的少女。 “是何情形?”叶齐沉声问道。 端木若华眉间一直蹙着,久未应声。 凌王正待疾言厉色,便听女子幽声道:“绿儿上前把脉看看。” 叶绿叶闻言一愣,下一刻依言颔首:“是。” 绿衣女子上前把了把叶悦的脉,眉间亦拧起,随之仔细查看了一下叶悦面门及周身几处。 “师父……弟子不能确定。” 端木若华面色沉然,微微点了点头后,轻言道:“为师亦不能确晓。” 叶齐听罢双眉一拧,沉面。 叶绿叶肃然看着榻上的少女。皱眉喃道:“她到底中的是何物……” 端木若华向后退开一步,示意蓝苏婉与云萧亦上前为叶悦把过脉。 叶齐望见,当即不悦:“男女授受不亲,云萧就不必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0--190 第181章 曾记春花 椅中女子面向叶齐,语声沉淡,平声道:“讳不避医,王爷当知此理,萧儿承我医术,看诊自有助益。” 叶齐冷冷看了青衣的人一眼,目色阴沉。 蓝苏婉把过脉后心中便一震,立在榻边一时未敢动,脑中有些昏昏然的。 五脏俱损,毒倾六腑,冗繁深重,脉相异样的沉……她这分明已是垂死之脉。 床榻一侧,云萧放在叶悦腕间的手慢慢蜷起。 指下的腕突然颤了颤,榻上的少女气息急促起来。“小……哥哥……” 屋中叶齐叶萍等人听见她的唤声尽皆一震,立时围拢到榻前。 “悦儿。” “悦儿!” “小妹!” 榻上的少女轻轻牵住云萧的衣袖,无意识地低喃着什么,眉间紧蹙,面容晦倦,唇色乌紫。 “小哥……哥……” 云萧禁不住握住了她微微颤动的手,回头来语声有些闷沉:“她原是中了王爷一掌,何至中如此深的毒?” 叶齐见他直视着自己,当即面似寒霜:“你这是胆敢在责问本王么?” 云萧回首,默声。面色沉抑,一言不发。 蓝苏婉看着他,半是苦半是忧半是涩地垂下了眼睛。 叶齐双目寒敛,凛冽道:“自悦儿回府接触过的婢女侍从都被关在王府水牢内,到此刻还未有人招供……但若悦儿当真出事,他们全都得死。包括亲属,一个都别想活得了!” 端木闻言抬首,望向叶齐的目中淡冷轻寒。“王爷此举,残暴不仁,累及无辜,不智至极。” 叶齐冷冷道:“端木宗主悲天悯人,不愿累及无辜,那就请好好救回小女……否则,那些贱民的命,就不是宗主能管的了。” 白衣凌寒,椅中女子忽然就冷了面色,转椅便道:“恕端木告辞。” 叶绿叶毫不犹豫地上前推过木轮椅。 “端木若华!”叶齐高声冷冽道:“今日朝堂之上若非本王开口,文墨染何以能全身而退?本王该做的已经做了。”他幽恻道:“此人情……你是还、还是不还?” 端木若华平视前方,半晌漠声道:“本宗并无救治令爱之法。” 叶齐双目微瞠,面色倏变:“连你也救不了!” 云萧面色亦是沉重。 端木背对叶齐,微微点了点头:“令爱体内之物蛊毒相杂,既非蛊又非毒,既似蛊又似毒,此两物皆非端木所长,尤其蛊物,本宗知之甚少,实非妄言。” 叶齐负于背后的手无声握紧。“……若真如你所说,世间可还有人能救她?” “有。”白衣的人端坐静然,脑海中梅疏影的话倏然掠过。 …… 墨然与我,你只能信一个。 …… “我师兄墨然,或可解此毒。” …… 你若信我,便防着他…… …… 端木轻垂的目光中淡冷沉寂,无言繁复。 叶齐拧眉看着她,半晌凛声道:“你不是说蛊毒相杂么?据本王所知森云宗主墨先生只通毒理,不谙虫蛊。” 端木颔首。“如王爷所知,师兄只研毒理,应不谙虫蛊之道……但有绿儿在旁,应能助力。” 叶齐走近,似有怀疑,不知为何迟疑了一瞬。 而后立于椅侧俯视椅中女子道:“既是如此……便有劳端木宗主修书一封立即请墨然先生过来本王府上。” 端木眸光微恍,目中虚无而轻寂,静望于远处。 久久,应:“……好。” 顿了一顿,她再道:“师兄未及赶来之前,端木会以银针封脉之法为叶悦姑娘暂缓体内毒性。” 叶齐语声凛冽。“便有劳宗主了。”. 夜露风寒,风吹影动。 凌王府外。 “影主。”树下暗处,影木跪于素衣女子身后,低声道:“都已备妥,该出发了。” 郭小钰目中平静,浅淡忧怔,茫茫然如当年洛阳街角、望着行人来去时的那一介孤女、乞儿…… 细雪纷然,当年那个探头朝自己望来的红衣女娃儿依稀浮现眼前,便如那时一样,睁着星子般璨然的眸,凝望着自己,咧嘴笑着问她: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回家?” …… 暮春将夏,空中之气温暖湿润,树下的人周身却越来越寒瑟。 不觉便低喃出声:“天寒至此……怎不归家……” 影木轻皱眉,抬头望着身前女子俨然不动的背影:“……影主?” 风扬素袖,飘然又落。 “我能否入府?”郭小钰蓦然问道。 影木闻言一怔。 见她望着凌王府内院,心下立时一沉。“影主,端木若华就在王府内,她是盳目之人耳力过人,且凌王叶齐的武功深不可测,再者云萧此刻的轻功极可能已不在我之下,若贸然行事有功亏一篑之险。蜀地的事还等着您去部署……” “你不是一向不愿做这些事么。”郭小钰淡声道。 影木立时滞言。 “你是因我而卷入影网,如果我死了,你就不必再听命影网。我郭家的恩,你便算替你娘还清了。”郭小钰低头来轻轻摩婆着手中一物,目光恍惚而轻怔:“能进?” 影木静一时,而后伏首道。“……可以一试。” 素衣女子点了点头。 春花烂漫,浓荫成障,夏舞飞絮如雪。 她抬头来望着云中阴月,轻声念道:“宣王落,郭将没(mo第四声),举家流北相依过;刀兵劫,生死别,千金埋骨父难耋……”. 风吹雪幔微动,闺房中的侍婢们忽然一齐歪倒于地。 门口守卫的叶青察觉动静,正欲推门查看,一袭翠影从远处掠过,叶青目中有疑,握紧手中的弯钺追了过去。 …… 五脏□□烧疼,如沉千斤之坠,隐隐又有钻动的刺痛感在其中纾结难去,周身僵麻抑痛,喘息声滞。 郭小钰在她榻前站了少许,移近榻边坐了下来。 “阿悦。”女子伸手轻拍少女脸颊,将她自榻上扶起。“喝下这药,会好受些。” 叶悦无力地瘫靠在女子身前,被她喂着服下了一瓶浅绿色的浆露。 昏昏沉沉中只觉脏腑中的沉痛之感轻了许多,喘息声微响,叶悦哑着声音睁开了眼。“……是……小钰……?” 窗棂半开,夜风拂动珠帘,簌簌轻响。 郭小钰扶抱着她,伸手轻抚少女的头。“……是我。” 叶悦埋首半晌,语声苦涩。“你给我的毒,这样烈……小钰你……想要我死么?” 郭小钰放在她头顶的手一顿,惭然而叹。 叶悦眼眶慢慢涨红,靠在她肩头低声道:“你说过……不会骗我……永远不会……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么?” 叶悦牵住郭小钰的衣袖,喘息着道:“你来……是不是为了……杀我?” 郭小钰目光一疼,轻轻抚过她晦暗无光的脸颊,柔声道:“我怎么会杀你,从来不会,以后也不会。永远不会。” “我……我已经知道了……” 叶悦冷白暗沉的小脸上隐隐滚过泪痕:“你想杀我……也是应该的……” 郭小钰极轻地拍了拍她的脸,摇头:“傻丫头,你是小钰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不会想害你。” “我看了……父王书房里的信……”叶悦苍白着脸看着她:“我跟四哥说撕掉了……其实我已经看过了……那信里写了……宣王叔生前身边有个将领……叫郭敬芝……他的女儿……叫郭小钰……” 郭小钰闻言垂了垂目光,敛眸道:“我是郭敬芝的女儿。” 眼泪大颗滚出,叶悦紧紧抓住她的衣袖:“你一定是知道了……你爹流放途中……是被我父王追过去杀死的……所以你……给我这样烈的毒……” 郭小钰一愣,继而全身一震,抬头来直着目光看向叶悦。 “你……说什么?” 叶悦手足无措地看着她,陡然哭得更狠了:“对不起……小钰你不要恨我……我……我父王他……” 如当头泼进一盆冷水,惊人的冷,郭小钰有一瞬间麻木地怔坐着,没有动。 许久后,目光越来越幽冷、越来越寒冽。 “不是皇上对三王余部斩草除根……是凌王……是他为了……” 叶悦哭着抱住她:“你早晚会知道的……你早晚会想杀我……你早晚会……” “……放手。” 叶悦委屈地慢慢松开了手指:“小钰……” 郭小钰回头看着她。 久久,目中恍然闪过水光。 一句话也说不出。 叶悦看着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信里写了……父王他……是为了找一张军库图……” 眼前蓦然闪过黑芒,郭小钰低头刹那周身都冷冽了,一瞬间心痛如绞。 笑了一笑,起身便走。 行至门口,她停步一字一句道:“不在我爹这……根本不在我爹这。” “……小钰!” 郭小钰推开门的刹那一道鞭影泛着寒光迎面击来! “啪——”的一声,极清脆响亮的鞭声,隐约带着皮肉绽开的细微轻呲声。 血珠飞溅开,长鞭抽回的同时有血快速地从郭小钰脸颊上涌出,流淌入颈中。 “小钰!”叶悦望着郭小钰背影的双目蓦然一瞠,惨白着一张小脸翻下榻来,浑身失力地摔倒在床前横榻上。“住手……三哥住手……” 郭小钰的手还握在门扉之上,血珠溅到手背上点点鲜红,她只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远处树间一袭翠影动了动,欲要冲来,看到郭小钰右手指式,强忍住。 素衣女子仍如往日那般,温文、安静、柔和,淡色长衣,广袖长裙。 “阿悦……”不知是水还是血,仍在她脸上流淌着。郭小钰似乎想要回头,最后却停下了。 又一道鞭影挥了过来,郭小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应该是……不欠你什么了。” 小钰! “啪——” 叶悦挣扎着爬起身,已然泪流满面:“小钰……!” 更多的血从女子额际流下,素色衣裙染血而污,冷月下有些凄艳和冷凝。 叶萍站在叶飞身侧,面色冷峻而寒重。“你和小妹说的话我们听清了。” 叶萍的手扶在腰间九节鞭上,立于屋外廊下警惕地看着门框中的女子。“郭帮主,原来你是郭敬芝之女……” 院中风过,树影寥寥。 “既是如此,当知今日你已难走出凌王府。” 第182章 墨烟幻影 叶悦一手捂在胸口一手扶住床沿,强忍眼前昏黑一身刺痛终于立起,踉跄着就要冲来门口。 窗前一道身影适时跃入,一把将叶悦扶住抱起。“二哥先带你出去。” “不要……二哥……”阿悦颤巍巍地伸出手推拒,无力地挣扎。“放下我……二哥……” 叶青审慎地看着门口的素衣女子,抱着怀中少女慢慢退向窗口。“大哥命我带你出去。” “……不要!二哥……你们不要伤害小钰……” 叶青讷然而沉默地看着郭小钰的背影:“我们听到是她给你下的毒……你自己也说了她必会想杀你。” 言罢后背已靠上窗棂,下瞬带着少女一跃而出。 “不要……”阿悦哭道:“别伤小钰!” 屋中动静俨然,素衣的女子却始终没有回头。 叶青跃出房间的一刹那廊下叶萍的目色便一沉。 冷月下只见寒光一闪铁索长鞭已毫不留情地朝郭小钰挥来。 “不要!不要伤小钰——”叶悦一眼望见声嘶力竭,唤声陡然一喑。 “小妹!”叶青低头间便见她已昏了过去。 下一瞬金属相抗的“铿——”声铮然而响。冷剑青衣,眸光映月。 云萧瞬间纵至,挥剑撞开了叶青手中九节鞭。 青衣的人立于郭小钰身前数步,眉间紧拧,面色沉肃:“你等应是听见了,阿悦已说不伤她!” 叶萍收鞭回腰,转向青衣之人,面色凌然。“云萧公子,此下不是你该插手之事……再有,吾家小妹的闺名并非你可以随便唤的。” 椅轴轻响,端木若华坐于木轮椅中出现在长廊一头,叶绿叶面无表情地扶着木轮椅背,凌王叶齐赫然也在椅侧。 “萍儿,退下吧。”叶齐负手而立,面色微沉。 叶萍当即垂首:“是,父王。” 空中飘散着血腥味,端木若华眉间不由蹙了蹙,抬头对着郭小钰所站的方向。“郭帮主……幸会了。” 女子语声太过浅宁,清冷淡漠如在世外。 郭小钰回转过头望向长廊尽头的女子。 端木若华。 雪鬓离尘,白衣若雪,青丝如瀑,容颜淡漠。 这般淡冷无心之人怎配墨然忧多深情之性……? 郭小钰无声一叹,行了一礼。“小钰见过清云宗主端木先生。” 端木若华闻她浅淡柔和的语声,如此境况下仍然平静淡然,周全有礼。 已识面前之人襟怀不比常人,敛目间便也回了一礼:“端木有礼。” 白衣的人便又出声嘱咐道:“萧儿,且看一看郭帮主的伤势。” 青衣的人抱剑行礼:“是,师父。” “不必了。”郭小钰缓步走出房门,满面血污,面色仍柔。“皮肉伤罢了,多谢先生仁心。” 叶萍几步走近叶齐想要附耳说什么。 叶齐目光一厉,瞥了一眼端木若华立时抬手制止了。 叶萍会意,低头退开。 “郭帮主既是悦儿的朋友,萍儿、飞儿便先‘请’她下去休息吧。”叶齐抬头,冷淡开口。 郭小钰平放在身前的手一点点握紧,听见叶齐的话既未抬头也未回目,只有语声陡然幽寒起来,再不复先前柔和:“不知王爷留下小钰,是为了解阿悦的毒,还是为了那张军库图?” 叶齐的面色顷刻变得深沉阴冷,不容置喙道:“把她带下去。” “是!”叶萍、叶飞齐声应,正要转步上前。 下一刻叶青从房内走出,一把拽住郭小钰便向廊下推去。 叶绿叶站在端木身后,一瞬间有感一道刺人的视线从自己身上一掠而过,不知可是错觉*,有些不明所以地拧了下眉。 叶萍、叶飞看见叶青,愣了一下,快步跟上。 三人前后行至院门处,即将拐向小径,叶齐眉间突然一皱。 与此同时行于叶青身后的叶萍出声问道:“二弟,小妹呢?” 拽着郭小钰的叶青突然回身撒出一物,一片墨色瞬间飘散开来! 叶萍双目一睁。“不是二弟!” “走!”“叶青”拉着郭小钰奔开数步,一把抱起郭小钰飞身便起。 一袭烟锦长袍凌空猎响,叶齐已然飞身而至,冷笑一声道:“未免太小看我凌王府了!” 一掌拍出雷霆之势,正拍在半空中怀抱着郭小钰的“叶青”背上。 那人当即向前喷出一大口血,咬牙颤声喝道:“影木!”下时便把郭小钰一把抛了出去。 云萧几人只是立身廊下,并未出手,下时便见一袭翠影瞬间掠至,临空接住郭小钰转脚一踏,绿影一闪,倏忽间离远,只留下残影重重。 叶齐面色倏冷,一眼便知其速难追,陡然暴怒阴沉。 叶绿叶眸光一紧。那人的身法,如此之快…… 云萧目光一震,握剑的手当即一紧,呼吸一滞。 迭影…… 端木若华原是安静坐着,此刻忽然转首对着云萧的方向。 留下那人被叶齐一掌拍落,正落在先前墨色浓烟所在,叶齐紧随其后落身,又朝烟中人影一掌重重拍出! 叶萍挥开眼前墨烟欲上前相助,迎面见叶飞捂着胸口踉跄行来。 “三弟?!” 叶飞痛苦道:“去助父王。” 叶萍放开他当即上前,下时便见叶齐拎着一人挥开墨烟快步而出。语声极寒冽:“还不追。” 叶萍怔了一下,但见叶齐手中拎着的人竟是面色惨白身上披着叶青外衣的叶飞。 “那方才的人……”立时回头,刚刚被他扶过的“叶飞”早已不见人影。 叶萍面色骤变。“易容改身,如此短的时间之内?!” 叶齐将手中叶飞扔到叶萍怀中,衣摆一扬,人已追出。 叶萍肃面扶着怀中叶飞,不得不惊异于那人换形之速,易容之精。下时喝道:“来人!” 凌王府外一条暗巷中。 “叶飞”紧靠墙上又一口血喷出。下时抬脚急行,不过数步,身后掌声已临。 “叶飞”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仍被掌风扫到,五脏六腑均一震。 回头来便见叶齐负手冷面,立于他身后,阴沉道:“你以为能从本王手里逃得了?” “叶齐……”“叶飞”往后退一步。 墙侧阴影中突然行出一人。 脚步平缓,墨衣云纹。 “叶飞”一见来人,立时低头:“主人。” 叶齐目中阴恻,抬眸望向来人。 墨衣之人望了一眼身前的影人,语声幽淡:“你退下吧。” 影人应一声,脚步踉跄着欲离。 叶齐长袖下的手腕立时一转。 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中的人看着他,缓缓道出三字。 叶齐面色一变,目光一凛,望着阴影中的人。 下瞬松开了掌,再度负手而立。 …… 叶萍领人赶到时巷中已无旁人。 “父王,叶萍来迟!” 叶齐负手转面,目无点波。“悦儿呢?” “被阿青带到了王妃住处。” 叶齐点了点头。而后道:“回吧。” 叶萍一怔……下瞬便低头应下:“是!” 叶齐行于众人之前,率先回府,右眼下的泪痣幽然恻恻,映着月光如垂泪一般。 然目色幽亮慑人,寒冽而深沉。 …… “王爷无事否?” 叶齐行至院中廊下,脚步一停:“宗主这是在关心本王么?” 白衣的人平视前方,眉间淡漠,语声平和:“王爷虽未能留下其人,但却已知下毒者是谁。” 叶齐瞥了一眼椅中女子:“那又如何?” 端木若华望向叶齐,直言:“既已知下毒者另有其人,王爷理应放了无辜被牵连之人。” 叶齐微笑:“原来是此事,宗主不说本王倒忘了。” 端木若华抬头对着远处,语声宁浅:“本宗既已出言提醒,还望王爷勿要再忘。” 叶齐笑容冷淡,面不改色。 语声却柔:“若是再忘,便劳端木宗主再出言提醒一遍。” 立身于木轮椅侧的叶绿叶目光忽是一冷。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未再应声,只向另一边椅侧冷面静立的云萧淡淡道:“萧儿,随为师过来。” 言罢,即转椅而离。 云萧看了一眼叶齐,回身跟上女子。 凌王府西面厢房,两侧有侍女静立着。 叶绿叶轻推椅中女子入内,云萧跟随在后亦行入房中。 “你们下去。”叶绿叶回身阖上房门的同时冷声摒退婢子。 “这……王妃命奴婢们在此侍候……一刻不许稍离。”婢女为难道。 叶绿叶面上一冷,不容置讳道:“便说是我们自己的意思,下去。” 众女被她语中寒意一惊,立时瑟瑟屈身伏拜:“是……奴婢们这便退下,若有吩咐唤一声立时便过来侍候。” “不必了。”叶绿叶拧眉目送她们而出。 待得屋门合上,绿衣女子恭然行至木轮椅一侧。 “人声已远。” 端木若华轻叹了一声道:“此次过来凌王府,数次为叶齐以人命相胁,或许是为师应下的草率了……” 叶绿叶不客气地指出:“人命攸关,再有下次师父仍然会应。” 椅中女子便也没有辩驳,缓缓道:“叶悦姑娘之毒难解,毒性甚烈,我若不为她行针而缓,她应是撑不到师兄赶来。” 叶绿叶听罢一声轻哼,并不多言。 云萧目光便垂。 端木若华静望前方,道:“我等坐看郭帮主为影网之人救走,虽能确晓其影主身份,却不知是利是弊……” 云萧接口道:“郭小钰手中似乎有凌王极欲得到的某物。” “是军库图。”叶绿叶凛声道。 第183章 晨光微曦 “叶萍口中提到郭敬芝,此人是我父生前心腹将领。母亲曾言,当年三王谋逆所筹备的军资未及采用叛乱已平,那些军资俱在原处,只需拿到军库图便可取出。”叶绿叶面无表情道:“凌王欲求军库图,其心可见。而那张图,据我母亲言,最后知晓下落的人便是郭敬芝。” 椅中之人目色便沉。“凌王所谋,已能预料得知。” 三人面色皆凝肃。 云萧想起洛阳城郊外,梅疏影曾与叶齐所诉之言:不论是天凌山庄,还是王爷一直在追寻的宣王遗物…… “这军库图应就是梅大哥口中所诉,凌王一直在追寻的宣王遗物。” 叶绿叶微微仰首,不言。 端木若华闻言道:“梅疏影既知此事,文大人应也早已知晓,如此皇上必定已有防备,只是并无证据,且凌王行事审慎周全,表面极为忠良,故而难问其罪。” 云萧语声微沉,道:“今日郭小钰若落入凌王手中,必受百般拷问刑讯相逼,势必受尽皮肉之苦以逼问出军库图的下落……她有夜闯王府之罪,无论凌王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端木若华轻轻点了点头。下一刻微微叹声:“徐州之时,郭小钰毒害傅长老嫁祸于你,今日萧儿却仍能出手相救……” 叶绿叶脸上俱是漠色:“若然是弟子,便不会救。” 青衣的人敛目:“她是阿悦的朋友,萧儿只是不愿阿悦……不愿阿悦姑娘身染剧毒之际过于心伤更见凶险。” 叶绿叶微微皱眉。 端木若华叹了一声,道:“你与叶悦姑娘引以为友,只因性情相投,是为真心。你因而顾念叶悦姑娘所想亦在为师欲料之内。师父并无责怪之意。” 叶绿叶冷然:“师父莫要忘了,三年前您于关中遇袭,极可能便是影网所为,郭小钰既是影网中人,便是虽死、不足惜。” 端木若华闻言默声,顿了一瞬,慢慢道:“据梅疏影所言,近年来夺公输家十万陨铁、青娥舍数万岁银皆为影网所为,其与惊云阁相斗已久,年前惊云阁北堂长老之死影网难逃干系;十一年前小蓝父母之死,亦是影网所为。” 云萧、叶绿叶面色皆一沉。 “放她离去是险;任她落入凌王手中,便有可能助凌王得到军库图……此亦是险。” 叶绿叶拧眉道:“凌王与影网皆非善类,只望他们便像今日这般,自行斗个两败俱伤。” 端木若华不语,想了想,眉间微微蹙起。“若然所图相背则势必相争,可若所谋相近,此两者亦有可能携手互利,助行其势。” 青衣的人心头一凛,冷然道:“便如师父所言。” 端木若华下意识道:“今日之事绿儿转诉小蓝,命她传信诉与梅疏影……”椅中女子霍然神色一顿,有些怔然道:“若是梅疏影与师兄二人,为师只可信其一……” 白衣的人轻敛其眸,语声寂然:“你们二人觉得……为师当信谁?” 云萧一愣,眉间微微拧起:“师父何来此一问?” 白衣的人目中久滞,凝声道:“是梅疏影之言……为师故而一问。” 叶绿叶便蹙眉:“这有何可问,必是大师伯更为可信。惊云阁于江湖上谓之是正,但梅疏影本人心性难定,弟子觉得不可信。” 云萧默然一瞬,只慢慢道:“梅大哥不会害师父。” 叶绿叶闻言眉间一拧,亦道:“大师伯亦不会害师父。” 椅中女子抬头望向二人所立的方向,不觉便有几分惑然:“你们二人……何以如此确信?” 云萧抿唇,睇目看了她一眼,不语。 叶绿叶亦不言。 女子静坐椅中轻轻舒了一口气。“为师已知你们二人如何作想……此事便先罢了。” 叶绿叶冷声问:“今日之事弟子是否还需转诉小蓝,命她传信与梅疏影?” 端木若华沉默了一刻,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且先搁下罢。” 叶绿叶低头应:“是。” 端木若华与叶绿叶道:“你去探一探小蓝,王府之内你们二人便相携而宿……她武功不及你和萧儿,为师难以放心。” 叶绿叶抱剑低头,又应了一声:“是。” 云萧闻言抬头问道:“今夜喧闹多事,为何不见二师姐?” 叶绿叶语声平淡:“她代师父被请去凌王妃住处看诊。” 云萧闻言便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师父早些歇息,绿儿这便去探一探小蓝,先行退下。”叶绿叶恭声言罢,转身出了。 椅中女子微微颔首,宁声吩咐道:“萧儿过来。” 云萧目送叶绿叶行远,阖罢房门,走近两步。“弟子在。” “今日影网中人现身救人之际,你气息乱了片刻,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云萧凝声。 端木若华淡然道:“若然不便,亦可不言。并非要紧之事。” 屋中烛火轻曳,云萧望着椅中女子,缓缓道:“影网中影木者,所习轻功与弟子相似,应与我一般,学的是鬼爷爷的轻功。” 端木若华闻言默然。 青衣的人却知她必已想到当日关中,元宵灯会上寻幽灵鬼老而来的那名女子。 “是青风寨中之人?” 云萧沉默了片刻,点下了头……而后凛然道:“此事,还望师父莫与惊云阁提及……她应是,不想梅大哥知晓。” 端木若华目光微垂。 青衣的人道:“萧儿在寨中三年,知其心性,定非恶人……她助纣影网,必有其因由。” 端木若华闻言垂目而宁,轻颔首:“为师便只当不知。” “谢师父。” 女子微微抚了抚额:“今夜已晚,你也下去休息罢。” 云萧抱剑而应:“是。”转而又道:“弟子先送师父到榻上歇息。” 端木若华“嗯”了一声,面色无常地点了头。 青衣的人将女子从椅中抱起,缓步行至了床榻前,小心放下。 端木若华坐于榻上,正欲伸手牵过锦被,便觉腰间一松。 白衣的人一愣。 下时便觉青衣的人面不改色地将她腰带解开,除下外衣,与腰系一起挂至了一旁的屏风上。 云萧折回,探身为她牵过锦被,盖至身上。 少年人清澈寒冽的气息一靠近,端木若华忽是本能地心中一悸,立时便想到梅疏影于药浴水中相扣、抱住她两唇相抵时……那般过近的亲密感。 心下微微一震,脑中稍乱,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师父?”云萧但见女子动作,皱眉唤了一声。 端木若华回神过来面色便有些异样,强自镇定后摇了摇头,安静地躺入了榻中。“无事。” 青衣的人眉间仍是蹙着,轻掖被角,偶然触及女子的手。 与往日淡然不同,榻上之人几乎是本能地,立时便避开了。 云萧眉间一拧。 忽然伸手便握住了女子的手。 端木若华面色微变,眉间细细一蹙,语声虽淡、却沉:“……萧儿?” 云萧将女子的手置入了锦被之下,随后起身而离。“师父早些歇息,弟子退下了。” 言罢阖门而出。 端木若华静卧于榻上,似乎有感青衣人离开时语声亦沉了许多,不知为何有些怔忡. 天欲破晓,洛阳城郊的马车里郭小钰倚身而坐。 翠衣之人为她清洗过伤口换上伤药小心地包扎着。 郭小钰看着她:“影人是你唤来?” 影木立时一愣,下瞬摇头:“回影主,不是。” 郭小钰抬头,目中繁复了几分。“……或许,主人早已料到我会有此举。” 影木目中含忧。下瞬道:“伤口太深,打在脸上,恐怕会留下疤痕。” 郭小钰点了点头,语声柔浅而淡然:“让它留吧。” 影木看了郭小钰一眼,便又低下了头。 郊野中晨风寒凉,马车垂帘忽被人掀了开来。 影木看见来人心下一震,立时伏首:“……主人。” 郭小钰亦低头:“主人。” 墨然拂帘而入,遣了影木出去。 翠衣女子不敢稍停,当即端起水盆杂物快步行出。 墨然看了看郭小钰脸上的伤势。 “小钰此举既已在主人预料之中,不知可有坏主人之事。”素衣女子浅声道。 墨然面色平静,“虽未坏事,却意外折了影人。”墨然取出一瓶伤药放在了车内矮几上。“叶齐的武功比我预想的要高,他伤得太重……此药可助你早些愈合,亦可免你留下疤痕。” 郭小钰垂目看向药瓶,言谢,而后沉默了半晌。 “影人跟随主人已久。” 墨然点头:“比你更久……只是现下鲜有人能救他。” “端木若华能救……”郭小钰语声深幽,“……主人却不能让她救。” 墨然看着马车垂帘,幽声道:“我命他自行隐遁疗伤去了。” 郭小钰闻言默声。 “你去吧。”墨然言罢,重又拂帘出了马车。“那丫头我仍是不会动的,你可以放心。” 郭小钰便又低头:“……谢主人。” 晨光微曦,墨然静立郊野林中看着马车向西南驶出,破开晨雾而去。 轮廓渐隐,消失于远处。 久久,墨衣云纹,旋身而回。 眼神过处,一片轻蒙……一如他经年未变的温柔,与决绝。 第184章 虫鸟轻鸣 云萧侍立在旁,手中捧有针帛。 端木若华坐于木轮椅中正微微倾身为榻上的少女施针。 青衣的人出神地看着阿悦的面色,目中有忧。 蓝苏婉站在端木若华身后,一眼望见,目光便垂。 端木若华头也不抬地伸手取针,云萧下意识地将针帛往前递了递,女子的手掠过帛上银针抚在了云萧手背上。 青衣的人起初未觉一二,但见手背上女子的指尖微一颤,下一刻便极快地收回了手。 连原欲取用的银针都未及抽去一枚。 云萧收回了看向阿悦的目光,转而眉间一蹙,望在椅中白衣的人身上。 心头忽然有怒。 “二师姐。”青衣的人语声微冷:“云萧有些不适,劳二师姐代为侍奉以便师父行针。”言罢便将手中针帛向蓝衣的少女递去。 蓝苏婉微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好……师弟且注意休息……” 云萧点了下头,而后转身便行出了叶悦闺房。 直至上前立身于白衣女子椅侧,蓝苏婉心下才霍然一跳:师弟离去竟未向师父请示。 女子静坐于椅中,垂目不言,然心下悸意仍未平复。 房门阖罢半晌,女子方再度伸手过来,沉静平和地于针帛中又取一针。 数日后,叶悦身上之毒虽有压制,然亦见重,面色越加灰败。 叶青奉命守候在旁,一刻不离。 端木若华照例为叶悦行针之际,叶齐拂帘而入,负手冷立于白衣女子身后。 叶绿叶冷面上前一步,持剑站在木轮椅侧。 叶齐看了一眼叶绿叶,目有寒光,下一瞬转目回首,踱步。 待女子行针罢,叶齐阴沉道:“敢问宗主,墨先生何时能到。” 端木若华将最后一枚银针拔出,准确放入一侧蓝苏婉所执针帛中,而后敛袖将手平放于膝上雪娃儿身侧。“今晨师兄回信,言已在路上。” 叶齐甩袖:“关中离此六日路程足矣,今日已是第七日,墨先生行往之地当真是我凌王府么!” 椅中之人面容沉静,只不言。 过了少许,女子道:“叶姑娘的毒自那夜郭帮主来过后得以缓解少许……后又渐重。”端木若华平声:“本宗以点水之针为令爱锁元护脉,最多可再压制十日。” 叶齐目中幽寒,冷彻道:“三日之内墨然若不至,悦儿有何不测……本王一不会放过下毒之人;二……”微顿一瞬,叶齐睇目森然:“……亦不会与你们师兄妹善罢干休!” 叶绿叶面露寒色,冷冷道:“王爷与我师父原本就难以善罢干休,又多说什么。只是王爷莫要忘了,求我师父来此的人是王爷,听从我师父建言请来森云宗主的也是王爷,我师父答应看诊霜宁郡主已是慈悲,且已尽力施为,实际大可袖手不管,远无必要在此受王爷要挟。” 叶齐更加冷然地看了一眼叶绿叶,目中不乏狠意寒意。 而后冷哼一声看向端木若华,语声沉缓:“端木若华,水牢中那十数个侍婢贱民,待墨然到了王府,本王便放了她们;否则,三日之后,尽数陪葬!” 叶齐言罢转身挥过长袖,步伐沉缓,踱步而去。 叶绿叶眉间紧拧,不顾叶青仍立于房中,毫不讳言道:“圣贤者为声名所累,便是如此。若然是我,外人的生死福祸与我何干!” 端木若华平望前方,目中隐有忧忡之色,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未多言。 云萧站于远处,静看椅中女子,目光淡冷,唇间亦抿。 晚间云萧端茶至端木若华房中,于桌案上放下茶盅,转身便离。 端木若华正于窗前“看”书,听闻声响,恍然回过了头来。 便觉少年气息已远,房门开而后合,便若无人来过。 端木若华执着书卷的手微滞,眉间一怔。 不觉轻声叹了一口气。 次日晨时叶绿叶于房中侍奉女子洗漱梳头。 端木若华手抚茶盅,缓缓道:“师兄此次,确实来得迟了。” 叶绿叶执梳的手一顿,望着椅中女子道:“弟子有话,不知当不当问。” 端木若华面色平和:“你且问。” “师父先前去到梅疏影处与他治伤,可是与梅疏影发生了什么。” 端木若华手中茶盅险未扶稳,脑中还未想明叶绿叶所问之意,脸上竟已本能地一热,显现出两分无以自处的赧意。 “绿儿此话……是何意?” “便是所问之意。”叶绿叶见得女子反应,语声陡然肃穆了起来:“师父当真与梅疏影有什么?” 端木若华满面轻怔,立时想到的便是那时水中、唇上紧贴的陌生灼热感,她不曾经历过此般,一时只觉脸上更热,竟有几分无措。“为师……并未……” 叶绿叶拧眉:“绿儿不得不怀疑……”绿衣的人冷然道:“只因大师伯原应是师父除却弟子四人外最为亲近之人,据绿儿所知师父幼时与大师伯极为亲近,大师伯于师父而言如兄如父,一直便是至亲之人……远非梅疏影可比。” 顿一瞬,叶绿叶凝声:“可师父此下却因梅疏影几言,便怀疑起了大师伯。” 端木若华端握茶盅的手倏然紧了。 晨曦微光清冷,轻尘碎散,无声流转于房中。 “为师也不愿……怀疑师兄。”脸上热意散却,目有轻悲,端木若华凝眸于远处,缓缓道。 “那又为何?”叶绿叶眉头紧皱:“当知梅疏影远不能与大师伯相比,此子心性便如稚子般,喜怒不因常理,是非全凭好恶,虽有才智却十分任性,武功高强又善变反复。”叶绿叶面色凛然:“若非他出自江湖人人知之信之的惊云阁、身任惊云阁之主,弟子着实不敢叫师父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纠葛。” 语声凛冽,叶绿叶道:“此人心性太过不定,弟子从不知他所思所想。难以揣度,更不敢信。” 端木若华微微垂眸,沉然道:“梅疏影看似心性不定,然不知为何……为师却知他是可信之人。” 叶绿叶皱眉:“难道性情温厚稳重的大师伯不更为可信么?” 端木远目于窗前:“师兄性情温和,心如明月,待人和善温柔……确实比梅疏影更为可信。” 叶绿叶冷然。 白衣的人静坐端肃,顿了许久,方续道:“可你师祖临终遗命之一,却是叫我疏离师兄。” 叶绿叶闻言一震:“师祖临终嘱咐?” 端木若华抬目静望一隅,点下了头。“便是如此。” 叶绿叶目中一沉:“不知师祖此言是顾及男女之情,还是另有所忧。” 端木若华一愣:“……男女之情?” 叶绿叶低头看向椅中之人道:“弟子知晓清云鉴传人大都一生孑然,故而师祖若为清云鉴之传承做此安排欲断师父与大师伯之间的男女之情弟子亦能理解。” 椅中女子闻言便怔。 经年下来从未思及此间,今日霍然被弟子此般提醒,端木若华不得不震。 不知为何霍然想起了朱梅小楼中梅疏影问于她的那一句话: 据闻在你之前的清云宗主,皆是一生孑然,孤独终老……此为事实? 白衣女子神色蓦然几怔,恍惚出神。 “师父?”见无应声,叶绿叶出言唤道。 端木若华下意识地垂目,宁声道:“为师与你大师伯并无男女私情。” 叶绿叶默声。“……如此弟子便不再多问。” 端木若华敛眸望远,目中思虑杂然。 窗前虫鸟轻鸣,已能闻见初夏之声。 叶绿叶放下手中木梳,转而又道:“弟子另想问,师父这几日与云萧是何变故。他已数日不曾过来师父身边侍奉,护立皆远,与师父绕而避之。” 叶绿叶想了想,便道:“云萧侍奉师父向来谦恭细谨,未曾有过疏离懒惫,此下之境弟子料想应是师父之意。” 端木若华目中轻忧,也不知是惘然亦或怅然,只微微叹声:“是我之过。” 叶绿叶直言道:“师父可是因为云萧已长大成人,故而有意避嫌?” 端木若华迟疑许久,难以成言,许久,只得微微点下头:“……或有此因。” 叶绿叶便也点了点头:“年底师弟便一十有八,确实已不小。若是如此,只望师父明言告之……因师弟与师父向来亲近,突然生分疏离,难免师弟不明就里,郁结于心,继而与师父生出嫌隙。” 端木若华只得再度点头:“为师记下了。”言罢抬眸望远,心下微乱,又浅浅叹了一声。 雪胎梅骨内。 梅疏影看罢璎璃呈上的青鸾、飞隼闻,面色便肃。“毒堡有如此动静缘何不报?” 璎璃低头:“十四堂在朝廷打压下多处被查封,如今复出之初,收集及传递信息闻筒的速度还未能恢复,需待长老及各堂主整合才能……” 梅疏影不耐烦地招了招手,“你过来。” 璎璃不明其意,上前两步。 梅疏影一记折扇敲在她头顶:“毒堡重塑岂是一朝一夕能成?这本应是墨染出事前便应收到的讯息,如今江湖纷动才后知后觉,必是先前分管当地的‘飞隼’以为不过是当地富贾豪绅买下虞家旧址私盖庭院被其假相瞒过,将闻筒降级以致延误。” 璎璃头低得更低,闻言立时豁然。“……是属下愚钝!” 梅疏影收回折扇,冷然道:“将那‘飞隼’降为‘燕雉’,而后你与玖璃准备一下,立时便动身与我去蜀地。”言罢率先行出。 “是,公子!” 璎璃跟随在梅疏影之后快步而行,白衣的人霍然回身。 璎璃仓促止步,险些撞上其背。 梅疏影将手中信笺递到璎璃面前:“将此两只信闻交与小苏婉。” 璎璃当即点头。“公子可是欲让端木先生获悉……” 梅疏影眉间一蹙,当即打断了璎璃的话,拧眉道:“多嘴多舌,你又多事什么,本公子命你交与小苏婉,何曾提及端木若华半个字?” 璎璃立时便怔,只低头看向手中信笺。 第185章 青叶红花 璎璃立时便怔,只低头看向手中信笺。 下时又道:“小姐与端木宗主几人现正于凌王府中为霜宁郡主看诊,公子应知。” 梅疏影面色凉薄,应是不喜听闻,极冷淡地道了两个字:“知道。” 璎璃却不依不饶:“如此除却信闻,公子可还有什么需叫璎璃一同嘱咐端……嘱咐小姐?” 梅疏影听得她说漏的那一个“端”字,心头有怒,真是不得不气,便又是冷冷一哼。“璎璃往后或可去认了端木若华当主子。” 璎璃伏首:“是。” 梅疏影眯起眼:“你答的什么?” “属下但凭公子吩咐。” 梅疏影霍然轻笑,一时气得无言。本欲责难一二,思及什么,又转而沉忖了下来。 “夺陨铁、夺岁银、灭旧人、与我惊云阁相斗……影网的行动一直都在暗处,此次查得其势力齐聚蜀地,霍然以毒堡之名现身江湖之上,这是一个征兆。” 璎璃不解:“是何征兆?” 梅疏影轻抚手中折扇,看了她一眼,方道:“筹谋已久,隐忍至今,他们所谋之事或许便在此一役。” 璎璃一震:“若然如此,公子此去恐怕有险。” 梅疏影笑了笑:“你忧心什么,惊云阁虽与他们相斗已久,但若此次他们的目标是惊云阁,又岂会昭告天下,广邀武林世家?”梅疏影目色一沉:“恐怕他们的目的,远不止你我所想。” ……. 将夜欲雨,云日晦暝。 叶悦体内毒、蛊偏阴邪,恐有躁湿难抑之险,端木吩咐蓝苏婉煎熬温性去邪的汤药予叶悦服下。 蓝衣的少女指点婢子煎药罢,正端去叶悦闺房,途中被云萧拦下。 “我去吧。”青衣的人伸手向蓝苏婉,欲接过她手中托盘。“大师姐回去行宫别院为师父取夏衣,二师姐不若去到师父身旁陪侍着。” 蓝苏婉怔了一下,面露惑色:“往日师姐若离,师弟皆会默行陪侍于师父身边,今日何以……”蓝衣的人一言未尽轻怔原地,低头看向了手中药碗,顿了一瞬,微敛声道:“……师弟既有心,去照顾叶悦姑娘喝药应是更好。” 言罢轻递手中托盘于青衣的人。 云萧微点头,接过托盘浅声道:“师父那儿,便劳烦师姐了。”言罢敛身一礼,转身即离。 蓝苏婉立于原地,一时未动。 看着青衣人的背影径直向叶悦所居之处行去。 蓝衣轻扬如纱,翩跹,幽愫. 珠帘微晃,幽淡的蔷薇熏香扑鼻可闻。 云萧拂帘而入,与长时守候榻前的叶青及数个婢女示意过,便至榻侧扶起了病弱瘦削的少女。 诊脉罢将碗中汤药一勺一勺喂少女服下,云萧轻轻扶着叶悦又凝神看了看她的脉。 确实有些躁起之象……若不服药,必是难挨。 青衣的人放下叶悦手腕,低头看着扶靠于怀中、面色晦暗深倦的少女,心头微微滞,疼而怜。 珠帘一侧的叶青上前一步,冷声:“云萧公子可看完诊了?” 云萧转目,闻言低头,起身欲离。 榻上少女的手忽是动了动。 云萧随即回首。 叶悦轻晃了晃头,极慢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是……小哥哥?” 叶青大步上前:“小妹!” 眼见抬起的手无力将落,云萧伸手握住了阿悦的手。“是我。” 叶青看了云萧一眼,立于榻侧不言。 叶悦微仰首,吃力地睁开眼看向云萧。“……小哥哥?” 云萧轻轻揉了揉她已然无力到僵麻的手,试着输了些内力与她:“嗯。” 少女晦暗无神的眸中盈了雾气,垂下眼睛,睫羽轻轻一颤,怔怔然落泪。 无言间,云萧亦不言。 叶悦无力地倚身在他怀中,将脸埋近了一分。 怀中蓦然更湿。 云萧敛目一寂,禁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别哭,伤身。” 叶青紧张地走近两步,观此情形,不知是进是退。 “我……那日……其实很想问……为什么?” 轻揉安抚的手闻言而滞,青衣的人垂目而深。 知她所指,是归云谷中,自己伤愈初醒去*守阵庐中相见,与她说的那一句:从此以后,不必再等候自己。 “我想问……为什么……怎么了……?”少女语声喑哑:“还是我……哪里不好?” 青衣的人敛目而伤,语声恻然:“……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云萧没有让你等候相守的资格。” “小哥哥……”眼泪再度滑落,叶悦轻声哽咽道:“其实我知道……你只是,没有那么喜欢我。” 云萧握着她的手微紧,久未言。 “当时……我们落入九宫玄天杀阵时,你回身拉住我的手,和我一起坠下去……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你也很喜欢我的。” 云萧心下无言而滞,隐隐地疼。许久,轻声呓语道:“那个时候……我也以为。” 睫羽沾泪而湿,叶悦闭目一瞬,泪落无痕。 真的只是,以为么? 眼泪难以抑制地自眼角滑下,榻上的少女侧首而静,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叶青禁不住怒道:“云萧公子,你可以走了!” 青衣的人闻言未动,叶悦伸手揪住了云萧的衣袖:“再……再陪我一会儿……” 小哥哥…… 少女埋首于青衣人怀中,片刻之间,泪已满襟。 不曾有过这样的悸动、想望和难过…… 颖川城中初见时,青衣少年伸手接住红衣少女,转步轻旋间红裙飘散开来,如枫,如火,亦如花。 那一瞬两人四目相对,青衣红裙相伴,轻旋飞舞,衣裙扬开在人潮涌动的长街上……如一株遗然世外的青叶红花。 “我……”少女埋首咽声,不欲让人看见自己脸上的泪痕。 想要说……喜欢你,不想断,没能忘,舍不下…… 可是尽皆说不出口。 因为……“你不愿再做我的小哥哥了……” 云萧停在叶悦发上的手轻蜷拿起,敛目寂静,长时不言。 珠帘微微拂荡。 云萧转目回望。 看见蓝衣少女垂手立在珠帘之外。 “二师姐?”青衣的人出声唤了一句,语声有片刻的怔忡,更多是茫然。 蓝苏婉看他一眼,便低下了头,而后隔着珠帘将一只瓷白小瓶递与了叶青:“家师吩咐我将清气丹送来。” 蓝衣少女言罢欠身为礼,再与叶青道:“此丹有助去除体内阴湿邪气,隔两个时辰喂予叶悦姑娘一颗为好。” 叶青抱拳示意过,点头称谢。 蓝苏婉未再多言,长衣轻旋,于珠帘外转身:“师弟可再陪陪叶悦姑娘……师父吩咐我往王府外一踏,这便去了。” 言罢快步而离,片刻不曾稍停。 云萧静坐于榻侧,望着蓝苏婉离去的身影,面露怔色。下一瞬,眉间微蹙。 “小钰她……没事么?”榻上少女霍然喃声问道。 云萧低头回首,摇头道:“她早已离开,没事的。”本想与叶悦言明郭小钰的身份,可是默然一瞬,还是未言。 叶悦无力地咳了几声,恍惚道:“我……会死么?” 青衣的人轻抚少女的背。“不会的,有我师父在,可以安心。” 叶悦模糊中再看了云萧一眼,双眸渐渐无力,无声阖起。 有你在,我才安心…… 无声无息间又再度昏睡了过去。 “小妹?!” 云萧看了立时冲上前来的叶青一眼,安静少许,起身离开。 …… 待青衣人走出少女闺房,凌王妃正携婢子来探。 “方才那是谁?”凌王妃至了叶悦榻前,见得少女脸上泪痕,忧声问道。 叶青忙从叶悦榻侧起身,回道:“回母妃,是清云宗主端木若华的幺徒,云萧。” 凌王妃缓步上前为女儿拭泪,怜疼道:“悦儿是喜欢他么……?” 叶青不言。 ……. 王府西面。 青衣的人行至西院厢房——端木若华房前,驻步而止,立在了门外。 房内之人有感他的气息,于木轮椅中微抬首。 却久未见他推门而入。 端木若华执书而怔,下一刻,不得不叹声。“萧儿。” 椅中女子放下了手中刻字竹简,出言唤道:“你且进来。” 云萧闻言沉默了一瞬,方才应道:“是。”而后推门行入。 行至白衣女子身后,青衣人止步而立,语声淡冷而肃:“师父有何吩咐。” 端木沉默。 青衣的人便也静然。 久久,闻椅中女子宁声道:“你立于门外,是因小蓝被为师遣往惊云阁,绿儿亦不在,故而过来守候?” 青衣的人闻言霍然蹙眉。竟不应声。 “萧儿?” “师父为何命二师姐去往梅大哥处?先前于大师姐面前,不是说暂且搁下,对他亦不尽信么?” 端木只一愣。 云萧看着她:“师父又为何错愕?萧儿言梅大哥可信有其因,但师父对他却有种莫名的信任,师父难道不觉吗?” 椅中女子下意识地微蹙了眉,不知是因他所说的话,还是他的语气。半晌无言。 “那一夜师父去为梅大哥疗伤……”云萧眸色忽深,语气竟有几分冷肆:“可是与梅大哥……” “萧儿。”仍是唤声,此声却已几分漠然。 云萧住了口。 下时,竟从鼻间哼出一气:“呵。” 端木静坐椅中不由得呆愣了一瞬。“你……”一时之间竟无以成言。 青衣的人立在木轮椅后,亦不语。 雪娃儿从端木膝上抬起头来,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珠儿看着两人。 房中忽是极静,师徒二人一坐一立,皆不动不言。 气氛几分僵持凝滞。 “端木先生……”随着院中步声趋近,门外响起唤声。“我家王妃身子不适,请见蓝姑娘未能寻得,斗胆过来问一声,不知先生可肯前往看看我家王妃?”语声极为恭敬谦卑。 “萧儿去。”云萧立时道。 端木神情漠然,却是于外应道:“端木应下。” 云萧眉间皱起,下时,只得推了白衣女子往门外去。 廊下房门前三个女婢躬身立着,见得白衣女子出来,立时伏跪在地:“多谢先生,劳烦先生了。” 转向青衣的人又道:“亦劳烦云萧公子了。” 青衣的人面色淡冷,默不作声地推着椅中女子随于婢子身后往东院凌王妃住处行去。 第186章 芙蓉清香 一路无言。 雪娃儿在端木若华掌下打了数个哈欠,木轮椅终于停了一停。 “先生里面请。”凌王妃房前,婢子推开门在前引路。 云萧轻推女子入内,却见凌王妃坐于房内屏风前的红木圆桌旁。不由眉一皱。 端木若华似亦有感,抬眸微怔,神情淡却。“端木有礼。” 凌王妃立时起身行礼:“拜见端木先生,先生请入座。” 一旁婢子早已将圆桌旁原有的几张木椅撤下,云萧看了椅中女子一眼,见其未多言,便推着女子入坐到了圆桌一侧。 “王妃是何处不适?”端木出言问道。 凌王妃几分忐忑腼然地低声道:“实则……妾身只是想请先生过来小聚片刻,尝一尝妾身亲手做的几样糕点……” 端木闻言滞了一下,片刻哑然。 “先生既已来了,还请莫要推辞才好。”凌王妃起身来,亲自为端木倒了一杯茶,双手呈来。 端木若华静坐椅中,垂首一礼,听闻声响,双手接过:“端木谢过王妃。” 凌王妃敛袖坐下,忙催促身边婢子去将厨间热着的糕点吃食端来。 “也请云萧公子一并落座可好?”圆桌后的妇人望向立身于端木椅后的青衣少年,几分殷切地柔声问道。 青衣的人面色无常,稍显冷肃,只微微垂首道:“谢过王妃,家师与王妃俱为长者,不敢逾礼,云萧立身在旁便可。” 凌王妃抿唇微笑:“云萧公子不愧是端木先生的弟子,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的温文沉静,谦恭有礼。” 云萧抱剑低声:“王妃过奖了。” 珠钗轻响,凌王妃转向圆桌一侧的女子,敛声道:“既是小聚,便不好多拘礼数,还望先生能叫云萧公子一并落座才好……妾身之请,云萧公子怕是不会应了。” 端木微一怔,下时轻轻颔首:“王妃好意,我等不应拂却。”白衣的人垂首轻言道:“萧儿坐下罢。” 身后婢子立时便又端上来一椅。 云萧眉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低头应:“是。” 青衣的人拂衣而坐,凌王妃满面柔和地望来,“一者严师,一者高徒……我家悦儿年前外出,能有幸遇到先生师徒,是她的福气。”言至此处,神情现出悲楚。 端木与云萧知她必是思及了叶悦的病况,心下悲起……便都敛神而静。 房门轻叩推开,数个婢子端着托盘走进。 凌王妃下时转悲为喜,强作欢颜,起身悉心吩咐婢子将碗碟摆好。 圆桌上十数盘小巧精致的糕点围作一团花簇。 “这一盘唤作芙蓉糕,白中带粉,模样可人,是以初夏新开的莲花瓣参杂揉制,香气沁人……先生与云萧公子可以尝尝。”凌王妃指着桌上一盘淡粉色花瓣形糕点柔声说道。 椅中女子垂目而应:“端木谢过。” 凌王妃面目皆柔,轻言细语道:“这芙蓉糕悦儿平日最爱吃,她往日全无郡主的模样,舞剑之余偏爱钻到厨间与我一起做这些糕点吃食……虽是妾身手把手所教,经年下来却已远胜妾身……”语声霍然又悲,凌王妃伤戚道:“若非今日伤病不起,叫她给先生与云萧公子做,必是更为可口。” 云萧望着桌上那一盘淡粉色的芙蓉糕,闻凌王妃所言,想起去年秋时,广陵郡城门外简陋的茶棚里,红衣少女嘻笑着取出油布纸里的芙蓉糕:“小哥哥你尝尝呐,我身上带的糕点都是自己做的~可好吃啦!” 青衣的人不觉默声。 端木回望妇人,温言道:“叶悦姑娘所中之毒尚有转机,王妃不宜过虑……且自珍重。” 凌王妃以巾帕轻拭眼角,点头道:“是,先生说的是……妾身多虑了……还请先生尝尝这芙蓉糕。” 端木轻轻颔首。 身侧青衣人便举箸夹了一块,在凌王妃注目下放入了端木面前的碗中。 凌王妃望着端木空茫的双目,正欲说什么,云萧将碗移至离沿三寸,执起端木的手将桌上玉箸放入了其中。 “师父请。” 动作恭然而肃谨,自有一股师徒之间的亲昵。 凌王妃未觉异处,只端木轻怔一瞬,蜷指而握。“嗯。” 椅中女子执箸尝了半块,言道:“清香宜人……王妃有心了。” 凌王妃捏帕浅笑:“蒙先生不嫌弃,妾身献丑了。”言罢又指了几样糕点,一一悉心解释过,都有意无意地提及了叶悦。 半个时辰后,屏风前的华美妇人终于道:“悦儿今年已十七了,云萧公子可是与我家悦儿同龄?” 青衣的人闻言静了一瞬,点头道:“应是。” 端木放下手中玉箸,想了想,淡淡道:“萧儿至年底便是十八,应是只长叶悦姑娘数月。” 凌王妃闻言展颜:“这两个孩子,年纪相仿,据青儿说性格也相投,应是有缘的。” 青衣的人便一静。思及叶悦房中,叶青几次忍怒喝斥之状。 端木听罢点了点头:“相识是缘,真心相待亦是缘,如王妃所言。” 云萧蓦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眉间不自觉地蹙了蹙。 凌王妃扬唇而笑:“既是有缘,又是真心,我们为长者,是否可以为他二人稍作打算?” 端木闻言微微一怔……有些不确定凌王妃言下之意…… 椅中女子默然少许,缓缓道:“王妃之意,可是……” 不待椅中之人把话说尽,凌王妃便轻捂唇数次点头。“妾身便是此意,因获悉小女心意,忍不住请先生与云萧公子过来一询,不知可是鲁莽……” 端木闻言神色更怔。 云萧滞过半晌,抿唇不言。 屋中静了少许,凌王妃又道。“妾身耳闻清云鉴传人皆是一身孑然,未有涉及儿女之情者,连带门下弟子,都未有二十五岁之前结成姻缘,立室成家者。不知这其间是何缘故?可是……宗门规定?” 端木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并无此宗门规定。” “那……却是为何?” 白衣的人静坐椅中,淡声道:“云门清云本宗的弟子,皆由代代宗主观之有缘而收,避世离尘,深居谷中,许是因传承天鉴所需心境,尘缘皆浅,不求无来由,欲求亦无果,便是如此。” 凌王妃愣然:“并非有意为之?” “……并非。” “那……”凌王妃目中闪过殷切之意。当即便道:“如此说来,并无不可……” 端木面色沉静,语声浅肃而淡然:“并无不可。” 玉箸落回瓷枕,其声微响。 云萧拿过手边之剑,起身便道:“云萧与家师谢过王妃款待,今日时辰不早,许是不便再打扰。” 凌王妃讶然抬目望向青衣少年,一时竟难回神。 行止之时若有长者在场,自然该由长者言及,后辈提及亦或催促都是大为失礼。端木怔一瞬,眉间微蹙。然亦未多言。 云萧立身至端木身后,虽未催促,其势却显然。 凌王妃坐于桌前,不由几分尴尬,一时又难言,有些无措地起身道:“云萧公子说的是,天色已晚,是妾身叨扰先生了……” 端木心下歉然,敛声道:“王妃多虑了,并无叨扰一说。” 桌前的妇人赧然施礼,“谢先生……”一言罢见一旁一名婢子手中还端着一物,立时展颜取过来道:“临去前先生不若再尝一尝这青梅酒,是妾身取今夏新采的青梅酿制,以冰糖封窖,阴置数日,酸甜沁口,十分怡神……”一边说一边已取杯来倒,将玉白色的小瓷杯双手递至了白衣女子面前:“……不知先生可嫌弃?” 端木神情宁淡,伸手来取。“端木谢过王妃盛情,却之不恭。” 指尖方触及杯盏,手背已被人压住。 云萧未拿剑的手一把按住了端木的手,微微用了力。“师父。” 凌王妃见之震神,微张着口,讷讷地喃声道:“先……先生……” “退下。” 此已非失礼,而是僭越得太过。 端木神情微冷,语声已然沉肃。 云萧眉间拧起,手仍未拿开:“师父不宜饮酒。” 凌王妃忤在原地,手中杯盏欲收难为,不收亦难为,忐忑忧忡,讷讷道:“是……是妾身之过,不知先生不宜饮酒,妄自来敬……” 端木腕间一沉,手背无声一拂,青衣的人只觉掌心一疼,控制不住地收回了手。 云萧望着椅中女子,眉间深拧:“……师父。” 端木自凌王妃手中取过杯盏,平声道:“今日端木师徒多有失礼,望王妃海涵。” 凌王妃看着端木举杯回敬,将杯中青梅酒饮下,忙不迭道:“先生言重了……妾身谢先生不嫌弃……” 云萧上前紧紧看着端木,一手伸出欲接端木手中杯盏。 白衣的人却是径直避过云萧的手,将指间白瓷小杯放回了圆桌之上,神色十分平和:“今日谢过王妃盛情,端木师徒这便告辞了。”言罢双手轻拢于袖中,放在了膝上雪娃儿身侧。 一眼观之毫无异常。 凌王妃忙又施了一礼:“先生客气了……妾身送先生。” 端木微微颔首:“有劳。” 青衣的人转椅将女子推出,凌王妃跟随行出,目送二人行远,又忍不住屈身道:“我家悦儿的伤病,劳先生多多费心了……” 几个婢子奉命相随而送,中间端坐的白衣女子轻轻颔首:“端木必尽全力。” 凌王妃立于风中,见之行远,观夜色已暗,方戚戚然归。 “此子……恐非悦儿良人。” 第187章 夏雨微尘 洛阳东街之上,黄昏见晚,蓝衣的少女独行踽踽。 水蓝色长裙迎风扬起,于身后轻拂飘荡,翩然若蝶翼,跹然似落花,幽幽愫愫。 愈行愈慢,愈行愈缓,终是难以为继,恍惚凝目,当街而立。 眼泪若珍珠般撒落,于风中,于晖下,于人来人往的长街之上。 如蓦然不受控制一般。 蓝衣的人立身于流动不息的人潮中,暝日清光下,人影绰绰,泪已两行。 无声而泣。 久久难歇。 千般难为。 万般难过。 欲言难言,不言心伤…… 就这么忧忧惴惴,殇殇戚戚,经年如是,空负韶华。 求不得,放不下。 此心悲矣,哀矣,怯矣,伤矣。 沉沦往复,难得自由。 “小姐?”数步之外,璎璃望见蓝苏婉脸上泪痕,心下一震。“小姐怎么了?!” 红衣女子快步行至蓝衣的人身前,紧张地望着面前的少女。“是发生何事了?小姐莫哭,自有璎璃在,更有公子在……不论如何定能为小姐讨回公道!” 透过模糊的视线望着面前之人,蓝苏婉禁不住伸手抱住璎璃,埋头啜泣,颤然不止。 久久无声。 雪胎梅骨外,梅疏影高坐马背之上,一袭雪白色的兜帽薄披风当头罩下,落日余晖映身而暖,流光隐隐,襟领袖口几朵血色的朱梅艳如朱砂。 一白一黑的人影跃身马背而候,白衣公子左侧,另一匹马背上空着。 手中玉扇轻轻敲在掌心,雪色的扇尾流苏于晚风中飘荡如浮浪飞絮。梅疏影侧首而望,有些出神地看着酒肆后院中朱梅小楼的方向。 “公子,可要属下去催促璎璃?”玖璃手握缰绳,肃声问身旁之人。 梅疏影神色浅淡,举止从容,将玉骨扇收入了怀中:“想来不用了。” 一袭红衣纵掠而至,衣袂飞扬猎猎作响,脚踩小瓦轻枝凌空一翻,稳稳落在梅疏影左侧的马背上。“公子,属下来迟。” 梅疏影笑了笑:“太阳还没落山呢,怎么算来迟?再过少许正可用过晚膳再出发,璎璃说是不是?” 红衣女子脸上一闪而过的赧意,微低了头。 下瞬目中又有些繁复,一面握起缰绳一面与梅疏影道:“公子吩咐璎璃告知小姐的江湖近况璎璃都已转述。另有……” 梅疏影悠悠然地拾起马缰,闻言转目:“另有何事?” “小姐让璎璃带话与公子。”红衣女子顿了一下,而后抬头续道:“蜀地去后归来,小姐有意与公子相谈亲事。” 玖璃怔了一下,梅疏影也是微一愣。 下一刻白衣的人长眉一挑,嘴角露出轻薄浅笑:“怎么?小苏婉终于肯回了?”梅疏影飒然道:“想来小苏婉已十九了,确实不宜再拖,本公子早已说过,何时她想归、愿嫁、再回,自有梅大哥在,惊云阁永远是她的归处。” 璎璃望着白衣的人,目中一瞬复杂一目沉忖,缓慢地点了头。“嗯……小姐已心知,公子年近而立,终身大事也不宜再拖。” 梅疏影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 玖璃诚然道:“恭喜公子。公子不知……几位长老堂主早已心急公子和小姐的亲事,只是不敢于公子面前提及,只私下催促我和璎璃。” 梅疏影闻言一笑,眉眼中一派悠凉:“就不知他们催促的是你和璎璃,还是本公子与小苏婉了?” 双璃面上一红,相视一眼,不由得双颊更红,几乎是同时转开了视线。 黑衣男子低头肃讷道:“……都有。” 梅疏影听罢仰首而笑,笑声清亮灼人,久不止。 “公子……”璎璃闷声道:“小心岔了气。” 白衣的人笑声更响,目如星湛,扬手往后一拂披风,执起马缰高声一喝:“走吧!” 双璃肃声齐应:“是!公子。” 三人纵马而驰,直往洛阳城外去. 阴云闭月,欲雨之势。 凌王府后院,青衣的人推椅而行。 初夏的晚风拂过,椅中之人白衣无尘,衣袖轻扬,一如幽雪。 周身之气有些冷凝。 “你可知错?”极淡的语气,似不经意般。端木开口与身后少年道。 青衣的人脚步未停,寒面推扶着木轮椅背,仍在前行。 半晌不吱声。 端木双膝上的小雪貂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二人身侧有数名婢子受凌王妃之命跟随相送,亦将女子的话听在耳中,隐约觉到师徒间气氛有些凝滞。一时心下惴惴。 端木平视前方,抿唇不语,面色更见寒漠。 云萧忽也置了气,止步凝声:“你等退下罢,不必送了。” 几名婢子对视一眼,不敢有违,立时低头应了:“是,婢子们退下了。” 待得几名女婢走远,师徒二人一站一坐,滞于原地。 王府后院,芳草萋萋,草木成荫。 “师父此次倒是没有醉。” 端木不明他之意,听见他的话先是微一愣,而后便是莫明一震。 一瞬间竟觉身后之人的语气颇似当年谷中初醒,一身血衣张狂恣肆的稚子孩郎。 满心狂肆,抑而不发,但仍能听出一二,觉出两分。 椅中之人心情蓦然一重,慢慢道:“为师再问你一遍,可知错。” “我不知。”声音一分定,一分冷,一分肆,一分气。 云萧一眨不眨地看着椅中女子:“我只知弟子再不与师父离开,师父便要顺着凌王妃之言将我无意之事应下了。” 端木平视前方:“为师所应皆为事实。” 云萧漠声:“萧儿无意也是事实。” 端木面色微沉:“即便如此,也不该于长者面前如此失礼。” 云萧敛目:“弟子宁愿今日失礼,也不愿来日无礼。” 端木闻言一滞。 晚风又拂,阴云更暗。 白衣的人语声忽低。 “你应知,若当真论及婚嫁心意,为师定然会相询于你,不会妄自与你们作主。” “萧儿知道。”青衣的人扶在木轮椅背上的手一紧,霍然道:“只是弟子不愿听师父这样与别人相商此事,便是提及也不愿。” 端木不得不蹙眉:“你此言又是因何?” 云萧不语。 端木顿了一瞬。“自你年前回青风寨后归来……”椅中女子语声微沉:“心性大有转变。” 青衣的人心头一震,青衣拂乱。滞目凝声:“师父觉得,萧儿变了么?” “你年前身中蛊术,我原有意叫绿儿给你看看,如今知你已然解了……”端木凝神:“我不知,回去青风寨的数月里发生了何事,使你有此转变。” 青色衣摆于夜风中鼓荡翻飞,散开丝丝缕缕的寒意。 “我因你年岁愈长,碍于礼数,有意避嫌,故而近日生疏了几分……”端木双目微垂,“只是细觉下来,你之心性转变,更添冷肆,却非近日而始。会置气于为师,刻意生疏相避,亦是心性变化之后,心之所致。” 青衣的人扶在椅背上的手忽松,复又握紧。 “此次洛阳再会,你确实已长大不少。” 云萧望着女子的背影,忽然低声道:“无论怎样转变、是否长大……萧儿还是师父的萧儿。” 风吹来,花草轻曳。端木闻言叹了一声。 问道:“年前你回青风寨,鬼老可是与你说了什么?” 云萧面色忽然复杂:“师父是指什么?” 白衣的人安静了半晌。 而后道:“有些事,因人因事,在于人在于天,你勿需多想,亦不必介怀。” 云萧心头突然狠狠跳了一下,禁不住怔声唤道:“师父?” 院中风声忽寂,白衣如雪。 “当年……为师将你留在青风寨时,曾寻来鬼老相询因由。”端木若华敛目轻言道:“鬼老将师祖预言转述于为师,言为师收下你,将是亡殒天鉴的劫数……其间因由,是为师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会亡于你手中。” 一言惊震,半痴半梦半惶半悸。 云萧周身一冷,忽然如失力般退了一步。“……师父早已知晓?” 端木若华不得不叹:“为师料想,前辈应是将此预言告知你了……”白衣的人回首望虚无,似在看青衣之人。“致你受其影响,心性有变。” 一瞬间眼眶忽热,云萧有些不受控制地紧紧握住手中长剑。语声喑哑:“已知如此……师父还要留下萧儿么?” 端木微顿一瞬,转轴而近,“为师不知鬼老因何将此事诉与你听,只是想叫你知晓,子欲避之,反促遇之。预言者,不可尽信。”伸手牵住少年的手,白衣人轻抚以慰之,平声道:“更不可轻言自疑,失己本心,离道而乱心。” 眸光一颤,青衣的人掌心蜷起,紧紧凝目在女子身上:“师祖的预言……师父当真丝毫不惧么?”反手紧握女子的手,云萧抑声道:“若来日……萧儿当真……” 端木摇了摇头,打断了少年的话。“你是我的弟子,我既收下你,又怎能不信你。” 夜阑风静,青丝雪鬓如霜染。 “更有……来日你之心性若当真转而欲杀为师,心生恶向,不可挽回……”声一顿,椅中女子续道:“端木既为人师,未察未觉未能阻你救你,便是责无旁贷,合该如此……死亦何辜。” 一个“辜”字言出,云蔽月兮,细雨哗然而下。 第188章 断云残雨 一袭青衫一缕雪色,静驻廊下,径幽草盛,无言而静。 云萧半身在廊外,雨水打湿肩侧,久久未觉。 只是呆望面前之人。 一腔痴也、悲也、怨也、惶也、惧也,都化悸也、寂也。 悸此生有缘相伴; 寂此生缘止师徒。 “我……懂了。” 端木轻轻点了点头。“你们都已长大了。” 雨落青石小径,溅起泥尘。草叶尽湿,春花零落。 “师父不会因你们长大而不复昔日信任,亦不会因你们长大而松懈了言行教诲……来日你等若有人当真行差走错,误入歧途。是罪是罚是救是赎,为师皆能承受。不会言弃。” 女子眉间寂然而静:“如此,才尽人师之责。” 青衣的人蓦然旋身,刹那间目中光影模糊,斑驳成一片。 言语皆滞。 只闻雨声喧然,绵绵洒落。 “……师父稍候,弟子取伞回来接您。”声喑哑。 青衣的人言罢,身影眨眼间掠入了雨中,逃也似的倏忽纵远。 水气寒凉,拂来廊下。 白衣女子静坐椅中,轻轻咳了一声,垂目喃喃。“怕只怕……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为师只愿你们一生安然。” 断云残雨,夜霁风凉,尘起尘落。 无意识地以手撑颚,椅中女子倚身而静,缓缓沉眸,闭上了眼。 夜渐深,雨渐沉。 后院回廊幽径,夏初雨气潆迷,花草沾雨而湿,水滴叶垂。 端木若华独坐廊下,倚身木轮椅中,一手扶额,闭目无声。 穿廊的风来回拂荡,白衣飘摇,细雨绵绵,淅淅沥沥。 一双锦靴缓步行来,于回廊那头忽然驻步。 叶齐眉间微蹙,目中一闪而过的厉色,身上烟锦长袍于夜风中微微往后一荡。“端木宗主。” 脚步更缓,叶齐负手走近。“宗主一人在此‘赏’雨?不知是我凌王府怠慢了宗主,还是宗主个人的雅兴?” 女子倚身未动,扶额的手轻轻点动,眉眼微垂,面向着廊外轻薄朦胧的雨帘。 “端木宗主?”叶齐眉间蹙得更紧,语声转冷:“端木若华。” 清风徐徐,雨声簌簌,叶齐紧拧的眉间浮现几分沉冷阴翳之色。“你敢于本王面前如此无礼,是看准了本王九五之位因你而失,现今不过是一介诸王么!” 白衣缈缈,于风中微微扬起,椅中女子仍旧静然。 叶齐负于背后的五指握紧,阴沉道:“若非悦儿伤重有求于你,本王何必与你虚与委蛇,给你这几分好颜色?”目中闪过寒厉之色,叶齐嘴角扬起一丝冷笑:“你我立场分明,宿怨难抵,皆心知肚明,也不必佯装客套。”言罢森然拂袖,阴沉着面色行远。 走过椅背,几步已远。 木椅白衣,回廊之外淫雨霏霏。 叶齐脚步忽止。 回过了头。 椅中女子白衣微微拂乱,眉目轻垂,阖眸间静无声息。 叶齐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折步踱回。 木轮椅后,叶齐凝神少许…… 但闻浅浅的呼吸似有似无,在雨声里轻不可闻。 眸底闪过一丝诧异,叶齐蹙眉罢,行至椅侧,仔细看向了椅中女子。 下一刻眉间蹙得更紧。玉冠金簪溅上一两滴瓦上凝结的雨露。 “你可真是……” 欲言又罢,叶齐负手立于椅侧,目光垂落在椅中之人脸上。 风凉,雨静,草木幽然。 叶齐看着椅中女子半晌,忽道:“端木若华,其实本王一直想问问你……”面色一狰,他陡然伸手扼向椅中之人的咽喉:“当年你凭何认定,本王不会是个好皇帝?!” 睫羽一颤,蓦然睁开。 叶齐略一心惊。伸至端木若华面前的五指蜷起,骤然握紧。“哼。” 知她目不能视,无声息间便欲收回手,叶齐眸中皆是深沉阴冷之色。 “暖……”霍然指间一凉,女子纤白细瘦的五指伸出,毫无预兆地抓住了叶齐欲收回的那只手。 便如小儿握物那般笨拙的抓握。 椅侧站立之人震了一震,一双素来阴沉的眼诧然回视,于细雨轻蒙间迎上一双稚子一般纯稚无邪,而又空蒙的眸。 无知无识,无念无往,一片纯净空无。 睫羽微湿,眼中盈泪,茫茫然惹人怜爱…… 怜爱? 凌王心绪一敛。 “我,冷……”冰凉而柔软的女子之手,拽*着他的手拉向自己。 叶齐心头一震,有些仓促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你……”气息倏乱,惊震不已。 叶齐挺立一侧,惊直的目光好半晌凝在白衣的人脸上不能回神。 “阿娘说……下雨天花儿会高兴地跳舞……”握不到他的手,她痴痴地听着面前的雨,懵懵懂懂地说:“花瓣儿一颤一颤的,最好看了……” 叶齐思绪混杂了一瞬,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不像清醒着的人,唇间张合半晌,想问她:你娘是谁,又想问:你娘还说了什么。最后开口的话音一转,却只问道:“端木若华,我是谁?” ……. 长街一侧,蓝衣的少女驻步在一处屋檐下,茫茫然地望着面前黑沉的雨幕。 眼中水光寂静,忽然神情微震:“师父嘱我诉与梅大哥的诸事,竟似忘了……” 目光垂落,嘱咐去买伞的小孩跑近过来:“漂亮姐姐,你要的伞,给你。” 蓝苏婉柔柔地笑了笑,伸手接过伞,将余下的碎银留与了小孩。 “谢谢漂亮姐姐!” 蓝苏婉望着小孩拿着碎银跑远,方慢慢撑开纸伞走出檐下,循着渐亮的灯火打伞而归,缓步往凌王府回。 “蛊毒与大师伯及凌王府之事,待明日我再传书说与梅大哥一声……” 轻喃的语声散却在雨里,循着哀戚的语调淡淡柔柔,怅惘而轻涩。了无意. 青衣的人纵掠返回,望见回廊下女子独自一人轻蜷椅中、抱着双臂一幅瑟然的模样。“……师父?” 女子听见唤声抬头“看”向了他的方向。 云萧一望见她的眼,心头便一跳,几分轻震又几分怔忤。“师父……” 眸中所见,又复稚子纯心,空茫忧楚,无知无觉。 便如年前谷中时一样…… 分明是醉了。 “师父?”云萧再唤一声,便见女子有感他的靠近,伸出双臂向他,竟一幅如孩童般想要人抱的模样。 青衣的人怔一瞬,未多犹豫,伸手将之揽入了怀中。 “……以后不许喝酒了。” 喝过满一杯的青梅酒,此次反倒醉得慢……莫不是喝得越多醉得越慢? “冷……”女子喃喃着抱紧身畔之人,身上微颤,便似瑟瑟发抖,闭着眼不住地将头埋入青衣的人怀中。“我好冷……” 心绪不自觉地乱了几分。云萧犹豫一瞬……伸手抚了抚她的发,“一会就不冷了,萧儿带师父回去休息。” 言罢将取来的麾衣披到了女子肩头,又覆上蓑衣,而后一手撑伞一手将女子自椅中彻底抱了起来。“师父也抱紧萧儿。” 话落脚下一转,脚步一蹬,青影一掠而起。 抱着女子极快地纵掠回了西院。 “师父,我们回了。”云萧道一句,于房门前放下伞脱下蓑衣,伸手捋顺了女子被风吹乱的发,并将其抱入了房中。 方至榻上,便见两名婢子按自己吩咐端来了热水与茶。 隔着屏风,云萧仍旧拉过被褥盖住了怀中之人,“麻烦两位去后院穿花回廊将我师父的木轮椅取回。”云萧看着女婢将热水放下,平声与她们道。 两名婢子并未多看屏风后的床榻,听见少年冷淡疏离的语声,忙敛目而应:“是,云萧公子。”将房门前的蓑衣与伞抱起放置妥当,两名婢子一面阖门一面退了出去。 “师父,可放手了……”但闻婢子走远,云萧掀开被褥,轻轻拍了拍怀中女子的手。“师父,放手……” 其闭目不应,只把头埋得更深,不情不愿地哼哼了两声。 青衣的人目光柔敛,一时静然。 这是……喝得越多,醉得越深,还越黏人么? 云萧一手将女子怀抱在自己腰间的手掰开,一面轻柔地抚着女子的头。“师父乖……先放手,萧儿帮师父擦一下手。” 女子听若罔闻,只喃喃着埋头不出,低低地说:“我冷……” 被掰开的手再度环住了身畔之人,女子依偎不出,青丝雪发拂乱在青衣人胸前,白衣仍旧无尘。 云萧将她身上沾雨的麾衣解下,重新拉过被褥盖在了女子身上。 这时雪娃儿从女子怀中钻出,似是不明所以,探着脑袋看着近在咫尺的青衣人。 端木感觉到它的动静,忽然收回了一只手,伸去抓怀里钻动的毛团儿。 雪娃儿窝在女子怀中将将睡醒,见女子的手移近,很自觉地迎上去欲为女子暖手。 下一刻,背上一撮毛被揪得生疼,雪白的毛团儿“嗷——”一声窜了出去。 云萧一愣。 看见端木歪着头朝雪娃儿跑的方向望去,分明空茫虚无的眼直直盯着床尾,一眨不眨。就好像能看见那惊逃的毛团儿…… 又又又……又来了…… 雪娃儿缩在床角吓得瑟瑟发抖,不得不回想起上一次的噩梦。 大冬天的一身毛差点被揪光了TAT……人类真是太可怕了!!明明平时很正常的!!! 端木终于放开了云萧,改为向床角的小雪貂慢慢挪了过去。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你不要过来!放过我的毛!!放过我QAQ!!)”其声凄厉,状如嚎叫。 云萧闻之不忍,本欲起身去端热水,又忍不住折身回来将女子捞回了怀中。“师父……不能这样欺负雪娃儿。” 小雪貂感动地热泪盈眶,趁机窜到了另一边的床角,躲在云萧背后瑟瑟发抖。 怀中女子茫茫然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又歪头,脸上满是困惑的神情,转目逡巡半晌好似没有再发现雪娃儿的动静……便依言罢手,重新抱住身畔之人将头埋入了。“嗯……嗯……” 第189章 雨绵如雾 后院回廊幽境,两名婢子正拿蓑衣盖上木轮椅欲推回西院,抬头来看见一人玉冠长衣,烟锦华服。 两名女婢立时揖首:“婢子参见王爷。” 叶齐垂首看向木轮椅中:“她人呢?” 女婢愣了一下,年长的女婢觑见凌王视线落在轮椅上,小声轻询道:“王爷可是指端木先生?” 叶齐面相虽柔,周身却尽是深沉冷断之势,不怒亦威。只轻轻皱了皱眉:“嗯,那女人呢。” 两女婢心中微惧,头垂得更深:“回王爷,端木先生已由云萧公子送回西院歇息去了。” 叶齐眸中闪过愠意。“她清醒过来了?所以就直接走了?”下瞬语声见沉,“她可有说什么?” 两女婢对视一眼,拢着眉轻轻摇头:“回王爷,婢子未曾听见先生吩咐什么。” “那她走的时候是醒着?” 两名婢女不知凌王何出此问,下意识地点头:“应是醒着。” 语声更冷:“本王知道了。” 叶齐平放身前的那只手往后一甩,小臂上轻搭的烟锦长麾滑落在地。 面上不动声色,周身寒怒。 凌王头也不回地大步而离。 婢子其一忍不住轻声提醒道:“王爷……您手里拿的麾衣落地上了……” 叶齐脚步未停,语声平静幽缓,却也深沉慑人:“拿去烧了。” 婢子一愣。 回神过来不敢表现出半丝异色,低头便应:“是……” 叶齐负手于后,脚步沉缓,慢慢走远。周身皆阴沉。 不作数了么? 所以你是在戏耍本王? 眸中寒光幽鸷。 谁准你这般戏耍本王?!. 埋头在云萧怀里昏昏欲睡的人忽然轻声打了个喷嚏,抬头来茫茫然地望着前方。“跳舞……烟色……我冷……” 青衣的人将她抱至屏风一侧的热水旁,正拧了热巾为她细细擦拭双手。 闻言敛眉垂首,望向她:“师父在说什么?” 白衣的人垂目茫然,小声喃:“烟色是什么样子呀?”伸手轻拽云萧衣袖,女子脸上浮现困惑不解。“为什么喜欢这个颜色呢?” 云萧眉间微拧,脑中无意识间闪过了某人一身烟锦长袍的身影……凌王? 手中擦拭女子双掌的动作便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将巾帕放到了一旁,云萧冷淡道:“我不喜欢烟色。” 女子回首望向他的方向,下一刻轻拢眉头:“喜欢……不喜欢……到底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 云萧抱着她坐回榻沿,将婢子端来的热茶取了过来。“萧儿不曾说过喜烟色……师父在回廊里是遇了什么人么?”语气似是不经意,轻柔却也冷淡。 “什么人?”端木凝目望着前方,似在困惑他的话,“……你吗?” “听不懂便算了。”云萧将手中茶盏端至怀中女子面前。“这茶里加了蜂蜜,有助醒酒,师父喝一些。” 怀中女子目中本是迷茫,如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听闻云萧后一句,雾气轻凝成水,盈在眸里,摇头缩回了云萧怀里:“茶……苦,不喝。” 一时轻怔,下一刻眼中不由得漾出温柔之意,青衣人抱她在怀,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女子的发:“师父平时最常喝的不就是茶吗?乖,不苦,加了蜂蜜便是甜的,师父喝一些。” 女子双眉轻搭,轻轻撅起了嘴,目中楚楚。“不喝,茶苦。” “蜂蜜是甜的。” “茶是苦的。” 云萧无奈,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萧儿替师父尝过了,是甜的,不苦。”而后再度将茶盏推至了女子面前,“这样师父总该信了……乖,喝一些。” 女子面色楚楚,眼中荧光点点,踌躇半晌,仍无动作。 青衣人便更温柔地将茶盏又移近了两分,口中轻柔而唤:“师父。” 女子抬头对着他的方向,下一刻,低声呢喃道:“杯子里是苦的,你喝的才是甜的。” 云萧一愣。 既而一怔。 四目相对,青衣人垂首望着她的眼中万籁俱寂,微光盈盈…… 语声忽寂:“我一再地想……离你远一些,禀持着师徒之礼,不敢轻慢,不敢僭越,不敢有不敬、不恭、轻渎之意。”伸手轻抚面前女子脸颊,指尖轻柔如羽。 云萧满面温旭,目中极无力:“萧儿不敢负你教诲,不敢辜负你为师为长的恩情大义,不敢想象我若如此待你会是怎般结果,更不敢叫你惊心,不忍叫你失望……可是师父,萧儿只是寻常人,一个寻常的男子……心之爱,何所藏?情之重,又如何抵?”眼中霍然有些湿润。 端木不明所以地仰首望着面前的黑暗和虚无,应该是对着他,任面前这个气息熟悉又安心的人抚着自己的颊,只微微歪了歪头。 青衣的人叹息一声,既而将杯中茶水仰首饮下,蓦然低头靠近女子。 你这样,叫萧儿如何自已? 望着她空茫的眸,俯身便覆住了女子的唇…… 端木呆呆地仰着首,一动不动。 口中茶水轻渡而入,原本安放女子背后的另一只手轻轻抚在了女子脑后。 怀中的人神情仍是茫然,怔怔愣愣混混沌沌,温顺地承接着他的唇,他的吻,他轻渡过来、虽甜亦苦的一口清茶。 心悸如扼,周身微颤。指间不自觉地越并越紧,青衣的人呼吸倏乱,能听见自己跃然不止的心。 如擂鼓,如急雨。 手中杯盏霍然随手翻落于地,云萧双手将女子拥入怀中,缠绵入骨,一吻而深。 屋外夏雨初尘,潆而不散,轻薄微凉。 于忘情之间,却蓦然听见她似想起什么一般无意识地喃了一声。 虽轻却紧,虽淡亦沉,迷蒙昏沉,全不自知。 只三个字。 云萧骤然睁眼,血液几乎冷凝。 与此同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师父!”叶绿叶大步而入,语声急凛。“师父,阿紫……” 看清房中之景,绿衣之人脚下一顿。 白衣女子衣衫微乱地歪倒在榻上,阖目无声,似是已然睡着。 云萧如石木一般立在榻边,呆呆地看着地上,满面惊白,双目瞠然。 眉眼中是不敢置信。 “云萧?”叶绿叶上前一步,看向少年,语声一肃:“云萧。” 青衣的人身上一震,骤然惊醒,抬头见绿衣之人。“……大师姐。” 叶绿叶眉间一拧:“你方才在干什么?何致失神至此?” 云萧回目而避,语声空凝。“没什么。” 叶绿叶面色一冷。 转目看见地上杯盏碎瓷。不说话。 云萧唇色微白,目光亦垂落在碎瓷上,说话的语气极紧:“杯盏是我打碎,师父去了凌王妃住处一踏喝醉了,刚睡下。” 言罢拿起放置一旁的麟霜剑,大步行出了。“我去唤人来将碎瓷收拾了……大师姐既回云萧退下了。” 离去之姿甚是倔傲,竟有几分凌人之势,似夹惊天怒意。 叶绿叶回望他的背影皱了皱眉。 “师父。”绿衣的人回首望向榻上,快步走近,察觉女子气息绵缓确在沉睡,目中微震。 师父何以喝醉?且醉后竟睡得这样沉。 比之平日听觉过人,警性何止差了数倍…… 叶绿叶欲唤醒女子,拧眉少许还是伸手为女子除去外衣盖上了锦被。 门外有木椅响动,叶绿叶上前开门。 两名婢子见得她立时作揖:“见过叶姑娘,这是云萧公子嘱咐我俩取回的木轮椅。” “推入屋中吧。”叶绿叶让开一步肃声道。 婢子轻揖一记低头将木轮椅推入了房中。 “我师父是去了凌王妃住处回来的么?”叶绿叶语声平肃。 两名婢子放下木轮椅见得地上碎瓷便过去收拾起来。“回叶姑娘,是的……我家王妃亲手做了几样点心请先生过去小聚了片刻,回途逢雨,先生在后院回廊中暂避,后由云萧公子取蓑衣与伞接回,木轮椅便先搁在了回廊里,是故云萧公子命婢子们去取回。” 叶绿叶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 回房途中见雨,满目清冷空凝。 既未打伞也未披蓑衣,青衣的人径直走入院中雨下。 初夏的雨绵绵细细,泠泠如雾,一片潆迷。 脚步愈行愈慢,最后停在了雨中。 脑中有些浑浑噩噩,是惧,是寂,是无力,是不甘是震惊,更是彷徨。 梅疏影…… 目光垂落,恍恍然更见迷茫,细雨侵湿衣发,打湿睫羽,眼中所见,尽皆模糊。 心无所依,心无所附…… 来去皆妄,无所适从。 他是真的僭越了。 师父……你…… 阖目颤身,雨水顺着麟霜剑零落入泥。 “师弟?”蓝苏婉缓步走近,望见他立身雨中怔了一怔,打伞过来。“师弟这是怎么了?” 蓝衣的少女将伞移至少年头顶,自己半个肩头落在伞外。 云萧立时回目,摇头将伞推回了。“我没事,二师姐莫着凉了……我们回廊下。” 言罢快步向廊下走去。 蓝苏婉执伞而随望着他的背影。 少年空茫寂冷的语声一转,轻声肃道:“大师姐已回,去见师父语声见急,提及小师姐似是有事,我等晚些可去相询一二。” 蓝苏婉默声点了点头。“嗯……” 亦步亦趋地行于青衣的人身后,蓝苏婉脚步渐止。“师弟……” 院中风凉雨静。 青衣的人回头,青衣长剑,乌发如墨。 蓝苏婉握着伞的手渐渐收紧。“师弟……我……” “蓝姑娘、云萧公子。” 长廊那头叶萍快步行来,表情冷峻,语声急肃:“请见尊师,移往小妹闺房。” 云萧面色一重:“阿悦怎么了!” 叶萍直视云萧,默然一瞬,语气缓了一些:“并非生了意外,是墨然先生到了。” 青衣的人显见地松了一口气。 蓝苏婉只怔怔地看着他。再未开口。 第190章 碧瓦飞檐 叶悦闺房。 男子敛袖坐于榻边一张红木椅中,正为床上少女把脉。 长发随散轻束,雪色纶巾垂落背上,墨衣的人低头看脉,神情宁肃。 云萧行于叶萍身后踏入房中,望见榻边之人,抱剑行礼:“云萧见过大师伯。” 墨然将叶悦手腕放回锦被中,回首点了点头。“云萧师侄不必多礼,你师父呢?” “师父身子微有不适,已经歇下了。”青衣少年凝声一刻,又道:“不过看诊之事尤为重要,师父必不肯耽误,二师姐已去请了。” 墨然眼中浮现怜疼之色,温言道:“既已歇下,便不请了……今夜我需取毒血以研,尚不需师妹援手。” “如此便好。”叶绿叶手执长剑而入。“见过大师伯。” 墨然眉眼温然:“是绿叶师侄。” 叶绿叶低头行了一礼,“师父今日累了,一时睡得沉,由小蓝在旁守候着还未见醒,难以过来。”行至榻前,叶绿叶续道:“不过师父早已言过霜宁郡主体内之物是为蛊毒相杂,命叶绿叶以所知蛊术全力辅助师伯化解。望能帮得上大师伯的忙。” 墨衣之人神情温润,长衣广袖垂曳榻边,举手投足皆细致温柔,闻言微笑:“师妹既已定论,有绿叶师侄在旁应足矣。” 叶绿叶肃然低头,未再多言。 叶萍、叶青二人守候榻边,不多时应墨衣之人所言全部退至了门外。 “取血、听蛊、闻毒,不宜受扰,诸位于门外守候为好。” 叶萍为首以应,独留墨然、叶绿叶二人于房内叶悦榻前。“有劳墨然先生、叶姑娘施为。” 几人方出,凌王叶齐与凌王妃先后至,获悉详情,皆立身在了门外。 叶齐抬眼看了一眼云萧,问道:“端木宗主何在?”语声不冷不热,听不出情绪。 云萧静望房门,平声回了。“家师已歇下,大师伯吩咐不必家师援手,故未再相请。” 叶齐敛目而沉,神情阴翳,闻言只是抿唇不语。 然面色极不善。 夜阑更漏,疏雨迢递,灯影幢幢。 凌王与其妃去而复回,已见初晨曙色。 青衣的人与叶萍、叶青、叶飞三人静立屋外,驻步无言。 一夜雨声绵绵,碧瓦飞檐,晨露欲滴。 叶悦房门外的长廊下青石岩净,点滴空阶。 青衣之人听见屋内二人松气而缓的声息,同时放下心神。 未待墨然二人行出,云萧转身而离。 叶萍、叶青俱回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长廊雨憩,一袭青衣淡于晨雾中,幽然沉静,端肃独卓. 晨曦净,曙色清泠。 西院厢房前长剑若鸣,随同青衣起落、扬散、拂转。剑身迎风清吟,迸射万道寒光,时而轻振,时而低咽,时而长啸。 端木若华卯时醒后便于榻上入定而坐,阖目间剑声在耳。 声声清冽,宛如龙吟。 端木闻之面色虽宁,心头却有惊。端坐无言,乃至辰时。 辰时一刻,白衣女子由蓝苏婉推着从房内出来,旭日清光照在两人身上,白衣如雪,蓝纱似蝶,一坐一立。 于屋前廊下驻步许久,看着青衣的人于院中练剑。 蓝苏婉但见云萧身随剑动,人影飘忽,周身气势凌厉逼人,手中长剑光影变幻如轮,一收一扬风声赫赫,其力沉厚有如千钧;但又化影成叠,人数重,剑数重,难以看清,只知剑尖过处,草木尽折。 不多时院中廊下,飞花溅雨,凝露碎珠,残叶满地。 看得蓝苏婉心惊不已,惊于其形,慑于其势,震于其力,才知自己武功已不知差了云萧几重,心下半恍半怔,一时惭,一时愧,又忧,又羡,又慕。 忽然一道剑气于麟霜剑尖射出,径直飞向椅中女子。 蓝苏婉倏然一惊。 白光如刃,自端木若华鬓边划过,椅中之人面不改色,一侧雪鬓微微扬起。 “萧儿。”白衣之人忽然唤了一声,待得院中之人凛然望来,端木若华一扬手,手腕轻转,三枚银针激射而出。 青衣的人见之立惊,迭影运之以极方堪堪避过其一;回剑横陈,第二枚银针撞在麟霜剑身之上,竟将云萧生生震退数十步。 第三针迎面飞向云萧面门,青衣的人勉力抬剑欲挡,受第二针之力影响力有未逮竟不能及,眼见寒光一点正对额心难避。 蓝苏婉脸色吓白:“云萧!” 毫厘之距,银针于云萧面门前却似被一道无形之气挡下,滞了一瞬,方破力而入。 却只这一瞬,青衣的人飞速侧首,但见残影与银针相叠,寒光紧贴额发而过,射入了云萧背后石墙中。 “师父您……!”蓝苏婉吓得不轻,回头来不免忧急慌乱。 端木若华面容沉静,神情却是淡然。只缓缓道:“萧儿可有看清。” 云萧仍自震在原地,听闻女子的话才悚然回神。一瞬间竟有骇然心惊之感。 脑中陡然闪过无数个念头,青衣的人脸色微白,踉跄着退了一步。“师父……” 本是郁结于心,难以纾解,是故以剑纾意,此时却是骤然惊醒,几分心虚,犹疑不定。 师父难道……记得? 听得青衣之人的反应,椅中女子这才微微蹙了蹙眉。语声见肃:“萧儿?” 云萧强自镇定,伏首跪在了廊下。“弟子在……” 端木若华想了想,道:“我不知你是如何得来的机缘,亦不会多加追问,只是见你似乎未能意识到,故而出手提示一二。” 云萧怔住。 端木续道:“你竟是已将终无剑第七式掌握纯熟,着实叫为师吃了一惊……内力之强,以你之龄亦属罕见。”不知是叹是慰,端木望向他的方向静了一瞬。 “方才你何以能挡下为师第三枚银针,且想一想,若能兼融并济,来日恐成武林之奇。” 云萧闻言而惊,蓝苏婉亦是惊愣,难明其意。 白衣之人却不欲再多言,转而道:“师兄既已来了,你等便随为师往叶悦姑娘住处见礼罢。” “是,师父。” 蓝苏婉随即推过木轮椅。 青衣少年执剑起身,缓步跟随。 蓝苏婉想起什么,忽道:“对了,小蓝有事回禀师父……” “你且说。” 蓝衣的人便道:“近来江湖消息盛传,蜀川毒堡有后人重现江湖,欲重振虞家声名,广发请帖邀武林人士前往昔日毒堡见证。” 白衣的人忽然神情一震。 “梅大哥昨日已启程前往,据闻作为武林之主的巫家乃是第一个应允前去的,因而江湖纷动,各武林门派、世家俱在赶往蜀川毒堡。欲在极暑之晦那日一同见证其虞家后人能力品行,以察毒堡是否还能复立再兴。” 椅中女子掌心一紧,牢牢握住木椅扶手,语声一凛:“阿紫呢?” 云萧、蓝苏婉闻声皆一震,不明所以地低头看向椅中女子。 端木若华神情已变,几分凛然沉肃:“萧儿立时去将阿紫带来此处。” “是!”云萧听闻端木语气中的凛肃之意,不敢稍违,立时应声。 此时绿衣的人正行来,几步之外便扬声道:“不必了。” 叶绿叶驻步廊下,停在端木若华数步之外,肃然道:“前日夜里阿紫便已拉着叶兰赶赴蜀川。”叶绿叶自怀中将一纸信笺取出,双手递至白衣的人手中。“这是阿紫留下的书信。” 蓝苏婉低头来看,信上寥寥数字,不过几言: 师父师父阿紫去蜀川玩啦! 怕小兰兰给师父惹麻烦阿紫干脆把他带走了! 让大师姐放心阿紫一定看住他!你们没回来之前我一定不放过他!! 最最可爱的阿紫书~ 端木若华轻抚纸笺罢,指尖竟有些颤然。 云萧、叶绿叶、蓝苏婉围立木轮椅侧,见之心头莫名一重。 “师父……”云萧不由地伸手轻握住了女子的手。叶绿叶、蓝苏婉心头亦沉。 白衣的人抬头来静了一刻,而后语声凝肃:“萧儿、小蓝,你们两人立时动身去往蜀川,若能于路上拦下她,便将之带回;若不能,便好生看顾好她……切不可让她冲动莽撞,与人动武。”端木神色凛然:“为师随后,亦会赶来。” 云萧与蓝苏婉一震一凛,立时低头应下:“是!师父。” 两人皆未多问,亦未多言。 云萧慢慢放开端木的手,随即转身与蓝苏婉一齐快步而离。 青衣长剑,凛肃毅然。 “蜀川毒堡,与阿紫有关。”叶绿叶推椅慢行,语声微肃地唤了一声:“师父,可是如此?” 凌王府内,云萧与蓝苏婉离后,叶绿叶正将白衣的人推往叶悦闺房。 椅中女子眉间微敛,听闻叶绿叶的话静了一刻。 默然颔首。“阿紫原名是为虞千紫……绿儿应曾听闻过。” 叶绿叶闻言倏然一震:“虞千紫!” 端木若华听闻她语气中的震惊之意,便知她确曾听闻过,垂眸一叹,语声沉忖:“你既听闻过,便知她身世可怜。毒堡有讯,她必会想前往一观……” 虞千紫…… 虞千紫…… 阿紫竟是虞千紫?! “师父……她!”叶绿叶面色惊白,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竟有些悚然:“她……!” 目中虚无宁远,端木静望远处,目中空茫怜疼…… 久久,轻声喃道:“惊心也罢,震愕也罢,无论如何……她如今只是你们的师妹,且好生怜护。” “弟子……明白了。”突然忆起当年关中,阿紫于乐正家受自己指责时哑声哭喊出的那一句:“我怎么知道……世间还能有人,待我有如亲母?!” 叶绿叶扶在木轮椅上的双手不禁握紧了:“弟子往后,必怜护于她。” 端木敛眸而静,轻言道:“你平日待她,也是不差的。不必苛责。” 叶绿叶垂目,略有些自责:“……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0-200 第191章 风雷在落 长廊外风凉雨静,草木垂露,天边云阴日隐,竟又是磅礴雨势。 二人行之极缓,久无声息,叶绿叶的面色仍旧震然。 风沉露重,雨水果然又落了下来。 椅中女子道:“小蓝言,昨夜你已与你师伯合力为叶悦姑娘取血研毒验蛊。” 叶绿叶强自回神,应声:“是。” 端木若华语声沉惘:“研看之后,可有解法?” 叶绿叶凝声片刻,方回道:“……大师伯与弟子验看过后佐证师父之言,霜宁体内确实蛊毒相杂,是毒也是蛊,是蛊更是毒,两物相生相宿,利害相关,且深入五俯,盘踞血脉之中,难以去除。”绿衣之人顿了一瞬,续道:“我与师伯一时尚未思及解法,大师伯言需与师父相商。” 端木若华静望前方,忽然问道:“据你所识,师兄可谙蛊术?” 叶绿叶闻言怔声,眉间拧了少许,思忖稍久,回道:“研血期间,师伯曾询虫蛊细节,方能定夺研血之毒,如此看来,应是不谙。” 端木点了点头,“……好。”面上有宽慰之色一闪而过,无人得见。 未再多言,二人已至叶悦闺房前。 “端木若华。”迎面一人,语声沉敛,深冽。 椅中女子抬头望向来人,语声平肃:“王爷。” 叶齐看着她。 端木若华亦望着他的方向少许。 之后,目中生惑。“王爷?” “王爷立于房前不让,是要拦下我师父不必再为霜宁郡主看诊么?”叶绿叶眉间微蹙,看着立身屋前负手不行的叶齐拧眉道。 叶齐胸口霍然有些起伏。 端木陡觉他周身寒气汇聚,几分深沉阴恻寒冽。 “好……好。”叶齐似轻还重地吐出这两字,目如寒刃,负于背后的双手错节生响。 越过木轮椅、及椅中女子,叶齐大步而出。 只一声冷笑,周身之气尽散。他立于几步之外,语声已然平静,几分虚伪客套:“小女之伤病,劳烦端木宗主与墨然先生戮力辛劳了。本王先行谢过。” 端木眉间细细一蹙,心头忽有些隐忧戚然,却又不知为何。 只得颔首以应:“……端木尽力。” 叶齐最后看她一眼,双眸深沉寒冽,嘴角扬起极淡的一丝冷笑,缓步而离。 白衣的人垂目凝然。 下一刻,卧于膝上的小雪貂突然蹿起,飞快地钻出女子双手爬到了叶绿叶双肩之上,四只小腿颤簌抖然。 叶绿叶眉一皱。莫明。 廊下雨声拂重,一袭墨衣从房中踏出,衣上云纹繁复而典雅。叶萍立于其侧。 “小师妹。”墨然立于屋前,温然望向椅中女子,轻言唤了一声。 淡而轻的语声散在溟溟的风雨之势里,莫明的温柔。 端木听之微一怔神,下时垂首一礼,“师兄。”双手垂膝以作揖。语声恭敬。 墨然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过来相扶,“师妹与我,何需如此多礼。”温然将她垂于膝上的手牵起,轻拢收回。 端木眉间亦温,轻轻点头:“谢师兄。” 蓦地,墨衣之人牵在椅中女子腕间的手滞了一下。而后不着痕迹地收回。 端木心头霍然一重,廊外雨急风劲,刹那间难以听清。 微微阖目。 椅中之人目光垂敛、虚无而沉远。 “小妹伤病,只恳请端木先生、墨然先生及叶姑娘援手。”叶萍、叶青立于房门两侧,躬身一礼。 端木静一时,极轻地点了点头,后与墨然、叶绿叶一齐入了少女房中。“吾等必尽力施为。” “谢先生!” 檐外暗云簇雨,风雷一道,静落. 洛阳往蜀川,经南乡郡、关中上庸郡再入巴蜀之地的巴西郡,便将毗邻毒堡所在蜀郡。 梅疏影行至关中,已将出上庸郡,忽然收到东篱传讯。 “折往宜都郡。”梅疏影*看罢讯息便道。 双璃微惊:“宜都郡临近荆楚,此时若折去,只怕赶不及署月里到蜀郡。” 梅疏影目色沉忖。“东篱所得线索与墨夷家有关,宜都之行非去不可。” 双璃不再迟疑,当即应:“是!” 数日后,三人纵马入城,已至宜都郡内。 郡城一角,长街之上关而复开的一家酒楼名唤梅含春信居。此时芒种已过,正值入夏时分,暑气隐隐有些冒头。 居内二楼雅间里,梅疏影执扇倚身,斜靠在临街的朱栏之上,手中端着一杯凉茶欲喝不喝。“还没到么。” 一侧璎璃低声:“玖璃已去,应是快了。” 薄衣微敞,梅疏影眯眼看着栏外青葱树叶,身上白衣在日影下净无点尘,长衣更白,朱梅更艳。 梅疏影举扇挡了一下阳光,随即朝身旁红衣女子唤道:“璎璃过来。” 璎璃当即走近。“公子何事吩咐?” “左一步。” 璎璃愣了一下,依言向左一步。 “左半步。” 璎璃再走半步,停罢,语声有惑:“公子?” 当头照来的日光终于被人挡住,梅疏影长眉轻挑,舒了一口气,面色凉薄。“嗯,站定吧。” 璎璃不由得滞言。 是值午后,栏外阳光悉数照在了红衣女子身上,时辰愈久,璎璃的面色便有些黑了。 栏侧男子全当未见,悠然饮下凉茶,手中玉扇轻敲,发出轻微的玉鸣声。 璎璃转而望着他手中的玉骨扇。 忽然平声道:“公子有扇,从不用。” 梅疏影愣了一下,止了手中轻敲玉扇的动作。 而后趋身向前自行倒了一杯凉茶,慢慢饮……只当未听见。 璎璃脸更黑了。 “公子。”不多时黑衣男子回来,抱剑恭声道:“东篱长老之言,此人不便带到公子面前,若需盘问要事,恐怕需公子亲自前往一探。” 梅疏影凝眉沉忖。 玖璃再道:“此人名唤夷伯,已然卖身为奴,寄身在此郡东街一家名为‘春雨楼’的酒肆中,东篱长老的意思,不知影网是否在暗,我等乔装为客,亦暗中前往行事为妥。” 梅疏影将手中凉茶饮尽。“那便走吧。”. 春雨楼外,三人立身酒肆门前,面色微变。 梅疏影转头看玖璃:“酒肆?” “公子,”玖璃眼望面前酒肆,几分难言道:“属下不知是……” 长街一侧,日已昏黄,近夜时灯盏挂起,春雨楼前十数个薄衣轻纱风情无限的女子倚柱而望,浅笑盈盈。 “公子~” “三位可要进来喝杯薄酒~” “哟,还有个姑娘呢~” 璎璃:“……” 玖璃尴尬道:“公子,我们……” 梅疏影目中厌色一闪而过,下时执扇浅笑,语声悠然道:“既已来了,便随本公子进去吧。” 双璃:公子你就别逞强了…… 白衣的人手执玉扇,行入楼中,双璃踌躇良久,低头跟随而入。 “哟~好俊的公子~”方入楼中,厅中老鸨便笑颜迎来:“公子您……” “璎璃。” 红衣女子闻唤,当即抬剑拦下了贴身过来的老鸨。 老鸨面色微郁,扬声道:“公子您这是做什,到这儿来还带了个如此俊俏的女侍卫,可真是铁石心肠、不解风情哪。” 梅疏影执扇便笑:“我带这丑丫头过来,便是让你们看清了,比她丑的就不要到本公子面前来了。” 说话间数个轻薄长纱的女子闻言止步,尴尬地立在了原地。不知是进是退…… 鸨母闻言一怔,一面挥手摒退围拢过来的一众女儿一面道:“如此标准的美人儿,公子您可真是艳福不浅……” 言罢面上郁色一扫,掩嘴笑道:“不过姑娘家各有姑娘家不同的美……奴家这里的美人儿可不比您这女侍卫差……一会保准让公子您满意~” 梅疏影长眉微挑,“哦?如此最好。” 老鸨捂嘴又笑:“那公子随奴家来,先上楼上的雅间里坐坐……” 梅疏影浅笑点头。由璎璃在前开路,行往楼上。 老鸨转而望向梅疏影身后的玖璃,笑声又起:“既是来了风月场所,公子不若叫这位也歇一歇了……” “那可不行。”梅疏影立身楼阶之上,闻言回首,白衣红梅一派悠然,风流恣意。 微一挑眉,不急不徐道:“他也是本公子的人。怎能污了身。” 璎璃在前踉跄一步,险些迎面撞上梁柱。 公子……这种说法会让人误会的…… 果然,老鸨呆了一瞬,回神过来呵呵直笑:“是……是这样……公子您真是……”最后想罢半晌,又冒出“艳福不浅”这四字…… 玖璃低头在后,恨不能立时遁入地下。见周遭女子满眼兴味又好奇地望来,不由尴尬地无以为忤,至后默声抬手挡住了脸. 益州之北偏东,名巴西郡。 是中原转关中再入川最近之路,月余来江湖中人路经频繁。 一骑迅捷,纵入巴西郡城中。高头大马上的黑衣男子勒马停在一处马市前。 “滚下去挑马!” 街市上人来人往,忽听这一声冷喝都吓了一跳,回头来看见马背上的黑衣男子扬手扯开身上披风,一脸怒气地对着怀里一个小人儿喝道。 再看他怀里的人儿。 一身紫衣俏皮可爱,眉眼间俱是天真烂漫,大眼欲睁不睁,盈盈的水光荡漾着,十分楚楚可怜委屈无辜,不知是被男子吓到了,还是……两眼惺忪,刚睡醒。 不待小姑娘反应,男子又吼:“你给我下去!自己骑马!!” 第192章 烈阳灼心 四下之人闻言不禁摇头:这么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这男子竟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还要撵她独自骑一匹高头大马,这般凶恶……不知是捡来的娃儿还是捋来的姑娘…… 那小丫头坐在男子胸前,两只小脚垂在马背两侧,却是面对着男子,闻言抽了一下鼻子,“人家不会骑马么。” “你骗鬼呢!”叶兰戾声喝:“给我滚下去!!” 大眼里水光盈盈,紫衣的小丫头一脸天真无辜委屈,撅着嘴要哭的样子。“人家真的不会么。” 四下之人看罢,尽皆嗟叹出声:一个大男人竟对一个如此之小的女娃儿这般凶恶……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只怪内力太好,这般小声议叹也听得一字不差。 叶兰一口血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你……你下去挑马,就算不挑马,也该下马歇脚吃饭了……”叶兰咬牙低声。 紫衣的丫头这才眼珠儿一亮,柳眉高扬:“对哦!该吃饭了~难怪阿紫饿了!”言罢小小的身子向前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到地上。 众人看得新奇,只道这女娃儿真是灵活可爱。 一路行来已入夏时,天气愈热,阿紫长时躲在披风下不肯露头,只叫叶兰骑马行程,黑衣的人气恨胸闷身热心纾,恨不能将她摁在水里呛死憋死闷死总之弄死。 此下紫衣的人儿终于离身下马,叶兰不由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如释重负。 忽然一人执剑走过,望见叶兰小声指出道:“那人竟似玉面修罗叶兰?” 说话者必是江湖中人了,与其同行者转目望来立时惊声:“那个凌王世子,武功深不可测为人阴毒狠辣的玉面修罗?!” “竟当街欺拐小女孩,真是……”后面的“恬不知耻、禽兽不如”之类说的虽轻,却仍被马背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叶兰呕到喉口的血又涌上三分,强自压下,转目望来,脸色阴沉。眼神真是又冷又狠又利。 下时眼前一花,紫衣的人儿又坐了回来。“小兰兰看什么呀??这儿附近的客栈一股马尿味!阿紫不要!我们再往前面去啦。” 之前说话的江湖中人闻言便道:“小兰兰?看来真是玉面修罗叶兰!” “噗——玉面修罗叶兰……小兰兰……” 阿紫听见骨节错响,低头便看见叶兰不执缰绳的那只手已经握成了爪。“哎?小兰兰你的手又痒啦?不过你打不过我,阿紫会再给你拧断的哦。” 叶兰深深垂目。“……我只想灭个口。” 阿紫歪头:“这也不行……小兰兰现在被阿紫看着,要是乱杀人被我师父知道了肯定要怪到阿紫头上的。” 叶兰气息起伏一瞬,一拉麾帽罩住了头,二话不说踢马前行。 “小兰兰你不热吗?” “我不热!不准再叫我小兰兰!!” “小兰兰你真的不热么?汗都滴到阿紫衣服上了呢。” “你闭嘴!” “奇怪……小兰兰为什么要遮住自己的脸呀?” “因为我丑!” “哦哦。”阿紫忙不迭的点头:“比起小云子你确实丑,阿紫懂了!你遮吧!” 某人一口血再也憋不住,呕到唇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紫!无!命! 一直到临出城的那条街,叶兰才勒马停在了一间客栈前。 阿紫跳下马来亲亲热热地牵住了叶兰的手。“小兰兰我们进去吃饭吧~” “你放手。” “不嘛。” “放手。” “就不~” “……你要怎样才肯放手。” “你牵我我就放手~” 叶兰掩面,咬牙。 阿紫抬头来看见叶兰望着客栈门前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子。 “那个面具真可爱~小兰兰也喜欢吗??” 叶兰“唰”的收回目光:总归会被她拿去玩,什么也挡不住! 阿紫嘟了嘟嘴,牵着一身黑衣的人就往客栈里走,方入门槛,便见堂内三三两两围坐的人不约而同地投来目光。 叶兰一眼扫过,见一众人手边放着刀铖斧剑等武器,衣着利落,绑带束发,一看便是江湖中人。 脚步不由一滞。 阿紫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小兰兰你怎么啦?” 叶兰偏过头,抑声道:“就想在自己脸上划两刀!” 下时果然听见客栈中的众人低头间窃窃私语,内容如下: “你看那人……像不像玉面修罗叶兰?” “武榜排名第五的那个世子爷?” “还真挺像……” “这般热的天气仍旧一身黑衣……我看就是呀……” “他身边那个小女娃儿……一脸的烂漫天真……” “肯定不知道此人的阴狠歹毒……莫不是被欺拐的……” “真是重口……” “禽兽不如啊……” 阿紫听在耳中眨巴着大眼一脸无辜:“他们在说你呢~” 断指之痛犹在手,叶兰努力平复心绪,忍了又忍,站定片刻后才能慢慢走进客栈。 “客倌这边请!”小二立时迎了上来,将两人领到角落一张木桌上。 阿紫点过菜后晃着小脚巴巴地等着上菜。“虽然他们做的菜比我二师姐的差远了,但是好在有肉吃~嘻嘻~~” 叶兰只是铁青着一张脸,一动不动紧握五指坐在桌旁。 “我看那人不是叶兰……” “怎么说?” “要是叶兰,被咱们这样议语,怎么可能听不到,恐怕早就出手杀人了……” 知道还敢说……!叶兰手指握得更紧,发出咔咔的脆响。 “对……是了……” “有理。” “那咱不揣测了……继续说那蜀川毒堡的事……” “这次毒堡传言要复兴,各地闻讯赶来的都是江湖上知名的人物……” “是了,咱走这一趟能见到不少大人物……像巫家家主巫山空雷,那可是如雷贯耳的名字,无刃刀在他手里未逢败绩。这回总算有机会见识下了……” “还有神女教圣女,那个文武全才据说美若天仙的女子,若能见到这趟就值了……” “啧,是了,不过那齐鲁半壁山庄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来……” “冷家的人都避世这么多年了,谁说得准?” “惊云阁年前被朝廷误会一场,算是元气大伤,不知道惊云公子会不会到场?” “天下第一阁呢,哪那么容易倒,我看惊云公子会到……” “据说虞家的请帖也发到洛阳的行宫别馆里去了。” “发那儿干嘛……哦我想起来了,是清云宗主!” “对了,左相和惊云阁的事引动了清云宗主进宫面圣,据闻端木先生还在洛阳行宫未回归云谷……” “那这一踏我们说不定还能见到这一位无人不敬的三圣之首——清云鉴的传人……” “这可值了……” 叶兰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无人不敬……可笑!” 阿紫眉儿一挑,一只小手揪住叶兰身上披风往前一拽,“小兰兰你没有在诋毁我师父吧~” 叶兰只觉一股大力突然而来,带得他猝不及防地向前倾身,陡然运起全身内力才堪堪抵住没有“呯”的一声趴在桌子上:“你……干什么?!” 阿紫仍旧是嘟着嘴笑嘻嘻的模样:“可不许说我师父的坏话哦~” 叶兰咬牙戾声:“哼!” “还有关中的乐正家申屠家,徐州的公输家……” “唉~公输家恐怕去不了,祭剑山庄去年死了一堆人,庄主公输云也失踪了……现在正颓着呢,哪管得了别人家复不复兴的闲事……” “哦,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是了……不过这些人要是都到场,这毒堡虞家的面子忒大了。” “谁说不是?你也不打听一下是谁发出这请帖扬言要重振毒堡。” “我就听说是虞家一个声名在外的人物,颇有资历……” “若是寻常后人,江湖中人怎可能如此买帐?要知道毒堡虽曾是江湖霸主之一,但却是因为协助三王谋逆而被剿灭,清云宗主端木先生、森云宗主墨先生,连带当今皇上都是当年覆灭虞家的主事者……若是毒堡再兴,难保不会挟怨成祸,出什么乱子……但是这一人出面复兴毒堡,却是人人拭目。” “你这样一说我倒真有些好奇了……虞家当年声名在外的人物我也不是没听过,能想到的就是老堡主虞犽,和他的夫人虿毒娘子,还有后来的新堡主——他俩的儿子虞千褐……不过他们都已死了……你说的这人是谁?” “你说的这三人,毒武都高强无比,确实声名在外。但还有一人,江湖中人大都听闻过,尤其是老一辈,听过就难以忘记呀。” “是谁?” 店小二总算托着木盘将菜上了上来,香喷的鸡鸭鱼肉引得阿紫口水直流,立时拿筷子戳下一大块鸡腿肉。 “昔日的虞家大小姐,虞千褐的妹妹虞千紫。” 刚挟到嘴边的鸡腿肉突然手一抖掉在了桌上,对面的叶兰微微皱眉,看了紫衣的小丫头一眼。 “你也听说过吧,毒堡有制作僵尸活毒物的传统,把选中的巨毒虫兽困在血毒池中,炼制成巨毒无比的活体毒物听命驱使,不管是内力还是毒素都是每日成倍增长,制成后其威慑人,无人不惧……当年,堡主夫人虿毒娘子突然决定尝试用人来炼制。” “你说的是……!” “便是了,人说最毒妇人心,在这虿毒娘子身上可见一斑……她身为主母为人据传甚是公允,于是竟将自己六岁的女儿选作了制作僵尸活毒人的试验品。可怜那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娃娃,竟被亲母浸入了血毒池中……” “听说那血毒池邪秽无比,内中万种毒蛇虫蚁游曳相食寄生,极其可怖……虿毒娘子这一举……着实残忍……” “谁说不是,这虞千紫听说是天生的用毒奇才,从小研毒为乐,可食毒不死……本应是研毒一界的奇葩鬼才,竟被生母用来炼制活毒人……才六岁的一个女娃娃,被困进满是毒虫蛇蚁的血水中,据闻是只护其脖颈,独留口鼻在外,周身都浸在血腥腐臭的血水中,饿啖毒虫毒蛇,渴饮毒血,同时周身血肉亦被血中毒蛇虫蚁所咬所食……小女娃必得在血肉被虫蛇食至要害之前使身体毒性远胜毒物,令其食之即死,方能自保,可毒物生于血池中繁衍极快,后代毒性又将更烈,复又会咬食女娃,女娃饿了也只能啖其血肉,如此周而复始,数年方能成。” “呕……”那边话音刚落,叶兰便见紫衣的人儿突然趴在桌旁深呕了起来。小手里紧抓不放的竹筷不停地抖…… “你又干什么?”叶兰不耐烦地沉下眼。 阿紫半晌低着头,不知过了多久,慢慢抬起头来,又是咧嘴一笑:“不干什么呀,突然觉得又脏又血腥,阿紫不想吃了。” 叶兰嗤了一声,冷冽道:“谁管你!” 第193章 乡野村店 “天下间竟有这样狠心的母亲……” “哪个说不是!就那血毒池,听说是又污又秽又毒,别讲几年了,正常人就是一天也受不了哇……” “这样说来那虞千紫能活下来也算是奇人了。” “哪止是奇人呀!”山野村店内,撩腿坐在门口一桌的虬髯大汉比划着手道:“兄弟你是不走江湖,不知道那虞家僵尸活毒物的厉害……乖乖,听俺姥爷那一辈说,被炼成的毒物就像妖怪一样,又毒又悍,一放出来没人能挡得住,那力道,就跟搁山里修了几百年的妖法一样……吓人哪。” “我以为厉害的是那些个毒物身上的毒……” 虬髯大汉听罢捞了一口茶喝,将碗一撂继续道:“那更不用说!它们的血沾到人就死,没有二话的!” “这……这要是遇上了,岂不是伤到它危险,不伤它就被它杀了?” “谁说不是!” 自关中上庸郡行出还未至巴蜀,此间山路是往蜀郡毒堡的捷径,可省余下将近一半的路程,只是地处偏僻,荒野无人烟,连着十数里也就这一间客栈。 蓝衣少女抬头望着面前青衣的人,见其端着凉茶半晌未动,只出神地望着茶碗里早已泡久的浮叶。 “师弟在想什么?” 云萧闻声抬头。 顿一瞬,道:“师父听二师姐说罢毒堡复出之事立时命我等将小师姐寻回……云萧想,此间应有联系。”青衣的人将茶碗放下,又道:“观师父当时神色之凛,毒堡复兴似与小师姐有莫大关联……” “师弟是怀疑……” 门口那虬髯大汉又比划着手唾沫横飞起来:“所以啊,那虞千紫要真还活着绝对是江湖上一号不能惹的人物,内力高强,一身是毒,哪个能不忌惮?” “所以像巫山空雷这样的人物也会因为忌惮应允前往?” “这也不是……”但观那大汉挠了挠头,又道:“巫家的无刃刀能有几个人打得过……这些江湖上的大人物过去,还因着道义。” “哦?这怎么说?” “你想啊,这虞千紫被虞家这样对待过,哪可能要帮老虞家报仇?所以毒堡要真能在她手里复兴那是再好不过,既名正言顺地传承了虞家高强的毒学武功,又不用担心以后势头起来了找谁报仇什么的……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当然得表现一下自己高风亮节啥的,所以都要去捧个场。” “原来是这样……” “不仅这样,肯定也想亲眼见识一下这虞千紫的本事……将来可不定还有没有机会了。” “这又怎么说?” “因为这虞千紫要真是从血毒池里活下来的虞千紫,那肯定是厉害万分。但也同时意味着活不长呀……” “活不长?为何活不长?” “你听着这‘血毒池’三字想想也知道哪,这池里浸一浸能有好下场?”将桌上茶碗又捞起灌了一口,虬髯汉一抹嘴道:“虞家的僵尸活毒物从来都是越毒越短命,活最长的一只也不过十年。其中曾大杀四方,听闻是巨毒无比,强悍难敌,时常显露出魔性的那只诛天血蟒……仅仅活了三年不到。” “啧……”对面那人一声唏嘘:“炼制需十年数十年,却只能驱使如此之短的时间,这炼来又有何用?” “怎么没用!”那虬髯汉把碗一掷,嚷声道:“巫山空雷之前,当年虞犽和昔日的武榜第一齐鲁半壁山庄老庄主冷夜一战,让冷夜中毒受伤九死一生最后还是死了,靠的就是诛天血蟒,你说有用没用?” 那人吸一口凉气,不得不点头感叹。“这倒真是……再有用不过了。” 青衣的人听之已久,突然问了一句:“二师姐可曾看过小师姐的脉相?” 蓝苏婉怔了一下,轻轻摇头道:“不曾,阿紫整日嬉闹玩耍,身子向来最好,从未叫我与大师姐费心过……”言语未尽,蓝苏婉似忽然想到什么,垂目无声,竟自出神。 “二师姐?” 蓝苏婉惊了一下,刹时回神。“师弟?” 云萧眉间微蹙起,似察觉蓝苏婉方才神情有异,应有因由,正欲探究询问,忽听客栈中另有人道: “此回巫家前往,听说可不止巫山空雷一人。” “还有谁?” “巫家主母巫山秋雨,听说还有二小姐巫聿胜艳、三小姐巫聿章瑞。” “这……江湖风云,带两位小姐前去做什?”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巫家可是主母当家,女子的地位非同一般哪。” “这又因何?” “嘿嘿……具体原因我也不得而知,不过听说……”那人刻意放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几分猥琐。“听说和巫家的女人那啥了才有可能学会无刃刀……所以你说巫家女儿重要不重要?” “兄台你知道的可真多……难怪巫家从来招赘,不肯把女儿往外嫁,原来是不愿意无刃刀流到外人手中。” “谁说不是!你看当年那青阳子,还是云门弟子,不肯入赘只肯娶,结果是不是没成?” “是了……可怜了那巫山秋雨至今未嫁……这样说来只要娶到巫家的女儿,就等于能掌握无刃刀了?” “嘿嘿……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人禁不住□□两声,高声道:“此次风云际会,巫家主母把两位小姐带来,说不定有那么一层选婿的意思,入了巫家就等于入了武林盟主世家,兴许还可掌握无刃刀,我胡家刀胡旷自认在江湖上还有点名气,此次前去看看有没有这个机会……” “原来阁下就是胡家刀胡大公子?小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久仰久仰……” “哪里哪里……” 蓝苏婉听得入神,回目过来见云萧面色微异。“师弟?” 青衣的人似有所悟,敛神少许,执剑起身:“歇息已久,我们启程吧。如此方有可能在小师姐到达毒堡前拦下她。” 蓝苏婉当即随他起了身。“嗯……便听师弟的。” 一青一蓝的两道身影从大堂角落一桌里行出,后来的众位江湖中人方才注意到两人,皆自一震。 这这这……这小子哪里来的狗屎运?!他身后这蓝衣的姑娘……真真是气质如兰、玉貌花容哪! 乡村野店,众人望其离之已远,仍自震怔,唏嘘感叹恨声在心。 “离了这店,往后数十里都没个地方投宿,那小子竟是要带着那美貌姑娘露宿林野,真是忒不懂怜香惜玉了!” “就是就是!” ……. 宜都郡,东街之上。 时已入夜,灯火煌煌,春雨楼前有香巾脂粉随着女子招手揽客而四扬。 楼内二楼雅间里。 梅疏影命璎璃在前、玖璃在后,自己执扇行在中间,方缓步踏入了房中。 铺有琉璃锦织就的圆桌一侧,梅疏影立身止步咳了一记。 璎璃回目看了梅疏影一眼,被其冷目睇回。 红衣女子只得低头快速拉出桌旁一张圆凳,取出雪白巾帕展开,迅速铺了上去。 此时鸨母正推门而入,梅疏影施施然地坐了下来。 “让公子久等了,这些酒水点心是春雨楼的招牌~”老鸨一边说着一边叫身后的仆从将碗碟端上来。 “公子您先随便尝尝……一会儿奴家就将楼里几个出了名的美人带来让公子瞧瞧~” “哦?”梅疏影衣不沾桌,微一挑眉:“这意思还要让本公子等着了?” 鸨母捂嘴便笑:“哪能啊,几个女儿听说来了贵客不得梳妆打扮一下,公子您这样俊俏,方才远远一见可羞着她们了,不打扮一下怎么敢来见公子不是?” 梅疏影笑:“不打扮便是丑的,这种也不用叫来我面前了。” 那老鸨一噎,转了一下才道:“公子您可真是……风趣呢。” 玖璃、璎璃立身于梅疏影身侧一左一右,闻言皆咳了一声。 此时门外响起扣门声,鸨母眼中一亮,立时揉身前去开门。“定是女儿们到了。” 房门往里拉开,一阵脂粉香风扑面。 梅疏影似不经意般抽出袖中巾帕擦了擦鼻下,同时唤了一声:“玖璃。” 黑衣男子二话不说上前一步运掌挥出一道劲风。 满屋的香风粉气刹时都被扫了出去。 门外轻声唤着“妈妈”正要走入房中的几名女子有感劲风迎面皆无防备,一时珠钗坠曳发髻鬓丝都凌乱了三分。 “是这样。”梅疏影笑了一笑道:“本公子爱看美人着休沐浴装,几位不如都回去洗个澡再过来,我可在此等着。” 门外的女儿们在鸨母和玖璃的遮挡下隐约望见屋中一人一身白衣,衣上红梅醴艳,湛眉星目,凤表龙姿,形貌仪止说是惊艳也不为过……一时心下雀跃,再听他说什么休沐浴装,还不是为了方便做那档子事?真是羞极喜极,忙扶着半歪的钗髻小声点头应是。 老鸨一听浴装,回头过来也是一记香巾直往梅疏影脸上拂,笑得好不揶揄:“竟让她们着浴装来,公子您可真是……” 双璃:公子是想让她们洗掉一身脂粉味…… 梅疏影仰面一让,避开了老鸨的巾帕与人,顺势立身而起:“那又如何,来这里不就是为了风流?”言罢梅疏影指了指桌上的酒水,面不改色道:“这酒水闻之极涩,饮之难以下咽,怎么也敢说是楼中招牌?” 双璃:公子,那酒水您碰也没碰。 老鸨愣了一下,而后行至桌前拿起酒壶闻了一闻,又浅尝一杯。目中现出疑色,转而笑道:“不该呀公子,我们春雨楼中一绝便是这春雨酒,整个宜都郡只有楼中酒奴会酿,人人道其味如春雨,清香芳醇,可不像公子您说的那样……” “意思是本公子不会品酒了?” 双璃:公子您沾都没沾。 老鸨立时道:“奴家并无此意,只是想请公子再好生尝尝,奴家方才望见杯子都是干的……” 双璃:…… 第194章 明月无尘 梅疏影眉峰微挑,悠然笑道:“这酒如此难闻,本公子怎可委屈自己当真去饮,我看便是酿造这酒的人也闻之难以入喉,实不能怪本公子。” 双璃:…… 这都敢说,不愧是公子。 鸨母又噎,顿了好半晌才道:“不想公子您对酒的品鉴如此之高,只是酒奴对自己酿的酒向来是喜之爱之,何如公子说的这般不堪……” 梅疏影轻敲手中玉扇。“那便叫他过来于本公子面前连饮三壶,如此,本公子便勉为其难尝一尝他酿的这春雨酒。” “这……”老鸨踌躇一刻,心下直道:怎么碰到个这么难伺候的主! 但看面前公子衣着气质皆不凡,便还是低头做揖道:“若是不叫酒奴来饮,好似楼中春雨酒真如公子所说这般不堪……如此还请公子您能给酒奴及这春雨酒一个机会,奴家这便叫他来饮。” 梅疏影执扇而立,只笑不语。 不多时,鸨母便揉腰而回,身后跟着一位花甲之龄的老者。 远远便能闻见一身陈酿酒香飘散而来。 梅疏影听其呼吸浅慢,脚步沉缓,眉峰略略一挑。 老鸨指着身后穿着粗布短衣的老人道:“他便是我楼中酒奴,春雨酒尽数是他一人酿制……” 却是话音未落,梅疏影便将手中玉扇一敲,直指来人道:“夷伯,好久不见。” 那人却似一惊,目中生疑,张了张口一时未发出声音。 但见梅疏影轻笑一声,自顾自道:“我一闻这酒香便猜测是夷伯的手艺,果然不差。自当年洛阳一别,已多年不见,夷伯可安好?” 那老者闻言忽是低头默声。 鸨母随即愣住,而后展颜笑道:“怎么?公子您与酒奴是旧识么?” “是了。”梅疏影语声悠然:“当年夷伯还曾酿过一味叫‘夷陌无终’的酒,为人所敬所喜,无人不知,至今仍有人求,本公子此来便是想向夷伯讨教那最后一坛的夷陌无终酒,不知夷伯可肯透露?” 那老者闻言往后退了一步。“老朽不知公子您在说什么……” 梅疏影朗然笑道:“果然是舍不得么?无妨,本公子今日既来便是诚意十足,自然会有所表示。”言罢唤了一声:“璎璃。” 璎璃当即上前。 “取一万两给鸨母。” 璎璃面不改色,应了一声:“是。”立时从怀中抽出十数张银票放入了老鸨手中。 梅疏影微微笑道:“方才过来的几位姑娘中,最左一位身穿藕色长裙的那一位,本公子欲为她赎身,不知这一万两够是不够?” 那老鸨先是看着手中大叠银票一愣,惊醒后立时便道:“最左一位藕色……公子您说的是素心姑娘?” 此名一出,但见一旁老者眼皮便*一跳。 梅疏影长眉轻挑,执扇点头:“便是那位素心姑娘。” “好好好……行行行……”那老鸨一把将银票塞入袖中:“别说是素心丫头,便是‘春花秋月’全给公子您带走都成!” “哦?是么。”红□□艳,白衣的人听罢眉间一扬,转首笑望玖璃道:“玖璃,本公子便将她们悉数赏你如何?” 一旁执剑的黑衣男子立时低头,额际生汗。 下一瞬便见璎璃一声轻咳,平声肃道:“公子怎的不赏璎璃。” 梅疏影面上扬笑:“璎璃要?” 红衣女子语声肃然:“公子赏,璎璃便要。” 梅疏影笑意更深,手中折扇一转,径直指向黑衣男子,不欲放过:“玖璃又怎么说?” 璎璃轻哼一声,亦转目望向玖璃。 黑衣男子抚额的手不得不放下,抬头来,亦是面不改色道:“公子说笑了,属下既是公子的人,自然不能污了身,公子可尽数赏给璎璃……” “噗——”璎璃听罢便是捂嘴笑。 “呵……”梅疏影不得不叹:“越发懂得反唇相讥了。”言罢禁不住捏扇摇头道:“玖璃啊玖璃,还未成亲便已忌惮如斯,本公子已能预见,往后你怕是翻不了身了……” 玖璃亦是轻咳一声,回看璎璃一眼,只管低头。 梅疏影未再多言,转向鸨母与屋中老者,高声道:“鸨母出去将人领来,便只要那素心姑娘,夷伯留下与本公子一谈如何?” 老鸨早已行至门前,此时忙应:“是是是……都听公子您的吩咐,奴家这便去领。”转而向着酒奴又道:“酒奴便就在此好生与公子叙旧……”言罢脚步轻快地推门便出。 步声离远,梅疏影拂衣回身,以扇轻指桌旁圆凳,微微一笑:“夷伯,请。” 那老者目色复杂,踌躇半晌,慢慢上前坐了下来。“你们想问什么。” “本公子的来意早已言明。”梅疏影折回先前铺有白巾的圆凳落坐,面容浅淡,嘴角含笑:“夷伯这名是先生更名前所用,既已唤出,当知我等知你身份;既言洛阳,更可联系往昔;‘夷陌无终’四字,身为墨夷家昔日管家怎可能听不出‘终无剑墨夷家’之名。” 老者面色沉寂,低头望着桌上锦布。“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素心……老朽自认一直十分谨慎小心,从未在人前暴露与她的关系,应是无人知晓……” “哈……”梅疏影挑眉一笑,以扇指向老者粗布短衣上一块藕色的补丁。“先生当知了。” 老者低头一见,心头便自一惊:这……是心儿自顾拿去与我补的衣裳,用的应是她衣上剩余的料子…… “可不止是料子。”似是知他所想,梅疏影淡淡指出:“行针之法与那姑娘衣裙上所绣牡丹亦相同,走势反复层叠不下三次,一眼观之格外细致,用绣花之法来为先生补丁,若道你二人无什么关系,本公子自是不信的。” 对面所坐之人径自一凛神,不由震慑心惊:“公子眼力不凡,聪慧敏识,老朽不得不叹服……”言罢,暗暗握紧了手掌,沉声道:“欲问何事,公子请说。” “本公子早已说过了。”梅疏影轻敲手中玉扇,便又道:“便是向夷伯讨教那最后一坛‘夷陌无终酒’,不知夷伯可肯透露?” 老者咬牙道:“你们从何得知有那最后一坛……墨夷家当年灭门早已死了个干……” 梅疏影敲着玉扇的声音忽一重:“先生想好了再说,否则素心姑娘已是本公子的人,本公子若将她带走,先生想见她便难了。” “你……!”老者仍自咬牙,久不愿出声。 “死者已矣,生者何辜。先生对旧主忠心本公子亦是感念,只是今日此人恐已成武林之患……先生为他包庇袒护不惜身旁亲友,可是愚忠?” 老者听罢立时厉声:“少爷自小性情温柔懂事明理,若非被江湖被叶家所害,怎会成如今模样?!” 梅疏影与双璃心头皆一凛:墨夷家确有遗孤在世。 梅疏影沉忖道:“所以他便要向整个江湖乃至朝廷报仇是么?” “这是他们欠下的!墨夷家当年的冤屈总要有人来洗刷,少爷没有做错!” 梅疏影忽然抬头:“先生知道他在做什么,必定是见过他了……” “我,没有……” 未待他言尽,梅疏影又道:“先生从始至终未问及我们三人身份,想必早已识出,如此看来先生对江湖之事的掌握实比本公子预想的要多得多……” 老者一声冷笑:“‘人如红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江湖人称惊云公子惊才绝艳、慧敏有智,确实不假。” 双璃闻言眼皮一跳,皆转首望他处。 梅疏影皮笑肉不笑道:“人如红梅惊艳确是……后一句有么。” 双璃低声:“有的。” 梅疏影手中玉扇一捏,扇骨摩挲发出轻响。“璎璃,玖璃。” “……属下在。” “闭嘴。” 老者望着面前的白衣公子,目中思绪庞杂:“惊云阁素以消息迅捷闻名武林,少爷若有动作,必易叫你盯上,老朽自知早晚会被人追查过来,早叫少爷送我入土陪老爷夫人,少爷却是不肯……如今惊云公子亲自追查至此,必已对少爷的存在了然于胸,只恨我顾念这后得的女儿,一直没能一死以了少爷后顾之忧。” “‘明月无尘,浩荡终无’昔日的墨夷家武高德厚重情重义,其后又怎可能是无德之辈,先生以亲子替换幼主拼死将他救出免于灭门之祸,他又怎能背弃先生恩情。” “哈。”老者半是悲凉半是怆然道:“既已查至此步,又有何好问?难道惊云公子还寄望老朽将少爷死穴罩门透露于你么?” 梅疏影未在意老人的讥讽之词,只道:“据惊云阁所知,此次毒堡复出之事为他一手策划,其目的,应是向江湖武林讨回墨夷家满门被灭之仇,可对?” “你既已笃定,又何来问我?离毒堡之会已不足七日,你既来了这宜都郡便应知诸事晚矣,又还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梅疏影笑了一笑:“疏影自是来不及赶去了,只是先生便当这江湖无人了么?” 老人沉默,半晌后道:“老朽相信少爷,定能为墨夷家上百条人命讨回个公道!” 梅疏影未再看他,自顾道:“墨夷家满门被灭确实与江湖脱不了干系,他欲报此仇,江湖只能承之,只是中间牵联多少无辜之人,又如何结算。” “身在江湖,谈何无辜!” “那据城以守的南荣家呢?” 老者忽然默声。 梅疏影便道:“本公子最后再问一句,先生答完我便将素心姑娘归还先生,不再多问。” 老人沉默。 “墨夷氏遗孤可是墨然?” 第195章 夜阑听雨 老人闻之一愣,抬头来道:“墨然?” 梅疏影见到他目中惑色,心下一震,眉间立时拧起。 此惑不像有假,难道竟非墨然? 梅疏影沉吟。此次毒堡之会是墨夷家欲向江湖复仇,则墨夷氏必亲自动手,方纾长恨,影网此次集结去往蜀地足可证明其幕后之人确是墨夷遗孤,此前所得,若墨然便是影网真正主人,那此回去往蜀地毒堡主事的人必是墨然无疑……但夷伯方才之疑又是因何?此间何处出了纰漏……夷伯所指之人并非墨然,那他所知的“少爷”又是谁?目前应已在毒堡主事的影网主人究竟是不是墨然? 梅疏影道:“先生确定……你口中的少爷当真是墨夷氏之后?” 老者闻言一怔,下瞬又立时回神。沉声道:“惊云公子方才已说是最后一问,这又是做何?一刻未至便要出尔反尔么。” 白衣的人便自敛神,抬眸一笑。“先生说的是,此问先生可不答,本公子这便告辞了。” 言罢当真未再逼问,由红衣女子在前开门,拂衣执扇,起身便离. 水炙而热,四面八方涌近,浸没了口鼻双耳,散着浓郁的药香,空蒙错乱。 水荡起又推开,四周一切清晰又模糊,朦胧远近,没有声响。 湿热而偎贴的触感,仿若真实,本能地沉沦,拥紧怀中之人。 混沌中迷乱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白衣的人近在咫尺,两唇相依,与他。 “公子。” 耳际突来唤声,梅疏影周身一震,瞬时醒神过来,怔了一怔。 玖璃伸手探过水温,看向浴桶中的人道:“公子,水有些凉了,可要加些热水?” 宜都郡城里的梅含春信居。 二楼最南一间房里,梅疏影坐于屏风后的浴桶中,蓦然出神。 “公子?”玖璃见其不语,又出声唤了一句。 “不必了。”梅疏影自他手中取过浴袍披到身上,大步跨出了浴桶。“撤下去吧。” “是,公子。”玖璃拿起屏风上的干巾过来给梅疏影擦拭湿发,依言唤了小厮进来收拾。 此时已值亥时,月高悬,满地清辉从屋外射入。 梅疏影长发随散不束,雪白的浴衣轻敞,迎风推开屋内一侧的门。 此间房内屋设外廊,朱栏横跨,正对南边林野,入眼即是一片葱郁。 梅疏影从屋内行至外廊之上,斜倚朱栏而憩,出神地望着远处层叠远去的山廓林影。 夏暑之气夹杂在晚风中送来,半是清爽半是沉闷。 方才脑中所现之景依稀浮现在眼前,梅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青玉扇,心悸而疼,目中竟茫。 “公子。”璎璃不知何时行来,端了碗素粥站在梅疏影身后:“夜深了,公子喝罢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需继续赶路。” 梅疏影未应声。 “公子?” 倚栏之人目光微敛,低声道:“那日……端木若华来我朱梅小楼为除我身上瘴气,可曾有过异样?” 璎璃微怔,敛神道:“应是不曾……不知公子是指什么?” 梅疏影神色有些莫测,静了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公子?” 栏边之人目中更茫。梦么…… 一言不发地伸手接过素粥,仰首喝下。 白衣的人极为讽刺地扬唇而笑。 若然是真,她又怎会不更见疏离、避讳与我? 复将碗递回给璎璃,梅疏影目色忽深。 但倘若是真…… 蓦然心潮鼓动,竟不能自抑。 梅疏影垂目看着手中青玉扇,心上霍然悸得有些疼…… 倘若是真,便是叫她知道又何妨?! 清云宗主又如何……她若敢拒绝,我便…… 岂能容得她拒绝! 红衣女子接回空碗,递上茶水给他漱口。 梅疏影回目望向一旁的白瓷小碗,忽然道:“为何又是素粥?” 璎璃愣了愣。“不是公子吩咐的么?” 梅疏影闻言不禁一震。 …… “阁主不喜食粥?” “舌间有些痛,似有伤,许是烫到了。” “莫非你平日吃食,都是弟子相喂,不曾自己端碗举箸?” “倒是本公子思虑不周了。” …… 眼神蓦然更加深邃,下一瞬又陡然空冷。 “那日,我应是不曾对那女人有什么轻薄之举……” 璎璃一听就愣:“公子何出此言?若是端木先生,公子自然不曾,那时公子瘴气侵身尚且昏迷不醒……且……”璎璃顿了顿,又道:“公子非是这样的人。” 梅疏影听罢默声,下一瞬便只一笑。 转首望向栏外远处,目中空抑,不知是幸是哀是寂。 月下阴云忽拢,白衣的人久久沉默。 随散的长发在越加闷沉的暑风中飘摇翻飞,净无点尘的轻薄浴衣并无朱色,白的有些冷逸。 少了那份傲然艳色,恍然中竟似生出一分憔悴、两分忧茫、三分无知无措。 过了许久,他蓦然开口道:“离开洛阳时小苏婉的意思,再回洛阳便会与本公子了结了亲事,可是?” 璎璃扬起笑意:“小姐确是此意。” 梅疏影点了点头。“……那就好。” 璎璃俯身过来欲取走栏边小碗,梅疏影忽然阻她:“放着吧。” 璎璃怔忤:“公子?” 下一瞬梅疏影似也觉得此举莫明,捏扇的手一紧,复又摇头,移开了手:“……无事。” 红衣的人垂目望向栏边之人,语声几分怔忡:“公子怎么了?” “昨日所得的消息……墨夷氏之事传信与洛阳了么?” 璎璃立时点头:“玖璃派了雪鹞去带信与小姐,应不会有差错。”似是怕梅疏影不放心,璎璃又补充道:“自跟随公子从岭南回来雪鹞着实聪慧了很多,公子可放心。” 梅疏影笑了笑,语声宁浅。“那只蠢鹞子。” 复又无话。 风拂又止,不知过了多久,梅疏影望于远处,喃道:“……下雨了。” 璎璃轻怔。下一刻暑热尽消,雨水果然淋漓而下。 “公子,快些回……”璎璃赶忙上前欲叫栏边之人回去屋中,近身望见梅疏影目中神色,却是一震。 也不是十分悲伤,就是寂寥沉抑,如天边堆砌的云絮,色深而邃,经年累月蓄在了一起,变得沉厚而抑重,纾解不开。 不知为何心上忽然一疼,璎璃兀地止步,愣愣地站在了梅疏影身后。 雨水打湿衣发,零落于身,梅疏影斜倚栏边动也未动。 一身白衣尽湿,久久未觉. 碧叶成荫,蝉鸣声声忽寂。 凌王府西院长廊之下,月色忽浅,清风徐来。 端木若华静坐已久,抬首望向远处,目中几分空宁。 叶绿叶自远处望见白衣人独坐廊下,眉间立时拧了,快步行来。 “戌时之际大师伯不是已将师父送回房中歇息了么?现下已是人定时分,师父怎的还未歇下……师父?” 白衣女子竟似出神,听闻唤声方才醒彻,只道:“无碍……” 叶绿叶眉间拧得更紧,立身椅侧道:“师父当知霜宁身上毒蛊再过三日便可根除。”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嗯……三日之后,我与她行针回元于身,你与我与你大师伯便一同启程往蜀郡。” 叶绿叶肃然应:“是,师父。” 白衣的人便又默声。 叶绿叶低头望向椅中之人,不禁又皱了皱眉:“师父此前在想什么?” “梅疏影。” 叶绿叶听罢一怔,疑是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梅疏影。”椅中女子便又道了一遍。目中有惑,平声再道:“绿儿所问为师此前思何,为师答的是梅疏影。” 此回听得真切,叶绿叶面色不禁微变,冷肃道:“师父因何要思此人!” 原本应道是平常,被身后之人诘问一句,椅中女子方才愣了愣神。 不知为何心下亦生出几许轻惑,白衣的人安静半晌,才道:“此前去往惊云阁所在为其诊治,梅疏影曾诉与为师自神女教诗圣姑处得来的线索,是为毒堡虞家当年所用的血弩箭。” 叶绿叶这才一凛神,皱眉道:“他指的是哪一件事的线索?” 白衣的人抬眸而静:“是南荣家灭门一案。” 叶绿叶神情更肃:“如此说来云萧的灭门仇人中应有毒堡中人?” 椅中女子神色亦凛了。“梅疏影道已殁的毒堡虞家、影网、连城南荣氏一案……此三者间应有牵连。”顿了一顿,端木若华续道:“为师尚不知是何牵连,只是此次毒堡复立,江湖因之而动,小蓝私下亦告知此回影网有齐聚前往蜀川之势,其因未明,其心未知,不免叫人生忧。” 叶绿叶眉间蹙起,肃声问道:“师父究竟忧何?” 端木若华静了一瞬,低声道:“阿紫……不可再与毒堡中人事物有所接触。” “师父?” 端木若华倏然一叹,“至今日萧儿、小蓝还未能将阿紫带回,应是来不及了。”白衣的人神色怔震,轻言道:“为师必得尽快赶往蜀地,否则……” 言之未尽,院中草叶忽垂。 叶绿叶借着廊下灯盏向廊外看了一眼,肃声道:“师父,下雨了,弟子送您回房中歇息。” 沉寂的雨声在夜色中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翠色。 端木若华“望”着院中之雨,忽然有些出神地吟道:“……闷斟壶酒暖,愁听雨声眠。” “师父?” 白衣的人恍然回神,不觉轻怔。滞了一瞬后,颔首道:“回屋罢。” “是。”叶绿叶应一声,推起木轮椅往屋中去。 第196章 野林篝火 方入川蜀境内的一处野林内,云萧与蓝苏婉围坐篝火旁。 天气晴好,夜间月明星稀,能看到繁星璀璨排列天际。 蓝衣的少女凝神将买来的干粮面饼在火上烤热,再用油纸包好,细心地递给对面青衣之人:“师弟,且吃一些。” 云萧伸手来接,忽被火上窜起的火舌烫了手背,兀自一颤,立时避了开。 蓝苏婉见得心头一紧,忙抬起云萧的手来看:“师弟可有伤着?这火舌离之分明还远,却仍有热浪烫人,师弟且当心些……” 青衣的人闻之一震,霍然站起了身:“……我明白了。” 蓝衣的人双手还未放开他的手,下意识地跟随起身,惑然问:“师弟明白了什么?” 青衣的人静了一瞬,方道:“离开凌王府时师父指点我所用剑法,当时所问,云萧何以能挡下师父的第三枚银针……”青衣的人回想当时之景,只觉最后一枚银针直点额心而来避无可避,抬剑已不及。毫厘之距时,银针于己面门前却似被一道无形之气挡下,滞了一瞬,因这一滞,自己方能及时侧首避开它。 “师父虽目不能视,然于她看来我当时之剑却是必能挡下第三枚银针。” 蓝苏婉仍是不明。“师弟何意?” 云萧立时将手从蓝衣少女手中抽出,转而执剑拔出,凝神少许,倾力于腕间一振。 手中长剑顿时嗡鸣不止。 “便是如此。”下一刻云萧折下身旁一根枯枝,移向剑身,却未及刃,枯枝便被削成两截。 蓝苏婉本是怔怔地看着云萧毫无留恋抽回的手,下一瞬见得面前之景,神情微震:“这是……” 青衣的人目中闪过凌然之色,手中长剑“铿”然收鞘,一字一顿道:“无刃刀。” 蓝苏婉闻言一惊:“无刃刀?!师弟怎会习得无刃刀?不是说……无刃刀只有巫家的人才能……” 云萧目中亦有些繁复:“我也不知其因,或许这还不算无刃刀……”思忖一瞬,青衣的人道:“大哥曾传授我无刃刀心法,并嘱我多加练习,言有益助长兵刃剑气之威……或许这便是他所指的。” 蓝苏婉不觉一笑:“巫公子竟能将巫家不外传的无刃刀心法授于师弟,结义之情确是深厚。” 云萧面色宁浅,语声微肃:“我也不知他随口一句‘助长兵刃剑气之威’竟是能化气成形、助长兵刃之长,此一来我手中之剑必添威势,不可谓不令人惊心……我若早知,必不轻易习之。” 蓝苏婉惑道:“师弟这是为何?” 云萧凛然道:“无刃刀毕竟是巫家独有,从不外传。云萧承蒙大哥错信,只恐拖累他为家族之人怪罪。” 蓝苏婉一怔:“原来如此……” 云萧未再多言,似思及什么,有些出神地望着林中篝火。 “师弟?” 云萧一时未应,蓝苏婉便又唤了一声:“师弟?” 青衣的人这才回神,转而看向了蓝苏婉:“二师姐何事?” 蓝衣少女有些局促地站在他面前:“无什么事……只是见师弟好似在出神……”言罢轻拂长裙重又坐回了篝火旁的青石上。 云萧也跟随坐下,默声将剑放置在一旁。 “师弟方才……莫不是……在担心洛阳那里,叶悦姑娘的伤势……?”蓝苏婉似不轻意地问了一句,手中拣起一枚枯枝将火堆拨小。 云萧听之微怔,顿一瞬,便就“嗯”了一声。 蓝苏婉拨动枯枝的手随即变缓,头低垂,轻声道:“叶悦姑娘开朗热忱,真挚坦率……又贵为郡主,武功高强……师弟与她在一起……”眼中仿佛映出离离光火,蓝衣的人语声极为轻柔:“……确是良配。” 青衣的人闻言怔色:“二师姐……何出此言?” 蓝苏婉语声更柔:“当日在九宫阵中,师弟与她双剑斗蛇、配合默契……能看出是心意相通之人……”抬头来直视青衣的人,蓝苏婉面色柔和:“师姐望在眼里,不得不称羡……今日只是……替师弟感到欣喜、欣慰而已。” 云萧面色更怔,双唇轻拨,欲言又止。一时不明二师姐何以提及此事,有此认知。 蓝苏婉轻轻移开目光,眸光柔浅,低声喃喃:“你知我与梅大哥从小指腹为婚,此次从毒堡回去,我便……” “我与阿悦已无男女之情。”青衣的人似未听清她的喃语,思忖少许,正色道:“二师姐应是误会了……阿悦姑娘……实应找到更好的人,与她相配。” 蓝苏婉闻言一震,霍然抬头。“你……说什么?” 云萧面色肃然而沉静:“我与阿悦姑娘只是朋友。师姐不必误会。” 蓝苏婉手中枯枝赫然滑落到地上,呆呆地望着面前之人。“你说的……是真的么?”久久,竟自哑声道。 云萧闻言一震,抬头望向蓝衣之人。“二师姐……?” 蓝衣的人眼中一恍,泪水难以抑制地滚出滑落……下一瞬惊觉过来,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抹,“我……我……” 云萧见之……蓦然一震。 蓝苏婉立时偏过头,慌乱道:“我我没事……只是突然……突然有风沙……” 云萧怔在原地,久久只知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垂目抑声道:“二师姐……你……”我…… 一瞬间林风忽扬,篝火随即窜起,跃然难止。 蓝苏婉回身猛地抱住了他:“我……我喜欢你……师弟……我喜欢你……如果……如果……可不可以……”压抑的哭声响起在林中,蓝衣的人埋首在云萧颈侧,周身都在颤瑟,指间牢牢攥住青衣的人衣袖,“如果你没有和她在一起……可不可以……”十指抖簌。 云萧呆呆地瞠目望着前方,久久一动未动。 ……. 巴西郡城客栈中,叶兰洗罢澡深深舒了一口气。 裹这一身黑衣还要被那臭丫头贴着骑马,真是热死了! 想罢一只脚刚从浴桶中跨出。 此时,房门“啪——”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 劲风迎面,湿发都被个中内力带得往后扬起,房门前两三双视线被这响声惊动,齐齐望来。 “你!”叶兰气急厉喝,抓起桶边一块澡巾匆匆遮掩下身。 阿紫探着脑袋往里看,迎面便是叶兰黑青带煞的表情,眼神凌利成刃,几可杀人。 “小兰兰你洗澡太慢啦~哎你抓着那块布干什么??” “紫无命!!”空着的手二话不说、一掌劈来,紫衣的人儿歪着头往里一让,房门“呯——”的一声又在阿紫身后合上。 阿紫一根手指指向叶兰腰下:“布掉了。” “!”叶兰急急低头,一眼望见澡巾好端端地被自己压着。扬头又怒:“臭丫头你又……” “唰——”的一声,叶兰抬头之际一只小手伸来,眨眼间将下方的布快速抽出。 阿紫睁大眼直直地看着叶兰腰下、双腿之间。 叶兰看着阿紫。 时间凝滞了一瞬。 “吾屮!” 叶兰青筋涨起,一声暴喝,劈头就是一掌朝阿紫挥去:“无耻的——” 紫衣的人儿嘟着嘴眼神往一边乱瞟,轻意地躲开了叶兰雷霆一掌:“生什么气嘛,又没有看到什么……” 叶兰怒极而吼:“你还想看到什么?!!” 阿紫飘到他三步之外,两根食指对戳:“好像也没什么好看了……” “紫无命!!!!!” “呯——”的一声巨响,随着木块迸散之声炸开、水声哗然。客栈里的小二、住客皆是一惊,不免又要朝二楼左一间住房里瞩目望去。 “那脾气不好的公子又朝人家小女孩发脾气了……” “多标致的女娃儿,可怜……” “哎,命不好……” 房间里,满地残木浴水、齑粉四扬,阿紫皱着鼻子道:“小兰兰你怎么可以把洗澡水弄得满屋都是??要是阿紫的话一定要被大师姐骂死了。”言罢转身便一把将房门拉开,朝外俏声喊道:“小二哥来收一下啦,房里的地上都是水啦!” 叶兰站在房里□□,还未来得及动作。 随着阿紫将门拉开正面迎视了楼上楼下数十双眼睛。 “……”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禽兽!” “禽兽不如哪!!” 叶兰浑身散发着煞气,麻木地转身拉过屏风上的黑衣披上,然后走到房门前,“呯——”的一声再度将房门关上。 楼下众人皆一心惊:他这是、要做什? 下时便听房内传出女娃娃惊呼: “小兰兰你做什么呀……” “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嘛……” “小兰兰你快放手……会痛的……” 众人听在耳中真是又惊又气又急:这这这……真是畜生啊!那小女娃看起来才十岁的样子……! 住客甲一推住客乙:“你上去……” “你上去!” “多可怜一小姑娘你不去救?!” “你去……” “……咱一起上去劝叨劝叨?” 住客乙回想那公子满面煞气的脸,艰难咽声:“……行。”拖了好长一个音才咬下这字。 几人刚行至二楼房门前,誓死如归地准备敲门,便闻房内响起“啪”的一声,像是脑袋撞上了什么硬物,随即安静了下来。 众人惶然色变:莫不是那小丫头受不住撞了墙?! 正自心惊,便见房门被人从内又一把拉开。 那紫衣小丫头胸前沾着血匆匆跑出。 几人皆愣:“小姑娘你没事吧?” 阿紫眯眼笑:“没事呀!我这么厉害能有什么事~哎楼下的小二哥你帮人家召个大夫来嘛好不好??” “小姑娘你真没事吧?是不是哪儿伤着了……” 阿紫听罢当即搭下两眉撅起嘴:“阿紫没有哪里伤着,不过小兰兰脸上被他自己划了一刀,要不是我把他拍晕他还要再划几刀呢……那么多血,都不怕疼呢……” 哎? 紫衣的丫头又道:“真是……阿紫又没有对他怎么样~不就是被看光光嘛~不就是被大家一起看光光嘛~又不好看……大不了我们都当做没有看到……阿紫让他看回去嘛~” 哎哎?? 众人张着嘴瞠目结舌,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第197章 星夜风沉 蓝苏婉哽咽的哭声渐小,喑哑而低涩…… 蝉鸣声声,不时响起在林中。 无应声,无慰言,不曾回抱一分…… 被抱住的人久久未有动作。 蓝衣的人指下攥得太紧,衣褶深皱,心控制不住地抽痛起来。 即便没有和叶悦姑娘在一起,师弟心里……也没有苏婉…… 无措、自卑、羞愧…… 当她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说出口时,却未得到他一分回应…… 这一瞬间灭顶而来的绝望、疼痛、愧疚,几乎将她淹没。 蓝衣的人迅速偏转过头踉跄站起,语声喑哑而低滞:“我我去看看纵白……它离开的……有些久了……” 强忍的泪意一再涌出滑落,蓝苏婉眼前一片模糊,急步欲走。 “二师姐!”云萧心里一紧,紧随站起。“二师姐!” 蓝苏婉背对他站在三步之外,一袭蓝衣依旧翩跹,轻舞如蝶:“我……我已明白了……师弟不用再言……” 泪落如有声,溅落篝火之上,光火更见微弱。“师弟心里没有苏婉……苏婉作为师姐……怎能叫你为难……” 言罢步履匆乱,疾行而离。 云萧于后看着她的背影。幼时悉心照顾自己之景一幕幕于眼前掠过…… 青衣的人心头紧紧一窒,霍然忧急。 “二师姐!”青色身影一闪而上,伸手便拉住了她。“二师姐……” 蓝苏婉周身轻簌,眼前已是一片水光,默声垂首,步步后退。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如珠。 云萧心下拧起,如遭针刺,目中大不忍……指间亦颤。 “二师姐……” 多年待自己犹如亲人之人于自己面前伤痛欲绝,且还是因自己…… 云萧一瞬间竟感无措,心绪忧乱,握在蓝衣之人腕间的手不敢放开。“师姐……” 蓝苏婉垂首再未抬头,步履蹒跚,无声往后退开,咬牙颤声已不能成言……师弟……云萧…… 云萧心下一痛,目中更见忧乱,犹豫一瞬,一把将面前之人拉入了怀中。“师姐……不要哭了……”双手将她紧扣在怀,青衣的人挣扎道:“我……我只是……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云萧抱着她,轻声道:“你原谅我……” 蓝苏婉一颗心重重拧起,又重重放下,她如瘫软般回抱住他,咬牙埋头在青衣人怀中,一瞬间无法抑制地颤簌哽咽,抽泣出声。 “既是如此,师姐既是喜欢云萧,等再见到师父,我们……”云萧的手亦微微颤抖起来:“我们……” 他想说…… 我们……可一起……禀明师父…… 可是,身与心皆不受控制地颤抖、簌然……疼窒着,空茫着,凄然着,却仍旧决绝。 脑中浮现的,是王府之中那人醉酒无意识、于他唇间*轻喃出的那三字…… 心猛然如飞雪茫涩,钝痛如凿。 可是却仍旧将那人萦绕刻骨,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好似那一袭白衣早已刻入了骨血中。 舍不下,弃不了,忘不了,也断不了。 所以说不出口。 就算知晓或许这样,可免伤亲人,或许这样,他可更久、更坦荡地伴于她身侧……不叫人怀疑什么,察觉什么。 可是仍旧说不出口。 就算于心不忍,就算麻木不仁,就算心孤意怯……竟仍是说不出口。 禀明师父…… 禀明师父? 明明想要与她说的,只有那唯一的心意…… 唯一永远不能言说的心意…… 天下间无人知晓。 我一颗心里全是你,都是你,只有你……师父。 声低而抑,他抱着怀里的人,终是忍不住窒声道:“对不起……二师姐,对不起。” 蓝苏婉听罢便是一震,久久未出声。 …… “要我说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人这一生,不令自己后悔,便够了。” “凡事便应从心而为。” “我宁可将来后悔,也不愿留憾于今。” …… 盛宴之言于脑海中浮过,云萧抚掌于怀中之人背上,一字一句镇重而伤怀地与她道:“……对不起。” 蓝衣的人至后已然安静下来,伏首于他怀中,咽声而寂…… 林中篝火愈小,风轻夜静,蝉鸣。 蓝苏婉与他相拥已久,未放开。 不知过了多久,喑哑低柔的女声轻轻道:“师弟心里……已经有人了……” 暑气氤氲,星夜风沉。 蓝衣的人慢慢松开了环抱少年的手,低头间睫羽凝泪,眸光垂落,往后退开。“原来并非霜宁郡主……师姐懂了。” 一旁篝火不知何时已灭,蓝苏婉伸手抹去眼泪,强笑道:“师弟何言那三字……你并无对不起苏婉之处……是我自己……与师弟有缘无份。” 蓝苏婉看着他。“一直以为师弟与叶悦姑娘情投意合……却原来不是。” 语声中难以抹去的哀与寂,满心悲伤潮落,蓝苏婉目中已不复慌乱,更多的是忧伤抑制,悲戚至温柔。“原来师弟心中,另有其人……” 蓝苏婉望着他,极浅一笑:“不必言‘对不起’……师弟永不必对苏婉说这三字……没有男女之缘,我也还是你的二师姐……”滞了一滞,她更见温柔道:“那人想必有着世间少有的心性与样貌,故能叫师弟倾心不负……”恍然低头,语声轻寂。“既是……既是已经有了合适的良人……苏婉便只愿见你……幸福。” 青衣的人立身而静,目中微见恍惚,微微偏过了头,只不言。 蓝苏婉最后轻轻点了下头,转身往远处行去,步步沉缓,如伤。 “那人有着世间少有的心性和样貌……却不是合适的良人……”青衣的人轻喃一句,戚然一笑。 月影倥偬,风过无声,唯余空响. 数日后,阿紫叶兰已至蜀郡。 仍是两人一骑,紫衣的人儿背靠叶兰倒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两只小手左一下右一下、无意识地拍着马屁股。 “蜀郡么……”一身俏皮可爱的小紫裙天真烂漫,于艳阳下明媚而娇丽。阿紫两只手一边拍,一边喃喃:“神弩机关箭,毒武半边天,宁笑阎罗王,不惹虞家郎。” 长街之上,恍如隔世的人潮街道穿花过眼,阿紫歪着头仰首轻轻一笑:“小蜜桃……阿紫回来了呢……” 日光太正,刺得人双眼生涩,紫衣的人儿朝天眨了眨眼,眼角一颗水珠儿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转瞬间。 “去哪?”身后的男声阴沉沉道。 阿紫靠在叶兰背上,摊开小手仰面颓身,一脸恍惚和乖巧:“回家……” 黑衣的人眉间一拧,并未听清,不耐道:“什么?” 阿紫反手摸了摸他的腰,又拍拍大腿:“去毒堡呀~” 叶兰强忍她的调戏,挥开她的手暴躁道:“知道了!” 本欲挥开的手却被阿紫抓住,紫衣的人儿扯过他的手不放,过了一会儿,偏头凑上嘴,重重咬了一口:“么嘛~这是亲亲哦……” 叶兰脸色瞬间青黑。左边眼下一道深长的刀伤初见结痂,配上这样阴沉可怖的脸色,无形中多了九分狰狞。 “小兰兰……要是有人冒充你出来哄骗人,你说要怎么办才好呢?” “杀。” 阿紫撅起嘴:“师父会怪。” 叶兰冷面:“父王不会管。” 阿紫突然想到:“他会不会比你厉害杀不掉呀??” 叶兰一声冷笑。“可笑,真是这样他有何必要冒充我?” “哎?”阿紫歪头:“对哦。” 紫衣的人儿想了想又笑嘻嘻道:“而且就算比你厉害肯定也没我厉害~大不了你求我帮你嘛~” 叶兰冷戾道:“杀不了便被杀,为何要求你?可笑!” 阿紫眯眼笑:“小兰兰这是不肯求阿紫的意思咯~” “宁可死!” “那阿紫求小兰兰好了~” “恨不得你死!” 阿紫嘟起嘴:“怎么这样……” 叶兰冷戾道:“你应该想的是倘若落败不要让我撞见……因为我必定毫不犹豫地趁机杀了你!” 阿紫两眉重重耷拉下来:“啊?为什么呀?你不喜欢阿紫吗??” 叶兰森冷道:“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阿紫咧起嘴来:“那正好呀,那天把你看光光,阿紫正犹豫要不要对小兰兰负责呢~因为阿紫后来想到……那天楼上楼下有好多人都把小兰兰看光光了~不一定要轮到阿紫负责呀。” 叶兰一掌重重拍在马背上:“来日我定杀了你这臭丫头!!” 阿紫撅起嘴,又伸手拧了他的大腿一把:“怎么又生气啦~嘻嘻~小兰兰不要生气嘛~” 黑衣的人面上青筋暴起,横列额前。突然感觉到另一条腿上又多了只小手…… “……手伸回去。” “不嘛~” “伸回去!!” “就不~” “臭丫头看清楚!这是大街上!!!” “我知道呀~就不嘛~” “无耻的——” “么嘛~”阿紫趁他回头怒喝之际,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个。 街上行人络绎,众皆侧目而视。 叶兰重重咬牙:“左脸上这道疤我下手还是轻了!” 阿紫嘻嘻一笑。 ……. 凌王府前,端木若华已由叶绿叶扶入马车之中。 正值午后,暑气灼人。 石阶之上,叶齐负手而立。疑似相送。 白衣的人轻轻拂开一侧马车垂帘,平声道:“霜宁郡主待休养月余,应能痊愈,此次凌王府一行,端木几人叨扰了。” 叶齐微微扯起嘴角,语声低沉:“端木宗主客气了,小女伤病幸得宗主几人出手相救,本王只得感激在心,何来叨扰一说。” 似是从叶齐语气中听出一股森冷之意,白衣的人闻言无意识地蹙了蹙眉,便未再多言。 叶齐便也只是看着她。 墨然坐于马车内,抬首看向叶齐温然道:“有劳王爷相送。” 叶齐的目光移向墨然,与之交汇一瞬,又悄无声息地移开,“那便恕本王不远送了,墨先生。”至后三字,似笑似冷。 墨然目似温光,垂目示意,只微微一笑。 叶绿叶伸手将一旁仆从递过来的斗笠罩到头上,扬手一甩马鞭,毫不赘言地冷喝道:“驾!” 骢马轺车,扬尘而去。 叶齐立在王府门前,目中转瞬凌寒,表情阴恻而深沉。 “这一踏,只望你还能活着回来,端木若华!” 第198章 谷鸟鸣晴 巴蜀之境,益州之北,两抹身影纵马于野,数日未歇。 山林泥径上,一青一蓝的身影前后驱马驰过,一旁林草间隐约能望见一点白影飞奔追随在后。 谷鸟鸣晴,暑风啸晚。 黄昏时两人勒马停在一处简陋的茶棚前。此时天色尚明,两人已入蜀郡地界。 青衣的人扬声要了一壶凉茶,下马将马缰牵到一旁一排木桩子上拴住。似无意般瞥了一眼茶棚后忙不迭跑去寻水喝的纵白。 此时夏至已过,暑热难抗,茶棚中不少歇脚纳凉小憩的行人,手中拿着湿巾或斗笠不耐地扇着,身上汗臭烤得有些熏人。 蓝苏婉头上戴了顶白纱遮挡日头,蓝衣轻纱行步间微微扬起,缓步走入茶棚一角的空桌上坐下,转头望向随自己身后行来的青衣人。 或因少女身形过于曼妙,一身芝兰秀气实在不俗,茶棚里众人的嘈杂喧哗无声息间就静了下来,尽皆侧目。 这定是个美人儿…… “凉茶来了!”小二哥吆喝一声提壶过来,排开两个大碗,满茶期间近看了这蓝衣的少女一眼,灿笑不已:“两位官倌慢用。” 青衣的人正于此时坐下,遣退小二,伸手扶了两只茶碗一圈便对蓝苏婉道:“二师姐请。” 蓝苏婉柔声低应:“嗯。” 两人喝了半碗茶,茶棚里的众人终于慢慢又复嘈杂喧闹。此时热浪随风,飞马扬尘,远远又见两人驱马驰来,一身粗布短打,手中提剑,能看出也是江湖中人。 “小二小二!快上两壶凉茶!”那两人一边吆喝一边甩下马缰随意缠到桩朾上。“顺便给我俩这马也喂两口水。” “好嘞客倌!”茶棚里也就一老一少,应是父子,那小的便是小二哥,高声应了一句忙提来茶壶。 两人走路带风,铁剑往空着的一张粗木方桌上一甩,撩衣踩凳便坐:“终于到蜀郡了,这南边真他妈的闷热,憋死人了!” “谁说不是!哎,兄弟你听说没?” “听说啥?” 茶棚里语声不断,本是嘈杂,两人热得没眼瞧人,也未多看,自顾说话。 云萧二人坐在角落荫处,只是低头喝茶。 “路上打我俩身边窜过去那一溜人,说的,关中那两家出事了!” 青衣人喝茶的动作禁不住一顿。 “关中?你说的是‘音杀’乐正家和‘兽奴’申屠家?” “对了!这次毒堡复兴也别指望他们两家能来人了,申屠家老家主申屠啸死了!” “啥?!我怎么好似路上还碰上了申屠家的人……” “吹吧你!现在江湖上都传开了,申屠啸被自己性如野兽的独女亲手杀了,申屠家本家、分家誓杀此女为家主报仇,乐正家因庇护那申屠流阐伤亡甚重,乐正无殇为免连累家人带着申屠流阐避走他处,如今这两人倍受申屠家追杀,正逃亡在外……” “啥?!亲女杀父?这也太骇人听闻了……这事当真??” “谁知道真假!不过申屠家这架势可真真,听说分家本家的兽奴全出动了,当天为追杀申屠流阐把梁州城里闹得鸡犬不宁……乐正无殇不是不能用音杀了么,就一直是乐正清音老家主领乐正家之人挡着,后来还是抗不住,兽奴像疯了一样冲破音阵见人就咬,乐正清音一条胳膊差点废在兽口之下,后来还是群山兽鸣齐集而下挡住了城里的奴兽……” “群兽挡兽?” “是呀,可见当年被江湖中人传为佳话的百兽送嫁不假,这申屠流阐应该是真有驭使百兽之能……” “那她杀她老爹是真的?” “这我哪知道?按理说好歹是亲爹应该不会……可也有人说申屠流阐大多时候兽性难驯,并无人性,疯颠之下做出有悖常理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那申屠家现在是谁当家?” “是申屠啸的侧室申屠柳氏,听闻先前申屠啸病重,申屠流阐跪在府外数日请见,没人肯放她再回申屠家,是这申屠柳氏一时心软放了申屠流阐回府探看,没想到申屠流阐进去再出来申屠啸就死了……申屠柳氏引以为责,悲痛之下召集分家本家誓杀此女为老家主报仇……” “可我怎么记得申屠啸老家主还有个幼弟?怎么轮得到侧室当家?” “你说的是,是有这么个人物,据说比申屠啸小了二十余岁不止,打小不亲,长年在外游荡,几不归家……” “申屠啸一死,申屠本家等于没人了,就算不亲这也应该回来当家作主不是?”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这人至今没有现身……” “大哥身死也没有现身?” “没有。” “奇了怪了……这什么幼弟……是亲的么……” 蓝苏婉转首望向云萧,目中微紧,轻言道:“他们说的这人,便是师弟曾于洛阳提起,青风寨中乐正公子央师弟去寻回、继尔与他结为异性兄弟的申屠烬公子吗?” 云萧点了点头:“应是。” 蓝苏婉回目有忧,“申屠家出这样的事,不知乐正公子与申屠姑娘可还安好?” 云萧凛然蹙了蹙眉,“流阐绝无可能弑父。”言罢微微一顿,续道:“乐正无殇虽已不能再用音杀,但流阐还有号令百兽之能,应不致于毫无还手之力……只是我寻到二哥时将申屠家境况悉数告之,他应我心下已知,当已归家处理,为何传言里至今未曾现身?” 蓝苏婉闻言亦蹙起眉,神情忧怔。 “走吧。”云萧静了片刻却是低声道:“再有三日便是毒堡与江湖中人所约的极暑之晦,师父命我们赶在此之前找到小师姐将其拦下,必有其因。”青衣的人撂下碎银拿起手边之剑,转身便行出了茶棚。“无论如何我们先完成师父之命。” 蓝苏婉颔首以应,起身跟随在他身后。 两人默声行出翻身上马,其间无言。 “客倌走好!”小二哥一抹桌子对着扬尘而去的两匹快马高声吆喝了一句。 ……. 入夜,蝉鸣。 一抹娇小的身影轻轻巧巧地翻入高墙红瓦之内。 古堡幽境,草木葱郁,亭台水榭,满塘清池。 池内莲叶团团,荷香阵阵,飘满古堡内外,院里余香。 抬头间能看到几处阁楼内烛火相映,人影绰绰。 阿紫呆呆地转目四望,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怔。 真的……都和以前一样…… 娇小的身影失神地停在后院最中间一间阁楼前,眼睛里空茫茫的,有恨有怨有疼,“娘……”下一刻唇间抿起,大眼眨了一眨,又好像什么也没了。 突然阁楼内传出几句轻吟,语声纯澈而轻幽,随意而漠淡。 “神弩机关箭,毒武半边天,宁笑阎罗王,不惹虞家郎。” 阿紫闻声一恍,望向阁楼上那一扇开着的窗,下一刻小小的身影踮脚一掠,便掠了上去。 一袭紫衣倚窗而坐,长发披散垂肩,如琉璃锦缎一般,微泛流光。 一人立在他身后,正用木梳为他梳头。 “这小诗说的就是毒堡虞家么?”窗上之人问。 他身后之人语声有些沧桑,木讷幽静,是女子之声:“是。” “现在应该没什么人记得了吧。” 他身后女声顿了一下,又道:“……是。” “小致因何还记得?” 女声沉默许久,低声道:“只要活着,我就记得。” 一抹娇小的紫色身影毫无声息地站在窗棂上面的檐子上,闻言歪了歪头,心里有点纳罕和怔愣。 “我有点饿了。”窗前之人突然扬了扬声道。 女声怔了一下:“以前小姐最易喊饿。”她言罢便把手里木梳放到旁边,转身离开:“我去拿吃的。” 窗前楼内又复安静,阿紫脑袋里还回响着那女声离去时说的:以前小姐最易喊饿。 “你不下来么?”窗前的紫衣之人却道。 阿紫嘟了嘟嘴,小小的身子一荡,就着窗子翻进了阁楼内,就从窗前之人面前跃过。“没想到被人发现了~” “我也是刚发现,没想到你这么小,武功这么高。”那人身上紫衣在窗前随风轻扬,语声不阴不郁,带着少年人的单纯明净、澄澈无垢,同时不急不徐。 说话同时,便转面看向了落在阁内的紫衣人儿。 两目相对,阿紫睁大了眼,“美美美美美……” 紫衣少年眉一挑:“我脸上不是还带着面具么?” 阿紫不禁嚷嚷起来:“挡了半个脸,还是能知道!你肯定很美!!” 少年便微微一笑:“或许吧。” 阿紫把手别在身后踱了两步:“你在这儿,是要扮谁?” 少年腰间别了个皮制的小袋子,此时伸手进去随手掏了张白纸出来:“我也记不大清,幸好今日小致刚与我说过,是叫虞千紫。” 阿紫撅起嘴:“这儿便是说要复兴的毒堡,你还穿的一身紫,我猜也是呀。” 少年拿着手中四四方方的白纸对照着阿紫在折:“改穿一身紫也罢了,最主要小致说虞千紫是女的,料想三天后在江湖人面前我是不能开口说话了。” 阿紫好奇道:“那为什么不找个女的来扮呀?” 少年低头细心地折着折纸,“因为是义父的吩咐,要武功最高的人扮她。”少年抬头微笑,唇如三月桃,肤胜晴冬雪。“这是你,我折好了。” 阿紫探头过来看他折得惟妙惟肖,不禁新奇:“好像呀!” 少年小心地把折纸放进腰间皮袋子里,随即笑了一声:“好了,你就是我今天额外的记忆。” 言罢轻轻从窗檐上跳下来,指间一弹,一柄长剑从袖中滑了出来,于烛火中反射出寒光。 阿紫眼睛瞄了瞄,嘴巴轻轻一嘟:“要打架了么~” 少年扬眉:“是呀。” 第199章 烛火曳夜 烛火映照在妆台上。 一人一身素衣单手抵额,淡而柔的目光静静瞄着镜中之人脸上的两条鞭痕。 另一只手里轻轻摩挲着一物,于昏黄的烛火中反射出淡淡的金属光泽。 “影主。”屋中气息变了一变,一人立于窗外平声唤道。 素衣之人闻声收回了抵额的手,只望着手中之物。“进来说。” “是。” 下一刻阁楼小窗开而后合,翠色身影单腿跪在郭小钰身后。 “影血传回消息,关中的事办妥了,近日回。” 郭小钰面色仍是温文平静,眸光柔淡未从自己手心里移开。“待到申屠家的人到了毒堡,第一步棋便落子了。” 跪地之人语声有些惴惴:“六人只剩两人,乐正无殇……主人与影主是想借申屠家除去么。” 郭小钰摇了摇头:“一整个申屠家,也斗不过百兽之主的申屠流阐。有她在,乐正无殇一路无险。” “但到了毒堡后……” 郭小钰收起手中之物,贴身放入怀中,看向了影木。“我虽有一万种方法杀他,主人未下令之前,仍是不会动他的。诗映雪亦然。” 影木闻言震慑:“神女教圣女深居教中不出,受神女教一教尊崇,文武榜均排第三……这样的人物影主也有办法轻易除去?” 郭小钰眸光浅淡:“只要是人,便会有他的弱点,只要有弱点,自然就能除了。”语声轻柔,不急不徐,她续道:“不光是他们,我们也是一样。” 跪地之人身子一震,低头。 郭小钰伸手抚了抚自己脸上不算深、却也不浅的两条疤痕。“人只要活着,多多少少都会暴露出弱点,最后因之而死,也属平常。其实大多数人心里是知道的,就像你,就像我……可是即便知道,弱点也还是弱点,一时半会、三年五载、半生一世,竟改不了。” 轻轻叹了一声,素衣之人续道:“或许这样,也才能称做‘人’吧。” 影木抬头看她,目色复杂,一时无言。 片刻后,忍不住问道:“影主脸上这两条疤……主人一早赐了药,影主为何不用?” 素衣之人眸光一静,眼底浮现两分寂寥。“用了,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望着镜中疤痕,郭小钰淡淡道:“留着……便感觉她还欠了我,将来,或许还会有将来。” 影木头便一低。不言。 “影网里一半的消息都会经过你手,可有看出诗映雪的弱点是什么?” 影木摇头:“属下愚钝,未能看出。” 郭小钰便道:“神女教的护教使曲歌,以传教之名在外流浪多年不归,是何因?” 影木立时回:“据得来的消息,他是因幼时一同入教的同伴无故失踪而生叛教之心,当众冲撞圣女,被流放教外。” 郭小钰点了点头:“是这样,诗映雪没有逐他出教,也没有废他护教使身份,只告诉他那人还活着,将他流放,叫他自己去找。” 影木看向素衣之人:“这些可以看出诗映雪的弱点?” “神女教惯收街头流浪的乞儿入教,曲歌当年与另一名幼子若非碰上神女教招众便要成为街边饿殍,他和他那儿时玩伴感情深厚有罹难之情,故而铭心。曲歌有流放之名可离开神女教后,便一直在外寻找那人,一寻数年。”郭小钰回看影木:“我们所得消息,此间诗映雪做了什么?” 影木拧眉:“并无她详细做为的消息。” 郭小钰又点了点头:“诗映雪什么也未做,最主要的是,一直未废他护教使这么一个对神女教而言极为重要的身份。” 影木未能想通,问道:“这有何意?” 郭小钰淡淡道:“如此是否可以理解为……不逐他出教,是因为还想他回来;不废他护教使身份,是因为知道他终会回来。” 影木更为不解:“由探得的消息,曲歌并不看重神女教,唯重那名幼时相依为命的同伴,如果找到那人,断无理由再回神女教。” 郭小钰点头:“所以诗映雪知道他找不到。” 影木眉一皱:“诗映雪骗了他……那人已死了。” 郭小钰慢慢摇头:“诗映雪没有骗他,那人还活着。”素衣之人微微一笑,看着影木,“你就不问我,为何诗映雪还想他回教?” 影木猜测道:“莫不是他们之间有男女私情?” 郭小钰又摇头:“神女教教众均为男子,唯有圣女一人,而圣女以高洁著称,不容人玷染。起居都远离教众,当日曲歌当众冲撞圣女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影木:“若是这样,诗映雪对他这护教使不逐不废的作为是否过于宽容?” 郭小钰笑了笑:“你终于发现了。”语声一转,她道:“第一次相见的教中上位者与属从,诗映雪有何理由宽待于曲歌?细数神女教中与曲歌亲厚者,唯有与他同时入教的那一名幼子。前后联想一番,我只猜测……” 影木肃看郭小钰。 “世人都易被一叶障目,他就未曾想过,苦寻之人或许就在眼前。” 影木震惊:“影主的意思是……?!这如何可能?神女教教众只收男子,曲歌与他那名儿时同伴应都是男子,诗映雪却是教中圣女……” 郭小钰打断她道:“你便就没有想过,从来只收男子的神女教,从何而来的圣女。” 影木立时便懵住了。 “但神女教圣女每一位都武功绝世,也确确实实是女子之身……”郭小钰慢慢道:“我想,这应便是诗映雪最惧之事了。” 影木震然道:“她……他是怕神女教圣女之秘为天下人所知,还是怕曲歌知道‘她’即是他?” 郭小钰面色平淡地摇了摇头:“这我便无从得知了。” 影木犹自震惊:“世间真有如此秘法?” 郭小钰语声淡然:“我只是根据神女教古来传统与这一记实例推测了一二,是真是假,也无从得知。”顿一瞬,她续道:“只是无论真假,诗映雪的弱点都已昭然。” 影木立时道:“她的弱点是曲歌。” “不止。”郭小钰微微一笑:“我这猜测若然是真,诗映雪之惧不言而喻;若然是假,此言传出后也将是她是神女教之劫。” 影木思一瞬,当即伏首:“影主沉谋,影木佩服!” 郭小钰未再多言,只遣她退下。 突然窗外树摇石动,传来一阵簌簌风声。 郭小钰转目一望,语声幽静而平缓。“有人触动我布于堡中的星罗阵了。” 影木神色一凛,翠影闪向窗外:“属下去看看。” 郭小钰望她离开,拢袖而起亦慢慢走出了阁楼。 毒堡内院,两抹紫影从最主一间阁楼上同时跃下,寒光明灭间刀剑之声锵然。 娇小的身影凌空一个翻腾,眼中寒芒一点,直窜向面前少年。 双袖猛然一翻,两把贴臂弯刀映着冷月哗然而出,“锵——”的一声撞在紫衣少年手中长剑上。 刀上内力迎面压来震得人虎口发麻,紫衣少年转腕扬手将剑一翻,换至左手之上,右指压剑一弹,剑刃直指阿紫面门。 紫衣的人儿飞脚蹬在还未来得及弹开的剑身上,整个人飞身一退,一转脚便落了地。“现在该我说那句话了……没想到你这么小,武功这么高。”她一言毕,目中微光一闪,嘴角一点点往上扬起,眼神无形间就变了。 “杀!” 郭小钰甫行来便看见一抹紫影风驰电掣一般冲向墨夷然却,刀光映月生寒,口中所吐出的“杀”字森冷阴寒。 “少主人!”下时影木过来,当即一惊,忧忡之时看清那紫影是谁又一震:她是……! “何人触动了星罗阵?”郭小钰一面看着一面问影木。 影木低头便道:“身着黑衣,未能看清。”答完心头微紧。 郭小钰一时静声,看着相斗的两人往前走了一步,下时闻“铛——”的一声,兵刃相击,尖锐刺耳,墨夷然却扬剑挡下这一记弯刀的同时,刀中内力立时冲刃而出,竟将他鬓边乌发冲得往后扬起,鼓荡翻飞不已。 素衣之人面色不禁微变:“这女娃儿的武功高的诡异……”眉间微蹙,郭小钰沉声道:“主人的‘忆生蛊’还需这三日方能完全化入少主人五识中,现在的他尚不能与之敌。” 下一刻冷光一凝,紫影另一只手上的弯刀已当胸朝墨夷然却砍去,势如疾风,伴随着紫衣人儿越来越尖锐酷戾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呜——”突然一声阴冷幽咽的笛声传来,阿紫娇小的身子整个一僵,眼前白光乍现,刀势生生止住。 墨夷然却立时飞身而退。 白光之后,眼中便慢慢萦上血色,阿紫双眼陡然睁大,一瞬间血液如沸腾了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死……都死……都要死!!!” 臂下弯刀交错一扬,刀光四射,“呯——”然数声,竟将院中几块半人高的假山乱石瞬间劈成两半,冷月下郭小钰几人但见她手上刀刃竟一寸寸地化成血色。 “退!”郭小钰立时便道。 话声未落,月下冷光一扬,两柄血刃弯刀眨眼间竟已到她面前,刀光凌寒。 “影主!” 第200章 紫影流墨 “呜——呜呜呜——”突然笛声再扬,几道黑影从暗处飞出直直扑到紫衣人儿身上。 与此同时影木一动,迭影数重将郭小钰瞬间带离。 墨夷然却退至影木身前,转目看向阁楼后方,一人手中横笛木讷冰冷地吹着。 “呜呜”的笛声不断,越来越多黑影从暗处飞出扑到阿紫身上。 黑衣下一张张僵硬冷白的面容在月光下泛出尸寒冷气,双目一眨不眨,周身裹在黑色披风里,出手俱是毫不留情毫无顾忌地攻向紫衣人儿。 “哈哈哈……哈哈哈……都死吧!!!”刀光扬起落下,只一瞬间,黑衣残尸铺满一地,阿紫周身染血,脚边都是四溅的血肉。“杀——杀——杀——” 她如旋风般扑向靠近的活物,丛丛黑衣人扑来竟不能挡住她分毫。 “呜呜呜”的笛声更急,黑衣人更多地扑来,紫衣人儿的笑声却越来越亮。寒月下透出森森可怖之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郭小钰面色又变,再度低声道:“退。” 突然另一面的阁楼暗处亦飞出一道人影,一掠至紫衣人儿身边,却是扬手一把抓住了阿紫的手腕。 “走!” 叶兰指间用力竟拉不动她,拧眉喝道:“臭丫头!还不快走!发什么疯!!” 阿紫转面看向他,咧起嘴就是一笑。 叶兰突然一震。 下一刻刀光迎面. 洛阳至巴蜀途中,上庸郡郡城一间客栈内。 叶绿叶打来热水,正欲给端木若华净手洗漱,行至门前,突然听见房中传出“呯”然响声。 叶绿叶愣了一下,回神过来便是一震,立时扔下木盆推门而入:“师父!” 屋中之人不知为何跌坐在床前矮榻上,正伸手扶住床沿欲起。 白衣迤地蒙尘,周身隐隐颤瑟。 “师父!”绿衣的人心惊不已,立时上前将她从矮榻上抱起。“师父您怎……” “低声……”白衣的人打断她的话,抑声道:“关门罢。” 叶绿叶面色一变,将她抱至榻上倚身靠坐。回身快速合上了房门。 听闻响声忧心而来的墨然于不远处看见,步*下一滞。强止了步伐。 静立屋外许久,眼神中几分萧瑟。 而后缓步离开。 墨色流云的衣角轻扬落下,转身刹那,向来温柔清隽的身影无言涩然。 端木若华气息不稳,空茫的双目望了房门方向一眼,面色煞白,双唇紧抿。 “师父?!”叶绿叶转身回来便见她唇上染血,应是无意识间咬伤了自己,却未觉出。 白衣的人于她近身之际垂袖掩住了左手。“方才一时头晕……罢了……” 叶绿叶冷面站在床榻前,眉间紧拧,只不言。 “绿儿……” “师父瞒着绿儿什么?” 端木一怔。 “夏季素来是师父最为安然之时,因不必惧冷神色多见好,即便舟车劳顿,也断不会像今日这般。”语声冷凝而生硬。 端木闻言只静。 叶绿叶冷肃道:“师父既不说,绿儿便请大师伯过来给师父看看。”言罢转身便离。 端木轻叹一声,唤住了她。“……你且回来。”语声低微而喑哑。 叶绿叶转身之际眸光下掠,竟见她垂于榻边的左袖下正有血滴落。 “师父!”叶绿叶面色惊白,立时上前握住端木左手。 下瞬手指竟烫得一抖。 白衣的人亦是周身一颤,掌心同时颤然蜷起,一瞬间汗涔白衣,唇上陡然失了血色。 “师父的手……!”叶绿叶强忍灼烫感,托住端木左手欲掰开,面色又急又凛又惧。“怎会如此烫人……这热度,常人何以能承!” 白衣的人默声良久,仍是紧蜷左手,眉间冷寂而疏离。“……我无事,你……且退下罢。” “师父!”叶绿叶如何会听,闻言不禁大怒。“师父既不诚言也不叫弟子察看,绿儿只能请大师伯过来!” 白衣的人周身倦惫,面色苍白冷寂,闻言虚弱地摇了摇头:“……不可。” “师父在想什么?!”叶绿叶冷然道:“因何突然要避讳大师伯?师父应知大师伯向来对师父关切,当日师父云萧雪岭遇险,大师伯于雪中跋涉寻找,十数日不眠不休,直至将师父寻到抱出雪岭……方昏倒在我与小蓝面前……”绿衣的人口气冷硬,语声几分坚绝:“后为师父疗伤更是彻夜不歇,寸步不离……师父当知大师伯对师父情深义重,绝无可能害师父……” 榻上之人目中不禁一疼,抑声道:“我知……” “师父既都知晓,为何还要避讳冷落大师伯?难道真的只因梅疏影一言师父便……” 白衣的人满目伤宁,蓦然咳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咳声几分寂,几分瑟,几分悲。 “非是如此……”端木抬头望向屋内空处,寂声道:“你不懂……有些事,一旦证实,便再无回头之路了……” 叶绿叶眉间一皱:“师父是指什么?” 端木若华双目空茫地望于远处,语声更寂道:“是非对错,诸事难料……至今日,我仍然看不懂红尘俗世这场局……只是多年情义,师兄于我如兄如父……”微顿一瞬,榻上女子轻声道:“我不可利用他之心意……” 利用? 叶绿叶更为不解,下瞬还欲再问,蓦然见白衣人面色更白,左手倏然一震,额间沁出一层冷汗。 “师父?!”叶绿叶再不能静,促然急喝道:“师父左手究竟是如何了?!” 白衣的人面色如雪,气息越发不稳,知避无可避,只得慢慢松开了五指。 却仍是强自低声道:“……我无事。” 叶绿叶垂目看向她的手。 下一瞬面色整个一变。 屋中陡然安静,只余榻上之人忍痛抑声的低微喘息。 叶绿叶未托住端木手掌的那只手紧紧握起,咬牙一声不吭。 烛火中,白衣的人整只左手充斥着血色,其下血肉像沸腾一般鼓涨着,薄薄的一层皮肤如透明般浮在骨肉之上,其间筋骨血肉,无不清晰。 叶绿叶咬牙再看,一只血红色的小虫赫然伏在端木掌心正中,正于皮肤下、血肉间不停挣动。而它身上,一枚银针穿刺在身体正中,将挣动的小虫牢牢钉在白衣的人掌心内。 针长逾寸,深刺在端木掌骨筋肉之间,只余小半寸针尾在外,几乎就要穿透整个手背。 “师父。”绿衣的人心下整个一揪,咬牙间险些落泪。“师父……” 白衣的人冷白寒瑟的面容转而温然,极轻地摇了摇头,哑声道:“再过少许,它应就安静了,为师无碍……” 叶绿叶托着她手的那只手止不住地抖。“这是……映身蛊。” 端木眸光寂然,脸上有余痛未过的倦瑟,闻言滞了一瞬,而后极轻地点下了头:“此蛊紧要……不得不种……”语声颤然一刻,她道:“……阿紫当年一身邪秽毒病,心智已失,全无人性……唯有此法。” 唯有此法。 叶绿叶面色冷凝颤瑟。蓦然说不出一个字。 窗外月寒风冷,冽冽无声。 烛火轻曳间但见白衣的人掌心内,小虫慢慢安静了下来,血色的皮肤一点点褪去沸火嫣红,筋骨血肉慢慢恢复回了正常模样,变得冷白而纤瘦。 与此同时血不停从针口四周渗出,顺着指缝流满手掌,一滴滴落在床边矮榻之上。 便如莲开一般。 一滴又一滴,久不止。 叶绿叶眼眶一红,用力偏过了头,一瞬间眼泪滚出滑落。 师父…… 端木只是望着她,面色苍白冷寂,目中却禁不住浮现两分温然。她道:“为师……无碍。” …… 血刃弯刀已临叶兰面门,紫衣的人却突然一震。 便像五识蓦然被针刺锥凿一般惊痛而醒。双臂弯刀竟似有灵一般自动缩回了阿紫双臂之下。 紫衣人儿脑中一昏,周身如坠混沌中,有一瞬五识五感全失,四周一切俱是一片空茫,什么也听不清看不清感觉不到。 叶兰脊背上一层冷汗,眼见她将劈向自己面门的双刀收回,骇然之感仍存。 突然身后数道黑影再度扑上,娇小的紫色身影本能地飞身而退,一脸懵怔,双目无神。 叶兰目光一厉,双爪一扬挥开数道黑影,追在阿紫身后便要与她一同退离。 不远处的郭小钰几人但见黑衣人转身背对紫衣人儿正欲攻向尸蛊人。 又一袭黑影靠近,脑中仍旧混浊的阿紫本能地出手一掌攻向来人。 叶兰扬起的一爪还未来得及击出,背上猛然受了一掌,一口血向前喷出,面色一白。 他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阿紫。 紫衣人儿满目茫然地望了他的方向一眼,小小的身子纵掠而退,飞快地转身,毫无留恋地飞身而去。一瞬间便消失在了毒堡后院的夜色中。 被横笛操控来袭的尸蛊人没有一分止势,手握利器毫不留情地向叶兰砍去。 黑衣人踉跄落地,不及避开,一瞬间数十把冷剑长刀朝他劈头盖脸地砍下来。 “住手。”郭小钰蓦然喝道。 几乎是同时,笛声尖锐地“呜——”了一声,所有尸蛊人全部停下了动作。 但仍有一两把兵刃已然砍在了叶兰双肩之上,瞬间血染黑衣。 叶兰胸下气血翻涌,掌力从后背侵到脏腑,余劲仍在翻腾,蓦然眼前一黑,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地。再无意识。 毒堡三里开外的一条小溪前,娇小的紫色身影翩然落下,怔怔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站定一醒神,紫衣的人喃喃着道:“方才是不是有人唤阿紫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0-210 第201章 虎啸山林 “映身蛊于人脑之中炼成,炼成取出后即与此人映体连身,可同感痛楚,如若控制了映身蛊便等于控制了那人,是南疆邪人常用以控制手下之物……此蛊阴毒,常人都只会养于器皿中,师父为何要将它养于自己掌心内?” 上庸郡客栈中,叶绿叶为端木拭净手上血迹,小心地包扎左手上的伤口。 端木望了她片刻,目中虚无而宁静。却似有微光闪过。 “此蛊微异于寻常映身蛊,只会在阿紫失心时醒来,会同她一般地发作疯魔……如此有感掌心灼热,蛊虫醒来挣动……为师便知阿紫有异,可及时抑制……”白衣的人顿了一下,轻声道:“……只是如此。” 叶绿叶脸上尚有未干的泪痕,低头间双眉紧拧:“若是如此,师父可知此法太险,如若蛊虫醒来师父未及用银针穿刺定住,它便将从掌心钻入师父体内,如此一来……师父便可能有性命之忧!” 白衣的人淡声道:“灼热感强烈,不会不觉,因此灼痛为师亦能及时行针将虫蛊刺定于掌中……绿儿不必过于忧心……” 绿衣的人抑声:“师父是怕阿紫魔性之时滥杀无辜,所以不惜冒这样的险?” 端木若华静静凝目半晌,只默声颔首。 叶绿叶但觉白衣的人点头之际面色微怔,不觉为何。 “师父?” 端木若华回神来,道:“此事,不可告知小蓝……”顿了一瞬,端木又道:“尤其不可知与阿紫和萧儿。” 叶绿叶听罢眉头便皱,直言道:“师父言下之意,不是阿紫,云萧反倒是最不能知的那人。” 端木若华怔声道:“阿紫与小蓝若知晓,其形为师皆可预料……唯有萧儿,为师心下只觉,他若知晓,其形难料……”白衣的人说罢又是一怔。 似是猛然惊觉,四个弟子之中,唯此子对自己之伤病危厄反应最为强烈,所行所为也尽皆不可预料。 不知是心疼还是动容,端木蓦然轻叹了一声。 …… 蜀郡偏径,青衣的人骑马在前突然心口一悸,胸下闷疼,身形为之一顿。 蓝苏婉于后望见立时驱马上前来,柔声道:“师弟怎么了?” 云萧手中缰绳握得微紧,轻轻摇了摇头:“……无事,应是行路过急,有些累了。” 蓝苏婉闻言忧心道:“此程多宿林野,一路都是师弟守夜,极少休息,今夜已到蜀郡,师弟便好好休息一宿吧。” 青衣的人目中有一分恍惚,转目看了蓝衣的人一眼,正欲点头……突然一侧林中传出一声急促的狼嚎。 “纵白?”青衣人目中一凛,立时驱马向狼嚎处疾驰而去! 远远便感觉到偏径旁的野林深处一阵阵躁动凛冽的兽息。 云萧、蓝苏婉再欲靠近,座下的黑马踢蹄而起再不肯往前。 又闻狼嚎数声,云萧一把将手中缰绳扔缠到旁边一根粗枝上,人便一跃而起向前纵去。 “师弟小心!”蓝苏婉急声一句亦将马缰缠到身旁树木上便飞身掠起。 一青一蓝的身影掠至狼嚎声处,数十丈外便见鲜血涂林,反射微光,泥叶间多见带血肉的野兽皮毛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在地,月光映照下显得阴森而残酷,心下不由都是一凛。 再靠近,蓦然见三只黑纹白虎张口一齐猛扑向一物,巨大的兽影腾窜间带断枯枝岔叶无数,泥沙飞射,兽息凛冽。 月光下一头花斑猎豹迎面被它们粗壮尖利的虎爪拍飞了出去,血溅林野,挣扎不起。 再看地上,十数只土鬣狗歪倒在地,身上沾染草叶无数,肩腿或颈部都有被猛虎抓咬过的痕迹,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云萧一眼望见,那鬣狗群围护的中间,赫然站着两人。 一名粗布短打做小厮模样打扮的人站在一名白衣公子身前,正急切地转头去看那头被拍飞重伤的猎豹。 “嗷——”赫然一声狼嚎,非是纵白,而是那小斯打扮的人仰颈而出,倒在林间的土鬣狗和那头猎豹听闻此声竟都摇摇晃晃挣扎着要爬起来。 三只白虎猛然一按爪,也是仰首一声咆哮,其中离猎豹最近的那一只狂啸一声,张开血盆大口直向那猎豹颈上动脉扑咬过去。 “流阐!” 云萧心头一惊,听得一声惊喝。便见那小厮打扮的人径直冲过去挡在了猎豹身前。 “嗥——”猛虎兽息扑面而至,尖利的兽牙几已临额。 白衣公子吓得身子虚软,脚步踉跄直欲冲过去。 下一刻竟见那黑纹白虎在猎豹身前的人面前生生凝滞住了动作。虎口狰狞着张得老大,却没有咬下,高高抬起的一只粗壮虎爪也顿在了半空。 白衣公子额上一层虚汗,身子微微一晃。 不远处青、蓝衣的人也是心惊,急速掠近而来。 “是乐正公子!”蓝苏婉离近看清了那人,立时出声道。 云萧沉着地点了点头。 两人刚欲落地,便见另外两头猛虎转颈一啸,蓦然一齐向白衣公子呼啸扑来。 乐正无殇后知后觉地抬头,虎口腥风迎面,眨眼已至眼前! 那一瞬间原在猎豹身前离他十数步的人转足一蹬一蹿,如山间最灵敏的灵狐野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又窜回了乐正无殇身前,双目一睁,一双大而炽的眼在月光下奇亮无比,定定地看着为首一虎的兽目,吡牙躬背,露出猛兽护犊时极为凶狠暴烈之态。 青蓝衣的两人见之均一震,已然知晓那一人必是申屠流阐。 下一刻便见那与申屠流阐对视的猛虎双耳当即一耸,下一瞬竟像只大猫一般矮身低头往地上一趴。 然另一虎狂态不减,已然扑至乐正无殇面前,申屠流阐不及转头,虎爪带风已朝两人头脸抓来。 “嗥——” 云萧、蓝苏婉正欲出手,原本扑向猎豹的另一头黑纹白虎竟在此时横扑了过来,将抓向乐正无殇与申屠流阐的那头猛虎凌空扑滚到了地上,一瞬间沙石四起,枝断叶飞,两虎身旁一株老树被虎身撞到,“呼啦啦”一阵摇动,抖落无数枯枝败叶,黑暗中悉数落在两只白虎身上。 被扑压在下的那头猛虎狰狞转首,月光下能看见幽亮兽目,爪一按地就要反扑爬起。 下一瞬挡在乐正无殇面前的人极快地蹿到了虎头前,一只手按住虎爪,双目一凝神情凛冽,正与抬起的虎目对视上。 蓝苏婉一愣,见那本是凶猛暴烈至极的猛虎被她目光一凝,正视一瞬,竟也慢慢缩起了脖子,两只虎耳往后一拉渐渐耸了下来。 云萧不近不远地看着,不由想起当年初被幽灵鬼老抓到青风寨时,他在关押的石屋中与当年枯瘦伶仃的申屠流阐对视一眼,便觉到与百兽之王对视的压迫感,汗沁于手,脊背僵疼,竟本能地归顺低头,向她伸出自己的手述意臣服。 青衣的人此时回想,当年申屠流阐之所以将自己视为伙伴,恐怕是因为他长年和纵白相处,身上亦沾染了狼兽之息。 常人虽然不闻,却难逃过她的耳鼻。是故她觉得自己与她是同类,是伙伴。 云萧面上微露温色,向前一步,不高不低地唤道:“流阐。” 下一瞬话音未落,竟见一道白影霍然从一侧奔来,浑身雪白纤尘无染,尖牙一呲竟也是怒嚎着扑向乐正无殇。 “乐正公子!”蓝苏婉惊呼一声,下瞬便一怔:那是……? “纵白!”云萧眉间一凝,青影一闪如当日青风寨时一样,再度横剑拦下了白狼。 纵白狼牙轻呲,极为不满地从鼻子里哼出一气,背上白毛全部竖着,幽绿的兽目躁烈狂暴地盯着乐正无殇不放,只往后退下了一小步。 蓝苏婉不由面露惑色。 申屠流阐亦回头。 前是虎,后是狼,乐正无殇心有余悸,回望青衣少年面露怔色,下瞬惭声道:“云萧公子。” 话音未罢,纵白听到他的声音竟又是一怒,嚎一声再度扑来。 云萧语声一冷,喝道:“纵白!”手中长剑凌空一扬,一道气刃竟顺剑而发直直擦过白狼鼻前,林草顺势一折,齐齐断茎飞起。 这是……! 乐正无殇目光一震。 鼻前划出一道血痕,纵白似是受惊,停下前扑之势转首看青衣少年,大大的兽目里暗含愤怒委屈不忿,下一刻竟头一偏,拔腿负气而走。 云萧眉间一皱,也不唤它,随它雪白的身影转瞬于林间奔远了。 “师弟……纵白怎么了?”蓝苏婉愣愣地站在原地,禁不住问道。 云萧看了一眼它的背影,只低声道:“随它去。” 言罢转身向乐正无殇微点了下头。 蓝苏婉便也缓步上前行了一礼:“乐正公子、少夫人。” 乐正无殇微笑回她:“蓝姑娘。” 三只黑纹白虎不知何时已爬起身来,低头温顺地徘徊在那小厮打扮的人身旁,申屠流阐站起身看向云萧,原本就黑亮的大眼骤然更亮了一分,比之暗夜星辰更为璨然。 云萧这才看清,比之当年那个枯瘦伶仃看起来不过十岁的野丫头,申屠流阐虽做小厮打扮却明显已是十六、七岁的少女身形,眉眼间有山野间的灵气,也有两分无惧无畏的英气,双眸灵动,极为纯净,只是皮肤依旧黝黑。 蓝苏婉一眼看清也是愣了,目中萦上惊奇,忍不住道:“少夫人嫁入乐正家这四年比之当年青风山上初见时,着实可人了。” 乐正无殇闻言不语,一笑温然。 下瞬见申屠流阐踮脚一蹿至云萧面前,目光熠熠地向他伸出了手。 乐正无殇与蓝苏婉俱是一愣,下一刻便见青衣的人扬唇微微一笑,便像当年石寨中初见时那般,把手放入了申屠流阐掌心里。 伙伴。 第202章 灰狼引路 暗林之中,月正高悬,乐正无殇站在两步外看着申屠流阐为地上的鬣狗猎豹一一包扎。 “兽奴既已追来,我们是否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为好?”乐正无殇向前一步,看了云萧、蓝苏婉一眼,转而温声唤那粗布衣的少女道:“流阐。” 云萧将蓝苏婉寻来的止血愈合一类草药用岩石碾碎,供以申屠流阐取用。 申屠流阐闷头正为那地上猎豹敷药止血、缝合伤口,手里抓着粗长的针,飞快地穿进拉合。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不理会乐正无殇的话。 “流阐?”乐正无殇不得以再靠近一步,伸手抚了抚她的身子。 申屠流阐立时汗毛乍起、身体一缩,回头直盯着白衣公子。 乐正无殇温柔一笑。“不走的话,他们便又要追来了。” 申屠流阐凝视乐正无殇一眼,低头看看他抚自己身子的手,又抬头紧盯着乐正无殇的眼。 乐正无殇语气颇有几分无奈:“你莫瞪我了,再瞪多久我也是你的夫君,非是你手边这些会听命臣服你的野兽从属。” 蓝苏婉闻言忍不住“噗呲”一笑。 申屠流阐似是不明因由,转头看了蓝苏婉一眼,又回头给另一头鬣狗包扎去了。 独乐正无殇几分尴尬,轻声叹道:“让蓝姑娘见笑了。”顿了一顿,白衣公子便又道:“无殇也是无法,如此一再与她重申,便只因我的情敌实在太多了……” 此言一出,云萧与蓝苏婉都愣了一下,继而抬头看见申屠流阐正闷着头为地上众多野兽认真包扎伤口…… 蓝苏婉反应过来,便忍不住又一声轻笑。“乐正公子说笑了……” 乐正无殇面色温雅,眉间却蹙着一分:“无殇可不曾说笑,流阐待它们可远比待无殇亲昵……不是情敌又是什么?” 蓝苏婉轻轻抿了唇,只笑不语。 云萧默然一瞬,回望乐正无殇,道:“流阐好似并不畏惧申屠家的兽奴追上来。” 乐正无殇轻舒一口气,点头道:“她是不惧的,我们从关中到蜀川,这一路追来的奴兽小的成了她手下鬣狗猎豹们的猎物,大的便臣服归顺了流阐……于她而言,确无可惧。” 顿了一下,乐正无殇又道:“只是这些日子下来我隐隐觉出追上来的兽奴性情越加暴躁狂烈……像今日这三只白虎,竟要流阐一一凝视后方能压制,先前分明只要到了流阐面前便就温顺了……” 云萧闻言皱眉。 乐正无殇又道:“流阐身具百兽臣服之能,生为申屠家后人本是得意幸事,然现下却是与申屠家对峙,申屠家以兽奴扬名江湖,怎会容得……无殇想,申屠柳氏必会想方设法来压制流阐之能。” 云萧目色一正:“若是如此……” 乐正无殇接口道:“若是如此,这一路行来兽奴的性情变化很可能是申屠家一次次在试验压制流阐之法。” 青衣的人迟疑片刻,转目看了那三头白虎一眼,见其俯身在地虽显温顺,然兽目凶光凛冽,暴烈狂躁之息仍存。不由微蹙了眉。 “兽目中凶光离神不减,确实不同寻常。” 蓝苏婉闻他们之言不觉间望了过来,犹豫一瞬,开口问道:“苏婉与师弟在路上听闻了关中之事,然内中因由尚不明,不知乐正公子可方便相告……申屠家之事究竟是如何?” 乐正无殇看着申屠流阐的背影,语声含忧,道:“并非江湖中传言的那般,当日流阐进入申屠家之时岳父便已逝了……之后申屠柳氏扬言岳父为流阐所杀,誓杀流阐为岳父报仇,甚至以此为由召集了申屠本家分家众多子弟于梁州城中围杀流阐……虽有我乐正家相护,但群兽来势太猛,险些两败俱伤,幸有流阐召百兽而来阻止了关中两家一场恶战……而后我带流阐离开梁州城暂避,申屠家的兽奴仍紧追不放。” 言至此处乐正无殇顿了一顿,便道:“而岳父究竟因何逝世……无殇猜测那申屠柳氏应知个中内情,她出面应允流阐入府极可能便只是推卸之举,我只觉岳父之死与她难逃干系。” 蓝苏婉与云萧听罢安静了一瞬。 少顷,云萧只问道:“江湖中人都道申屠乐正两家应已无暇顾及毒堡之事,你们缘何会来蜀郡?” 乐正无殇用下颚示意流阐,道:“我与她离开梁州城未久便于一处山头见了一匹灰狼,之后流阐驭兽而行往的便是川蜀方向……无殇猜测,那灰狼应是小叔父唤来叫流阐往蜀郡的。” 云萧闻言微微皱眉:“若是二哥派出……”言至此处语声一顿,云萧转向乐正无殇提及道:“我口中二哥便是申屠烬,之前应你去寻他回府因缘际会与他及另一位朋友结义为了兄弟。” 乐正无殇听罢一愣:“小叔父的义弟……如此一来云萧公子岂非成了无殇长辈?” 蓝苏婉听闻又忍不住抿嘴而笑。 青衣的人凝眸少许,只道:“不用在意。” 乐正无殇踌躇一刻,拱手行了一礼:“无殇往后越发不敢怠慢云萧公子了。” 青衣的人默然。继而续道:“若是二哥支使身边灰狼领你们来蜀郡,想必他对今日情形已经了然,且有安排。”云萧回忆道:“我方才想起,在秦州之地寻到他时曾听他在醉梦中提到‘大哥便是入了地下’……”云萧有些恍然道:“或许在那时,申屠前辈便已经去世……二哥也已知晓,如此想来并非像江湖中传言的那样,他数年未曾归家。” 乐正无殇闻言一震,申屠流阐亦忍不住转头望来。 云萧沉忖道:“无论如何,他既叫你们来蜀郡,想必到了毒堡诸事都会有个答案。” 乐正无殇闻言默声。也点了点头。 此时申屠流阐已为群兽包扎完伤口,乐正无殇见状上前牵住她的手用白巾为她擦拭手上血迹。口中问道: “云萧公子与蓝姑娘此行可是代端木先生出面往毒堡?” 青衣的人微微凝眉:“只是受家师之命寻回小师姐,她是因毒堡复兴之事而出,故寻来。” 乐正无殇听罢皱了皱眉,却也未多问,拭净申屠流阐的手后便趁机捏了捏她的肩颈,申屠流阐瞬间毫毛又竖,身子一缩便蹿了开。 乐正无殇浅笑回头后便见身后两人正看着他。 乐正无殇面上微红,只咳了咳。 蓝苏婉便也转头咳了咳。 云萧看了一眼远处的申屠流阐,淡淡道:“毒堡复兴在即,既是同路,便一道前往吧。” 乐正无殇立时拱手:“我与流阐正受申屠家之人追迫。如此无殇多谢云萧公子与蓝姑娘拂照。” 青衣的人抱剑还了一礼,未再多言。 转身前去牵马。 将出林野,云萧与蓝苏婉翻身上马,回头便见乐正无殇与申屠流阐并骑于一白虎身上,正踱步而近。 身后群兽相随。 蓝苏婉忍不住道:“幸是林野,这阵仗若到了蜀郡郡城中怕是会吓着人。” 云萧道:“兽奴申屠家在江湖上亦有威名,此毒堡之会申屠家之人到场本在意料之中,若于人前被看见旁人应能联想到。” 蓝苏婉立时回想起来,恍然道:“难怪此前那两个江湖中人说碰到过申屠家之人,想必是在路上碰见了驭兽而行的你们。” 乐正无殇闻言皱眉:“此行我与流阐所行之路皆偏僻,除了追过来的奴兽不曾碰见过人。” “不是你们么?”蓝苏婉微一愣。“那他们指的会是何人?” 云萧执剑在手,语声沉肃道:“极暑之晦毒堡虞家一会江湖群豪,申屠家若有人到场,在江湖中人眼中日后就是申屠家当家作主之人。”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乐正无殇立时接道:“若他们所见之人并非小叔父,此行申屠家怕是要易主了……” 云萧不再多言,手中马缰一扬已然纵马出林。 蓝苏婉望了虎背上的两人一眼,便也跟随而出。 申屠流阐双眉微微竖起,面色几分凛冽认真。 少女身后,乐正无殇环抱着她,此时微微倾身在她耳后亲了一记,温言道:“不论发生什么,自有我在,你随我回乐正家便是。”白衣公子舒眉浅笑:“你我两家本是宿敌,也不怕因庇护于你,仇上加仇。” 申屠流阐便低头。 乐正无殇见她此次没有缩身躲开,便又笑着亲了亲她的耳。轻言唤道:“娘子……” 申屠流阐禁不住周身汗毛又竖,大眼睁之如兽,回头直瞪着他。 乐正无殇微微笑着与她对视,眉目温雅,俊逸如画。 …… 四人行出林野,再行半日便将至蜀郡郡城中。 乐正无殇于云萧、蓝苏婉身侧突然提及了一句:“此前在林中,云萧公子扬剑而出的招式,似是无刃刀。” 蓝苏婉闻言微顿,看向青衣的人。 见他已看出,云萧便未隐瞒,微微点了点头。 乐正无殇便笑道:“江湖中人都道无刃刀唯有巫家之人能习,无殇以为外人必难习会,不想云萧公子也能使出其招式,之前见得,险些误以为云萧公子与巫家有什么非比寻常的关系……” 青衣的人摇了摇头,淡冷道:“我与二哥的结拜大哥是巫家之人,除此之外并无什么关系。” 乐正无殇闻言便只笑了笑,温然道:“原是这样。” 蓝苏婉骑马在旁面色婉然,本是十分寻常,行出片刻目中却突然一震,似是想到什么,手中缰绳骤然握紧,竟有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云萧转首之际望见,目中浮现忧色。“二师姐可是有何不适?” 蓝衣的人身子一震,下一瞬猝然低头,竟不看他。只低声道:“没……什么。”语声干涩。 云萧微一怔,轻轻蹙眉道:“师姐若有不适,便与云萧直言。” 蓝苏婉闷声点了点头。“嗯。” 之后再不言语。 第203章 极暑之晦 三日后,极暑之晦。 蜀郡郡城中,层台累榭的石堡坐落于南街尽头,远望阴沉肃穆,近看巍峨广阔,堡中亭台水榭隐约可见,深广绵延。 是值毒堡所邀六月月末当日,石堡大门前人声络绎,江湖中人纷至沓来。 青、蓝衣的两人行至,首先望见的便是堡前一条并不清澈的河。 河宽数丈,此岸是蜀郡郡城繁华热闹的商市街坊,彼岸便是昔日江湖传闻中毒气森森满布机关的虞家毒堡。 自和乐正无殇、申屠流阐一同出林后蓝苏婉便极少开口,此时行至虞家门前的石桥上,蓝衣的人恍惚回神,方觉不见了乐正无殇与申屠流阐。 “乐正公子与其夫人何时离开……?苏婉竟未注意到……实在失礼……” 青衣的人抬眼望着面前的虞家大门,面色沉肃,语声却淡:“早前云萧嘱咐他二人时二师姐似乎未注意听……” 蓝苏婉闻言微低了头。 “流阐身边群兽大多是申屠家来袭之兽归顺臣服,然性情暴烈,兽息狂躁,云萧怀疑它们身上有异。”微顿一瞬,青衣的人再道:“影响心性者,于人有离魂散,昔日虞家弟子常备;于兽……是为烈阳花粉最常听闻……药集有注,曾有田家之犬于山间不慎沾闻,归家后难以控制兽性,竟将自己主人一条腿生生撕咬啖尽。” 蓝苏婉心头微惊:“师弟怀疑乐正少夫人身边群兽身上沾有烈阳花粉?” 云萧点头:“此花粉于人毫无影响,也难察觉,但兽类沾之闻之便会变得狂躁。我虽只是怀疑,但保险为宜便叫流阐领群兽去附近河溪中洗一洗,之后再入毒堡。*” 蓝苏婉望了云萧一眼,轻声惭道:“还是师弟细心谨慎。” 云萧淡道:“为防生事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至彼岸,并肩走下桥头。 入眼桥边岸沿植满茎叶皆红的赤色乔木,三步一株,排列整齐,在日光下散出若有若有的木香,清新好闻。 “虞家独有的血乔木都寻回来重新种上了,看来虞家大小姐当真不一般哪……” “是啊是啊……这赤影河也是……当年都烧干了底,今日竟又见着了……” 身边行过之人议语不断,青衣的人听闻,回目看了一眼那些赤色乔木与河中之水。 这就是师父当年为战,乃至中毒失明的毒堡么……云萧目色渐渐阴沉。 蓝衣的人见其寒面,心头微怔,缓声道:“师弟?” 云萧敛目回首,看向了蓝苏婉:“二师姐有何吩咐?” 蓝苏婉拨了拨唇,却又无言,半晌只道:“……无事。” 两人行至正门前,抬头便见门两侧的石狮巍然雄立,有十数人从府前到府内列队相迎众江湖英豪,身上皆着暗紫色紧袖长衣,乃为昔日虞家弟子服。 一眼望去着实气势凛然,威武不可侵。 “入府后若寻到小师姐,你我便紧守于她身侧,谨遵师父之命不令其生事或与人动武。” 蓝苏婉闻言点头:“嗯。” 此时虞府门前一老者上前来行了一礼。“不知少侠、女侠如何称呼?老朽是虞府管家,两位若有帖便请入正门,无帖可从侧门入。” 云萧拱手一礼,平声道:“无帖。”答完便未多言,径自行往了侧门。 蓝苏婉缓步跟随在他身后。 不少江湖中人于两人身旁走过都禁不住侧目而望,心下唏嘘: 那蓝衣少女委实生的秀美,容色绝丽,气若幽兰……她身边这年轻人可太有福气了…… 从侧门入府后立时有小厮上前领路。 “两位请先入客院休息,待到午时我家主人将于前院里宴请诸位江湖侠士。” 云萧点头,与蓝苏婉跟随小厮身后往客院行去。 行之未久,迎面有三四个江湖中人快步行来,口中道: “没想到益州刺史吴郁吴大人竟也派人送了礼来,这算是已经认可虞家复立了么?” “这国舅爷也委实大胆,毒堡此回若真复立,他岂不是被当众抓住了和江湖势力来往的把柄?” 最中间一人甚是自得道:“你们都知道什么,可知那吴大人送的是何礼?” 他身旁二人皆摇头:“不知……你倒说是何礼?” “吴大人送的是一支断箭……知道这是何意吗?摆明了是警告虞家,勿再如当年那般生事,否则便如当年一般,是这断箭一样的下场。” “竟是如此么?!” 那人又道:“还不止呢,吴大人众目睽睽之下派人送礼来虞家,多少也有几分警示江湖众人的意思,告诫我等勿在此兹事,益州辖境内他老人家一直盯着这儿呢,莫惹出什么乱子。” 他身旁二人唏嘘点头:“原来如此。” 蓝苏婉听罢有些不明,避行过后问向云萧:“师弟可知他们口中提到的吴大人是谁?” 抬头来却见青衣人凝目望着一处,神情怔愣。 “师弟?”蓝苏婉循目望去,便见远处曲径通幽,杨柳依依,两个少女挽手而过,橙衣杏裙,长发如丝,光影斑驳间隐绰在葱郁的垂蔓下,衣发轻扬,正自行过。 看不清面容,但身形矫丽,步伐轻快,笑声恣意而清晰。 “他痴缠这数日,姐姐不若见他一面了?我听丫儿说性子虽有些浮夸,样貌却生得不差,十分英俊……” 另一个女声回道:“我看你是太闲了,既无意,见什么,只会徒增是非麻烦,当知有些人与事,好奇不得,没有开始,便无缠怨,几日便过。对谁都好。” “二姐见都不见就说无意,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心上人了……” 那橙衣的少女语气惫懒,悠然行远:“有,早就有了,不过你哭也无用,我可不会告诉你。” “二姐……” 云萧驻立微久,待人行远,有些出神道:那橙衣少女的身影和声音皆似曾相识……应是在哪里见过。 下瞬垂目回头,便见蓝衣的人怔怔地望着自己,眼中氤氲,竟似有雾气。 云萧一怔:“二师姐?” 蓝苏婉迅速低下了头,转身便道:“走……走吧。” 蓝衣轻纱快步往前。 那一旁静候已久的小厮忍不住抬眼横了青衣的人一眼,眼神便似看着一青楼常客、负心薄幸郎,小声嘀咕了句:“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早晚噎死你……” 待云萧不明所以地微拧眉望来,便没好气道:“这边走吧。” 青衣的人眉间微蹙,缓步跟上。 客房中,小厮将提来的茶水放下,指着房外一处道:“此院是无帖的客人歇脚之处,那院是有帖的客人休憩住处,两院之间隔着一个花园,园中有湖,大约一个时辰后宴席便开,两位若是闷了可在湖这边走走,最好不要走到湖那边,有帖的客人多携家眷,恐有冒犯。” 蓝苏婉兀自闷头看着手里的茶杯,未应声。 云萧漠然点头:“我等已知。” 待得小厮离开,青衣的人执剑起身:“二师姐若有不适可于房中休憩少许,云萧私下去寻一寻小师姐。” 未待蓝衣的人应声,青衣的人已然推门而出。 蓝苏婉看着他的背影行出、倏忽已远,眸光一颤,手里的茶杯不经意间滚落桌上,眼泪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即便已与自己明言心中有人,却仍是会受触动…… 知晓他与那人可能已有肌肤之亲会嫉妒;看到他望着别的女子会难过;他若离开会伤心不舍;看到他便忍不住希冀留恋…… 一颗心微弱地跳着,又难过又无力,满满都是希冀不舍,不知道怎么重新活过。 蓝苏婉轻轻趴在桌案旁,眼中之泪滑过脸颊,她如失神般凝眸望着青衣人离开的方向,恍惚间已是泪流满面。 明知不该,却控制不住自己…… 一再地伤心、难过。 因他流泪,为他落寞…… 那夜之后压抑已久的心绪禁不住溃堤,蓝衣的人阖目将脸埋入双臂之中,终是忍不住低声而泣。 师弟……为何你心中那人……不是我……. 夏木荫荫,青影离离。日光斑驳落影,芳草满庭。 午时将至,暑气正浓,云萧行于客院外的小径中抬头望了一眼头顶艳阳。 只觉日光逼人,难以直视,不由闭目转开了视线。 烈阳花之药性遇日光更强,日光最盛之时药性最强……云萧想到此处,眉间微皱:若流阐身边群兽身上真有烈阳花粉……毒堡主人将江湖宴定在日光正炙的午时,会是巧合么? 行至树下,青衣的人忽然止步:归云谷时师父曾提过,烈阳花还可用来制作…… 忽然一道紫影自数十步外掠过,倏忽无踪。 那是……! 云萧心下一惊,立时笃定。 是小师姐无疑! 下瞬未有迟疑,青影一跃纵身掠起,紧追紫影而去。 纵掠如鹄,迅疾如风,云萧气力一运,身化数重叠影成双瞬息纵至。 眼见紫影落脚之地正要上前,忽见远处亭中一道身影径直落往湖中。 “啊!救命啊——” 声音惊急忧恐十分高亮,由不得人不注意。 云萧只迟疑一瞬,身影一闪已至湖面,脚尖一点,于湖上踏水而起,将落水之人揽腰接住,正待抱上岸。 一道无形气流忽是迎面冲来。 这是……无刃刀! 第204章 晴光灼灼 云萧凛眉一让,闪身后掠方才避开,气刃紧贴他与落水之人腰间而过,有如风割般的刺痛感从云萧手背上掠过。 一人橙衣鲜亮,长发飞扬,踏脚掠步自湖边小亭中飞出,语声悠扬。“阁下还是莫要多管闲事为好!” 云萧下意识地飞身后掠,抬头迎视来人。 青影橙衣,长袖翩扬,夏日晴光灼灼,熏暖一湖荷香。 一者飞身上前,一者掠步往后,一来一退,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湖面上轻移掠步、相隔不过数尺的人,一者逼视,一者抬头,一瞬间四目相对,尽皆一怔。 湖边满架蔷薇花开,刹那间风吹棘舞,花香满溢。 视线难以转开,继而便又是一震。 青衣之人眼前,忽然一片红枫漫眼。 恍见徐州之境的丹枫红叶林中,秋深叶落,纷扬如雪,他与一人骑马错身而过。 隔着万千飘零的红叶,相视而笑,对景吟诗。 也是这般的橙衣鲜亮,也是这般的不近不远。 少女爽朗英气的笑声犹在耳侧,霎时忆起,时光忽静。 秋花偏似雪,枫叶不禁霜。 落落青天月上后,萧萧红叶雁来初。 不自觉间已然扬唇,他望她而笑,忽然吟道:“秋山映霞一川红。” 对面之人眸光倏亮,一笑如初阳:“落叶逐流两岸枫!” 便如那日那时那刻一样,心情忽然极好。 巫聿胜艳望着他,笑容仍如晴日般明亮,眼泪却在不经意间滑落脸颊。 云萧见之一愣。 而她扬眉再笑,似释然似淡然,朗声道:“三弟。” 青衣的人双目微瞠,禁不住又是一震。 这才看清面前的人,除了记忆中那一袭橙衣长裙、英飒女声,言语举止,身影神态,不甚熟悉。 她是……?! 周身一肃,立时止步在了湖心一朵碧色荷叶上,云萧下意识地敛袖揖手,张口即回道:“大哥。” 那原本被云萧接住欲要带上岸的男子于此刻奇怪地来回看向两人,下时因云萧敛袖松手作揖,毫无防备地“扑通”一声掉进了荷叶旁的湖水里。 青衣的人微微一惊。 “咕嘟……救……救命……” 橙衣的人扬眉而笑,笑声清亮爽朗。“他已入水,三弟此番再要救他,我便不拦了。”下时凌空一翻,腾身落回了湖边小亭中。 湖心荷叶上的人迟疑一刻,伸手入水将人拽了上来,飞身上岸。 青影随之亦落入湖边小亭里。 巫聿胜艳笑着上前来,指着亭中静坐的另一位少女与云萧道:“这位是我的三妹,巫家三小姐巫聿章瑞。” 青衣的人拱手为礼:“在下云萧,见过巫三小姐。” 巫聿章瑞看了橙衣少女一眼,略略吃惊,立时起身回了一礼:“章瑞见过云萧公子。” 角落里浑身湿透被晾在一旁的人此刻爬起身来,一边咳水一边忿忿地看着橙衣少女:“巫二小姐,我对你一片痴心,你怎么好把我往湖里踹呢?” 亭中之人闻言神色各异。 巫聿章瑞捂嘴便笑。 云萧默然不语。然先前隐约看见,此人之所以落水,确实是亭中一人踹了他一脚。 巫聿胜艳微微一笑,道:“你应是误会了。胜艳怎么会踹你呢?即便你不请自来,被拒还缠,自说自话,扰人清净,撵也撵不走,我也是不会踹你到湖里去的,毕竟是胡家刀的公子,你说是不是?” 胡旷被她说的满脸通红,咬牙半天,愤愤道:“你……像你这样凶悍的娘们儿!以后看谁敢娶你!” 胜艳便又笑:“如此说来胡公子肯定是不敢了,那便再会,不送。” 胡旷闻言更气:“你、你……” “自有人敢。”片刻之际已在心中整理了一番,心绪已然复了平静,云萧随之想到申屠烬对盛宴的心意,不由露出了微笑:“大哥不论男女,心性皆是飒爽洒脱,自有人倾慕想望,不愁嫁娶。” 胜艳闻言微怔,下时仰首便笑,“几月不见,三弟倒学会哄人了。” 胡旷顿时转眼瞪向一旁青衣之人,下时一眼认出,嚷声便道:“是你这小子!身边分明已经有个貌美的蓝衣姑娘,现在又来和巫家二小姐纠缠不清,你小子也不怕撑着!” 云萧闻言皱眉,转首看了他一眼。这才认出,他便是当日乡村野店里见自己与二师姐行出客栈要露宿于野时,于自己身后忿忿不平的那个江湖公子,自称胡家刀胡旷。 青衣的人眸光略沉。 下时忆起村野客栈中他于众人面前议语巫家女儿与无刃刀的关联,心中立时想明了他纠缠巫家女儿的原因所在。 云萧面色沉静,并未多言,只是忽然伸手按住了胡旷肩头。 “你想干嘛?!”那胡旷吓了一跳,立时想往后蹿开。 可惜力透筋骨,别说蹿开,便是动一下也疼得那胡旷矮下了身子。“大、大侠有话好好说……” “我与你并无什么可说。”云萧面色沉淡,语声低缓道:“只是此刻反悔先前救了你。” 言罢眼也不眨地将人拎起,抬手间竟重又将他扔回了湖里。 听得“嘭”的一声,水花四溅,偌大的湖里一人死命在水中挣扎。“别……别……大侠救我啊!咕嘟……救……救命!我错了……我不会水……救我……” 那巫聿章瑞一眼望见水里再度挣扎呼救的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呀!这个好~” 胜艳亦忍不住挑眉一笑。“原来三弟还有这样的一面。” 不过片刻,呼声便引来了从旁经过的虞家弟子和众多小厮,忙不迭将人捞了上来。 巫聿胜艳见其狼狈离去,不再多管,回首望着面前的青衣人道:“知晓我是女儿身后,仍愿唤我一声大哥么?” 青衣的人未有迟疑,抱剑为礼:“愿赌服输,当日比酒结义既输,盛宴便为我等大哥。”语声微顿,青衣的人续道:“知晓大哥是女儿身后,只是让我和二哥更加自惭……酒量尚拼不过一个女子。” 一旁巫聿章瑞闻言啊了一声道:“先前二姐与我说拜了两个结义的弟弟,我还称奇,道她也不过十八岁,怎么两个义弟偏偏都比她小。却原来是拼酒排长幼,那难怪你们要输给我二姐了,可不知她从小便千杯不醉,喝酒跟喝水似的……” 巫聿胜艳回头便弹了她额角一记:“你这样漏了我的底,往后我还怎么骗人?” 巫聿章瑞轻笑着往后一躲,便道:“不说就是。” 云萧看着面前的橙衣少女,将印象中的两人相叠一起,竟觉毫不违和,反倒更觉亲近,极有志趣相投之感,下时微微一笑,正想开口说什么,忽听彼岸的花园外传来数声厉啸。 这是?! 虎啸! 随之响起的便是惊声喧哗、打破杯盘的惊叫急呼,一片嘈杂混乱的脚步声混着兽鸣从前院一直传到此处花园小湖。 “前院出事了。”胜艳拧眉道一句,转步便往亭外出。 巫聿章瑞想要跟上,橙衣的人回头睨了她一眼:“我去看看爹和姑姑,你武功太差还是回房作诗吧,待院子里平静了再出来,听见没?” 巫聿章瑞横了自家二姐一眼,便止步立在了亭中。“姐姐当心。” 巫聿胜艳一点头,与云萧道:“三弟,我们去看一眼。” 云萧微微颔首,与她一道纵身掠起,径直往毒堡摆下江湖宴的正门主院掠步而去。 毒堡前院中,东面一角的桌椅全部倾倒,桌上刚刚摆上的酒菜杯盘砸落在地,三只吊睛白虎正对着一院的江湖众人嘶吼咆哮。 此时午时尚未至,多数世家之主、声名在外的武林大人物还未落座院中,在此的多数是年纪尚轻的江湖小辈。 看见白虎威猛一直在腾步咆哮,似乎随时会扑过来咬人,不由吓得脸白心颤,紧盯着三只白虎尖利骇人的虎爪虎牙,心惊胆战地挤在一处,不敢妄动。 手中虽持刀剑,却也量力自知,能往后退就往后退,不敢激怒猛兽。 云萧与胜艳到时,正见其中一只白虎嘶吼一声直扑向离它最近的一群人,兽目凶光凛冽,又腥又膻的兽息冲口而出熏得人直欲作呕。 前排两个男子见避不过,索性拔剑冲上前,欲要一搏,下时竟被白虎扬掌一爪拍飞了出去。 听得“呯——”“呯——”两声闷响,两人摔在院中摆好酒菜的红木圆桌上,又滚了下来,眼见摔得不轻。 虞家弟子忙不迭奔回内院回禀主人。 胜艳见另一头白虎奔着地上挣扎的一人就要扑上去嘶咬,立时凝气于掌中,一记长刃毫不留情地挥了过去,直斩虎头。 “大哥。”此时正门前两道身影正赶来,云萧看见,轻唤一声一把按住了胜艳的手。 下时一声细瘦高亮的指哨声响起,那欲要咬人的白虎立时脑袋一缩退了回去,三虎抬头看了一眼哨声方向,下瞬便垂下了脑袋,怂着肩膀欲往身边另外两头白虎尾后钻,拖尾耸耳,变做了心虚的大猫一般。 第205章 申屠之争 在场众人皆心有余悸,也不敢转开视线,心中虽察觉白虎似是忽然温顺了许多,却也不敢立时松懈。 直到一粗布麻衣的黑瘦少女行至三虎面前,众人望见那白虎在少女面前匍匐低头,再也不敢起身。 这才敢放心探头张望过来,低声议语道: “应是申屠家的人……” “同时驭使三只白虎,厉害……” “可识得?” “不……不怎么识。” 这时那先前于正门前相迎来客的虞家管家上前来行了一礼:“这位姑娘,老朽是虞府管家,姑娘可是关中申屠家的来客?” 申屠流阐听见声音,回头同时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她身后白虎便把双耳一竖,直盯着那老管家。 此时乐正无殇伸手于后扶住了申屠流阐的肩,同时开口道:“在下两人正是关中乐正家之主乐正无殇,与申屠氏申屠流阐。” 众人闻言不由瞩目望来。 “便是当年传为佳话的‘百兽送嫁,乐正从容’那两位?” “应是不假。” “那女孩儿便是申屠流阐了?” “真是又黑又……咳咳……” “听说……” “乐正公子竟还陪着她来了这儿……” 那老管家再度上前行了一礼:“原是乐正家家主与申屠家大小姐,老朽怠慢了,两位请上座。” 乐正无殇回头看向那受伤在地挣扎爬起的两人,歉声道:“内子手下白虎凶性仍存,意外伤了两位,实在是抱歉。请两位于江湖宴后再容无殇至歉一二。” 那两人听出了乐正无殇欲要赔付医资之意,他二人在众江湖人面前为虎所伤,也不愿多提,且乐正、申屠又都是关中大家,便只捂着胸口谦声道:“乐正公子客气了,申屠家的兽奴应也不会随意伤人,许是我们提剑上前激了它们凶性,无碍。” 乐正无殇立时拱手,欲要称谢。 却是这时,一声柔媚却高亮的女声冷冷响起。 “什么申屠家的兽奴!今日妇人便是申屠家现下之主,申屠家却没有一个叫申屠流阐的,只有一个谋害老家主的叛女!” 话音刚落,众人惊见大门外十数只大猿黑熊嘶叫着冲入了院中,直奔申屠流阐! 云萧眉间一凛,见白虎数量上大不及,麟霜剑一翻便想出手。 此次却是巫聿胜艳伸手拉住了他,微笑道:“三弟且慢,怎么说此地也是有东道主的。” 下时便见那大猿冲到申屠流阐面前时,虞府管家身后一道黑影倏忽闪现,抬起一掌便将大猿拍飞数丈。 一黑衣女子面覆黑纱,站在来兽与申屠流阐、乐正无殇之间,执剑冷立,有如夜刹修罗。 冷冷道:“此地是毒堡虞家,若要寻衅滋事,莫怪我剑下无情。” 申屠柳氏一身锦缎绫罗,珠钗堕髻,领着十数个申屠家子弟快步行入院中,止步在了黑衣女子面前。 众人望一眼那一人多高的大猿被这黑衣女子轻轻一掌即打得吐血飞出,不由心下大震:此女武功甚高,似乎还只是虞府护卫……这复出的毒堡虞家确是不可小觑。 云萧与胜艳并立于不远处望见,目色微微一凛,胜艳附耳于青衣的人道:“此女一身血腥阴鸷之气,戾气极重。” 云萧睇目看了一眼黑衣女子执剑的手,见其双掌戴着手套,观之似软甲,亦低声道:“她手中之剑含毒。” 胜艳眉间便蹙。武功极高,剑刃淬毒,分明是出手便杀人的意味。 乐正无殇拉着申屠流阐向身后白虎退了一步,那申屠柳氏看见,冷冷一笑,下一刻便朝黑衣女子矮身揖了一记,媚声媚气道:“毒堡复立,妇人也是为见证恭喜虞家大小姐而来,只是此刻我申屠家谋害亲父的叛女便在面前,且还纵容手下白虎于虞府院中伤人,明明早已姓作乐正,却还一再冒认申屠家之名,我作为申屠家目前之主,理应肃清此女以正申屠家声名,同时也欲一表由于此女对毒堡的失礼之处。”语声一顿,又道:“且虞府院中安排给申屠家的主位应只有一位,如此便不能有两人代表申屠家而来,我申屠柳氏今日便在众江湖人面前与她了结杀夫之仇,视为我申屠家清理门户的私事,还望旁人都勿要插手!” 那黑衣女子闻言无话,转首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老管家,下一瞬道:“我毒堡安排给申屠家的主位确实只有一位。”言罢侧身一让,执剑便退。 此意便是任着申屠家在此了解仇怨,留下一位能代表申屠家之人了。 众人下时皆忍不住往后退开,心下惴惴,远远观望着这边申屠家之势。 “余下之事便是我申屠家的家务事,不姓申屠的人无权过问介入!”申屠柳氏冷冷睇目于申屠流阐,下一瞬扬唇便道:“你这哑女不是自恃有驭使百兽之能么?今日便叫我带来的群兽与你所驭之兽斗一斗,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能驭百兽!” 众人闻言心惊,道这申屠柳氏嫁入申屠家之后难道也习得异能,有了驱使百兽之能? 下时闻兽吼在耳,兽息扑面,申屠柳氏与申屠家子弟带来的长猿黑熊已和申屠流阐面前的三只白虎正面撕咬扑上。 白虎虽猛,但数量不及。乐正无殇见之眉间紧蹙,面上隐现忧色。 下时便见申屠流阐一蹿上前,蹲在了扑咬中最为凶悍的一头黑熊面前。 大眼灼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黑熊的眼,近在咫尺。 旁观之人见之惊险,无不在心里为那黑瘦少女捏了把汗,下时却见那黑熊毛脸一怂,竟讷讷地缩了脖子松开了撕咬白虎的齿,立起身往申屠流阐身后挪。 众江湖中人看在眼里,一时惊异新奇:这申屠流阐当真身具百兽臣服的异能! 当下不由都暗暗赞叹,心生佩服。 却是下一刻,申屠流阐再看其他熊猿时,立身不远的申屠柳氏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支短笛,置于唇边便吹奏起来。 云萧立身于胜艳一侧,忽是周身一震,手脚皆寒。 而那扑咬嘶打中的群兽听闻此声,也于一瞬间露出僵硬痛苦之色,下一瞬再度动作,兽息猛然间增强数倍。 申屠流阐汗毛乍竖,似是野兽本能立时察觉出了危险,想要蹿出离远,然先前挪到申屠流阐身后的黑熊突然咆哮一声便扑向了申屠流阐。 乐正无殇见之面色惊白,周身一凛:“流阐!!” 申屠流阐就地一滚堪堪躲过,腿上被黑熊抓出了数条血痕,滚出数尺后背正撞在自己一头白虎腰侧,众人愣在原地还未看明白境况,便见那白虎狂吼一声张口就咬向申屠流阐! 乐正无殇当即吓白了脸,眼前一黑:“流阐——” 兽吼声声,杯盘砸落。 听闻前院传来的喧哗声,蓝苏婉惊震立起,立时出院而去。 那应是乐正少夫人的白虎……师弟听闻声响定已赶去了。 蓝衣的人拐过小径,随着来去的人群快步往喧闹声传来的方向行去。 慌慌张张从前院逃出的几个江湖小辈见这貌美的少女径直往前院去,忙不迭拦道:“姑娘、姑娘,前院有猛虎,吓人得很,姑娘快别去凑热闹了。” “多谢提醒。”蓝苏婉轻揖为礼,下时便走。 袖摆轻纱行步间略略扬起,柔声道一句便自几人身旁行过,更快地从青石小径上匆匆而过。 几人便只能望着她行远,心下唏嘘。 日下繁枝错影。 能看到或近或远的其他小径上亦有快步行往前院的江湖中人,应是不惧虎威,江湖上成名已久、实力不俗的人物。 蓝苏婉顺着满院芳菲中一条青石小径行至了前院东面的一个小门。 入眼便是院中凶猛咆哮的三只白虎。 出小门便可入院中,蓝苏婉站在小门前看院中嘈杂一片,有些忧心地望来。 以师弟之能……应是无碍…… 下一刻白虎腾跃扑出,她望见虎身那头一袭青影遥遥而立,面上立时扬起了三分惊喜。“师……” 唤声忽是咽在了喉底,她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青衣人伸手覆住身边一位橙衣少女的手,面上是忧是肃,低声与她说着什么。 青衣橙影,并肩而立。 举手投足言语神色,默契地让人眼中一瑟。 她是…… 睫羽轻轻一颤,认出她的样貌、她的神采,分明便是曾在自己与师父面前拜会过的那位巫家公子,称作云萧的结拜大哥:盛宴。 蓝衣的人不觉低头,喉中竟已有些哽咽。 巫家盛宴……巫聿胜艳…… 细白的五指慢慢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 “此回巫家前往……还有二小姐巫聿胜艳、三小姐巫聿章瑞。” “听说和巫家的女人那啥了才有可能学会无刃刀……” “我与阿悦姑娘只是朋友。” “原来师弟心里,另有其人……” …… 蓝苏婉讷讷转身,强忍一瞬,眼泪簌簌而落。 她迈步回走,晴日艳阳下心如灰死。 霜宁郡主…… 巫聿胜艳…… 总归不会是我…… 终是忍不住低泣出声,蓝苏婉以袖掩面,一遍遍擦去脸上涌出的泪痕:“我原是离你最近的……却终归有缘无份……”压抑着哽咽数声,她哑声道:“这一生,只能止于是你的师姐……师弟……今日之后……苏婉便放下……便放下你……” 难过到无法纾解,禁不住狼狈地蹲下了身子。她只最后再念了一遍:“师弟……” 夏日晴光照在蓝衣上,烫的是人,伤的是心。 日影斑驳,满院芳菲依旧,韶光静舞。 第206章 雪鹞落翅 不知哭了多久。 蓝衣的人以袖拭净脸上最后一滴泪痕,慢慢直身立起。 天光下白影流光,亮的刺眼。 忽然一股流风从蓝衣的人脸旁拂过,拍翅声响在耳侧。 一只雪白的鹞鸟收翅而落,立在了她的肩头。 “雪鹞……”蓝苏婉见着它,犹如见了家人一般,禁不住眼眶微热,眼神又哀又柔。“……可是梅大哥叫你来的?” 雪白的鹞鸟歪着脑袋望着她好一会儿,好似在观察她通红的眼眶,下一瞬鸟头轻点、伸去轻轻蹭动蓝苏婉的脸颊,似是亲昵又似抚慰。 眼眶更热,蓝苏婉忍不住微微浅笑,伸手轻轻抚动它小小的脑袋。“梅大哥叫你来定是有事,他可是转道去了别处,故仍未至这毒堡?”又见鹞鸟点头,蓝苏婉再度微微一笑,语声极柔道:“劳你飞这一路了。” 雪鹞歪着头专注地看她。 下一瞬蓝苏婉缓缓闭目,伸手以袖轻轻拭过两只眼角,而后睁开,容颜已静。 她轻轻拍了拍雪鹞的头,而后伸手自雪鹞腿上取下了一只青色竹筒。 取出书信看罢,原本哭红的眼慢慢震住。 书笺上铁画银钩的几行行草,笔力透纸,刚劲纵逸,乃梅疏影亲笔所书: 毒堡之邀实为墨夷氏遗孤向江湖武林报二十四年前墨夷家满门被灭之仇的复仇之举,此墨夷遗孤即影网幕后之主,难饶当年与墨夷家之死相干之人,尤其中原巫家。 原地怔了一瞬后,蓝苏婉面色陡变,立时折身向堡中前院急步纵去。 …… “流阐——”惊声一句,闻者皆悚。 众江湖中人但见白虎尖利的兽牙对准申屠流阐的脖颈扑咬过去,少女避之不及,眼见穿肉刺骨。 云萧脑中刺痛感一闪而过,抬眼正欲去救,又被身旁之人压住了肩膀。 巫聿胜艳嘴角轻扬,柳眉一挑。“我们可以看戏了。” 下时“叮——”的一声,申屠柳氏手中的短笛被一物打落,十数道灰影飞奔入院,如一道浪花打入湖中,瞬间冲断虎兽攻向申屠流阐之势。 白虎黑熊俱被灰影撞翻在地,再爬起来便是兽目茫浊,只在周围群兽的低吼声中慢慢把头挨到了地上,垂在申屠流阐面前。 似是自知犯错,十分心虚害怕,却又满目无辜,不明所以。 众人正震,乐正无殇快步冲上前一把将申屠流阐拽入怀中,不言不语地便将她往后带离群兽。 众人皆可看出他的紧张,申屠柳氏低头便欲捡起短笛,突然一声孱弱的虎啸自院外传入,申屠柳氏面色陡然一白*,伸出的手吓得蜷回。 “是不是我不出现,申屠家的人便当我死在外面了?” 巫聿胜艳闻声便一笑,也未回头。 云萧听闻语声目中亦有温意,只是脑中短笛之音仍在回荡,目色不复先前清明,有几分沉静抑色。 申屠柳氏所吹短笛音与年前巴东郡客栈中听闻后令自己莫名烦躁之笛音极为相似,此下听来十分厌恶、不喜,这又会是巧合么! 此时一人盘腿坐在一匹壮硕的灰狼背上,一手撑靠在后、一手抛着手中石子,正自毒堡正门慢踱而入。 乐正无殇与申屠流阐望见他目中皆是一喜,白衣的公子出口即唤道:“小叔父。” 申屠烬飒然一笑,下瞬转目看向申屠家之人,目色便凌厉起来。 “你们身为我申屠家之人,不知跟随这女人……”言至此处手便伸来指了指申屠柳氏,“……一路围杀我大哥留下的唯一一个女儿,为的是替我大哥报仇,还是要断我大哥血脉?” 申屠家之人立时道:“当然是为老家主报仇!小夫人一时心软允她回府探看,申屠流阐竟兽性大发犯下弑父大罪,此等不忠不孝之女如何能留得!小夫人领我们来此便是要为老家主报仇!” “所以你们就听信柳氏的话,确信是流阐害死我大哥?” “二公子有话便直言!” 申屠烬仍是一副肆意朗然的模样,俊挺的眉间现了三分嗤意:“我这小侄女是个哑巴,也不会替自己辩驳,于是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如果不是乐正家拼死相护……”身上蓝衣骤然猎响,申屠烬飞身而起,落在十数匹灰狼之间、申屠家众人面前,忽是扬声怒道:“我申屠本家嫡女就要死在你们这帮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人手里!” 此时申屠柳氏的面色已然变了,眼睛直盯着地上未及捡起的那只短笛。 申屠家众人闻言皆是一怒:“二公子此话何意!我们都是为了老家主!就算申屠流阐是老家主唯一血脉,弑父这样的大罪老家主自己也是忍不了的!” 申屠烬目色冷冽,极不耐烦道:“弑父还是弑夫,睁大了眼自己看吧!” 他话音一落,转头便向院前门口,众人不禁全部回头看去,正惊震不解,便见一只骨瘦如柴的黄斑花虎一步一步极慢地走了进来。 “那是……!”申屠家中有人大惊道:“是老家主原先所驭那两虎的幼仔!” “它不是一直跟随在老家主身边,在老家主逝世后没几日便暴毙了么?” 那黄虎由当年申屠乐正两家决斗时被申屠流阐救下的小黄虎长成,至此应正值五岁壮龄,是申屠啸最为怜宠的奴兽。却不知为何形销骨立,只剩一副虎皮挂在骨架上,毛色晦暗,瘦骨嶙峋,看着便觉瘆人。 申屠流阐望见那黄虎,眼中便是一热,举步便要往前去。 只是被乐正无殇拉住。 而那黄虎,眼看着一副将死之态,走一步歇两步,孱弱至极,只是抬头来看见那申屠柳氏,步伐忽然就快了起来。 申屠家之人俱是一惊,兽奴忠心不二、护主至极,看见主人便会欢喜,它这模样倒像是急欲奔向主人。 却是下一刻,众人见那申屠柳氏步步后退,面色仓惶至极,转身就想跑。“你……你这畜生不要过来!” 申屠家之人全部面色微变。 “嗥——”只剩一把骨头的黄虎拼力一啸,不管不顾地扑向申屠柳氏,张口就往申屠柳氏脖子上咬。 一众江湖人皆大震。原以为黄虎是看到了主人欢喜,可现下看来更像是看到了主人的仇人! 申屠家之人霎时都明白了过来! 难道竟是…… 申屠烬冷冽道:“柳氏与分家家主申屠狣合谋害死我大哥,将这黄虎关在地牢内,因其过于凶猛不敢靠近,便想活活将它饿死……我静等数月直至柳氏与你等离开申屠本家才能将它从地牢中救出,来此之前,申屠狣已被我杀了!” 申屠家之人尽皆一震,惊愣当场。 黄虎疯了一样扑咬申屠柳氏,可到底病如枯骨、动作迟缓,几次三番都被柳氏躲开。 申屠柳氏狼狈地翻滚在地,惊险之余厉声道:“申屠烬!你所说不过是你一面之词,申屠狣如果真被你杀了就是死无对证,你现在放这畜生咬我是想将我也除去灭口么?!”争辩之余一脚踢上扑来的黄虎,被黄虎扯掉一块腿上的皮肉,顿时痛得趔趄。 她回望申屠家之人,尖声道:“谁都知道申屠流阐具百兽臣服的异能,这畜生说不定来之前早就被她驯服了!现在听她的指示攻击我!只凭借申屠烬带来的老家主兽奴如何能断定他说的是真的?!说不定是蓄意包庇!!” 申屠烬好笑地看着她,神情十分恣意:“你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可知道其实蠢到家了?”申屠烬往身后灰狼背上倚了倚,漫不经心道:“你以为还会有人信你吗?” “他们为何不信我?!他们……”申屠柳氏回头一瞬,便见申屠家之人大都冷面看着自己,心下陡然一寒,高声道:“申屠烬之举不过是为了将申屠流阐的杀父大罪诬陷到我身上,他从小便和老家主不亲,此举不过是想包庇老家主的仇……”言至最后,见申屠家之人仍旧冷面,申屠柳氏有些惴然地消了声。 下一刻,申屠家一人拧眉直视柳氏,冷声道:“初见老家主兽奴,小夫人说的什么?” 申屠柳氏一愣…… 你……你这畜生不要过来! 那人凌厉道:“小夫人竟喊老家主的兽奴为‘畜生’,兽奴于我们申屠家而言是同伴,便如手足,老家主的兽奴更受尊敬。小夫人竟以‘畜生’相称,我们如何能信你对我申屠家对老家主的忠心?!” 申屠柳氏双足一颤,瞠目呆了一瞬。 此时黄虎轻啸一声不遗余力地再度扑向申屠柳氏,眼见血溅五步。 申屠家之人无不是冷眼旁观。 申屠柳氏却是猛然惊醒、翻身一滚,在黄虎兽牙穿透肩膀之际一把抓起了地上的短笛。 众江湖中人但见血溅玉笛,皮开肉绽,一时心下皆凛。 云萧见柳氏抓住短笛,立感不详,还未开口便听乐正无殇急促道:“小叔父!当心她手中短笛!” 下一刻短促幽冷的笛音立时扬起,院中群兽瞬间狂暴了起来! 第207章 兽主之威 申屠家之人骤然一惊,道自己并未让手下之兽再听命柳氏!如此是何境况?! 众皆惊震之际,但见群兽毛发一竖,几乎是同时兽目一睁,无论白虎、黑熊、长猿……皆是蹭的一声爬起就扑向了那攻击申屠柳氏的黄虎。 黄虎轻呜一声被扑出丈远,枯瘦的虎身“嘭”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半晌没有爬起,群兽呲牙咧齿飞快逼近,眼见就要猛扑上去。 “嗷!”申屠流阐见之黑亮的大眼猛然睁得更大,嘴里发出一声极为尖细高亮的兽鸣,院中之人听闻,只觉周身一个哆嗦,竟有几分心悸腿软。 申屠柳氏狠厉道:“我还未注意到你你倒提醒我!我这便送你这小哑巴去陪申屠啸!” 话音一落笛声更促。 申屠烬面色一寒勃然怒道:“你果然用了驭兽蛊!” “什么?!”申屠家之人无不震惊,“驭兽蛊!”再看申屠柳氏俱是一脸鄙弃痛恨:“我申屠家数百年来俱是驯兽为奴相伴于身,旁门左道驭兽蛊之流最为我申屠家不耻!你身为我申屠家家主妻妾竟敢明知故犯,引用此物!” 申屠柳氏此刻已是发散衣褴,满身血污,闻言阴厉道:“用如何不用又如何?!你们这帮泥古不化、冥顽不灵之人果然不足以成事!今日便叫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驭兽!” 申屠家之人闻言更是大怒。 柳氏吹动短笛,刹时间毒堡院中十数只猿虎猛兽发了疯一样攻击众人。兽爪过处,衣破血流。 一时间惊声四起,众皆仓惶逃散。 云萧、胜艳退避一时,便见申屠烬口中哨声一起,身边十数匹灰狼奔涌而出扑向院中猛兽,挡在众江湖中人身前。 但狼性虽凶却比不过狂暴疯化的熊虎猛兽。不多时兽血飞溅院中已是狼藉一片,灰狼皮毛血肉随处可见。 混乱中那只孱弱黄虎被群兽践踏而过,啸声轻微,眼见奄奄一息。 正急危时,两声又细又亮的兽鸣再度响起,竟有振聋发聩之感。 申屠流阐猛地从乐正无殇怀中蹿出,直奔黄虎。 “流阐!!”乐正无殇惊忧不已。 “嗷——嗷——”又是两声尖锐刺耳的兽鸣,其声越过人耳,竟似直达脑中,令人心悸难受,手脚发麻。 奔蹿于院中的十数只灰狼忽然全部曲膝于地整个身子都趴到了地上,嘴里发出低微的嗷呜声,双耳几乎贴地,看起来极为惶恐无措的样子。 被笛音控制一味肆意攻击众人的群兽动作也滞顿起来,显出几分懵懵然的模样。 众人见那黑瘦少女睁大双目呲牙挡在奄奄一息的黄虎身前,面朝群兽。 群兽在她面前生生止下了动作,瑟缩着直想后退,然而下一刻笛声更响,幽亮尖锐。熊猿虎兽便又显露出欲要上前和攻击的意图。 “流阐……”乐正无殇忧急难忍,几次欲上前,被申屠烬一把拉住。 申屠流阐一眨不眨地盯着群兽,口中发出越来越急促的短啸,似警告又似斥责,双眉高扬面色极凛,众人望在眼中虽不明其中厉害,却也竟然能隐约觉到兽主王者的威严。 院中一干猛兽只能更甚,在痛苦与害怕之间一时进一时退,兽目狰狞,挣扎不已。 众人但见十几只熊虎野兽在那黑瘦少女面前蹿跃奔腾不止,齐声咆哮。 无不汗涔于背,心惊胆颤。 群兽挣扎多时未敢攻击,申屠柳氏面色一鸷,下时短笛一声催过一声,幽亮已极。 申屠烬与远处的青衣人俱看向申屠柳氏手中短笛,欲要伺机打落,只是群兽奔腾中一时难近,下一刻,众人未及反应之前,竟见群兽仰颈咆哮之中一只只撞向了毒堡青砖石墙之上。 哀鸣声断,血染红墙。 申屠流阐陡然慌乱起来。 一只接一只,一头接一头,头骨撞裂的声响历历在耳,朱墙浸血留下一滩滩溅红的印迹。 “啊……啊……”众人便见那黑瘦少女无措的瘫坐在黄虎身前发出似人似兽的喊声,无人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申屠柳氏也被吓住了。手中拿着短笛仍旧在吹,只是趔趄着脚步止不住地往后退。 “你这女人真该死!”申屠烬飞快跃近扬手一挥打落她手中短笛,高声怒道:“驭兽蛊对它们的痛苦你分毫不知,得来便用,执笛便吹!也配做我申屠家之人!” “嗥——”就在申屠流阐悲惶无助之时她身后的黄虎低啸着挣扎爬起,竟跌跌撞撞地又向申屠柳氏扑来。 众人未及惊呼出声,黄虎便在申屠烬面前一口咬在了柳氏的脖子上。 此回当真是血流如注,灌颈生凉。 申屠柳氏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未待黄虎将她往后拖行过一尺,便抽搐着咽了气。 众人看在眼里,皆是沉默。 那黄虎紧随之也往地上一倒,气喘吁吁地翻动着眼皮。 申屠流阐起身便朝它奔了过来,黄虎混浊的双眼看着她,费力地仰起脖子用鼻尖蹭了蹭申屠流阐的下巴,下时兽目一阖,摔回了地上。 申屠流阐脸上被蹭了半颈血,眨巴着眼看地上已死的黄虎,抬头环看院中群兽尸体,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滚出眼眶。 “嗷呜——”院中灰狼看见她哭,无不兽目哀然,亦发出声声悲鸣。 乐正无殇快步行至申屠流阐身边,伸手便将人抱进了怀里。“流阐……不哭……你还有我……” 申屠流阐却似听不到,抱着黄虎的头坐在群兽尸体之中仰面而哭,声声悲怮。 如失幼之孤,踽踽独行。 乐正无殇看着她抱着她,也不禁流下了眼泪,又是心疼又是无力。 申屠家之人暗暗指使随从将申屠柳氏的尸体收敛,一干群兽的尸体更是尊而敬之地快速整理抬走。 江湖中人三三两两地唏嘘感叹,皆在小声议论申屠家此桩事非。 此时申屠烬走到申屠流阐面前,忽是单膝跪了下来。 众皆一愣,在场的申屠家之人更是一震。 “口中兽鸣若响,群兽无敢不从。申屠家的兽奴无一不臣服在申屠流阐面前,便是我等已经驯服的兽奴也不例外……”申屠烬抬头来甚是骄傲地望着申屠流阐,畅快笑道:“你是申屠家百年不遇的奇才,注定是百兽之主,兽中之王。我承老家主之命,将申屠家第十三代家主之位,传予申屠本家嫡女:申屠流阐。” 申屠烬扬手从指间垂下一物,一只兽骨形状的短哨从他手中荡出,来回轻晃。 “兽骨哨!” 申屠家之人见之全部跪下。 申屠烬伸手将用黑绳串着的兽骨哨戴到了申屠流阐脖子上,顺目看了乐正无殇一眼,而后低下头道:“兽骨哨乃申屠家家主信物,从今以后,申屠流阐便是我申屠家新任家主。” 申屠家之人心下虽有些惊异惴惴或不赞同,但经由最有资格继任家主之位的申屠烬亲口说出,且当着江湖众人面前亲手授予申屠流阐兽骨哨,申屠家之人只能低头听之,无言可驳。 申屠烬拂衣而起,伸手拍了拍申屠流阐的头,朗笑道:“小流阐听好了,从今以后申屠家所有的兽奴和人,可都交给你来保护了。” 申屠流阐愣愣地抬头看着申屠烬。 后者大笑出声,不知是坑了人还是甩了什么烦人的包袱,放浪不羁地扯了扯胸前长襟,迎着烈日晴光,大步甩袖而去。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申屠流阐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申屠家之人,回头望乐正无殇。 以眼神问:发生了什么? 乐正无殇想了想,道:“你被小叔父坑了……” 云萧待要上前拦住申屠烬说话,下一刻听闻步声转首一望。 见院中南面一角行来十数人,尽皆锦衣长衫,精神矍铄,一路行近气息绵沉,步履生风。 为首那一名中年男子双眸沉亮,气宇轩昂,一看便觉气势不凡。 云萧未及思量,听见身侧橙衣之人柳眉一扬,上前一步唤道:“爹。” 申屠烬行至院门处,似心有所感,回头望向院中一袭青衣背影所在,觉得甚是眼熟。 本欲折回探看一番,下时却见身边灰狼群摇头数次喷了十数个响鼻,神情极不耐烦,竟已不等自己先行迈步出了毒堡之院。 申屠烬疑了一瞬。阿檀它们是怎么了? 察觉狼群兽息似比以往来得暴躁,凝眉一瞬便还是跟随它们身后大步离了。 申屠烬前脚刚踏出院门,巫聿胜艳便回头向他背影看去,见他大步而离走路带风毫不留恋,不禁失笑。 这兽骨哨见他带了数年有余,分明是早已被他大哥申屠啸命为下任家主,今日倒好,几句话把兽骨哨戴到了申屠流阐脖子上,便把一身责任推了个干净……申屠烬啊申屠烬…… 那边申屠家之人尚跪在地上,为时已久,不免尴尬。 为首一人咳了两声,申屠流阐不明所以,乐正无殇立时回神,小声与她道:“你叫他们起来吧。” 申屠流阐便对他们抬了抬手。 申屠家之人起身后立时道:“毒堡虞家复兴虽为江湖大事,但如今我申屠家正值家主更迭之初内务庞杂自顾不暇,还请家主和姑爷先随我等回申屠家料理后绪诸事,之后再携礼至毒堡一表心意不迟。” 申屠流阐只是安静地站在他们面前。 乐正无殇迟疑少许与他们道:“也好。” 几人同虞府管家道一声便要告辞。 乐正无殇以眼神望过云萧,见其并不多言什么,便上前拱手一礼,恭声道:“此行多谢云萧公子与蓝姑娘拂照,无殇与内子感激不尽,他日云萧公子若有事要问无殇,在下于梁州城内随时恭候,必不敢有一丝隐瞒相欺。” 第208章 巫山空雷 申屠流阐抬头看云萧,眸中有惑。 青衣人看了申屠流阐一眼,眸中闪过微光,再看乐正无殇,便未多言什么,亦未为难。 微微点头,表示默许。 乐正无殇便又向他行了一礼,而后携申屠流阐离了。 巫聿胜艳看在眼中,立身一旁,并不多问。 申屠家之人跟随乐正无殇、申屠流阐二人身后出院离去。因识得云萧,便也默声抱拳一礼。 青衣之人无声抱剑回了他们一礼,之后再看申屠烬,已然无影。 乐正无殇与申屠家之人此下正受瞩目,院中江湖中人见其一行人向这青衣少年行礼,心下不禁有疑,有意无意地看了青衣的人数眼,心道这是何人? 下一瞬院中忽起喧哗之声,众皆望去,只见十数人从内院行来院中。 为首之人中年样貌,玉冠金边,满面威严。 人群中有人一眼识出,不禁凛然道:“是巫盟主!” 院中多是江湖小辈,闻言心中一震,立时反应过来是武林盟主巫山空雷,一时心怀激荡,当即握紧手中兵刃低头便是一礼。 “见过巫盟主!” 中年之人脚步未缓,环顾众人点了点头,而后面色沉肃,径直走向一处。 众人低头之余皆在观望,便见巫山空雷领巫家之人行至两个年轻人面前止了步。 云萧正望来人,下一瞬身侧橙衣之人便上前一步,不高不低地唤道:“爹。” 江湖中人不免微微一惊,此女容貌英飒,仪止泰然,立于院中已久,却竟然是巫家小姐么……那这青衣少年长时与她并立说话,不知是何来历。 巫山空雷闻胜艳唤声便轻轻点了点头,一惯沉肃的面上竟微微露出温慈之意,看向云萧,平声问道:“胜艳,这位是?” 巫聿胜艳面露朗笑,回道:“他是我在外结识的好友,姓云名萧,是……” 未待巫聿胜艳说完,毒堡正门之前突然传来极响的嘈杂声,众皆微怔,不禁全部回头望去。 “那是?!” 虞府老管家不知何时已上前相迎,沧然老声慢慢念道:“天凌山庄庄主陈海麓与其公子到。” 那陈庄主领独子踏入院中,见众人皆翘首望来,不禁正襟危步。 他身侧一身锦衣华服热得半死的独子陈玉不耐烦地瞟他一眼,不无讽刺道:“人家看的肯定是我们后面那位,哪里是看爹你?” 陈海麓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骂一句不肖子! 入得院中一眼看见巫山空雷,忙上前见礼。而他身旁那陈玉听亲爹一句“巫盟主”出口,心下就是一虚,还未近身便借故逃开,转目间一眼看见一袭青衣,当即便觉右手掌心一阵肉痛,下意识地踉跄躲避,又有些恨恨地咬牙。 那陈海麓原还想让巫家的人见见自己独子,一回头人已没影。心中气得大骂。 云萧、胜艳有意无意看了陈海麓一眼,默然转身行远。 “三弟自方才起便一直未言。” 云萧蹙眉少许,便道:“驭兽蛊之事我原想询问二哥一二。” “驭兽蛊?”胜艳听闻眉间微蹙,想了想道:“蛊虫一类由南疆流入中原,众皆只道阴邪诡毒,我估摸着你问他他也不尽知晓……却是有何异处?” 青衣的人神色微肃:“申屠家之事虽已了结,但申屠柳氏手中驭兽蛊何来却不得而知,我大师姐曾试炼此蛊却未能成,应不易得。柳氏却用它操控了申屠家多数奴兽。” 胜艳闻言眸中亦肃然了几分:“如此想来,确实不似那么简单……” 此时午时已至,晴光正炽,槐柳拂阴蝉鸣声声不断。 虞府管家忽然又念了一句,院中本已翘首的一众江湖人尽皆侧目。 “神女教圣女诗圣姑、教主韩冲儿到。” 神女教圣女当真来了! 江湖中人一阵喧然,道这扬名江湖已久,文武榜均列第三,却极难得见一回的神女教圣女诗映雪,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副姿容?若能得见,真是不虚此行了。 听虞管家念名之先后,亦能知晓神女教圣女地位远高于教主。 满院之人连带巫山空雷都不由抬首看向了那毒堡大门。 下一瞬,一人缓步行入院中。 白衣轻纱,雪袖薄衫。 众人双目不禁瞠直。 一双纤细如白玉般的双手轻拢于胸前,周身罩在一袭轻薄白纱之下,从头至足,隐约可见。 那白纱缠于她头上堕云髻一侧,散开如雪纺莲花,垂散而下,将其整个罩在了薄纱里。 一眼望去轻薄似无,分毫也挡不住什么……连她面上睫羽微微眨动间的上下扑扇亦能看得清晰,然而却横生一股冷漠疏离、高不可攀之感。 她望向众人,神色不动,面上始终漠然无笑,一身雪色,青丝云髻。 众人看着她,只觉高洁不可方物。 “美人哪……实在是美人……”方才的嘈杂喧声早在诗映雪踏入的那刻变得静谧无声,此刻不知是谁暗地里咕哝了一句,其声应是极小,但院中之人竟都听清了。 下一瞬众人还未反应,便见诗映雪右手食指一扬,院中那人突然痛叫一声跪倒在地。 “啊——我的嘴!!” 诗映雪身后,一身墨绿长衣的中年男子往前行了一步,肃声道:“我教圣女面前任何人不得出言不敬,若再有人敢胡言什么,便不是圣姑出手小惩以戒了。”言罢,冷目看着那满嘴鲜血的人一面哀嚎一面捂嘴躲入了人群中。 众人垂涎惊叹的目光不禁都瑟缩了三分,心下戚戚。 下一瞬便见诗映雪举步再度往前,踏入院中,白衣拂起清风。 她双肩两侧有雪白薄羽垂坠,罩在白纱里亦轻轻摇曳,甚是华美;腰间宽带绣满雪色珍珠,于烈阳下折射出五彩微光,腰侧垂有两块相同大小的白玉玦,于她行步间来回轻荡,偶然相触,发出清脆的玉撞声。 眸光清泠,似是冷漠,似是沉忧。 双眉有傲,举手投足拒人于千里之外,双眸落处平生霜华尽敛之气,面色三分端庄三分冷凝三分高傲一分乖戾。 众人噤声讷讷,心下唏嘘惊为天人,却也不敢再多看,低头往两侧退开让出了道。 “诗圣姑、韩教主,这边请。”虞府管家上前指了院中前首一张红木桌,请他们一行人入座。 诗映雪向前行了几步,忽然转目看向了一侧毒堡院墙。 墙上血迹斑斑,兽血浓稠,流至墙下院根处。 正是先前申屠家群兽自戕所留。 虞府管家见她望之蹙眉似是不喜,便上前解释了一二,诗映雪听罢仍旧蹙眉。下一刻竟转身便走。 兽血膻腥味于这烈日下弥漫院中确实熏人,但虞府管家早已派人着手在清理,此下见诗映雪因之要走,也是愣然。 幸得教主韩冲儿伸手拦了一把,“圣姑三思。” 诗映雪顿一瞬,而后才作了罢,只是转身行往了离这一面院墙最远的西面一桌。 “不知三弟可有发现?”胜艳亦在看那诗映雪,此刻突然出声道。 云萧却是在看那溅满朱墙,流至沙石泥间渗透墙角幽草的一地兽血。眉间紧拧。 听闻胜艳语声,方回目望她,“大哥指什么?” 胜艳便以下巴示意了诗映雪背影一二。 云萧顺目看去,望向那白衣女子的背影,心头一怔一窒,忽然蹙眉,而后面色淡冷。似有不悦。 看了片刻,只道:“作为女子,可与同行男子比肩,可是有些太高了?” 胜艳微扬唇,正欲点头,忽觉空中之气倏然一变。 “小心!” 一道劲风忽朝云萧迎面劈来! 青衣人眸光一沉神色一凛,手中麟霜剑猝然一扬,只听“铿”的一声,一枚拇指大的莲花针撞在剑身之上,凌然弹出。 弹出方向正是巫山空雷所站之处,胜艳见得不禁又凝声:“爹!” 巫山空雷却是面不改色,伸指一扬,劲风立止,那枚莲花针已被巫山空雷夹在两指之间。 下一刻,诗映雪便行至巫家之人面前。 “映雪见过巫盟主。” 其声犹冷,自带疏离寒意,诗映雪向着巫山空雷轻拂雪袖行了一礼,韩冲儿立身于其后也立时抱拳一礼。 巫山空雷沉面不语,转目看了胜艳与云萧一眼,目中似有几分责怪之意,下时抱拳回礼罢,抬手将指间莲花针递到了诗映雪面前。“诗圣姑之物,巫某人还于圣姑。” 诗映雪轻轻点头罢,韩冲儿已上前接下,诗映雪看了一侧青衣人一眼,束音为线与巫山空雷道:“巫盟主的女婿,武功不低。” 巫山空雷怔一瞬,下时反应过来,亦看了身侧与胜艳并肩而立的青衣少年一眼。 而后便只一笑,未多言。 诗映雪亦未再为难,微微点头罢,转身即行远。径直入座,目不斜视。 巫山空雷回目看云萧。 青衣之人正将手中长剑放下,面色沉淡,眉间微微蹙着。 胜艳两手一摊,无奈道:“怪我。” 云萧抬头来便只道:“江湖中人想是多有几分脾性,你我下次注意些便是,无足为怪。” 胜艳便一笑:“如此作想,确实慰人。” 巫山空雷静立一侧,瞩目在青衣人手中长剑上。长时未语。 第209章 虞家千紫 云萧似是察觉,回目而望,巫山空雷却于此时收回了目光。 “青娥舍前舍舍长郑心舟、郑秋雁;舍卫江山秀;舍管宛婷芳几位姑娘到。” 下时听得虞府管家捧帖再读,院中江湖人不由再度转目望去。 云萧闻青娥舍之名神色一正,也是转首。 胜艳见其反应,眉稍微挑,心下隐约觉出云萧与青娥舍应有几分牵扯。 那头院门处快步而入的一行人,为首女子体态雍容,身形丰硕,约莫五尺,身上罩了一件暮色纱衣,不似诗映雪身上轻薄雪纱,她身上这一袭纱衣繁复细琐,至少有三层,在这晴日烈阳下只觉闷热无比,将其周身都遮在了里边,除了微圆的身形和这一块大纱布什么也瞧不见。 行步间一直低着头,众人望在眼中正纳罕:这样垂首走路能看清前面么? 下一刻便见她颈侧左肩处探出一个小女孩的头来,一双乌溜的大眼来回望着江湖众人,左右各一条小辫,绑着翠色的镂花束带,面容姣好,清新可爱。 人群中便有人小声议语道:“这就是扬州郑家遗弃的那对连体双生女么?” 云萧闻言当即敛了目。 胜艳也是微震,天生连体么? 难怪觉得体态虽丰,其背上高度却似不像能容下一个人的模样。下时便也识仪地移开了目光。 此两女身后,便是一名黑衣束腰的高挑女子,劲衣疾服,长发高高束起,步伐轻快利落,眉稍飞扬。一看便觉是极为直率坦荡之人,乃舍卫江山秀。 她身侧,便是青娥舍以精明果决闻名江湖的账薄掌管者——舍管宛婷芳。江湖中人提到她都是又怕又敬,据说是无人能在她面前弄虚作假揩一点油占一点便宜。 此女分管青娥舍名下针织女红类生意,于青娥舍前舍三名掌事者中武功最是低微,然若有拖欠青娥舍银款的,必会在此女亲自登门造访前乖乖将银钱送至青娥舍。对此女之惧可知一二。 然而此下看来,一行人中神态最为亲和的便是此女,一袭浅水红百褶长裙,祥云髻、娥黛眉,行路间仪态万分,始终浅笑怡人。 她回首间一眼望见巫山空雷,便与郑心舟、郑秋雁及江山秀小声提醒了句,而后三人折步行至了巫山空雷面前。 “见过巫盟主。” 郑家姐妹只是垂首一礼。江山秀抱拳为礼与宛婷芳同时道。 巫山空雷面上半是温厚半是肃然,抬手与之回礼。 宛婷芳作揖起身,抬头来盈盈一笑,落落大方道:“这样热的天里午时行来实在有些难抗暑热,还是巫盟主明智,早早便至,以逸待劳。” 巫山空雷闻言一笑,朗声回道:“哪里。” 三人便点头再行了一礼,而后随虞府管家行往院中。 她三人身后,数名身着紫绡翠纹裙的女子跟随在后,手中执剑,目不斜视。 虞府管家将其领至院中东面一处桌前落座下来,便回身与众人道:“午时已至,诸位江湖朋友都请入座吧,宴席简陋,还请诸位先喝杯水酒,我家主人这便过来与诸位见礼。” 众人听闻不禁翘首,私下议语开来,道这虞千紫终于肯露面了。 胜艳便指了指巫山空雷行往落座的南面前首一桌,邀云萧同去。 青衣的人抬头看*了一眼后院方向,见蓝苏婉尚未至,便点了头,与她并肩行去。 巫山空雷已然落座,见着他二人面露温意,微微点头,示意二人一同入桌。 此时巫聿章瑞已在一旁坐下,看到胜艳与云萧露出喜色,起身便道:“姐姐、云萧公子,快坐下吧。” 却是巫山空雷左手边,一名身穿妆花烟罗衫、面容端凝沉肃的年长女子似是早已就座在此,此刻微微抬眸看了一眼云萧,目光从青衣人手中长剑上扫过,忽是冷面道:“落坐之前我且先问一句,日后倘若论及婚嫁,云萧公子可肯入赘我巫家?” 云萧闻言眉一蹙。 她语声不高也不低,桌上巫家之人尽数听清,邻近几桌也隐约可闻。 好事者转目一望,便道竟是坐在巫山空雷身旁的巫家主母巫山秋雨亲自开口。 不由心中一讶,而后便道谁家儿郎如此好运,竟是已被巫家主母看中了么? 巫聿胜艳心中微起涟漪,下瞬正欲出口解释,便听见诗映雪与韩冲儿所在一桌一侧忽起惊声。 “怎么了?” 众人探首望去以为生了什么大事,却原来是神女教随侍左右的一名教从袖中毒蛇爬了出来,惊吓到了邻近的一名女子。 众皆知神女教以驱毒物为伴闻名。见只是惊吓并未伤人便也没有大惊小怪。 江湖中人看着那教从低头安抚掌中毒蛇入袖,半晌方罢,便回转了目光。 那教从受命向受惊女子赔礼致歉,口中道:“宝儿平时最为乖顺,且也怕人,不肯轻易出来,今日不知为何有些暴躁狂态,惊吓到姑娘。” 那女子因自己一记惊声而被众人瞩目相望,也甚觉难堪,一面小声道着“无事、无事”一面快速躲避到了同行之人身后。 青衣的人回首移开目光…… 下时眉间忽凛,面色一震。 难道是因……烈阳花粉……! 如果此刻院中确实残留着此物,便是言明流阐身边白虎甚至申屠家群兽身上确有此物。 只是申屠柳氏以驭兽蛊驭兽分明已能控制驱使申屠家群兽,为何还要在群兽身上洒下烈阳花粉? 烈阳花粉可使群兽心性更为狂躁暴烈、不受控制,于她以蛊驭兽反而不利……她因何要让群兽沾染此物? 想到一处,青衣的人面色不得不肃。 除非,此烈阳花粉便不是申屠柳氏所需,而是给她驭兽蛊之人所要求。一面教其以蛊驭兽,一面以烈阳花粉激兽狂性,此所做所作,究竟意欲何为? 眺眼一望,满目复杂:烈阳花粉、朱墙溅血…… “嘭!”圆桌之上,巫家主母巫山秋雨忽是拍案而起,语声冷冽道:“怎么?我所问之事竟是如此难以作答么!” 众皆侧目。 “姑姑。”胜艳起身来拉了自家姑姑一把,无奈叹气道:“莫再对我三弟失礼了,实不相瞒我与他只有结义之情,并无姑姑所想之事。” “哦?是么?”巫山秋雨回目瞪了胜艳一眼,正欲再说…… 院中最前,忽闻铃声阵阵、环佩叮咚。 其声清亮,有如莺啼;其声纯净,有如玉碎。 一阵乔木清香飘散入院,众人闻之精神一振,一瞬间竟感暑热尽消、沁人心脾,弥漫院中若有若无的兽血膻腥恍惚间竟蓦然离远,夏日炎炎下,却感清风徐来,碧树凉荫。 “诸位,久候了。” 云萧闻声目色便是一凛:郭小钰?! 素衣女子由主院连后院的庭楣中走出,脚步从容,满面温文。 她脸上留有两道不深不浅的鞭痕,离远也能一眼看见,仍旧一身浅素罗裙,周身轻柔淡色。 “她是谁?”“虞千紫?应该不是吧?” 身为丐帮之主,一院江湖中人竟都不识,难怪梅疏影最初也未能识出她的来历,影网以丐帮为掩隐藏之深可知一二! “诸位请安坐,我家小姐这便出了。”她话声一落,虞府管家在前引路,左右各有一名女子为伴,一少女身形缓缓由后院行出踏来。 现身刹那,一院江湖中人尽皆摒息。 她便是虞千紫?! 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 那人缓步走来,一身轻薄紫衣微微扬起,环带如纱,不时向后飘起,若清风拂柳,花海英落。 缠枝为髻,青丝为束,面上覆一层浅紫色的面纱,隐隐约约遮挡住面容,看不真切。 但露出来的那双眼,深幽似水,清透婉转,如琉璃如曜石如星尘,望之凝目,倏忽如醉,竟移不开目光。 虞千紫……?她是虞千紫?! 一院江湖中人尽皆寂静,瞠目凝望,呆愣惊震:怎……怎么可能?! 虞千紫是老堡主虞犽的女儿,生母为虿毒娘子,后来的新堡主虞千褐的亲妹妹……虞犽和虿毒娘子皆是数十年前叱诧江湖的人物,至今至少四十余年,他们的儿子虞千褐继任堡主牵扯三王谋逆之事,当年毒堡之逆一战时,已然华发生白,子女皆已成年,他的亲妹妹,最多小他数岁,怎可能是这般少女模样?! 素袖微拂,郭小钰上前一步,淡淡柔柔道:“我家小姐因旧故嗓子已毁说不了话,诸事会由小女子代而转述,望各位江湖友人担待些。” 众人闻她一句“旧故”,立时想到的便是血毒池,一时心惊骇然,皆不出声。 难道是因浸入血毒池太久,中毒太深,身体已无法如常人一般生长? 亦或是反复被池中毒虫蛇蚁啖食血肉,以至身体难以长成……以成如今这仍似少女的模样?! 一时竟不知是骇然还是悯然,凝目久久,心绪激荡难平。 “呵呵……难道身体被咬残了,脸也被咬没了么?你怎么不叫她摘下面纱,让我们都瞧瞧呢?” 满院寂静中,忽闻一银铃般脆响的女娃儿声,嬉笑传出,轻快调皮,言语极为恣意,几分玩世不恭。 可最先那句轻声呵笑,却似能听出一丝沁入骨髓的寒意。 第210章 生亦如死 环佩声扬起的那刻,青衣的人回头。 那一个刹那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双漆黑如墨,见过便难以忘记的潋滟双瞳…… 是他。 云萧几乎一瞬间就肯定了。 徐州境外,樟子林中。被纵白拼死相护,摔落涧水中,自己在青娥舍傅老的风雷鞭下亦本能地出手相救,却终被湍急水流冲入了深涧中的铁面少年。 未见时亦曾想过,当日纵白因何要救他。 后来自樱罗绝境出,闻齊逸才长老言纵白是自己血樱家的守护灵兽雪天幻狼,食奇血族人之血可急速拉伸延展骨骼筋肉,变作两倍大小,两个时辰后恢复,性情温顺护主,极具灵性。 便不由得想到,当日在林中纵白将他拖至涧水前,身形便有了变化,高愈两丈,巨兽之威慑人。 后于师父口中证实自己的身世,连城南荣家满门被灭,而自己原还有个弟弟,名为南荣静。 如此联系,他不得不怀疑…… 青衣的人望着院中最前首,被虞家弟子及郭小钰拦护着,那立身在江湖人面前的昔日虞家大小姐“虞千紫”,不由得紧紧凝目,神情惊异而凛然。 如果他额间亦有血樱花纹,那他定然是…… 云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终引得“她”转目回望,然而“虞千紫”的目光只从云萧面上略略扫过,便落在了与他同桌的巫山空雷身上。 扫过的目光十分淡冷陌生,毫无滞顿,似是丝毫不识青衣的人,便若从未见过。 云萧心下一窒,一股异样之感油然而生。 原本静坐的巫山空雷察觉到“虞千紫”的目光,回目对视,下一刻心下霍然一凛,面色倏凝。 有感她的目光,便似望着噬血铭心的血海仇人。 巫山空雷眉一拧,不由得慢慢站起了身。 一侧巫家之人望见,皆怔。 “呵呵……难道身体被咬残了,脸也被咬没了么?你怎么不叫她摘下面纱,让我们都瞧瞧呢?” 一道娇小俏丽的紫影倏忽闪现,径直飞落郭小钰身前,离那“虞千紫”不过数步。 身法之快,犹如一道紫电。 一众江湖人皆震,一震其速,二震其言,下时忆起虞千紫身世,不禁对其心生悯意为其愤忿不平,对这出言不驯言语恣意的小女娃生出反感责怪之意。 道谁家带来的女娃儿这样不懂事!仗着几分身法竟是想出来闹事么。 “虞千紫”左侧之女便是先前曾于申屠家面前出手的黑衣女子,此刻被这紫衣女娃儿倏忽近身,一瞬惊震,面色陡然寒戾至极。手已按剑。 下瞬被郭小钰眼神一扫,方未拔剑。 云萧见到阿紫,一震一凛,立时想要上前。 被胜艳拉住。 巫聿胜艳已察觉父亲面色有异,再见阿紫言辞犀利古怪,只觉身处之地蓦然复杂了起来,形势未明之下立时便阻了云萧现身出去。 青衣的人被她一提醒,心神亦凛,想起先前所感,慢慢握紧了手中之剑,一时未动。 阿紫踱着小步在“虞千紫”面前晃了晃,嘻笑道:“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那个虞千紫有什么好,值得你们为了假扮她重建毒堡、重招虞家弟子、还发帖叫来这么多江湖上的闲人甲闲人乙……所以只好来当面问问你们了~” 院中江湖人听闻更加心生恼怒,啐道:“小丫头片子!什么闲人甲闲人乙!” 郭小钰便淡淡笑道:“昔日的虞家大小姐是武林奇才,天生的用毒高手,自身百毒不侵,可食毒不死……她原就应当成为研毒一界的奇葩鬼才,响誉江湖。” 阿紫眨了眨大眼,歪着头道:“可她已经死了呀。” 郭小钰亦笑,看着阿紫回道:“她没死,现在便就站在江湖中人面前,将在此院中以其高强毒武名传江湖,再兴毒堡之名。” “呵呵。”阿紫又是一声轻笑,便似漫不经心道:“明明就已经死了,为什么要说她没死呢?明明六岁被浸进那个毒池子里的时候就死了第一次……在那池子里浸了三十年被捞上来的时候又死了第二次……三年药浴毒浴在鬼门关前来来去去又死了第三、第四、第无数次……干什么还要将她挖出来说她没死、说她活着呢?而且还要放到整个江湖的面前呢?” 阿紫眯起眼笑道:“怎么可能还活着呢……被亲母害死,被折磨三十年,被遗弃毒池三十年,生不如死三十年……这个可怜的虞千紫早就已经死啦,死在生母手里,死在血毒池里,死在毒虫蛇蚁的口中,身上的血肉早就在一大堆的毒物小嘴里被碾成了肉酱,吞下去,腐烂了,手脚的白骨有时候露出来,残肉上还吊着一堆的小毒虫,除了血池上面的头和脸,身子有一半会天天被啃得露出白骨呢,每天爬满了各种不一样的小虫子和蛆,蠕啊蠕的,就好像和她的身体连成一块儿了呢……”言至最后,语声已颤:“这样的人……也算活着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呢?” “呕——”人群中有人听着听着竟忍不住干呕起来,江湖中人想象其画面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色难看至极。 云萧怔震地看着那犹自嘻笑着的紫衣小人儿,面色忽然微白,唇间轻颤:小师姐…… “阿紫……”忽闻一声颤声轻唤,云萧回目,紫衣的人儿亦回头。 蓝苏婉双眼盈泪,手中攥着一方纸笺,一步步从江湖中人之间行出,正走向紫衣人儿。 阿紫看见她眼中的泪,目光也是一颤,回转过脸怔怔地低下了头,而后再度扬首,仰面望着蓝衣的人眯眼儿笑道:“二师姐你也来啦!”语声轻快调皮,犹自烂漫活泼。 只是泪已满眶,转瞬倏落。 “所以你们为什么还要提起她?!”紫衣的人儿霍然回头,看着郭小钰、“虞千紫”,语声怒极冷极,双目浸泪如洗,唇咬出血。原本娇俏可爱的一张小脸一瞬间变得狰狞而喋血,其间阴毒狠厉之意叫人不寒而戾,她一字一句轻幽道:“好玩吗?把一个死了的、要死的、活着不如死了的人再挖出来叫所有人都来看好玩吗?!好玩吗??” 最后一字吐出,臂中弯刀“铮”的一声弹出,竟是已然对准“虞千紫”面门径直劈了过去! 云萧心下一紧。 “虞千紫”立身原地未动,一旁影血拔剑而出“锵——”的一声对上阿紫臂上弯刀,刀剑相击,火星四溅。 江湖中人大惊,哗然立起,道此女是谁?! 下瞬转而看向蓝苏婉,有几人似是见过,努力回忆道:“她……好像是……” 江湖中人观其相斗,剑法狠毒,刀法更毒,不禁心神渐凛,慢慢都站起了身来。 好快的剑…… 好狠的刀…… 那女娃儿的武功竟是难以想象的高强! “阿紫——”蓝苏婉惊震不已,直想冲上前去。 云萧亦想起端木吩咐:切不可让阿紫与人动武。 下时再不迟疑,从一侧闪身而出一把拉住蓝苏婉道:“我……”一个去字还未吐出,便见蓝苏婉面色陡然一白,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师弟……” 两人面色皆是一变,蓝苏婉从袖中拉出一截冰血天蚕丝,其色竟已淡如白羽! 院中之气有毒?! 青衣的人一震,立时伸手一把把住蓝苏婉的脉。 下一刻面色倏变:三阙武人墨?!什么时候……?! 此时诗映雪忽然冷冷开口道:“我们中毒了……” 韩冲儿闻言便是一震,巫山空雷、青娥舍之人闻言亦震,立时运力察看自身,下瞬丹田之力方起,一口腥血猛然喷出。 “爹!”“教主!”“舍长舍卫大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人群中有人惊声道:“难道虞千紫真是假扮的?!” 再看郭小钰一行人,面色无常,分明便在预料之中!禁不住冲上前高声质问道:“你们何时下的毒?!究竟有何目的!” 黑衣女子与阿紫打斗的劲风从郭小钰面前撩过,眼看黑衣女子渐处下风,郭小钰神色仍淡,望了一眼院中之人,只轻言道:“将院门锁起来吧。” “是!”院中虞家弟子、即丐帮影网之人立时听命上前将众人团团围住,同时“呯”的一声关起毒堡大门。 “你们想干什么?!” 人群中有人想要上前阻止,郭小钰立时道:“劝你们莫要妄自再运……”话音未落,院门一处已响起一声惨叫,紧接着“嘭——”的一声,尖锐响亮的爆破声响起在众人耳中,振得人心口一颤。 下时一大泊血肉从声源处炸开四溅,射在就近之人脸上身上发上,竟如朱砂泼墨一般,只是沾骨带皮,血肉模糊。 “啊——”院中一女子摸着脸上的人血肉沫,惊叫一声,头一歪便昏了过去。 郭小钰目中浮现不忍,叹了口气,淡淡道:“莫要再运内力,运力三次以上,便会如他一般,筋脉逆行,爆体而亡。” 院中江湖小辈此刻已然吓白了脸。 云萧一把扶住蓝苏婉于一旁坐下,伸手取出一颗碧色药丸喂她服下。“二师姐切勿再运力,我去阻止小师姐。” 蓝苏婉一把拉住云萧,“我之前没有和你说……阿紫所习刀法当年遇上幽灵鬼老时曾伤过我……我隐隐知道她臂中弯刀若出便会六亲不认,你一定要小心……” 云萧一震。肃然点头。一旁一直看着两人的胜艳早已凛眉,此刻闻言亦肃。 蓝苏婉将手中纸笺递给云萧,满目愧色道:“是我来得太晚……耽误了梅大哥的传书……” 云萧接过蓝苏婉手中纸笺垂目扫过,心下一凛:此间之事早有预谋,且是向整个江湖寻仇,若是如此,在场之人岂非无一能幸免?! 事关巫家,云萧随即将纸笺递入了胜艳手中,橙衣少女看罢,白着面色点了点头。 云萧立即敛目低声道:“我二师姐劳烦大哥照看着。” 胜艳当即点头:“你小师姐要紧,快去吧。” 蓝苏婉看在眼里,目光微涩。 此刻院中黑紫衣的两人刀剑之声愈响愈快,紫衣人儿目中红光越来越盛,挥砍间刀法渐戾,狂态渐显,嘴角慢慢扬起邪戾至极的笑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0-220 第211章 刀剑相向 已入蜀郡,正驾马向毒堡方向驰来的一方马车里,白衣的人掌心一烫,眼前蓦然一黑。 “师妹!”墨然一把抱住倏忽间向前倾倒的白衣女子,额间沁汗,背上湿了一层,伸手便要去握女子的脉。 端木若华强自醒神过来,气息微微不稳,右手颤抖着轻轻转腕,避开了墨然的手。“我无事……让师兄担心了。” 墨然双手紧握,一瞬间周身都在颤簌,下时语声低沉而压抑道:“师兄累了,需下马走走,师妹候我片刻吧。” 一言罢放开白衣的人转身便出。 此时叶绿叶听闻声响正喝止马儿,下瞬便见墨衣男子掀帘而出,转身头也不回地行远。 身形几分萧然、瑟极。 叶绿叶看了墨然背影一眼,唇间紧抿,后立时折身而入。 一入马车便见端木若华面色冷白,额间涔汗,微微倚身向后,左手微张正自颤抖着。 叶绿叶目中一疼,伸手一把握住了端木若华左手手腕,语声哑滞道:“师父……阿紫她……又……” 端木轻轻点了点头,气息愈加不稳。 听步声渐远,墨衣男子已然行远,端木若华紧抿双唇闭目一刻,已难成言. 黑衣女子面前,阿紫的速度越来越快。 寒芒四射血珠喷洒,贴臂弯刀几次从黑衣女子肩颈处滑过,被黑衣女子手中暗沉无光的长剑惊险格开。 逼退,冲来;再次逼退,再次挥砍冲上来。 黑衣女子看着面前之人越加邪戾的眼神只觉周身血液都冷了,心头竟生出一分骇然。 虽然心有不甘,但不得不飞身而退一退再退,猛地于袖中抖出一截衣袖来,甩到紫衣人儿面前。“你看好了!这是什么?” 那截衣袖质量上乘,应属锦衣华服,只不过颜色暮沉,漆黑如夜。 脑海中一袭黑衣戾寒之人一闪而过,好像……是某个被她弄丢的人? 阿紫的身影顿了一下。 黑衣女子微微扬起唇角,冷笑。 但神情仍旧警惕地看着紫影不动,下一瞬见得面前之人握着弯刀的五指微微一转,心神霍然一紧。 下一刻一道紫影流星般再度冲了过来! 竟似分毫未受影响,刀法甚至更为冷厉。 “此人的生死你并不在意是么。”黑衣女子目光一鸷,冷道:“好!如此今日我不死,回头就将他碎尸万段!” “哈……哈哈哈……”紫衣的人只是一声狂笑。竟似已无神志。 郭小钰看在眼里微微皱眉,下一刻黑衣女子难以力敌之下纵身一跃,竟跃至江湖众人之中,身后一桌,尽是身着紫绡翠纹裙的年轻女子。 郭小钰眸光微动,似是已然料到她的企图,不高不低地出口警告了一句:“影血。” 影血闻声冷冷一哼,一身黑衣宛如夜刹修罗,手上软甲手套反射出细碎冰冷的寒光。 眼见阿紫眼神越来越癫狂,笑容越来越残戾,一把抓过手边一名欲退不及功力已失的青娥舍女子就往阿紫刀下一挡。 “啊!”那女子挣脱不及面色惨白,咬紧一口银牙本能地抱紧自己惊叫了一声。 一旁青娥舍前舍三名主事者惊怒急凛,险些气血攻心。江山秀大怒道:“卑鄙无耻——放开她!!” 只是刀光已临,寒刃惊心。 青娥舍之人无不肝胆欲裂,院中江湖人心头亦颤。眼睁睁地看着那名年轻女子就要横死刀下,血溅五步。 突然,一道青影闪电般从眼前晃过。 下一刻“锵——”的一声,刀剑之声一振,金石相击,碎火流星。 众人一震。 好快的身法,竟似能看到数丛残影。 众人手心皆沁了一层汗,心头犹怦跳不止,睁着眼看着那一袭青衣的人执剑挡住了紫衣女娃儿手中弯刀。 他好似没有中毒? 郭小钰眸光仍淡,看着青衣的人上前一步,温文道:“是你,云萧。” 一身素衣在日光下尤显雅净,郭小钰不言不语地看了一眼他的面色,道:“你入院之前服了清气丹,是以没有中毒。” 青衣的人凌然一转手中麟霜剑,剔开了阿紫挥砍下来的两把弯刀。郭小钰扫了一眼院中,轻幽道:“只你一人么?” 青衣的人弹剑逼退阿紫一步,冷然道:“若是阿悦姑娘,犹在洛阳病重;若然是我师父,她若在,岂会识不出你以烈阳花为引混以毒蛊兽血、血乔木合而下毒之法?” 众人听得他们对话,知悉这少年因服过什么清气丹得以未中毒,后他再度开口,提及陌生人事,众人便猜测这少年与院前素衣女子早有宿怨,最后青衣的人一语道破女子下毒之法,引得众人心下一凛,不得不惊异大骇。 申屠家群兽发狂撞于墙上的兽血是毒引之一?! 可这女子此前并未出现,群兽发狂也是未料之事……难道此前之事悉数在她预料之内?! 众人面上皆闪过一丝骇然,怔震看着那温文素淡、脸上犹印两条浅浅鞭痕的素衣女子。 院中静坐的诗映雪却是多看了青衣的人一眼。 清气丹珍贵异常,极难炼制,半个时辰之内可屏除百毒之气。此子身怀清气丹,熟知药物毒理,先前与巫家女子同行,关系匪浅,本身剑法卓绝,身法诡谲,却从未见过亦未听闻过,是何来历? 闻得一声轻浅似无的叹息,郭小钰静了一瞬,柔淡道:“清气丹只有半个时辰药效,我若是你,便早早离开这个院落。” 青衣的人恍若不闻,凌空一脚踢在阿紫双刀刀背上,同时长剑往后一送,逼迫影血放开了抓在青娥舍弟子襟领上的手。 翻身一转,青影一动,已然将女子推送回了原本所在之桌一侧。 江山秀立时伸手接住了那名女子。毫不迟疑道:“多谢!” 云萧铮然扬剑对上了适时挥刀追砍过来的紫衣女娃儿,低声唤道:“小师姐。”语声不得不肃然。 在坐不远的青娥舍舍管宛婷芳看着他手中长逾三尺的青锋古剑,目中一动,低喃道:“莫不是……” “不知死活!”突然听闻一记冷笑,那手握毒剑的黑衣女子于阿紫旋风般攻向青衣人之际亦从后方抖剑刺来! “小心!” “身后!” 院中江湖人禁不住高声提醒青衣少年。 舍长郑心舟低垂的目光追在青衣人鬼魅般飘忽避闪的身影上,低声开口道:“他的身法诡绝快绝,犹如灵形魅影,极可能师承传闻中轻功绝世无人可及的幽灵鬼老。” 她肩上女孩儿闻言一声惊叹:“幽灵鬼老!” 此声不低,四下里不少人听闻后心下一震,再看青衣少年身法,心下不由恍然。 确实像极了幽灵鬼老当年纵横武林时犹如鬼魅的身法。 众人猜测之余,院中刀剑之声一直未断。 青衣的人数次格挡剔开紫衣女娃儿手中弯刀,却并不攻击,一味防守,一退再退。 蓝苏婉望在眼里不由得心惊胆战,冷汗涔衣。“师弟……” 巫聿胜艳亦是凛然,却同时在众人包括虞家弟子观望之际将手中数颗碧色药丸捏碎倒进了身后一壶酒水中,摇晃数下,伸手打翻了这一壶烈酒,顿时酒水铺出酒气四溢,在烈日晴光下慢慢挥散于院中。 郭小钰似是有感,转目望向了橙衣少女,巫聿胜艳装做体力不支,软软靠到蓝苏婉身旁。 蓝苏婉回目微怔,胜艳眨了眨眼与她道:“胜艳先前未提,蓝姑娘可还记得,数年前乐正家喜宴,我们见过的。” 蓝苏婉立时记起,愣一瞬后,目光虽涩,仍自婉然回了一笑。“巫二小姐。” 巫聿胜艳便又扬起笑容,一时难改扮做男子的旧习,抱拳为礼道:“久见了。” 蓝苏婉未及回应,转目望见院中缠斗的三人、阿紫弯刀越攻越厉,青衣的人数次于她刀下惊险无比,同时还要小心身后黑衣女子毒剑偷袭。 众人无不为青衣少年捏一把汗。 心道他虽未中毒,闪身出来救人,情况却也危矣。 却见黑衣女子缠斗中突然剑锋一转,手中冷剑往上一横直往紫衣女娃儿胸口刺去。 众人正愣,便见那青衣少年面色大震,竟毫不犹豫地抽回格开弯刀的剑去拦黑衣女子手中长剑。 蓝苏婉惊得站了起来:“师弟!” 胜艳也是大震。 剑尖相抵,剑刃相撞剔开,青衣的人险险逼退了黑衣女子一步。 转头再对弯刀,目光一凝。 寒光闪烁的贴臂弯刀毫不留情地迎面挥来,交错成一个十字,刀光映在青衣的人脸上。 “呀!”院中有女子惊呼出声,“他干什么要救这女娃儿!” 却见云萧凛然挥剑不及,一把伸手握住了阿紫手中弯刀,冷喝道:“小师姐!” 鲜血从掌中流出顺臂而下,一股清甜馥郁的冷樱香气淡淡挥散开来……不远处一直静立不语、凝目在巫家之人身上的“虞千紫”突然转目看向了青衣少年。 阿紫同时一震,面上一闪而过的惊痛神情,下一刻双臂弯刀“铮”的一声迅速缩回了双袖中,紫衣的人儿面目茫然地一退数步。 蓝苏婉心有余悸,气息不稳,双手颤然,面色冷白。 原来竟是同门么? 江湖中人正惊异怔愣,便见那被逼退一步、冷剑噬血的黑衣女子又甩剑刺了过来。 云萧转身不及,身侧紫影呆愣片刻后似是瞬间醒神,而后一把伸手抓住了黑衣女子的剑。 蓝苏婉不由欣然:“阿紫醒了!” 云萧回目间亦露慰色,面上有极清浅的笑容。“小师姐。” 阿紫甩手扔开影血毒剑,全无中毒迹象,扬眉间一甩头,娇声喝道:“我们家小云子是你能动得吗?” 话音一落紫影倏忽而上一掌拍向影血胸前。 第212章 巫家武林 忽然一截袖衣从影血胸口露出,阿紫见到一愣神,改为一脚蹬在她胸口上,落地便道:“你截下了小兰兰的衣服,小兰兰呢?” 她双眉倒竖,鼓着腮帮子质问道:“你把我们家小兰兰怎么样了?!” 却是这时,“虞千紫”向身旁女子抬了抬手,下一刻“她”右侧女子便执笛而奏,吹了一声。 尖锐诡异的笛声刹时响起,一院皆闻。众人不禁一震。 下时一丛丛头罩玄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周身散发出怪异腐朽气味的黑影从墙角阴处飘出,夏暑之时午后正炽的日光下竟仍能感觉出一丝丝沁入骨髓的阴寒凉意。 黑影斗篷下露出来的小臂惨白枯瘦,全不似正常人,此刻正抬起一把把连弩对准院中江湖人。 云萧面色蓦然一变. 蜀郡一径,四野林深,晴光盖荫。 一只浑身漆黑环颈羽白的鸦儿自林中飞起,往西南方向扑翅而去。 鸦儿挥翅离去的阴影下,能看见一袭墨衣独立林中,云纹繁复古雅,长发如墨纶巾似雪,映着晴光,却触目生寒。 眼中难以诉尽的忧思沉绪化进眸底,氤氲成了一片深幽的水光。 他一字一句,极轻地喃道:“我于这人世,最为多余的东西,大抵就是这颗心吧。” 一言尽,晴光碎荫冷,野径再无声。 离此不远的青骢马车里,白衣的人左手掌心微微凝力,已然回复常色的掌心里寸长的银针慢慢被掌力逼出,片刻后歪倒于掌心内,平平常常地躺着。 叶绿叶取水回来,马车中的人盘腿而坐,双手垂于膝上,已在闭目调息。 除了面色雪白,双唇无色,已看不出先前的痛色。 叶绿叶自车内取出雪绢为她拭额,之后将水倒入杯中捂得温热,方端至女子面前。 端木若华伸右手取过,抿了一口,方慢慢饮尽。 “再过半个时辰便到毒堡。”叶绿叶取回杯盏放好,又弄了些水给一路钻在木榻下不肯出来的雪娃儿喝了。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下一瞬雪娃儿颈毛一竖水喝到一半便又蹿回了坐榻底下。 端木若华听见墨然走回的步声,望着他来的方向,怔了怔神。 “大师伯请喝水。”不多时叶绿叶转身出马车,双手将水盏递予墨然。 墨然立于车外接过饮下,温然与她道谢。 而后默然入车,三人复又上路。 时过正午暑气正盛,斗笠黑纱罩在头上十分闷沉,绿衣的人冷面肃然,喝马而行。 “驾——”. 毒堡院中。 青衣人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一丛丛诡异飘忽的黑影,脑中如遭重锤。 尤其见得他们臂上那寒光明灭的连弩短箭时,几乎控制不住地手脚发冷。 云萧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一股极其惊痛压抑憎恶的感觉逼得他难以喘息*,十指紧握手捂胸口,莫明地想要转头去看院中那一个“虞千紫”。 那紫纱蒙面、明眸幽澈的人遗世而立,似全无所感,只在他望来之时,轻移凝在巫家之人身上的目光,回望了青衣的人一眼,下瞬,又冷漠而轻幽地移回了目光。 云萧神色一震,心微微拧起。 院中一众江湖人面色皆变。 黑衣人臂上铁弩如此像当年虞家弟子在外纵横时所用的“千机血弩”,当年弩中所发血弩箭剧毒无比力透千钧江湖中人无不忌惮,今日竟似重现江湖?! 自己等人功力尽失之下被此弩所指,还能有何指望,分明便成了一块砧板上的鱼肉,杀剐随意任其宰割。 诗映雪看着那一丛丛黑影臂上的血弩箭,再看那一个个僵白枯瘦、毫无人息的黑衣人,心头蓦然一震,唇间紧抿。 突然一道微显沧桑的女声开口道:“从头至尾……你为何能如此肯定我家小姐是假扮的?” “虞千紫”右侧那名女子,身穿虞家弟子服,手中执笛,容颜枯槁,抬目牢牢看着院中的阿紫。过了一瞬,又道:“你若能说出,我便告诉你那人的境况与所在。” 江湖中人不明,只得按耐,心弦紧绷地一面警惕一面听看着。 蓝苏婉与云萧均看向阿紫。 紫衣的人儿舔了舔手上抓握影血毒剑划出的血痕,转首间嘻然道:“这还要说呀,因为虞千紫是女的,而他是男的呀~”一言落,挑着眉儿回望那身穿紫衣长裙面覆轻纱的人,扬声便道:“不信你让他摘下面纱,开个口,让大家瞧一瞧听一听呀。” 虞韵致并未听阿紫所言,只看着她舔舐手掌毒血的样子恍然出神,下一刻一步上前还欲再问,被郭小钰伸手拦下。 “时辰到了。” 素衣的人看了几人身前一直静立的“紫衣少女”一眼,轻唤了一声:“主人。” 两字吐出,那紫衣轻纱的“少女”神色一振,似是终于认清了什么,再回目与她对视,目光柔中带雅,幽深恻恻,沉绪敛意。 云萧转目间一眼望见,只觉徐州境外初见时,少年人周身戾寒幽澈之气于此刻全然被另一种气质覆盖,言语神色竟似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由呆看着他,既惊又怔,既陌生又难言。 那“紫衣少女”抬脚往前一步,不高不低地笑了一声。 江湖中人皆是微震。只因此笑声音不高,但朗然澈澈,分明是一介少年音! 下一刻便听“她”开口道:“小丫头说的不错,我确实不是虞千紫。”他转目直视巫山空雷,静了一瞬,而后一字一句道:“我姓墨夷。” 巫山空雷与巫山秋雨闻言脊背皆是一直。 “紫衣少女”看着巫山空雷,语气染笑,声音却冷:“你还记得我吗?巫山空雷……还记得我墨夷家吗?” 巫山空雷满面震惊地慢慢站了起来,循着记忆中一个稚气的童声蓦然回响,隔着二十四年的光阴一派单纯亲切地问他: 你好久没来啦,还记得我吗?巫山空雷,还记得我们墨夷家怎么走吗? “墨夷然却……”神色未醒,口中竟已不自觉地念出了那个曾经熟悉后来尘封、想忘却毕生也忘不了的名字。“你是墨夷然却……?” 江湖中人目中皆有惊色,听闻墨夷氏之名本能地凛神侧目,再看那“紫衣少女”,满目皆是不可置信。 他是曾经的武林之主、终无剑墨夷家的遗孤后人?! 胜艳看着父亲惊茫中竟显几分惶然的神色眉间不由慢慢拧起。 墨夷然却一步一步,径直走向巫山空雷所在。 “二十四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吗?二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你还记得吗?你可有想过与整个江湖说一说,当年的终无剑墨夷家……是怎样败在你巫家无刃刀下的?” 巫山空雷面色已变,被这双眼极美应是少年人的人逼近过来,竟想后退。 只是被巫山秋雨于桌下一把拽住其腿,不允其退。 巫山空雷强正面色:“……昔日的武林盟主世家墨夷氏,一夕之间被人灭门……江湖中人无不沉痛……我巫家与墨夷家向来交好,刀剑之间未有争锋,没有终无剑败于无刃刀之说。” “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夜,你们巫家人却并非像你所诉……”那双幽深如水的眸子里反射出噬骨的仇与憎、恨与痛,墨夷然却负手而立,看着他:“你巫家灭我满门时却非像你今日所诉!” 此言一出,院中之人无不哗然。 “他竟说是巫家灭了墨夷家?!” “这怎么可能?!” “他们两家不是世交么?” “是啊,当年墨夷家被灭门,巫家家主巫万天苍领巫家人没日没夜地追查了十八个月,最后因没能查出真凶沉痛郁结而亡……” “可巫盟主先前确实说他是墨夷然却……” 巫山空雷紧抿双唇侧首低头,下一瞬看着面前之人的身形、露在面纱外的双眸不禁摇头扬声道:“不……你不是墨夷然却……你不可能是墨夷然却……你不是他!” “大哥!”巫山秋雨沉眸厉喝了一句,巫山空雷立静。 墨夷然却仰首而笑,目中笑出点点水光,于日光下反射出微光:“你等可知道今日我为何要做这一切?” 举目环顾整个江湖,满目苍凉萧瑟。 墨夷然却笑过之后,满面寒霜,言语阴戾残酷,冷如彻地三尺的寒冰:“因为巫家的忘恩负义、因为叶家的无情无义、因为江湖中知道真相的人选择缄口不言、麻木不仁!既是如此,二十四年来拥护巫家的这个江湖、这个假仁假义的武林,就在今日和巫家一起陪葬吧!” 院中江湖人无不变色,一人立时哭道:“你……你不能这么算呀……我可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和我爹一直就觉得巫家的人不是好人……你要算账找你口里说的那些人就行了,就放过我和我爹吧!” “没出息的东西!住口!”陈海麓听见陈玉的哭喊,气得青筋浮动,只觉这辈子的老脸都被这儿子丢光了。 陈玉指着立于院中的云萧又道:“而且这小子和巫家的人大有干系,肯定也是你的仇人,你可千万别放过了!” 云萧被他一指,目中一闪而过的厌色,面色不变,只是冷然。 下时只闻机弩弦声一响,一箭穿喉,血溅如珠。 陈海麓双目一瞠:“玉儿?!” 虞韵致放下口边之笛,放箭的尸蛊人立时飘回院墙下丛丛黑影中。 墨夷然却看着满院之人一声冷笑:“你们以为我会放过谁?!听闻作为武林盟主的巫家应邀,便皆闻讯而来……既是追随其后,便要做好与其共沉沦的准备。”转目寒冽,他半是阴戾半是凛然地缓缓道:“这院中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第213章 武林旧主 “此子不是墨夷家的后人……”陈海麓睁大眼看着地上陈玉尸体,不可置信地倒退三步,被身后跟随而来的庄中手下一把掺住。 地上的青年人捂着脖子上的短箭不过挣扎了数下,就断了气。 血浴襟领,灌颈生寒。 人生、人死,人活、人去……就那么一瞬间。 陈海麓面上一片白,手指墨夷然却颤抖着声音大叫道:“此子……此子不可能是墨夷家的遗孤!不可能是!昔日的武林盟主墨夷家武高德厚!磊落轶荡!其后怎么可能使出这等下毒又要胁的卑劣手法!怎么可能随便就杀了我儿性命?!” 院中之人尽皆心有余悸,听闻此话无不显露震色。 “‘明月无尘,浩荡终无。’”神女教教主韩冲儿立身道:“这是墨夷家昔日威名……你只凭一面之词说是巫家灭了墨夷家,故而要为墨夷家向巫家和整个江湖寻仇,可你如何证明自己所说是实?如何证明你确实是墨夷家之后?” 墨夷然却目深如海,冷然回视众人:“你们说的不错。” 他止步在巫山空雷面前,幽深道:“你即使认出我来,也未必会承认当年罪行。只不过……你们用我与我娘威胁我父下跪认输,自断筋脉,废他武功,辱我母亲,之后灭我满门,杀我墨夷氏一百八十七口人之事不会有一丝改变!” 巫山空雷面色瞬间白尽,语声亦颤:“你……你声音至多少年之龄、未及弱冠,根本不可能是墨夷然却!” “你当真如此作想么!”墨夷然却凝目与他对视,一字一句与他道:“你们将我父亲踩在脚下指着一地的尸骨对他说江湖从此再无终无剑只有无刃刀……” “你……休要再胡言……” 最后一字余音未尽,墨夷然却厉声打断:“当真是胡言么?”猛地一把逼近巫山空雷,两人近在咫尺,墨夷然却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当年的你不过一介少年,站在你叔伯父亲身后看着……一直看着……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哭着求你帮我……求你放过我的家人……你说……” 巫山空雷的嘴唇颤抖起来。 当年心比天高的少年映着墨夷家满院腥血,学着叔伯父亲的语气对匍匐在地的八岁稚童说…… “……天无二日,武林只需要一个主人,朝廷也只需要一双眼睛。你们墨夷家的气数已尽,我们巫家只是顺势而为……你原谅我吧。”墨夷然却一声凄笑:“你竟然叫我原谅你?你言至最后……竟然有脸叫我原谅你?!!” 巫山空雷目中惊颤,再也抵挡不住地踉跄后退。 “这……这些是对他说的……只有他会知道……你……你……” 院中之人看在眼里,心头一窒。 难道……难道此子所言……当真是事实……是巫家…… 突然巫山秋雨猝然立起,“啪”的一掌拍在面前圆桌上,竟将围坐十几人的乌木圆桌当场拍断碎裂一地,她人也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三阙武人墨之毒只要运功就会反噬,三次以上即爆体而亡。 胜艳心头不由一紧。“姑姑!” 巫山秋雨厉声道:“既已将我等全部制住,又还废话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要我等这些将死之人听你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墨夷然却转目看着她:“巫家主母如此急于求死,不欲我再说下去……是怕我将巫家和朝廷的关系说出来么?” 巫山秋雨怒极:“胡说什么!” 江湖中人听闻尽皆怔忤,心下大惴,联系先前所闻,已然生出不安惊震之感。 墨夷然却大笑道:“武林盟主统领江湖、号令武林,其位竟能世家延袭,先是墨夷,后是巫氏,这与家天下又有何区别?!你等从不觉得奇怪吗?” 众人一听瞠目而起。 “百年来,胆敢出言反对甚至私下非议的人很快就会消声、坠势……便如齐鲁半壁山庄的冷家。” 退回到郭小钰身后的影血五指倏然握紧,目中微光一闪,不知是兴奋还是憎恨。 “今日,我便将夏朝数百年秘辛公诸于天下人!”墨夷然却一字一句冷然道:“世袭的武林盟主世家,更兼叶家影卫一职,一直都是朝廷放在江湖上维持武林安定、监视整个江湖一举一动的一双眼睛。所以巫家受我毒堡所邀,必会前来查看……” 在坐之人无不哗然。 “表面上庙堂江湖两立,朝廷明令绝不可私自与江湖势力有所牵连勾结,否则按谋逆罪论处,诛九族。而事实、是百年来朝廷从未放手过江湖之事。” “你这样说……”诗映雪转目望着墨夷然却,不无讽刺道:“岂非明言你墨夷氏也不过是朝廷的走狗?” 墨夷然却微微颔首,竟是点头:“事实便是如此……不仅是条狗,还是条愚忠的狗,一条到死都以为是巫家负义、叶家根本毫无所知的傻狗。” 众人听闻心头微窒,不觉有些戚戚然,隐隐已能猜测出一二。 “我墨夷家忠心叶家数百年,到头来只因一句直言进谏,惹明帝不快,最后竟致杀身灭门……而当刽子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明帝十八年被我墨夷氏引荐予皇帝、与我墨夷家世代交好的中原巫氏!” “去年桑干北,今年桑干东。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素衣的人立身院中,忽是缓缓吟道。 女声柔浅,悠悠淡淡,一分惘一分哀,一句吟罢,听得墨夷然却潸然泪下。 “死去的征人不算……世世影卫寸功也无……只有从桑干北到桑干东的染血守候,一守一世一世又一世,一代一代又一代,数百年白驹过隙。”泪染紫色轻纱,他笑道:“这就是我墨夷家曾守护的这个叶家朝廷、曾维护的武林巫家……” 一言尽,满院皆静。 墨夷然却猛然挥袖转身,语声喑哑,一声冷喝:“放箭!” 虞韵致手中玉笛一扬,已置于唇侧。 “慢着!”云萧大步上前,满面沉肃道:“这一院的江湖人多数无辜,墨夷家之事即便不幸,这样滥杀无辜屠戮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也是不仁不义。如此,你与你口中所诉的巫家、叶家又有何区别!” 众人已握紧手中兵刃欲作垂死挣扎,肃看一圈尽是黑衣铁弩,无不心胆欲裂。再看院中开口的青衣少年,既紧张又不禁心生感念。 墨夷然却闻言倏静。 许久,竟轻言道:“好。” 影血、虞韵致等人不禁一震。 江湖中人也是撼然。 下一刻,墨夷然却扬袖一抖,一柄长剑滑入手中。“夹身在江湖、朝堂之间,忠之名、义之名,于我墨夷氏尽皆两弃,只最后念我墨夷家昔日‘明月无尘,浩荡终无’之仁与信,再给巫家的人一个机会。”他转首面向巫家一席人,既冷静又幽然道:“今日你巫家可出三人与我比武,三招之内定胜负,倘若你巫家有一人胜出,我便饶过巫家所庇护的江湖无辜。” 扬剑率先所指,便是巫山空雷。“也算……最后再叫天下人看看,我墨夷家的终无剑,与你巫家的无刃刀,究竟谁高谁低,谁才真正配做武林之主!” “好!”巫山空雷尚怔忤未言,巫山秋雨一声厉喝,如银瓶乍破,高声应道:“第一场便由我来!” 一言罢身形一转,一道劲风由她转身刹那扑出,于烈阳下有如横空漩起,直逼立身极近的墨夷然却。 江湖中人心中一震,既为墨夷然却方才所言,更为巫家主母中毒之下毫不顾忌所发的这一招! 其间气劲所至,空中之气都似被万刃含卷,沙尘扑出竟有声,此间功力,绝非一般人可比! 墨夷然却面色也是一凛,目中微光流射,风未迎面,刃气已临,他陡然抱剑凝立,转腕如轮,剑尖凝力一点,出剑如岚。 破! 扑至墨夷然却面前的刃气刀漩如水球遇针芒,陡然炸破。 一招之胜负已见,众皆骇然。此子武功竟有如此之高?! 巫山秋雨唇边染血,滴落长衣之上,然面色严厉,分毫不为所动,紧接着甩袖一抓,长愈数尺的无形气刃已握于掌中,两步行出,挥刀如浪至。 这一招“云断秦岭”唯有巫家之人可看出,是一力千钧之招。巫聿胜艳一眼见得不由惊震忧极:姑姑竟不顾两次内力反噬强催功力与之硬拼! 刀刃之气推临,不见其形,只感其劲,墨夷然却却似并不陌生此招,挥剑一横,运力一转,又直劈而下,剑锋三寸开外能见潋滟微光,乃由剑气牵引化出,直直与巫山秋雨手中无刃刀撞上,一波万浪! 云萧看出他所使竟只是终无剑第一式:流水无痕。只是瞬息之间化横为竖,一招接变招,剑气幅射开来竟成一圆,破无可破。 巫山秋雨被其间之力一振,逼退数步,目中既惊又震仍是不肯认输:“好!你剑间功力少说也有三十年,我舍命与你一拼不算亏!”言罢转手凝力竟还欲再出一招! “姑姑!”巫聿胜艳再不能静,闪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捏其脉逼退她丹田欲凝之力,严辞阻道:“姑姑不可再运力了!” 郭小钰看了这橙衣少女一眼,淡淡道:“你也没有中毒。” 巫聿胜艳转身挡在巫山秋雨面前,肃然道:“两招已过第三招便算我姑姑认输,剩下来还有两人可比,我巫家长者大都中毒出招便会反噬,一招更弱于一招,多少受制,接下来的第二场便由晚辈来吧,便如这位姑娘所言,至少我没有中毒。” 江湖中人听罢微震,见青衣少年面露忧惕之色上前一步,便忆起两人长时并行而立,应是关系不浅,与他一同服了什么清气丹,故而也未中毒。 只不过毕竟年轻,巫家主母所出两招虽是中毒气势仍旧惊人,令人震慑。由她这小姐接招江湖中人都觉胜算堪危。 墨夷然却看了橙衣少女一眼,冷笑一记,长剑微垂,只道:“可以。” 第214章 巫家女婿 巫聿胜艳抱拳一记,凛声道:“请赐教。”下瞬目色一变,竟是腿与手同时攻出,相距两步便是一记横扫! 江湖中人先是莫明,随即面色便是一正。见墨夷然却凌然跃起,脚下一蹬离地三尺有余,应对之招与先前对战巫山秋雨时的泰然不动全然不同。 这才看清巫聿胜艳脚尖过处,一道气刃画成凌厉的弧线从墨夷然却离地所在划过!贴地飞出径直削断了紫衣少年脚下数丛杂草。 “无刃刀竟还能从脚下发出么?!”江湖中人无不纳罕,巫家之人也大多撼然。唯有巫山秋雨、巫聿章瑞静坐无惊。 巫山秋雨于桌下一把摁住巫山空雷的腿,低声道:“聿字辈里胜艳的无刃刀最为纯熟老练,她内力不深但有百刃身出之能,防不甚防,如果她亦赢不了此子,你我功力相差无二,虽是深厚却只怕都赢不了他。” 巫山空雷目中仍有两分惶色,闻言双手紧握,指尖微微颤簌:“二十四年了……你说他有三十年功力……那便当真是他……墨夷然却回来报仇……这……这是我们巫家欠墨夷……”一言未尽被巫山秋雨冷声打断。 “住口!”巫山秋雨压低声音喝道:“你之无刃刀当属巫家第一,故而才能坐上这江湖人眼中的盟主身份!今日逢变在群雄面前你却如此沉不住气!可知今日我巫家即便不亡,在武林中也将声名扫地,连带朝廷都会被整个江湖所猜忌!你作为我巫家表面之主不但不思接下来如何赢过此子以保巫家上下安危,竟仍沉浸在旧事之中!” 巫山空雷听得讷然,不觉怔住,低头间只是不语。 巫山秋雨见他数次抬头,看的竟是那与胜艳打斗中的墨夷然却,目中欲言又止又愧又惭。气得十指紧握,脸色都青了。 “如今他好好地出现在你面前,还拿我巫家拿整个江湖为他墨夷氏复仇,你知道你多年的愧疚有多可笑了吧!” 巫山秋雨又道:“父亲当年病故时说你外强中干,妇人之仁,我原还不信,今日算是看清了!今日之后若能不死,回罢洛阳我便废了你这外主身份!” 巫山空雷一震。 巫山秋雨冷目看他:“胜艳若落败我看你也转寰不了!你这个女儿可比你有出息多了!” 两人说话之余院中相斗的两人持刃正战,墨夷然却半空中长剑一转,剑气下射如电,铿然挡住了胜艳手中十指并发的无形气刃。 气与形相撞,竟有磨沙微响,似见刃气劈开烈日残风。 “三招已过,你败了。”墨夷然却抽剑回袖,余刃尽散。 江湖中人不得不再度感叹此子武功之高…… 巫聿胜艳却于此时凌然道:“三招还未尽!”语声未落,被打散的气刃中有一道飞出已远,竟似牵丝连线、仍被巫聿胜艳控制着,橙衣的人收指转腕,凝力一弹,如空刀旋回掌中,一道无形气刃竟于墨夷然却身后回旋攻来! 影血目色一凝,有感墨夷然却气息微变,五指握剑正欲动。 便见墨夷然却猝然指剑于地一挑,身体凌空一翻,似险险避开了什么。 江湖中人虽不能明见,却能觉出这巫家二小姐与墨夷氏之子过招时的钧势与能为,招起招落不见凌人之势,却次次能见墨夷然却目中肃色,毫无轻视之意,最后翻身腾避之举更见些许仓促,不由心下震慑,十分惊异佩服…… 下时却听巫家主母一声急喝。 “胜艳!” 江湖中人一怔。 巫家之人面色均倏变。 巫聿胜艳手中回旋之刃一击未中,竟似比先前并发之刀气劲更甚,随气海一牵弹空,化成一道刃浪迎面便击向巫聿胜艳。 只在瞬息之间无人来得及动作,下一刻唯见青影一闪,长剑出鞘,寒芒乍现,空气中再度响起风裂的声音。似有余刃被青衣人手中长剑劈开。 云萧执剑挡在了胜艳面前。 巫山秋雨眉间一怔:他竟似也能感觉出我巫家无刃刀? 众人不明,只觉这青衣少年的身法着实是快,天下间怕是少有人能敌。 墨夷然却看了云萧一眼,眸光淡冷,毫无起伏。转而面向巫家之人道:“你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巫山空雷正欲站起,巫山秋雨蓦然将他拉住,随之开口道:“由他作为我巫家最后一人出手。” 手中所指,竟是站在巫聿胜艳身前的云萧。 青衣的人微一怔,目中肃然。 院中江湖人亦是一怔。竟不让身为武林盟主的巫山空雷出手? 随之想起青衣少年先前出来救人,一人周旋于紫衣女娃儿与黑衣女子之间,武功确是不俗,加之身法诡速,实力应是不差,只是与巫盟主相比,到底还是显得过于年轻稚嫩。 却见巫山秋雨斩钉截铁道:“他是我家胜艳的未婚夫君,早晚要入赘我巫家,便也算作我巫家之人。最后一位,我巫家指定,便由他出手与你决一高下!若胜,你依言放过院中江湖无辜;若败,我巫家亦承败,绝无二话!” 一言出,四下均是轻议声。 “巫家主母竟是孤注一掷压在这未来女婿身上了……” “先前我便觉这公子与巫家二小姐关系匪浅……” “虽是郎才女貌,般配至极,却也挡不住飞来横祸,今日也不知是死是活……” 蓝苏婉抬目怔怔地看着青衣人的背影,只觉他立身院中、橙衣少女身前,离自己越来越远。 恍然间心头一拧,垂目间眸光氤氲,化成了雾气。 墨夷然却转目看着青衣的人,长剑一指,语气淡冷:“你可应?” 云萧心念一转,便没有反驳,上前一步抱剑凛声道:“请赐教了!” 巫聿胜艳知时是生死攸关,眼下不过权宜之计,便只沉声道了句:“三弟小心,此子内力极深。”而后向后退开。 阿紫不知何时已凑到了蓝苏婉身旁,歪着头看着云萧背影道:“什么时候的事呀,小云子都要入赘巫家了?师父知道么?大师姐知道么?二师姐你知道么?” 蓝苏婉被她说得心伤更甚,只是垂目咬唇,微微摇头。 阿紫随即探手把了蓝苏婉的脉,取出一颗浅紫色药丸来叫她服下。“小云子已经为二师姐压制住毒性啦,你再服下我这药丸就该没事了~” 蓝苏婉闻言一惊,“你身上有可解三阙武人墨的解药?!那便快给院中之人解毒呀!” 阿紫两眉一搭:“我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了的啦,小云子给二师姐压制了毒性,我便取了毒性最浅的一颗毒药让二师姐试试!” 蓝苏婉面色一青,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你……” 此时但闻院中铿然之声乍响,长剑相击,其声铮铮。 一青一紫的两道身影指剑相向,运剑起式,竟皆相同?! 墨夷然却冷然道:“你难道是想用我墨夷家的终无剑来赢我墨夷家的终无剑么!” “这……这?!”院中之人见之一怔:“他们二人所使……竟都是终无剑法?!” 云萧不回不应,只道:“这是第一式。” 一言罢目中之色一变,几分沉敛寒肃,手中长剑蓦然一弹,化出数重叠影,剑身赫赫夹杂风声,诡速之间不过眨眼竟已推到了墨夷然却面前! 赫然是终无剑法第四式:无形无影。 墨夷然却挥剑挡开,飞退一步,腕间一转招式一变,剑尖一点一挑一收,剑气如落虹飞射而出,其力千钧。 云萧惮其内力没有硬接,转身侧剑,随即向下一划,剑身过处内力如丝线牵引而出,化作横陈水波,青衣人脚下一点,幽灵闪瞬间逼近,提剑便扬:“这是第二式!” 众人惊其诡速,心头大喜,道这青衣少年远比想象中厉害,且机敏至极,于对手出招瞬间避而回击,这墨夷氏之子定来不及应变了! 下时目中一瞠,竟见墨夷然却将剑柄往后一拉,直接以柄接住了云萧这一剑,料想应是难以承受,却见他振臂一抖,两剑“呯”然撞开,紫衣少年全然面不改色,下瞬剑尖一递,直逼青衣少年咽喉! 众人正骇。 便见青衣的人双唇一抿,眸光一沉,竟似毫不意外,转颈间身影一驰,化重数叠影绕剑而上,手中长剑配合挥转,人数重、剑数重,光影如轮,看得人眼前一花,全然分不清虚实真假,谁是残影。 他冷然道:“这是第三式!” 统共便就三招,三招过后若未取胜,今日院中之人俱危矣。 江湖中人心口不由发紧,越跳越快,皆望他能一挽狂澜。尤其见他出手招式沉厚凌厉,力劲而速极,只觉大有可能! 却听剑声铮鸣,墨夷然却竟是准确地辨出了虚实残影,一剑挡住了迎面刺来的封尘古剑。 院中之人面色均是一灰,心头一颤。 然而下一刻,青衣的人却道:“承让。” 随着话音方落,墨夷然却双目一睁,只觉颈间一疼,一道刃气从被挡住的麟霜剑身之上迸出,已架在墨夷然却颈间一侧,与此同时,面上紫纱似被刀刃剑气划过,径直削断,悠悠然飘落了下来。 一院之人尚未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便皆瞠目呆住,睁大眼既惊又直更震地看着那执剑不动的紫衣少年。 阿紫手里硬要塞给蓝苏婉服下的一颗毒丸“啪嗒”一声落了地,紫衣的女娃儿瞪大双眼直直看着墨夷然却,张口结舌道:“美美美美美人!!一个不输给小云子的美人!!!” 蓝苏婉闻言回目,随即一震。 云萧握紧手中麟霜剑,见到他真面目的刹那,也是怔忡惊颤。 他额间并无血樱花纹,本应由此证实,其并非同自己一样,是连城南荣家之人…… 只是青衣的人看着他的脸,却绝难认为他与自己没有关系、并非亲人。 一瞬静寂之后,阿紫跳起来道:“你这一张脸,分明姓南荣!和我们家小云子是一家人才对!干什么要装什么黑夷白夷!!” 第215章 血樱额纹 乍闻这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姓氏,江湖中人都是一震,一时呆在了原地。 南荣…… 没错……这样的一张脸,合该是南荣家的人。 只有这样的一副姿容,才有可能是南荣家的人;只有南荣家的人,才有可能生有如此这般的姿容道是平常…… 众人望见,那张举世罕见的绝色的脸上,正凝眉不忿,映在烈日晴光里,剔透有如冰晶凝雪。 面前的紫衣少年,五官精致到了一个罕见的地步,无一处不称完美,无一处不令人摒息。眼波如水幽深至极,一眼望之潋滟如碧波万倾、旖旎如烟波浩渺,雾气缭绕,氤氲缱绻。偏生眉峰如柳,又细而长,配着这样的一双眼、这样一张太过精致的脸,不觉便偏了三分女色,一颦一蹙可称绝美。 然眉眼间有着郁结不散的森然冷意,目色忿然而狠戾,周身透出一股罂粟般瑰丽而魅惑的美、与凄寒之意。 此貌倾人心,此貌惑人心,此貌亦警人心。 众人望得几乎收不回目光,墨夷然却面有怒色,扫视了众人一眼,眸光冷厌,扬剑甩开了云萧架在自己颈间的刃气:“你赢了!” 云萧却只是瞠目望着他,不知回神。 几步之外,巫山秋雨看罢墨夷然却的脸,虽是惊异,然更为惊震的却是云萧对墨夷然却所使的最后一招,众人未明紫衣少年为何承败,巫家之人却看得清清楚楚。 终无剑招落下之后,青衣人紧接着化劲气于剑身迸出,凝气成刃架在了紫衣少年颈侧。 竟是熟练终无剑的同时更兼习得无刃刀,两相结合以败此子! 巫山秋雨转向云萧,目色震惊凛声道:“你怎会我巫家无刃刀?!你怎可能会……” 巫聿胜艳也是怔目半晌,此刻听闻巫山秋雨质问才猛然回神,上前一步就道:“*姑姑莫怪……无刃刀是胜艳授于他……” 此言一出好事者立时便想到一处……瞩目在青衣少年与胜艳身上的目光便更见几分暧昧之意。 尽皆一副了然之态,心道毕竟年轻,也是人之常情。 巫家之人却不然,睇目在青衣人身上的目光更见复杂凛冽。 巫山秋雨目光直直地看着云萧,心下如擂鼓不断。 此子既能习得终无剑也能掌握无刃刀……那他必然只可能是…… “这紫衣女娃儿方才说什么……此子与这紫衣少年是……” “她方才指着青衣少年说话,言下之意竟是这青衣少年也是南荣家之人,与这紫衣少年关系莫大……这如何可能?” “怎么不可能!”阿紫蹿到墨夷然却面前指着云萧便道:“你跟我们家小云子长得太像了!肯定是南荣家的人!!小云子自己不记得了,但阿紫是知道的~小云子本来是姓南荣的!所以你今天冒出来要帮什么墨夷家报仇对付我们,实在太奇怪啦,你们南荣家自己的仇不是还没查清楚还没报嘛!我看你说不定是傻兮兮地被人骗啦,快别跟小云子对着干了,他说不定是你哥呢!” 蓝苏婉听得急甚,立时赶过来阻止紫衣的人儿胡言乱语:“阿紫!莫要再说了!师弟的身世他自己尚且不明,师父也从不提及,定是有所顾虑和考量……你怎可轻易就说了出来!” 阿紫转身朝着蓝衣的人道:“阿紫要是不说,他……”手指墨夷然却,嘟嘴便道:“说不定一会儿就要放弩箭射我们和小云子啦,虽然我们肯定不会有事的~但师父应该不想看到死这么多人……所以阿紫还是说出来吧,不然他说不定一辈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呢!” 蓝苏婉气道:“难得你还惦记着师父想与不想,那你可知这一踏我和师弟出来就是奉师父之命阻你在外声张与人动武、要逮你回去的……” 紫衣的人儿立时“啊”了一声,大眼眨了一眨,随即搭下两眉道:“……哦。” 墨夷然却从头至尾冷眼看着阿紫几人,毫无所动。转目间望向云萧,冷笑道:“一者,我与你面貌上没有半分相像;二者,我十分清楚自己是谁不劳你等费心;三者,今日你虽代表巫家赢了我,却也救不了中原巫氏和你自己!” 巫聿胜艳面色一变,拧眉道:“你先前分明承诺只要赢你一场便放过院中江湖无辜……” 墨夷然却语声一厉猛地打断她:“我只答应饶过巫家所庇护的江湖无辜,可有答应不杀巫家之人?!” 伸手一指云萧,墨夷然却冷道:“他既能代表巫家出面与我比武,自然也该与你们巫氏一起葬身于此!”语声一落墨夷然却飞身而起,一退数步,立身虞韵致身前扬手便道:“杀了巫家的人!一个不留!” 虞韵致当即抬起手中玉笛。 “等等!”青衣的人蓦然又道:“我小师姐所言不错,你不是墨夷氏后人,没有道理要为墨夷氏向巫家复仇。” 墨夷然却冷厉道:“我是墨夷然却!” 青衣的人直直望着他,沉目道:“你不是。我虽不知你额间的血樱额纹何以不见,但你确实与我同出南荣一氏,绝非旁人。” 墨夷然却面露愠色,语声又冷又怒道:“我就是墨夷然却!” 青衣的人将手中长剑抡转一扬,放到了蓝苏婉手中,下一刻伸手摸到自己耳后,揉搓半晌,捏起一层薄薄的面皮。“我奉家师之命在外行事均以易容示人,故而你不知自己与我长相相像……但我已知自己身世,故一见你面容,便知你我必为血亲。” 云萧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墨夷然却,慢慢撕下了自己脸上面皮。“你且看清楚,你我究竟相像与否?你当属墨夷一氏,还是我连城南荣家……” 云萧话音未落江湖中人都已震色,不觉间一个个立起,直直地望向院中青衣少年。 猛然间心跳如擂鼓,眼睛一瞬也不离地凝在青衣人正除下易容的脸上。 此子当真是已殁的昔日连城南荣家之人?!先前未想,他是何处习得墨夷家终无剑法的?!且这紫、蓝衣的两个女娃儿与他师出同门,均让人感觉不凡,却极少在江湖上得见,又是何来历? 武林之中哪一门派如此低调隐晦,实力不俗,却甚少于江湖上走动? 一院之人未及深思,于青衣人除下易容的一瞬间,尽皆呆住,直愣愣地震在了原地。 瞠目无声,难以回神。 恍然间晴光烈日下鸦雀无声,满院数百余人中唯心跳声跃然,声声响起,清晰在耳。 巫聿胜艳转目望着云萧,也是愕然。 “三弟,你……” 面上不觉竟起红云,手捂心口脑中一片轰乱。 这天下间怕是再也找不出面相比他更出色的人了…… 若说紫衣少年是瑰丽旖旎,偏于女色,一颦一蹙绝美而惑人;那此子便可称为瑰姿冷逸,偏于男颜,举手投足风华惭天下。 二人面貌至少有七分相像,五官皆如雪雕玉刻,绝美无俦,摄人心魄。 只不过一者面相三分阴柔,一者面相清冷艳绝。 尤其见得青衣之人额间赤色缭绕的血樱花纹,众人只觉心口一窒,控制不住地一看再看,再难移开双目。 这样的一张脸,确实可令人一见倾心、再见铭心、三见失心。 南荣家倾国倾城之名,确非妄言。 青衣人因长年易容,面色过于透白、额纹过于艳丽,两相映照,便如血映霜华,又冷又艳。 他眉形不比紫衣少年纤细,如松枝覆雪,斜飞入鬓,远山尽失色。 双目不如紫衣少年来得深幽,然皎然无尘,似天阙明月,配一身青衣和面上沉然不语的神色,只觉一股清气和傲气隐隐透出,似与生俱来,不可逼视。傲岸非常。 院中女子看着他,脑中昏昏沉沉之后余下的,便只有这四字:艳冷独绝。 墨夷然却不觉退了两步。眉间似蹙不蹙,目中似乱不乱。 两人气质虽有不同,然五官、面貌之相像,任谁也看得出。 云萧上前一步,字字铮然道:“六年前南荣家被灭门,我虽已无当年记忆,但深知自己是南荣家遗子,名为南荣枭。”青衣的人直视墨夷然却,一字一句道:“而我原还有个弟弟,若能不死,应与你一般无二……名唤南荣静。” 一刹那间满目血光于眼前闪过,伴随着血色樱花飞舞零落。 哥哥……报仇……为爹爹……为娘……为连城……为我!! 紫衣少年忽是怔了一瞬,恍惚着往后又退了一步。“不是……” 他垂首间有些疑惑又莫明地喃喃道:“我不是……不是南荣家的人……不是南荣静……我是墨夷……是墨夷然却……” 紫衣少年摇了摇头,抬头来目色灰沉了三分,扬声便道:“我是墨夷然却!是墨夷家后人,清楚地记得当年巫家以贺我生辰之名至我墨夷家屠我族人灭我满门之仇!巫山空雷当时不过少年之龄,亦在当场……” “你所言非实。”突然院中一人开口道。 青娥舍所在之处,郑心舟头也未抬地指出:“你当下不过一介少年之龄,怎可能见过巫盟主年少时,他年长你数十岁不止。你说的不是真话。” 墨夷然却一脸笃定决然:“是真!” “那你当年所见便不是巫山空雷。” “就是他!” 郑心舟微微抬头,不高不低道:“这是不可能的,难道你并非外表所见,已有三、四十岁年纪不成?” 墨夷然却听罢一愣,原地怔忤了半晌。而后回头,眉间蹙起,望向郭小钰,竟是与她问道:“我……是何年岁?” 第216章 一十六岁 素衣的人抬眸回视于他,安静半晌,平声道:“当是十六。” 影血眉间立即一拧。 墨夷然却听罢,双目微微睁大,一时呆在了原地,半晌不知言语。 下一瞬目中不由现了昏茫……数次摇头又低头。“不对……不是……怎会……” 影血上前一步便想说话:“少主人……” 墨夷然却刹时回头,冷目看她:“为何是少主人?不是主人……?”他面色几度倏变,已明显现出混乱之色。 黑衣女子面色一凝,飞快退到郭小钰身边低声质问道:“影主何意?!竟告与少主人真实年岁!若少主人心生异想情形失控主人的仇如何得报?!” 郭小钰面色平淡,只道:“现在于我面前的人就是主人,他想怎么做、会怎么做,就是主人想做会做的,我没有资格阻止,也不敢有欺瞒。” 影血眸光噬血:“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郭小钰面色毫无起伏,仍旧柔淡。“我为五影之首,所行之事由主人直接授意,你多虑了。” 影血握剑的手一拧,眸光冷鸷,咬牙说不出话。 毒堡院中,众人尽皆紧张地看着墨夷然却,虽也听见了素衣女子所答,却不知这紫衣少年是何缘故深信自己是墨夷氏后人,乍闻不合情理之处又会做何反应,似乎生怕他错乱之下,突然发难,神情皆有些紧绷。 云萧上前一步:“你应该是我弟弟……” “住口!”紫衣少年回身便是一声冷喝,直直瞪向青衣之人。 云萧拿回麟霜剑,凝目与他对视,目色铮然,分毫不退。眸光亦是冷凝。 眸中之意,便似笃定,不容得他不承认。 墨夷然却看着他的脸,脑中不由更乱。 他的脸……与自己这样像…… 我明明有着三十多年的记忆……为何会只有十六岁…… 我……到底是谁? 墨夷然却目中越加昏乱。 而且……他的血…… 对视良久,紫衣的人忽是负手转身,径直走向郭小钰,语声沉缓:“我……先回去想想……” 郭小钰却似已然料到,安静地垂首应道:“是。” 墨夷然却行出三步,忽然驻步,背对云萧道:“今日我罢手,只因三局败一局,故而饶过这群江湖人;不杀你等,也并非因为承认了你的妄加猜测;墨夷家的仇,更无可能就这样算了……”他回头望向巫山空雷,眸光又冷道:“巫家之人且都听清了……你们欠下的,终归要还!” 巫山秋雨心神一凛,巫家的人不由面色肃寒。 墨夷然却冷笑一声,转身快步往院后行去,紫色身影越行越快,至后竟是飞身而起迅速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你……”云萧目中一紧,望着他的背影快步追上两步,又怔然止下。 握剑的手微微一紧。 “撤吧。”墨夷然却走后,郭小钰扫了一眼院中身着虞家弟子服的人,淡淡道。 影血目泛红光,看着她拂衣转身,从容而退…… 竟于此时此刻撤退!怎可于此时此刻撤退?! 今日若放过这些江湖人待他们解了毒,怎可能不追查反击?!而且……怎么可能放弃面前这样的局势?! “不能退!”黑衣女子陡然喝道。 院中之人但见一色紧袖长衣的“虞家弟子”跟随素衣女子身后快速撤离,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将将生出一股险死还生之感。下一刻便听得黑衣女子一喝,神情骤然一惊,再度绷紧。 郭小钰脚下一顿,头也未回,只是淡声吩咐道:“走后院‘离’之径,开启奇石阵,即刻撤离毒堡。”拂衣再度离去,视影血如无物。 虞韵致看了一眼素衣女子背影,扬笛奏起召回尸蛊人。 却是这时,影血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虞韵致的手腕。 “怎可放过他们?你忘了毒堡虞家的覆灭、忘了你家小姐的仇了么?” 虞韵致执笛的手一滞,直直看着院中。 还未走出院中的郭小钰转身回头,眸色冷然了几分,警告道:“影血。” “虞韵致,你莫不是忘了你来这里的目的?你说过要给虞家报仇,给你家小姐报仇,今日这些江湖中人都是尊崇那清云宗主、畏惧当今朝廷的!都是当年灭虞家的帮凶,难道不该死吗?难道不该为你家小姐偿命吗?” 虞韵致听得十指紧拧,眸光几度变换。 郭小钰似感不祥,眉间一蹙。“虞韵致,不得妄动,与我退。” 影血冷笑一声,附耳于虞韵致幽声道:“毒堡覆灭,他们中的这些人无不拍手叫好;你家小姐被困血池枉死,他们全部无动于衷。对那清云宗主敬仰至极,对虞家引以为耻,全不知你家小姐死得无辜,这样的一群人难道不可恨、不该死吗?” “可恨……”虞韵致霍地冷道:“该死!” 言罢竟是双目一睁,手中玉笛一扬,执起便吹。 刹时笛声一响,呜咽如泣,冷厉如鬼哭。 郭小钰一怔。 院中之人一时呆震住,还未来得及反应。 “小心!”云萧心头一寒,猛地扬声。 “嗖嗖——”的箭弩声却已离弦响彻,无数尸蛊人听闻笛声飞快架起臂上机弩,沉黑色铁矢自四面八方飞向院中! 众人抬头刹那,箭矢已临面,下一瞬惨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鲜血四溅。 “啊——”惨呼不断,院中之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用武器挡!不要动用内力!”云萧面色急凛,扬声说罢快速挥剑道:“小师姐挡在二师姐面前护东北方!大哥护西南方!我去打下她手中的笛!” “好!”胜艳飞身护到巫家之人所在西南方向,周身刃气不断挡下射来铁矢。 阿紫挥掌击落无数铁箭挡在蓝苏婉面前,下瞬双臂一振正欲再出弯刀,突闻远处那执笛急奏的沧桑女子吹到激愤处高声叫喝道:“小蜜桃!咬吧!” 紫衣人儿目光忽地一震。 下一瞬一道青影自阿紫身侧闪出,麟霜剑于远处划过一道寒光,玉笛飞出,笛声立断。 云萧一剑指向虞韵致。“以笛声号令害人,以致死伤无数,你与江湖有何深仇大恨!” 虞韵致眸中仇火深燃,被他以剑所指退了一步,身后的影血一手按在她背上。 “我知你还能用手笛控制它们,不要放过这个为虞千紫报仇的千载难逢的机……”影血口中的“会”字未及落下,突闻一声沉喝从远处传来。 “影血。”语声不高,清晰在耳,语声中的冷意一下敲在了黑衣女子心头。 紧随之一道身影掠入院中,衣白如雪,红梅冷傲。 来人手执玉扇,雪色流苏轻曳,自高墙上飞身而下,扬起一阵清风。 蓝苏婉一闻此声便是一喜,抬头便道:“梅大哥!” 梅疏影自蓝衣的人头顶上方掠过,径直落向院中的黑衣女子,眸光沉冷,踏步而下:“北堂的仇,本公子今日向你讨一讨!” 影血闻言双目一睁,拔剑便退。眸光亦是冷冽:“梅疏影——” “你把冷家的衰败算在江湖人头上,如此你兄姐就无过了么?”梅疏影冷冷睇目于她,转而讥讽道:“冷剑心,有些家丑,杀了整个江湖的人也遮不住……便如你,便如你们半壁山庄的冷家!” “你——”黑衣女子霍然大怒:“梅疏影!你的可恨便如你放在整个江湖的这张网一样,无孔不入无缝不钻!这样的东西早该除尽!你和你的惊云阁早该灭亡了!” 梅疏影冷冷一哼,转腕间手中青玉扇竟已毫不留情地击出,直逼影血面门。“将死之人的吠声,本公子向来没有闲情去听!” 手中扇抡转击出,狠狠敲向影血心门,黑衣女子快速横剑来挡,冷玉般的声音覆着一层内力重重敲在影血扬起的剑身上。 内力透扇而出,撞得剑身久颤不止,影血五指一麻,险些握不住剑。 蓝苏婉于院中看到,立时想到三阙武人墨的毒,不禁忧急:“梅大哥!这院中之气有毒你且……” 却是下时,巫聿胜艳闻言立时回身与她道:“蓝姑娘不用担心,此前云萧叫我将清气丹碾碎配烈酒洒出,如此艳阳下酒气蒸发迅速,院中之毒应已清,再有人入院不会再中毒。” 蓝衣的人闻言一怔。 虽有幸色,然心下亦滞。 此些要事,师弟分毫未与自己相商,危境下尽皆托与了她…… 此间默契与信任,自己竟已远远比不上了。 蓝衣的人双目轻垂,似柔似哀,轻言一句向面前橙衣少女谢过,再不言语。 云萧以剑指向虞韵致,转目看见梅疏影与影血相斗。 白衣的人手中玉扇一转,青玉扇尖再一次点在黑衣女子剑身之上,影血立即转剑欲扬,“铿铿”之声忽起,十数块沉黑色剑身铁刃砸落在地,影血手中之剑竟在梅疏影两下玉扇敲击之下迸裂碎散,断裂一地。 影血心头一震飞身便退,目露骇色,亦露鸷色。 梅疏影扬扇之余悠悠然道:“本公子已说了,今日来,是为讨北堂之仇。”一击敲在黑衣女子肩头,但闻骨裂之声脆响,影血闷哼一声,踉跄倒退十数步,冷汗刹时涔落。 梅疏影悠凉的语声一转,陡然又冷又厉:“你以为,今日还有命跑得了么!” 第217章 其师之风 话音未落,玉扇再扬,破空有风,直指黑衣女子颈间喉管,真是又狠又准。 影血骇得脸色冷白,汗湿额发,险险一退堪堪躲开了梅疏影手中之扇。 “阵已启,速退。”郭小钰立身已远,看见此人赶来,面色一肃,转头便走。 那边被梅疏影逼得一退再退的人闻言目色一寒,却似得了启示。 转身便往郭小钰离开的方向急退。 此时院墙外璎璃、玖璃也已赶到,看到郭小钰当即一凛神,不等梅疏影吩咐拔剑便追,下一刻一道翠影自素衣女子身旁闪过,身法之快令人震慑,只一瞬间便将素衣女子带离。 “是影木!”璎璃话音刚落,院中与梅疏影相斗的黑衣女子便手执断剑一掠而起,向着正南方向纵掠急退。 “还想跑!”执扇之人目光冷彻,手中玉扇一收飞身便追。 青衣人忽想起郭小钰先前所言“离”之径、奇石阵……顿感不祥,立时朝他背影喝道:“梅疏影!不要追了!” 白衣公子恍若未闻,足尖踏落飞沙,身影倏忽已远。 “公子!”双璃不禁也忧,璎璃立时道:“郭小钰此人不可不忌惮,我去追公子你留下保护小姐!”一言罢纵身便起紧追梅疏影而去。 玖璃面色亦急,追上数步无奈止下,眼见二人飞身远去只得快步折向蓝苏婉身侧,只是回身一瞬,又促然止步。 玖璃转目间凝视着一旁剑指一名女子的青衣少年,愣了半晌,讷讷出口道:“方才多谢出声提醒我家公子……敢问阁下是?” 云萧一愣,继而迅速转身出手,点了虞韵致周身穴道,之后一把将剑归鞘,肃淡道:“是我,云萧。”回望玖璃过于惊直怔愣的目光,青衣的人皱了皱眉,下瞬见得面前之人一震,似是惊醒……云萧复又补充道:“此前面相是为易容,因我是连城南荣家遗孤后人,故家师嘱咐在外行事均需易容。” 玖璃闻言又是一震,目光凝在青衣人额心瑰丽冷艳的樱花纹烙上,一时恍然…… 下一刻想到梅疏影力查南荣家灭门一案,又有些怔然。 半晌自觉望之已久,目光过于直怔,忙敛下目光抱剑一礼,低声道:“原是端木先生吩咐,南荣一氏面相均出色,确实有此必要,方才一瞬玖璃冒犯了,还望恕罪。” 云萧修长冷逸的眉宇微微一蹙,下瞬便展了开,只道:“……无妨。”说话同时人已迅速回身,快步往院中哀嚎不断、浑身颤簌的众人赶去。 “院中之人多数中毒,受伤不轻,救人要紧。” 蓝苏婉、胜艳、玖璃随之而动,亦奔上前查看。 “小姐您没事吧?”玖璃立身蓝苏婉身侧忍不住问道。 蓝衣的人摇了摇头便向俯身抓住一人急急探脉的青衣人望去。 云萧看罢凛冽道:“他们原本就中了三阙武人墨之毒不能运功,又中铁弩剧毒,两毒于体内相互催发、毒性更烈,尤其弩箭上之毒似是来源于南僵的尸蛊毒,有蚀骨之效,痛苦难当,不运功相抗常人实难忍受。” 众人听罢面色均白。 云萧回头便与蓝苏婉道:“我以银针刺渡为他们锁住心神减轻痛苦,如此可多熬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内二师姐需与小师姐尝试为他们解其毒一,否则怕都危险。”青衣的人言罢迅速从袖中排出银针,转腕间眼也不眨地朝一地之人头上神庭、劳宫两(liang)穴(xue)射去。 “师弟……”蓝苏婉一脸急忧,看了他一眼忙蹲下为众人把脉。 玖璃、胜艳跟随青衣之人身后一一点住哀嚎之人的穴道、不让他们挣动,以免银针错位生出差错。 不多时院中两度中毒的人全部被银针锁住心神,扶靠在了桌脚四周。 云萧眉头紧蹙,额间已汗湿,回头见蓝衣的人执脉而看仍无进展,不由抓住一人手腕一看再看,面色亦沉了下来。 蓝苏婉放下那人腕脉,只觉忧心如焚却又束手无策,转而面向青衣人道:“师弟可有解法?” 云萧面色凝肃,迟疑少许,亦是摇头。 “三阙武人墨的毒本已难解,再加上尸蛊之毒,两相混杂……我手中的岑丹本可解弩箭之毒,但实不知对三阙武人墨之毒可有影响,若瞬间加剧催发,他们很可能在未运功之下,亦爆体而亡。” 蓝苏婉听罢咬牙,忍不住回头急道:“阿紫!你研的是毒,且速来看看!” 那紫衣小人儿不知何时窜到了被点穴制住的虞韵致面前,歪着头一直打量着她,此时闻言便回头搭下两眉无奈道:“我早看过啦,没有办法啦,我只会以毒攻毒一种解毒的法子,他们已经中了两种毒,再吃阿紫的毒药铁定马上就要死翘翘了……” 蓝苏婉与云萧对视一眼,目色不由凛极。青衣的人沉声道:“没有时间耽误了,只得冒险一试。” 蓝苏婉心头□□,又惊又忧又震,只觉如此行事极为不妥,却也再无他法。 “不用迟疑了……”四下被扶靠在桌角墙侧的人面色多已惨白,此时满头虚汗、羸弱至极地开口道:“公子尽管一试吧……能救得几人是几人……生死由命……我们……必不怪公子……” “是……今日多蒙公子出手……多次欲救我等……心下已是……感激……公子不必……不必迟疑了……” “……好。”青衣的人肃面半晌,静静吐出这一字。 而后迅速从怀中取出一瓶檀色丹药来,握于手心一瞬,滞顿再三,终于扶起一人欲要喂下…… 却是这时,“呯——”的一声,听得厚重朱门往两边一弹同时撞上院墙,被虞家弟子从内栓上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一掌挥开。 晴光映碧,沙石缓落。 一袭绿衣之人当门而立,目光扫过院内狼藉,一脸冷漠寒肃。 “师父……” 她话音刚落,艳阳流光之下,一袭白衣之人坐于木轮椅上,被人慢慢推入了院中。 “那是?!” 众人惊见,无不瞠目,原本哀嚎满地、惨叫声不断的院中竟安静了一瞬。 白衣轻曳于地,随木轮轻转于沙石间淡淡扫过,却未能沾染尘埃。 便如薄雾轻烟般缓缓漾过一地泥沙,如微风,似流水。 众人看着她,原本焦灼痛苦的目光竟恍恍然地……慢慢沉静了下来。 鬓边细长的雪发于推行中微微向后拂起,眉眼浅素无奇,淡漠凝肃,只是十分清静,十分宁和,清冷如水,静默如画。 远冷而又安宁。 让人见之心头亦静,心气亦和,万千纷绪竟于无形中淡却了一成。 白衣墨发,眉目淡泊,一身素净,别无他物。 云萧抬头来望见,眸光本能地、便是一颤。 刹那间心如擂鼓,欢喜雀跃,握在掌中的数颗药丸几乎成了齑粉,指间隐隐在抖。 “师父?!”“师父!” 紫蓝衣的两人见得来人无不惊喜,阿紫眼前一亮撒腿便奔上了前去:“师父师父!您也来啦!!” 蓝苏婉惊喜地行至白衣人面前,立时拂起裙摆跪下,又快又柔道:“小蓝拜见师父,院中之人多数身中剧毒难解,我与师弟均束手无策,您能赶来,真是大幸,他们当是有救了……” 一院之人无不心头震颤。几乎同时想到……难道她是?! 诗映雪、巫山秋雨几人均未中弩箭之毒,只运不得功于桌侧肃面而坐……霍然间得见了此人,神情不由肃穆。 青娥舍前舍舍长郑心舟与舍卫江山秀却未再迟疑,率先起身而立,远远便向椅中女子曲身一拜,极为恭敬道:“拜见端木先生。” 身负神医之名的归云谷主端木先生,便是此一届云门之掌、清云鉴的传人,其门下传闻是有四徒,然只有少央冷剑叶绿叶为武林中人所识,名在江湖。 此时入院之人一站一坐,一墨一白,便由椅侧一名绿衣女子在护。 有识者,已认出椅中白衣人身后,正是森云宗主墨先生——端木先生的大师兄墨然。 而那绿衣女子,满脸冷漠,正是常代归云谷于外出面行事的端木先生大徒,武榜排名第四的原碧宁郡主——少央冷剑叶绿叶。 而那椅中之人两鬓微白,双目长阖,不良于行……是何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众人心潮不由都澎湃了起来! 若是此人,今日得见真可谓平生大幸!得遇更是劫后逢生…… 但见椅中女子回望青娥舍之人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一礼,浅声道:“三位长老不必多礼。” 她身后的墨衣之人抬头环顾院中一眼,语声轻怜道:“毒堡之会生了何种变故?怎会有如此多的伤亡?” 白衣女子虚无的视线亦落向院中。 眸光沉恤,面色微白,隐见悯然哀意。 下一刻,轻言唤道:“萧儿。” 云萧闻声一震,握剑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而后将怀中伤者交予胜艳手中,起身行至了椅中之人面前。 青衣的人直身跪下,语声沉肃道:“萧儿拜见师父。见过大师伯、大师姐。” 众人不由怔震。 心道这三子原来就是端木先生所收的其余那三徒:惊云阁蓝苏婉、紫无命、云萧公子。 难怪如此不同凡响…… 尤其这云萧公子,竟是南荣家遗孤后人,不知是何机缘归入了清云宗门下,今日立身江湖之上未见传言中南荣家之人的倨傲狂肆,倒是颇有其师之风,肃穆沉静,谦恭谨慎,武功高强又见识不凡。 将来的能为可见一斑。 第218章 雪袖蒙尘 青衣的人只是低头不语。 安静地、沉默地、肃穆地,跪在她的面前。 只有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怦然跳动着,一声高过一声,几乎快要跃出胸膛…… 分明离开不过十数日,竟如生分数久寒天般恍惚窒意…… 众人面前,青衣的人强迫自己静下心敛下目光,紧抿双唇低垂着头,不去抬头看她。 然而握剑的手,早已紧桎得发疼。 墨然温声与椅中女子道:“我去看看他们所中的毒。”便自木轮椅后行出,径直走向了院中伤者。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有劳师兄。” 待得墨衣之人行出十数步,白衣人悯然而清和的目光望向了面前所跪之人。 “岑丹之用可清尸毒去蛊邪,只可内服不可外敷,你手中有伤,不宜触之。”端木若华伸手与他,续道:“且把手伸予为师。” 跪地之人只一愣,本能地伸手与她。 下时回过神来急欲抽回,白衣的人却已准确地接住了他的手。 指间相触的那刻能感觉到少年人极轻地颤了一下,端木若华微微怔然。 “萧儿?” 青衣人抑声道:“只是有些疼。” 端木若华不觉微怜,轻轻翻转少年人的手掌向上,露出掌心一道横长的伤口,拂袖便以另一只手腕上的长袖轻轻拭去伤口上的血渍和丹粉。顿时白衣染血,雪袖蒙尘。 青衣的人见之掌心微蜷起,低声道:“只是小伤,不必染脏师父的衣袖。” 端木若华闻言极浅地叹了一口气。“身外之物何能与人相较,无须挂念了。” 云萧听之默然,手握霜华,未再言语。 椅中之人抚开他的手掌,续为他拭净伤口取伤药敷上,口中似无意般淡却道:“这是阿紫所使的弯刀。” 那方紫衣的人儿原本抱着叶绿叶一只手臂正在撒娇,霍然间听了这一句,小脸便一僵,脑袋似缩回了脖子里,慢吞吞地挪到白衣人面前跪了下来…… “师父阿紫知错了……阿紫不是故意的……” 椅中之人目色仍是淡的,只是眉间细细地蹙了一分,似是隐忧……此次未再像以往那般*轻易便纵容不计。 微微张口欲言,转而又止,最后方轻叹一声,缓声道:“不可再这般伤及同门了,可知?” 紫衣的人儿听罢,先是怔了一下,而后头低得更低,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面前之人,声如蚊呐道:“阿紫向师父保证,再不会了。” 白衣的人语声虽淡亦沉,极轻道:“此伤斜切而深可见锋利急速,想是萧儿握住了你的刀方止下了刀势。如若不然,恐生性命之忧……”端木若华轻轻顿了一瞬,而后望向了阿紫所跪的方向。“若有下次,为师不会允了。” 此言似劝戒又似警示,叶绿叶立身一旁听得微微拧眉。 蓝苏婉看向云萧掌心的刀伤,也忍不住看了阿紫一眼,心上有忧。 阿紫扁着嘴趴到了地上。 “阿紫懂了,师父您别生气,阿紫真的不会了……” 端木若华目中殇意一闪而过,轻轻点了点头,转而温言与她道:“起身罢。” 而后以指轻抹过敷在云萧掌心的伤药,便唤小蓝近身与云萧包扎了。 “谢师父、二师姐。”青衣的人拂衣而起,立至白衣人椅侧。 叶绿叶转目看向他,忽是一震。 而后眉间一拧,霍然冷声道:“你怎的除下了易容?” 端木闻言也是微怔,偏首已静。 “回大师姐……回师父,毒堡之会横生变故,郭小钰与一人自称墨夷然却领丐帮之人冒充虞家弟子下毒与一院江湖中人,那子与我年纪相仿,自称是墨夷家后人此行为报墨夷氏之仇,然其貌……与我长得极似,我故而取下易容与他对证……”言至此处青衣人滞了一下,而后方道:“萧儿知师父命弟子易容是因南荣家灭门一案至今没有来龙去脉,我以本貌行于江湖恐生事端,今日擅自取下易容有违师父之命……只是我已知自己身世,记得师父曾言我原还有个弟弟,只觉那自称墨夷然却的人与我过于相似,且今日之前我也曾与他见过,当时之境,纵白为从傅长老风雷鞭下救他不惜违我之命。联系种种,弟子只觉此子极有可能便是南荣枭之弟——南荣静。” 叶绿叶听他提得南荣枭之名顿时一震,快速道:“你已恢复了记忆?难道你的武功已……” 端木若华打断了绿衣之人,淡声道:“并非如此,萧儿身世,只是为师告知于他,仅此而已。” 叶绿叶眉一蹙,想到青衣人提及南荣枭之名时竟如在说旁人,不由生出异样之感。下时明白过来云萧虽已知自己身世,却并无当年记忆,故而难以入心,情感淡泊…… 蓝苏婉亦明白过来,目中不由复杂了一瞬,默声看着云萧。 阿紫亦来回看了白衣人与云萧数眼。 端木若华静静望远,“经年易容也非长久之计,萧儿如今已能独当一面,恢复本貌也无不可。”默然片刻,白衣的人与他道:“从今往后,你便就恢复本来面貌罢……若有闲暇,也可往你连城南荣家所在看一看。” 几人闻言倏静,青衣的人滞了一瞬,而后抱剑恭声道:“……谢师父。” 椅中之人不知是感慨还是叹然,沉吟许久,慢慢道:“若是南荣静公子亦幸存于世,且身在影网,那便如梅疏影所言,影网与当年连城南荣家灭门一案……许是牵连甚密。” 蓝苏婉闻言立时道:“师父说的是。出事之前梅大哥传书与我,已洞悉了毒堡之邀背后之实,信中提及毒堡之事是墨夷氏遗孤向江湖武林报二十四年前墨夷家满门被灭之仇的复仇之举,道此墨夷遗孤便是影网幕后之主,专为对付巫家而来。小蓝想,此间之事,梅大哥应知晓不少。” 叶绿叶听罢眉一拧,冷道:“知道却不来阻止,以致蜀郡伤亡至此,梅疏影是何心!” 蓝苏婉面露忧然:“梅大哥定是被何事耽搁了,所以将将赶到,方才追影网影血而去……定非有意。” 椅中女子听得微微怔神,而后轻言问道,“梅疏影……亦是至之未久么?” 云萧闻言便看向了椅中之人。 蓝衣的人正要答话,云萧冷然一瞬,平声道:“郭小钰领人依正南离之径而撤,言及一项奇石阵,弟子只觉此人撤离之路不可能不设后招,故叫梅大哥莫要再追,以免踏入郭小钰所设伏击阵法之中,只不过梅大哥没有听,依旧追去。” 青衣人的语气肃穆中多了两分淡漠、少了两分谦和,听得椅中之人神色微怔,目色轻轻凝起。 端木若华转而望向云萧道:“梅疏影与影网影血有阁中北堂长老之仇,是故今日撞见,必难放过此人……只是萧儿可知,惊云阁是因何故与影网相斗至此,经年两立?” 云萧微皱眉道:“弟子知晓梅大哥一直在追查影网,当年公输家的陨铁被夺,后来的青娥舍岁银被夺及傅长老之死应都与影网有关,惊云阁与影网相斗已久,不仅有北堂长老之仇,更有二师姐父母之死。”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而后道:“近年来两相对峙之势越加明显,可谓水火不容,更是因为……”椅中之人望向青衣人所立的方向,续道:“梅疏影一直在极力追查南荣家灭门旧事,此事牵联涉广,梅疏影查到影网便是其间串联的那一根线。” 白衣的人微叹声道:“所以影网几次三番欲除梅疏影,既是为阻他继续追查,也是为覆灭惊云阁,缄此人之口……当年关中之时为师与他一同遇袭,便是因此。” 青衣的人闻言一滞。 忽是默声。 端木若华未再多言,转而与小蓝道:“且与为师过去助你大师伯为众人解毒。” 蓝苏婉本是静立一旁神色怔然着,听闻端木吩咐立时回神过来,垂首便应道:“是……师父。”伸手推过女子所坐的木轮椅,蓝苏婉忍不住道:“师父,小蓝有些担心梅大哥……”言罢抬头看向院中正与巫聿胜艳一齐照看院中伤者的玖璃,目有忧色。“玖璃被留下照看于我,梅大哥身边便只有樱璃一人……若真如师弟所言……” 端木若华静坐木轮椅中,没有说话。似是在等。 下一刻,一侧青衣人终于抱剑凛声道:“师父,郭小钰诡谲多变熟谙阵法,梅大哥于阵法知之不多此去恐险,望允弟子去助。” 椅中之人目中一闪而过的慰色,点头道:“诸事小心。” “是!”云萧应罢,身影一掠而远,径直往正南方纵去. 毒堡后院正南方,树茂草深,乱石林立,一条小径于其中若隐若现。 突然劲风急拂,草木尽折,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前后纵至! 黑衣女子额际沁出冷汗,手捂肩头急急落步在小径上,依着脑中所记步位往前快步而走。口中冷喝道:“梅疏影!我劝你就此止步!否则再追入影主阵法中你就算杀了我,自己也不可能周全得了!” 身后白衣公子毫无滞顿,脸色如冰般冷冽,“周全不了又如何?本公子所道之言岂会作罢?今日北堂灵前我誓要拿你祭奠!” 第219章 因为阿草 影血步位行尽自知入阵,回头看向白衣人就是一记冷笑,“如此你尽管追来!因着一个无能的老头不惜你天下第一阁阁主之命,可值?” 梅疏影风驰电掣般掠上前来,一步已踏入阵中,然目色寒戾,分毫不为所动。“值与不值轮不到你来置喙!比起冷家三兄妹气死冷老庄土的高义,本公子自认是万万比不上的。”言罢一声冷嗤。 影血勃然而怒:“梅疏影!” 后者袖中青玉扇一转径直从腕下挥出,一掠而至直逼影血面门。“你以为入了这一方破阵,本公子就杀不了你?” 玉扇径直砸下,狠狠敲在黑衣女子胸口,梅疏影冷冽道:“做梦!” 影血倒退三步喷出一大口血,眼前一度昏黑。“好……梅疏影……你不肯留余地,我也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阵!”咬牙间一声凄笑,步下一退,应是故意踏错,四周之景蓦然变幻起来。 飞尘黄沙,巨石嶙峋,黑影丛丛附着石上,以人眼难见之速快速移动旋转起来,碎石不时砸落。 梅疏影立身阵中,环看四周异景,只是冷面不动。 一把断剑突然从砸落的石砾中掷来,梅疏影迅速回身,避开断剑的同时飞身一扇敲向断剑来处。 沙石四溅,黑衣女子立身落石之后,眼见扇尖临面动也未动,面上扬起冷笑:“梅疏影,你终是自恃太高!” 梅疏影心中一沉,但闻“砰!”的一声,玉扇击中面前之人,然触之坚硬,犹如岩砾,梅疏影瞠目一惊,扇下之人仿佛不过是他眼中幻影,一瞬间变成了一块青石,于他扇下迸开十数条裂纹,滚落碎砾。 与此同时背后一道劲风突然袭来,灌颈生寒。 梅疏影握扇的手一紧,险险往左一掠。 回头刹那眼前黑影早已不见,只余巨石旋转移动,不时砸落下一两块飞石。 梅疏影紧抿双唇往后退了一步,背后突然靠到什么,触之坚硬。 白衣的人心神瞬间一凛。四周飞沙落石陡然似静止下来。 而后一道寒光于乱石中划过。 梅疏影避之不及徒手往自己颈后一抓。 断剑刺入掌中鲜血淋漓,梅疏影紧握剑刃旋身同时一扇敲上身后之人丹田,听得一记隐忍的闷哼,一道掌风当胸挥了过来。 白衣的人不闪不避,在她落掌同时手中剑刃往前一弹,直直朝掌风挥来处射去。 黑衣女子眼前寒芒一闪。睁眼刹那来不及避开。 下一瞬,断剑入喉,血溅五步。 冷剑心不可置信地捂着脖子睁大眼,直直看着梅疏影。 而后倒退三步。 与此同时梅疏影浸血的手往后一甩,亦后退了一步。 眼前突然模糊了三分,梅疏影隐约看见几步外一道黑影直身倒了下去。 嘴角渗出血丝(si),欲(yu)要抬手擦去,耳边猛地一阵轰鸣,背后一块巨石突然撞来,梅疏影立于原地有所觉,正欲动,四面八方无数飞砾激射而来,梅疏影瞠目一惊凌空翻转往上,险险避开,下时脚步未落地,正上方一块硕大青岩“砰!”的一声砸落下来,梅疏影握扇的手一紧,半空中一脚踏在侧面飞来的一块巨石上,整个人翻滚了出去,却还未翻离石下,迎面将出的方向,一块厚愈数丈的巨石正面朝他砸了过来。 白衣的人目中一冷,正欲抬掌硬接,胸口突然一滞,整个人竟是一恍,“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眼前瞬间一黑又惊醒,再欲抬掌却已来不及。 梅疏影睁眼看着面前巨石砸将下来,心里突然一冷。 那一瞬间一道白影从脑中一闪而过,来不及思考,只是本能,眼前霍然惊茫。 “梅疏影!” 下时,却听一声急喝,梅疏影未能来得及转身或回头,一双手从侧面伸出猛地将他推了出去。 几乎是同时,“嘭——”的一声,大石轰然砸落,石碎骨裂的脆响清晰入耳,地上青石都被振得弹起一层尘浪,飞沙四溅,血如泼墨。 一声又短又促的闷哼咬在牙龈里,渗入人耳,伴随着一声痛苦而压抑的呕血声。 与此同时,通往堡外的一条偏径上,郭小钰领影网之人已出。 墨夷然却负手立在素衣之人面前一条不足三尺宽的陡崖小径上回头看她:“诸事已妥?” 素衣女子颔首:“已布置妥当,此径便是毒堡后方唯一退离之路,依我步法穿过奇石阵之人方能至。”郭小钰顿一瞬,复又道:“而被石阵拦下之人,若是谨慎不行会被困于阵中,若是贸然踏错则会惊动死门,和奇石阵连同此径共毁;即便破阵也是如此,是故应是无人能追来。” 墨夷然却听罢颔首,“如此便按先前所言,离吧。” 郭小钰行于其身后,忽又止步。“主人,少了一人。” 墨夷然却微蹙眉,回头道:“你说的是影血、影木。”下瞬又道:“你却说是一人。” 郭小钰淡淡道:“影血撤得太迟,已逃不出梅疏影之手。属下说的是影木。” 墨夷然却凝目望着面前女子,下瞬道:“那便再等等影木吧。” 郭小钰点了点头,“若是奇石阵毁,此径亦毁,足下会有触动,届时也不必再等她了。” 墨夷然却再度蹙眉:“为何?” 郭小钰目中浮过哀意。“若是奇石阵毁她还未至,便应是来不了了,至于因由,只能是因为梅疏影……”她言罢,忽是轻轻叹了一声,过了少许方道:“且崖路太陡,此径若毁得太过我们难以撤离,因此足下稍有触动,便不可耽搁了。” 墨夷然却沉吟着点了头:“便依影主之言。” 郭小钰垂首轻应了:“是。” …… 梅疏影被推得撞在一块一人高的青石上,懵了一刻才清醒过来,握扇的手抬起、压在胸口上强忍疼意,下瞬睁开眼,看见的便是一袭翠影被厚愈数丈的巨大青石压住,匍匐于地正剧烈地颤抖着,石前身下一片红。 梅疏影睁着眼,看了她一瞬,才终于回过神来:“你?!” 下瞬急掠过来伸手去抬压在翠衣女子身上的巨石。“你!为什么……”说话同时牙间紧咬,凝力将重愈千斤的巨石往上抬起。 地上的人努力抬头看着他。“梅疏影……”语声喑哑,纤细的身子一直在抖,不知是痛苦还是害怕难过。嘴边的血似源源不断般一直在流出。 “梅公子……” “不要说话,我助你出来!”白衣的人将手中玉扇一把放下,浸满血的左手亦伸来扶住青石,而后目中一沉,丹田之力凝集积聚,全部运于双掌之上,面色极凛地沉沉喝道:“起——” 牙间有血渗出,慢慢涌出嘴角,梅疏影闭目一瞬再睁开眼,硕大青石在他掌中一点点被抬起,石砾滚落。 “你……出来。”抬到一定高度,梅疏影凝力撑住,抑声与她道。“出来。” 那袭翠衣的人看着他,极微弱地憨然一笑,眼泪潸然而落,轻轻摇头。 梅疏影目光下掠,看向石下……隐约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血肉。 从腰往下,混着女子翠色的衣裙和骨肉碎沫碾在了一起,呈现着绝非活人会有的扁平程度。 “你!”梅疏影面色惊白,语声已颤。“是……为什么?” 石木草看着他,气息越来越不稳,陡然无以为继,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因为阿草……喜欢你啊……” 梅疏影看着她,心口如被锥砸,猛然刺痛不已,不能承受地颤然望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眼泪肆然滑落,石木草仰面看着他。“四年前……梁州城里的元宵会上……我与你说过的……”语声陡然低微,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还记得吗?” 梅疏影咽声点头,“我……记得。” “那时……你说……你已有婚约……且……且我年岁颇大……你更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所以、所以叫我另觅良人……”石木草一边哭一边望着他,语声已是抽咽:“那……那如果……如果阿草晚生几年……你可会……可会垂怜阿草?” 梅疏影凝目望着她,眸光颤然,既悲,又疼……是不忍,是怆然。 他慢慢点下了头:“……会。”只是话音初落,心口一疼,双掌陡然难以为力,掌中巨石猛地落下一寸,石上碎砾纷纷然落,打在女子身上、面前。 那被梅疏影放置在她面前的青玉纸扇、猛地被碎石击中,猝然展了开来。 梅疏影强忍气血翻腾再度撑住巨石,纵是掌血染透白衣,亦默声一言不发。 只是再低头,便看见她怔怔地望着面前那一方隐绰而清晰的扇面……于灰尘扬落,碎砾飞沙间泪盈于睫,周身颤簌。 语声陡然一低,她道:“我懂了……” 千言万语,蓦然失尽。 梅疏影一瞬间竟是无措地看着她,嘴角亦慢慢流出了血。“石姑娘……” 泪痕滑过脸颊,石木草抬头来爱怜地望着他,眼神既悲又凄又哀又怨。一时是痴了。 “原来你与我……是一样的……” 梅疏影闻言周身一颤,再难承负,眼泪蓦然滚落。 她看见他哭,眼泪更是控制不住,一颗颗砸落在地。 周身越哭越颤,猛然毫不顾忌,她哑声抽泣道:“你要好好的……我……我……”语声陡然一喑,她原本颤簌的双肩猛地松懈下来,头轻轻往身侧一偏,眼眸慢慢阖上了。 “石姑娘……”梅疏影咬牙而颤,语声喑哑,沉喝道:“石姑娘!” 原来你与我……是一样的…… “喝!”白衣的人猛然沉喝一声,唇边迸血,双掌运力将女子身上巨石向后掀了起来。 厚重青石伴随白衣人掌中之血,轰然向后砸落,沙石再扬,飞尘溅起,而后恍恍飘落。 如世间万千心绪,到最后,终是尘埃落定。 …… 人道惊云公子……‘人如寒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阿草原是不信,不想竟是真的。 如果……如果阿草晚生几年……你可会……可会垂怜阿草? 原来你与我……是一样的。 …… 璎璃不得入阵之法,云萧领她赶到时,梅疏影抱着翠衣女子慢慢从小径中走了出来。 璎璃望见猛地一窒,惊惶道:“公子!” 青衣的人看清他怀中所抱之人,心门一窒,颤簌惊震,不可置信道:“二姐?!” 梅疏影有些迟钝地将怀中女子放到了璎璃手中,而后行出两步,突然怔怔地止步在云萧面前,几分恍惚地问了一句:“你师父呢……?” 青衣的人忽是一震,莫名颤然。 梅疏影下瞬转头,未待他回答,已一步掠远,纵身而离。 第220章 心念是劫 蜀郡边际,郭小钰领墨夷然却踏入一方古旧雅致的书楼里,转目回望远处,古堡深院,矗立暮色之中。 书楼行出一人,面容苍老,语声嘶哑,低头便道:“回主人、影主,蛊瓷中影血、影木的映身蛊一者颈中射血一者半身爆碎,方才死去了。” 墨夷然却微微颔首。“退下吧。” “是。” 紫衣少年默然片刻,转而看向身侧女子,平声问道:“影血杀惊云阁北堂长老,她死于梅疏影之手应是毋庸置疑;影木之死,此刻梅疏影若是安然,联系影主之言,我亦能明。只是影木既能为梅疏影而死,依影主之见,她临死之际可会向其道出影网旧事,背叛我等?” 素衣之人目色泠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却是摇头。“主人且安心,影木不会叛我。” 沉默片刻,素衣女子道:“她因生母为我父于匪中救下一命,为还此恩许诺半生助我,故才寻我来我身侧。此诺既是她主动承许,当不会有食言之虞。” 素衣女子轻轻敛目:“她虽是心属梅疏影,但属下确信,影木若临死,亦不会向梅疏影透露影网中事。” 墨夷然却听罢亦敛目,而后默声点了头。“既是如此,我便不多言了。” 言罢缓步入了书楼。 素衣之人垂首不言,眸光滢滢然而轻抑。 “我早与你说过,人只要活着,多多少少便会暴露出弱点,最后因之而死,也属平常。”女子又一度回首望向远处毒堡,低声喃喃:“而你可知,心之所念,便谓贪、执、妄,而生劫、难、苦……这是你给自己造的劫。” 素衣之人回首,亦慢慢踏入书楼。“多年以前,我便知你将因他而亡。”素衣渺渺,一言叹出,低回而无声。 “多年以后,我亦知我会因谁而死。”恍惚一叹,既怆然、又释然。 “世间事、俗事人,多半如是……勿论你我还是他。”. 哺时。 梁州城外山色浓、炊烟袅。 青风寨里,几个寨中小娃儿正拿小木枝四处戳找着一人,边找边唤道:“三当家的,你怎能这样呢?说好的找到你就能分一两银子的……就算小丫是撞到的也是找着了呀,怎么能不认账呢?” “就是哇!三当家耍赖!” “说话不算数,羞羞……” “快拿银子出来给丫丫们分,小气鬼的三当家!” 天色向晚。尹莫离扛着锄头汗流浃背地从田里回来,抓起屋前石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大口,末了重重呼出一口气,只觉精神烁奕重又活了过来。 他一手抹去嘴边凉茶一手随意地将肩上锄头扔到墙角,正撩衣要往桌旁石墩子上坐下,突然一只手从他那档下石墩上“长”了出来,直往上伸。 这一招猴子偷桃真是吓得尹莫离不轻,魂都快飞了。 尹莫离一下就跳出三步远,大叫了一声:“你了个奶奶!什么东西?!” 那“鬼东西”扒住桌子边,啧了一声,下瞬听见它身上“咔咔”两声响,赫然从一个圆墩展开成方形又慢慢拉长,变成了个人样。 石木花站直身体,运力一跺脚,身上仿物用的沙石簌簌落下,洒了满地,身上骤轻。 尹莫离先是一抹额上的虚汗,下一瞬抄起墙角的锄头就要打人。 “别别别……”石木花忙告饶:“我也是没办法了才躲到你这里……” 尹莫离暂时把锄头往腿边一撂,“石头花,你今天要不编个像样的理由,我把你砸巴烂了去给我那一亩刚种下的芝麻当肥料!” 已然六十好几的花白胡子老头儿往那石桌前一坐,揶揄道:“又给我家阿草种芝麻呀,你这叔儿不错……哎哎哎!别打别打!我说、我这就说……”石木花坐回石凳上,阴阳怪气道:“还不是那群臭小鬼头,就……就我跟他们打赌……说要能把我找出来就给他们一两银子分分……没想到一不小心让小丫那丫头撞到了,真给他们寻了出来,没办法我就只好躲你这里来了……” 尹莫离一把拎起锄头,“你个老不修没银子你跟人打什么赌?!这不骗娃娃们么!” 石木花忙拦下他的锄头,“哪个说我没银子了!我银子多着哩,足足两百多两哩!” “那你干啥子耍无赖!既然输了就拿出个一两给娃娃们分了呗!” “那哪成!银子都是阿草给我的,我要留着给我家乖囡当嫁妆的,怎么能动。” “那你跟娃娃们打什么赌!输了还耍赖,你这张老脸不要了?” 石木花顿时为难起来。“我这老脸……哎……真没想到能叫他们给寻出来……” 尹莫离随口道:“叫我说啊你就拿出来一两给他们分了算了,你也不想想,阿草今年多大了,二十又九啦哪还嫁得出去……” “我拧巴你个尹村夫臭烂嘴!!”石木花顿时跳了起来:“我家乖囡是跟我一样死心眼,除了那谁谁不肯嫁!你以为她嫁不出去?!多少人抢着要哩!二十又九怎么了!二十又九怎么了!那银子我就要留着给她当嫁妆!留到她三十岁、五十岁……一百岁,她一天没嫁我就得给她留着!” “不过就是一两银子的事,你这张老脸哟……” 石木花梗着脖子嚷起来:“别说一两,一文我也不能给她乱花了!横竖我这张老脸不要了!” 尹莫离丢下锄头。“行行,你这老东西都不要老脸了我还能说什么去?” 石木花腆着脸又靠了过来。 “尹村夫~你平日里不是种出来不少东西嘛,到山下应该能卖不少银子吧?老头子我也没见你花过,拿出来借我一两呗。” 尹莫离低头就去捡地上的锄头。“奶奶的!真他妈不要老脸了!!” 石木花一下子就窜了出去。“小气鬼!尹村夫!不就一两银子么!” 尹莫离挥着锄头一口气追出去半个山头。 “我一锄头砸死你个不要脸的老东西!!” …… 巴蜀之地,益州,蜀郡,毒堡后院。 日暮成夕,晚霞如练,撒在院中。 璎璃看着棺木里的翠衣女子,伸手一点点为她理罢身上绿衣长裙,神情几分肃穆恭敬。 之后缓步后退,对身旁惊云阁下十四堂之一——益州巨门堂之人吩咐道:“阖上棺盖,放入地下冰窖中……不日,我亲自领人将此棺木送回关中。” “是!” 青衣之人目中痛色难掩,清逸绝美的脸上满是沉郁,一言不发地凝望着那方冷玉棺,久久眸光不敛。 不觉间握紧了手中麟霜剑。 璎璃看了一眼云萧,回神一瞬,低声道:“石姑娘尸身是由公子亲手抱出来……如此,以璎璃对公子的了解,石姑娘绝非是公子所害……” 青衣的人抑声道:“我知道。我已查看过那方奇石阵,阵毁之际阵中人难以脱逃,她本应已走……”语声转而低沉,云萧晦涩道:“梅大哥追影血至阵中,负伤却能安然……当是我二姐为救他入阵……替他挡下了杀招……” 言至未尽,语声已恻。 青衣的人抬眸看着面前棺盖一点点阖上。“是故梅大哥对她尸身如此礼遇。” 璎璃看着他,不置声。 四周巨门堂之人也无不看着他,却是回不了神。 云萧转首侧目,慢慢将覆在棺盖上的手轻蜷起,收回。 “这是二姐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多说什么。”转而语声一冷,他抬头来看着玉棺一侧,眸光却是愠极:“只不过梅大哥若真感念她彼时今日、多年心意……便亲自将她送回梁州青风寨中、花叔面前!” 璎璃一愣,继而慢慢抱起剑,向青衣人行了一礼。“此话,璎璃会代云萧公子转达。” 青衣的人拂袖转身,敛目而离。 “云萧公子。”身后红衣女子忽地唤住他,滞声片刻,忍不住道:“璎璃虽感激石姑娘今日舍命入阵救我家公子,但另有一事,璎璃仍不得不与云萧公子道。” 青衣的人眸光一掠。“惊云阁……已知她的身份?” 璎璃怔了一瞬,而后抱剑低头道:“石姑娘是影网五影之一的影木,当日梁州城里石姑娘当着我等之面向公子表白心迹并将送来香囊之事述与我等之后,公子便叫十四堂之人追查了,只是查出石姑娘身份之后,公子也并未对她下手,只是一直派人暗中观察着。” 云萧抬头望远,眸光不由一恻,一时复杂。“原来梅大哥早已知晓。” 言罢立于原地顿了一瞬,而后执剑行出,再未多言。 毒堡主院之中,月升夜起,白衣的人才终于解罢众人的毒。 然面色已然憔悴许多。 椅中之人拔回最后一人颈间银针,嘱付叶绿叶自墨然手中接过解药喂予他。 “毒虽已解,弩箭之伤亦不轻,近日之内,都不宜大动,静养为宜。” 那人强忍伤痛跪地便欲拜:“多谢先生……” 端木眉间微蹙,“此亦是大动,不宜。” 叶绿叶闻言立时伸手,一把扶住了他。 只不过下瞬便冷面交予了蓝苏婉与玖璃。“将他也送回毒堡客房中。” 蓝苏婉柔声应下,便与玖璃将这最后一人送回了。 墨然抬头来望着终于空落的主院,轻舒了一口气。“来人撤去,毒堡客房却多已布置妥当被其弃置,院中之人得以安憩,你我一行亦是……”语声转慰,墨然看向椅中之人道:“这诸多伤者不必迁动再伤,应是大幸了。” 端木若华抬头望远,眸中一闪而过的沉然,一时未言。 少许,方轻轻点头应下了。“……确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0-230 第221章 杂英忽泣 叶绿叶回目看见巫聿胜艳与青娥舍三首领一列婢子、仆从行近,低声道:“即便是千机血弩齐发,她们也分毫未损,只因三阙武人墨之毒刚解,近日武功恢复不了十成。” 绿衣的人凝目在那一位橙衣少女身上,“巫二小姐与师弟一同服下了清气丹,未中毒。”语声一转,叶绿叶又道:“且据小蓝及院中之人言,她与师弟关系十分亲厚,非同寻常。” 白衣的人闻言便顿了一下,而后道:“巫二小姐与萧儿有结义之情,已见亲厚。” 叶绿叶眉一拧,语声冷硬道:“院中之人所指,应是男女之情。” 端木若华便又顿了一瞬,而后抬首迎向了来人方向。 “拜见端木先生、墨先生,这些便是我们从附近雇来的婢子仆从,接下来毒堡内诸多受伤难以动弹之人便由他们接手来照料。” 墨然与她们轻揖为礼,温然一笑。 端木向着为首四人、亦向着众多婢从颔首为礼道:“有劳了。” 四人皆一礼:“不敢。”仆婢更是拜伏在地。 端木若华又回一礼,而后便由四人将众侍分散领去了客院之中。 白衣的人微微抬目,转而问道:“阿紫呢?” 叶绿叶眸中扬起三分薄怒:“说是将那操控蛊尸的女子带入毒堡地牢中亲自看管,之后扛了人走,再未露面。” 端木目色微沉,眸中一闪而过的殇然。轻轻点头道:“便就随她罢,你莫要再斥责她了*。”言罢忽是低声咳了起来。 墨然心下轻拧,扶住女子双肩道:“师妹且先去用膳休憩,此间若有伤者来唤,我与苏婉师侄照看便是。” 端木本欲摇头,然咳声不止,且一声更重一声。 叶绿叶见之眉头一拧已然道:“谢师伯,如此绿叶先送师父下去休息。” 墨然温然颔首,将木轮椅交予了绿衣之人。“嗯,且去吧。” 叶绿叶推过木轮椅正欲行,便见椅中之人咳声微抑,抬起了头。 一阵馥郁梅香随着夏夜凉风霍然飘来,椅中之人强忍咳声,抬头望向了后院来处。 “阁主。” 语声未落一道白影以极快的速度迎面掠来。 叶绿叶神色忽一凛,猝然拔剑。 下一刻“啪”的一声,梅疏影一只手已牢牢箍在椅中之人左肩上。用力之大,可听见手掌撞上肩骨的闷响。 端木若华目中痛色一闪而过,眉间微霁,只是不言。 叶绿叶怒极,一剑指向来人颈间。“梅疏影!你干什么?!” 墨然伸手抓住了梅疏影按在端木若华左肩上的手腕。语声冷极:“你、放手。” 梅疏影斜抬双眸看向他,语声幽寒而凉薄:“墨然墨先生?” 墨衣云纹之人眸光已然冷极:“不知惊云公子有何指教?” 梅疏影冷笑了一声,一字字道:“本公子的指教就是今日心情不好,无仇无怨无关之人有多远滚多远,莫要出现在我面前。” 叶绿叶长剑一送,怒极而喝:“梅疏影你放肆!” 剑刃骤然间已临颈,梅疏影竟不躲。 五指仍旧牢牢箍在白衣女子肩头,手丝毫不见松开,全身动也未动。 叶绿叶面色微变。 下瞬“叮——”的一声,绿衣之人前送之剑被一枚银针弹开,剑身长颤,嗡鸣不止,振得绿衣之人虎口一麻,长剑猝然坠地。 叶绿叶拧眉肃声,“师父。”语气是极不赞同。 端木若华微微抬头看向了面前的人,语声虽平和却沉肃。“阁主身上有伤,且中毒不浅,莫要再动怒动气为妥,端木如有得罪,可日后再予追究,应也不迟。阁主请回罢。” 梅疏影低头看她。“我如果不走呢?” 墨然冷道:“我可送你。” 梅疏影连目光都凉薄起来。“我闻墨然墨先生长年浸淫毒理不出宗门亦不下山,武功平平气质温雅,不知你要拿什么来送本公子?”言罢目光一冷,转手一扬竟就一掌朝墨然面门挥去! 墨然立于原地一怔,倏忽之间已然避不开,双目下意识地阖起。 “阁主。”端木若华语声一冷,白练挥出一把将梅疏影左手缠住,运力往下一沉。“我师兄武功确是平平,不必阁主出手相逼。”言罢轻叹一口气,便又道了一遍,“阁主回罢。” 梅疏影垂目看着她,忽然连声笑了起来。 “本公子也不知我是气何?怒何?忿何?十一年前我与自己说……终有一日会醒,我终会醒彻……可是一过十一年,直到今日……” 梅疏影抓在她左肩的手蓦然更紧,左手一把挥开她缠于自己腕上的白练,转首间一字一句冷冽道:“端木若华,你真的是人吗?” 叶绿叶怒喝:“梅疏影你又放肆胡言什么!” 椅中之人听罢,却是怔住了。 墨然立身于旁听见,眸中竟与梅疏影一同地闪过微光。 满院杂英忽泣,凉风也凄。 梅疏影蓦然喑哑道,“端木若华,你……” 下一瞬立身的白影忽是一晃,颈后一疼、眼前骤然一黑,梅疏影五指陡松。 他有些愤然地想要回头,却已无力。 下一刻双目轻阖,已向后倒了下去。 云萧立身于其后,收回了点他耳后睡穴的两指,伸手接住了梅疏影。 青衣的人面色沉冷,平声道:“萧儿先带梅大哥去疗伤去毒。” 端木怔然的神色慢慢复了沉淡,眉间微有慰色,点头道:“……嗯。” 下一瞬青衣之人便背起梅疏影大步离去。 端木待其行远,转目与墨然道:“让大师兄忧心了。” 墨然看着她的左肩道:“可有伤着?” 端木轻轻摇了摇头:“无碍,谢师兄。” 墨然听罢眸光一黯,望着她的背影不言。 白衣的人端坐椅中安静地望着院中一处,隐绰、飘然,便如遗落尘世的一幅水墨白描,除了静,除了淡,再觉不出其他。 墨然望之许久,语声一低,沉声瑟道:“师妹还是先行歇息去吧,我去苏婉师侄处看看。”言罢挥袖负于身后,亦抬步慢慢行远。 叶绿叶捡起地上之剑,推过木轮椅便往客院中行去。 端木若华回目而淡,感受着几人的气息离远,又低声咳了起来。 “师父?” “无碍。” 椅中女子拢于袖中的左手轻颤着,慢慢蜷起。 …… 夏夜,风清,蝉鸣。 毒堡后院寝楼众多,其中最东一楼已被惊云阁巨门堂之人占据,璎璃将楼中朝南一间收拾妥当,擦洗换新,熏上了朱梅香。 这时玖璃领着背负梅疏影的云萧大步行来。 璎璃心下微惊,立时将人让进了屋。“公子怎样了?” 云萧将之放至床榻上,平声道:“他胸前中了一掌心气瘀结,本已不宜再运功,后应是运力甚剧以至血气淤积,需行针疏气方能化开。”青衣的人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愠,看着璎璃、玖璃将其安顿好,又道:“我已喂他服下百解丹压制他体内之毒,但仍不能完全解毒,需去我二师姐处寻两味丹药配用。” 青衣的人说罢抱剑道:“另有梅大哥左手伤势甚重需得包扎一下,云萧去我二师姐处一趟,即刻回。” 玖璃躬身回礼,同时道:“多谢云萧公子,小姐此时便在客院南面江湖中人所在的客房中,我方才从小姐身边归来。” 云萧点头罢,欲离。 下一刻璎璃看着榻上久无声息的人,扬声便道:“公子怎的不醒,可是要紧?” 云萧闻言回首,语气微冷。“……他寻至我师父面前出言不敬多有冒犯,是我点了他的睡穴将他带回。”言罢头也不回地离了。 双璃一愕,玖璃见青衣人行远,忍不住道:“若是如此,云萧公子再来需得当心一些……” 云萧已行至门外,闻言脚步一顿。 便听黑衣男子支吾着道:“只因我家公子有些……” 璎璃面不改色地接了口。“记仇。” 青衣的人眉间微微一蹙,而后大步离了。 …… 蓝苏婉悉心查看过客院中的伤者,不时听见他们唏嘘日间之事,道巫盟主当时神情惴异,一看便觉古怪,墨夷家极有可能真是被巫家灭了门……没想到响誉江湖的中原巫氏竟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令人不耻的世家。 更未料到朝廷与历代武林盟主世家暗地里竟是这样一层关系,实在叫江湖中人胆寒。此间之事若宣扬出去,应是足以震动整个武林了。 蓝衣的人看着他们负伤之余仍忍不住议语道:“这云萧公子竟是连城之人,作为南荣家之后重现江湖本易惹人非议,然其于江湖中人危亡时多次出手相救,力挽狂澜阻了与他一般美貌、似也是南荣家遗孤的那紫衣少年出手伤杀众人,实在不易。” 叹息之余又不免心生赞叹:“且作为清云鉴传人之徒,今日尽显其温慈顾人之性,不但武功高强,谦恭肃峻,且举止得仪,不骄不躁,稳重细谨……真不愧是由端木先生多年教导。” “是啊,此番九死一生,幸有端木先生、墨然先生及时赶到,否则我们怕都要亡命于此了……” 同屋中,另一张榻上的人便道:“这离世高远的归云谷云门与那令人魂牵梦萦的美人世家南荣一氏竟有了牵联,也实在叫人料想不到。” “如此说来,云萧公子身为清云鉴传人高徒,若这无刃刀巫家能不出事,他与那巫家二小姐当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般配至极……” “谁说不是。” 蓝衣的人听得眸光越垂越低,心下一阵阵地闷疼,又涩又惘。指间包扎的动作越来越轻。 却于此时,听闻一声唤道:“二师姐。” 蓝苏婉指间一颤,立时回了头去,望见来人,本能的眸光一颤,怔怔地立身望他。 青衣的人手执长剑,长发轻束双眉斜长,肤如冷玉,眼如皓月,额心一朵冷艳妖娆的赤色樱花开得正盛,风华无双,姿容绝世。 静立屋外不近不远地看着她,一袭竹叶青的长袍在夜风中微微拂起。 “云萧来向二师姐讨两样丹药。” 蓝衣的人猝然低头。敛目间无限哀伤:“……好。” 永远是这样不近不远的距离,已然很亲,却再难更亲。 她永远只是他的二师姐。 蓝苏婉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无限柔情化在眸光里,一点点漾成了水。 终有一日,她能明白……世间就是会有那样一些人,如此美好,却不属于自己。 第222章 暑风拂散 云萧再至后院东面小楼所在,璎璃候于门外道:“公子已醒了,方才逼出了毒……玖璃打了热水进屋,公子正在沐浴。” 云萧眉间一蹙。“是梅大哥自己逼出了毒?” 璎璃点头:“是。” 青衣的人面容一肃,下一刻果然听得屋中传来梅疏影气息紊乱的剧咳。 “公子!”璎璃听得心忧,回头望向屋内不禁一急。 云萧越过她径直入了屋去。“他心气瘀结不宜再运功。” 玖璃为其开门之际颇有些无奈道:“……璎璃说过了,是公子不听。” 梅疏影坐于水中半扶半趴在浴桶旁,气息不稳长发已湿,听着房门开合间玖璃口中之言,不禁冷道:“好一个本公子不听,本阁主倒是不知,何时起我惊云阁护法做事竟要向归云谷之人报备了?” 玖璃默不作声地关上了房门,只与云萧道:“我家公子的伤便劳烦云萧公子了。” 青衣的人看了玖璃一眼,未应声,只缓步踏入了内室。 梅疏影抬头看见青衣人,如剑长眉微微一挑,“云萧……南荣枭,这便是传闻中南荣家之人的模样?” 青衣的人只转头看着他放置在浴桶旁的左手,掌间布缠染血,已然被水打湿。 云萧回望于他,冷声道:“梅大哥左手不宜碰水,便不该洗澡。否则伤口遇水,更能愈合。” 梅疏影默声调息了一瞬,松开扶在浴桶上的右手,坐回了水中。 他抬眼看着云萧,双目忽寒冷笑一声便道:“我去追影血之时,你不是已然改口直呼本公子名讳了么?又何必再改回来?” 青衣的人闻言默声。 心中有念一闪而过:确是记仇。 云萧静立少许,上前两步把住了梅疏影的脉。“我既已向家师禀明会为梅大哥疗伤去毒,便不会食言。” 言罢于袖中取出一方针帛摊开,伸手欲取过。 梅疏影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此点小伤,要不了本公子的命。本公子更无需承你归云谷、承端木若华的情!” 云萧抬眼看他。“你怪我打断了你想说的话?” 梅疏影双唇一抿,周身俱寒。 下一刻,霍然斜倚水中咳了数声,而后却是朗笑出声。“只这一点,本公子却是感激你的。” 云萧亦抿唇。 似是想说什么,拨了拨唇,终是未言。 久久,转而道:“梅大哥为何要查连城南荣家灭门一事?” 梅疏影听后便是一嗤,转首间又咳了数声,方才道:“便与当日祭剑山庄内我与你说的一般,本公子闲来无事,管管江湖闲事罢了。” “那时,你便已知晓我的身世?” 梅疏影冷淡道:“知不知晓事关影网我终是要查,与你无关。” “可是因为我师父?”云萧忽是直视他道。 梅疏影一震,继而便是冷笑,满面是冷是怒。 “与她何干?本公子要做什么想做什么,难道还会被她所缚因她而为么?!你未免太看得起这个女人了!” 青衣的人于他厉声之时伸手便点了他的穴道。 梅疏影一怔,既而又是大怒:“你!” 静侍于远处的玖璃望见这一幕,便是一愣。 云萧公子竟似是故意激怒公子……于公子心绪不宁浮躁宣怒时出手将其制住…… 云萧看着浴桶内倚坐不动、长发披散垂落水中、身上有着被碎石划过大大小小伤口的梅疏影,慢慢道:“你气血淤积在胸,非用银针疏散化开不可,否则越是疗伤越是自伤。”言罢已取过排在一侧针帛上的银针,低头一瞬转腕便射入了梅疏影胸前。 梅疏影气息顿时一沉,闭目静坐于水中只是不言。 玖璃立身不远,心中只道:难道……云萧公子亦知只要提及端木先生……便极易激怒公子……? 云萧执起他的右手输了些内力过去引动他体内之气疏散化开。 许久,见得梅疏影额际沁出冷汗,才终于俯身将银针一一拔出。 却是拔到最后一枚时,水中之人霍然一动,“唰——”的一声伸手便扼住了青衣之人的颈脉! “云萧公子!”玖璃见之不禁一震:“公子手下留情!” 梅疏影立身而起,凝目直视着云萧。 青衣的人眸中亦凛,也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梅疏影。 玖璃上前两步,却见云萧双指夹着一枚银针,也正抵在梅疏影颈间。 黑衣的人面色一变,心头顿时一冷。 “公子……云萧公子……” “当年见你,不过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小鬼。如今,倒是本公子小看你了!” 云萧与他对视许久,目光沉静下来。 而后率先转指收回了银针。“无论是家师还是二师姐、亦或云萧……心下均是感激梅大哥的。” “本公子何以要你们来感激?!” 半晌,梅疏影气息不稳地收回了手。 青衣的人咳了数声,隐忍疼意面色无波地收起了针帛。“胸口血气已然化开,梅大哥以自身内力运功疗伤便无大碍了。” 云萧言罢看了一眼梅疏影左右小臂上掀抬重物时才会磨出的层层青紫与擦伤,又道:“谢梅大哥把我二姐抱出石阵。” 言罢执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 梅疏影冷冷哼了一声,垂目不言。 而后于其背后,微微扬声,却是低沉道:“你所提之事,本公子答应了……我会亲自送石姑娘、回梁州青风寨。” 云萧握剑的手一紧,语声亦见低沉。再道:“……谢梅大哥。” 言罢,一者转面回首,一者大步而离。 夜风拂过,小楼独凉。 …… 临近客院,毒堡后院南面一间小楼里,白衣的人执箸端碗的手霍然微微颤起…… 端木若华慢慢放下了手中碗箸。 叶绿叶转目看向白衣人,“师父用罢了?” 端木若华不着痕迹地将左手垂于椅侧,颔首道:“为师已用罢,你且慢食。” 叶绿叶看了一眼白衣人面前小碗,眉间微拧,“师父今日吃得太少,是绿儿做的饭菜远不如师妹么?”叶绿叶立身便道:“我叫小蓝去给师父重做晚膳。” 白衣的人摇了摇头,宁声道:“只是今日行针过久有些累了,无关饭菜。” “既是如此师父先休憩少许,绿儿撤下晚膳煮水过来给师父沐浴,之后早些睡下。” 端木点了点头,语声温然。“不急,你且慢食。” 叶绿叶端碗几口食罢,不消片刻便已收拾了桌上菜盘碗箸。 叶绿叶将白衣人推至书案一侧,回身沏了温茶过来双手递至了女子手中。“师父先用茶,于此休憩少许,绿儿先行退下。” 白衣人微微拂袖盖住左手接过了叶绿叶递来的茶,语声温宁而清浅,看着她的方向道:“你今日应也累了,可去唤了你大师伯与小蓝几人用膳,之后便也先休息少许,再来不迟。” 叶绿叶只应了一声:“是。”便端起两人碗箸转身退下了。 椅中之人眸中虚无而静,平视着书案前方。 听闻房门开而后阖,步声渐远,下一刻静握杯盏的手猝然一紧,端木若华伸手慢慢扶住案沿,俯身低头压抑着气息、一声接一声地咳了起来,左手颤簌不止。 顷刻间,已面如霜雪。 空茫的眸中沉抑而哀,白衣的人满目不忍,极低地唤了一句:“阿紫……” …… 暑气阵阵被夜风拂散,毒堡后院一隅,水榭亭台,碧叶团团,一池清荷开得正盛,清香怡人。 数名解罢三阙武人墨之毒未受弩箭之伤的江湖中人正聚于此处互道安好、唏嘘感叹,赏荷纳凉之际谈论着日间之事与江湖形势。 正说得义愤填膺、忧患至极时便见一袭青衣人于一旁小径上行过。 相隔甚远众人便皆怔住,而后无不抱拳一礼。高声道:“云萧公子。” 青衣的人面色沉肃,温然垂目一瞬,转向众人抱剑回了一礼。 而后点头示意过,默声往南面小楼行去。 “真是风华绝世……” “这样的品貌与能为……往后不知有多少江湖女儿想要嫁他……” “便是老夫也想把自家孙女嫁予他,便是排在那巫家二小姐下做个小,也无不可。” “听青娥舍宛姑娘道,他手中那把,可就是清一大师当年所用的麟霜剑哪。” “可见颇受端木先生器重。” “先生失明多年,南荣家后人的样貌可影响不了她分毫,这器重来得可都凭此子的德行与能为……” “听闻此子还未满十八,已如此不凡,来日定将成大器、名满江湖。” “是了是了……” 拐入通往小楼的独径,两侧乔木高硕,绿荫深浓,横枝粗广延伸至小楼前。 风吹叶动,月明星稀。 青衣的人迎面便见叶绿叶端着碗箸大步行来。 “你来得正好,我去给师父备洗浴热水,你去师父面前请安陪侍吧。” 青衣的人肃声而应:“是,大师姐。” 叶绿叶越过他头也不回地行远。 云萧回首望了绿衣之人背影一眼,便又回目,大步朝小楼行去,而后不过数步,纵身一掠而至。 转瞬之间,已立身在小楼门前。 青衣的人强抑心头激荡,握剑的手紧了又紧,目中有掩藏不住的爱喜欣然,似乎是想要沉寂,却在伸手扣门的刹那燃成了烁亮的火簇……幽幽然地、摇曳在了眸光里。 经年岁月里,有那样一个人,离远了会思念;见到了便心喜;想到心便会疼;不见却要疯魔。 控制不住地想要看着她陪着她守候她,却又害怕被她察觉出一丝一毫。 云萧安静地站在屋前,垂目间语声低浅、又静又柔地唤道:“师父。” 第223章 暗香浮动 月光下,屋内屋外,唯剩他与她二人。 夏风簌簌然地拂过,朗月清风,无限深意。 分明人前人后,皆需敛意;无时不刻,不得谨心。 然而夜深人静时,埋藏在血肉深处那颗寂静而又喧嚣的心,得见她,仍旧是如此控制不住地雀跃和欢喜…… 青衣人抬起的眸中,是沉淀之后浓而不烈、克制之下哀而不殇的万语千言……无限思慕与情深。“师父。” 推门的刹那,杯落之声乍起,咳声倏重。 青衣的人一震。“师父?!” “呯”的一声推门而入,屋内窗前,白衣的人回目怔怔地望着他的方向。 云萧急步而入冲到了她面前,“师父……” 椅中之人下一刻便已敛目,微低头道:“不必惊诧,只是为师不小心打落了杯盏而已,无事。” 云萧低头,确见案前椅侧,一只白瓷茶碗碎裂在地,茶水铺溢在旁,微微溅湿了木轮椅一侧。 青衣的人松了一口气,抬头来道,“师父可有受伤?” 端木正欲摇头,指间蓦然被人握住,云萧蹲在她面前道:“指间有血,许是被溅起的碎瓷划到了。” 端木眸中闪过什么,却只是不言,而后微微点了头。 青衣的人低头片刻,忽然将女子受伤的指放入了口中,轻轻吮去了女子指间的血。 端木指尖一麻,微一震,未及说话,便觉面前之人只如寻常般于自己指间洒上了伤药,细心地包扎起来。 端木便愣,一时滞言。 云萧抬目间,见椅中之人左臂上下也有些微的血迹,小而又微,不易叫人察觉。 忽闻面前之人声息一静,似是注意到了什么,端木眸光一掠。而后椅中女子淡声道:“方才一时急乱欲接杯盏,衣上许也溅到了些微细血,却是无碍,无需挂怀。” 青衣的人望着那些淡而又浅的血点,眉间微蹙,而后霍然站了起来。欲言:“师父……” 端木若华面色沉静,束手而坐,语声多了两分沉淡:“师父有些累了,今日多事,你应也累……” 话音未落,面前的人兀自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端木不由一震。 云萧看着白衣人的左臂,语声忽然有些沉:“夏衣单薄,师父左臂上许也被伤及了,容弟子为师父查看一下。”说罢目色一凛便欲将女子左袖捋起。 端木若华右手拂过,不着痕迹地盖住了左手腕袖,阻了青衣人。“即便伤及也是小伤,无需查看。”椅中之人抬头来望向云萧的目光已多了两分清冷漠色,面色微白,空茫的目中一片虚无沉冷。“为师无碍,你且退下罢。” 云萧立身于她面前,原本雀跃欢喜的心已被不安疑虑所替,眸光微敛,已然蹙了眉。 端木侧首,未再多言,一时恍惚,蓦然又咳了数声。 下时想要敛息,却感青衣之人的气息陡近。 白衣的人再度一滞,心头微怔,右手立时轻蜷,转指握住了左手衣袖,敛目抑声道:“萧……” 一个“儿”字未及言出,端木若华便已震住。只觉左肩一凉,肩颈往下左臂上方被屋外吹来的风轻轻拂过,微微有些冷。 左臂上除了有些微晕染开的淡粉色血迹,便是一惯的纤细凝白,并无什么异处,更无伤口。 云萧看罢,伸手又为女子将白衣拢起,只是指间触及女子左肩,椅中之人才似刚刚醒神过来,却未及说话,便是一声闷哼。 青衣的人面色一肃,便又轻轻抚上了女子左肩,便见一片淡淡的青紫化开,由浅而深,慢慢浮现在了女子肩头。 云萧眉间一拧:“这里可是被梅大哥按伤了?” 椅中之人左臂一颤,下意识地点了头,下一刻回神而醒,眸光便怔。 青衣人已然取来药油抹了一些在女子肩头,而后覆手于其上微微用力按抚着。 端木觉到少年人的手于肩颈间来回揉过,心头微滞,不由抑声道:“这些……唤小蓝……亦或绿儿来即可……” 云萧低头看了她一眼。“有何分别,我也是你的弟子。” 端木眉间轻蹙:“终归……男女有别。” “然讳不避医。也是师父曾诉与弟子。” 端木一滞。 感受到少年掌心的轻柔与粗砺,心头几分异样。 数次欲伸手阻了云萧揉按自己左肩的手,然右手抓在左腕衣袖间,始终未松开。 久久,便未再言。 云萧揉罢取出白巾为女子将药油抹到之处一一擦拭过,方牵过女子此前被他拉下肩头的衣襟重又拢回,之后转身净了手,又回身来整理女子衣襟。 白衣的人便道:“无妨……” 一言未尽,便觉到青衣的人半跪于地伸手将自己腰间系带解开,牵起衣襟斜领捋过,重又系上。 动作轻柔熟练似是极为寻常,然椅中之人凝目于前,禁不住一脸震色。 云萧蹲跪在她面前,抬眸一瞬,忍不住平视着她,两人正面相对,气息不过咫尺。 青衣的人看着她的眉眼,指间慢慢凝滞。 端木若华眸光忽异。 几乎是同时,青衣的人转首侧目,恭顺道:“萧儿将杯碗碎瓷收拾下去,师父稍候。” 言罢将椅中之人往后推开几步,便俯身收拾了地上碎瓷,阖门而离。 端木静坐木轮椅中,怔色半晌,蓦然又咳了起来。 而后低头许久,慢慢松开了握在左手腕间的右手。 掌心于上,女子腕脉一周,几处被银针扎过的细小伤口正一点点渗出血丝来,纤细浅淡,却久不止。 云萧扔罢碎瓷纵身而回,立于屋外,听着房中之人压抑的低咳,握剑的那只手越来越紧。眸光慢慢凝起。 眉间紧拧,急欲伸手推门,只是下一刻霍然听闻唤声,房中之人咳声立止,青衣的人强抑忧急、回了头。 蓝苏婉领着两三人快步行来,微扬声道:“师弟?有几家小姐伤势复发道是十分难受,我去看过却并无异状,怕出差池,故只得来请师父……” 云萧蹙眉:“大师伯呢?” 蓝苏婉柔声道:“大师伯正与巫家之人看伤,难以抽身。” 青衣的人沉眸一瞬,五指紧握,静了片刻。 而后转首向蓝苏婉身后之人,平声道:“家师身体不适,不宜过劳,由云萧代而前往看诊,不知可否?” 几人一怔,忙道:“云萧公子一片孝心,令人感念,我等如何敢强求端木先生……自然是可的,那便不多打扰先生,有劳云萧公子了。” 青衣的人默声点了点头,而后转步、与他们一齐踏步而离。 …… 屋中案前,白衣的人静坐已久,左手又见颤然。 抑声咳罢,端木若华右手取出针帛慢慢摊开、排列膝上,下一瞬转腕拂指,再度将十数枚银针射入了自己左腕之中…… 但见无形元力于针尖如水漾开,白衣的人抿唇许久,额际沁出一层冷汗。 面色又覆霜雪。 这一日终是至了……元力已乱,病蛊难遏,师父许是无法再护着你了…… 目色哀然,白衣的人久久抑声。 恍惚轻恻,不觉怜疼而唤:“阿紫……” …… “真的在这里哎~”毒堡地下,一间阴暗无光的地牢里,阿紫伸手拍了拍木榻上之人的脸。“小兰兰~小兰兰醒醒~~~阿紫来救你啦!” 黑衣染血,肩上有被包扎的伤口,叶兰闭目躺在地牢里铺满干草的木榻上,脸色灰白,双唇干涩。 一身俏皮小紫裙的人儿抓起他的手腕看了看,嘟哝了一声“没中毒”便一屁股在干草榻边坐下,一边晃荡着小脚一边抓着他的手给他输入内力。 “小兰兰你是来找阿紫被抓的吗?那个时候好像真的听见有人唤阿紫了……是小兰兰吧?”阿紫回头歪着脑袋看叶兰,顿了一下,又眨了眨眼道,“不过你也太不中用啦,竟然就被他们抓起来了……真是太丢人啦~” 言至此处,阿紫手里、叶兰的手便剧烈一颤,而后躺在榻上的人胸口起伏起来。 “要醒了么??”阿紫咧着嘴凑过来,看着叶兰的脸嘟起了嘴:“以前说你丑其实长得还不错嘛~虽然很没用地被抓了但自己跑来毒堡找阿紫还是很乖嘛~就奖励你一个亲亲好了~” 说罢嘟着嘴“吧唧”一声印在了叶兰脸上。 下一刻躺在干草榻上的人就醒了过来。 双目一瞠,继而便是大怒,瞪着上方近在咫尺的人怒目圆睁。“你!真是恬不知耻!疯丫头!” “哎?之前不是臭丫头吗?” 阿紫言罢,眯眼笑着又“吧唧”印了一口,而后咧开嘴嘻嘻一笑。“小兰兰终于醒啦!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小兰兰就不要害羞了嘛~” 叶兰气急败坏地一把推开她,强撑着爬起身道:“有病的疯丫头!竟无故打我一掌!现下又跑来做无耻之事……” 阿紫轻轻巧巧地躲开了他推来的手,面向叶兰一脸无辜。“阿紫先前打过小兰兰么?” 推开的动作被她避开叶兰更是怒了:“没打!是我不慎被狗咬了!” 阿紫眨了眨眼:“原来小兰兰连狗都打不过……难怪被抓啦。” 叶兰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指着紫衣丫头的鼻子寒声道:“谁让我自己送去给狗咬?!这件事我叶兰不与你追究,只不过臭丫头,你再敢无羞无耻地乱来我就……” “咬舌自尽??”阿紫惊声一句拧起小眉头道:“这种死法很疼的,而且嘴里都是血肯定要冒出来,多难看呀。” 第224章 风起微澜 “我叶兰怎可能咬舌自尽?!” 黑衣的人强抑怒气,阴恻恻地看着面前的紫衣小人儿。“你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一定杀了你!” 阿紫便歪着头一笑。“那阿紫只动嘴好了~” “厚颜无耻!” 紫衣的人儿蹦跳着退后数步推开了铁牢的门。“嘻嘻,那阿紫嘴也不动,换成小兰兰亲阿紫好了~” “做梦!” 阿紫闻言便搭下了两眉。“咦~怎么可以这样……阿紫都想好要放小兰兰回家了,小兰兰还不肯亲亲阿紫……” 叶兰双眼一眯。“你说什么?” 紫衣的人儿嘻笑着道:“我师父她们已经回来啦,现在就在毒堡里救人呢~所以就不需要小兰兰当人质啦,所以阿紫要放小兰兰回家啦~” 叶兰立时从木榻上翻身而下,便是牵动身上伤口,也不多言:“你此话当真!” 紫衣的小丫头背着*手在铁牢门前晃来晃去。“嗯嗯~当真呀!阿紫从来不骗人的~” 叶兰闻言便是一声冷笑。 “只不过呀,阿紫最后有话要对小兰兰说哦~” 叶兰立时警惕起来,冷目盯着她。 紫衣的人儿小手一静,驻步在叶兰三步之外,回首间向他眨了眨眼。“如果以后小兰兰还能再见到阿紫的话,记得要离阿紫远远的哦~” 叶兰听罢一愣,而后几分惊疑地皱起眉:“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阿紫眯眼笑着点头。 叶兰当即一声冷笑:“我叶兰求之不得!只恐避你不及!” 阿紫歪着头,又是嘻嘻一笑。“那小兰兰一定要记好哦,因为我这个人占有欲很强的。如果哪天要死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亲手毁掉的~” 叶兰拧眉,微怔着看她。 “因为你想啊,如果阿紫不在了,喜欢的东西肯定会跑到别人手里去的,但那是阿紫的东西,怎么能跑到别人手里去呢?所以啊,就要在它们跑掉之前毁掉,然后一起带进地狱里~” 叶兰眉间深拧,看着她,似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未言。末了只冷冷一哼。“有病!” 阿紫头一歪,轻声嬉笑。“阿紫已经说完啦!小兰兰现在可以走了哦~” 叶兰目中一亮,立时离榻。 黑衣的人大步行至紫衣人儿身侧时,面前的人小手一扬,又将他拦下。 叶兰神情一紧,“你!”而后便是满面阴戾。“……你果然言而无信!!” “不是啦!”阿紫眼珠儿一转,望向叶兰道:“小兰兰最后再亲阿紫一下嘛~” 叶兰顿时一怒:“是不是不亲就不让我离开这铁牢?!” 阿紫眼睛向上瞄了瞄。“那倒不会啦。” 叶兰听罢脚下一动黑衣一闪,人便极快地从紫衣人儿身侧绕出了铁牢。 阿紫回头看他,大眼几分哀怨,嘟着嘴道:“小兰兰真的不亲么?” “神精病!” 叶兰看向铁牢之外地牢长廊一头隐约能见的月光,头也不回地向其快速行去,转瞬便离。 阿紫独自站在铁牢内,呶着嘴看着那抹黑影掠出毒堡地下。 直至黑衣消失在长廊尽头,阿紫嗫嚅着道:“小兰兰,真小气~” 下一刻,转身回头间两臂弯刀又自行弹了出来,阿紫低下头看着臂下弯刀,大眼眨了眨,喃声道:“你是想砍了他吗?不行的,他还小,就算喜欢也不能呀……阿紫不是一直告诉你、不能乱杀人么~不然师父会不高兴的哦。” 长夜无光,地牢阴恻。 铁牢门外,突现一抹身影。那人看着牢内的阿紫,只是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阿紫抬头来看着她:“小蜜桃……我们说好要一起长大,一起去抓大漠里的毒蜥蜴玩……可是现在你已经长大,但千紫再也长不大了呢。” 立在铁牢外的人目光一恻,哑声唤道:“小姐……” 紫衣的人儿晃了晃背在身后的小手,一边走出铁牢一边小声哼唱道:“嘴儿似蜜甜~面儿似粉桃~甜甜蜜蜜小小桃~陪着千紫玩~陪着千紫闹……陪着千紫长大嫁俊郎……” 暑夜,无星. 夜深月明,院中花草轻曳,风吹影动。 端木若华静坐于窗前案侧,没有焦距的目光望着面前一片空茫和虚无。 腕间银针已然拔出,长袖垂落案下,正滴落点点殷血。 夜风送晚,渐深渐凉。 白衣的人抬手以袖拭去腕间的血,恍惚如默间眸光轻阖,一身萧寂。 “物有终始,人亦是……死生无常,无从避,转瞬便又一轮……”低声一叹,余音静静散了开。“我当看淡了。” 下时,风欲狂,窗前影动。 端木若华神情微怔,空茫的眸抬起。 一阵馥郁寒冽的朱梅香蓦然拂来,随着掠风之声一起一落,止在了窗前繁木横枝之上。 端木若华不觉喃声:“阁主。” 梅香之后,酒气散开,能听到酒水之声晃曳不止,倾灌入喉的闷响。 端木若华怔色一瞬,起身来,推开了案前窗几。 伴有暑热之气的夜风顿时迎面,酒香梅香更烈。 窗前树上,枝叶繁盛,横木粗枝之上,一人倚身而坐,背靠树干,仰卧在树荫间。 他手中扣着一只酒坛,右腿轻屈踩于横枝之上,衣摆白衣散开盖住了几簇碧叶繁枝,衣上红梅朵朵,傲然冷冽。 风扬起又落,叶声簌簌。 端木静坐于案前,淡淡抬目对着他的方向,鬓边雪发微微拂荡。 他独倚横枝,靠树而坐,仰首间一次次将坛中酒水灌入喉中。 水声不止,风声又簌,白衣扬落间,窗外之人只是不言。 端木若华“望”他已久,微微敛目,不知为何就叹了一声。 枝影摇曳,梅疏影喝得酩酊大醉迎风而笑。 久久,眼望前方眸光轻晕,他忽是极慢地开口道:“端木若华,你有没有后悔过何事?” 窗几之内,案前之人静了一瞬,而后亦是缓慢道:“此前尚无,之后未可知。” 仰首而望,屋中之人沉默少许,又道:“阁主有伤在身,不宜贪杯。” 梅疏影凝目望着前方,眼中一片迷蒙,眸光不由怔怔。 “本公子却做过一件令我极悔之事,且一悔再悔,却还难以回头。” 端木静然一刻,慢慢道:“人生于世虽说不宜有太深的执念,但毫无念想,也不见得便可……阁主有智,应知此理,适度便妥。” 梅疏影垂目回首,看向她的目光蓦然如此深邃,瀚如海,沉如夜。“我只恨我看得太清楚,想的太透,看的太透……” 言至此处,周身之气骤然便寒,冷目回首间忽然就将手中酒坛一把捏碎! “端木若华……” 人声风声坛裂声碎成一片,散却在夜风之中。 端木若华听见他的声音恍惚怔忡,迷蒙而无知,忽是一怔。 心下不知为何亦随他扬起一片茫茫然的空与冷,椅中之人慢慢抬目又“望”向了树上之人。 梅疏影亦垂目。 两目相对,一者空茫,一者清宁。 然久未移开。 梅疏影心口一疼,呼吸蓦然凌乱,他如此惊茫又怔色地看着她。 久久,又唤了一声。“端木若华……” 风起微澜,枝影翩跹。 他望着她沉淡而虚无的眸,目光一颤,终归静默。 白衣鼓荡间红梅扬落,无半点声响。 风声簌簌久时。 白衣长摆随同万千树叶横枝一齐拂动,于夜色中摇曳。月光如水。 梅疏影再坐一瞬,目光澄如夜又冷如辉。 倚身之势不变,霍然转目回首,一掌拍落枝叶,飞身而起。 静立横枝之上,他最后看一眼窗内的人,也不知是怔忡还是恍惚,只是满心满目茫茫然的冷,空寒独寂,无知无往…… 转身回首间白衣的人背对小楼,掠步欲离,头也不回。 “阁主。”端木若华忽地唤住了他。 朱梅醴艳,他立身横枝之上便如一株覆雪寒梅,一身是冷是傲,驻步默然。 “院中之时,阁主之言……是何意?”端木若华抬目一时,望着树上之人立身所在,微有迟疑,缓缓问道。 风声又起,白衣红梅拂荡不止,梅疏影垂目间忽是一笑,眼望残月孤星,茫茫夜色,含笑道:“不知在端木宗主眼中,人无心可能活?” 端木听罢微怔,凝眸一瞬,摇头。“不能。” 梅疏影语声一扬,又恣肆又幽然地笑了起来。“本公子却见过一人,好似天生无心无泪,却仍可活。” 窗内之人蹙眉而静,端坐微久,道:“阁主可是,意有所指?” 语声赫然又复凉薄,白衣的人静立枝上,身形冷逸。 “自初见至今,本公子便未见过端木宗主有过哭笑动容。”梅疏影抬目而远,冷冷望着前方一片翠郁和墨色。 明月高悬,夜幕苍凉。 他低声笑道:“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回目而冷,梅疏影看着她,一字一句冷冽道:“你算作什么人?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血无泪,像个没有心的人。” 风声忽凝,静默如滞。 下一瞬,听见枝叶间极轻的一声冷笑,白衣一扬,风声乍起。 衣摆长衣猎猎作响,白影一纵,转瞬已离。 端木若华静坐案前,空望簌簌风声,目中只余震色。 久久,怔愣难回。 长夜忽默,清辉冷月。 椅中女子默声许久,心下忽然微微疼却。 风声又拂,寂然而静,宁然而又喧嚣。 第225章 往事种种 洗浴之后,叶绿叶取干净白衣给女子换上,端木若华坐回木轮椅中又至窗前。 叶绿叶收拾罢浴水湿衣,上前几步欲将木窗阖上。 端木若华平望前方,忽然阻道:“让它开着罢。” 叶绿叶凝眉一时,下瞬应道:“是。” 浮云蔽月,一片晦色。 久久,绿衣的人将屋中烛火吹灭,推门而出,立于屋外轻轻将门阖了。 墨然远远行来,望见,驻步轻声道:“小师妹可是睡下了?” 叶绿叶转身面向墨然,行了一礼,肃声道:“回大师伯,师父已经睡下。” 墨衣之人转面看向小楼屋内,眼神清隽而柔和。“今日多有忧碌,你师父经年身体不适,本也不宜过劳,应是累了。” 襟摆流云于风中微拂,纶巾如雪,他凝目望着阖却的木门,眼如旭月,流转清辉。 无论师兄想做的是什么,师兄都会像幼时那样,陪你护你,保你无忧,看着你平安无事,让你无病无伤。 目光温然如水,柔和而隽永。 墨然看罢房门,静默一时,转身而离。 …… 犹如立身在一片满目白茫的泥沼中,无来无往,无归无去…… 她束手欲行,不知因何而迟疑了。 迎面吹来的风本是清静而宁然的,此时此刻却凌然乱了一分,混在风声里,能听到隐约如诉的耳语人声: 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你算作什么人?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血无泪,像个没有心的人。 白衣蓦然拂乱,她依旧静立于原地,白色的雾、凌乱的风,还有风中鼓舞翻飞的鬓边雪发。 四周霍然变得那样喧嚣,脚下的泥沼仿佛在隐隐陷落。 她抬目而望,于一片白茫中下意识地欲阖目,敛心敛绪,独步前行。 然而四面八方突然传来嬉声人语、哀然怮哭,她立身乱风之中,本欲一叹而过…… 然而嬉声尤喜,哭声怮人,她不知为何就怔忡在了原地。 第一次,欲回首一望; 第一次,欲侧耳细听。 白雾之中,她看见山野茅舍里,素布麻衣的小女孩坐在竹榻旁伸手轻轻去推榻上的女子,哑声唤着:“娘……” 素白的小脸上满是稚嫩,眼里有早已干涸的泪。 白雾之中,她看见满身褴褛的小女孩一步步行在山径间,累倒溪石一侧,昏昏沉沉中被远处行来的墨衣少年抱起。 白雾之中,她看见饮竹居寝榻一侧,两鬓霜白的长者缓缓合上双目,曾经稚嫩的小女孩已长成少女,一身白衣漠然,直身跪在木榻一侧,恭敬叩首,一遍又一遍。 白雾之中,她看见夜半竹林,白衣少女背对来人,额发轻蜷的少年愤然离去。 白雾之中,她看见晨风微拂,墨衣男子拜别坟冢,轻拥少女入怀,许久之后,转身而离。 白雾之中,她看见彩衣飘荡,丱发少女看着白衣少女一声冷笑,飞身已远。 白雾之中,她看见长剑轻驰,被白衣少女一指弹开,绿衣女孩倒退数步,砰然于少女面前跪下。 白雾之中,她看见风卷林叶,白衣少女伸手拂开染血的车帘,将满脸是血的蓝衣女娃儿从马车中抱出。 白雾之中,她看见火光漫卷,已非少女的白衣人一掌将铁锁震断,挥练将血池中满身烂肉蛇虫的小女娃卷起,揽入怀中。 白雾之中,她听见风吹竹动,落日余晖中,药庐内满身是血的少年哑声对她说:“好。” 往事种种,零星浮现,似驻心间,又似云烟。 她欲细想其间的起伏跌宕、悲喜疼眷,然而心如湖海,止于微澜,除了浅怜轻悯不忍,竟无悲喜。 一刹那间白雾更浓,她又听见轻嗤冷笑,一字字与她道: 你算作什么人?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血无泪,像个没有心的人。 夜风从木窗拂入,隐带荷香草香,端木若华静静地躺在木榻薄衾之上,阖目已久,鬓发轻拂…… 最后,仍只能一叹。 …… 青衣的人静立榻侧,垂目看着榻上的人。 隐见苍白的面容上,眉间时而紧蹙时而松开,神情恍惚怔忡,竟有茫然之色。 青衣的人慢慢于榻沿坐下,察觉女子未醒,终于确信此前两次过来,自己立身于房外,师父是真的未有及时察觉到他近身。 迭影练至七重后运之都需敛息,久而久之会习惯性地收敛气息,叫人难以察觉。 之前似觉师父于他进房时有匆然之色,是故怀疑。 此时确证,却又不得不怔忤。 以师父的元力,即便自己敛息以极,也不应如此毫无防备。 云萧迟疑一刻,伸手于薄被下将女子的手执出。榻侧的雪娃儿似被惊动,迷蒙地抬起圆溜溜的大眼看向他。 青衣的人便对着它微微一笑。 霎时清风拂面,花雨扬落。 圆滚滚的雪貂儿便似看呆了一般直挺挺地倒入了榻间。 青衣的人忍不住又一笑。 雪娃儿大眼瞪得更圆,险些从榻上裁了下来,幸被青衣少年扶了上去。 云萧把着女子右手脉膊,细细看过,只觉脉相平和并无不妥……刚要放下。 指尖欲离间霍然又滞,少年脸上的笑意忽然凝滞. 极暑之晦后一日,即七月朔日。 是值晨时。 浮云点点,天际透白,毒堡院中渐渐洒下斑驳林影。 卯时刚过,主院正厅之中,巫山秋雨携巫家之人与诗映雪、韩冲儿、郑心舟、郑秋雁、宛亭芳及另外十数位江湖人于厅中正坐。 众人面上已无昨日幸色颓色,改之一脸郑重。 墨然缓步踏入厅中。 以巫山秋雨为首,众人立时起身相迎。“墨先生来了。” 巫山秋雨客气地将他让入厅中前首一座落座。“昨日多谢墨先生拂照我巫家子弟。” 墨衣云纹之人微露温意,浅笑之余看向她与一众巫家之人,而后温然回目,无声落座。 毒堡正厅之中,或站或坐,数十人之众。 皆是未受弩箭之伤、已然解毒的众江湖侠客,也都是江湖中威名不小,声名在外的人物。 群雄聚集一堂,欲共商昨日之事。 “听闻巫盟主已亲自去请端木先生?”韩冲儿与诗映雪并排坐于厅中之右,开口道。 巫山秋雨笑了笑,颔首道:“是,青娥舍江山秀姑娘领数名青娥同道而离,也去请了惊云阁主。” “这样啊。”韩冲儿听闻“惊云阁主”四字,不知怎么就摸了摸鼻子,虚应了一声。 “在清云宗主未到之前,巫家主母就墨夷氏灭门一事,可否先给我们一个交待?”厅中一人坐于厅右末位,脊背挺得很直,语声尖涩。“否则巫山空雷有没有资格和清云宗主并排坐在此厅上首来议事,还是个问题。” 巫山秋雨面上波澜未起,只抬眼看了此人一眼。 说话的是天凌山庄庄主陈海麓。“你巫家忘恩负义要灭墨夷满门……” 无人应声,陈海麓手扶椅背便又疾愤道:“……就灭个干净!却留下余孽寻来报仇,害我儿亡命于此!亡命在那枉称墨夷氏的劣子恶徒手里!” 此言一出堂内的人都转目看他。 墨然似无意般抬眸,目中既静又柔,不愠不火,似在温然浅笑。也是看着他。 巫山秋雨背后所立巫家之人目中皆现冷色,独巫山秋雨仍旧面不改色。 “陈庄主痛失爱子心下悲愤,故出此言,我巫山秋雨岂会不明?既然陈庄主要我巫家先给个交待,那我巫山秋雨在这里就先说了。” 面色一正,巫山秋雨眼也不眨地冷肃道:“我巫家与墨夷氏数百年世交,从未有过背信弃义之举,墨夷氏灭门一事与我巫家毫无干系!至今为止我巫家仍旧在追查杀害墨夷家的元凶,日后也会继续追查,对于此次胆敢出来诬陷我巫家的那子绝不会轻言放过,这便是我巫家之言!” 诗映雪闻言笑了一声。 巫山秋雨目光一凝,立时看向了她。 风拂雪袖,纱羽微扬。 白纱罩面的女子脸上是冰雪之色,轻而又幽地开口道:“那武林盟主世家与朝廷的暗卫关系、代朝廷监视武林一说,也是假的了?” 巫山秋雨眸光不动,沉面道:“昨日院中,诸位已知那子绝非墨夷氏后人。既是如此,他口中之言又如何能信?”语声一凛,她冷道:“自然是假。” 言罢,便抬目环看了厅中之人一眼。 众人一怵,尽皆转目避开了她的视线,心中各有想法。 墨然却于此时露出微笑,面色始终轻浅柔和,静坐而温然。 诗映雪便又轻声笑了一记。 巫山秋雨眸中不由更冷,微微抬眸:“不知诗圣姑是何意?” 诗映雪无惧无畏地回视于她,语声冰寒。“映雪只是道出心中疑问……巫家主母的意思,便是中原巫氏仍旧稳坐武林盟主之位了?” 语气中的质疑与嘲弄不加掩饰。 厅中语声微响,不少人转首附耳轻议起来。 “不然诗圣姑是觉得,我无刃刀巫家已经没落,已有人能胜过我大哥手中的无刃刀了么?”巫山秋雨冷然看她,目中寒意也是不加掩饰。 诗映雪回视于她,一时未言。 巫山空雷武榜第一蝉联十五年,此次中毒下虽未出手,但江湖人心中不可能不忌惮。只因从未有人在巫山空雷手下走过百招。 厅中众人语声渐低,慢慢便又静了下来。 第226章 风起白衣 “巫盟主的武功虽厉害,被那一介稚子连番质问相逼,却露出了一副怯懦心虚之态,之后那子与你巫家之人比武,巫盟主始终未出手……反倒是清云宗下年纪尚轻的弟子云萧力挽狂澜,巫盟主可说是毫无作为。便是这样,他也仍旧是武林盟主,可受江湖中人敬仰么?”诗映雪淡淡问道。 “你!”巫家之众齐声一怒。 巫山秋雨紧抿双唇一扬手止下了他们,手握朱椅扶手,五指倏紧。“神女教虽是位于岭南湘野之地,对我中原武林盟主的位置,倒是兴趣颇浓的模样。” 诗映雪微仰首露出清高睥睨的姿态,眼神乖戾寒凉。“古来尧舜禹位,无非是能者居之,映雪即便是有兴趣,又有何不可?” 巫山秋雨目寒如刃,稳如泰山般端坐在主位之一,只一动不动地直视诗映雪道:“当真是能者,也无不可。只不过除却能为,武林尚有正邪之分,不知诗圣姑对你神女一教在江湖上的声名,可有自知之明?” 众皆知神女教行为乖戾,常侍毒物三分正更兼七分邪,不为江湖中人所喜。 韩冲儿闻言便重重哼了一声,眉间一拧。 诗映雪颀长的睫羽轻轻往上掀动,眼神冷冽如霜雪,目中有杀气一闪而过。 雪袖微扬,掌中莲花针无声滑至指间。 巫山秋雨坐于她对面一座,相隔数步,此时只当未见。指尖刃气亦慢慢凝起。 众人无形中均感觉出了大堂内隐隐散出的凌厉刃气,一左一右成对峙之势,一时间面上皆怵,无人敢于轻言。 “先生请。”恰于此时,正厅外步声沉然,传来巫山空雷浑厚的语声。 晨光下雪鬓轻扬,复又垂落。 白衣之人坐于木轮椅中面向巫山空雷所在,轻轻颔首,亦道:“巫盟主请。” 正厅之内,众皆转目一望。 白衣之人静坐椅中,面色清冷而淡泊,双眸阖却,正被身后一名绿衣冷肃之人缓步推来。 白衣人身侧,一蓝一青的两道身影亦随行在侧。 左侧少女温婉可人,一身芝兰秀气,满面温柔;右侧少年容颜绝世,额心一朵血樱花冷艳逼人,手握麟霜华骨,却是一身肃穆。 叶绿叶慢慢将椅中之人推入了厅中上首。 堂内之人皆起身而立,躬身揖手便是一拜。“端木先生。” 白衣的人静坐椅中,垂首间回道:“诸位不必多礼。” 待得众人重新落座,巫山空雷亦微拂衣袖在上首之右落坐下来。 巫聿胜艳应是跟随父亲前去相请,亦随行在旁,此时看了云萧一眼,眉间微蹙了一分,便立身在了巫山空雷身后。 云萧、蓝苏婉、叶绿叶三人向一旁在坐的墨然示意了一礼,便也立身于木轮椅侧、端木身后。 厅中静然。 巫山空雷的视线从大厅中的众人面上扫过,而后看了巫山秋雨一眼,随即转向椅中白衣人,温声道:“今日烦请先生过来,一是想论清昨日那领头的自称墨夷然却的少年、和那下毒于我等的素衣女子分别是何人?” 端木微微颔首,虚无的视线落向厅中正前方,便道:“诸位觉得,应是何人?” 原是寂静的大堂内语声轻起,坐于左侧前首一座的郑心舟从罩衣中抬头看了一眼端木若华及青衣少年,极为慢沉地开口道:“那紫衣少年虽自称是墨夷然却,却绝无可能。一是因容貌二是因年龄,他额间虽无云萧公子额间所有的樱花纹烙,但于在下看来实可看出与云萧公子关系匪浅,应是连城中人。” “嗯嗯!”那趴在她肩颈一侧的连体妹妹郑秋雁探着脑袋重重点头应和。 端木亦点了点头。 此时陈海麓忽然扬声道:“连城南荣家被灭已是六年前,那子当年便还是个稚子,无云萧公子拜入清云宗的好运,料想是因其貌美被仇家饶过虏去做了那娈(luan)童,这日久天长的也就认贼做父了!” 此言一出厅中之人皆震,有的皱眉有的张嘴不言。 云萧眼神倏然一冷,抬目直视陈海麓……握剑的手不觉一紧,抬步欲动,正欲说话。 下一刻椅中白衣人垂目一瞬,抬头来面容沉静,淡而又沉地开口道:“此子前事种种我等并不明悉,不宜妄言。只是今日过后,毒堡内受伤之人许要滞留休养数日。诸位未受弩箭之伤毒亦已解,应是不久便将离去……料想随后便会派人追查此回人事。” 众人看向白衣人,心中默认,只等下言。 端木续道:“只是方才提及之子年纪尚幼,极可能便是不明自身真相……听闻昨日之事也是及时收手,迷途有返。”白衣人语声渐缓,低声道:“端木已知此子极有可能便是我徒云萧至此唯一一名在世亲人,不知诸位可否应端木一言,若得线索望能相告,非至死地不下杀手。此人罪责,由我归云谷出面了结与处置,可否?” 众人微震,不由道:“云萧公子作为南荣家遗孤经年孤身一人,此子现身出来虽行恶事,但料想是被奸人所蔽。我等昨日多受云萧公子庇护,更受端木先生救治方得周全,此下先生既开口承言,我等岂能不应?对于此子我等必不下杀手,若得线索也会及时告之归云谷。” 端木若华颔首一礼,诚言道:“端木谢过诸位。” 岂能放过! 陈海麓与巫山秋雨抬眸未言,眼中却都是深沉冷意。 尤其陈海麓,牙间咬得极紧,目中大有恨色。此子我必要杀之为我儿报仇,连带那操控傀儡放出弩箭的女子,亦不会放过! 云萧低头默然一瞬,转目看向椅中女子,目中不由流露出暖慰感念、与些微悦怜之色,虽轻浅却流深,未执剑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扶到了女子椅背之上。 蓝苏婉侧目看向云萧露出微笑,心下亦隐隐为他高兴,下瞬望见青衣人垂目神色,不知为何就是一愣。 夏暑晨风自堂内轻轻吹过,衣角微扬,青影白衣一齐拂动。 木轮椅侧,少年偏首而静,容颜绝世,眸光如涟。 清逸绝美的身影立身在椅中之人一侧,韶光如止,静谧如画。 四周人事仿佛都成了背景,便是离之极近的大师姐与自己,也恍然如隔一指人世。 青衣的人偎那一方天地,容纳一椅之距,护之守之,若之倾心。 周身弥漫出,一种说不出的缱绻温柔。 蓝衣的人面上微笑慢慢凝滞,不觉恍恍然的震在了原地。 “云萧。”却是此时,蓦然一袭橙衣飘近青影,巫聿胜艳不知何时走近,亦立身在了木轮椅后,少女抬头对着青衣的人微微一笑,一只手抬起正覆在云萧抚在椅背的手上。 云萧恍然抬头,便见橙衣的人面朝自己、眼中忧惕之色一闪而过。 少年人握剑的手倏然一紧。一瞬间有感堂内数道视线如芒刺在背,脊背一疼,如梦初醒。 “大哥。”青衣的人低应一声,当即敛目。 巫聿胜艳再度一笑,似随意般回首扫过了蓝苏婉、墨然、宛亭芳几人,覆在云萧手背上的手便没有再拿开。 青衣的人转面正视厅中,身影一如初时肃然,手亦未离。 蓝苏婉再度一愣,复又低头,目中伤然。 墨然与青娥舍舍管宛亭芳亦回目。 “而那名脸上有鞭痕的素衣女子……”此时巫山空雷坐于厅中上首之右,便又开口道:“不知可有人知道来历?” 门外一声施施然的传来。“此女便是现任丐帮帮主郭小钰。亦是江湖一名为影网组织中,被称为影主者。” 丐帮……影网?影网!众人闻言一震,满面惊疑。 抬头来便见一人大步跨入正厅内,一身白衣如雪,红□□艳。 掌中玉扇轻倚,雪色流苏来回垂曳,神色悠冷,满面从容自若。身后跟着一黑一红两名男女剑客,亦有江山秀及另外十数人相随。 风起白衣、朱梅流襟。 巫山空雷正视于他揖手为礼:“惊云阁主。” 梅疏影只笑了一声算作回礼,下瞬立于厅中环视众人便道:“莫非在座的人亦听闻过影网?” 言辞恣意,对那厅中上首左位的白衣人只当未见,更不见礼。 周身淡冷,语声不可谓不凉薄。 堂内众人不觉都蹙了蹙眉,心道年初清云宗主端木先生还为左相文墨染及惊云阁之事奔波于洛阳,梅疏影此人未免太不领情、不知好歹。 再听他口中之言,有的垂目有的敛神,更不言语。 “据闻影网也是江湖中买卖消息的良家。”梅疏影执扇于手,忽是一声冷笑:“其可为有求者探得任何讯息,价廉且无禁。不像我惊云阁规矩良多,不探私、不探故、不探隐,有诸多限制。江湖中私下寻之与其合作的人并非少数,尤其近年……此事看来不假。” 端木若华微怔,有感厅中十数人不作声地退后了半步。 只阖目不言。 江山秀看向梅疏影道:“听闻年前惊云阁与丐帮大动干戈,莫非便是与此名为郭小钰者相斗?” 又有人道:“莫非实则非与丐帮相斗,而是和影网?” 白衣微拂,梅疏影扬扇浅笑:“原来诸位都知晓,我道无人前来过问,还以为江湖中人两眼都瞎、双耳俱聋,都不知呢。” 众人一噎,知他在嘲讽江湖之众此前作壁上观之行径。皆转头不语。 “置身武林却想独善其身,身在江湖却欲偏安自保。”梅疏影踱出两步,似笑不笑道:“可知风云旦起于江湖,便是水倾潮涌,无一处不将波及?南荣家被灭、祭剑山庄陨铁被夺、青娥舍岁银遭劫傅长老身死、公输明遇害、我惊云阁与丐帮相斗,一桩桩一件件,你等以为事不关己,不予过问,其实早已是鱼游釜中、虎尾春冰,直至昨日毒堡之劫。” 梅疏影环看众人两眼,复又悠凉道:“本公子原想着,诸位被沸水烫上一烫应能知晓置身险地,不可不动了。”玉扇轻敲,他看向墨然,口中道:“奈何今日看来还是不够,许是要等到被煮熟了、蒸透了,你们方能知,此身已是砧上肉、盘中餐。” 第227章 最擅拷问 众人闻言不禁都皱起了眉,巫山秋雨抬头直视梅疏影,面色不善道:“惊云公子此话何意?” 梅疏影转目回视了她一眼,复又看向墨然。后者目中不复温然,看着他露出两分轻寒之意。 梅疏影道:“诸位若是以为昨日毒堡之事便是结果、已然结束,就着实太小看那影网幕后之主了。” 众皆一震。 梅疏影又道:“丐帮即影网。所以其与我惊云阁相斗十数年,屡屡能全身而退且多次截获我惊云阁讯息闻筒……只因其原本便是我惊云阁讯息来源的上线之一——丐帮。” 蓝苏婉此时颔首,柔而静道:“便如梅大哥所言。而那素衣女子即是丐帮帮主郭小钰,亦是影网影主。” 众人闻言转首看了这蓝衣秀丽的少女一眼,而后垂目沉思,满面肃重。“没想到本为武林正派之一的丐帮,已沦落至此。”*思之而抑,一时皆无话。 “昨日惊云公子曾提到与他们为伍的黑衣女子是齐鲁半壁山庄的人,那冷家与昨天的事是不是也有关联。”陈海麓忽又出言。 梅疏影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直至今日,冷家的人毫无所知,与你等一般,不过是一尾釜中游弋的鱼虫。” 陈海麓被他说得一震,面渐红耳渐赤,心中有火慢慢腾起。 厅中众人也觉难堪,想要出言反驳又自省不是对手,只闭口不言。 诗映雪却是瞩目半晌,望着白衣红梅之人微微一笑:“‘人如红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惊云公子盛名在外,确实不假。” 白衣公子身后的两人不免又要转目四顾,装傻充愣,只当未闻。 梅疏影回视于诗映雪,亦是悠然一笑:“多谢诗圣姑赞誉。”束音为线,复又道了一句:“此前夺草失礼、留信互商之事,亦谢过。” 雪纱拂荡,诗映雪垂目一礼。“公子客气。” “如此,我等应知影网已为武林之患。”端木若华静坐椅中,慢慢道:“其主郭小钰虽不会武,却善诡谋,诸位如要追查相抗,与之对敌,望能小心。”看了梅疏影方向一眼,端木若华再道:“且梅阁主言及毒堡之事许还未尽,诸位不日归途,亦当谨心。” “谢先生嘱言。”众人低声应了。 郑心舟抬手向厅中上首二人抱拳一礼,平声道:“如此前事多已明悉,我等今日便离堡回舍,会将此行之事向舍主舍监禀明,与影网追查相抗之事必不推辞,如有消息会及时知会诸位……在此便先告辞了。” 巫山空雷回一礼,抱拳道:“再会。” 端木若华亦点了点头。而后温言道:“端木与劣徒尚欠娄舍主与陈长老一诺,来日必至徐州登门拜厄。” 秋心舟、宛亭芳俱起身,二人与江山秀领青娥舍诸女揖身一拜道:“我等必诉与舍主、舍监,一齐恭候先生。” 而后再与堂内众人见过礼,最后再向梅疏影抱拳一礼,便大步行出了正厅。 厅中之人目送其离去,也欲起身而离。 此时那扶椅而坐的陈海麓突然又道:“在座诸位都好似忘了,本庄主却不能不提,敢问清云宗主此前那名控制手下傀儡伤杀江湖人无数的女了关在了哪里?欲要如何处置?” 此言一出四下之人也都转目看向了木轮椅中的人。 “是了,那名女子竟能以笛音操控多名黑袍人放出弩箭,且黑袍之人所使应是千机血弩无疑,这本应是虞家之人才能造出的劲弩,箭上之毒亦是,此女身具异能熟谙虞家机弩、剧毒使用之法,不知是何身份。” “既是抓到了活口,也可从她口中拷问出影网之众的底细,便是死也不能让她死得舒坦!”陈海麓微微拧声道:“归云谷若是不擅长拷问之流,可将她交给我天凌山庄来处置。” 此时一道身影翻身而落,紫衣娇小,烂漫活泼。蹦蹦跳跳地快步入了大堂内:“谁说我们归云谷不擅长拷问啦!我们归云谷清云宗最擅长拷打拷问了!什么扒皮抽筋、凌迟插针、灌铅梳洗割锯,应有尽有,一应俱全,抽肠子挖眼珠拔脚指……天天玩哩。” 厅中几个女子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竟有几分当真的神色。 蓝苏婉哀声一句,垂目轻捂脸。 叶绿叶神情一冷,直直看向来人,寒肃道:“胡说什么!还不退到一边,又给师父丢脸!” 众人回神过来,看着这紫衣女娃儿愣了愣神。 心道这紫衣女娃儿便是传闻中此一届清云宗下最为贪玩胡闹的三徒紫无命了,小小年纪,武功却高强无比。 昨日院中众皆有目共睹,一时无人敢小觑她。 阿紫猫着身子从叶绿叶面前窜过,一脸嘻笑地挨到了端木椅侧,伸手便抱住了白衣人一臂:“阿紫这么可爱,才不会给师父丢脸呢!师父是不是~” 端木若华端坐大堂最主一位,闻言侧首,望向身侧紫衣人儿。 白衣无尘似映轻辉,虚无的眸中有一瞬间竟似有流光划过。 椅中之人原本淡漠沉静的神情宁和许多,温而怜之地轻唤了一声:“阿紫。” 厅内众人闻之不由轻震,心下当即道:曾闻此一届清云宗传人之徒中,最受端木先生怜疼宠护的反倒是最为贪玩胡闹的三徒紫无命,本道是假,却不想竟似真的。 紫衣的小丫头当即咧嘴一笑,眯着眼儿蹭了蹭白衣人。“嘻嘻,师父最好了~” 白衣人垂目而静,蜷起的指尖轻轻颤瑟,感受着身侧之人的气息与温度,心头微微一疼。有些恍然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 叶绿叶见之眉间拧得极紧,似乎是想像以往那般开口斥言,只是转目一静,又强止了。 云萧与墨然皆不由自主地转目望着椅中女子眉间温怜的神情。 梅疏影立身厅内,睇目一眼,又迅速别开了眼。 “那归云谷的意思,那恶女将由清云宗门下亲自来拷问底细了?”陈海麓直直盯着紫衣人儿,没好气道。 阿紫扬声便道:“那当然啦,人是我们家小云子抓的,当然是我们归云谷说了算!” 陈海麓重重一哼,“此女伤杀江湖中人无数,在场之人有诸多亲友死在她的手里,即便是清云宗主,也不能包庇了此女!定要好好严惩才行!” 众人对视一眼,虽未出声附和,也是默认赞同。 端木若华端坐椅中,一时未言语。 阿紫立身椅侧,当即嗔声道:“谁说我们清云宗要包庇她啦!当然是拷打拷问了~只不过那个女人现在已经被我毒傻了,只听得懂我一个人的话了。”言罢小脚一跺,朝外便唤道:“你进来!” 下一刻身着虞家弟子服的沧桑女子便迈步走入了大厅内。 众人转目看见,当即一骇,不由怒声:“你……竟不将她捆住关在地牢内!” “有什么关系?”阿紫蹿上前去,绕着立身大堂之上、身着暗紫色紧袖长衣的女子踱了两步:“反正她现在听我的话,又不会再把你们怎么样。” 众听闻只觉几分难堪,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道:“昨日中毒受制,今日她又能将我等怎样!” 端木便出言约束了一句:“阿紫。” 紫衣的人儿当即收敛了言辞,厅中众人也随即噤声。 “紫姑娘说此女已被毒傻又是何意?难道意指就此放过,拷问之事也进行不了了么?” 阿紫闻声看向陈海麓:“你是不是和她有仇……对哦,你儿子好像脖子被她操控的傀儡人一箭穿透了,是有仇的。” “你!”陈海麓心中惊痛,怒目拧声而起。 “阿紫。”端木若华再唤了一声,此声便有几分沉肃了。“不可轻言他人丧亲之事。” 紫衣的人儿当即哦了一声,垂下了脑袋。 “原本抓到影网留下的歹人便可拷问出影网诸多底细,今日却因你这丫头一句毒傻了就想粉饰过去,置昨日枉死的众人不算,还放此女随意走动,未免也太荒唐了!”陈海麓厉声道。 “她操控别的傀儡,现在成了我的傀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算恶有恶报啦,难道不好么?”阿紫随即道。 “这……”堂内众人讶然一刻,忍不住私议轻语起来。 “我看她的模样,可不像是个受人操控的傀儡!”陈海麓厉声一句突然抬掌就向厅中女子拍去!“说!影网之众现在藏身在哪里!还有何人!” 紫衣的人儿眼中冷光一闪而过,瞬间驰至挡在了虞韵致面前。“打狗还要看主人呢!阿紫的东西,凭你也能碰?”话音未落一掌迎上,掌中内力透体而出,气劲如浪,顷刻将陈海麓推出数丈,撞翻了他所坐的朱木椅。 白衣的人左手掌心一动,语声立沉:“阿紫,不许动武,更不得无礼。” 众人看在眼中更见震色骇色,巫山秋雨的眸光都沉了沉:这紫无命的内力未免太深了…… 云萧听闻女子语声立时看向白衣人,脑中不由忆起昨日阿紫双刀齐出时的颠狂之态,心中忽然一凛,目光移向端木若华拢于袖中的左手。眼神凛冽起来。 叶绿叶面色一寒当即闪身上前,一把扣住了阿紫右手脉门。“还不与我退下!” 阿紫一震,眼中微光一闪,垂目又哦了一声,顺从地随着叶绿叶退下。 “臭丫头!你真以为我陈海麓斗不过你么!”面色已是铁青的陈海麓扶椅而起,一掌又向厅中女子拍去。 第228章 晨光忽滞 阿紫垂目又冷,小手一紧,正欲动。 “慢着。” 一把纸扇抵在了陈海麓掌心内,梅疏影面不改色,眸光一掠,扬手以扇一推,轻轻将人推回了原地。“要拷问即拷问,若是人被你打死了,还问什么?”语声悠冷。 “哼!”陈海麓扶椅站定,强忍掌心麻疼,拧声道:“都道惊云公子与清云宗主不合,今日却出手阻拦本庄主、助阵归云谷,看来到底是忌惮三分,要顾虑自己未婚妻子也是其门下之徒!” 梅疏影睇目看他一眼,似悠还冷,神情莫测。“你说的不错,只不过你觉得本公子拦你是为了助她清云宗么?”梅疏影冷笑一声,不无讽刺道:“不过是看你可怜,救你一命罢了。” “你说什么!”陈海麓登时大怒。 下一刻梅疏影身影一转,已一扇指向厅中紧袖长衣的女子。“由本公子看来,你分明是不傻的……我且问你一句。” 虞韵致眸光微动,回视于他。 “在场之人,有没有一个,是影网中人。” 一扇敲上虞韵致左肩,女子立时踉跄不稳,身不由己地倾身看向厅中左侧。 一袭墨衣云纹之人静坐朱椅中,立时映于眼帘。 墨然神情不动。 虞韵致唇间一抿,低头跌跪在地,神情亦未动。 眸光自墨然身上收回,梅疏影垂眸看着跪地的虞韵致,目中一冷,玉骨扇再度压在了其左肩上。“回我的话,有是没有!” 厅中之众皆现了几分诧异冷然之色,看着梅疏影,也看着跪地的女子,轻议出声:“惊云公子是何意?”“莫不是怀疑我们?”“也太无礼了!” “有是没有!”眸光再冷,压在其左肩上的玉扇渐渐施力。“说!” 一言吐出,虞韵致脸色一白,冷汗涔落,左肩一阵钻心地疼。 却是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梅疏影见罢冷冷哼了一声,“既是如此,留你无用!” 言罢玉扇一转,竟当真毫不留情地敲向女子颈间! 墨然周身气息忽然变了。 下一刻一道紫影一跃而至,扬掌便向梅疏影面门挥去!“惊云阁梅疏影!我师父一再退让于你,我可不会!要不是看在二师姐的面上阿紫一早便打你了!” 梅疏影握扇的手倏紧,面上不知为何就动了怒,厉声道:“出来多事!” 冷怒之下,手中玉扇竟不收力,也是径直朝紫衣人儿胸口撞去。 阿紫眸中更冷,双臂弯刀“镗”地一声弹出。 双璃、云萧同时面色一凛,欲动。 两道白练凌然挥出,如有灵般缠住了紫衣人儿双臂,亦缠住了梅疏影手中玉扇。 木轮椅中原本蜷身在端木椅侧的雪貂被惊动,蹿到了白衣人肩头。 端木若华双目轻阖,面上浮现两分苍白之色,抑声道:“阁主,且罢手吧。” 梅疏影身形一滞,看着她的目中悠冷寒冽,胸口微微起伏,不知是气是怒是憎,脸色青白难抑,一字字道:“好……好,你要罢手,罢手便是!” 言罢转腕一沉,缠缚在玉扇上的白练瞬间被气劲崩裂断开,碎散成千万条,悠悠然地,自大堂内、正厅中飘落下来,辗转落地。 那一瞬间青衣的人立身在椅中之人身侧,恍然间似见白练散落中梅疏影的眸中竟似有凄然之色一闪而过。 下一刻白衣扬起,朱梅旋落,梅疏影手执玉扇头也不回地大步而离。 云萧目中微怔,心头忽凛。 “告辞!”双璃随即跟随行出。 众人面上都有些莫明,独墨然眸色沉静而幽深。 …… 晨光忽滞。 椅中白衣人空茫虚无的视线遥遥落于厅外远处。似望,似沉思。 直至白衣红梅之人转身不见,方敛目。 端木若华静坐椅中,眸光微垂。目中空茫而静,一片泠泠然的清与寂。 “师父。”蓝苏婉望罢离去之人背影,低头忧心地看向椅中女子。“梅大哥他……” 端木若华只不言。 厅内之人来回看罢,抬头瞥了一眼蓝衣少女。 心道这端木先生门下二徒着实可怜,一者是师一者是未来夫君,蓝姑娘夹在这素来不和的两人之间,当真难做。 云萧望着厅外已久,此时凝目扫过厅中之众,眸光沉敛却寒肃。 似有意似无意,将厅中之众一个个默记于心。 梅大哥所指之人,会是谁? 阿紫双刀已收,折身挨到了椅中之人身侧,扬眉嘻笑道:“这人还是那么讨厌!师父不要理他了。” 白衣之人微微扬袖,收回了垂落于地的白练。 雪娃儿蜷身在端木肩头,探着脑袋看着梅疏影行出不见,圆亮的大眼哀怨地转了两圈,回头便瞪了阿紫一眼。 阿紫:??? “原来清云宗主端木先生……”诗映雪转首看向椅中女子,语声轻幽道:“……是会武之人。” 众人听她言罢,方震色。下一刻尽皆瞠目看向了厅中主位那人。 端木若华只微微颔了颔首。“素来不用,便未曾言明。” 诗映雪微微一笑。“先生身具惊才,慧智通达,身边又有少央冷剑这样的高手护卫,自然无用武之地。” 众人尚还愣着,便听她又道:“只不过方才观惊云公子言行却似乎对先生会武之事早已了然,其作为惊云阁之主却竟然也未对江湖中人公诸过,武榜排布更不曾涉及先生……” 轻嗤一声,诗映雪幽淡道:“看来纵是惊云阁,行事也有徇私舞弊之嫌。” 端木若华转目看向诗映雪所在,顿了一瞬,方道:“端木武功浅薄尚不足论,是故惊云阁不言,诗姑娘不必入心。” “以先生方才所使,映雪自认恐有不及,如此却道武功浅薄,那映雪武榜虽排第三,却也只能道是低微了。” 叶绿叶闻言看向诗映雪,眉间微拧,目色渐寒。脚下方一动欲开口相争,下刻却有人先一步出言道: “端木先生身为清云鉴传人,会武有自保之能自是幸事,不公诸于江湖自有端木先生及惊云阁自己的考量,与诗圣姑本身武功可是低微并无什么干系,诗圣姑又何必紧抓不放,一提再提?” 诗映雪握紧了掌中莲花针,抬头再度与巫山秋雨直视。 韩冲儿此时开口道:“巫家主母说的是,我们圣姑也不过是好奇罢了。惊云阁行事一向周全,先生更是审慎,我等知也好不知也好,并无什么要紧。” 巫山秋雨微微扬唇笑道:“还是韩教主明事理。” 诗映雪眸中之色更冷,幽寒寸寸。 巫山空雷咳一声道:“端木先生会武之事只为幸事,在此便不多议了。此次江湖中人前来毒堡受怆诸事大都已议过,余下便只有这操控千机血弩放箭伤人无数的女子欲要如何处置了……” 陈海麓冷道:“拷问不得留也无用,当然是杀!” 堂内众人想起昨日险境,望向厅中女子的面上也现恨色。 阿紫立时便想动,端木于此刻开口道:“昨日院中之事虽憾,我等却不能现下便取了她的性命。” 众皆一怔,转目望向主位上的白衣人。 陈海麓怒道:“可笑!为何不能?!” 阿紫眨了眨大眼亦看向椅中之人,端木缓缓道:“昨日院中因之而伤亡者,不再少数,此女罪责深重,所对乃院中已伤已亡的众人。”言至此处,端木望向陈海麓所在,续道:“阁下也有亲人因她而亡,是故深恨,端木能明。” 轻顿一瞬,椅中之人续道:“但余下之人还未置言,如此便由我等先行处置了,未免独断。端木之意,此女应在伤逝者面前一一惭罪,之后再由众人定论,届时再予她杀罚处置,应也不迟。” 众人相顾一瞬,不由点了点头,巫山空雷道:“先生说的有理。” 陈海麓拧声便道:“现下于此养伤之人少说也有数十众,且还有人昏迷不醒!若要此女一一当面惭罪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这分明便是拖延包庇之举!” 云萧、叶绿叶、阿紫眸中均一冷。 巫山空雷看了巫山秋雨一眼,而后开口道:“端木先生所言虽费时日,却可平息积怨仇心,是仁人之虑。我巫家赞成,同意按先生所言。” 众人听罢不再迟疑,亦是点头。“便照先生所言。” 陈海麓手扶朱椅,面色铁青。 巫山空雷随之拱手道:“我等不日便要启程而回,先生可是还要耽于此地照料院中伤情?” 端木若华无声颔首。 “如此,余下伤众还未置言之前,此女便劳烦先生门下看管了。” 端木再度颔首。 阿紫眼中不由炙亮,惊喜怔愣地看向椅中女子,继而眯眼一笑。 厅中便有人道:“既是如此,我等便也告辞。” 言罢纷纷起身或揖礼,一一朝厅中上位之人拜别过。 端木若华面朝众人微微点头示意过,与之回礼。 陈海麓拂袖而起,一言不发地转身踏出了正厅。 云萧看着江湖之众离去,眉间微微拧起,目光一瞬不瞬地从他们身上扫过。 不多时厅中只余十数人,青衣的人望见巫山秋雨身旁,一袭墨衣云纹之人始终在坐,却不曾开口说过一言。 本欲敛目而过,脑中却是一闪而过的什么。 想起白衣人曾于凌王府中问于自己及大师姐: “若是梅疏影与师兄二人,为师只可信其一……你们二人觉得,为师当信谁?” 后大师姐问道:“师父为何会有此一问?” 师父回:“是梅疏影之言……为师故而一问。” …… 第229章 巫云之姻 云萧心下霍然一拧,几分怔愣惊异地看向墨然。 后者似有所觉,抬头来回视云萧一眼,温然一笑。 青衣的人手握麟霜华骨,一时竟感无措,眸中微乱,汗涔青衣。 墨然神色温柔地敛目而回,又复安然。 端木低头间轻轻咳了一声,偏首示意叶绿叶,欲离。 此时诗映雪看了一眼厅中之左稳坐不动的巫山秋雨,轻浅一笑,道:“巫家之人皆不动,看来是还有事要与先生商议了。” 韩冲儿本已起身,闻言看了一眼诗映雪,又坐回。 叶绿叶伸出欲推过木轮椅的手停了一停。 巫山秋雨睇目回视了诗映雪一眼,而后转向上首在坐的白衣人,不高不低道:“我巫家确实还有事要与先生商议。” 端木问道:“敢问是何事?” 巫山秋雨看了一云萧,又看了一眼立身云萧一侧的巫聿胜艳,开口道:“是我巫家后辈巫聿胜艳、与先生门下幺徒云萧公子的婚事。” 端木一怔。 云萧与胜艳亦怔。 “胜艳传授之下云萧公子已习得我巫家无刃刀,已然算作半个巫家人。昨日院中,更曾应我以巫家女婿的身份与那影网少年比武,江湖中人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他与我家胜艳的婚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蓝苏婉垂目不言,神色多寥。 叶绿叶不待端木开口,已然微拧眉道:“可是要云萧入赘巫家?” 巫山秋雨长袖微一振,肃淡道:“这是自然。” 端木端坐椅中一时没有说话,片刻后平视前方,口中问道:“萧儿可愿意?” “什么?!”阿紫左右看了蓝苏婉、叶绿叶一眼,想也不想便嚷道:“阿紫是师姐都还未嫁人哩!小云子就要娶亲了!阿紫不愿意!” 叶绿叶瞥了她一眼,面色冷然。“跟你有何干系?” 阿紫嘴巴一嘟,哀怨地瞪向叶绿叶。 此时那虞韵致已然立身在阿紫身侧。 胜艳掌下轻覆的云萧的左手蜷起,而后收回了。 胜艳扬首,青衣的人看着她,微微颔首以作示意,面色沉然。 胜艳回他淡然一笑,回转的眸中一闪而过的寂寥,扬声便开口道:“胜艳不愿。” 云萧紧随其后,亦道:“云萧亦不愿。” 厅中余下之人只为墨然及巫家众人、未走的神女教众,闻言皆愣,巫山秋雨更是面色一厉,狠狠剜了巫聿胜艳一眼。“儿女亲事都由父母长辈做主,你连无刃刀都授于他了,此时还来说什么!住口!”转而又望云萧,语声更冷:“云萧公子此前于众人面前早已应下,此刻也无权再说这一个‘不’字。” 蓝苏婉抬头愣愣地看向二人。似未料到其会拒绝。 胜艳抬手抱拳一礼,向着厅中众人从容一笑,继而对巫山秋雨、巫山空雷道:“实不相瞒,我与云萧早已结拜为异姓兄弟,我故而授他无刃刀。他与我虽义气相投、脾性相合,却只有兄弟之情,并无男女之意。故不宜谈婚论嫁,还请姑姑与父亲不要误会。” 巫山空雷微蹙眉看着立身的女儿。 巫山秋雨平视前方,下一刻拍椅而起:“你难道不知外人如何看待我们巫家无刃刀么!他当众使出无刃刀,你亲口承认传授,江湖中人早已认定你们已有夫妻之实!又如何能不谈婚论嫁!” 云萧、胜艳听之一震。 下一刻皆正色道:“绝无此事。” 厅中之众原是好事神色,二人严辞否认,倒是一愣。 青衣的人想起路上于乡村野店中听人议语: “听说和巫家的女人那啥了才有可能学会无刃刀……所以你说巫家女儿重要不重要?” 回神过来立时上前一步道:“云萧亦不知因何能习得巫家无刃刀……大哥虽曾授于心法,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还请在坐不要误会了巫二小姐的清白。” 韩冲儿咳了一声,忍不住道:“这清不清白……就唯你二人可知了……” 厅中之众便不由地打量了胜艳与云萧两眼,神色轻佻,分明是不信。 阿紫立身在木轮椅旁,竟也来回看了云萧、胜艳一眼,大眼眨了一眨。 云萧眉间立时蹙起,目中忧切…… 青衣的人转头看向胜艳。 橙衣的人望见他的目光,心头微微一动。明了他是因顾及她的声名,故而目露迟疑……不由感念又涩然。 下一刻,胜艳回目看向厅中,开口道:“不知姑姑与父亲可还记得……族老曾言,有一类人非我巫氏,却也可……” “住口!”巫山秋雨忽是一声冷喝打断,凌厉地看向了巫聿胜艳。 厅中之人听闻喝声,也是一震。 “你不自省私传我巫家之武于外人,竟还要推卸胡诌狡辩,今日此姻不成,你也别想再回巫家了!” 众人闻言一震,不由都看向了橙衣少女,目中流露复杂、同情、猜测之色。 青衣之人眉间更是一拧。 下一刻上前就道:“巫家主母实不必如此,若因云萧习得无刃刀而累害大哥至此,云萧在此立誓,今后绝不再用无刃刀之招,亦不会泄漏与之相关分毫。” 巫山秋雨拂袖便道:“立誓又如何,你已然习会,江湖中人早已把你看作我巫家女婿!你以为还有人相信胜艳的清白吗?” 云萧一怔。 下一刻胜艳行至青衣之人身前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胜艳自认清白,又何须他人置言信与不信?姑姑向来是主见之人,何时又如此在意起江湖蜚短了?” 诗映雪听至此处,幽冷浅淡的唇角微扬,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之意。 橙衣少女抬头直视巫山秋雨,再道:“若姑姑觉得胜艳私授无刃刀于外有违族训且有行为不端之嫌,那胜艳便照姑姑所言,今后绝不归家!” 言罢回头面向巫山空雷,语声决绝道:“父亲保重。”随后竟就向端木若华及厅中众人抱拳一记,朗声道:“先生莫怪,诸位莫怪,胜艳就此告辞。” 而后落臂扬首,当真向厅外大步而去,未有一丝迟疑。 “巫聿胜艳!”巫山秋雨不由得大怒,厉声喝止。 云萧眉间深拧,心下亦忧。转步便欲拦下她。 “云萧公子此时若拦,便辜负了巫二小姐一片苦心了。”诗映雪忽而出声,幽幽淡淡地看向了青衣人。“你拦她回来,巫家主母定还要相逼,她夹在你与亲人之间只会越发难做。” 诗映雪微挑眉稍转看向巫山秋雨,面露清浅之笑。“由映雪看来,巫二小姐真是巫家人里难得磊落且无刃刀造诣极高的一位,将来继任主母,也是意料之中无人会惊异。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巫山秋雨冷目回视于她,冷冷道。 “只不过巫家的女人果然都不好惹,尤其主母……难怪即便是鬼斧神刀青阳子,也难得两全。” 巫山秋雨听罢掌中真气一盛,面色铁青。“诗映雪!” 纱巾如雪清幽寒彻的人慢慢从椅中站起,束手向着厅中上首、木轮椅中的女子行了一礼:“映雪在堡中已无事,这便告辞了。先生再会。” 言罢轻拂长袖垂纱,悠缓而从容地自巫山秋雨面前行过,领一众神女教徒而离。 韩冲儿亦抱拳一礼:“端木先生、巫盟主,告辞。”随后行出。 “哼!”巫山秋雨拂袖重重冷哼一声,目中犹冷。 下一刻转目看向云萧便道:“你身怀无刃刀便只能是我巫家的女婿,今日你可以不入赘我巫家,但若让我知晓你背着胜艳娶了别的女人,我巫家一定要你好看!” “什么嘛!”阿紫不禁嚷出声来:“小云子凭什么就不能娶别人啦!” 巫山秋雨冷彻道:“那到时便要看看!他娶的女人能不能有那家世能为、与我巫家相抗衡!” 言罢极快地看了巫山空雷一眼,转向端木若华道:“今日为自家小辈姻亲之事在先生面前多有厉色,望先生能不介怀,巫山秋雨与家兄这便启程回洛阳,临走之前还望先生能就此事再审度一番。” 端木若华静坐椅中长时未语,此时便微微抬首道:“端木谢过巫家主母予萧儿的厚爱。只是我听来他二人皆无意愿,此事便暂且做罢。” 巫山秋雨面色凝起。 青衣的人转首低头看向椅中白衣人,眸中流转清光。 巫山空雷起身转圜道:“此事不急于一时,他二人年纪尚轻,有待历练,往后再议不迟……”巫山秋雨立身在旁只是一言不发。 巫山空雷不知为何就转目看了一旁静坐的墨然一眼,而后面向端木若华,只再问道:“只是另有一事,巫某人心中不明,想与先生讨教。” 端木若华抬头回望于他所在。“巫盟主请说。” “不知云萧公子从何习得墨夷家的终无剑法?” 墨然温而静的神色漾过一丝涟漪,抬首间似有意似无意地望着巫山空雷的背影,眸色温柔,幽深恻恻。 端木回道:“此剑法是家师清一大师所得,归云谷弟子故而有机会能习,至于家师从何而来,因未告知,端木亦是不详。” 巫山空雷听罢面色复杂,目中有些迟疑怔忡之色,低声喃喃道:“原来如此……” 巫山秋雨霍然拧眉,冷目看了巫山空雷一眼。 后者立时醒神,揖手便道:“如此我巫家便告辞了,先生再会。” “再会。” 不多久有感一行人已离,端木静坐椅中,默然垂目。 墨衣云纹之人偏首看着巫山空雷背影行出,神色温润柔和,目中微波流转。 “啊!”阿紫突然低叫一声,惊嚷道:“那巫家主母说的要能和他们乌龟家抗衡的人以后才能嫁给小云子!阿紫想来想去,觉得也就我们清云宗压在他们乌龟家头上啦!” 云萧回首看向紫衣的人。 阿紫咧嘴笑道:“所以小云子娶大师姐或二师姐都是可以的~!” 叶绿叶面色一冷,少央剑身驰出半寸寒声道:“你过来。” 紫衣的人儿当即蹑手窜了出去。 蓝苏婉立于原地垂首半晌,忍不住抬头看向青衣少年,却见少年眸光潋潋,正怔怔地看着一袭白衣之人。 第230章 蜉蝣无归 毒堡院中,已是厅外。 墨衣云纹之人将椅中女子推至树荫下。 七月初,新秋始,暑气虽在,秋息已近。 墨然抬头间望见两片半黄的梧桐叶徐徐落下。 “毒堡客院中的伤者大都已无大碍,虽有数人尚且昏迷,却只因体弱身虚失血过多,休养几日便会转醒。”伸手拂开欲落女子肩头的叶,光影微乱,从墨衣之人指间流泻而去。 “轻伤未伤的门派世家虽已离堡而归*,却也雇了附近农女婢子照料余下之人。”墨然立身于椅中女子身后,温言道:“师妹只需叫苏婉、云萧两位师侄不时去照看一二,确认伤情即可……自已于小楼中休养安歇,便莫要劳累了。” 女子静坐木轮椅中,有感叶落微风,轻轻抬头。“师兄可是欲离了?” 墨然取出一卷轻薄温润的竹简,递至了白衣女子手中。“昨日来回院中微久,只来得及给师妹刻了一首小诗。” 椅中之人以掌接过,指尖轻轻抚过卷身。“师兄昨日与我为众人解毒罢,仍来回院中照看伤者,想必一夜未宿……却仍不忘刻简遗赠……” 恍然抬目,叹息已溢。“又叫师兄费心了……” “你我经年所见,不过寥寥……”墨然垂首望着女子耳侧青丝缠雪的鬓发,语声低沉,柔敛以极。“是故若行离分,我便刻简以赠。” 微风中,墨衣之人伸手抚了抚女子的头,“只因除了简书,师兄也别无他物……可以赠予师妹了。”一言罢,抬手而离。“师兄回了。” 指尖方离,拂衣转袖欲走。 只是下一刻,椅中之人忽地出声唤了一句。 “师兄。” 树荫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枝影婆娑。 “经年所见虽寥,但师兄予我既为兄亦为父,端木莫敢轻忘……”椅中女子平望前方虚无,双唇开合微久,续道:“……只是师兄的身世,端木从未听师父及师兄提及,亦不曾了解过……来日若再会,不知师兄能否相告一二?” 风吹叶起,长衣鼓荡。 墨然立身树下,恍惚一怔……长时寂静未言。 许久。“好。” 面上扬起极温柔的浅笑,眸中神色却是寂然,经年氤氲流转的怅惘与殇恻在墨衣之人眼中骤然浮乱,挥散不开。 他应罢,默声垂首再未言语。 之后滞立于原地微久,方背对女子,自椅后跟随的叶绿叶、云萧、蓝苏婉、阿紫、虞韵致五人身侧行过,微微点头示意罢,转身而离。 一袭墨衣缭绘大片云纹,飘浮垂荡中独自向着毒堡院外缓步行去。 待其行远,树荫下的白衣女子轻轻摊开了手中刻字竹卷,指尖慢慢抚罢,目中蓦然殇彻: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指尖所触,温润而腻人,一笔一画无不清晰,是经年不变的坚忍与清隽。 端木心下忽然轻轻一疼。 …… “师父!”时已近午,阿紫窜上前来扒住女子身后木轮椅道:“大师伯又走啦?” 端木默然良久,合上手中竹卷,轻轻点了点头。 “哦~”阿紫应一声罢,不甚在意地偏了头。 椅中女子眸光阖却半晌,复又正色。五指紧握微久,抬首望向了前方一片虚无空茫。 “阿紫。” 阿紫探头来笑嘻嘻地应道:“阿紫在啊~!” 端木仍旧平望着前方。 语声转低,复又唤了一声。“阿紫。” 紫衣的人儿微一愣,神情忽然怔住,喃喃着再次应道:“阿紫在。” 叶落白衣,风起; 雪袖青丝,拂乱。 椅中的人束音为线,轻而又幽地、与她道:“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阿紫周身震了一瞬,恍恍出神。 白衣人耳边青丝雪发于风中拂动着…… 久久,椅侧的人儿醒过神来,便又眯眼一笑,咧开嘴嘻声道:“有啊!有好多呢~!阿紫想去看乐山的大佛!想喝临安的五味粥,想再吃皇宫里的云片糕!还想去大漠里抓毒蝎子玩呢!” 端木禁不住伸手轻轻抚她的发。“师父……也想让你去……” 椅后的几人目中浮现惑色,陆续间皆行至了端木椅侧。叶绿叶眉间一皱。 阿紫眯着眼趴在女子膝头,任白衣的人一遍遍轻抚过自己的发,语声忽然变得糯软。“小的时候,阿娘也曾这样轻轻抚着阿紫的头……夏夜里坐在树下,与阿紫说话,给阿紫唱小曲听……我以为我早已不记得,却原来一直没能忘……” 虞韵致眼中一湿,直愣愣地看着木轮椅侧的瘦小人儿。云萧神情已肃。 蓝苏婉似在出神,有意无意间只看着身侧的青衣人。 “师父~”阿紫突然抬起头来对着端木道:“七月初蜀地这儿有赶秋节,就在立秋那天~是苗族的节日!小时候阿娘带我去过,牵着阿紫的手去玩打秋千、舞狮子、玩龙灯、上刀梯……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新奇玩意儿!可好玩哩~” “……阿紫想去吗?” 紫衣的人儿抱着端木一只手重重点头道:“嗯~!想去!” 白衣人温然垂目,静静望着她的方向。许久,伸手以另一只手再度抚过紫衣之人的发。“明日便是立秋,师父陪你去可好?” 阿紫当即咧嘴一笑,语声高扬。又肆意,又欢快。“好啊~!” 椅侧诸人对视一眼,尽皆凝色,欲言又止。 虞韵致上前两步握住了阿紫的手,垂首默声。 …… 七月初一后,天隆九年,立秋日。 虞家毒堡中的江湖中人已离去泰半,梅疏影领惊云阁巨门堂之人抬出石木草之棺,以冰块陪运两侧,于深夜离。 青衣的人目送白衣红梅之人与璎璃、玖璃领棺而离,暑夜星光下,独立良久。 “梅大哥。”一行人行出堡外已远,云萧忽的唤住了那人。“我师父并非不信你。” 梅疏影背对于他,轻声冷笑了一声,复又行。 “近日我心中多有不安……”云萧望其背影,迟疑一瞬,终道:“梅大哥何不与我师父见过,再行辞别。” 白衣于夜风中徜徉拂动,梅疏影一步一远,幽冷道:“见如不见,不见最好……” 指间玉扇轮转,梅疏影头也不回道:“端木若华此人,我原也不欲多见。她既叫我放手江湖之事,罢手不管,本公子也不欲再多事。”抬眸间目光冷彻,凉薄却深恻。 “一见一如梦,一梦一沉沦,恍惚十余载……我是真的该醒了。”梅疏影喃声一句,自嘲一笑。转而语声寒冽:“若然再不醒,本公子此生也不必往前了!” 云萧听之一窒。“梅大哥……梅疏影。” 白衣红梅之人轻甩手中玉扇流苏,不知可有听见,背对云萧再未言语。大步而离。 青衣的人执剑而立,望之行远,青衣墨发风中拂止,无言相送,眸光澈澈。 …… 晨光临。卯时过后,叶绿叶端来早膳行入小楼,一方木轮椅空置于房中,白衣的人却不在。 “师父?!”叶绿叶面色陡变。 蜀郡,西街郊外,村野。 光亮雪白的银饰闪烁辉映,阳光下交织出大片银光,林野那头,苗村附近广阔的草坪上,明显不同于汉族服饰的男女穿戴着彩衣银冠,成群结队地欢唱起舞。 “师父!师父!就是那个~!”阿紫远远就兴奋地叫起来。“那个就是苗族的赶秋节~!可好玩哩!!” 白衣墨发轻轻拂动,女子静立的身影修长而又清癯,静驻一瞬,牵着阿紫的手自街市尽头缓缓走来。 未及走近,高亢嘹亮的苗歌已响彻在耳。 阿紫拽着端木的手一面跟唱一面蹦蹦跳跳地往前钻。“头一天来她就笑~第二天来她就唱~歌声响遍山谷嘞~花朵开满树上哎~” 虞韵致紧跟在阿紫身侧,不时为两人挡开相撞的人群。 许多汉人小贩穿行人群中,叫卖着各类新奇小玩意儿。“银镯子、银链子、银耳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嘞~” 汉人、苗人,外人、村民,看客、舞者,混合成一片,吵嚷喧嚣,笑语人声。 “师父师父!她们穿的衣服都好漂亮啊~!裙子上的刺绣五彩斑斓的好鲜艳!头上的银冠闪闪亮亮的!小时候阿紫就特想穿~!” “师父师父!阿紫给您买个银镯子吧!嘻嘻~师父戴上肯定很好看~!” “师父师父,您要不要尝尝这个酸汤,酸酸凉凉的,可好喝啦!” 阿紫一面笑一面嚷,拉着端木指这指那,吃的喝的新奇的好玩的,推搡着虞韵致买了个遍。 白衣的人面上虽无笑,眉间却极温然,只“望”着紫衣人儿所在,轻轻颔首,一遍又一遍地点着头。 阿紫从小贩手里拿过银镯子,未待虞韵致给完银子就往端木手上套去:“小的时候阿紫就想给阿娘买一只~可惜那时阿紫没有银子!嘻嘻~还好现在可以给师父买~!” 端木任她给自己套上,伸手以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头,轻言道:“现在,也并非是你的银子。” 阿紫回头瞄了眼正替她付着银子的虞韵致,转过头便对着端木吐舌一笑:“小蜜桃的银子就是阿紫的银子~!嘻嘻~~~” 晴光下,白衣飘摇,紫衣拂荡,于聚集如云的人潮中纷转,嘻笑欢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0-240 第231章 映体连身 “来了来了!秋公秋婆!”远远看见一列苗人围着两个盛装打扮手捧谷物的男女浩浩荡荡地走来,阿紫一面指给端木看一面垫脚抬头张望个不停。 “师父师父!那就是苗族请来赶秋庆丰收的秋公秋婆~!阿娘以前说还得是苗族里有名望的人才选得上哩~” 端木目不能视,却仍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目色温然,流转微光。 听推搡吵闹,锣鼓喧杂。 暑日的高阳温暖地那么真切,环绕周身。这么近,那么亲。 端木伸手又抚了抚阿紫的头。 午时阿紫拉着虞韵致席地便坐,一面听着苗歌一面啃着手里的“炒香虫”、“辣椒骨”、“油炸粑粑”,咂巴着嘴一面吃一面唱,满嘴是油,眉开眼笑。 端木端着手里一钵万花茶,浅浅尝了一口,便又转目看着她们所在,神情温和,遗世宁然。 “咚咚”的鼓声有节奏地响起,阿紫眼中一亮,撒开蹄子窜了起来。“要跳苗鼓啦~!师父、小蜜桃我们快去看!” 紫衣的人儿一抹嘴伸手拽过端木的白衣便往鼓声传来的方向蹿去,端木足尖轻点,似飘似纵地随行于阿紫身后,白衣如羽,飘然似仙。 人群中有人望见,惊愣不已。 虞韵致挡开众人,在一圈苗鼓周围寻了个最前的位置让阿紫钻上前来。白衣的人凌然一翻,亦落在了内里一圈,阿紫身旁。 银冠摇曳,彩衣飞旋,或跳或跃或仰或蹲,数个年轻女子身穿苗族盛装手持鼓捶一面跳舞一面有节奏地敲打着她们身前的大鼓。 美丽而又矫健;活泼而又有力。 阿紫跳起脚来拍手叫好,笑声肆意,嘻语不断。 端木听着鼓声,亦听着阿紫的笑声,一袭白衣静立于人潮中,似被人声淹没,又似融入了这一片尘喧,忽是满心温热,又是满心牵疼。 时光如止。 鼓落如雨,越来越急;鼓落如钟,越来越缓。 人声、语声、笑声,汇集一片,恍惚朦胧,清晰遥远。 端木捧在手心的万花茶突然摔落至草间。 与此同时身侧的紫衣人儿“呯”的一声栽到了地上。 “小姐!!” 眼前闪过一道黑白相间的光,端木恍惚地踉跄了一步,双足轻颤,身子一晃,向后软倒。 “师父?!” 人群见状四散、围拢,一片惊哗。 与此同时青、绿、蓝衣的三人已然寻来,纵身便至,云萧一把扶住了白衣的人。 清冽而澄澈的少年气息扑鼻而入,背后靠上来人…… 阖目的刹那是安心的,也是无力的,端木倒入了来人怀中。 “阿紫!”“阿紫?!”“师父!”. 毒堡,内院,小楼中。 端木、阿紫并排躺在小楼内左右分立的两张寝榻上,云萧、叶绿叶、蓝苏婉三人分别为其把过脉,脸色惊白,目中浑噩。 “为什么会这样?!”蓝苏婉不可置信地捂面后退,腿一软险些跌坐在了地上。“师父怎会虚弱到了如此地步……而且……阿紫她……!” 虞韵致跪趴在阿紫床边紧紧抓着阿紫的手不放,一遍遍低声唤着“小姐”,眼神焕散,手足轻颤。 云萧放开阿紫的脉,五指紧握,眼神有些失神。“小师姐的脉……五脏早已衰竭,六腑正在急速僵硬腐蚀……是将死之脉……” 叶绿叶原是一眨不眨地守在白衣人榻边,闻言身子倏一震,抬起了目光。“你说什么?” 蓝苏婉眼眶已红,抖着声音喑哑道:“是……是师弟说的那样……阿紫的脉相……阿紫的脉相……活不过一个月了……”蓝苏婉说完,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她从来都是最无事的……怎会这样……?甚至……甚至从未生过病……一次也未叫我把过脉……阿紫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叶绿叶执剑的手隐隐在抖,伸手握紧了白衣人的腕。 青衣的人忽是快步走来,一把推开了叶绿叶握在端木腕间的手,极为熟练、又轻又快地抽出女子的手捋起长袖露出了左手掌心。 “是不是和师父掌心的异物有关?”云萧牵着端木的手,凝目直视叶绿叶。语声里有压抑不住的冷怒忧狂。 “那是蛊对不对?是毒蛊……是不是?!” 最后三字语声之高,几乎算吼了,屋内之人听之皆一震,瞠目呆呆地看着云萧。 蓝苏婉上前一步,怔声。“师弟……你怎可这样对大师姐说话……” “大师姐。”云萧强抑语声,十指紧握,冷冽道:“师父一身元力时强时弱混乱不堪,皆受左手掌心异物影响,我们几人只有你习得蛊理……师父衰弱至此必然有个过程,师姐难道毫不知情么?!” 绿衣的人面色肃寒。低头握剑,默声冷立。 青衣的人胸口微微起伏,掌心里牵着女子的手,不敢用力。“时候稍久,不光是小师姐,师父亦将危矣……” 叶绿叶眸光一晦,低声冷道:“是映身蛊。” “师父有命,叫我不得说与你们。”叶绿叶抬头看了云萧一眼,“尤其是你。” 青衣的人身子一震。 “师父体内有阿紫的映身蛊……阿紫就是虞家毒人虞千紫,只要动武就易失心发狂,一旦发狂便入魔障,师父体内的映身蛊与阿紫映体连身,会即刻醒来,蛊身像灼烧一般在师父掌心内钻动……整个左手会犹如刑烙……” 叶绿叶不再言语。 “嘭”的一声,小楼屋内,云萧扶在手边的一张朱木椅应声而碎。 蓝苏婉脸色惊白,呆呆地站在几步之外。 蜷身在端木床榻内侧的雪娃儿受到惊吓,肥短的双耳往后一怂,脊背整个一紧,又僵又挺。 青衣的人牵着端木左手的掌心,心疼地在抖。 “大师姐、二师姐可先下去,云萧用点水针法先为师父宁息固元一周天。”榻侧的人拂衣转身,取出怀中针帛。 叶绿叶看了他一眼,默声行出;蓝苏婉忧望数眼,踌躇迟疑,后见绿衣之人行出,才转身跟随行出。 一帘之隔,另一张榻侧的人却不动。 虞韵致守在阿紫床侧,不言不动,眼神仍旧焕散。 云萧把着女子的脉,手执银针微微在抖……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转针凝力,一根根刺入了端木的左腕……直至将整个左腕围住,横置于榻沿外。 “师父……”青衣的人小心地避开端木左手,坐在床头将榻间女子扶抱起来,不顾一切地拥入了怀中。“师父……” 语声哽咽,害怕,无措。 云萧每隔半个时辰为端木、阿紫各行针一次,以点水针法渡力其身,稳固内元;并与叶绿叶、蓝苏婉,轮流输力于二人。 三日后,青衣的人趴在白衣人榻侧小憩,有感头顶被人轻轻抚过,倏然惊醒。 “师父?!” 端木面色平和,转首对着他的方向点了点头。 青衣的人隐隐惊喜又忧恐难安,立时拉下女子的手来把脉,有感女子脉相平和,从容和缓、不浮不沉,方放下心来,喜不自甚。 “师父!您没事了……元力已经平复下来,只要再运力调息几周天应就能……” 端木双目微阖,打断了他的话:“嗯,师父没事。” 云萧语声一滞,半跪半趴在床侧,呆呆地看着她。 温热咸湿的水滴忽然落在端木手背上,白衣的人微微一震。 “……萧儿?” 青衣的人倏地惊醒,转首抹去脸上的泪痕。 端木怔怔地望着他的方向,心头如此热烫,又如此柔软,禁不住伸出手想要抚他的脸。 青衣的人将脸伸至白衣人手心里,双手亦用力地从她手背上、小臂上抚过,脸上再度湿了…… “萧儿。”微微的叹息溢出嘴角,端木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为什么不告诉我?”云萧凑近女子埋首在她颈间,压抑着声音低声质问:“为什么尤其不能告诉我?” “我有哪里……让你不放心了么?” 温热的泪意打湿女子颈边,濡湿了女子的发,端木的心控制不住的滚烫起来,五指蜷起,抚在少年耳后。 “只是怕你忧心,不欲叫你难过。”端木柔声道:“因为有感你心忧为师以极,便会不顾自身……故而师父不放心。” 青衣的人伸手环抱住女子,抑制不住地低泣出声。全身轻颤。 后叶绿叶、蓝苏婉赶来,亦喜极而泣,伏在端木榻边久久不能成言。 叶绿叶红着眼眶将女子扶坐起身,倚靠在榻间软枕上,伸手欲探她掌心的蛊。 手未触及,小楼珠帘后另一张横榻上,阿紫迷迷糊糊地竟也醒了过来。 小脸晦暗无光唇色浅紫,眼神却炙亮。 抬眼望着头顶的床帐,喃喃着道:“二师姐……阿紫想吃云片糕……” 几日后,端木已能下榻,亲自为阿紫行针,辅以云萧、蓝苏婉的药石、药膳。 紫衣人儿躺在榻上转头看着白衣人为自己行针。 云萧奉命去探看毒堡客院中的伤者,叶绿叶替阿紫去端新做好的云片糕,蓝苏婉正于厨间看着药炉。 紫衣的人儿忽然出声:“师父……阿紫是不是要死了?” 第232章 血元续蛊 虞韵致侍立在阿紫床边,闻言双手一抖。 端木拔针的手亦顿了一下,而后运力拔出。 ……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阿紫转首又望向头顶的床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师父……” 端木闻言“看”向她所在。 “阿紫不想死……怎么办……” 端木心头一颤,执针的手亦微微一抖。 “为什么……是我?”眼角滚出大颗泪珠,紫衣人儿的嘴慢慢扁了起来。“为什么……我要受三十年的苦?为什么……我只能活这么短?为什么……我就要死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眼眶,阿紫伸手用被子捂住了脸。“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不能和别人一样开开心心地活着……为什么我一定要死……呜呜……” 阿紫挣扎着爬起来,埋头钻进了端木怀中。“师父……我想出去玩……我还不想死……我想去大漠……想去塞外……想去好多好多地方玩……” 端木颤抖着将她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的背、她的发。“师父、知道。” “呜——师父……” 虞韵致立身一旁,早已泪流满面,紧紧看着阿紫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端木无声静坐在木轮椅中,左手慢慢蜷起。 数日后,蓝苏婉惊见阿紫的脉相竟有平复之向,五脏六腑僵硬腐蚀之状竟似停滞了……不由喜极,一刹那间泪落不止,泣声道:“阿紫!阿紫!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有师父在,有我们在,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紫衣的人儿睁着大眼满是希冀地望着蓝苏婉,脸上笑容慢慢绽开。“真的吗?” 蓝苏婉抱着她一面哭一面重重点头。“嗯、嗯!你要相信师父,她一定会救你的!她一定能救你!” “嗯……嗯……”阿紫拽紧蓝衣的人,一面哭一面笑道:“是这样……是这样……当初那个人也说我没救了……肯定活不了……但师父还是把阿紫救活了……活了这么久……她肯定有办法……师父肯定能救阿紫……” 云萧端着药碗站在阿紫榻沿、十步之外,闻言怔怔地看着紫衣人儿与蓝苏婉。 端木以清静为由搬到了小楼隔壁一间寝居内,叶绿叶正将女子推至圆桌一侧用膳。 白衣人端碗食了半晌,突然抑声咳了起来。 “师父?怎么了?”叶绿叶立时转头看向了她:“可是哪里不适?” 端木抬头来平视前方,面色有些苍白,淡淡地摇了摇头。“无事,只是不小心呛了,无碍。” 言罢复又低头举箸而食。 叶绿叶看着她,见其再无不适,食饮如常,便慢慢放下了心。 数日后,阿紫体内毒病渐趋平缓,脸上晦色也慢慢散开,众人皆喜。 云萧给端木请安罢,欲顺手看看端木的脉,却被椅中人避了开。 “师父有些渴了,萧儿沏杯茶来,可好?” 云萧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而应,转身即离。 行至门外方合上门,心头便一震。云萧猛地一把推开了房门。 端木坐于窗前椅中,转头望着他的方向,微愣。 青衣的人大步行至女子身前,不由分说地抽出她的手,捋下长袖把住了女子的脉。 脉相平和,虽有微微的浮沉,却并无大碍。 云萧怔住。 端木自他指尖抽回手,复又平放于膝上,面色沉了沉。“为师的意愿在你眼中,是越发无足轻重了。” 青衣的人“呯”的一声单膝触地跪在了女子面前,低头便道:“是萧儿逾越。” 雪娃儿自端木椅边探出脑袋来好奇地看着青衣人。 端木不言。 云萧于她面前跪了小半个时辰,直至叶绿叶端茶进来,端木方遣他起身,叫他离了。 “师父因何要罚云萧?” 端木手捧茶盏低头默声,掩在长袖下的左手微微地抖。目中一闪而过的哀意与茫然。 “只是……有些怕……” 叶绿叶听之一震。 “怕他这样敏锐的心性……” …… 转眼至七月下旬,端木每日按时去到阿紫床前为阿紫行针,除此之外,几未出过房门。 云萧每每去往请安,白衣的人手捧医书抚以阅之,似在为阿紫病情遍寻医治之法。 青衣的人自她手中接过医书,静立于旁读与女子听,有时想要伸手把她的脉,观其面色无常,便未再敢。 七月晦日,晚膳过后阿紫喝罢药又吃了小半碟云片糕,看着蓝苏婉端着药碗离去,阿紫偷偷拉住虞韵致的衣袖眯眼笑:“其实阿紫已经能下榻啦,我听二师姐说晚上西边街角有庙会,我们偷偷去玩吧?” 虞韵致一愣又一震,目中惊喜。“是真的吗小姐?!” 阿紫赶紧伸指“嘘”了一声,示意地蹬了两下薄被下的小脚给她看。“师父让我静养,肯定不准我出去玩~而且躺着二师姐每天都给我做好多好吃的!所以不准说哦!嘻嘻~!” 虞韵致又惊又喜,忍不住落下泪来。“好……好……都听小姐的……” 夜半中天,半个月牙儿挂在天边。紫衣的人儿蹑手蹑脚地跟在虞韵致身后钻出房门。 行过端木房门前,阿紫特意将脚步放到最轻,大气都不敢出,虞韵致不明所以,回头轻唤她道:“小姐。” 阿紫赶紧竖起食指朝她急“嘘”,转头看着端木房门已是一脸“完蛋了”。 然而端木房中毫无异响,阿紫侥幸之余心中狂喜,急步欲溜。 下一瞬,便听见房中低微的喘息声,紧随之是压抑的急咳,确是极低微、极压抑的,所有声息几乎都埋在了喉底,闷沉,克制,却极其痛苦的模样。 若非是这样的深夜,若非她紧贴在房门之上,定难听见。 阿紫愣了愣。 伸手慢慢推开了一条小缝,站在门口望入屋内。 月光下,榻上的人半支着身子,左手横置在榻沿外,右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口鼻,身体一颤一颤地咳着,毫无声响,却满头是汗,脸色纸一样的白。 竟似未能听见门开的细微声响。 师父。 阿紫哑声唤了一句,闷在喉咙里,没有发出声。 血腥味扑面而来,紫衣的人惊见榻上的人右手指间涌出血丝,面色惊白正欲上前,下一刻便见白衣人将右手覆在左手掌心上。 那满手的血腥味竟瞬间消弥了。 阿紫依稀看见,白衣人左手掌心里有什么极快钻出,又转瞬没入。不过眨眼之间。 …… “我可告诉你~这锁元渡身蛊本就是极耗内元的,饶是师妹你元力再强,养它在体内也不可能再有半点精进,即便修行……” 似被似曾相识的景象勾起似曾相识的记忆,脑海深处一道妖冶魅惑的女声霍然被唤醒,响彻在耳中:“多出来的元力也会被它噬尽~经年内,武功只会退,不会进呢~” 伴随着一只通体赤红的蛊虫从自己口中爬出,慢慢钻进一袭白衣人掌心。她听见女声嘲弄地笑道:“即便是这样,它也撑不了几年,即便你封住阴络喂食血元,到了将死之际,它也最多只能拖两三个月~而且……” 当年瘦小而孱弱的她浸泡在药浴桶中,隔着氤氲却冰冷的雾气,依稀听见那个人这样对师父说: “长期喂食血元的话,你就会成为它的冢。会死的,比‘蛊主’还惨哦~” …… 阿紫呆呆地站在门外,突然如魔怔了般,一动也动不了。 “用这样的方式帮阿紫续命么?”紫衣的人儿站在房门前,突然傻傻地笑了起来。下一刻,泪流满面. 蜀郡西街角,繁华热闹的庙会上,阿紫边吃边玩拉着虞韵致从头逛到尾又从尾逛到头。 “小姐要吃那个甜饼吗?” “要要要!!”阿紫开心地直点头。 “小姐喜欢那个小鼓吗?” “嗯嗯!!喜欢喜欢!!” 虞韵致立时买来放进她手里。 回去的路上,紫衣人儿左手甜饼右手小鼓,蹦蹦跳跳地边吃边摇,手里小鼓“叮咚叮咚”摇地又响亮又清脆。 虞韵致手里拿着她吃剩的一堆零嘴,一面走一面微笑着看她。 “小姐出来的时候被端木宗主发现了吗?” 阿紫大大地啃了一口甜饼:“没有呢,师父那时不舒服,没能发现阿紫,嘻嘻~” 虞韵致愣了一下。“端木宗主怎么了?” 阿紫一边咀嚼着嘴里的甜饼一边说:“我师父手心里不是有阿紫的映身蛊嘛,虽然我想起来那不是单纯的映身蛊,但是蛊死了阿紫照样会死的,所以师父在用血元给蛊续命~”阿紫扳起小指头,“师父内力纯正得很,血元是极强的,这样算算阿紫说不定还能再活两三个月呢!嘻嘻!” 紫衣人儿说完一眼看见街边有个卖泥人的,立时窜了过去。“这个好玩!阿紫要买!!对对,捏一个我,还有她~”看着那老汉手脚利落地照着两人捏起来,阿紫回头就对虞韵致笑道:“这样的话阿紫还能再玩好多天呢!” 虞韵致有点怔怔地看着紫衣的人。“练武之人动用血元是极伤根基的,小姐……不担心端木宗主吗?” 阿紫摇着小鼓的手慢了下来,过了小半刻,复又清脆地摇了起来。紫衣人儿嘟了嘟嘴。“我只觉得……老天爷对我总算公平一点了~” 阿紫又咬了一口甜饼。 “虽然阿娘待阿紫不好……但是补了一个比阿娘还疼我的师父给阿紫……让师父代替阿娘来疼阿紫~”阿紫眯眼儿笑,“虽然隔了三十年有点晚,但是总算给阿紫了~老天爷还算长眼……这也是阿紫应得的吧~” 第233章 蛊池真相 虞韵致微张着嘴看着阿紫。 “啊!捏好了!”阿紫立时从老汉手里接过了两墫栩栩如生的泥人。 虞韵致给完铜板,阿紫便将捏成虞韵致的那个泥人伸到了她面前。“喏!这个是小蜜桃~” 虞韵致伸手接过,抬头来直直地看着阿紫。“小姐。” 紫衣人儿已然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了数步,听见她唤回头朝虞韵致忽闪着大眼。“??” “其实……”虞韵致握紧了手里的泥人。“其实……夫人没有不疼小姐……” 阿紫愣了一下。“?” “当年……当年小姐太小……不记得了……是因为小姐误食了诛天血蟒的血……夫人没有办法了……才……” 阿紫摇着小鼓的手愣愣地停了下来。 “诛天血蟒从血毒池里养成……不只剧毒……还有魔性……小姐当时才六岁……普通的毒对小姐根本没用……夫人试尽了所有方法……最后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才……才……” 虞韵致眼里慢慢凝了雾气。“老爷怎么也不同意……少爷也不同意……夫人看着你气息快没了……才终于咬牙狠心把小姐放进了血毒池里……” 眼泪滑落,虞韵致咽声:“之后只要夫人*把小姐抱出血毒池……小姐气息便弱……因为即便是血毒池……短期之内也压制不了诛天血蟒的毒性和魔性……” 隔着泪光看着面前娇小玲珑的紫衣人儿,虞韵致咬牙道:“助阵三王谋逆也是……宁王叶歆许诺事成之后会将番邦进贡的王蜥、雪毒蟾给我们虞家……而那两样有西域毒王之称……夫人觉得,有了它们或许就能让小姐早点从血毒池里出来……” “啪”的一声,木制的小鼓掉落在了地上。阿紫睁着大眼愣愣地看着虞韵致。 “夫人派我和三王联络,伺机在皇宫里偷取王蜥、雪毒蟾……可是……不行……那是贡品……守卫森严……我偷不出来……后来被抓住在皇宫地牢里处刑的时候……是主人的影卫出现救了我……” 虞韵致看着阿紫道:“我不能告诉小姐主人是谁,但是主人帮我拿到了王蜥、雪毒蟾……可是没能等我赶回毒堡……朝廷兵马已经围住了虞家……” 虞韵致扔下手里的泥人,伸手扶住了阿紫的肩:“所以我是恨端木宗主的……我眼睁睁地看着虞家被烧成了灰……眼睁睁地看着老爷、夫人、少爷都死在了那一场围剿里……” “之后我在灰烬里找到夫人……她……她心里念着小姐……让我在血毒池被烧干前找到你……一定要找到你……”说到这里,虞韵致已然泣不成声:“就算整个毒堡……整个虞家因为助阵三王谋逆覆亡了……她也不后悔……她就是心疼老爷和少爷……可是她还是想救小姐……不惜一切地想救……” “不要再说了……”阿紫蓦然扁了嘴。“你是骗我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小蜜桃?你为什么要编这些话来骗阿紫呢??” 大眼里萦满水光,阿紫手里的泥人、甜饼陆续间都掉落在了地上。“不是你说的这样……是阿娘想把阿紫炼成毒人……是师父救了阿紫……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虞韵致含泪摇头。“不是这样……夫人最爱的人就是小姐你啊……你不记得了吗?小姐不记得了吗?每隔一段时间夫人会把小姐抱出血毒池,她看着你的模样哭得手足无措……之后又要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把你放回血毒池里……那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可是为了让你活着……为了让小姐活下去……她……她……不得不这样做……她一度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阿紫呆呆懵懵地站在原地……怔了半晌,然后低声哭了起来,嘴里没有咽下的甜饼一点点掉出来。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阿娘是……讨厌阿紫的……最讨厌阿紫的……讨厌地想把阿紫炼成毒人……” 虞韵致一遍又一遍地摇头,紧紧抱住了阿紫:“夫人为了你什么都做了……她从未讨厌过小姐……她怎么舍得讨厌小姐……?”虞韵致哭道:“她死前最挂念的还是小姐……可是我没能完成夫人的遗命……赶到血毒池的时候……小姐已经不在那里……血毒池也已经被烧干了……我……就以为小姐也死了……” “毒堡覆灭后……我一心想要为虞家报仇……想为夫人、小姐报仇……我原本……真的无法原谅端木宗主……”虞韵致哽咽地抱紧阿紫,“可是主人对我有恩……我不能背弃他的意愿……我无法理解主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动端木宗主……不愿意我们动她一分一毫……后来在这毒堡里得以重遇小姐……我……才终于懂了……” “虽然端木宗主出手覆灭了虞家……可是却尽了全力在救小姐……她做了夫人最想做的事……”泪流满面,虞韵致长泣道:“她把小姐救出了血毒池……她让小姐开开心心地活着……像常人一样能玩耍……能嬉闹……把小姐收作徒弟……真心待小姐好……” 虞韵致咬牙咽声:“端木宗主做到了夫人最想做……却到死也没能做到的事……所以……所以……即使夫人在天有灵……也一定是感激端木宗主的……感激端木宗主……让小姐你这样无忧无虑地……开开心心地活着……” 远处庙会腾起的烟花突然眩目地让人眼晕,阿紫抱紧自己的头慢慢蹲了下来。 “虞家助阵三王谋逆……老爷夫人是知道风险的……端木宗主身为清云鉴传人……安邦平乱……并没有做错……恨只恨……我们与她立世的立场不同……欲守护的东西不同……能有的选择也便不同……无论如何,当我重新见到小姐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怪端木宗主了……” 虞韵致看着阿紫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无助又无措地一直在哭…… 哽咽,抽泣,嚎啕……最后抱紧自己,直至声嘶力竭。 …… 窗外银白的月光洒落进屋里,榻上的白衣人虚弱地抬了抬眼帘,有感屋内漾过些微的风,寒凉浸骨,不像是暑季里。 端木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想要抿唇蜷指,然而下一刻,一只如同火一样炙热的手“啪”的一声握紧了她的手腕。 端木若华倏然一震,气息立时不稳,全身轻颤地咳了起来。“是……” 云萧立在榻边,全身都在抖。 语声喑哑、冷涩、狂躁、愤怒、压抑。“……是、我。” 榻上的人闻声竟是一震,下一刻脸色更见苍白,刹那间眉间拢得极紧,半阖的眼中竟隐隐浮现两分慌乱。她抑声唤道:“萧……” 唤声未尽,被榻前的人一把从薄衾里拽出,重重扣进了怀里。 “我终于懂了……懂梅大哥当初在九宫玄天阵里所说的……‘你不是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么……我们四人皆已身陷险境、无暇他顾……自然该你临危受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于国于民,清云宗主不就是这么用的么?’” 端木怔怔地凝了声。“萧……儿?” 感受到少年的手用力地抱紧自己,颈间肆流的泪意那样滚烫。 “师父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从来没有想过那些爱你关怀你的人……看到你不好……看到你伤痛……心也会跟着、怎样撕心裂肺地疼?” 端木目中殇彻,感受着少年轻颤的身子、喑哑的语声,心也禁不住轻轻拧起…… “萧儿……” 青衣人那样紧地将她拥在怀里,让她不得不感受到他隐忍的力道、压抑的气息,和低低如诉、却哽咽难止的哭声。白衣人蜷指半晌,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本能地伸出手,回抱住了少年。“萧儿……” 倦惫的目光空洞而虚无地望在远处,久久,终于垂落下来。 端木轻阖着双眼,满心疼眷又安宁如水地依偎进少年怀中,低微道:“是师父……错了……师父不该……让你这样担忧……”一言尽,声息陡弱。 端木若华突然抑声一咳,一口血溅在了少年身上。 “师父?!” …… 阿紫回到毒堡时,内院小楼中灯火通明。 虞韵致与她一齐奔入了人声最杂的端木房中。 “师父?!” 一入屋内,青衣少年冷目回头一眼望向她。“小师姐去了哪里?” 向来顽劣的紫衣人儿被他一瞪竟一震,支吾着道:“庙……庙会。” “你可知师父在用血元养你的映身蛊?” 阿紫愣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我……我……” “我家小姐不知道。”虞韵致上前挡住了云萧的目光,下一刻语声恳切道:“不知端木宗主现下如何了?” 蓝苏婉端着染血的木盆出来,一眼看见阿紫,眼眶立时一红。“三更半夜的你怎的还往外跑?要是让师父知晓又要忧心于你了!”言罢抱着水盆绕过阿紫便哽咽着匆匆而出。 紫衣的人一双大眼已然瞥见了水中的血,本能地扁起嘴呜咽道:“师父怎么了……” 第234章 蛊衣为护 屋内叶绿叶厉声道:“云萧过来!” 青衣的人未再理会阿紫,转身即入。“大师姐?” 叶绿叶立身榻边,已然放下了榻间女子的腕,十指紧握,隐见青白之色。“师父体内……不是普通的映身蛊……应是一味罕见的南疆药蛊。” “药蛊?!”云萧难以置信地拧起眉,面色极不善。“若是药蛊,怎会将师父累害至此?” 此时蓝苏婉重新打了水行来,阿紫、虞韵致也已近了榻边。 叶绿叶垂目道:“是药蛊,但不是对师父有任何益处的药蛊,而是用来医治蛊主人的。”叶绿叶看向阿紫,“它具映身蛊的特征,阿紫应该就是它的蛊主。” 蓝苏婉放下木盆忧怀地看着绿衣之人。“……大师姐何意?” “我早前听闻,南疆有人养蛊为医,他们用来医治病人的便是药蛊,养成的药蛊进入病人体内后就会立时认其为主,将伤病者一身毒病吸噬到自己身上。” 云萧紧紧看着榻上昏睡不醒的白衣人。“那此蛊又为何会在师父体内?” 叶绿叶沉面再道:“普通药蛊将主人毒病吸噬到它能承受的最大限度后立时就会从蛊主口中爬出死去。” “但我听闻还有一类极难炼制的渡身药蛊,同时具有映身蛊的特征,会在吸噬了蛊主大部分毒病之后爬出而不死,一柱香内寻到另一人作为它的‘蛊衣’,吸取‘蛊衣’的内元之力来治疗自身。而它一日不死,即便不在蛊主体内,因映身蛊之性,仍能继续吸噬蛊主体内毒病,直至蛊主死去,或者它再难承受,吸取‘蛊衣’元力也疗治不了自身,爬出而死。” 蓝苏婉一瞬间睁大了眼:“所以师父……一直在用内元养这只药蛊……为了……” “为了医治阿紫在血毒池里三十年而有的一身毒与病。”叶绿叶咬牙再道:“原本以内元养蛊,虽伤元却不伤身,但是师父喂食过血元之后,已然不同了……” 叶绿叶抬头来目色冷凝。“这只蛊无论如何不能再留在师父体内了,它已能自行吸取师父的血气精元,如此下去药蛊会在死前将师父的血元吸尽……如此……师父也将命不久矣。”叶绿叶抑声道:“必须在它吸尽师父血元之前请来炼蛊的人将药蛊取出。” 云萧铮声道:“师姐不能取吗?!” 叶绿叶满面惭色,垂目。“若非炼蛊之人,极可能在取蛊过程中将药蛊弄死……” 蓝苏婉一震,“若是蛊死,阿紫……” 叶绿叶肃声道:“不但阿紫会立即死去,而且药蛊若非正常死亡,一身毒病都会转嫁到‘蛊衣’体内。” 云萧面上瞬间冷白。“……我明白了。” 蓝苏婉唇色亦白,眼眶不禁通红:“可谁是那炼蛊之人?” 阿紫垂着头低声开口道:“是二师伯。” 叶绿叶三人一震,均看向阿紫。 云萧握剑的手微抖。“渡身蛊之事,其实小师姐早知了是不是?” 阿紫一震,又愧又赧又委屈地抬眼看着云萧。“我……我……” 叶绿叶厉声打断道:“莫再相争了!云萧用点水针法为师父疏开阴络,如此药蛊吸取血元之速将减缓。此之后,你与小蓝便去往南疆,速请二师伯前来为师父取蛊。” 青衣的人看了榻上女子一眼,抱剑凛声:“是!大师姐!” 蓝苏婉看着云萧立时去往榻边为女子行针,又忧又惶地擦干净双手转身即出。“我这便去收拾我与师弟的行囊!” 叶绿叶站在榻边,紧紧看着青衣的人为女子行针,突然低声道:“二师伯曾回归云谷,她因大师伯之故……和师父向来不和……若为难……” 云萧执针的手一紧,毅然道:“无论如何,云萧定会将她请来!” 言罢抬眸直视叶绿叶,青衣的人郑重凝声,表情肃然以极。“此期间,师父便拜托大师姐了。” 绿衣之人被面前少年澄净如月深如夜的双眸一望,神色一怔,又一震。 双目从少年人冷逸倾城的面容上移开,抑声重重点头:“你放心,就算舍我性命,我也会守卫师父。不会让师父有半点差迟!” 云萧凝目点了点头。 下一刻行针毕,青衣的人执剑而起。“师父以元力封闭阴络以便药蛊吸取血元,是有意行之,我用银针疏开,只要此针不拔便难再封阴络。大师姐记得。” 叶绿叶应道:“好。” “每到七日即便师父昏睡也要渡力将师父唤醒。” 叶绿叶肃面点头:“我知道。” “如此,云萧告辞!” “速去速回。” “是!” …… 夜半之后,将曙未曙,天色灰蒙。 阿紫将云萧、蓝苏婉送至毒堡门前,嗫嚅着对青衣的人道:“小云子……你是不是怪阿紫了……你是不是……” 青衣的人喝马而行,头也不回地往曙天之际驰去。“驾——” 蓝苏婉忧心地看了一眼阿紫,轻言道:“阿紫……保重。” 言罢亦勒马转身,急行而去。 留紫衣的人儿呆呆地怔在原地,一个人呜咽地哭了起来。“呜……我也不想师父有事……可我也不想死……呜呜呜……阿紫不是故意的……但是……真的……不想死……” 一滞一行,一留一去,不知再会已无期,临别是诀别. 盛夏未过,暑热犹在。 烈日当头,云萧与蓝苏婉纵马不歇,由蜀郡往西南方向经江阳郡、朱提郡,不眠不休十数日。 野径之上,蓝衣的少女头戴斗笠,白纱罩面纵马疾行,早已汗湿衣发,面色青白。 青衣少年亦戴斗笠,满面风尘更重,汗涔青衣却仍喝马不止。 不多时行入林中野道,一片荫凉罩面,蓝衣的人眼前一黑,险从马背上栽落。云萧眼疾手快地回身向后,一把扶住蓝苏婉,眉间一紧,将人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蓝衣少女唇色发白,虚弱无力地抬眼看他:“师弟……我没事……” 云萧将人抱到树下,置于草地上靠树而坐,只道:“二师姐小憩片刻,云萧去找些水来。”言罢将马系在一旁,转身即离。 蓝苏婉喘息着靠在树上,望他走远,仍忍不住强撑着道:“赶路要紧……师弟……” 待到青衣人灌满水囊回来,便见蓝苏婉已靠在树上沉沉睡着。 云萧喂她服下几颗解暑清热的药丸,再拧了湿巾为少女拭了拭面,便也席地而坐,靠在树下闭目小憩。 双目一阖便重,林荫下,闭上眼后青衣的人亦是一瞬间便沉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萧倏然惊醒,心口犹悸,转头便见蓝衣的人仍在沉睡。 抬头一望天色已黑,野林中蝉鸣声声,十几步外硕大丰伟的白狼懒懒地趴在地上,正抬了抬眼皮看他。 “纵白。”云萧唤了一声,疲惫之余也未在意,正欲起身便觉襟口大敞,夜风灌颈。 云萧皱了皱眉,心下生疑,随手整了整领口,便已起身。 纵白亦跟随站起,云萧转头看见它所卧之地露出两个人来,微一愣。 皱眉道:“他们是?” 那两人赤膊上身,衣衫不整,口吐白沫,先前应是被纵白压在身下,直挺挺地躺着不动,不知是昏死还是已死。 纵白轻“嗷”了一声。 云萧面色微变,目中一冷,几分嫌恶地用衣袖擦了擦脖颈领口,下时抱起蓝苏婉翻身上马,又往西南方向疾行而去。 纵白跟随在后,云萧将另一马系在身下之马马鞍上令其跟随着,抱着蓝苏婉共乘一骑,不时换乘,如此行了一日。 天明又暗,再度入夜,蓝苏婉终于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师弟?” 云萧勒马于道旁扶她下来,两人喝了些水吃罢干粮便又分骑上路。 …… 益州蜀郡,毒堡内。 又过一个七日,叶绿叶渡力将白衣人唤醒,端木若华望着她所立的方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多时倚身床头入定罢,白衣人气色稍好,食罢叶绿叶端来的素粥,抑声轻咳。“堡中的人伤情可有好些?” 叶绿叶微点头:“除了几个伤重者,大都已无大碍,再休养几日便可离堡。”叶绿叶顿了一下,又道:“小蓝、云萧不在,我叫虞韵致请了附近的大夫按时过来给他们看诊,师父不必挂心。”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 是值晌午,日光散落在小楼外的茂叶之上,蝉响风静。 “他们……去了几日了?” “回师父,十四日。” 白衣人凝眸望着窗外远处的虚无,语声忧茫。“你二师伯不会因他们而来……这一趟,只会苦了小蓝和萧儿。” 叶绿叶不说话。 端木面色苍白而倦惫,双眸无力地垂落轻阖,抑声又咳。 “师父?!” “……我无事。” 话音刚落,紫衣的人儿端着个小盘子风风火火地窜了进来,入屋便道:“师父师父!阿紫在跟小蜜桃学做云片糕~这是阿紫刚做的!师父尝尝~” 言罢便从小盘里捏起一片薄薄的白糕片喂了过去。 端木依言食了,温和点头。“嗯。” 阿紫眨巴着大眼一脸期待地看着白衣人:“好吃吗??” 端木眉间流露温色,又点了点头。 “嘻嘻!那这一盘便留下给师父和大师姐吃~!”紫衣人儿转身又风风火火地窜了出去。 雪娃儿从端木手边探出头来,圆溜的大眼直盯着阿紫放于桌案上的云片糕。 叶绿叶便上前捏了一片喂给了肥雪貂。 雪娃儿兴奋地张嘴来咬,吞罢一口,两只爪子扒拉着往外吐。“咯咯咯咯!(咸死貂了!)” 叶绿叶见罢,一声不吭地端起云片糕就要拿出去倒了。 端木闻声轻言阻道:“放下罢。” 叶绿叶拧了拧眉,便又回身放下了云片糕。只低声道:“雪娃儿都吞不下去。”言罢转身为端木沏了一杯新茶端来。 端木倚身未动,抬首对着窗外。烈日晴光刺目,亦不能在她眸中留下些微点光。 端木若华蓦然道:“已近十年了……” 第235章 乌云宗主 终过益州边界而入云南郡。 入眼山山相连,曲径幽野人稀,备感湿热,树密林深,已是南疆。 青、蓝衣的两人行至一处山野小村,见一苗族少女,寻问道:“不知可有听闻过乌云宗所在?” 那苗族少女被云萧拦下本是含羞带怯,闻言面色陡变,手中一方木盆“砰”的一声摔在地上,竟不捡,转身就跑。 云萧眉间一紧,直觉不好,欲要拦住追问,便见那少女边跑边喊了几句苗语,下时小村里十数户人家手持菜刀长棍推门而出。 蓝苏婉面上一怔,转首便忧看了云萧一眼。“他们这是……” 云萧皱眉,低声道:“乌云宗在此地,想来是恶非善。” 云萧言罢,上前一步面朝众人抱拳道:“在下绝无恶意,只是想打听乌云宗主花雨石此人。若是无意冒犯了,还望恕罪!” 一干村众闻言更是一脸戒备地盯着二人,手中菜刀长棍握得更紧。 蓝苏婉拉了拉云萧的衣袖,想要暂时退避免生误会,云萧却不动,扬声再道:“我二人急寻乌云宗主是为救命解危,若众位知晓一二还望能告知,在下感激不尽!” 村人远远看着他们,仍是不言不动。 云萧见说不通,便欲转身退离。这时一位穿戴彩衣银饰、头包黑布的老妪拄着拐杖慢慢从村人身后走了出来。 “你们找她救命解危,实在是不智至极!”还未走近,便听那老妪对着云萧二人颤声道。 云萧与蓝苏婉便试着缓步走近了老妪。 青衣人肃然诚挚道:“老人家何出此言?” 蓝苏婉亦柔声问:“听闻南疆此地有人养蛊为医,乌云宗便是如此,难道并非如此?” “养蛊为医!说的好听!那就是个妖女!”老妪厉声一句,驻着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捣,紧盯着云萧二人道:“你们可是从外地来的?” 蓝苏婉面露轻忧:“我们自巴蜀过来。” “来干什么?” “家师病危,欲求此人解危。” “你们省省心吧!”老妪手中拐杖一抖,颤声道:“那个妖女-淫-荡无耻、心肠歹毒,凡是求她的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惨!” 云萧凝眉一刻,道:“不知可否详细告知?” “在这云南郡,无人不知那妖女的名号。她自称蛊仙,我等只叫她蛊妖!她手上确有可以救人的药蛊,但每个向她求蛊救命的人,事后都会被她折磨地生不如死。轻则床帏侍奉,重则被她丢进养蛊池中养蛊,回来时无不精神崩溃,从此癫狂神志不清……就是侥幸有人安然逃回,这妖女也不会放过,不知何时就会寻来折断那人的指骨,生生拔下那人的手指……”老妪言到最后,目眦欲裂:“我儿为救妻命,曾去向那妖女求一药蛊救命,后来儿媳虽得救,我儿却被逼至疯癫,发狂失踪,至今没有下落,而那妖女仍不罢手,说是代价未偿,还会来拔掉老妇孙女一指以偿父债!” 蓝苏婉闻罢怔震,满面冷白,心头一阵阵地发怵。心下只道:她口中之人,当真是阿紫提到的、二师伯花雨石吗?! “饶是如此……”青衣的人垂目抑声,低头朝面前老妪行了一礼。“在下还是欲求问……此人居所。” 老妪听罢怒道:“年轻人既不听劝,便自去寻个死路吧!”言罢驻杖便回,再不多言。更不肯指路。 蓝苏婉立身云萧身后,只得紧蹙眉头忧忡地望着他的背影。“师弟……” 云萧抬头望见远处一道白影于林中掠过,转身即道:“我们跟着纵白走。” 翻身上马,复又向大山深处行去。 …… 深山鸟鸣,树木高大葱郁,枝繁叶茂。 一处山潭涧水中,十几个年轻男女或站或坐或游弋,于水中嬉戏欢闹,一袭薄衣贴在身上,长发尽湿,无不是衣不蔽体,姣好的胴(tong)体若隐若现。 笑语盈盈,不时响起,回荡在深山深处,有如山精水魅。 突然一只浑身漆黑环颈羽白的鸦儿自远处飞来,径直飞至山潭上方,扑翅欲落。 年轻男女嬉闹中望见,皆惊异于这鸦儿胆子之大,一个少年自水中站起,起了劣性玩心,慢慢接近那鸦儿一把扑了上去。 霍然潭底伸出一只柔白如玉的手,“嘭”的一声将那少年推了出去,撞在潭边山岩上。 潭中男女皆一震,怵在原地,笑语立滞,顷刻噤声。 那黑白相间的鸦儿扑翅两下,略略飞高,半空中停悬着。下时一道雪白身影自潭水中哗然而出,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竟□□、未着寸缕,抬眼望着半空中的鸦儿。 那被推出去的少年容貌秀美,此时忍痛站起,看着水中少女雪白的胴(tong)体脸泛红云,放软了声音委屈道:“姐姐你推得人家好疼……” 那少女模样的人一时未应声,只伸出凝白若脂的手臂教那鸦儿停了上去,下一刻自鸦儿脚上取下一截竹筒,倒出了筒中的纸笺。 纸笺上的字体温文秀逸,清隽而坚忍。只寥寥数语。 赤身少女看罢,仍凝眸在纸笺上,直至睫羽上的水珠滴落纸上,才抬起了眸。 忽然柔柔唤道:“阿兴你过来。” 那少年闻唤心头跳的飞快,不知是福是祸,颤微微地挪步靠近了那少女。 少女伸手抚了抚他的脸,一笑嫣然,倾身过去吻住了少年的唇。 那少年立时脸红心跳,目眩神迷,双手下意识地抚上少女……直至臀上,欲罢不能。越吻越深。 片刻后喘息罢,少女轻轻勾唇推开了他,而后将手上的纸笺轻轻塞入了少年口中:“吞下去~”笑着抚过少年的唇,少女嫣然一笑。 少年不明所以,心下立时有些惴惴,却也不敢违逆,慢慢将口中纸笺咀嚼吞下。 下一刻少女转身上岸,一边抚摸着手臂上停落的黑白鸦儿一边恣意道:“今晚你就去蛊池里睡吧~” 那少年闻言全身一抖,面色刷白,腿一软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水中乱石上。“姐姐饶了我……姐姐饶了我……阿兴再也不敢了……” 那少女回头一望,笑得肆意。“吃了他的东西,此刻你便是他的人,他惹我不开心,我罚不到他也舍不得罚他,所以只能罚你了~乖,晚上自己去蛊池~” 言罢立身岸上,又是勾唇一笑。 那少年惨白着脸抖簌着跪在水中,眼前阵阵发黑站也站不起来。 那赤身少女振臂看着黑白相间的鸦儿飞走,目中柔媚之色渐渐沉落。 又似幽然又似深邃又似决绝又似留恋,目中轻哀。 怪我予她药蛊……你哪里是怪我予她药蛊……分明是怪我予她药蛊去救别人却伤着了她…… 眼神一变再变,少女勾唇而笑,恣意却又寥落。 除非求蛊,经年不曾来我南疆,一纸书信便要我离宗去助她……不管我对你怎样的予取予求,你却只当不见,一颗心牢牢偏在她身上。 少女光脚踩在潭边,旁边两个女子立时上前为少女穿上衣物。 彩色的薄衣碎绦裙套到身上,少女一甩湿发轻言道:“回宗门。” 众男女立时低头应:“是。” 彩衣少女未待众人从潭水中上来,便已点掠飞身,向深山一角掠去。 临尽山壁石窟,少女正欲纵身跃入,忽见远处溪水蜿蜒流淌之处,一袭翩跹蓝衣格外醒目。 飞落林中,远远看见蓝衣少女极快地沾湿巾帕站在溪水浅处擦拭身子,似是有什急事,撩衣拧水间动作皆是轻快。 …… 云萧与蓝苏婉跟随纵白行入山间深处,已至乌云宗所在石壁洞窟下,因行路急匆,十数日未歇,蓝衣少女便道擦拭过身子再入宗拜会为好。 云萧点头。 两人分别于溪水两头沾水净身,中有林木相隔,相距较远,由纵白来回守着。 蓝衣少女微有赧意,虽是深山仍惧有人途经,便未除衣,只是用巾帕沾水一点点撩衣而拭,拭罢头颈,正欲擦拭胸前,一双少女的手忽然从后将她环抱在了怀中。 蓝苏婉倏然一震,惊声回头,便见一穿着露骨的少女勾唇笑望着她,柔媚道:“中原来的美人儿~叫声姐姐~” 蓝苏婉呆了一瞬,下一刻觉到她的手欺入衣内方一震回神,白着脸踉跄后退,同时惊惶喊道:“师……” 未及喊出,面前少女竟倾身将她吻住,探舌入口,上下其手。 蓝衣的人羞红了脸,挣扎推拒不及,被她搂入怀中撕破了半截衣裳,顿时吓得浑身颤簌,运力挣扎不过,大声哭道:“师弟!” 喊声方落,一把青锋古剑“唰”的一声自两人中间驰过,彩衣少女险险掠身一退,扬声肆意道:“哪来的臭小子!真是没有眼……” 抬头来的一瞬间看清面前少年模样,张口一滞,竟愣了刹那。 “你这少年,可谓倾城~” 云萧面色一肃,长剑横执,将蓝苏婉护在身后,冷冷看着面前少女:“要么我送你至前面崖下,要么自己滚。” 蓝苏婉又羞又赧又惊惶地躲在云萧身后,无措地将肩头被撕破的衣服一遍遍拢好。 云萧眼也不眨地将披在身上未及穿好的青色衣袍向后一抛,盖在了蓝苏婉身上。 彩衣少女见着,望他而笑,勾唇妩媚道:“见着你,我对她的兴趣便淡了,你该遮的~是你自己才是~” 第236章 半人半圣 沐身未罢,云萧长发披散身后,单衣亵裤,襟口敞落,额上嫣红的樱花纹烙印在雪雕玉刻的一张脸上,眉若飞檐,目似寒月,绝艳慑人。 “再不走,我便不客气了!”云萧冷冷言罢,长剑往前一送。 彩衣少女挑眉勾唇,还欲开口调笑,转目间忽是面色一变,直直地看着少年手中长剑。“麟霜华骨?” 云萧目色一震。 下一瞬一道白影自林中迅捷扑出,张口就向彩衣少女侧面扑咬而来。 那少女眉间微蹙刚欲闪避,云萧出口叫住了纵白。“纵白。” 白狼落地,退至云萧身侧,不解地看了一眼少年人。 云萧微微蹙眉看着面前身着彩绦垂丝裙、雪白大腿若隐若现、少女模样的人,肃声问道:“能一眼认出麟霜华骨,你是谁?” 彩衣少女此时抬眸,半是调笑半是恣然,幽声媚然:“我是你们的二师伯花雨石~我可爱的小师侄们~” 云萧、蓝苏婉面色均变. 是夜,白衣人凝眸望着窗外虚无墨色,安静地坐在木轮椅中。 “以血元喂养过之后,又断其血元压制少予……病蛊难以忍受,不时应会有强抑噬元食血而来的周身痛楚……且会将痛楚反噬与蛊主……” 端木垂目望着自己左手腕间的银针,指尖触到,向榻边正和雪娃儿嬉闹的紫衣人儿轻言问:“阿紫……可*是?” 紫衣人儿不知可有听清听懂,又揪了揪雪娃儿肥肥的短耳,抬头便嘻笑道:“没有啦!那蛊好着呢!阿紫也好着呢~”言罢抱起雪娃儿转了两圈,又道:“师父可不能想着拔针哦!小云子走的时候已经怪着阿紫了,师父要是拔了针,小云子回来肯定更不原谅阿紫了!” 端木微微垂目,抚在银针上的手慢慢蜷起,静默许久。 “阿紫……” “阿紫在啊!”紫衣的小人儿咧嘴嘻笑一声,又伸手去揪雪娃儿毛茸茸的尾巴。 吓得肥雪貂四处乱钻。 却仍是被阿紫一把揪住。 紫衣的人儿正玩得开心,下时看见叶绿叶推门而入,又欢喜扬声:“大师姐来了!有大师姐看着师父~就不怕师父拔掉银针了!嘻嘻~阿紫要去找小蜜桃玩了~!”言罢“呱唧”一声丢下肥雪貂便又窜出了屋去。 雪娃儿被她摔在榻前木板上,炸毛痛叫,委屈地“咯咯”叫个不停。 端木回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眸中慢慢萦上怜色。敛目而静。 “呃……”夜深处,毒堡院墙外,虞韵致紧紧抱着怀中痛苦挣扎的人,一面流泪一面咬牙。 “小姐……小姐……忍着点……一会儿就过去了……马上就过去了……” 紫衣的人儿身子微微抽搐,紧紧咬住虞韵致肩头不放,嘴里不时发出低低的呜咽,涕泪皆下,言辞模糊。 “我……我也不能……一直让师父……保护着阿紫……小蜜桃你说……对……对吧?” “嗯……嗯……小姐长大了。”虞韵致泣声道:“已经长大了……已经……已经懂事了。” 长夜寂,月暗,风喑哑. 大山深处。 青石崖壁连绵数里,料峭山岩之上,一个个洞窟隐约可见,高约百丈,常人难上。 云萧、蓝苏婉跟随花雨石身后飞身而入,彩衣的人回头望着两人,勾唇一笑。“不错。我那师妹虽残,教出来的弟子身法倒是都妙。” 蓝苏婉将将收回手中助力的天蚕丝,闻言目中现了忧怯,无声低头向云萧靠近了一步。 青衣的人听罢面色顿寒,冷冽慑人又清霁如月的双眸在花雨石面上扫过,复又微敛。 花雨石笑一声,转身行入洞中。青蓝人的两人跟随而入,只不言。 洞窟内里相通,曲折蜿蜒,入口干燥闷热,越往内越觉潮湿阴冷。 闻得一阵绮丽缠绵的软香,青衣人眉头立蹙。又行少许,跟随彩衣人身后入了石窟主洞。 这时立即有两名容颜秀丽的女子上前来向着彩衣之人道:“宗主。”抬头之余瞥见彩衣人身后的青衣少年,都是一呆。 花雨石复又勾唇,径直从她们面前行过。 云萧与蓝苏婉亦快步而入,并不多言。 花雨石一旋身在洞内铺就薄衾软甲的偌大石床上恣意落坐,抬头回看两人,以手指指了指石椅下方位于主洞中央的石桌石凳。示意云萧二人落坐。 云萧与蓝苏婉依言而坐,肃面沉眸,双唇皆抿。 “陪我睡。”未待云萧二人安坐到一刻,石床上的人仰首微微一笑,便对着二人悠声道:“你俩各陪我睡一晚,我便答应去益州为我那舍己为人、大公无私的师妹取出药蛊。” 手自身下石床上抚过,彩衣的人斜眼挑眉望着他们,唇角轻轻勾起。“如何?” 蓝苏婉呆愣愣地坐在石凳上,张着嘴,直着眼,傻了一般。 主洞门前左右分立的两个女子望见,皆是手捂唇偷偷一笑。 云萧手握麟霜剑身,牢牢按在面前石桌上,五指一点点蜷起。 “如何?” “除了这一件……”青衣的人咬牙道:“二师伯有其他要求,云萧都尽全力应下。” 彩衣的人望着他抿唇一笑:“若我说,只有这一件呢?” 云萧垂眸凛冽,握剑的手微微抖。 蓝苏婉“唰”的一声突然站了起来。“你……你好歹是我们的二师伯……”蓝衣少女喑哑着语声道:“怎么能提出这样无耻……又不堪的、的话来?!” 彩衣的人立身而起,望着她便笑:“二师伯怎么了~你想说乱了辈份?还是乱了伦常?” 两步走近蓝衣少女,花雨石伸手欲抚她的脸颊:“那是别人的道德桎梏,与我有何干系?我想不听,就不听;想不理,就不理。又碍着谁了?” 蓝衣少女慌乱地避开她的手,眼中已有泪:“你……不能这样强迫我和师弟……” 花雨石被她躲开手也未生气,复又轻笑道:“床第间的事讲究你情我愿,否则谁也不开心~师伯也不逼你们,你们大可住下来,好好考虑一番。便是拒绝,也无妨。”言罢转身垂手,当真走了开。 “家师病危,一日也不能耽搁,若被病蛊吸尽血元便将命不久矣……”青衣的人抬头看着花雨石背影,凛冽道:“二师伯与家师毕竟同门,当真半点情分也无么?” 花雨石驻步一瞬,偏了偏头:“若说有,我自己便觉虚伪矫作得很。那女人一直以来便是我最看不惯的……这样说,云萧师侄可明白了?” 蓝苏婉含泪忧急道:“师父性情平和从不与人结怨……你……你作为师姐应当更知晓,却因何会讨厌我师父?” 花雨石一声轻笑:“死水一样的人,是不值得我讨厌的,只是我也永远看不惯她的做派……把自己弄得跟圣人一样,衬得别人都成了小人。” 蓝苏婉闻言一愣。“你……你这分明是……” “是什么?”花雨石回眸一笑,语声悠而冷:“她为武林可亲尝剧毒、为天下可中毒不治、为徒弟可下跪求蛊、为不相干的人亦劳心碌力,十数年如一日,不知苦不知倦不知厌……这样的人,还算人吗?她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花雨石眸中厌弃之色不加掩饰,“清云鉴传人又如何?到底还是个人,到她身上,就活成了半人半圣……这样只为天下只为别人活着的人,就像一滩死水,没有半点生气也无自我,一眼便叫人看透了。”冷冷勾唇一笑,她摇头道:“我也真是不懂,怎么还会有人崇拜她、仰望她、靠近她、被她吸引?难道还会有人想要跟她一样?真是可笑。” “住口!”云萧执剑立身,拧声道:“我师父的心境你又如何会懂!你不过是个淫(yin)乱无耻、只知伺蛊玩乐之人!” “哦?”花雨石回身看着青衣人,面上恣意而又冷媚:“我淫(yin)乱无耻又如何?伺蛊玩乐又如何?这便是我想要的生活,与旁人有何干系?你又能奈我何?” 云萧看着她,冷冷道:“被人称作蛊妖也是你想要的?” 花雨石一声冷笑:“蛊妖蛊仙又如何?不过是旁人的看法罢了,我缘何要在意?” “旁人的看法你不在意,但若所有人都如此作想,又如何?”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人,花雨石的面色忽是变了变,“若所有人都如此作想?你所谓的那些‘所有人’,我都不放在眼里。被我放在眼里的,无论我变成什么样,他想也不想。” 云萧忽是凛眉。 石洞内下时静默。花雨石驻步一瞬,转身离。 “二师伯!”蓝苏婉忍不住咬牙唤住她道:“除了……除了……当真没有其他……其他……” 花雨石扬声而笑:“挣扎什么呢?你们若是不愿意,拒绝便就好了~所有人都觉得你师父是对的,崇仰钦佩;我是错的,淫(yin)乱无耻。可就像我此前说过的,我不会逼迫任何人。只是你们有求于我,想救你们师父,便就考虑;若是无求,自然不用付出这代价。”花雨石冷嗤一声道:“因着你们师父无欲无求,便要别人也助人为乐?天下间可没有这样的理。” 彩衣之人复又行出。 “我可以答应。”青衣人上前一步,十指紧握,语声冷硬。 “师弟?!”蓝苏婉瞠目惊声。 花雨石驻步回眸,便是一笑。 青衣的人垂目低声:“但我师姐是女子之身,早有婚约在身,关系清白,望师伯能放过……云萧可代她陪二师伯两度。” 第237章 以身作池 花雨石复又走回,伸指勾起了少年人下颚。“她如此抗拒,床第间想来也欢愉不了,师伯便依了你~” 伸指轻抚青衣人额间纹络,花雨石媚声道:“这便是传言中风华绝世的美人世家南荣一氏的额印吧?不想会成为我那瞎眼师妹的弟子,真是可惜~不过确实不负盛名,虽是男子,亦可谓……倾国倾城~”指腹往下,撩过青衣人薄而色浅的唇,花雨石收指放于自己唇上,一笑媚人:“与你春宵两度,想来应销魂至极~” 青衣的人面色只是铁青。 …… 入夜。 蓝苏婉坐于一间简陋的小石洞内,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烛火,双手无意识地来回搓抚,越来越颤抖地厉害。 …… 岩壁主洞内。 软香袭人,一只红烛燃在石桌上。 花雨石斜倚石床薄衾之上,微微撩起腿上彩衣垂绦,雪白大腿一览无余,勾唇浅笑道:“解开衣服吧~” 立身石床下方的青衣人将长剑放置石桌上,伸手慢慢解开了自己腰间束带。 花雨石轻拍石床叫他走近,看着青衣人于床沿坐下。 花雨石妩媚一笑,伸手入云萧衣内。“如此肃面做什?你师父实则已有二十又九,我虽还年长她一岁,可形貌皆如少女,你又有何不甘?”推开少年人胸前衣襟,花雨石指尖轻抚在他胸口。“且我自认容貌不在任意女子之下~”轻声笑罢,她复道:“你不知我一生钻研‘生、老、病、死’四味药蛊,其中忆生蛊可让人重忆此生;不老蛊可让人容颜长驻;渡病蛊可治宿疾百毒……你看我比你师父有水迢迢天鉴元力相佑,也不知胜过凡几……” 青衣人蓦地出声打断了她:“你永远无法与我师父相提并论。” 花雨石指尖微一滞。 顿了少许,复又轻点揉抚:“如她这样一个哭笑也不会的假人,心像死的,人也像死的,又有哪里好?” “即便如你所说,她也胜过你千倍万倍,你根本不配与她相比。” “呵。”花雨石撑在石床上的那只手微微用了力,脸上怒极反笑:“把自己困在清云鉴下,做着天想让她做的任意事,断不开、抛不了、放不下,就像一个器具。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怎么做对,就怎么对。完全忘了自己是个人。” 花雨石幽冷道:“她要么这一生就这么当个圣人没一点意思地活完;要么,还是早点做回个人。否则,哪日心活了,一生却定了,天下人都忘了她也是个人……就可悲了。” 青衣的人瞠目一瞬……复又拧声。“无论师父有心无心,择何路而行,我皆会随侍身侧,生即不离,直到死。”云萧冷冷抬眸看着花雨石,“而你,身边有人也似无人,永远不过是一个人!” 花雨石收回了抚在他胸口的手,看着云萧。 青衣人眼中厉声一闪而过,冷冽道:“即便是大师伯,看似温润温柔,心也只在我师父一人身上!” 彩衣人五指一挣,霍然扬手。 云萧眼角瞥见她抬手,指尖一动欲抓住,下瞬牙间一咬,复又蜷指未动。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回荡在石洞内。 花雨石胸口微微起伏,冷目看着青衣人脸上指印与嘴角沁出的血丝,冷冷一笑:“我改变主意了。” 蓝苏婉冲去岩窟主洞时,洞中红烛仍新,微微摇曳。云萧与花雨石已不在洞中。 两侧侍立的年轻女子上前与她道:“云萧公子被宗主领去了蛊池。” 蓝苏婉愣一瞬,心下先是微喜,下一刻蓦然惊震。 …… 微弱的惨叫声隔着青苔横生的石门传至云萧耳中,青衣的人立身花雨石身后,面容绝肃,微微抬眸。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彩衣的人看了蛊池门前守卫的侍从一眼,示意其中一人上前打开石门。 青衣的人只是一言不发。 花雨石目中狠绝之意便也渐重。“走进这扇门后,你便再无后悔的机会,届时你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石门机关被触动,缓缓向内推开。 云萧目中沉肃:“今日我会任由你处置,全因你应下将往益州为我师父取蛊,若然你出尔反尔,来日我亦不会容情!” 石洞内闷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湿气与腥味、药味。 花雨石一声冷笑:“但凡我应下的,从不食言;但凡我指出的代价,也无人能逃开。”冷目回头看着青衣的人,花雨石勾唇道:“来此路上你应是听闻了,与我求取药蛊的人皆没有好下场……只不过他们好似都忘了,这下场我从来都是事前言明的,既是不愿,此前何必答应?!难道我的药蛊得来,就轻易得很么!” 花雨石慢慢踏入不断传出惨叫声的石门内,口中悠冷道:“一般时候,我都会让他们自己选,要么入我乌云宗一生听候差遣,要么蛊池三日以身育蛊以蛊换蛊。那些中途忍受不了育蛊之痛而癲狂的人,大都就是像你这样,自视甚高却一触即溃。” 石洞内,偌大的柱形圆池位于洞中央,深约十丈,池壁四周漆黑如墨,看不出是何材料,池边一侧有平缓的台阶,自下而上。池内以青石为底,阴冷潮湿,隐隐有雾气缭绕,别无他物…… 只一人形似少年,长发散乱,一只脚上被锁链所缚,跪趴在池中,双手抱紧自己不停抽搐,时不时发出已然低微的惨叫声,满面涕泗横流。 花雨石向身后的侍从道:“解开阿兴。” “是。” 那蛊池中早已看不出白日形貌的少年抽搐中看到来人,顿时哭嚎不已,跪伏在地上对着花雨石一遍又一遍地叩头,间或呼救求饶,全无人样。 云萧看着池中之人,目光禁不住微抑。 一旁侍从熟练地带上面具、手套,却不走圆池一侧台阶,径直飞身而下,去解那少年脚上锁链,动作轻快熟练至极。 青衣人的目光凝在少年青白渐紫的脚脖上。 花雨石头也未抬道:“他入这池中不过半刻。” 青衣人唇间已抿。 解罢少年,侍从自顾飞身上来,仍未走那台阶,束手立身花雨石身后。 而那全身痉挛的少年才一步步朝圆池一侧的台阶爬了过去,一边爬一边口中喃喃着语声。 相隔虽远,云萧亦能听见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姐姐”。 云萧惊见,那少年脚脖处,被锁链缠缚的四周,不断有肉色的蛊虫从他青白紫色的腿肉里钻出,与少年所爬方向相反,慢慢爬回圆池内,向那拖曳在池中央的锁链上爬去。 “还未炼成的药蛊离不了药穴,因而他爬上来之际,体内虫蛊便会清除干净。”花雨石回头看着云萧,“所谓的蛊池,不是我脚下这一方以无数药材筑就的药穴,而是被锁在药穴之中的人。你听懂了么?” 青衣的人面色微微有些发白,抑声。 “药穴壁内育有七种蛊虫,‘生、老、病、死’蛊皆从它们之中炼出,你看那嵌在药墙上的铁索共有七根,每多缠一道至人身上,便会多出一种虫蛊爬进池中人体内。其量都是难以计数,而每多一种蛊,池中人的痛苦便也会多一倍。” 看着池中少年爬到脚边,感激流涕,花雨石偏了偏头柔媚道:“却只多痛苦,不会丧命。所以说不管你有多疼多痛苦,你都死不了,你只能感受,感受着千万只虫蛊在你身体里钻动、撕杀、吞噬其他的蛊虫,然后咬开你的皮肉,爬出来,或者又爬进去。”转身面向云萧,花雨石睇目幽冷,勾唇一笑。“现在,你是否想要把此前说过的话,一句句都吞回去呢?” 青衣人十指慢慢握紧,“覆水难收,即便我想收回也无法,更何况,你多次出言辱我师父,即便再来一次,云萧依然会说。” “好~”花雨石高声以应,目色幽寒冽冽。 “不如这样~”她伸手抚过云萧一侧红肿的脸颊,附耳与他,三分暧昧七分冷肆道:“我把你锁在药穴中,这便启程去往蜀郡为你师父取蛊,待回宗门,只要你还活着没有咬舌自尽……我便答应你从此再不辱她半分言她一句不是,如何?” 云萧唇间紧抿,面色青白,静默数久,语声低而沉缓,微微点了头:“如此……多谢师伯……” 花雨石止不住地掩唇轻笑起来。 下瞬怫然甩袖,倏地冷道:“将他锁进药穴,手脚腰间皆缚上铁索,拔下药穴中所有蛊桥链,一根不少!” “……是。” 云萧被一旁侍从一把推入药穴,落在了池中央。 花雨石站在穴顶俯视着池中被拷上一根根铁索的青衣人,转目森冷幽寒:“我倒要看看,我那眼瞎腿残的好师妹教出来的弟子,究竟是有多硬气!” 下一刻侍从锁罢七根桥链飞身退离,不出意外地看见青衣少年身形一晃,陡然“砰”的一声跪倒在药穴内,全身渐渐蜷起。 连接药穴四壁与人的铁索上一只只暗色的虫蛊感受到铁索那端的温暖,争先恐后地往少年人体内钻入。 那种尖锐的、刺裂的、接踵而来的犹如撕裂和钻心般的疼痛,覆满全身。 青衣人强忍了一瞬,下一刻再难忍受…… 指尖不受控制地麻痹颤抖,强烈渗透到肌肤每一处的痛楚叫人无处可逃,周身上下无比清晰地感受着,直叫人头皮发麻,从颤抖到抽搐到痉挛,根本无力自控。 “呃——啊——” “将铁索崩直,不准他蜷起。”花雨石微微仰首:“七根桥索同缚蛊虫钻得太多太深应有奇痒,他若伸手来挠,皮开肉绽是小,我养育多年的虫蛊被他一伸手不知要抓死多少。” 洞内机关启动,池中之人手脚腰间的铁索瞬间崩直,硬将蜷缩地上的人拖拽起,手脚大开大合地站立在圆池正中,腰间前、后、侧各三条铁索,辅以双手双脚上的四条索链将其牢牢定住,架在了药穴中央。 花雨石轻抚唇看着池中之人面色顷刻僵白,浑身颤簌不止双唇如雪,汗如雨下……冷冷勾唇一笑。 第238章 承启天示 下瞬疾步赶来的蓝衣少女冲入洞中,一眼看到,眼泪滚落如珠:“师弟!”蓝苏婉毫不犹豫地扑通一声跪在了花雨石面前,伏地哭道:“求二师伯放过我师弟……求二师伯放过我师弟……求二师伯放过他……” 花雨石抬起蓝衣之人的脸,伸出一指抵在了蓝苏婉双唇之上,浅笑道:“这是他自愿以身喂蛊换我去益州为你们师父取蛊,是你情我愿之事,可不存在要我放过一说。”言罢悠然转身,拂袖大步向外行出。 蓝苏婉见她不应,泪萦于睫,一咬牙十指一张手中天蚕丝一甩,扭头就要冲入底下药穴中强制将人带上来。 “你可要想清楚了~”花雨石驻步一瞬,头也未回。 “你若阻了他所应之事,我便不会去益州为你们师父取蛊,而且这是他自己所求之事,估计也不愿见你从中阻挠。” 蓝苏婉怔怔地止步在药穴边沿,竟当真看到底下青衣人一边颤簌不止一边极慢地摇了摇头。 “师弟……”蓝苏婉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圆池边沿,捂住嘴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 山壁石窟之下,蓝衣的人骑在马上一遍遍回头去望上方石洞,眼眶红肿,双手颤然。 纵白守在石壁下,见蓝衣少女下来却未见青衣人,似有惑色,来来回回地绕着蓝苏婉踱步。 几步外骑在马上的花雨石回眸一笑,与蓝衣的人道:“走吧~我亲爱的二师侄~” 蓝苏婉看她一眼,眸中怨恨之色不减,咬牙一甩马缰,向前行出:“……驾!” 花雨石勾唇一笑,跟随蓝衣人身后踢马而行。 纵白惑色更重,追出两步,复又停下,回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山壁上方. 夜半中天,蝉鸣声声。 毒堡小楼中。 白衣的人阖目躺在榻上,额际慢慢沁出冷汗。 雪娃儿似感受到异样,“唰”的抬头睁着圆溜的大眼紧紧盯着身旁白衣人。 “萧儿……”喃声隐颤,能闻爱怜心疼窒涩,于无意识间自榻上之人口中传出。 “……萧儿。”端木阖却的双目倏地睁开,眼前一片混沌与黑暗。 “师父!”叶绿叶应是听闻了声响,快速推门而进:“师父怎么了?!” 端木若华撑臂而起,青丝雪发拂落榻沿,抬头向着叶绿叶的方向怔怔而望。 满面苍白,额发沁湿。 叶绿叶一眼见得女子眼中昏茫痛色,面色一震。“师父……?” “师父师父您怎么啦?!”阿紫随后窜来,身后虞韵致紧随。 眼前仍是晕眩昏沉不止,端木若华敛眸半晌微微喘息,片刻后,低声道:“为师做恶梦了。” 阿紫一愣,还未会意,叶绿叶面色一正,立时往地上跪下,语声恭肃道:“师父之意,可是要立时布阵承启天鉴以视!” 白衣人抿唇而静,微微敛声罢,颔首道:“……嗯。” “哎哎?!”阿紫惊奇道:“师父要承启天示了吗?!” 夏夜的风温和宁淡,柔旭而慰人。 皓月当空,繁星灿熠。 白衣的人沐浴罢,盘腿端坐在院中布置妥的阴阳八卦阵中。 叶绿叶、阿紫一左一右站立在女子身后。 端木若华运力行身,水迢迢之力所到之处,雪色长衣微微于阵中拂起,阵中太阳、太阴、少阳、少阴所在四象位,随之慢慢升腾起东南西北四个风旋。 虞韵致立身远处,见之惊异怔愣。 风旋乍起,院中拂动的风便似止了,空气静默凝滞,连蝉鸣声都好似轻了。 唯余阵中风旋升腾不止,越来越高越来越细,升入夜空难以明视。 端木若华端然静坐,青丝雪发飘摇拂起,长衣鼓荡翻飞,扬起又落。 阿紫立身在八卦阵后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由睁大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小嘴咧大,满面新奇。 绿衣的人则一身绝肃。 端木若华额际慢慢沁出冷汗,面色越加苍白,风旋升腾间双唇已如雪色。 叶绿叶从后望见,不由拧眉而忧……凝目间霍然发现,白衣人腕间、云萧所施用以疏开阴络的银针已然不见。 师父! 叶绿叶心头一紧,咬牙拧声,当下忧极! 转面看了一眼阿紫,白日里还几分晦暗的面色果然已好转许多…… 阿紫觉到叶绿叶的目光,却是不明所以,偏头回视她歪着脑袋眨了眨眼:“???” 叶绿叶肃然转面回来,未置一言。 毒堡院中,四方风旋忽是倾斜合拢,俱往阵心端木若华所坐之位旋去。 “啊!”阿紫见得一惊,忙向一旁叶绿叶惊声问:“师父她不会有事吧?” 叶绿叶眉间紧皱,眸中忧甚,却只是紧抿唇不答,只肃声道:“莫出声扰乱师父!” 紫衣人儿只得呐呐点头。“哦……哦。” 下一刻,四方风旋合而为一成一风涡,白衣的人置身其中衣发皆翻飞,身上极慢极慢地透出一阵宁白浅淡的清光。 清光渐盛风涡渐强,待到衣发飞扬间难以看清阵中之人形貌时,隐约闻女子空灵而飘渺的语声低低吟出:“天有常道,地有常数……福善祸淫,降灾于夏……第九任清云鉴传人……恭请天示。”语声清冷漠然,无悲亦无喜,隐隐约约,萦绕入耳,回荡于心。 阿紫正纳罕怔愣,便见阵中白衣人周身风涡立止,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 一刹那间,温润宁和的清光中,白衣人的双眼竟化作琉璃透白之色,有如雪魄明珠,剔透玲珑。 阿紫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一度以为自己眼花,小手一揣眼睛再要睁大眼去看,白衣人衣发皆已落定,双眸亦慢慢合上了。 清光渐灭,双眸慢阖之际,亦复如常。 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滞,人世皆静、万物皆止。 下一刻,风扬蝉响,院中之气一动。 叶绿叶一眼见得阵中之人身子一晃,顷刻向前栽去。 “师父!” 叶绿叶几步冲上前去立时将白衣女子扶抱住。“师父!您没事吧?!师父!” 阿紫亦急急窜来:“师父师父!” 端木若华面白如雪、唇无半丝血色,身上额间俱是冷汗。 无力地倚靠在叶绿叶身上,白衣人微微喘声罢,语声虚弱而低微。 “凌王将反,奇谋将失。” 叶绿叶闻之,立时一震,马上道:“师父,可要立即传信入宫?!” 白衣的人一手捂在胸口上,下一刻摇头不及,竟猝然咳出一口血来。 “师父!”“师父师父?!” 昏迷之前端木若华强撑着言道:“不必了……已经……来不及了。”语声悯然无力. 阴云蔽月。 洛阳城郊外,数辆马车被砍得支离破碎,到处可见断臂残肢和泼墨一样的血。 浓浓的血腥味弥漫不散,被暑风吹得越来越腥烈。 一人一身黑衣执剑而立,领影网众士站在满地残尸中央。 他们之间,一人满身是血一臂已断,被黑衣少年以剑所指,瘫跪在地。 跪地之人蓬头散发、满面血污,早已看不出昔日的威名。 黑衣少年原是恨恨地看着他,后闻身后脚步声行来,立时转头。 月光下。 一袭墨衣云纹之人缓缓踱步而来。 黑衣少年看见他,目色一震,眼中有一瞬间的恍惚……手中的剑忽觉拿不动,目中恨意顷刻消散,慢慢回复澄澈无垢。 来人走到他面前,伸手抚去了少年阴柔绝美的一张脸上被溅上的一滴血迹。 但见少年人衣上原有的云纹被血溅成朱色,月光下一片晦暗,宛如黑衣罗刹。 “义父。”少年人回视墨衣云纹之人,按住了他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于掌心握紧。“你来了。” 墨衣云纹之人点了点头,而后转面看向了跪坐地上的那人。 那人一眼见到他,瞠目发抖,不可置信。“墨……先生……”随后立时反应过来,悲愤急促道:“是你……毒堡时就于我等身上下了毒!你……你……究竟是谁?!” 那一袭墨衣之上绘有大片繁复的云纹,夜风轻拂间端然而沉静,平和而温宁。 俯身蹲下,墨衣之人平视着地上的人。 凄然一笑,语声幽寂:“至今日,你可还能认得出我?空雷哥哥。” 乍闻这一声烙在心底、熟悉陌生难以磨灭又万分恐惧的唤声,巫山空雷瞳孔猛地一缩,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有如听到了当年稚龄之童匍匐在地对着自己无助哭喊的哀求: 空雷哥哥……空雷哥哥……救救我爹娘……不要杀我们……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空雷哥哥…… 心猛然拧起,巫山空雷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是你……是你……原来是你……” 墨然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只是凄而又冷地笑,不应声,不说话,一身悲戚,满目伤疼。 “……原来你还记得。” “呜——”空山空雷忽是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呆愣愣地瘫跪在满地血水尸骸之上……什么也说不出。 墨然抿唇又笑,眼中不知为何就氤氲了。轻轻抬手向一侧伸出。 身后少年立时将长剑递到了他手中。 墨然看着巫山空雷,慢慢道:“二十四年……我能等到今日……只因为……我想亲手杀了你。” 巫山空雷亦看着他,如是哽咽道:“你……很恨我吧?” 似回想起了当年那一幕,墨衣之人眼中氤氲的泪猝不及防地滑落下来,他手中五指一转,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入了巫山空雷胸口。 “你巫家灭我墨夷氏满门,我当然恨你……可我最恨的,是你当年避开了我的眼睛,却还要假惺惺地在哭!” 巫山空雷闷哼一声,一大泼血溅上墨衣之人襟摆云纹,亦成晦色。 墨然直直地看着巫山空雷:“你可是觉得,你转身不看,流下几滴眼泪,我就能原谅你、就该原谅你?” 巫山空雷口中涌血不止,布满血丝的眼中慢慢晦暗。 “对不起……”眼角亦是落下泪来,巫山空雷意识慢慢模糊,空直的目光望向墨然,口中低微而喑哑地喃道:“你原谅我吧……?” 墨然手中的剑拔出又再度埋入了面前之人的胸膛,直至没柄。 暑夜的风无声无息地吹过两人脸颊,墨然看着眼前之人慢慢空洞的双眼,松开了五指。 失了支撑,巫山空雷的尸体向前倾斜靠在了墨然身上。 墨然一时未动。 久久,终于低哑着语声道:“……好。” …… 两人四*周,尸横遍野,血水流满一地,夜风猎猎作响。 第239章 护她周全 大夏天隆九年,八月中旬。 巫家于毒堡事件后回途中行至洛阳城郊外遇袭。 巫山空雷身亡,巫山秋雨重伤,巫家比巫山空雷年长者全部遇害。 今日的武林之主巫家,其血自城郊沿着青石小径一直流到洛阳城内,流至昔日的武林旧主墨夷家遗址附近。 此江湖急讯传遍武林之时,毒堡之内端木若华已然昏迷数日。 客院中的江湖中人听闻后无不震慑心惊,心有戚戚…… 虽道巫家与墨夷家灭门之事恐有牵连,但无刃刀巫家出事,仍是江湖一大厄事,必将引得波倾浪涌,武林浩荡,江湖再起风云。 端木若华醒后倚身于榻上,满面苍白地听着叶绿叶述完,一面咳一面道:“绿儿……速速告知客院中的伤者……让他们尽快离去。” 叶绿叶闻言一愣:“师父何意?” 端木若华眉间忧甚:“你只快去……” 这时虞韵致突然快步奔来,入屋便道:“先生!毒堡门前来了众多朝延兵马……” 叶绿叶面露惑色,只微微蹙眉。 端木若华却是顷刻间面色更见苍白,语声一寂,低喑道:“是为师之过……已然迟了……”. 洛阳城内,墨夷家旧址位于城西一角,蛛丝结檐,断壁残垣,一片荒凉。 墨然立身在这一片废墟中,任手中长剑慢慢滑落至深长的野草丛中。 “爹、娘,这么多年……你们可以安息了。” 枯藤朽木,野草拂迎。 昔日声名赫赫、今朝破败残萧的墨夷府中,雪色的纶巾随风拂荡,墨衣飘摇,扬起流云飞絮。 墨然望过这片熟悉又陌生的院落,依稀还记得当年院中杨柳依依、水木清华的情景,恍然间低头,只余这一片杂草丛生。 虽是大仇初报,却仍旧改不了这一片荒烟蔓草的凄凉。 墨然静立院中,神情极是清隽温柔,却终归泪落两行。 静静看着那把躺在野草丛中的长剑。 剑身遍染泥尘草屑,刃上血迹犹未干。 “安息了吧?安息了吗?”轻轻问一句,恍然默声。“还是难得安息吧……” 一袭素衣长裙的女子缓步走近,立身在了墨然身后。“主人还想覆灭叶家皇室是么?” 墨然望着院中野草,语声轻浅:“我要让叶家知道……我墨夷氏可为他安邦辅国,也可让他自乱朝纲。” 郭小钰看着墨然。“叶家若覆灭,大夏便也将亡,即便如此,主人也在所不惜?” 风拂广袖,猎猎作响。 墨然抬首:“待到凌王举兵,我助阵于他与朝廷相抗,让叶家自相倾轧斗个两败俱伤……如此,方纾我墨夷氏长恨。” 语声一低,墨然轻言道:“至于夏国,若这样轻易就亡了……那便亡了吧。” 素衣之人闻言静了一刻,而后道:“如此,一切都在主人预料之中……宫中传出消息,吴太后暴毙。” 墨然一震:“何时?” “昨夜。” 墨衣之人倏地回头,“吴太后一死,叶齐、吴郁必反,如在此时,叶齐必定是退往益州。” 郭小钰点了点头:“即便没有主人背后推手,叶齐也是必反。如今主人与他承诺的‘巫、云、郁’,一者巫山空雷已死,巫家本受争议之下又失肱骨,短期间必难复立、威信不存;二者惊云阁,年前已是元气大伤,与文墨染的内线接连已断;三者吴郁,吴太后死讯传出此人必然举兵助阵凌王……此三者,全在主人意料之中。” 墨然向前走了一步,似想到什么,面色忽然变了:“不,时机不对……依你我所掌握,她应是还在毒堡之中。” 郭小钰微蹙眉道:“主人说的是端木若华?” “叶齐若退往益州与吴郁会合,必不会放过师妹。”墨然猝然转身,凛声而问:“吴太后暴毙,可是影卫动手?” 郭小钰眉间一拧,神情也肃:“七影传回的消息,是他们动手。” 墨然面色陡寒:“只有我原叶家影卫墨夷氏有此能为潜伏宫中刺杀皇太后,但我安排的却不是此时。” 郭小钰一震,立时道:“七影卫只听主人之命,不会提前。” 墨然静了一刻,复又踱了两步,而后肃面摇头道:“不……他们还听一人的……但是此人应该已经死了。” 郭小钰心下一凛:“主人说的是影人。” 墨然极慢地点了头,语声寒冽。“我有太多的命令,都由他转述。让他们将行刺之事提前,只有他能做到。” 郭小钰震色道:“主人说过,以影人当时所受的伤,鲜有人能救。只有端木若华……” “不是师妹。”墨然想到一人,面色陡变……既惊又震且怒:“除却师妹,我所知的……还有一人能救影人。” “主人的意思,天下间还有医术堪比端木若华者?” “有……”墨然低声寒冽道:“当年的云门弃徒……我师弟,赫连绮之。” 郭小钰闻之,不觉间已拧眉。 “立时与我赶回毒堡。”墨然大步行出,语声急凛:“传信与虞韵致……这便是她最后一个任务,之后她便不必听命于我。“ “主人请说。” “无论如何,护她周全。” 郭小钰低头敛目,已然不用去问那个“她”是谁。浅声应了:“是,主人。”. 梁州城外,青风寨前。 梅疏影领璎璃立于山寨门前,身后十数人抬棺静候。 不多时青阳子等人跟随在石木花身后奔出。 那头发花白的老者一步踏出寨门,直愣愣地看着梅疏影身后之棺。 “在下梅疏影。” 石木花控制不住地凝了老泪,又呆又怔地蓄在眼里……好半晌才移了目光转向手执玉扇的白衣公子。 “你就是那惊云公子梅疏影……?”语声呆怔,嘶哑低喑。 “是。” 石木花几乎是在梅疏影话音还未落尽时便冲上前去,一掌挥向了梅疏影。 “公子!”璎璃惊声。 梅疏影却是不避,神色仍从容。 下一刻掌风临额,却是没有挥下。 石木花老泪纵横,抖着手往后退了数步。“当着阿草的面……老头子不打你……不叫阿草心疼……” 梅疏影微微抿唇。 璎璃目中氤氲,眼眶已红。“老前辈,我家公子并非是害死……” 梅疏影却出口打断了璎璃的话:“璎璃,把东西给到前辈。” 璎璃目中深忧,踌躇一刻,将一个布囊递到了老者面前。“请老前辈收下。” 石木花看着那沉甸甸的布囊却是凄笑起来:“小子何意?我乖囡死了,就拿银子来打发老头子?想了了这桩事?” 梅疏影立身在石木草棺前,紧握手中之扇,语声却是悠缓:“老前辈不要是么,本着江湖道义本公子恐有好事者啰嗦,所以给到这些银两,原本估摸着石姑娘算是半个江湖人,于武林中行走应是死生不计,也觉无甚必要。” 石木花顷刻老泪纵横:“你!” 梅疏影便又道:“前辈既是不收,我便叫璎璃将银子收起来,我等回了。”白衣的人竟当真转身就走。 “公子……” “站住!”石木花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老头子不会无端受你的施舍……江湖恩怨,生死有命,我怨不了谁……” 缓缓迈步上前,心疼地抚上玉棺,石木花颤抖着声音道:“只是你走之前……可否看看老头子的山货,若看得中,就买了……若看不中,就走吧。” 梅疏影握扇的五指更紧,微见冷白。 他道:“好。” 石木花看着面前白衣公子俊逸风流的形貌,不得不忆起棺中人曾与念叨此人的无数个日夜,蓦然心揪疼窒,哽咽抑声:“我家乖囡……眼光是不差的……” 梅疏影只是沉默。璎璃眼眶更红。 下一刻石木花哑声与身后之人道:“七嫂,去……去将二小姐屋子里,床头那只大红喜的锦袋拿来。” 山风霍然喧嚣。 吹乱寨前凌乱而难承的心。 不多时妇人将布袋提来,抹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捧到梅疏影面前:“公……公子,是……是这布袋子……里面都是二小姐平日……” 梅疏影目光一转,语声已沉,只道:“璎璃,收下。” 红衣女子立即上前恭敬地接过了布袋,小心地抱在怀里。 “把银两留下。”白衣翻飞,梅疏影转身便走。 步伐既稳,又沉。 身形既傲,又冷。 又萧然。 “姓梅的!”石木花颤抖地扶在棺椁上,冲着他的背影哭道:“我不问她究竟是因谁而死……怎么会死……只要你来年今日……来年今日……”枯瘦的老人抖声一字字道:“来年今日……你若还记得来这里看一看她……于她坟前上一柱香……老头子我……就不怪你了。” 梅疏影脚步一顿,身形寂然……复又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下山而离。 “我会记得。” 白衣扬落,人已行远,山风默然。 青风寨前,众人慢慢围住了玉棺。 静默半刻,响起一片哭声。 “二小姐……”“阿草……”“二小姐……” “我的乖囡啊——” 已行至山下的白衣人脚步渐缓,蓦然伸手从璎璃手中的布袋里取出一只绣有白雪红梅的精致香囊,垂目静静望了少许,复又放下,转身而离。 “走吧。” “是……公子。” ……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 行之未远,玖璃飞身而至,快步行到梅疏影面前。“公子,四支青鸾闻!” 第240章 益州动乱 南疆往益州的道上,蓝苏婉与花雨石前后骑马而行,已过数日。 烈日当头,虫鸣、鸟叫、蝉响嗡鸣成一片,空气中蒸腾着暑气,既闷又燥。 一路上越近益州越可见步履匆匆的旅人,会因花雨石骑于马上、衣裙扬落间若隐若现的雪白大腿而侧目,不分男女,瞩目而视。 或羞或燥或小声骂咧。 蓝苏婉咬牙纵马于前,不肯与花雨石骑近,只闷头前行。 花雨石便就浑不在意地跟在她后面,跟得烦了便自顾下马歇脚,几次皆是蓝苏婉行远了才发现,又恨恨转回远远等她。 还未入益州边界,花雨石行过一个时辰便不耐地于郊野一处茶棚前跳下马来歇脚。 蓝苏婉听见声响回首直瞪她,花雨石无动于衷,蓝苏婉只得骑在马上远远等她。 “姑娘,日头这么晒,你也下马来茶棚中喝碗凉茶歇歇脚吧?”茶棚中的小二殷勤道。 蓝苏婉犹豫片刻,也是晒得头晕脑昏,想到不知要等她多久,催也无用,便也下马牵了两匹马交于小二哥去喂水,远远寻了一桌坐下。 茶棚中多是歇脚纳凉的行人,背负行囊,有些还拖家带口,不知为何于这暑热中在外奔波。 男的大都热得光膀露脐,满身都是汗臭,自花雨石进了茶棚便忍不住地盯着她瞧。尤其盯着那雪白大腿目光流连。 花雨石除了斗笠懒懒倚身在简陋的木桌上,嘴角轻勾眼也未抬。 蓝苏婉只低头喝茶,斗笠也不除,闷声不吭。 “逃到这里想是安稳了……”行人中有人道。 蓝苏婉正觉诧异,目中有惑,便听另一人道: “别想着安稳了,我看哪儿也安稳不了了!你们听说了没?” 茶棚中一个汉子高声说起话来:“太后崩了之后,听闻凌王竟没有出席太后的殡仪,皇上那里差人去请,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那厢花雨石仍是一脸惫懒,蓝苏婉听罢却是一震,霍然转目望向说话之人。 “怎么着了?” 那汉子看向问话的人,一脸郑重其事道:“结果那凌王府已经空了!别说凌王,除了些个婢子仆从要紧的人都没了!” 茶棚里一阵喧哗,嘈杂不已,顿时议论纷纷。 “吴郁之后,凌王也坐不住了么?” “可不是么!凌王必是逃出京城了……” “是这理,吴郁是吴太后的亲弟弟,凌王的亲舅舅……凌王岂会坐以待毙?” 蓝苏婉越听越觉不对,忍不住出口问道:“不知,诸位在说何事?” 那引起话头的汉子回首看着蓝衣少女,也是诧异道:“姑娘是从何处来的?竟还不知道吗?” 蓝苏婉愣了一下:“敢问是何事?” “益州刺史吴郁在益州举兵,斩杀了皇上派去传旨的太监,已经摆明要造反了!” “现下凌王逃离京师,必是要与吴郁会合,也是反了。” “咣”的一声,蓝苏婉手中茶碗重重落回木桌上。 “听闻蜀郡之地的毒堡里还有不少江湖中人被困在其中……” “别说了,吴郁动作太快,连清云宗主都没能来得及离开益州。” “现在益州已经被那吴郁一手控制,再想逃出来就难了。” “我就奇怪了吴郁手里怎会有那么多兵马?” 蓝苏婉唰的一声立起,脑中一片轰乱,呆怔怔地快步行到花雨石面前:“你……你起来……我们现下就上路!” 花雨石轻轻勾唇看着她,语声娇嗔:“急什么,再听听。” “你……你!”蓝苏婉急道:“我师父要是出事!我和师弟绝不会与你善了!” 花雨石只轻轻一声嗤笑。“说起来你那师弟可真是至孝啊,为了我那瞎眼腿残的师妹几乎是任我予取予求……”不知是想到了谁,彩衣之人目中一闪而过的寂寥。“和一个死心眼的傻女孩儿多么像……” 蓝苏婉闻言怔了怔,下一刻不欲管她的胡言乱语,只急声道:“我担心我师父……我们这就上路可好?”蓝苏婉眼见将哭,软声求她:“二师伯……” 花雨石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目中有惑道:“我问你,要是换作你,也是肯的吧?” “什么?” “以身喂蛊,换我去益州救你们的师父啊~” 蓝苏婉闻言一愣。 “虽说让虫蛊爬满全身钻入血肉是痛极痒极有些可怖,但我看那小子嘴硬的很,想必换作你,为了你们师父,也是肯的吧?” 蓝苏婉脸色微白,低头间小声地应:“嗯……嗯。” 花雨石却看见她柔白的小手抖得可怜。不由轻笑:“逞强做什,怕是正常的,不怕才是不正常呢~” 蓝苏婉忽是一怔,有些恍恍然地忤在原地。 “走吧~”花雨石牵着她的小手向茶棚外的马儿走去:“不是说忧心你师父么?” 翻身上马,花雨石轻声寥落。“真要让她死在益州,那人想必也是要牵怒于我……呵。” 言罢复将斗笠戴上,头也不回地纵马前行。 蓝衣的人呆呆地于原地站了一刻,才知上马跟上。 这时茶棚里的汉子高声吆喝着又道:“……当年凌王是太子,吴太后是皇后,明真皇帝让太子的亲舅舅益州刺史吴郁手握益州州郡兵马近十万,是为了巩固太子的势力,稳定朝纲,只是后来是七皇子当上了皇帝……” “难道说当今皇上竟没有收回吴郁手里这十万兵马?” “你们不懂了吧,当年皇上初登大宝,根基不稳,那吴郁可是赫赫有名的老将,一身的战功,要没个正当理由就把他给下了,那军心就散了。朝廷里原本是太子党的老臣也要心慌……” “人都道狗急跳墙,要是撤了吴郁,太子党跟着思变,皇上这龙椅可就坐不稳了……所以当今皇上不但没动吴郁,而且连吴皇后也没动,让自己的生母当了淑贵太妃,让吴皇后当了太后。” “怪不得吴太后竟不是皇上的生母,而是凌王的生母!” “对了!皇上保了吴皇后,还让她坐了太后的位置,既是为了稳住凌王及太子党,也是为了稳住手握重兵的吴郁,要知这吴郁早年丧母,自小是长姐吴皇后带大,听说同姐姐的情义极为深厚,有她在朝,吴郁是必不会反的……” “听说吴太后是染疾暴毙,死相极惨……” “哎!就是这不知是哪个混犊子传出来的谣言,传到了吴郁耳里,就说吴太后一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暴毙?而在那皇宫里,有谁能害得了当今太后?” “所以说是皇上……!” “你可别乱说哪!不过这吴郁肯定是这样想的了……所以皇上派人前去传旨,吴郁当场就把人给杀了,如今占据益州,已将州郡官员全数控制……” “如今益州已乱,益州边界的人是有远就跑多远哪。” “原本益州在刺史吴郁手里治理得也算是个蜀秀宝地,如今州里百姓都是能逃就逃……大伙儿基本都知道,益州肯定是要打起来了。兄弟我算跑得顶快的……” 蓝苏婉越听越凛,至后终于回神,抿唇肃面,向着益州方向纵马疾驰而去. 大夏天隆九年,八月中旬。 益州刺史吴郁反,重兵围蜀郡毒堡。 清云宗主端木若华携大徒少央冷剑叶绿叶与三徒紫无命与之交手。吴郁以九千兵马与堡中数十名江湖中人对峙,堡中之人伤亡惨重。 后凭借虞家后人操控傀儡尸持千机血弩据守四方入口,方得退守堡中,僵持十数日。 至八月下旬,毒堡门前,叶绿叶长剑直指吴郁,万军丛中欲取此人首级! 那高坐马上的中年将领飞身跃起,手中双锏重重砸向叶绿叶胸前,劲风迎面,重如千钧,叶绿叶竟是硬接了,口中鲜血吐出的同时咬牙将剑往前掷去,破空之声如哨,在空中闪过寒芒,少央剑尖直挑吴郁咽喉,眼见将取此人性命! 下一刻竟是凌王赶到,弹指射出手中戒玺撞开剑尖,随后凌空一掌挥向叶绿叶。端木若华得知叶绿叶贸然而出及时赶来,以银针逼开叶齐,险险将叶绿叶救下。 叶萍、叶青、叶飞随之欲动,皆欲出手,被叶齐拦了下来。 “不急。” 少央剑滑过吴郁颈侧不过带出一抹血痕,向前坠去,叶绿叶挣扎着要起身拿回剑,阿紫从端木身旁跃出道:“阿紫替大师姐拿回来!” 却几乎同时,叶兰一跃而出一把接住了少央剑,落地便到叶齐面前,双手递出:“父王。” 叶齐阴恻幽冷的目光从少央剑身之上掠过,意味深长地一笑:“好。” 阿紫大眼微瞠,下瞬怒气冲冲,再要动手,被端木若华严辞唤住。“阿紫,回来。” 叶齐负手转面,看着端木若华扬唇微笑:“不想本王刚到,先生就送如此大礼。”叶齐别有深意地睨着木轮椅中的女子,并不避讳道:“可知本王此行,就是为这把剑而来?” 叶绿叶闻言震住。 “一直让吴郁按兵不动,留着你等的性命,也是为了完好无损地拿到这把剑……” 端木若华苍白冷逸的面容上,神情微变。 几名闻讯赶来助阵的江湖中人峙在端木若华身后,闻言亦震:凌王要少央剑做什么?! “为何想要少央剑……”叶绿叶强按住胸口翻腾的气血,语声凛冽:“难道少央剑中有凌王急欲求得的东西?” 白衣之人端坐不动,想到什么,低声喃: “宣王遗物……军库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0-250 第241章 献舞一曲 “端木宗主果然聪慧……” 语声虽小,叶齐仍旧听清,禁不住微微扬唇笑了起来:“不错,本王已然获悉……可取宣王所留军资的那张军库图就在这把少央剑中。” 此言一出,四下里不少人都变了脸色。毒堡这一面的人自然是惊是震是惧,吴郁那边的兵将无不振奋。 凌王叶齐随之面容一冷,语声又十分幽寒地与离之尚远的白衣人道:“如此说来,可是大礼?” 叶绿叶唇边溢血,寒凛道:“不可能!” 叶齐却不再多言,只低低冷笑了一声。 兵马前列,吴郁刚刚被凌王救下,满面皆是肃色,快步行至凌王面前,俯身行跪礼。“末将吴郁,参见王爷!” 叶齐伸手将吴郁扶起。“舅舅不必行这些虚礼。” 他与吴郁抱首寒暄罢,方才负手转面,踱步行至了端木若华椅前几步之外,睇目直视了她:“三日之后,本王拿到剑中图纸,毒堡中人,就一个不留了吧。” 吴郁眉间只余郁色,眼见仍自沉浸在吴太后暴毙惨死的痛恨里沉溺未出,脸上一片冷色,毫无动容,只应声:“吴郁遵王爷之命。” 右眼下褐色的泪痣随着他悠悠冷冷间扬起的笑纹,恍然似泛出了柔光。然叶齐面上神情却是幽恻至极。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椅中白衣人,语声既冷又幽又阴沉:“尤其是你,备受天下人尊崇敬仰、被称为‘三圣之首’、世人所传的清云鉴传人——端木若华……”指间戒玺轻磨,他低声道:“改我皇位,易我江山,迫我堂堂太子担上这‘谋反’罪名,至如今地步……” 叶齐眼中幽光寒冽,面上却是一抹轻柔浅淡的微笑:“本王在此发誓……定会让你生不如死、后悔莫及!” “你做梦!”叶绿叶大怒道。 “想动我师父,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紫衣人儿亦是眉儿倒竖,高声嚷道。 白衣人身后的江湖中人不禁忧甚:“先生!”“先生……” 端木若华垂目一时,沉静道:“与我退回堡中。” 吴郁见其欲退,立时派人欲追,叶齐抬手拦了。“再留他们两日。” 虞韵致等到众人退回毒堡大门内,立时命守门的江湖人将大门合上,操控门后数十名尸蛊人持千机血弩埋伏在两旁,寸步不离。 …… 毒堡客院之中,师徒几人早已搬来此处空房与众人宿在一起,以防生变。 此时叶绿叶房中,绿衣女子挣扎欲起,端木若华抬手将其按回了榻上。“你伤势极重。” “师父……”叶绿叶伤愧道:“叶齐所言……” 端木若华素来苍白的面容上比之往日,更见寒白。她缓缓道:“如若真如他所言,你我被困于此,少央剑落入他手中已是难免……你毋须介怀。” “是弟子无能!没能杀得了吴郁……” 端木若华忧声责道:“你今日太过莽撞了……” 叶绿叶紧紧看着榻边之人:“如若凌王当真得到军库图,天下必将大乱……” 椅中女子不得不叹声:“你当知、天下已经乱了。” 叶绿叶立时拧声:“若无军库图,叶齐、吴郁的势力绝难与皇上相抗,皇上平定叛乱不过是早晚之事,师父身为清云鉴传人被困于此,叶齐许会挟师父以作人质,留作后手;但若有了军库图,凌王实力大增,再不必忌惮,必定毫不犹豫地对师父下杀手!” 端木若华微微叹声:“生死有命,不必过于执着。既来之,则安之。” “师父!”叶绿叶绝肃道:“您是清云鉴传人,绝不能有事!” 端木若华伸手化开她胸中淤血,淡声道:“一切自有天命,生死福祸,你我均强求不得。” 叶绿叶忧极:“师父!” 犹豫片刻,叶绿叶看着面前之人,忧声直言道:“绿儿所知,少央剑中确有机关暗匣。当年父王予我少央剑时少央剑谱便在剑柄暗匣内,只是暗匣机关极为精细繁复,自取出少央剑谱后便再未打开过,里面是否有叶齐所说的军库图,绿儿不得而知。” 端木闻言面容一寂,微微点了头:“为师知了。” “师父……是绿儿之过……” 端木摇头,温言道:“少央剑与军库图或相关联是不曾预料之事,失少央剑更非你所愿,你毋须介怀于心……且安心养伤。” 叶绿叶闻言只是更忧:“父王曾与我道:少央剑匣的机关若无指点短期内应绝难破开,硬破更拿不到匣中之物。师父可否……” 端木抬首对着她。 叶绿叶强撑着爬起,跪于榻上道:“……师父可否在凌王取出军库图前离开毒堡!” 叶绿叶满面忧急,直视端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如今师父还有一些余力,让虞韵致和阿紫保护师父离开,莫要再管堡中之人……师父!弟子求您了!” 端木目中不得不动容。垂首默声,极轻地摇了头。“为师不能。” “师父!” “叶齐与为师早有夙怨,我若就此离了,以他心性,必难放过堡中余下之人。” “师父即便不离,他也是不会放过!” “我留在此地,堡中之人尚有一线生机,可留待转机;我若离去,堡中人立时便会丧命,无人可活。” “师父!弟子已难护您!但是绿儿绝不能让您有事……”叶绿叶语声哑滞。 端木伸手抚在她冷白擅抖的手背上,轻声道:“你莫要过于忧心了,师父答应你,在你伤好之前,必尽全力护好自己……” “师父……”叶绿叶言之未尽,伸手捂口呕出一口血来! “你且躺下,莫再动气。”端木若华取朱叶丹与她服下,又服霜华露,欲为她运力行身。 叶绿叶抬手制止,不肯答应。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望着她所在,终蜷指收回,至后守于她床侧。 至深夜方离。 阿紫推着不住低咳的白衣人回往隔壁,低着头闷声道:“师父,阿紫可以杀了叶齐。” 端木闻言而怔,下一刻摇了头:“不可。” 紫衣人儿一边将端木推入房中一边再次强调道:“是真的!师父相信阿紫,阿紫可以杀了他!” 端木若华寂声道:“你可知为师为何一再不许你动武?” 阿紫微怔,看着白衣人。 “因你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了你的武功。你若一再动武,功法魔刀便会占据你的心志,如同昔日毒堡炼出的那些毒物……再无人性。” 端木若华肃道:“且你一旦动武,为师掌心的渡身蛊便会急速噬元以保自身……为师如今元力所余不多,已无可再失……” 阿紫大眼眨了眨,眼里不由凝了雾气,又忧又茫,惶然无措:“师父……难道阿紫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吗?” 端木语声一缓,凝目望远,柔声与她道:“你与绿儿伴于为师身侧,现下仍旧安然,师父便觉宽慰,可以安心。” 阿紫听罢不禁抽了抽鼻子,屈身趴到端木膝头上,扁着嘴低声哭了出来:“师父,您一定不要有事,小云子和二师姐还没回来……小云子还没原谅阿紫……您一定要好好的……”抽咽难止,阿紫哽咽道:“……都怪阿紫没用……都怪阿紫拖累了师父……都是阿紫的错……” 窝在木轮椅侧的雪娃儿竖起脑袋,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紫衣人儿,圆圆的大眼眨了一眨,似是没有想到:此一人竟也有认错的一日…… 端木若华眉间温敛,目中柔却,伸手抚了抚她的头。 “毋须多想,非是阿紫的错。” 紫衣的人儿伸手抱住椅中女子的腰,埋首间只是哭得更响。“师父……呜——” …… 次日,晨间,卯时未过,数支流星火矢便射入了毒堡院中。 虞韵致与江湖中人发现及时,迅速将之扑灭,众人看着端木若华于房中出来,面色俱凛。 “先生!凌王这是警示之意!若门前那数千兵马齐射火矢入内,我等绝无生路!” 端木若华面色比之昨日更为苍白,虞韵致见之心中隐忧。 椅中女子微微点了点头,轻言道:“他此举应为唤我等出去……走罢。” 毒堡大门慢慢打开,十数名江湖中人跟在端木若华轮椅后肃面行出。 “王爷。” 端木若华静坐于椅中,空茫的双目微微抬起,准确地面向了大门前兵马阵列前首的一处。 叶齐身穿一袭烟色的锦衣长袍,腰系浅色宽带,上缀明珠,衣上百鸟朝凤之景栩栩如生,长发以玉冠盘起,以金簪穿过,外罩一件轻薄似无的淡金色纱衣,此刻倚身在身后宽大的雕花盘龙敞椅中,正一眨不眨地看着白衣女子,神情戏谑,姿态闲恣。 “本王获悉少央剑中的机关暗匣只有夜间方有可能打开,昨夜未成,便只能再等……于是白日闲来无事,便过来探望先生,想请先生……” 叶齐直视对面那相距数十步的白衣女子,扬唇间如是微笑道:“……于这阵前为本王献舞一曲。” 第242章 钉台一舞 飞马代步,一路不歇,梁州至蜀郡最快也需半月路程。 山道之上,两匹快匹飞奔疾驰。 马上红衣女子肃声与身旁之人道:“公子命与孔嘉先生的传书可有送出!” 烈日炎炎,玖璃身上早已汗湿,此刻伸手一抹额汗立时回:“已送出!” 璎璃神色极凛,再问:“另有巨门堂的人因护石姑娘棺椁与我等离,此下益州还剩多少人!” 玖璃凛声:“最多百余人。” 璎璃咬牙肃目。“太少了。” 玖璃忍不住道:“便是巨门堂的人都在也不过三百余人,如何能与吴郁十万兵马相抗?即便围困毒堡吴郁只动用了九千兵马,惊云阁也难与之敌……” 璎璃打断他道:“公子已赶去,不能抗也得抗,不能敌也得敌!” 玖璃一震:“你的意*思……” “十四个巨门堂加起来也抵不过公子一人!绝不能让公子出事!” 玖璃忧冽道:“公子伤势初愈,弃马不用,竭力而行,即便赶到毒堡也必元气大伤……” 璎璃续道:“如此境况下若无外援,公子与端木先生必难全身而退!” “以公子的内力若是昼夜不歇,急行赶去,十日应能赶到毒堡,此期间我等便是想将十四堂的人调来相助,定也来不及!” 璎璃抑声道:“……最多七日。” “什么?” “最多七日,公子必赶到毒堡。” 玖璃满面震惊:七日?! 璎璃一扬马鞭,语声更凛:“不要再说了……都怪我等武功不济,追不上公子也拦不住……” 马蹄飞扬,璎璃喑哑的语声竟似哽咽:“可关系那人安危,公子从来都是一声不吭却会拼命……一次两次,次次如是……我等又怎能不知?” 玖璃怔在原地,还未会意,红衣女子已然纵马行远。 玖璃拧眉罢,立时疾驰追上。 …… 毒堡门前,夏木微荫,烈日晴光下有一丝凉风习习。 端木若华静坐木轮椅中,鬓边雪发合着晨风微微拂起,冷白的面容上微一怔。 阿紫立身在木轮椅旁,闻言跳起脚来大骂:“舞你姥姥!叶齐你脑子有病吧!竟然想让我师父跳舞给你看?!叶征都不敢!你一个谋反的王爷消受得起么!” 白衣的人微凝声阻了。“阿紫。” 阿紫满面不忿,转目直瞪着那朱木椅中倚坐的人,更瞪着叶齐椅侧立身的黑衣人。 “呵呵……”叶齐闻言连声冷笑起来,轻轻磨罢手中玉玦扳指,幽幽然冷道:“本王如今连谋反都敢了……你说,还有何不敢?” “也是……”阿紫咕哝一句,转而又嚷道:“你人多势众,你说了算,你非要看跳舞也成,我师父的腿是站不起来的,大不了阿紫跳给你看啊!想看啥舞跳啥舞!不骗你,我都会!” 叶齐身后的叶兰不禁嗤了一声。 叶齐面上神色温柔浅淡,语声却是冰冷:“本王要的,就是你站不起来的师父给本王跳,今日今时此地,她站得起来也得跳;站不起来,就跪着跳。” “你!”阿紫盛怒。 毒堡门前的江湖中人亦忍不住忿然: “凌王此举,分明是存心想羞辱先生……” “先生常年坐在轮椅中,腿脚定是不利……” “为的是报当年帝位被改之仇吧!” “竟这般强人所难!” …… 叶齐目中神色变得极为阴沉,转而直视白衣人,冷冷道:“本王已等不到先生腿愈,无论先生是真傻还是装傻,真不记还是假意忘记,这一舞,你非跳不可。” 端木眉间微拢,望向对面之人所在,语声有惑:“王爷似是话中有话……” “别跟我装蒜了!”叶齐忽是拍椅怒道:“端木若华,本王岂是可以随意戏耍之人?!你既有胆!就该料到今日!” 端木若华神色一恍,目中微震,惊异怔愣。 微微拨了拨唇,又不知言何。不觉便拧了眉。 下一刻叶齐冷面朝后一抬手,闻着“唰”的一声,叶齐身后数排兵卒张弓搭箭,一齐指向了毒堡。 堡前之人无不色变。 “这……” “先生……” “凌王他……” 端木听闻声响,已然料得面前情景,更闻火油味隐隐拂散吹来,面色更是苍白冷凝。 “先生的内力极深、元力极强,本王是见识过的,只是腿脚不便、目不能视,又有何妨?” 叶齐冷笑着轻睨白衣人:“勉力一舞想来也并非难事……本王说得可对?” 端木若华静坐于椅中,垂目许久,淡声道:“只是端木并不会舞,王爷若执意要看,端木只得献丑。” 叶齐以手支颚,睇目于她:“想看的,就是你献丑。” “你!”阿紫又是大怒!“混了个蛋的!” “来人。”叶齐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目中幽冷:“把本王特地给先生定制的舞台抬上来。” 众人闻言皆震,下一瞬竟见数十人抬着一方十丈见宽、排布着密密麻麻长钉的巨大钉床上前来。 这是?! “放下吧。”在叶齐授意之下,那数十个壮汉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将巨大钉床慢慢放在了叶齐腿前的空地上。 只是钉床有十丈长宽,钉面广阔,此间钉与木都极重,落地一瞬间还是溅起了数重灰尘。 叶萍拿了巾帕挡在叶齐鼻前,见卯时已过,旭日渐起,又吩咐兵士取来华盖给椅中之人遮挡日头,之后方立身椅侧,亲自为叶齐打着扇。 “难道?!”江湖中人见到那巨大钉床上长短不一、闪着冽冽寒光、钉尖朝上有粗有细的根根长钉,无不是勃然变色! “狗屁凌王你不要太过分了!”阿紫一步上前怒喝道! 叶齐转首侧目,只一笑:“飞儿。” 叶飞闻唤飞身上前,于毒堡、钉床之间一甩长鞭“啪”的一声留下一道鞭印在地上,离端木等人不过十步之距。 “地上的鞭痕,便是堡中之人的界限,待端木若华踏上钉台之后,若有人胆敢越过此线上前一步扶她一把、帮衬一次……本王还是会放箭。” 阿紫面色已然冷冽至极,眼中寒光一掠,倏地转步。 “阿紫。”端木若华忽是冷声一唤,转面看向阿紫所在:“不可莽撞。” 紫衣人儿寒目幽深,小手十指已握起。 下一刻端木若华伸手抚住她的手,束音为线,与她道了一句。 阿紫微一怔,这才敛目回神。 “是……师父。” 端木又道:“你等均不可莽撞。” 椅后众人闻言,满面忐忑忧怀,抑声而应。 “是……” 众人见得,那巨大钉床上尖钉排步错乱,毫不均匀,其间有些铁钉更似长针,抬脚踩上去若不凝元聚气于脚底,怕是刺穿足背穿个血窟窿出来都是寻常! “还请先生,上台一舞。”叶齐微微抬首,伸手自旁边叶青手里取过一只通体剔透玲珑的碧玉笛:“本王会亲自为你吹奏一曲,曲不罢,舞不可停,更不可踏下这方钉台……先生可听清了?” 端木手扶木椅之背,缓缓自椅中站立起身:“端木……已明。” 白衣人立身的刹那,兵列阵前、毒堡门外,众人无不凝目看着她。 一袭白衣素裳、青丝雪发微拂,极慢地一步步走向那巨大钉床。 眼力不差者,均可见白衣人脸上本就浅薄的血色一寸寸地失尽,待行到钉床一侧,那身形纤瘦的女子额间微微沁出冷汗,满面苍白若纸。 叶齐看着她。 看着她的眉眼,看着她的手足举止,更看着她脸上细微颤抑的一丝丝变化。 而后慢慢抬起手中玉笛,横于唇侧,似恍然似悠然地倚身向后,吹奏起了一曲《江山如画》。 一声长音起,白衣人唇间紧抿,点足跃步而起,长袖翻飞间落在了钉面之上。 阿紫心下一紧,咬牙驻步,眼眶忽然红了。 众江湖中人也是双手紧握,声抑而唇颤。 端木若华立身两三只长钉钉尖,额间有汗,唇抿地极紧,身形却是稳的。 下一刻清脆悠然的笛音缓缓扬起,如水流入溪涧,缥缈却又清亮。 端木若华凝力一瞬,足尖踏出之际微见颤然,垂目低头转首,忆昔日所知所见,长袖往一侧轻轻拂起。 众人一见尽皆愣了一瞬,虽知钉上那人身虚力殆,许在强忍内外之痛,却仍是不能避免地一时恍目,渐渐摒息。 白衣人踏步旋身,广袖翻飞轻转,继而足尖微点、轻跃,白衣风中拂扬。 应是不谙舞技,抬手举步均可见滞缓踌躇,然而踏脚于钉尖之上,步履竟能如此轻盈。 合着她纤细清瘦的身形,白衣清颜,青丝墨染,雪发微微拂乱,不过点足、扬袖、抬手、旋身,竟如白蝶展翅,又若轻云出岫,恍然间若仙若灵,竟叫人一时难以移开目光。 叶齐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口中笛音忽而高亢急促,忽而低回婉转。 端木若华白如霜雪的面上双目阖却……能感受到,一道露骨的视线,随着她呼吸见急,冷汗沁湿额发,而越加炙热灼烫。 牢牢地盯在她身上。 端木若华心口一窒,脚下忽是趔趄一颤,脚心一瞬刺痛,钉尖已没入鞋底足心。 喘息声促,她不可避免地身形一晃,周身所凝之力顷刻散尽,脑中一沉便向一侧钉面摔去。 “先生!” “师父!”阿紫再难忍,急欲纵身上前! 却是下一刻,笛声一沉,余音似散不散。 钉台那面离之极近、本是倚身靠坐在朱木椅中的人锦衣垂摆一扬,微微倾身向前,竟是伸出右腿正至白衣人身侧,于钉面上方将倒落之人拦腰截住了。 第243章 步步生莲 双足及左腿上均能感受到钉刺的疼,钝痛而又尖锐。 点点艳色在白衣之上浅浅晕开,端木若华满面寒白,冷汗滴落在钉台缝隙之间,身不由己地伏在叶齐右腿之上,白衣微乱,身形颤然。 叶齐微抬下颚睨着她,慢慢放下了手中玉笛,右腿曲起,将腿上之人带得离他更近,眼见不过咫尺。 “本王这一曲《江山如画》不过才吹了一小节,先生这就要停下了么?”叶齐似笑不笑地望着她,语气戏谑,语声温柔。 端木心头更窒,无形中眉间已蹙,勉力调息一瞬,双足再度凝力。“一曲未罢,端木只得再与王爷献丑……”左手下意识地扶在叶齐腿上,端木指间颤然,借力欲起,敛目道:“谢过王爷。” 叶齐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相扶的那只手,目光几分肆意,盘桓在她颤白的手上、面上、唇上。“你却说,谢我什么?” 端木心头微凝,不知为何极为不喜此人此下的目光,抬指收回手,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未应声。 下一刻,朱木椅中的人出其不意地伸出手以掌中玉笛压回了白衣人方抬起的手。“为何不答?” 左手被他一按再度扶到此人腿上,端木若华忽是目色一震,立时凝力而起,强行聚气凝息,使自己立身于钉尖之上,抽回了手。 “一曲未罢,还劳王爷续奏此曲。” 言罢束手以立,已是冷面肃然。 叶齐看着她,右眼下的泪痣泛过轻柔冷光,极轻地哼笑了一声。 下一刻霍然出手,竟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端木若华,你可是在避讳本王?” 堡前众人得见,群情愤然! “凌王你欲做何?!” “姓叶的!放开我师父!” 阿紫咬牙睁目,周身已是杀意毕现! “本王向来一言九鼎,此番留你们活路,不过是因为我手中的这个女人轻易死了太过无趣……”转目睇他们一眼,叶齐冷道:“若然你们胆敢上前一步,逼本王下这杀手,本王也是毫不吝啬。” 端木被他握于掌心的左手错节生响,疼意甚剧,已是青白见紫。 白衣人抿唇肃声与身后江湖之人道:“端木、无碍。” 阿紫迫自己谨记白衣人之言,强忍着不动。 叶齐微笑,掌间之力更重,于外却看不出一丝一毫,他缓缓牵着白衣人的手迫她凝力于足走近一步,再度倚坐朱木椅中,以玉笛挑起了面前之人的下巴。 “虽说是在跳舞,先生面上却无一丝表情。既不似宫娥哀婉多愁,又不似伶人顾盼有情……” 似在审度思量,叶齐的目光幽幽然间竟能窥见一丝阴冷邪肆之意。“如此呆板,既不悲切,也无笑意……看得久了未免叫人生厌。” 端木若华敛息凝力于双足,闻叶齐之言微一怔,不知是忆起了何人的话,目中闪过一丝恍然,轻轻拨唇罢,却又无声。不知如何应对此番挑剔之言。 “不说话么?”叶齐忽是大力一拂,掌间运力将白衣人推回钉台上,面上笑意幽恻生寒:“那便染个红衣再舞吧!” 在场之人无不震色。 均可见叶齐用力之大,劲风拂起白衣,钉上女子本已伤元竭力,被他推得踉跄后退,再难站稳,足下所聚之力再度散尽,一步一退一染血,步步红莲生,血染长钉,眼见便要整个扑倒在寒光冽冽的数丛长钉上! “师父——” 阿紫再不能忍,急步欲动。 蓦然一袭白衣如影,掠过军容阵列、万马千军,流风般带起朵朵朱梅艳色,身形如电,一跃而至,踏步在白衣人身后,一把伸手将人揽住,旋身而止,稳稳落在脚下两根长钉上。 叶齐身后近万兵马立时调转手中之箭,直指来人! 阿紫双目微瞠,莫明间便放下了悬紧的心。 堡前众人更甚,无不是眼前一亮,扬声而喜: “是惊云公子!” “竟是惊云公子赶到!” “听闻惊云公子与先生向来不合,此番竟能赶来相助!” 那方空着的木轮椅中,肥肥的雪貂“唰”的一声站起,伸长了脖子,黑亮圆溜的大眼竟也似透出喜意:“咯咯!!” 叶萍、叶青、叶飞、叶兰四人无不是面色一凛,手中兵刃俱出! “梅疏影!” 唯有叶齐稳坐不动,眼中寒光一掠,抬手制止了身后之人,而后睇目直直望着钉尖之上环身而立的两人……眸色冷冽如冰,幽深到了极点。“梅阁主来的……倒是及时。” 端木气息难稳,乍闻此早已熟谙于心的朱梅冷香,忽是心弦一松,周身一软,倚靠于他难以克制地抑声而咳,声声急促。 陡然呕出一口血来! 背后之人见之一震,一手环她在怀,另一手立时伸出、去查看她右手脉膊。 “阁主……” “端木若华,你——” 分明内元损耗甚剧,白衣人在他探手而来时却仍是下意识地隐匿了左手掌心之蛊,也不知为何。 烈日晴光下,梅疏影探得身前之人元力已近枯竭,内力所余不足一层,冷然的面上如覆霜雪,陡然怒道:“云萧呢!他怎的不在你身边?!竟让你如此竭力穷身!他这个徒弟是怎么当的!” 端木心头一疼,哑然一瞬,再度唤了一声:“阁主……” 梅疏影护她在怀,袖中青玉扇一甩一滑,握于指间,冷面直视叶齐,却是对着怀中之人厉声道:“你几个弟子中唯他慧极,智勇兼俱有勇有谋,且细心审慎,有能为护你周全,你万不该叫他轻易离了你身侧!” 端木抑声,不言。 阿紫远远听了不免心有忿忿,转目瞪了梅疏影一眼,只是下一刻又不觉低头。 “阁主……”端木似是欲言,下一刻却被钉台一侧朱木椅中的人打断了。 “江湖传闻果然实不可信……”叶齐手抚玉笛,冷笑一声道:“言你二人向来不合、素有嫌隙?”五指倏然握紧,叶齐看着梅疏影将白衣人揽护于怀中的姿态,不禁幽声寒彻道:“依本王看,分明是风情月意,意切情真……” 堡前众人闻言暗暗不耻,皆对叶齐此言不忿不屑。心道方才境况,若无惊云公子出手相救,端木先生必受大怆,此番先生力竭至呕血,还能有何余力?自然只可倚之。 叶齐却故意说成郎情妾意之景来非议羞辱二人,实在无耻! “梅疏影……”叶齐抬首看着端木身后之人,一度浅笑:“洛阳城郊你以扇为箭,穿我轿帘于本王面前无礼……此仇今日应可一并算了。” “来人!”叶齐一声冷喝。 “王爷。”不知叶齐因何周身之气更为阴沉冷冽了,端木有感他言下之意便要立时驱弓卒放箭,不禁目色一沉,强撑着抬首敛目,低声与他道:“王爷此前所言犹在耳,此刻堡中之人未曾越过王爷所说的界限一步……端木应王爷之意,献舞阵前,此刻一曲未罢,舞未尽,端木亦不曾踏下此钉台……王爷应也不会出尔反尔,此时便放箭。” 梅疏影闻言低头看了面前之人一眼,唇间微抿,未多言。 叶齐闻言转目,眸中之色冷邪而阴翳。“本王早已说过不可有一人出手助先生……否则还是会放箭。” 端木再道:“王爷所言为堡中之人……梅阁主显然并非自堡中而出。” “所以?” “王爷之诺,还未应完。” “你莫不是还想为本王舞完此曲?” 端木静立一刻,竟是点下了头。“端木便是此意。” 叶齐眸中忽是一动,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有些莫测幽深地看着端木若华。 毒堡门前风拂白衣,有浅淡的血腥味散在风中。 叶齐道:“好。” 锦衣之人将手中碧玉笛抬至唇边,幽深至极的眸中竟似闪过一抹真正的柔光,他看着端木若华道:“如此,本王便待先生舞完此曲。再思放箭之事。” 端木拂袖为揖:“谢王爷。” 叶齐略略抬眸,眼神又复幽冷,睇目直视白衣女子身后那一人,又道:“只不过,如是先生要舞,梅阁主站在本王特地为先生所制的这方‘艺台’上又算什么?” 梅疏影闻言手中玉扇一转,望眼于那方朱木椅中的锦衣人,从容而冷淡道:“王爷莫不是自诩有这军容阵列、弓兵打手在旁助威,本阁主连一个人也不能从此地带走?” 叶齐眉间戾气一凝,便是一声冷笑:“以梅阁主之能,要带走一人自然是不在话下,只不过余下之人,你怕是顾不来了!” 梅疏影轻揽怀中人,面上亦是冷笑:“余下的,我若是不想顾呢?” 叶齐眸中寒光一闪,幽恻道:“你不顾,难道端木先生也会不顾么?”言罢深幽寒冽的目光便落在了梅疏影身前那清癯纤瘦的女子身上,如是浅笑道:“本王说的可对?” 察觉怀中人气息微沉,梅疏影眼底聚起寒峭冷意,似笑不笑地冷冷哼出一声。“想顾怕也顾不了,平白受人威胁倒是真,还不如不顾!” 梅疏影言罢左手将胸前之人揽得更近,右手握紧手中青玉扇,目色一凛,已是满面肃杀。 只是下一刻,被端木若华伸手覆住了握扇的那只手。 白衣女子轻声而唤:“阁主。”言下之意,便是阻他。 梅疏影眉间一凝,极不耐烦地哼出一口气,冷然垂目看她,神情极是复杂。 默声片刻,终是敛了气息。 “你想干什么?”束音为线,梅疏影附耳问她,语气极不善。 第244章 白衣双舞 端木已然无力束音,闻言只是轻摇首,并未答话,覆在梅疏影手背上的五指微紧,又似不安,又似安抚。 梅疏影面上神色便更为不耐,皱了皱眉,一时烦躁而无言。 叶齐轻支下颚,稳坐钉台一侧的敞椅中,幽深恻恻的目光落在两人轻揽的腰际、相叠的手上,语声便不自觉地幽寒起来。“先生有心舞完一曲,本王不好拂意,只是梅阁主也立身在这‘艺台’上,莫不是也要为本王于台上献艺?唱曲……或是跳舞?” 叶齐身后的叶飞一听便哈哈大笑起来。“有本事梅疏影你也跳哇!” 叶兰亦是冷声嗤笑。 端木若华闻言眉间微蹙,下一刻梅疏影仰首望向叶齐,却是不怒反笑,悠凉道:“本公子向来无所不长,就是唱曲和跳舞……” 说话间觉到怀中之人气息凝起,已然在聚力于身,欲要强自立身行出……梅疏影眉间一拧,气息一沉,转而便扬声道:“……便也不在话下。” 众听罢,皆一愣。 便是端木若华也怔了一瞬。 阿紫不禁吓到,嚷嚷出声:“我都不会梅疏影竟然说他还会跳舞?!” 此言一出叶兰便睇目过来,看着紫衣人儿再度一声冷嗤。 叶齐禁不住仰首而笑,越笑越沉越笑越冷恣,下一刻幽幽然道:“好啊!本王只道梅阁主武高谋深、能言善辩,不想还能歌善舞、兰心惠质……倒是本王小看梅阁主了。” 言罢略一振袖,低笑道:“那便请。” 堡前的江湖中人不禁面面相觑,皆知凌王有心刁难二人,要看惊云公子的笑话,却不知惊云阁主为何要应? 梅疏影折扇一转,亦是皮笑肉不笑道:“王爷笛子吹得动听,疏影有幸共曲自是荣幸之至,这便献丑了。” 叶齐睇目幽深,直视二人所在,周身之气阴沉而又冷恻,唇边玉笛一横,婉转而悠冽的笛音再度一扬。 端木若华目有轻忧,放开梅疏影的手于钉面之上扬袖往前踏出。 执扇之人如影随至,不但未放开怀中之人,反向前一步,揽起女子的腰旋身一转。 刹时清风拂面,白衣飘起,青丝雪发婉转而绕。 梅疏影仍旧将女子护在怀中,低声附耳于她道:“不必聚气于足了……”下一刻似是怕女子不明,梅疏影又补充道:“我在。” 端木若华怔然的眉间一闪而过的恍怃。 他道:不必聚气于足了……我在。 心下蓦然一窒,不知是悸是疼还是动容,极陌生的情绪,只是莫明安心。 端木若华垂目片刻,神情宁和许多,苍白的面容淡如远山深处的薄雾轻烟,周身不凝一力,双目阖却,长袖微扬,数尺长的白练忽然自袖中挥出,拂至空中。 两侧望着的人不禁震了一震。 此方白练一出,飘忽如有灵,若行云似流水,于她周身开而后合,合而复开,似笔走游龙绘丹青,又似山山相叠飞流瀑。 白衣如雪,青丝慢旋,飘然若仙。 梅疏影揽她在怀,合着叶齐清冽悠远的笛声时而将人抱起,使白练高扬悠悠垂舞;时而掠步旋身,使白衣翻飞落如梨雪。 梅疏影面上神情始终从容,忽而又将人抛出,于她扬袖而舞时稳稳接住。 握有青玉扇的那只手负于身后,看着怀中人抬腕拂手,轻舒云袖,梅疏影忽是一笑,清朗豪放而又低沉的歌声合着笛音恣然流出: “江山意,提笔来纵。 看云烟浩渺, 叹一世韶华。 胸怀阔,一笔难括。 唱天高地阔, 咏万里苍穹。 …… 流水迢迢,尽是沧茫。 高山远望,一目无极。 千秋北斗,咫尺天涯。 生死百年,万丈尘寰。 …… 身无归,烈酒温喉。 情义抒,万纸难书。 听松风赫赫, 赏美人如玉。 挥泠泠笔墨, 见江山如画。 ……” 男子歌声清越硬朗,高亢有力,如分金断玉一般,虽见低回处,却仍是清冽悠沉,雄浑而朗然,缓缓流泄出,回荡在众人耳中、钉台阵前。 众江湖中人不觉间听得心中一荡,胸臆难平,似见万里河山,龙啸疏狂,冲云破雾。 端木神情亦是震慑,不觉肃然,似是不曾料到,垂首扬袖间回“望”梅疏影所在,眸中轻怔。 梅疏影却未在意,只着眼在怀中之人身上。复又随口而唱,既傲然又肆然。 两人身形总是若即若离,开、合、扬、转、拧、翻、挥、仰,忽分忽合,叶齐的笛音亦越来越沉越来越亮,只因每一次女子踏步掠身,落脚之处皆有梅疏影及时接住,亦或伸足踏脚让她踩在自己脚背之上。 两道白影一者飘忽,一者劲逸,一刚一柔、一静一动、一快一慢,翻飞间风扬白衣,旋落间青丝慢舞。 笛声悠冷,歌声狂恣,舞似凌波。 众人能见,梅疏影衣摆上的红梅在纵掠间不时扬起复又垂落,便如雪地朱梅开而又凋,几分凄艳又几分悠然无意。于旋身间便和女子此前、白衣上所染的点点殷血相映衬,便似皆穿一袭白雪红梅裳,合而潋滟绝尘,分而飘忽清冷。 “看云海,涛生涛灭……独站高崖侧,一杯浊酒,饮尽山河……” 叶齐看着二人相依的身影,再听梅疏影所唱歌声,笛音越吹越冷,眸光已是寒彻。 下时一处转音,梅疏影揽住女子的腰纵身一掠凌空一翻,白衣红梅旋如花开,幽幽然落。 似白鸟惊起羽翅,如飞雪静落梅枝。 两侧在看的人一瞬间竟忘了眼前是兵马相迫、毒堡被围的险况,有如置身在幽谷深涧之中,听歌声扬肆,昂扬清冽;看眼前清波拂动白莲,飞雪落满野径,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竟如此飘逸清冷,又那般绝然出尘。 虽是无意也是无心,此二人合而一舞,共曲一唱,却是若乎仙若乎灵,难掩飘然之气,亦伴疏狂傲意,既刚又柔,似飞花如落雪,美若嫡仙,难以忽视……可谓一世风华。 毒堡前的众人不得不心生感触,一度唏嘘,叹其若有心,竟是恍然如璧人。 那引人称颂的神仙眷侣怕也不过如此。 只可惜此二人本是不合,眼前皆为权宜之计。 端木若华听曲声将尽,旋身转袖间贴近梅疏影颈侧附耳与他道了一字:“站……” 女子吐息之气几乎拂在梅疏影耳侧,那厢朱木椅中的见之忽是怒气一凝。 梅疏影听罢眸光微敛,怔了一瞬,下刻便转目落在钉台两侧唯一倚坐敞椅之中的那一人身上。 目中之色已是了然。 低声“嗯”了一声便算答复,梅疏影揽住怀中女子提步一掠凌空两翻,白衣腾转如风……两人半空中附身而贴,相依而旋,依附极紧。 只听“啪”的一声,叶齐手中碧玉笛倏地被拧断。 凌王手按朱椅,拂身而起,大怒道:“够了!你二人今日就死在钉台上吧!!!” 言罢便是一扬手,怒令放箭! 却几乎同时,一道白影凌然跃起,于叶齐站起身的刹那一挥白练径直落在凌王身后的朱木椅中。 待叶兰几人醒神,白练如注气劲瞬间卷住椅中一物已凌然收回。 叶齐更为惊怒,扬手一抓未能抓住白练所卷之物,紧随之飞身追向白练飞回之处一掌挥出,掌手正对端木若华心口。 下一刻梅疏影纵身而至一把接住跃身取物的女子,同时一掌对上叶齐! 听得劲风一撞,衣袍鼓荡飞扬,两人俱是倒退三步,梅疏影更是面色微白。 阿紫眼中一亮立时一喜:“少央剑!拿回来了!” “梅疏影——”叶齐眸中一铮,再度扬起一掌朝梅疏影迎面挥来! 执扇之人再聚掌力来接,眼神亦是肃寒凛冽,与此同时端木凝力扬手,与梅疏影合掌对上叶齐。 尘风一扬,白衣冽冽,三人被掌力气劲一冲俱往后退。梅疏影抬手一抹嘴角血丝抱住端木若华旋身一掠,退至毒堡门前。 阿紫立时冲上前挡在二人身前。 与此同时烟锦长袍之人连退十数步堪堪而止,嘴角亦是沁出血丝。叶兰四人亦是立时围来。 “好……好……”叶齐看着那始终被梅疏影揽护在怀中的白衣女子,怒极反笑,语声幽恻至极:“端木若华,我定会叫你后悔今日所做所为……!” 但闻堡前兵卒一动,弓矢齐出,端木若华扬起手中少央剑,平声道:“王爷若再相逼,端木便立时折断此剑。其内军库图亦将与此剑同毁,再难取出,王爷应知晓。” 阴云缓聚,毒堡门前晴光忽黯,空中之气一片闷沉、燥热。 叶齐立身数十步外,双目圆睁,脸色已是铁青。 端木若华苍白着脸倚靠在梅疏影身前,空茫的双目正对叶齐立身所在,手握少央剑,面容沉静,眉间亦是冷肃。 叶齐胸口一度起伏,切齿难忍,转目间狠冽至极:“端木若华!” 一夕轻雷响,天空闪过数道细电,堡前所有江湖人都围在端木与梅疏影身后,神情极是凛冽。 叶齐只看着那白衣之人,双掌握成拳,骨节青白慢慢作响。 叶兰四人立身在叶齐身侧,手中兵刃皆已出。一众军列兵马亦是剑拔弩张、严阵以待。 第245章 亲疏远近 毒堡门前风沙漫卷,日光阴翳。 盛暑闷热的风吹拂到众人脸上,端木若华冷白寒肃的面容上睫羽微一颤,下一刻夏雨落如长丝,如雾如潆,慢慢罩住了四方,一片湿蒙。 听雨水落在泥沙草叶间,端木若华素白着脸向叶齐道:“鸣雷落雨,王爷的火矢已难作用,王爷还不退吗?” 叶齐怒寒道:“端木若华!你真当本王领九千兵马在此还灭不了你等百余人众吗?!” 梅疏影微微侧身,挡住了大部分拂至怀中之人脸上的雨水。 端木若华沉淡道:“王爷大可动手,端木若能在死前折剑毁去军库图,于天下已是大惠。” “你!”凌王闻言盛怒。 此时身后一名兵卒忽然跑近,至叶萍身侧与叶萍说了什么……叶萍听罢双眉一拧,立即上前附耳与凌王转诉。 雨声淅淅沥沥地笼罩住四周,梅疏影隐约听见郡主二字……唇间微抿,睇目悠沉。 下一刻叶齐面上戾色更重,冷冷挥手斥退叶萍。 叶萍闷声不吭地退后数步,随后竟“砰”的一声跪到地上,低头便唤:“父王!” 叶青、叶飞、叶兰三人见之均一愣,虽尚且不明内情,却都选择跟随叶萍退后数步,屈身便跪在叶齐面前。 “父王……” 叶齐满目是怒地瞪了四人一眼,转而再看端木若华,强抑怒火,猛地拂袖道:“兵马继续围住毒堡!你们四个跟我回刺史府!”言罢大步而离。 端木若华握剑的手*微微一颤,扶住梅疏影的手臂,低哑道:“退回……堡中。” 梅疏影侧目看着叶齐五人行远,而后一把横抱起怀中女子,快步行入毒堡内。 阿紫推起木轮椅也立时跟随进去。 虞韵致待江湖中人警惕退入后便命人关上大门,而后再度以尸蛊人持血弩峙在门后两侧。 入了毒堡客院,阿紫放下木轮椅跑去烧煮热水。雪娃儿立时趁机跑向梅疏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与白衣女子身后。 叶绿叶所在房内,绿衣女子听闻声响早已惴惴难安、心忧至极,却因伤势太重无力下榻,正强撑着欲要爬起时梅疏影一把推开房门抱着白衣女子入了房内。 “师父?!”叶绿叶一眼看见女子湿淋冷白的面容心头便一拧,手捂胸口咳得难止。 端木由梅疏影抱至榻边,伸手扶住了绿衣女子,语声虚弱而低微:“为师无碍……” “师父身上已是湿透,当快些沐浴换上干衣才是!” 端木轻轻摇头:“阿紫已去准备了,你莫要忧心……” 叶绿叶挣扎道:“她如何做得来这些事,定是手忙脚乱地在添倒忙……” 端木按住了她仍旧挣扎欲起的身子,低声道:“你且安心养伤……她身边自有人会去帮衬着……你不必劳心……” 榻上女子还欲再言,下一刻端木若华转腕将手中少央剑递到了叶绿叶面前:“此剑为师已设法取回……” 叶绿叶见之一怔,惊异震愣:“师父……!” 端木指间微微有些颤瑟,满面寒白,濡(ru)湿(shi)的鬓发贴在耳边。 静望面前绿衣之人,端木若华空茫的目中仍旧平静而宁然。“你且看一看,剑中可存凌王所诉军库图?” 叶绿叶面容憔悴,唇间亦无血色,听罢端木之言勉力于榻上坐直,抬首看了白衣女子与梅疏影一眼……目光意料之中地在梅疏影身上多停留了几许。 梅疏影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转目悠冷,不置一词。 叶绿叶却是眸光一肃,取过少央剑便于榻上伏身一礼,低头与榻边的白衣公子道:“叶绿叶多谢梅阁主护我师父安危!” 梅疏影闻言眉稍微挑,再看榻上女子眼神便淡了一些,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 下一刻叶绿叶手执少央剑横于榻上,沿着剑身纹路扭动剑鞘上的暗纹,反复数次,待到暗纹排列成一扭曲的“舞”字后,便以剑鞘撞击剑柄,待到剑柄微松,叶绿叶双手施力于剑柄上一按一转,再敲三下,一道一指宽的暗匣突然从剑柄处弹射而出。 叶绿叶一把接住暗匣,扬声微喜:“师父!打开了……” 端木眉间微紧,肃面不言。 下一刻叶绿叶低头一看匣中,表情一凝,双目微瞠。 梅疏影拧眉催促道:“匣中可有军库图?” 叶绿叶抬头来,面容已凛,忧肃道:“无……匣中什么也没有……” 端木若华听罢,心下微微一窒,抑声道:“一者,少央剑匣中本无军库图;二者,匣中军库图已被取出……” 梅疏影立时皱眉道:“如若军库图已被叶齐取得,他方才何以能放过你?”下一瞬梅疏影嗤了一声,又道:“你若也听见了那叶萍附耳与叶齐提到的人是霜宁郡主,便也知道或许是她在为堡中之人求情,只不过本公子可不觉得叶齐受你威胁之下,会因此罢手!” 端木若华沉默了少许。 叶绿叶神情复杂,抵手在榻上,憔悴的脸上满是忧虑:“听梅疏影言……此前师父出去……叶齐是因为师父取回了少央剑以军库图相协才一时放过了师父……可眼下我们并无军库图……” 梅疏影目中一凛:“叶齐若知,必定折回而杀!” 叶绿叶面上一白,立时伸手抓住了端木若华的腕:“师父……师父您走吧……”叶绿叶语声喑哑,伏首在白衣人面前,再一次道:“绿儿求您了……现下不只有阿紫、虞韵致,更有梅疏影在,必能带师父安然离开……” 梅疏影怀抱女子在怀,闻言像是骤然醒神,立时握住了女子的手,不容置喙道:“碧宁郡主说的不错!本公子此刻尚有余力,可保你安然……无论叶齐做何打算,我先带你离开此地!” 端木但觉掌心、腕间被两人箍得微疼,垂目抑声少许,却仍是摇头:“我不能……就此而离……” 叶绿叶忧急而唤:“师父!” 梅疏影更是怒道:“叶齐敢放你回来,便是笃定了你不会抛下堡中之众与我离开是么?!” 端木若华白如霜雪的面上冷瑟颤然,空茫的双目平望前方,语声极低:“皇上的兵马两月之内,可达益州。在此期间我与叶齐僵持周旋,堡中之人方余生机……我若离了,叶齐必定杀尽此地无辜之人……” 梅疏影心下拧起,凝目瞪着怀中之人,厉声道:“叶齐以重兵围困,踏平毒堡不过是早晚之事!他与你积怨多年,绝不会轻易放过,你随同他们滞留在此绝无生路!” 叶绿叶亦道:“师父!您的安危远重于堡中之众!求您……” 端木若华闻言面容转肃,苍凉的眉间远冷而寂,凝声打断了叶绿叶的话:“天下并无谁的性命,重于另一人,重于千万人……万物有灵,其命无一不重……你不可再这般差异视之。” 叶绿叶听罢一窒,撑在榻上的手握得极紧。一时低头咬牙,说不出话。 梅疏影俯视女子一眼,突然冷笑出声,绝然怒道:“你笃近举远、一视同仁,好比圣人!我等自是没有你清云宗主大爱天下的胸怀!在我等眼中,人便是有三六九等!分亲疏远近、能舍与不能舍!有的人死我乐见其成,有的人哪怕挫骨扬灰本公子眼也不眨!今日你要么此时此刻现在就跟我走,否则我连你亦能舍得下!” 端木闻言怔了一下,一时有些愣然。 梅疏影眉间更拧,钳住女子的腰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走!” 端木回神来眉间便紧,伸手推在梅疏影胸前:“还请阁主放下端木。” 梅疏影稳稳将她抱在怀里,动也未动,转身快步走出房门。“此下本公子尚能护你周全,你不走,是要在这里等死么!” 端木抑声再道:“还请阁主放手……” 梅疏影怒道:“不放!你闭嘴!”言罢一步踏出,飞身便欲起。 端木若华于此时喘息一记,不得以掌中运力挥向了梅疏影。 梅疏影被她不轻不重的一掌打在胸口,心下立时一窒,数日未歇的眼前一阵昏黑,双腿一软竟踉跄后退数步。双臂亦松。 “师父!”叶绿叶跪坐榻上见之立惊,眼见白衣人就要滚落于地,急欲起身来接。 下一刻白影翩跹,梅疏影一步上前仍是伸手一把接住了她。 喉中涌上腥血,被他强自咽下。梅疏影恨道:“端木若华,你是真的想死!” 雪娃儿忧心地缩在一旁,怔怔地望着两人,圆溜的大眼中竟也似十分悲伤。 端木若华面色白如纸面,倦惫的面容上毫无血色,有感梅疏影双臂颤然,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低微而喑哑道:“还请阁主……自行离去罢……恕端木责无旁贷……不能不顾。” 梅疏影抱她在怀,听罢此言,真是怒也气也郁也抑也,说不出话,也迈不出步。 手中之扇越握越紧,险要被他一把折断。 大开的房门前,夏雨如丝,浸满水气的风迎面拂到他脸上,不知是清冷,还是冰凉。 梅疏影望罢一眼,突然低笑一声。“好……我自己走……” 第246章 雷声千嶂 梅疏影望罢一眼,突然低笑一声。“好……我自己走……”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仍旧平静如水,一如十一年来他见或未见她时所想象出那样一副模样。 “……本公子便以余下内力为你疗伤一二……让你续留在此予堡中之众一线生机。” 梅疏影轻言道:“……算作墨染一事偿你归云谷与清云宗主的人情。” 端木闻言一窒,睫羽忽然微微颤然。 “此之后,我自行离去……你要如何做,是生还是死,本公子再不过问。” 端木蓦然低声:“阁主……” 梅疏影垂目看她一眼,扬声便笑:“你责无旁贷、责在天下,不能不顾……我又怎好叫你枉做不仁不义的罪人?”扬声冷肆,他寒道:“你既要留,便留在这里等死吧!” 端木指尖轻颤,心下一时疼却。 知方才一掌,已让他明了……自己若不应,即便兀自行为,他也难将她带离。 不觉恍惚而微乱,张口欲言,却又无声…… 能听见屋前院中,雨声如坠。 ……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益州蜀郡,一片大雨瓢泼之象。 郡衙所作临时刺史府内,叶齐从后院叶悦闺房里出来,由叶萍打伞快步行往了前院书房。 房中一人,着一袭淡粉身长裳,形如少年,轻卷的长发低束在脑后,于房中慢慢踱步而立。 听见房门推而后开的响声,少年形貌的人浅笑回头。“王爷。” 叶齐面色阴郁,甩手抖了抖衣摆上的雨水,遣退叶萍,大步而入。“少央剑被端木若华拿回去了。” 粉衣少年闻言一笑,圆润可爱的娃娃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梨窝,晶亮有神的大眼也随即弯成了月牙儿。 “因其内有军库图,王爷难以放心,是故随身携带……此一点,一旦王爷道出少央剑中的军库图还未取出,她就会想到。” 叶齐拂袖怒道:“这个女人,真当本王杀不了她!” 粉衣人长如蝶翼的睫羽轻轻眨动,低笑道:“王爷的确杀不了她。” 叶齐转面而冷,语声阴沉:“赫连绮之。” 粉衣人只是眯眼一笑,额前黑沉的卷发细腻柔软,又蜷曲调皮。 一眼望之天真无邪,又烂漫可爱。 “王爷此前所问,我西羌烧当部落此来合作的诚意。”赫连绮之直视叶齐,语声沧桑而低缓,隐隐竟透出几分邪冷。 与他稚嫩可爱单纯无害的模样实在极为不符。 叶齐看着他不觉就皱了眉,不冷不热地睇目等他后话。 “不知道这样的诚意,够还是不够?”赫连绮之说话同时不紧不慢地从书案旁退开一步,让出了放在案上的两件物什。 叶齐一眼见到左侧一物,还无反应,再见右侧一物,目中倏凛。“这张……” 赫连绮之看着叶齐走近书案,一把拿起案上图纸。 “当然是王爷心心念念的军库图。” 叶齐面上一震,表情转瞬阴沉:“军库图怎么会在你手里?” “军库图是宣王亲手绘制,上有宣王笔注,到底是亲生兄弟,王爷应还识得出。”赫连绮之不答,只从容道。 叶齐看罢一眼,握图纸的手已然攥紧:“昨夜本王将剑交予他时,舞雩声便已取出了剑中图纸……”叶齐倏地转目,冷厉地看着赫连绮之:“你二人竟敢谎称还未取出、欺弄本王!” 赫连绮之神色仍泰然:“看来王爷已经确晓这张图纸是真的了。” 叶齐收起军库图,微微仰起下颚,一手负于身后,并指成掌:“赫连绮之……” “我敢当面送还军库图给王爷,便是赫连此行最大的诚意。”粉衣人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有些许波澜不动的微光。“我与王爷有同样的心愿,故而想借此向王爷表明我西羌部族此来相助与合作的诚意。” 叶齐冷目,身后之掌一时未动:“这诚意,倒真讽刺……你却说与本王有同样的心愿?” “王爷所愿,无非大夏易主、和端木若华死……此二者,也是赫连的心愿。” “近年来各地欺辱羌民之事频频,你是西羌人对我夏国怀恨在心本王能理解,想要端木若华死却又因何?” 赫连绮之转目而笑:“那王爷想要她死,又是因何?” 叶齐眉间一拧,冷道:“若不因她本王早已是名正言顺的大夏国主,此间因由还需问么?” “只是如此?” 叶齐倏地寒声:“不然还能因何?” “王爷为何要央她阵前献舞,给她靠近王爷的这份可趁之机?” 叶齐语声寒彻:“本王所作所为,不必向你来交代!” “无论王爷怎么想,我只提醒王爷,对待这个女人,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轻视……她是真正的天佑之人,内力高强元力极深,王爷武功虽高却也在她之下,若不当断则断,绝难取她性命……”赫连绮之伸手抚上书案上另一物,神情温恻道:“我送王爷此物,便是此用。” 叶齐终于抬眼看向了书案上另一物,眉间微拢:“这是什么?” “王爷听说过……”粉衣人抬首一笑,目中无害:“‘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的惊鸿弩么?” 叶齐不由地再度一震,目光冷冽地看着书案上那小巧精致通体黑沉的弩机。 “此弩之威,王爷应也知晓……一箭既出,无可挡者,箭身入体,五脏俱碎,绝无生路。” 叶齐缓步走近,慢慢拿起了案上的惊鸿弩。 “烧当部落的诚意,本王看到了。” 昏暗的天际聚满阴云,不时划过闪电惊雷,照亮屋外黑沉的夜。 “毒堡中的那个女人若活着,必然会成为本王的后患,本王便先取了她的性命,之后取出军库图所在军资……” 赫连绮之低声而笑:“王爷被她所慑,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了么。” 叶齐听罢冷冷勾唇:“那依先生之意又该如何?” 赫连绮之看向书房的门:“夏国可允州郡拥兵马三万以自治,夏国皇帝身边若有能人,所谏之言想必会是抽调益州附近宁、广、荆、梁、秦、雍六州各一万兵马先行而来,拖住王爷步伐,同时驱京师十万精兵南下平乱……前后而至,在王爷起事之初一力将王爷扼杀于益州之地。” 叶齐目露深沉:“这兵马数目,先生能确信么?” 赫连回头一笑,脸上神情观之竟觉几分调皮:“赫连自然是猜的。” 叶齐哼了一声,“本王亦觉,只多不少。” 赫连绮之续道:“京师兵马必负辎重配有大量粮草,如今盛暑天气自洛阳行来益州,最快日行四十里,最慢三十里一日,月余能至;而益州附近的州郡兵马离此极近,最多数日便可达。王爷难道不该在兵事前夕先取图中军资以增实力再来杀端木若华么?” 叶齐重重一哼:“本王已得军库图,杀毒堡那百余人不过一夕之事,难道还会花费数日时间不成!” 赫连便笑:“王爷难道不曾想过……你夏国皇帝必会想方设法欲保清云宗主安然,只要这个女人在,朝廷兵马便不敢妄动,所达将领也会在皇帝授意下将大量斥候派去探查她的安危,王爷以此作掩去往行事,取出军库图所在的军资……应可一路无阻。” 叶齐回目而视,眼神已幽。 沉忖少许,低头看向了手中惊鸿弩,语声阴冷而寒冽:“如此……本王便让这个女人再多活几日!” 赫连绮之眼神亦是深幽。 …… 雷声千嶂,雨色如峰。 夜雨如幕罩住了四方天际,毒堡院中一片暗沉。 昏黄的烛火在客院房中摇曳不止,依稀只能照亮屋内一隅,屋外雨中,雨珠连续不断地砸在房檐上发出磅礴而低沉的响声,久不止。 叶绿叶所宿客房的隔壁,白衣人洗过热浴换上干衣由虞韵致送至榻上。 阿紫在一旁殷勤地收拾浴水湿衣,俏皮的紫衣拖在地上溅出的水渍里亦沾湿了。 虞韵致回头来接过她手里拎着的水桶木盆,摇了摇头柔声道:“小姐可去休息,有小蜜桃在。” 阿紫笑嘻嘻道:“没事呀~你不知道我力气多大!”言罢调皮地向虞韵致眨了眨眼,一只手拎起水波荡漾的浴桶,运力一抬,下一刻竟就扛到了她瘦小纤细的肩膀上。 虞韵致微瞠着目看着她单肩扛着硕大的浴桶推开房门而出,顿时雨声哗然,淅淅沥沥地响彻在耳边。 虞韵致看着她瘦削的背影配那样一个沉甸甸的大浴桶,不觉一笑,待到紫衣人儿转身行远,眼中却又无声而湿。 “先生元力所剩无几,还是将阴络疏开吧。”虞韵致立身榻沿轻轻将榻上女子扶坐起身。“先生待我家小姐已是至亲至善,如今先生自顾不暇,我与小姐均无以为报,不愿再拖累先生病体……” 端木倚身于榻上,空茫的双目亦从阿紫所离方向轻轻转回……苍白若纸的面上神情静淡,极为虚弱地摇了头:“并无拖累之说,端木沉疴在身……动不得武……不怪阿紫……且唯有点水针法可疏端木左手阴络……今时今日……萧儿不在……端木已无力自行行针……” 虞韵致听罢目中几分恻然,已是无言。 之后替女子将脚心、腿上所受钉刺伤口上了药,抑声轻言道:“先生实应更加看重自己才是……虞韵致亦想求先生与梅阁主离……” 白衣女子轻轻抬目望向她的方向:“你等之意……端木感念于心。” 虞韵致垂目再道:“先生当知,毒堡之外,亦有牵挂先生安危之人,若先生有何不测,虞韵致万死难辞……那人必定也伤心至极。” 端木闻言轻轻怔住。 不待榻上之人再开口,深紫长衣的沧桑女子便转身行出了房门:“梅阁主应也洗浴罢,虞韵致去请他过来与先生疗伤。” 白衣的人听着屋外哗然而喧嚣的雨声,想到一人……幼时也曾在这样的雨夜里,守候在自己的病榻前,彻夜不离。 心头一时静一时宁一时寂,久久,又默然恍惚。 叹时光荏苒,岁月不复…… 直至那不胜熟悉、几分清冽馥郁的朱梅冷香混在草叶泥雨的气息里,仍旧清晰地拂来鼻间。 第247章 从此陌路 端木心下忽是一窒,睫羽本能地颤了颤,听着房门开而后合的响声看向来人方向,几分喑哑萧瑟地低唤了一句:“……阁主。” 梅疏影先前所穿白衣已换,因只身赶来别无他物,身上罩了件虞韵致从堡中寻来与他的深色长衣。 他原就身形颀长,肤色比到平常男子要白一些,此刻一穿黑衣,更显身形修长、面容白净清朗。 只是眉间冷蹙,面色不善,双唇血色亦十分淡薄。 梅疏影推门而入,听闻唤声亦不应她,只甩手“呯”的一声将院中磅礴淅沥的雨声关在了门外,而后几步上前。 端木若华苍白倦惫的面容在屋中烛火的映照下更显虚弱,脸色白得几近透明。 转首望着他的方向,下一刻轻轻一叹。 梅疏影听闻叹声面色更冷。 双唇紧抿不欲再开口与她多言一句,兀自除了鞋,拂衣上榻。 男子将手中折扇放置床榻内侧雪娃儿身旁,便盘腿坐在女子身后将女子扶在了身前。 端木未及开口说话,他便已掌中凝力附在了自己背上。 有感一道热源自梅疏影掌心渡来,沛然浑厚,绵延不绝,端木若华轻阖的睫羽微颤,丹田仅余之力被他引动,于体内流转运行周天,虽缓却不息。 女子低微无力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屋外雨声仍旧哗然,能听到房檐下的雨水如珠帘冰幕般坠落,连续不断地拍打着廊下的青石长阶。 亦将屋外一切尘嚣覆尽。 雨气、潮气、泥息,混在一起,从院中、由屋外散入房内,却不及榻上男子身上馥郁幽寒的梅香来得清冽…… 夜雨不止。 客房之外,草叶尽湿,漆黑一片,举世潆迷。 梅疏影闭目静坐女子身后,凝力于掌,声息皆敛,不言一字。 元火熔岩灯昏黄的光晕于房内轻轻散开,安宁而柔和,也寂静无声。 雪娃儿窝在床榻内侧不时抬起脑袋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们,间或“咯咯”地叫上两声。 端木气息渐宁,周身昏沉无力之感已轻,有感丹田内息渐强,元力亦有回复之向…… “阁主。”禁不住出声道:“……可收手了。” 梅疏影听若未闻,附在她背上的手仍未撤,仍自源源不断地将身上余力输与她。 端木若华怔了怔,心头一时有些悸、不禁微疼,低声再道:“还请阁主收手……” 背后之人仍旧不理,一动未动,气息亦不曾有一丝波澜。 为免猝然而止、所运之力反噬伤他,端木未敢稍动。只忧声再道:“请阁主收手罢……端木已然无碍。” 梅疏影仍旧未言,亦未收手。双目亦未睁开。 端木心头便窒,置于两侧的十指颤然轻蜷,气息乱了。 “我将身上余力尽皆予你……”梅疏影终于睁开了眼,看着女子耳后青丝淡淡道:“如此去留离走,都随你心意……我无力阻你,也便不会再多言。” 端木心上更窒,有感他的语声沉静中幽深寒凉,淡却中冰冷无意…… 蓦然指间极紧。 “阁主……”端木若华喑哑着声音唤他一句,一时言尽。 又寂然。 知难阻他。 恍然中竟生出几分无措。 心悸伤然,莫明牵疼。 不觉又叹了一声。 屋外雨声不缀,喧嚣而又清冷。 恰似两人心境,难以平静,又隐隐瑟然。 “不曾想到……”白衣女子忽而轻声道:“阁主会是善歌之人……” 心头一动。 梅疏影从后看着她:“你觉得好听?”语声亦很轻。 端木微微一怔,而后不觉点了头:“……嗯。” 院中大雨如泼,仍旧喧嚣。 过了少许,梅疏影道:“你跳舞,却是极丑。” 端木一愣。 便滞言。 屋中便又默声。 烛火轻曳,冷夜渐深。 梅疏影没有再说话,只是输力间气息慢慢变得低微,竟当真将周身余力都予了女子。 端木脑中亦见昏沉,有感他输了太多内力与自己,以她连日衰微羸弱之身竟一时难承,面上泛起潮红,脑中越来越沉,恍然间便阖目向前栽去。 梅疏影眼见,神色一凛,一掌收回将女子及时扶住。 或因输力太久、动作太急,下一刻梅疏影低头来便猝然一咳,唇间溢血。 榻间雪娃儿原已安睡,此时被他惊醒,睁着圆溜的大眼看着梅疏影慢慢收回双掌,将女子扶靠在了自己胸前。 那一瞬间有感男子面色极差,比之怀中女子还要冷白晦暗。 端木昏昏沉沉中欲要睁开眼,只觉周身沉浸在一种醺然又倦极的感觉里,连日碌力劳心所有的忧怀惴然莫明淡了开来,心弦一松,眼帘重似千斤。 待到梅疏影紧抿双唇闭目调息罢,女子倚身在他怀中竟已沉沉睡着。 榻上男子愣了愣,转腿欲动,下时周身一阵刺痛,胸口陡寒,肺中一热,禁不住抑声而咳。 端木若华睫羽微颤,似是欲醒,却又倦极。 过了少许,闻她声息极浅,终是未能睁开眼。 梅疏影抬手擦去嘴边腥血,低头看见她蹙眉而睡的模样……不觉也蹙了眉。 下一刻伸出未染血的另一只手落在她眉间,指尖轻轻抚平她蹙起的眉。 屋外草叶低垂,雨声已小,廊檐下小雨滴答作响,迷蒙而缱绻。 梅疏影伸展双腿,有感双膝刺痛难忍,一时又静……下时只仰身向后倚靠在了床头横栏上。 眼前昏黑过罢,便是恍惚。 女子于他身前半坐半躺,被他揽于怀中,此时便随着他仰身向后,斜倚在男子怀中,阖目未醒。 梅疏影伸手看过她的脉,有感脉相比之先前平缓许多,心弦亦微松。 而后便不由得几分出神地垂目看着她。 倦极的目中渐渐浮现苍凉、远冷、萧然与寂色。 “早已明白……你看重天下安宁……肩负重任……心怀大爱……于是舍生忘死、舍我其谁、舍己为人……十数年来,未曾有一丝改变。” 男子语声低微,声轻如自语:“所谓的清云宗主,天下人敬仰尊崇的清云鉴传人……你又何时有过自己的哭笑怒骂、悲喜动容……?” 怔怔地看着怀中纤瘦而羸弱的女子,喉中不觉已喑哑:“是不是一定要等到无力能继……你才会放下这一身的负累?我言你无心,你又可曾在意?” 梅疏影双目轻阖,眼角蓦然间竟已半湿。 “端木若华,你可知……”伸手将女子轻轻圈抱在怀中,他附耳与她道:“于这毒堡之内,有一人曾拼命将我推开,为我身死……我至今想不明白……怎会有人甘愿为我这样的人亡命?” 抬眸望远,他讽笑:“本公子自恃一世悠然,生性凉薄得很,也不知如何回报她临终心意……我为她请了最好的入殓师一点点补全义肢……再把她送回了石前辈面前……”语声一转,蓦然一记低笑,梅疏影哂然道:“她却说……本公子与她是一样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本公子怎可能与她一样?怎可能如她这般……又痴又傻……为了一个无心于自己的薄情之人,连自身性命都枉顾?”凝目看着屋中烛火,梅疏影禁不住要冷笑:“岂不是当真傻了?” 眼中又是清明又是氤氲,梅疏影道:“你既不愿跟我走,难道本公子还要留下来同你一道等死么?” “不过数日……本公子的内力便能复原……届时,我一人离开此地,绝不会再顾你!” 垂眸看着怀中之人的发心,眼前一片光影碎散开来,他哑声道:“你或许并非无心……只是无我要的心……顾念苍生也好……心怀天下也罢……如此一十一年……本公子终能明白……我梅疏影终究不是你,也不想成为你眼中的苍生之一!” 元火熔岩灯柔和的光映在他的眸中,有什么不觉间滴落在了女子发上:“倘若当年……你我从来不曾遇见……你我面前……便应都是最好的江湖。” 肆意洒脱。 无拘无束。 “端木若华……此一回……你走也罢,不走也罢……他日离开毒堡……”心终归是疼了起来,他哑然几许,语声渐滞,极轻声道:“从此江湖陌路……我再不见你。” 眸光一颤,竟有泪无声滴落。他咬牙笑道:“你恰似圣人,不曾沾惹俗世半点怨憎悲喜……而我生于俗世泊于红尘……” 此生你不入,我不出,你我本非一路人! 屋外蓦然响起闷雷,云雨再聚,雨水再次狂嚣而落。 梅疏影环护着她,闭目良久,突然抑着声浅吟低唱道: “酒祭尘寰,临风叹, 空寂寥。 策马逍遥,绝尘去, 不肖问。 剑若指, 天涯何路。 心若竭, 生途何归。 …… 云动,且还记,壮怀激烈, 雪落,回首看,尘缘沧桑。 …… 长风破浪, 飞雪流光, 人事茫茫, 死生何妨? 浮屠路遥。 不寄云霄。 …… 月微醺, 长夜尘嚣; 花渐落, 凄风如啸; …… 若忘, 回首, 梦遥, 心寂, …… 此生终虚妄。” 音渐低,声渐哑,无数前尘掠过脑海……如繁华过眼。 他疼罢、悸罢、凄罢,冷笑一声,低喃四字,任脑中昏黑沉乱,再无念想。 不多时,抵不过竭力而行数日不歇的疲惫、与内力渡尽周身虚微的空乏……梅疏影迷蒙中听见屋外的雨声——一如经年沉寂、幽冷。 他怀抱这半生的执妄,听脑海、耳中所有声息慢慢远去……亦昏沉而睡。 刹那间举世寂然。 第248章 生路难寻 大雨连绵,一直在下。 毒堡院中雨水汤汤,黑云滚滚遮住了天际,白日正午亦是一片阴沉。 偶有凉风吹动,拂来一阵水气。清新冷冽。 白衣的人次日于梅疏影怀中醒来,未及震愣赧然便被梅疏影过于沉乱的呼吸所慑。 伸手看罢身侧之人的脉,女子指尖一凝,声息便窒。 脉洪而促,呼吸无序,五识俱闭,昏沉不醒。 身虚体乏余力尽空,他竭力至此,绝非仅是输力所至…… 女子指间微微蜷起,只道:“……他至少有七日不曾休憩了。” 空茫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前方,女子静坐于榻上,一时宁声。久未言语。 随后垂目对着男子所在,手无意识间伸出,落在了梅疏影额上。 “阁主……”不知为何就唤了一声,端木目中茫然而怔忡,久久,又是垂目静“望”。 只是目无点光,除了无尽的黑暗目中终归什么也望不见。 白衣的人一时怔住。 指尖停滞久时。 而后附指于他脸上,慢慢顺着他的眉宇描摩了一遍。 是……这样。 她不觉轻喃了一声,而后心口一窒,竟愣住了。 恍恍然不知所谓…… 也不知自己双耳之上无意识间染上了些许绯色。 幸得下一刻,阿紫蹦蹦跳跳地行来,于门外高声嚷道:“师父您好些了吗?马上卯时了记得入定哦!” 端木若华立时回了神,面色又复沉静,垂目于房中低声应道:“嗯……” 后至辰时,虞韵致送来早膳,看见沉睡榻上的梅疏影愣了愣。 端木面上比之前一日明显多了两分人色,此时已坐入木轮椅中,有感虞韵致声息微窒,应*是由于梅疏影之故。 白衣的人束手而坐,便道:“……梅阁主是因力竭而昏沉,轻易难醒……此间客房便让于他罢。” 虞韵致又看了榻上男子一眼,而后低头道:“如此我将先生的衣物搬去梅阁主先前歇的屋里。” 端木点了点头。 火矢惧雨,雨天必不会落进堡中。 端木若华与阿紫、虞韵致寻堡中江湖中人思议,所得皆是只可固守,只因堡中伤者众,实不可与毒堡外层层围守、数以千计的重兵相抗。 端木若华点头之际,沉吟道:“如此待朝廷驰援,并非不可,但要多一线生机,还需再思生路。” 虞韵致想到什么,看了一眼身侧紫衣人儿,而后凝声道:“毒堡地下的血池,可流通至毒堡外所围的赤影河,河中之水便是因为沾染了血池中的毒血而混浊剧毒,若我等能不惧池水中的剧毒……” 端木接道:“或可沿地下血池,悄然潜出毒堡。” 虞韵致点头。 阿紫当即道:“我不怕毒!我可以先去探探路!” 端木知道不假,点头而允,同时道:“只阿紫一人不惧池中之毒,池中之路仍非我等生路。” 有人看着白衣人便道:“若先生能解毒,我等也不惧潜入毒水!”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听着屋外的雨声道:“血池之毒,轻易难解,与其费时解毒再入毒血,不如试看能否将池中毒血引流至别处,再入水道。” 虞韵致当即眼中一亮:“正值大雨,如此即便堡外赤影河中的水有何异样,围守的士兵也难轻易察觉。” 端木若华点了下头,而后道:“为免水道中仍有余毒,可取少许池中毒血,予我和阿紫看看。” 虞韵致当即点头。 雨声如沸,于青石泥径间溅落无数水花。 当夜阿紫于血池中出来,所言却不乐观。 虞韵致与众人道:“毒血可以引流,但据小姐所言,水道过窄,便是以小姐的身形潜出都十分费力。” 端木若华并非没有料到,闻言眉间沉忖。 阿紫洗完澡出来,抛着手中几颗毒丸道:“我手中的毒丸加了我的血,可与血池中的毒相抗,有没有人肯服下毒丸跟我去将水道拓宽???” 四下的江湖中人对视一眼,有不少应了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一搏,我等愿去。” “水道曲折蜿蜒,想要全数拓宽,差不多要三日。”虞韵致看着白衣人道。 端木若华闻言转面对着屋外院中沉落的雨:“……只望时间能来得及。” 次日夜深,梅疏影醒来。 白衣的人自叶绿叶处过来,正于榻边为他看脉,有感指下之腕微动,不由抬首面向榻上。“……阁主?” 蜷卧女子膝上的雪娃儿也当即伸长了脖子望来,一眼看见梅疏影睁开的双目正静静地凝视着榻边之人……随即兴奋地“咯咯”叫了起来。 “阁主可是醒了?”端木凝声问。 梅疏影几分恍惚地看着她,目光迷离而涣散,置于榻边的手迟疑地伸出,轻轻抚上了女子的颊。 端木微一震,愣愣地对着他的方向。 心头一时怔然,只觉他的举止过于亲昵,应予避嫌,又思及自己日前也曾如此贸然……不知所谓…… 于是怔愣微久,便未避开他的手,只垂目对着他的方向又唤了一声:“……阁主?” 梅疏影呼吸仍旧沉乱,竟似比昏睡时更为急促,目中无神……怔怔地望她许久,复又阖上了眼眸。 端木有感他的声息变化,心头一窒,伸手再次把住了他的脉。 力竭之下强行对掌致内腑受怆、复又淋雨而后输尽内元,此番虚微之下竟是惹来了邪气侵身。 梅疏影额间滚烫,身上灼人,此刻竟是起了高烧。 端木附掌于他额上,眉间浮现忧色,未觉心上因他而起的牵疼。 风雨如晦,转眼三日。 血池中的水道仍未及全数拓宽。 虞韵致心下愈急愈凛,数次欲从毒堡内传书于一人,未成,心下只觉寒凛。 端木“看”罢血池中的毒水,已研出可缓其中毒之药,可保江湖中人于毒水中数个时辰亦无大碍。 除此之外,她一面等阿紫带人拓宽水道,一面来回于榻侧照料高烧反复难退的梅疏影和仍旧伤重的叶绿叶,面色便又苍白起来。 后一日,梅疏影身上高烧终于退了。 然与此同时,雨霁天晴,数日未见的阳光浮现天际,风清日朗。 白衣的人恰时伏卧于梅疏影榻侧,应是倦极,阖目无声,呼吸极浅。 虞韵致将梅疏影先前所穿白衣送入屋中,榻侧女子竟未醒,冷白的面容上神情平和而虚弱。 能见衰微。 虞韵致已感女子元力耗得太快,应早已不足以为渡身蛊所噬……阿紫之所以还好好的,便只因面前之人一直在用血元供养药蛊。 不觉唇间紧抿,语声便窒:“先生会这样做,全只因当日榻边,小姐哭着与先生说的那句不想死……是这样么?” 低头间目中一热,眼中便湿。 她伸手为白衣人披上薄麾,心中不得不忧:天一放晴,凌王极可能又以火矢相威胁……还来得及吗? 下一刻大开的房门前,雪娃儿突然探出脑袋望向门外。 一道白影扑翅而落。 虞韵致立时回了头,双目一瞠,看见一只雪白的鹞鸟落在了客院廊下、梅疏影房前。 军列弓矢已将毒堡团团围住,竟有飞鸟可以将传书送入! 虞韵致立时行出。 那鹞鸟见她向自己行来本欲飞退,下一刻探头看见房中又迟疑起来。 而后打量虞韵致半晌,鸟头一探似是嗅到了什么熟悉的气味,便勉为其难地飞落在了面前之人手臂上。 虞韵致无暇惊异这鸟的聪慧大胆,只迅速取下鹞鸟腿侧竹筒中的纸笺,倒出,拆去红丝展开: 凌王已得宣王军资,即日必覆毒堡,公子速离! 虞韵致看罢目中一震,面色骤变,霎时冷白。 …… 毒堡前院中,阿紫一连几日在血池水道之中,方才轮替而歇,正从厨房端了碗素粥欲往白衣人身边去,下一刻,忽然转头看向了毒堡大门。 几乎同时,数十支铁矢自堡外飞射而入,利箭破空之声猝然响起。 “快闪!”紫衣人儿还未嚷完,两名守门的江湖人已被箭雨穿喉,血溅朱墙。 堡外马蹄纷踏,能听见无数铁蹄钉踢踏在湿泥之上的响声。 客院中的江湖人听闻动静已全部涌来,手中兵刃紧握:“可是凌王欲攻入堡中了?!” 来不及了吗? 紫衣人儿端着手中白瓷小碗,数支箭矢迎面飞落被她以碗挥开,顿时碗碎箭折素粥洒了一地。 虞韵致飞身而来快步走近,看着阿紫便道:“先生正值昏睡,凌王早已得到军库图!” 虞韵致顿了一瞬,肃面再道:“此次,他必会杀尽堡中之人,尤其……不会放过端木先生。” 阿紫忽闪着大眼一时没有说话。 而后歪了歪头,烂漫天真的神情添了几分淡淡的调皮。“师父一向不许阿紫动武……这次趁她睡着,阿紫就动最后一次吧。” 眯起眼儿咧嘴一笑,紫衣人儿呲了呲牙:“既然来不及从堡中寻出一条生路,那我们便杀出一条生路!”只这一次,阿紫想要保护师父一回。 虞韵致看着她。 许久之后,咬牙抑声:“无论小姐想做什么,小蜜桃一直在。” 阿紫轻轻巧巧地跃下长廊,嘻声道:“那我们就去……”晶亮的眸中一道寒芒倏忽闪过,紫影一掠,她瞬间纵出毒堡:“……杀了叶齐吧!” 第249章 玉笛染血 毒堡门前旌旗猎猎。 一排排兵卒张弓搭箭蓄势待发蹲跪在堡前,赤影河两岸黑压压地排列着无数黑甲兵,岸沿两侧所植血乔木已被尽数砍断丢入河中。 旭日清光下,叶齐骑在一匹纯黑色高头大马上,左右各是叶萍、叶飞;叶青、叶兰。 更有百余人手持刀枪斧锏而立,未穿盔甲军衣,一身江湖打扮。 他们之中一人手持长剑,满目深恨,立身前首。 正是天凌山庄庄主陈海麓。 “王爷杀鸡不必用牛刀,毒堡里胆敢违逆王爷的人,天凌山庄必将其斩首于王爷面前!” 叶齐安坐马上冷冷勾唇,下一刻只微微抬了抬下颚。 两个手持大刀的江湖人立刻冲向了毒堡大门,狰眉狞目地高喝道:“呀——!”手中数尺长的刀刃同时向面前朱漆大门劈去,劲风猎猎,力沉千钧。 下一刻“呯——”的一声,朱木大门四散裂开的同时两人亦同时倒飞摔出,重重跌落在堡前未干的湿泥上,溅起无数泥点。 一袭俏皮娇小的紫衣静立在碎散的朱木大门当中,抬起的一只小掌正慢慢落下,她抬眼直直看向万军丛中身着烟锦长袍的那一人。 众皆惊震,面色俱凛,手中兵刃无不一紧。 叶齐神色冷冽而阴沉,只垂目瞥了她一眼。而后淡淡地道了一个字:“杀。” 叶兰不禁一怔。 百余名被天凌山庄收为门客的昔日江湖高手立时目中一戾,直往阿紫面前快步行去…… “杀进毒堡,把清云宗主端木若华拖到本王面前来。”叶齐目中森然而阴冷,昂首看着前方幽寒道:“何人做到,即赏黄金百两。” 话音落下的同时,最前面两名江湖人手握刀斧已向阿紫迎面劈去。“呀——” “就凭你们……”紫影如电窜出,并指成掌一拂,左右拍在两名江湖人身上。能听到胸腔骨碎的脆响。紫衣人儿目色一厉,冷冽道:“……也想动我师父!” “喝啊!”又有两人持枪锏而上,直往挡在门前的紫衣人儿身上猛砸刺去。 阿紫一把抓住枪头旋身一转,掌中运力一推,直接将枪身倒推穿入那人腹中! “啊!!”一声惨叫不及,那人抱着长枪踉跄跪倒,与此同时重如千钧的双锏直往阿紫头上砸来。 紫衣人儿退后一步,瞬间欺身上前,五指一迸成爪扣住了那人咽喉,眼也不眨地往一侧重重一拧。 立时“咔咔”一声脆响,那人睁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往一侧歪倒跌出,双锏砸落在地,溅起泥污。 陈海麓扬声冷喝道:“所有人一起!谁在她背后就出手!” 叶兰眉间忽是一蹙,冷冷看了出声的陈海麓一眼。 数十名江湖高手将阿紫围在中间,手持兵刃伺机而动,与此同时十数名江湖人飞身跃过高墙直往毒堡内去! 阿紫目中一凛,马上飞身去阻,她背后的江湖高手立时出手! 无数毒针细网直往阿紫身上射去。 下一刻玉笛声响,“嗖”“嗖”的弩箭声响起,跃至高墙上方的江湖人俱被血弩箭射中,惨叫一声跌落墙下,与此同时阿紫回身捞起细网将射来毒针全部绕住一把挥了回去。 数声惨叫呼起,几乎同时虞韵致领毒堡内几十名江湖中人亦出,手持兵刃满面沉肃地站在了阿紫身后、毒堡大门当中。“要入毒堡,除非我等皆已死绝!” ……. 大夏天隆九年,八月晦,雨水连绵数日。 至九月初,雨过天晴,兵马前行之速加快。 再一日,益州边界与之毗邻的宁、梁、荆三州刺史领州郡兵马各一万已达,迅速将南、北、东三面进入益州的官道尽数封锁,严禁出入。 数万兵马驻扎在益州境外,成围拢监察之势,亟待朝廷大军赶来汇合以平凌王之乱。 不时有百姓自益州逃出,至官道均要受仔细盘查审问,才可放行。 双璃赶至益州边郡梓潼郡,在州内惊云阁巨门堂之人接应下走小道得入益州,急往蜀郡赶来。 北东面巴西郡来向,一众江湖人打扮、身着墨衣森云服之人骑马疾驰,于官道上被梁州驻兵拦下。墨然驱马上前,梁州刺史出而得见是他立时放了行。 但见黑衣沉暮、衣上雪色祥云飘乱,一行人急喝而走直往益州反军所设路卡瞭台驰去。 从官见之上前道:“大人,他行官道能入得了益州?” 梁州刺史张庭柳亦在观望,口中道:“雨过泥泞,官道最快。墨先生是清云宗主同门师兄,现如今知其被困益州赶来相救我等定然不宜拦他……至于此处过去他能否顺利进入益州便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了。” 不多时竟见数里之外反军守将亦对其放了行,墨衣云纹浮动飘扬,一行人已往蜀郡方向急驰而去。 刺史张庭柳眉间不禁一蹙。 宁州驻兵所在南面,各路欲往蜀郡堡中相助的江湖人俱被拦下,其中有堡中受伤之人的眷属亲友,亦有侠义为怀自发赶来相助的武林中人。 蓝苏婉与花雨石行至此处亦被拦下,见此情形调转马头急寻山道入了益州。 阴雨数日,山道泥泞,寸步难行,蓝苏婉一路听来急得五识俱乱,咬牙弃马而行,不多时便已一身狼狈。花雨石跟随在她身后,不时助力,脸上仍是漫不经心。 …… 毒堡门前。 尸横遍地。 “凌”字旌旗于风中猎猎飘扬。 阿紫垂手站在满地泥泞之中,紫衣染血。 一张小脸亦溅上了泥污血点沙尘。 小脚下溢出的血在毒堡门前蜿蜒流开,血腥味随风飘散,在雨后晴光里弥漫开来……越来越腥烈。 余下的江湖高手握紧兵刃紧紧看着面前这个细瘦娇小的紫衣小丫头……脸上无不是满布冷汗。 咬牙切齿,心如擂鼓。不敢再轻易上前。 其中一人,终忍不住颤声道:“不……不如,放……放箭吧……” 军阵前首,锦衣的人高坐马上冷冷看着毒堡门前折损过半的江湖高手,表情阴沉,目中寒栗。 夏末秋初的风徐徐吹过,拂在马上之人身上,撩起轻薄色重的烟锦长麾于风中猎猎作响。 凌王叶齐微仰着下颚看着百步之外紫衣人儿杀意毕现的眼。 “本王听闻,清云宗主第三徒紫无命武功奇高、擅使弯刀……”叶齐冷冷掠过阿紫垂于身侧布满红痕隐隐颤抖着的两只小手,语声寒凉:“今日死到临头,却又为何不用?” 阿紫周身杀气慑人,汗湿乌发,胸口不断起伏。 小手因运力太久而不能抑制地颤抖着。 虞韵致等人亦是。 闻言看了一眼站立在堡中江湖人身前、被无数高手团团围住的阿紫。 那娇小玲珑如个长不大的小女娃儿一般的人眯起眼便是一笑,咧嘴道:“跟你一样啊,杀鸡不想用牛刀。” “你!”陈海麓听罢登时大怒。“紫无命!” 叶齐目中冷冽而深沉,只轻轻勾起唇角:“依本王看,未必吧。” 言罢冷冷一笑,只道:“……继续杀。” 虞韵致心头登时一紧。众人亦凛。 阿紫直直看着叶齐,小脚往前迈出两步,与之对峙的江湖高手欲要往前,却难以自控地退后了两步。 恰是此时,紫衣人儿眼中寒光一闪,脚下一蹬,紫影如电窜出直直朝叶齐扑来。“杀——” “铿——”的一声,电光火石之间叶兰手中玄铁爪猛地挥来挡在叶齐面前,毫不犹豫地一把将阿紫挥开。 叶齐面不改色,动也未动。 阿紫凌空翻身往后,咬牙落地,抬起的眼狠狠瞪了一眼驱马挡在叶齐面前的叶兰。 叶兰面上亦是冷冽,面无表情地看了阿紫一眼。 紫衣的人儿双眼微眯,避开叶兰再度锁住了叶齐,欲动,突然十指一颤、眼前一黑,身体一瞬踉跄。 陈海麓得见眼中精光一湛,立时高喝道:“就是现在!杀了她——” 众江湖高手一振,也已窥见,立时持兵刃飞扑上前! 阿紫喘息一声跪倒在淤泥血污中,脏腑麻痹痛苦,眼前重影阵阵,有感劲风临额,身体几乎是本能地抬手一挡,臂中弯刀“铮”的一声弹出。 “小姐!不能用!”虞韵致飞身过来挡在阿紫身前,玉笛声声急促,无数尸蛊人从堡中飞出持千机血弩射向扑过来的江湖高手。 用了就回不了头了…… 虞韵致满面急忧地吹笛急奏,将阿紫护在身后,堡中江湖人亦上前来助阵,与攻上来的武林高手大打出手。 顿时兵刃相交,血花四溅。 阿海麓一眼见到虞韵致执笛而吹操控尸蛊人持弩而射的情形一瞬间恨怒于心,一把抬起袖中涂满剧毒的月牙小弩对准虞韵致就射:“还我儿命来!” 短箭带着劲风直直射向虞韵致胸口,待到回神已来不及放下玉笛来挡,瞬息之间一只小手猛地伸来一把抓住了那只短箭。指间沁血,双刀已收。 阿紫脸上晦暗深沉,能见病重沉疴之象,一只小手紧握剧毒短箭喘息着欲要站起。 虞韵致见其臂上弯刀控制收回心弦微松,正露慰色欲要掺扶突然一双长勾自阿紫身后呼啸挥来:“唰——” “小姐!”未及作想已闪身挡在阿紫身后,数尺长的铁勾当胸勾过,两道血花随之喷出。 虞韵致趔趄了一步,前扑跪倒,血瞬间溢满了胸口。 “小蜜桃?!”阿紫回身过来五神俱凛,一时有些傻。 “小蜜桃???”紫衣人儿一把丢开手里的短箭扑到虞韵致身边,手足无措地想伸手来抱她:“小蜜桃?!小蜜桃??” 虞韵致恨然欲起,身一动,血流地更快,眼前已然有些看不清:“没事……小蜜桃没事……小蜜桃还能保护小姐……” 阿紫呆呆地看了她一秒,下一瞬眼泪“唰”地一声流出。“不要动……”阿紫一边抹眼泪一边咬牙哭道:“你不要死……” 四周兵刃之声不断,陈海麓手持长剑猛地向虞韵致背后刺来! 阿紫眼中浸泪,飞扑而起臂上双刀“铮——”地一声再度弹出竟将陈海麓手中长剑斩为两截,火花四溅耀起,一瞬又湮灭。 下瞬另有长刀从地上女子身前挥来,阿紫不及回头,长刀已没入虞韵致体内。 “小蜜桃——”阿紫哭声一哑,双眼已红。 血顺着嘴角流下,虞韵致周身一颤蓦然流泪:“怪小蜜桃没用……这么没用……没有能力保护好小姐……”颤抖着抬起双手,玉笛染血,虞韵致咬牙再吹,呜咽如泣的笛声又起。 倒落一地的尸蛊人慢慢爬起,持千机血弩一次次射向四周攻上来的天凌山庄高手。 毒堡门前已是伤亡惨重的堡中江湖人亦拼命攻向来敌。 阿紫直直看向领余下高手冲来的陈海麓……脸上泪痕未断,目中却如不受控制一般慢慢变得森寒,霍然双刀刀芒一闪,阿紫唇间一抿。 …… 因你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了你的武功。你若一再动武,功法魔刀便会占据你的心志,如同昔日毒堡炼出的那些毒物……再无人性。 …… 紫衣的人突然持双刀迎面冲来,陈海麓未及凛神,胸口一寒,血刃弯刀穿胸而过,刀尖透骨而出。 “你——”陈海麓难以置信地看着紫衣人儿邪戾乖张的眼神,及脸上慢慢放大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哈……”下一瞬紫影拔刀再挥,一瞬间血花喷洒如泉涌,但见陈海麓身上刀影一闪,手中长剑未及抬起已身首异处,身体被她拦腰斩断,血肉心肠流了一地。 众人惊见,不论堡中之人还是军士兵卒、武林高手……无不一震。 便是叶齐也不禁心生寒意,眼神微微凛了。 “小姐……”虞韵致回首看她一眼,泪落不止。“怪小蜜桃没用……怪我没用……不能保护好小姐……”哑声一窒,声息立止,双手陡落。 笛声亦断。 随着虞韵致满心自责地倒入血泊之中,不能瞑目。无数尸蛊人亦闷声不响地歪倒于地。 再未爬起。 阿紫手持弯刀立身残尸之中静了一瞬。 而后双眼陡然睁大,狂笑出声,眼中红光如炙,刹那间凛冽地骇人:“哈哈哈……哈哈哈……都死……都死……都死吧!!!” 第250章 魔刃弯刀 下一刻一个“杀——”字低溢出口。紫影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残尸一地。 被她近身之人无不是心神战栗,飞身欲退不及,一声惨叫,身首异处。 毒堡门前剩下的江湖高手眨眼之间被她一人斩尽。 成了一地看不出头、脚原形的碎肉残尸。 血气挥散,腥汗冲天。 毒堡门前一片惨烈的殷红。 不仅来攻之人,便是堡中江湖人也骇得变了脸色。 叶齐马前,数排持弓矢峙在阵前的弓兵士卒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起身欲退又不敢,眼见血刃弯刀挥砍过来双手颤抖不已。 无人敢于上前,亦无人敢于近身。 叶齐微微皱眉罢,冷冷看着那道紫影,不高不低道:“放箭吧。” 兵众无一不喜,眼见来人临近急欲放箭将其射成蜂窝,只因堡前已是大空无所可挡,饶是她武功再高弓矢齐出也必将被万箭穿心! “等等!”叶兰忽是一声沉喝,未待叶齐答应便拍马上前飞身跃起道:“我去与她一战!” 言罢黑衣一扬已落在阿紫面前。 “兰儿!”叶齐语声一厉,目中立凛。 下一瞬叶兰挥爪而出直逼阿紫面门,与此同时压低声音与她道:“臭丫头别发疯了!我父王想杀的人只有端木若华!你识相就马上走!” 阿紫左臂弯刀“铿——”的一声架住了叶兰的玄铁爪,微微抬起的双眼直直看着面前之人。 叶兰收爪再挥,烦躁地试图将她逼远。抑声低吼道:“听见没有!走啊疯丫——” 最后一字一瞬间淹没在了喉中。 叶萍、叶青、叶飞无一不震,双目俱瞠,瞬间变色。“四弟!!!” 叶齐胸口气血一涌,眼中瞬间迸出血丝,飞身而起,一掌挥向阿紫! 与此同时血没刀刃,阿紫架在叶兰颈间的弯刀一扬…… 一颗人头在阿紫刀下猛地抛起,又慢慢坠下。 紫衣人儿被叶齐一掌打出,摔落数十步外,重重砸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 那颗人头随着她手中弯刀的惯性亦抛出数十步,滚落在了阿紫腿边。 双目亦瞠,面容未变. 风吹影动。 毒堡院中树影婆娑光影离离,枝叶轻摇沙沙作响。 天际灰白一片,苍穹冷色。 房中榻侧,白衣女子伏卧在梅疏影手边,昏沉无知。 如陷在一片空荡荡的白茫中,踽踽独行。 阖目,宁声,白衣拂荡。 天地之间仿佛只她一人…… 安宁地、寂静地、永不止息地……步步前行。 无所终。 无所止。 无所顾。 遗世独立,默行而远。 一袭白衣静立这天地之中。 听民生哀苦。 看生灵百态。 流水落花。 春去秋来。 时间仿佛静止,万千繁华淡泊。 远离尘嚣,不闻杂音。 于是虚无,清静,安宁,圆满。 入世如出,时随事老。 尽心,竭力,不悔,无我。 蓦然回首,半生已逝……方见一点涟漪迟迟生出,心若湖镜泛起微澜。 于是,此后半生,被疼醒了过来。 …… 端木压在榻沿的手一颤,掌心灼热如烧,一瞬间惊痛难抵,冷汗涔额,蓦然醒彻。 睁开眼的刹那脑中便是一阵昏黑袭来,左手掌心灼痛直窜入骨髓,白衣的人颤然拂袖,指间一转,一枚寸余长的银针被她刺入掌心。 血珠溅落于地,女子喘息一声,惨白若纸的脸上冷汗淋漓,抑声而喃:“阿紫……”声忧而怜,满是痛彻伤疼。 “阿紫……”呼吸不能自控地紊乱,女子睫羽抖簌,昏昏然地往屋外寻出。“阿紫……” 伸手转椅,左手沸热般的赤红还未消弥,血顺着掌中银针滴落一地。 雪娃儿本是蜷在榻上,听闻木椅轮的声响“唰”的竖起了肥短的耳。“咯咯?” 临出房门的那瞬似是不能心安,端木回首望了一眼榻上。 万千虚无中声息静止。 只闻风吹叶摇,树海松涛。 鬓边雪发微微被风拂起,空茫的双目中一瞬安宁。 她敛目垂首,下一刻,转头行出。 白衣扬落,慢慢行远。 雪貂立时从榻上爬起跃了过来,跟随女子椅侧。 “咯咯咯?” 雪鹞停在屋外横枝之上,歪着脑袋看着女子渐行渐远……下一刻迟疑地飞入了屋内,停落在梅疏影床沿。 屋外枝影摇曳,疏影离离。 榻上之人声息一促,忽然蹙眉,慢慢睁开了眼。 …… 毒堡门前,一片死寂。 弥漫的血腥味难以挥散。 腥烈,惨烈,浓烈。 闻之作呕。 阿紫抱着一颗人头仰颈狂笑。 笑声邪厉阴森、酷戾至极,一声接着一声,高亮阴沉。 令人闻之胆战心寒,手脚发憷。冷汗慢慢爬满了后背。 叶萍、叶青、叶飞手握铁索鞭钺围住了紫衣人。 气息均不稳。 双手都在颤抖。 “你敢再动他首级,我将你碎尸万段!!”叶萍看着阿紫的眼神宛如夜煞修罗,冷峻至极的脸上青筋浮动。 阿紫还在笑,嘴角分明溢血,握在人头上的小手却一点点收紧,欲将之捏碎。 叶飞目眦欲裂。“你敢——” 下一刻紫衣的人儿霍然一震,身形一阵踉跄。 毒堡门前风拂白衣,女子掌心染血,慢慢转椅行出。 叶齐猛地回头。 门前呆立的堡中江湖人亦回首看向来人,无一不震:“先生!” 铁甲寒兵,旌旗猎响。 端木惨白着脸,闻一地浓膻至极的血腥味,心头揪起……说不出话。 久久,只向着阿紫的方向颤声而唤:“……阿紫。” 紫衣人儿身子一抖。 残戾癫狂的笑声在女子掌心滴落不止的血中慢慢止歇…… 她蓦然歪了歪头。 眼神呆滞,满面茫然……仍旧无知无觉。 端木静坐椅中,十指皆颤。 下一瞬左手用力蜷起,掌心银针蓦然刺透手背,染血穿出。 阿紫抱着叶兰人头,目中一瞬惊痛,低叫出声,随之“啪”的一声跪倒在了血泊之中。 赤红的眼中寒光陡散,残酷癫狂的笑容还余三分凝在脸上。 眼中却突然呆了。 一眨不眨地看着手中头颅,痴傻了般。 “不……不是……”两只小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语声喑哑疯癫:“不是……不是……不是小兰兰……不是阿紫……不是的。”言罢便静。 下一瞬。嘶嚎出声,蓦然大哭:“我没有……我没有……阿紫没有……杀你……” 小嘴霍然一扁,哭声喑哑,泪如泉涌。 “呜——”她手足无措地抱着叶兰人头,哭了又叫,叫了又哭。 将他抱在怀里、埋在脸上、放在胸口。 狂乱间,泪流满襟。 …… “如果以后小兰兰还能再见到阿紫的话,记得要离阿紫远远的哦~” “我叶兰求之不得!只恐避你不及!” “那小兰兰一定要记好哦,因为我这个人占有欲很强的。如果哪天要死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喜欢的东西亲手毁掉的~” …… 颤抖难止的哭声里,能听得到孩子般未掺杂一丝杂质、那样纯粹的痛。 透彻,尖锐,难以承受。 …… “你应该想的是倘若落败不要让我撞见……因为我必定毫不犹豫地趁机杀了你!” “啊?为什么呀?你不喜欢阿紫吗??”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那正好呀~” …… 只一瞬间,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师父…… 你听得到吗? 我一直跟您说,不想死…… 阿紫埋首在叶兰脸上,涕泗横流,嘴边涌血。 伏在满地血污中颤抖着双唇痛哭失声。 只现在…… 阿紫…… 不想再活了…… 哭声一滞,小小的身子颤抖不已,下一刻猛地闭目,倒落进了一地残尸之中。 风凝。 声滞。 世界陡然沉寂。 叶青抱着叶兰尸身不动。 叶萍看着紫衣人倒地再无动静,猛地纵身上前伸出双手欲捧出叶兰头颅。 下一瞬,血泊中的女娃儿双臂弯刀“铮”然划出,猛地挥向叶萍! 一缕长发被削落,叶萍险险向后一掠,面色惊白冷冽。 下一瞬竟见一身是血的小人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抱紧手中头颅,持刀而立,歪着头低低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死……死……都死吧!!!” 话音未落,疯了一样扑向叶萍三人。 叶青飞退不及,转身护住叶兰尸身,背上被阿紫弯刀划过,顿时涌血。 叶齐憎目怒极,拎起叶青飞身便退,同时厉声道:“给我放箭!” 转首看向端木若华,叶齐语声更寒:“毒堡中人,一个不留!” 听得铁甲齐动,簌簌扬臂,弓弦一响万千铁矢“唰”的一声射出。 箭落如雨。 堡前众人无不惊心,仓惶后退,满面忧急:“先生小心!” 端木左手仍颤,右手袖间白练扬起,挥舞拂荡,近身铁矢全部被挥开,三步之外坠落于地。 身后不时响起惨叫,椅中女子面色凝白,语声沉肃,低哑道:“你等退回堡中……” 阿紫身转如锥,一面笑一面挥刀,毫无所惧地扑入弓兵士卒之中,眨眼*间斩下一地碎肉残肢。 “哈哈哈……哈哈哈……死——死——死——————” 叶齐将目光从阿紫身上移回,看向了毒堡前那一袭白衣人。 雪袖扬落,白练挥舞拂荡不歇,女子抿唇凝色,面白如雪。 一如那日回廊下,雨气潆迷,女子回望自己、苍白而冷瑟的模样。 于细雨轻蒙间睁着一双稚子般干净无邪的眼,希冀地望着自己。 “你是谁?我好冷……我的腿不听话,站不起来……你能帮帮我吗?” 他听着她稚气的话,禁不住勾唇一笑,柔声问她:“那本王帮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长廊雨下,椅中女子的表情比之孩童还要单纯认真:“你帮我拿一件暖暖的褥子来,这样我就不冷了,腿也会听话的,然后等我长大了……我可以像雨中的花儿一样,跳舞给你看呀。” 叶齐被她装傻充愣的模样逗笑了,玩味地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鼻:“那我帮你拿一件烟色的长麾,如本王身上这件,你可喜欢?” “我看不见……烟色是什么样的?你喜欢吗?” 叶齐看着她,打量着她的言行:“本王……喜欢。” “那我也喜欢。” 叶齐便俯身向她靠近了些,陪着她将戏演下去:“是喜欢烟色,还是喜欢本王呢?” 椅中的白衣人仰头对他,竟似真傻了一般,软懦着声音说:“我都喜欢,喜欢烟色,也喜欢你。” 目中流转微光,叶齐望着她禁不住扬起唇来,声柔似水漪:“端木若华,这可是你说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0-260 第251章 惊鸿一箭 高坐马背上的人伸手拂开长袖,抬起了腕间惊鸿弩。 弩身黑沉,犹如磁石。 叶齐冷面拉满弓弦对准了那一人。指间凝力,同时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锦烟长袍一荡,他扬声而怒,倏地寒道: “这个女人,逆了本王的天命,覆了本王的江山,杀之,又有何不可!” 指间骤然松开,弩-箭离弦。 惊鸿箭呼啸而出,风卷尘沙,猎猎。 一瞬间飞驰至女子面前。 椅中之人面容微惊,风拂雪鬓,掀乱。 紧抿的唇间因运力已久细血轻溢流出,身上白衣临风扬起,向后拂荡。 望见之人无不声息一窒,已察觉此一箭非比寻常,椅中之人所拂白练竟似全不能将其挡下! 瞬间瞠目、惊悲:“端木先生——” …… 万里之外,崖壁石窟中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青衣少年十指一颤,霍然心头一拧:“师父……” 颤声低唤一句,语声嘶哑喑抑,埋在喉底,如破败棉絮撕扯裂开,含糊不清,粗嘎难听。 他干瘦见骨的胸前因喘息而起伏不止,挣扎欲动,带动周身铁链晃荡出声,一只只肥圆的蛊虫从铁索上被振落,掉满乌黑的药穴。 上方驻守的两个女子之一听闻响声,手脚发憷,颤声道:“他还没死……去拿些饭菜……下去喂他……” 另一女干涩地应了声:“……嗯。” …… 毒堡门前。 百骑绝尘自两翼而下突然冲入兵甲阵列中。 直指箭卒。 弓兵箭阵毫无防备,猝不及防地被冲乱,箭雨立止。 璎璃、玖璃领惊云阁十四堂千余人马一往无前地闯入围堡反军中。 红衣女子飞马而至冲开兵列士卒,持剑急纵,直至堡前。 却见血色漫眼,箭雨零落之下,一支飞弩寒箭呼啸着直射向端木若华。 劲风如浪,其威可见,绝非羽箭可比。 转瞬临额。 来不及去阻。 璎璃瞠目而惊,心头一重。 端木先生! 下一瞬眼睛蓦然睁得更大,心口陡然一窒。 不—— “公子——” 一道白影瞬息间掠至,一如先前数次所见那般流风如雪,刹那间扬起醴艳朱色、朵朵红梅,丝毫未有犹豫地转身背对来箭,挡在了端木若华面前。 寒磁玄铁箭“啪”的一声从后没入他体内,余威竟仍未尽,箭身穿胸而出再指椅中白衣人面门。 梅疏影紧抿双唇,窒声无言,右手凝力而起扬起手中青玉扇重重敲在胸口箭矢之上。 旋转不停的玄铁箭头与扇骨相撞,玉碎之声猝然响起,一阵齑粉扬开,眼见就要洒进椅中之人微瞠的双目中。 玉石齑粉入眼,即便是瞎的,也是会疼吧? 他蓦然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了面前女子的眼。 扇折玉碎的齑尘拂在了男子手背上,与此同时自体内驰出半截的箭身亦刺在了男子手背骨间,这才终于止下。 箭头刺痛手骨,慢慢不再转动。 嘴角流出的血不觉已灌满颈侧,襟领白衣上的朱梅染血后,更艳了。 梅疏影看着眼前之人。 右手中还余的半截扇骨往下滑落,“啪”的一声掉入了满地血污中。 心弦于此时一松,他的身子禁不住微微一晃。 而后覆在她眼睑上的那只手无声垂落了下来。 风拂起长衣,齑尘静散。 馥郁寒冽的朱梅冷香被血腥味覆盖,此刻已几不可闻。 他微微起伏的胸口,铁箭寒光亦被血色轻掩,五脏六腑绞裂震碎后的痛苦慢慢变得麻木无感,脑中只是沉。 无声息间,梅疏影身不由己地倒入了面前女子的怀中。 悲。 怒。 气。 恨。 到头来只余空惘。 嘴角控制不住地涌出了更多腥血,染脏了她一身白衣…… 梅疏影伏在她颈侧,双手无意识间蜷起。 不知是悲哀还是悔恨自厌,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只笑了一声,声息近无。 “端木若华……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低微喑哑的语声极轻地响起在女子耳边,一如十一年来所闻那般淡冷凉薄。 从始至终,经年未变。 一如他的人。 端木若华有些呆呆地伸出手来环抱他,颈间感受到他的血渗进了白衣,在不停地流进衣内,流满全身。 睫羽一颤,她后知后觉地喃了一声,有什么自脸上滑落了下来。 滴于梅疏影肩头,渗进了他的白衣。 恍惚地伸手去抚他的脸颊……端木若华唤了一声:“阁主……梅疏影?” 怀中男子阖目无声,不回不应。身子蓦然一沉。 一刹那间,风凝人静,万音皆息. 南疆野地,峭壁高崖上的洞窟内,一处穴池深约十丈,能听见难以计数的蛊虫在内一齐爬动的簌簌轻响。 女侍从颤抖着双手蹲在被蛊虫爬满的少年面前,脸戴面具,双手亦戴着手套,拿长勺一点点将碗里的饭食喂进少年口中。 “再……再吃一点……”少女拿勺的手微微在抖,声音亦隐隐颤抖,“不、不吃的话……定会被这些药蛊耗死的……” 少年跪坐穴底,强抑周身抽搐,身子亦隐隐在抖,身上铁索隐约轻撞不时发出轻响。他极低地“嗯”了一声,嵌进掌心的十指早已被血染污,黑沉的血痂覆满指缝间。 额上因忍痛而不停沁出一层层的汗,唇与脸皆白得像纸,连额心向来艳烈的红樱都好似淡了一层,长长的睫羽上有汗水缓慢地滴落下来。 他极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饭食,眼神沉毅幽深,隐隐可见眸底淡而未灭的微光。 少女举勺耐心地等待他一点点吞咽下去,不时将脚挪得离他与虫蛊远些,惶然忧忡地看着少年缓慢至极的吞咽动作,与仍可窥出两分的倾城容色。 “公子容貌过人……既有求于我们宗主……实不该忤逆她……换来这样的罪……” 已是瘦可见骨的少年只是一点点艰难地咽下口中食物。 “此前山下苗村里有个汉子来求药蛊救他妻子……宗主看不上他才让他以身喂蛊……公子你……又何必要选这非人的折磨……” 因忍痛而涔出的汗一滴滴落进少女举着的勺中,少年散乱的发垂落胸前,盖住了无数于他身上挣动、爬动的蛊虫。 “既然……已经喂蛊……她又凭何……扬言……代价未偿……要拔人家女儿……一指……”嘶哑低喑的语声不停在颤抖,跪于药穴之底的人缓慢地开口。 能听出他极力克制,想要语声平稳,但仍旧因所受痛苦而颤声不已。 少女听来只觉更为不忍,敛声哑道:“想来公子来时路上已听闻了此事……那是因他喂蛊一日未尽……女儿跑来求情……自愿入宗从此听候宗主差遣以偿父债……宗主答应了她便提前半日将那汉子放出了药穴……”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女侍从续道:“只是即便提前了半日……放出之时那人便也已经疯了……” 云萧嵌在掌心里的十指蜷得更紧。目光因忍痛和疲倦、不时涣散,不时幽毅。 少女咬牙道:“他女儿追他而出……未回来履行入宗听候差遣的诺言……故而宗主要按乌云宗的规矩……拔她一指……方允她正式叛离……”女侍从拢紧双眉紧紧看他:“公子当知……不论是入这乌云宗一生听命还是床帏侍奉都好过以身喂蛊不知几万倍……要知……旁人入这药穴最多半日便已疯了……公子你……已足足撑了半月……可是若要等到宗主回来……不知还要撑到几时……又是何苦呢?” 云萧咬牙忽颤,手足之上药蛊爬出又入,脸色顷刻灰青惨白,他喘息着压抑而低微道:“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下一刻伴随着一条乳白色的蛊虫钻入颈下,跪地之人陡然惨叫出声:“呃啊——” 女侍从吓得踉跄后退、跌倒在地,手中小碗“啪”的一声摔碎在穴底青石上。 “怎的这么不小心!还不快上来!”上方另一名女侍从立时呼道:“晚些再收拾底下的腌脏,我要把他脚裸铁索拉直了……” 少女模样的侍从立时匆匆飞身而上,胡乱地点着头急步离洞,听洞中圆池穴底少年人嘶哑低微的惨叫声声传出,一步也不敢回头. 益州,蜀郡。 黑暗的世界里有风沙拂过的轻响。 也有玖璃继璎璃之后痛彻唤出的悲声。 更有阿紫仍旧在扬刀挥砍发出的邪戾狂笑,和毒堡门前千骑冲入反军弓阵所引起的阵阵喊杀和混战声。 如此沸然喧嚣嘈杂,又如此恍惚遥远虚无。 只一瞬间,她呆呆地坐在木轮椅中,除了身上之人的沉重和安静,与他口中不停溢出慢慢渗入到她背后、仍旧温暖着的血,端木若华什么也感受不到。 眼中所见,真正的一片黑暗和空茫。 ——只不过愣了一个瞬间,仿佛沉寂了半生一世。 她有些木然地伸手扶在了梅疏影颈侧,指尖依旧平稳,只在停留数久,仍未感觉到一丝跳动后,颤了一下。 端木若华茫然地低了低头,脸颊触到了怀中之人的肩颈,那一瞬间呼吸蓦地难以为继,似有湖水覆顶而来……她有如置身在深潭水底,怔然一刻,忘了呼吸,忘了感受,五识骤然离远。 “师父!”听得一声急喝,一道绿影蹒跚着快步冲来,挡在白衣人面前一剑挥开了射向椅中之人的乱矢。 “师父!”叶绿叶满面霜白地伸手去摇白衣人的肩,勉强以剑支撑,握剑的双手止不住地颤簌,听箭声不断,连续射来,椅中之人却似毫无所感,只呆怔原地,不由急切地对着木轮椅中的女子呼喝:“师父——” 白衣的人骤然一震,似被惊醒,一瞬回神。 刹那恍惚过罢,四周纷芜倾倒入耳。 她听见呼声阵阵,马蹄声疾,厮杀怒喝,旌旗猎响。 刀扬,血溅,弓鸣,人倒。 惨呼不绝。 声声真切。 潮起,潮又落。 第252章 举手无回 她听见呼声阵阵,马蹄声疾,厮杀怒喝,旌旗猎响。 刀扬,血溅,弓鸣,人倒。 惨呼不绝。 声声真切。 潮起,潮又落。 白衣的人霍然抬起双目,青丝雪发微微拂起,向后飘摇。 如是沉静。 利箭破空之声骤然再临,椅中之人转腕一拂,铁箭未及近身被她挥练阻下,坠落椅前。 端木若华端然静坐于木轮椅中,淡漠沉远的面容一如已逝的二十九年。 宁静,淡泊,萧然,肃重。 “伤者退回堡中,尚有余力者分散以守。” 耽于她身后的江湖人闻言才似醒神,错愕惊悲的目光自半跪于地、伏于椅中女子身上已然不动的惊云公子身上移回,咬牙相扶着向毒堡大门内退。 飞鸟嘶鸣,化作一道白影扑翅而落,雪鹞立身在木轮椅侧的扶手上,歪着脑袋傻呼呼地看着梅疏影阖目无息的模样。口中不时发出断续的啼鸣。 雪娃儿蜷在端木双膝之上,被梅疏影倒落的身子重重压住,白毛染上血污,只是扁嘴不动,短耳颤簌。 端木一手环抱着他,一手扶于椅侧,似宁然又似恻然。似恍然又似殇然,抬眼静静地“望”向了高头大马上锦衣扬尘的那一人所在。 叶齐高坐马上,亦是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她。 袖中惊鸿弩还未放下,幽深恻恻的目光自上而下睨着她那空洞虚无却清幽的眼……下一刻,眉间狠狠一蹙。 端木若华……你眼中的、莫不是泪? “呵呵。”叶齐马侧斜后方一骑,一人头戴兜帽,身上裹一袭深灰色斗篷,此刻微微歪头看着堡前怀抱梅疏影的白衣女子,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闪过幽然冷彻的寒光,蓦然狰目浅笑道:“师姐……你真是越来越该死了呢。” 阿紫一遍又一遍地扬刀,一刀又一刀地砍向近身之人,弯刀扬起落下的瞬间血肉横飞,惨叫连连,惊叫哭声连成一片。 双璃不顾一切地冲来,奔至端木若华身侧,持剑纵马挡在木轮椅前,面对着叶齐及一干混战中的黑甲兵,握剑的手均颤抖不止。 玖璃凝声一瞬,语声哑滞地低声向身后之人问:“先生……端木先生……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怎样了……? 蹄声未断,杀声阵阵,冷风扬起白衣,辗转又落。 端木若华平视前方,过了少许,哑声回道:“五脏俱碎,脉息已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和而又悯然地轻言道:“……两位护法节哀。” 璎璃高坐马上,没有回头。 闭目一瞬,泪蜿蜒而下。 “啊——”她陡然握紧手中长剑,不顾一切地冲向凌王叶齐。 “璎璃!”玖璃痛呼一声,泪亦滚落,驱马欲拦璎璃未及,咬牙欲随,下一刻一道白练挥至将红衣女子拦腰缠住,瞬息拉回,玖璃飞身而起一把接住了璎璃。 与此同时端木若华收回长练,垂目低声道:“逝者已逝……莫要冲动。” 璎璃控制不住地咬牙拂泪,痛哭失声。 叶齐冷眼看着他们,眼见兵甲阵形越来越多地被惊云阁高手打乱,更被阿紫一人双刀所惊丢盔弃甲,阵不成阵。 身后之人幽声开口道:“变阵为‘鹤翼’,即可破轻骑突入重兵之中的江湖高手。” 叶齐听罢正欲动,一人一骑突然自军列后方急速驰来:“王爷!” 叶萍一把接过来骑手中信件双手递至叶齐面前。 锦衣长袍之人展开看罢,面色陡变。 语声阴沉至极,只道了一字:“……退。” 叶萍目光一震。 叶齐身后裹一袭深灰斗篷之人亦是重重拧眉。阴沉而唤:“王爷。” 叶齐只冷冷看了一眼毒堡门前之众,调转马头直往刺史府方向驰去:“萍儿、飞儿领百骑断后,其余人马随本王撤出蜀郡!” 九千兵马随即分次而退,惊云阁千骑中一袭黑纱冷立的年长女子亦扬手撤出了混战厮杀中的十四堂之人。 “西园长老!” “追什么!不许追!我们不过千余人,还想杀了他们近万人不成?!凌王能于此时撤退已是万幸!” 惊云阁之人闻言亦往毒堡前退。 却是此时,叶齐所领兵阵慢慢退远,那道娇小玲珑满身血污的紫影追砍不及,身转如锥,猛然间竟扑向了一侧惊云阁之人! 双璃与长老西园不及反应,数名弟子被阿紫弯刀划过,削颈砍首,头断血流。 “阿紫——!”叶绿叶惊震不已,满面怆白,急乱地纵身过来,脸上伤病衰微之相难掩,用尽全力抓住了阿紫持刀的手,肃声急喝:“阿紫!” “叶姑娘当心!”堡中江湖中人惊见,全部警心:“阿紫姑娘已然没有心智了!” 端木若华目中极殇,亦是沉声而唤:“绿儿,不要靠近阿紫……回来。” 叶绿叶紧紧抓着阿紫的腕,脸色苍白,眉间紧拧:“师父……阿紫应该会醒吧?阿紫应该要醒了吧?” 白衣人只是握紧了左手早已穿透过手背的银针。掌心颤然。“绿儿……” 那满脸血污的小人儿被面前绿衣之人抓住,奇迹般地停下了动作,看着面前的叶绿叶咧嘴不停地笑…… 叶绿叶眼中莫明酸涩起来,语声喑哑道:“她从来不敢不听我的话……她应该已经醒了……她定是醒了。” 抓在她手腕上的手更加用力,叶绿叶急切地唤道:“阿紫……阿紫!醒过来!阿紫!!!” 紫衣人儿仍旧在笑,笑声低沉,一时扬,一时抑。满目红光,杀气不敛。 “哈哈哈……呵呵……哈哈哈……呵……” 叶绿叶看着她疯癲狂乱的模样,眼眶蓦然红彻。咬牙一瞬,用力将紫衣人儿抱入了怀中:“阿紫!醒过来!阿紫——”语声颤瑟,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 那一瞬,叶绿叶放开她的手腕,满心希翼地将小小人儿拥进怀中,泪目而唤。 被她抱在怀中的小人儿偏了偏头。下一刻,默不作声地在绿衣之人背后扬起了弯刀。 众皆震悚。 “叶姑娘——” 弯刀落下的刹那,叶绿叶仍旧紧紧抱着她,闭目咬牙,不愿放手。 一道血花极细地喷出,溅落在叶绿叶环抱着紫衣人的双臂上。 怀中之人蓦然不再动弹,双臂弯刀一滞,下一刻陡然垂落。 叶绿叶愣了愣。 再看阿紫。 紫衣人儿睁着大大的眼木然地看着前方,脸上是凝固的狞笑……细瘦的脖子上一道针孔贯颈而出,血流极细,却难止住。 恍然间所有声息都似静止。 一侧远处,一枚银针染血,射入毒堡院墙之上,针尾血珠静静滴垂了下来。 “师父……?”叶绿叶转目怔怔地看向了木轮椅中那一人,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发出了声音:“您……杀了阿紫?”语声极轻。 风,拂起白衣。 沙尘,缓缓沉落。 银针穿刺过颈脉的瞬间紫衣人儿似有一刹那的醒神,静谧的风声中白衣的人似听到了她低喃的语声,越过耳语人声风声血溅声轻轻响起在自己耳边、心里…… ——谢谢师父……没有让阿紫……再错。 端木若华凝目“望”着前方。 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才似听清了叶绿叶轻喃着所说的那一句——“师父?您……杀了阿紫?” 椅中之人双手忽蜷。 四周静谧地没有一点声响。 梅疏影尚有余温的手不知是巧合还是牵动,忽然自端木若华肩头滑落,覆住了她隐隐颤抖的右手。 温热的血自他指间流到她手背上,慢慢冰凉。 端木若华本能亦或是无意识地,反手一把握住了他沥血的手,抓在手中,紧紧桎住。指间隐隐颤-抖。 脑中有一瞬间的不清明。 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端木若华怀抱着身上之人,本能地收紧臂弯……眼前、脑中,一片黑沉。 随之涌上来的,是胸口越来越尖锐的疼痛……心犹如被拧起,霍然跳得那样烈,疼得那么过。 晦暗的面容白成了一片雪……双唇颤过之后,紧紧抿住,但下一刻仍旧涌出了点点腥血。 “端木……先生!”毒堡中人忽然惊声。 璎璃、玖璃下马奔来。 白衣之人胸口起伏一瞬,蓦然埋首在梅疏影肩头,未及捂住的口中喘息着涌出了无数血。 她颤然一刻,喑哑地道着:“端木……无碍。” 下一刻蓝衣如蝶、彩衣翩跹,由远而近极快地踏落,蓝苏婉呆呆地站立在堡前血泊中,看着眼前的一切。 尸横遍野。 血染黄土。 残尸一地。 “师父……”蓝苏婉睁着眼往前走了几步,下一刻蓦然呆住。 ……梅大哥? 转目又看见慢慢在叶绿叶怀中倒落下来的紫色身影。 ……阿紫? 端木闻声抬起头来,“望”向她的方向,睫羽不住地颤动。下一刻慢慢阖上了眼眸。 声息沉落。 整个世界终于寂静下来。 “端木先生!” “师父!” 紧随蓝衣少女飞身而落的另一道身影,紧随之于嘈杂呼喊的人声中发出了一声轻嗤:“啧。” 第253章 泪 益州刺史府。 天低日沉,蓦然又下起了雨,廊檐下水幕成帘,又是淅淅沥沥。 前院书房内,闻吴郁沉肃的语声:“清云宗主留着于我们定然是个阻碍,今日千截难逢的机会,只差一步就能除了她……王爷为何要退兵?” 叶齐冷面坐在书案后,不轻不重道:“吴大人这样的语气,是在指责本王么?” 吴郁立时也有些冷了脸,僵硬片刻,俯身跪在了书案前:“吴郁不敢。益州兵马为讨伐谋害太后的昏君而起事,王爷作为太后亲生皇子、原太子殿下,必定是我等之首,吴郁不过是王爷手下将领,不敢有分毫逾越指责之意。” 叶齐听罢沉默,而后叹了一口气,自书案后走出扶起了吴郁:“舅舅你起身吧,我退兵实属无奈……是悦儿胡闹,以性命相协逼本王退兵。所以才……”叶齐面露沉痛之色,低声道:“如今母后已去,本王实际只剩舅舅你和悦儿两个血脉亲人……实在不敢不顾她,还请舅舅能够体谅。” 吴郁被叶齐扶起,面色稍霁,再听此言,目中便缓和了下来,舒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悦儿这丫头太不懂事了,此番已是坏了王爷的大事。” 叶齐面露忧怒:“虽是如此,本王却不能不顾忌……待我与她诉清大事,惩戒安抚过后,立时再与舅舅商量后计。” 吴郁点了点头:“除去清云宗主之事刻不容缓,王爷一退兵他们必定寻机而逃,王爷务必再命末将派重兵围杀,否则极有可能会迟……” 叶齐亦是满面忧忡之色:“舅舅所言本王何尝不知,待本王惩戒过悦儿之后,立时便寻舅舅商议。” 吴郁再叹一口气,只得道:“如此,吴郁便先行告退。” 待吴郁退出书房,叶齐面上愁忧之色顷刻被冷厉森然所替,叶萍于门外低声道:“四弟尸身已收敛入棺……另,赫连绮之请见。” 叶齐大步行出,面色阴沉:“兰儿的死先不让悦儿知道。赫连那里你先对付。” 叶萍什么也不问,只低头应:“是。” 叶齐言罢,沿长廊而行,大步往后院行去,径直去了叶悦闺房。 门口叶飞守着,叶齐挥手叫他离开,“你去看看青儿的伤势。” “是!父王。” 叶飞走后叶齐快步推门而入,径直行入屋中内室。 之后拧眉负手,立于榻侧望着榻上少女微白着脸沉沉睡着的模样。 “先生此举可是言明,你与本王的合作便到此为止了?” 黑衣如墨,流纹似雪,墨衣之人安静地坐在内室一侧屏风旁的朱椅中,闻言未抬眼。 “你助本王夺位,将来本王便以皇室之名向你墨夷氏认错赔罪,重推为武林之主,这本是你我之约。可此番,先生却在紧要之时过来威胁本王?” 广袖云纹流动,墨衣之人终于抬首看向叶齐。“叶家影卫巫家残落;左相后盾惊云阁大伤;吴郁起兵谋反助阵王爷……本座所言‘巫’‘云’‘郁’皆已兑现于王爷。” “可是你却拿吴郁一事来威胁本王,只为让本王放过端木若华……”叶齐冷笑道:“却不知先生的师妹、备受世人尊崇敬仰的清云宗主,却于万军阵前和那惊云阁主梅疏影你依我侬,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墨衣之人闻言不改颜色,只平声道:“王爷所谋大事,成败不在于她。本座已明言王爷,若再对她动手,吴太后因何而死,必见于吴郁。” 叶齐语声不由得冷冽阴沉:“先生当真要为一人,弃你与本王共谋之大计于不顾?” 墨衣之人语声亦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故王爷可弃生母以求帝位,本座无王爷雄心壮志,所为之事不过是想慰藉先人罢了。是故难有王爷狠决之心。” “先生可曾想过,你我合作本是共输同赢的道理,你的身份也是本王手里的把柄?”叶齐目中杀意一闪而过,伸手扶在了墨衣之人椅背之上:“再有,先生何敢自称无志之人呢?天下间敢叫本王站着他坐着说话的人……墨先生以为能有几人?” 墨然面上仍是平静温雅之色,语声亦宁浅:“墨然不过一介江湖中人,荣辱成败皆不足与王爷相提并论。可吴大人若获悉吴太后之死早在你我计划之内,王爷顷刻间便将一败涂地。今日本座欲言之事,仅此而已。” 叶齐扶在朱椅上的手霍然凝力,面上却是极柔和的浅笑:“好一个仅此而已……墨先生一而再地威胁本王,果真是从未将本王放在眼里!” 他言罢目中一狞,杀心陡盛,转指成爪直击面前之人颈脉。 墨然静坐椅中不曾稍动。 下一刻叶齐五指触到墨然颈侧时指尖蓦然如针刺锥凿,周身一寒。 墨衣云纹之人转首看了他一眼,随后拂衣起身,“此毒烈性,毒性却短。一个时辰内不运功,便可解。”长发飘摇,纶巾如雪,墨然缓步自叶齐面前行过,举止和缓,温文尔雅。“还请王爷记得本座所言,如此,影网仍可为王爷助力,否则,王爷能明。” 言罢缓步行出,未回头。 “墨然告辞。” 叶齐目送他自屏风后行出。 面色已是阴恻冷戾至极,负手于后,十指紧握。 院中无人,墨衣云纹之人自房中推门而出,抬眼见雨帘成幕,垂于廊檐之下。 不觉敛目。 正欲抬步而行。一侧忽然有人唤道:“师兄。” 墨然面容温静,转目回望过去,少年形貌的人着一袭淡粉色长裳,腰间是经年不变的那条灰白色腰带,脸如稚子,十分圆润可爱,睫羽成扇,忽闪似蝶翼。 此时梨涡深陷,大眼弯成了月牙儿,正打伞而笑,一脸烂漫天真之色地望着自己。“绮之打伞送师兄。” 墨然只是看着他,而后点了点头。 两人并行于油纸伞下,穿过后院小庭往刺史府小门行出。因赫连绮之只及墨然肩头,故而撑伞的手举得极高,肩头濡(ru)湿不少。 “夏国江湖之上,想必都道师兄是温柔之人。”赫连侧首而笑,看着墨然:“却不知师兄独对一人满心温柔,对世人不过是表面温柔,轮到绮之,便是表面温柔也吝啬施予了。” 墨然淡淡地平视着前方,步履沉缓,只道:“师父死后,你可是真心欢愉欣喜?” 赫连绮之唇边余笑,转目亦往前看,未应。 “她若当真身死,你可会真心欢愉欣喜?” 赫连绮之露出浅笑:“师姐若是死了,绮之自然高兴。如她这般只为旁人而活,岂能不累?绮之看着怪心疼的……不如助她解脱。” 墨然驻步。 赫连绮之便也停了下来。 此时天已沉暮,雨水洋洋洒洒地飘落着,天地昏暗,不闻喧声。 “我劝不了你,便只能阻你。” “师兄想护的,也只不过一人而已。”粉衣之人回看他:“对于这夏国,心下却希望叶齐能与我西羌联合以抗叶氏朝堂,最终斗个两败俱伤……绮之说得可对?” 墨然未再言语,久久,再度往前行出。 粉衣之人便也跟了上来,语声嘻然随意:“师姐要护这夏国,而我欲灭夏也欲除她,师兄最是难过,想要这夏国覆灭,却又百般想要护她……” 赫连绮之抬头来便笑道:“可想而知师兄若一直这么不忘旧仇、又不舍于她,到头来会落得个什么结局。” 墨然目中不由得浮现寂色,不回不应。 “今日毒堡门前叶齐因师兄寄来的信突然退兵,绮之虽未如愿助师姐解脱,却也有幸初见师姐平生落泪,已是不枉。” 墨然倏然一震。“……你说什么?” “听到师姐流泪师兄是心疼多些、还是震惊多些?”赫连绮之眯眼笑道:“归云谷中十年从未哭过的师姐,今日毒堡阵前却为惊云阁主梅疏影的死而落泪……师兄,你可懂其中含意?” 墨然双唇抿起,直视前方不言。 “即便师兄从少时起便百般助她、护她,又有何用呢?因立场相背你对她道不得一句暗中所为,师姐她自始至终对师兄的忍让退护一无所知,却不知不觉把别人放进了心里。” 赫连*不禁冷笑:“且我看她言语反应,仍能如旧,竟似还未察觉……我看在眼里,一时觉得好玩,一时又觉得可怜,竟忍不住想笑。” 墨然怔声:“她当真……落了泪?” 赫连再笑:“对,梅疏影为师姐挡了我送予叶齐的惊鸿弩-箭,绝无生机,师姐将他环护在怀里,虽未言语,却已落泪。” 霍然一扬唇,他再道:“那模样,绮之初见时极为不喜,后来不知怎么,觉得甚是有趣……好似比死去的人是师姐,还要有趣。”有趣得想让她再多经历几次,直至痛不欲生,哀求于我。 墨然负于身后的手已然握紧。 赫连绮之又道:“我闻惊云阁与师兄的影网一明一暗夙敌已久,此番阴差阳错,绮之替师兄除去了此一劲敌,师兄高兴么?” 第254章 疼 墨然不知因何而怒,只冷道:“需你多事么?” “即便我告诉了师兄这些,师兄仍不改欲护师姐之心是么?” 墨然抬头道:“即便如你所言,我难忘旧仇,亦不舍于她,只是倘若两相冲突伯仲,她必是永远放在第一位。” 随后看向赫连绮之,墨然语声冷肃:“是故你与叶齐联手我不多问,但倘若再要伤她,我定不容你等。” 赫连听罢眉眼皆弯,“呵”了一声。“师兄还要这般作茧自缚、自欺欺人呢。” 墨然自雨中抬步而行。“你说是,便是吧。” 天色渐阴,一位老奴打伞等在刺史府小门外,看见墨然出来,立时迎来。“主人。” 墨然颔首以应。 赫连绮之立身小门前,目送墨然被那老者迎入伞下,笑吟吟地道了句:“师兄好走。” 墨然回首看了他一眼,雨中撑伞而立嵌在门框中的粉衣人大眼黑白分明,面容粉嫩无瑕,形同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笑起来,尤其无害。 “你所知我影网消息,皆为影人相告?” 赫连绮之用他那与形貌迥异、阴沉森冷的语声肆意道:“师兄果然已经知晓舞雩声为我所救。” 墨然声冷:“他听从你的指示将影卫刺杀吴太后的指示提前,致吴郁八月即起兵,师妹不及离开,被困毒堡……险些危殁。” 赫连只浅浅一笑,并不否认。 墨然也便点了点头:“此后,影网便无影人了。” 赫连不禁再笑:“师兄就不好奇他因何会背叛师兄、相助于我?” 墨然负手立于老者伞下,只冷然道:“你出现地太过及时,对我影网之事也太过熟悉,恐怕他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人。” 赫连绮之眯眼笑起来,语声不改阴沉:“师兄果然对诸事皆了然得很,只不过他跟随师兄身边十数年,师兄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的仇人是谁,却从未想过让他复仇。” 墨然应:“是。” 赫连绮之抬眼望他,笑容烂漫:“还是为了师姐。” 墨衣之人未再应。 赫连绮之眨了眨眼,笑着看墨然转身离去,只笑不语,便又道了一遍:“师兄走好。” 墨衣之上云纹浮动,那人自雨中缓步行远。不再应声。 ……. 夜。 大雨滂沱。 雨碎泥溅声响彻在马车轮转的轱辘声里。 数辆奔行的马车后惊云阁千余人身披雨蓑骑马紧随在后。 泥水四溅,马蹄纷踏。 昏天暗地的雨声里千骑人马驰于马车前后向前疾行。 雨急路泞,行速难快,雨声哗然。 千骑中列一辆轺车尤长,顶系白羽,车帘暮沉,因快马加鞭、水洼遍地,一路颠簸,隐约可见车内一具朱木棺不时晃动,随车身起伏震荡。 跟随轺车后方的璎璃转身即向身侧之人高声嘱道:“去拿几张绒毯垫在棺下,不可让公子再受震荡!” “……是,左护法。” 玖璃自雨蓑下转首看璎璃,目中有忧。 “两位护法!西园长老让属下来报,前方数里外有一间破庙,可暂歇避雨。” 璎璃看了一眼轺车上的棺木,下一刻道:“此处已是益州边界,再往前即是与关中交界的巴西郡,凌王、吴郁虽未追来,却也不可不防,只是公子棺木颠簸已久,且马车内的人大都有伤在身不宜太过劳累,你去前面马车里问过小姐,是否要暂歇避雨。” “是!” 彼时前方马车里蓝苏婉正辗转于数辆马车内照看众江湖中人的伤势,虽有蓑衣雨笠,衣发仍打湿不少,出而听闻询声,便点了头。“冒雨赶路已有数日,不少人伤势有复发之象,若有可歇之处还是歇一下吧。” 那人立时回禀了。 不多久千余人马在巴西郡村野旁一处破庙前停了下来。 一身黑纱长裙的西园长老领人候在庙门前,看见车马过来立时高声道:“此庙前后殿都已打扫干净,把马车里的伤者扶进后院歇息,其余人留在前院,地方不够,十四堂之人下马后轮流进庙里烤火休息。” 众人下马应道:“是。” 蓝苏婉掀开中间一辆厚底重帘的马车,打伞迎上,花雨石抱着端木若华从车里出来,钻入蓝苏婉伞下快步入了庙内。 雨声哗然不止,淅淅沥沥地响彻在天地间。 众人一番安顿已入夜半,分散围拢在数个火堆旁烤火休息,蓝苏婉背对众人另外寻了个角落生火煎煮汤药、热水。 “都道惊云公子和清云宗主不和,最后竟能以命相救,于大局面前惊云公子无愧为天下第一阁之主。” 此方角落围坐的都是堡中受了伤的江湖中人,此行在堡中耽搁一日,之后一连数日连夜冒雨赶路,不曾稍停,直至到了这一方破庙中,现下得空聚首喘息,顿生唏嘘感慨。轻议不止。 “谁说不是。” “如此仓促离世,未及留下一儿半女,惊云阁眼见是后继无人了……日后也不知会如何……” “叹只叹他救罢端木先生,蓝姑娘今后却是要守寡了……” “我想惊云公子赶到多半是以为蓝姑娘也身陷堡中,不想蓝姑娘早已被端木先生遣离,即便如此,梅阁主仍能于危亡中倾力相救以护,不可谓不义然。” “蓝姑娘赶回时得见未婚夫婿为救恩师而死,也不知是何心情……” 众人言至此处,不禁低声一叹。 角落里的蓝衣人垂目看着咕嘟作响的药罐,眼泪落在了篝火之上。不禁低泣出声:“梅大哥……” “可最令我震惊的还是端木先生所为,蓝姑娘赶到时阿紫姑娘已经殒命,我看蓝姑娘虽然伤心反应却还正常,也不知她可有看见。” “你是指……” 那人点头:“阿紫姑娘为护先生而出堡临敌,至后不知为何陷入癫狂神志不清,误杀无辜……最后端木先生竟能亲手以银针贯颈杀她……” “对啊,只一弹指,阿紫姑娘便殒了,虽说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却也不禁让人心下震动……我看当时情境,端木先生怕是一瞬犹豫也无的。” “江湖上曾道先生最宠门下第三徒紫无命……如今看来,饶是最宠,却也动摇不了端木先生分毫。” “只凭这份杀伐果绝、冷硬分明、决绝能断之心,我也不禁对端木先生又敬又畏,清云鉴传人,果真不是我们常人可与之相较的。” …… 夜已深,雨声磅礴,端木若华躺在干草狐麾之上,睫羽微颤。 雪娃儿蜷在女子手边有感指动,立时探出脑袋“咯咯”轻叫起来。 花雨石打了一个哈欠,正欲倒头而睡,便见端木若华轻喘着睁开了眼。 “终于醒了。” 端木若华闻声滞了一瞬,而后垂目敛声。“师姐。” 花雨石见她虚弱之下,仍旧一副淡漠宁和的模样,不禁啧了一声。“你活不了多久了,你知道吧?” 端木若华面容冷白而晦沉,听罢便微微颔了首。 “我告诫过你一定要在蛊主死前自体内取出药蛊,如今你让蛊主死在药蛊之前,药蛊吸收的六成毒病便全部转嫁进了你体内。”花雨石冷然挑眉,续道:“即便我亲自赶来为你将药蛊取出,也至少残留了药蛊内的四成毒病在你体内。” 端木若华再度垂目,只低声道:“端木命不久矣,心下已知。” 此时夜深雨急,花雨石便又打了一个哈欠。 “你体内寒毒积存,本就虚弱,如此一来,我看最多再三年了~”偏头想了一瞬,花雨石又道:“所谓的强弩之末,药石枉然,已无法可医。” 端木若华便轻轻点了一下头:“谢师姐相告。” “你不用谢我了~”花雨石看着白衣人扬唇笑了起来:“实际你是死是活我可一点也不想管,只是你那小徒弟以身喂蛊换我前来为师姐你取蛊,这才勉为其难走这一踏。” 端木听罢震了一瞬。“你说什么?” 花雨石但见端木神情,眼神便亮了些许,不禁蹲下身来抚了抚女子的脸:“我说……你那小徒弟可真是个美人~即便言之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可惜了你是个瞎子应该看不到。” 转指轻揉过女子毫无血色的唇,花雨石含笑嗔声:“说起来我那药穴当年你来求蛊也曾见过……原本将他锁在穴底喂我那数万虫蛊我也十分舍不得……只不过他自己选了这一条。虽十分不知好歹,但我也欣然应了。” 端木气息微微起伏起来,原就冷白的面容更见冷凝苍白。久久,颤然问:“……几、日?” “我一来一回所花费的时日。”花雨石想罢一瞬,浅笑道:“到今日已有二十日了,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不过细想来,那般生不如死的滋味,他还是死了的好。” 端木脑中一沉,心口如被锥凿,十指陡然颤簌难止,语声是从未有过的彻寒凛冽:“我、我已无碍,你即刻,回罢!” 花雨石当即笑出了声来。“师妹的脸色忽然变得这样差,是在与我生气……还是心疼了呢?” 彩衣之人挑眉道:“你这做师父的可真奇怪,心疼小徒弟为你受苦,却又能举手无回,一枚银针便亲手杀了一个……到底算是个有情的师父,还是无情的师父呢?” 第255章 梅 破败的古庙内殿,蛛丝结檐,残塑泥佛,布满灰尘的黄绸佛布悬挂在大殿两侧来回飘荡着。 角落里,干草麾衣上倚身躺着的纤瘦女子右手无意识地蜷起,怔目“望”着前方许久。 残檐旧殿外,能听见雨声仍旧喧嚣磅礴。 淅淅沥沥,哗然不止,拍打在青石泥岩上,溅起的水花响彻在人耳边…… 一声比一声清晰。 端木霍然轻喃道:“是、了……阿紫已、逝了。” 花雨石凝目看着面前女子,挑了挑眉,而后一笑:“说起来,我乌云宗的门人弟子做错了事,最多也就拔断一指,你却能毫不犹豫地亲手来杀,如此看来,你可是比我还要狠心得多呢~” 端木空茫的双目仍是“望”着前方,久久,敛了目。 “我有些好奇,想问师妹你动手的时候,当真一瞬犹豫也无么?” 端木蜷起的右手隐隐颤然,指间青白。 过了片刻,她极轻地点下了头,低哑着语声道:“师姐你,回罢。” 花雨石不禁嗤了一声:“若非当日……” “砰!”大殿内扬起的黄绸一侧,一只药碗坠落于地,碎裂开来。 端木心口一窒,目中顷刻殇然。抬头的刹那面色已更白。 蓝苏婉有些木然地看着干草雪麾上的白衣女子。 花雨石闻声回头。 蓝衣的人呆呆地站在佛布垂绦旁,眼眶红彻,眼泪连续不断地滑落至颈中…… “真的是师父……亲手杀了阿紫?” 哽咽一声,她再道:“……一瞬犹豫,也无?” 端木若华呼吸蓦然沉乱起来,胸口微微起伏。 眼泪肆流不断,蓝衣的人眼前、脑中,一片昏沉。 “堡中的人、都道……是梅大哥和阿紫……在拼命保护师父您……”蓝苏婉颤抖着抬起一手去擦脸上的泪,语声如是颤然:“到最后……他们都死了……” 眼泪凝在眼眶中簌簌地滚落,蓝苏婉低头悲泣道:“梅大哥为保护师父而死……阿紫……阿紫她……更是师父……亲手所杀……?” 声息似是凝窒,端木若华唇间白得似雪,指间颤抖地更厉害。 “我不懂,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死?凭梅大哥的武功又怎么会……”蓝苏婉蓦然哭道:“怎么会避不开?走不了?死了呢?” 牢牢捂住嘴巴,蓝苏婉强迫自己不要呜咽出声:“他那么厉害……只是一支弩-箭而已……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陡然抽泣不止。 端木若华一动不动地面向着她的方向,全身亦隐隐颤簌…… “而且阿紫……阿紫她……”她极小声地呜咽:“师父您……您怎么下得了手……怎么狠得下心呢……阿紫……不是您看着长大的么……” 心犹如被针穿过,蓦然疼得那样清晰,端木若华轻轻垂目,语声低哑:“小蓝……” 蓝衣人终究控制不住地呜咽出声,慌乱、无措。“我没有……我没有要怪师父……小蓝不敢……小蓝亦明白……”哭声一扬,她陡然泣道:“师父只是……要护的人太多了……顾不上、他们了。” 伸双手紧紧捂住自己泪流不止的眼,蓝苏婉无助地蹒跚后退。 脚边碎裂的药碗被她踢到,叮咚作响。粘稠的药汁泼洒在地,药味弥漫佛殿一角,苦涩、浓郁、心痛、不甘、难舍,挥散不开。 蓝苏婉咬牙一刻,猛地转身冲出。 屋外大雨如注,雨声嗡鸣,响彻如雷。 蓝衣的人径直奔入院中雨下,往破庙前殿方向冲去,未回头。 “小蓝……”端木呼吸一促,脑中一阵昏黑,霍然满面霜白,一片冷瑟。 她喘息数声,欲起,又失力,终倒落回身下雪麾之上。 “小蓝……”恍惚阖目,一瞬间言语尽失,唯心颤然。 “若非当日你跪求我,我知你为了那小丫头徒弟费尽心力,不惜一身内元功力,如今出手杀她更落得多年毒病转嫁入体命不久矣,我也会以为你这个师父有多狠心决绝~”花雨石看着端木,轻声嗤笑了一句。 “我只好奇,倘若她并非死期将至早已时日无多,你是否还下得了手?换了别个徒弟、亦或亲近之人,若然行差走错,你是否也能像今日这般出手无情、杀伐决断?” 端木若华面白若纸,阖目不言。 屋外大雨如坠,沉落天地之间,霍然如此冷寂。 花雨石唇勾如月,一笑嫣然:“你不说,我也明白。” 彩衣的人唏嘘叹道:“师妹你待自己的弟子……惩也惩到极致,护也护到极致,真是让人敬佩,可惜这世间又有几人懂你?她们终日伴于你身侧,都不能懂,更遑他人?” 捂嘴轻笑一声,花雨石摇头道:“苏婉师侄嘴上说着不怪你,实则此番言行已然是怪了你……师妹,你知晓吧?” 白衣的人压抑着低咳出声,久久,只再道了一遍:“你、该回了。” …… “呜——”蓝苏婉湿透淋漓地奔至前殿,众皆惊异,叶绿叶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干草墩上低头看着篝火,脸上病色仍未轻,苍白而晦涩。 蓝衣的人径直冲入叶绿叶怀中,抱住她咬牙哭道:“我知道师姐为何坚持把阿紫葬在毒堡院中,不肯带她回归云谷了……” 叶绿叶震了一瞬,而后低头。 手中少央剑紧握指间,剑柄上缠系着的一条紫色发带在篝火映照下幽深抑重。 “因为……因为是师父……你怕阿紫怪……”师父…… 叶绿叶一把抓起身侧叠放整齐的麾衣披到蓝苏婉身上,沉面将她抱紧,而后肃道:“别再提了。” 蓝苏婉咬牙闷声,埋首在她胸前,泣不成言。 叶绿叶握剑的手亦紧蜷如桎。 前殿内的惊云阁众瞠目侧首看了一瞬,又闷声回转了目光。 长老西园面无表情地看罢,不言。 璎璃、玖璃立于破庙前殿后门一侧,忧看半晌,亦沉默。 璎璃手中握紧了唯剩半截扇柄的青玉扇,恍惚、垂目。 扇柄末端雪色流苏垂曳,清透如璃,白如净雪。 一如昨日。 下一刻璎璃转目看向院中雨下。 那盖有数件蓑衣的长身马车上黑帘如幕,隐约见沉厚的朱木棺掩映在车内,静无声息。 “师父的药今日都侍奉过了么?”久久,闻叶绿叶如是问向蓝苏婉,语声宁肃。 后者哭声仍未止。 …… 次日,天色未明,雨势已小。 卯时将近,璎璃身披蓑衣快步行至破庙后殿、端木若华面前。 “过了巴西郡即出益州,凌王人马没有追来应就不会追来了,往下之路,往东至洛阳,往东南可回荆州,先生昏迷数日方醒,身体必是不适,应是要回荆州归云谷中休养……” 端木轻轻颔首。 璎璃抱剑恭声:“昨夜花雨石先生既已离,璎璃便派阁内十名羽卫护送先生与叶姑娘回谷。因公子丧事,小姐不能不至,故而让璎璃代为请离,待丧事之后,小姐自回归云谷中。” 端木默然许久,再度颔首。 “如此,璎璃与小姐、玖璃、西园长老将领公子棺木即刻东行回往洛阳……” 端木忽是喃声:“……是回、何处?” 璎璃恭声回道:“洛阳东街的雪胎梅骨。那处是老爷与夫人安息之所,也是公子长大的地方,我们与小姐商量过后,决定带公子回夫人身边,葬在朱梅小楼后的梅林里。” 端木听罢几分恍惚。“是……这样。” 此时长雨如丝,天色未晓,入目所见,一片灰蒙。 白衣人倚躺在干草狐麾上,又是默然。 璎璃出声再道:“先生可还有何指示?” 端木心头不知为何而疼窒,抬头来满目茫然,回望璎璃片刻,低声道:“阁主舍命相救之恩……端木无以为报……头七内因身体不适、恐无力前来拜祭……他日必至洛阳跪拜……”语声越来越轻:“……以祭逝者。” 一言出,心口疼意袭来,恍惚空冷。 璎璃宁声:“公子所行之事,我等从不敢置喙,是故公子身故之事先生不必心有负累,拜祭之事亦无必要勉强。无论何时,惊云阁随时恭候。”言罢,躬身一礼。 端木怔然。 “我等即刻便将启程。”璎璃抱剑低头,最后道:“请先生保重自身。告辞。” 红衣女子又行一礼,转身即离。 从始至终,未言一句责怪。 端木若华先是恍惚,而后平静下来,默声听着惊云阁之人套上装有朱木棺的马车,推转车辙。 好似根本不知道离开远去的是什么,她只是怔神、听着。审慎却又彷徨,懵懂却又无知。 端木下意识地面向了双璃领马车离去的方向。 庙门外,泠泠的雨声里能听到马车轮转动向前的沉重闷响,和着人声、马蹄声、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是将行前的忙碌和嘈杂。 她转目对着雨水零落的桥院一角,在那喧嚣纷扰的水气泥息里,竟似能闻到一抹淡淡的朱梅冷香,氤氲在轴转人声里,随雨声而去,随风声而远,渐行渐逝。 一阵冷风拂来,冰冷凉薄,她忽是十指一颤,惊觉冷意,不由自主地在干草狐麾上慢慢蜷起了身。 恍惚间,朱梅残落,冷香已远。 此后经年,再不可闻。 第256章 樱 十日后。 洛阳近郊的官道上,晨雾潆迷,马蹄声声。 璎璃高坐马上看着手里的半截青玉扇。 “左护法!毒堡救出的江湖中人都已送回各自府上,都道铭感惊云阁解救 之恩,择日来公子灵前拜祭。” 璎璃点了点头,望向前面的洛阳城大门,突然喃道:“我忽然想起,再有三日,就是公子的生辰了……” 一侧马上,玖璃看着她,目中深忧。“璎璃……公子不在,惊云阁更是需要我们。” 此时晨雾将散,曙光乍明,璎璃抬头看着远处。“你说得对,惊云阁是公子的责任,公子去了,我们要替公子好好守下去。” 眼中水气微萦,她忽又道:“可我总觉得,还不够。” 玖璃深望着她。 “我不知道公子真正在意的是什么,最想要的是什么……”璎璃低头再度看向手中断扇:“我想让公子顺从本心……可是青玉扇毁,我不能确定公子心意。” 城门打开的那瞬眼泪终是滑落下来,璎璃仰首喃道:“我怕公子在下面……找不到自己的心、和归宿。” 慢慢敞开的城门后,晨风扬起。 见白幡涌动,夹道如云雪,排列远去。 惊云阁长老东篱、南山、余老,及十四堂堂主一身麻衣孝布立身在城门正中。静立相迎。 城门打开的那瞬绦布拂动,衣发皆往后扬起。 众人得见马车队伍迎面行来,神情无不悲恻。 呆滞一刻,齐声跪下,口中呼道:“迎……阁主。” 璎璃、玖璃、西园长老踱马而近,一瞬间眼眶都红。 蓝苏婉于马车中扶着梅疏影的棺,听闻呼声,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为首的余老一眼望见队伍正中那辆顶系白羽的长身马车,顷刻间便是老泪纵横。 “少阁主……小影……小影……” 双璃紧抿双唇,默声低头,领着马车队伍慢慢行入城中。 余老众人便一个个退至左右,分列而站……白羽马车行过时,无声跪了下来。 长老南山于车帘拂动间望见马车上那一口朱木棺,顿生悲凉郁气,一口气提罢,便是涕泪齐下,竟不能自主。 “混小子……竟叫白发人送黑发人……往后谁的唠叨你也听不见了……可算是称心了……”一言毕,以袖掩面,哭声难遏。 东篱听罢更为痛心,一声沉叹,伏地不起。 马车默然前行,车轴轮转间碾碎多少心伤与期望。 轴声未远,哭声已起。 拐入洛阳东街的那刻,纱衣拂荡,远远便见一人立身在雪胎梅骨门前,迎着风静静望来。 他微哑着语声,轻而又柔地道了一句:“小影,为兄来接你回家。” 雪白的孝布随着衣发拂扬不定,他立身晨雾中,一身暮色纱衣,纤瘦文弱的身子在两侧白幡的映衬下更显清瘦羸弱。 “文……先生……”双璃一见他,一语凝噎,顿时泪落不止。 文墨染驻步未前,许久,待马车在雪胎梅骨前停下,方极慢地行至了白羽马车前。 神情分明是温敛柔和的,脸上却已滑下两道泪痕……伸去掀帘的手颤抖如簌。 小巷暗处,穆流云看在眼中,目中已忧。“皇上……左相大病方醒,可要传太医过来候着?” 巷角荫影下,叶征双手紧握轻轻摇头:“不了……我们等等左相,不要惊动了他。” “……是。” 依稀还记得那人立身大理寺狱门前,手执玉扇,白衣微拂,说着:“墨染啊墨染,你可知今日若不训我,你往后便再无机会了。” 文墨染颤然不止的手慢慢伸至帘后,抚上了那口朱木棺。 恍然间忆起他曾诉:“墨染莫气,多年后你告老还乡,惊云阁还是你的归处。” 低头刹那,泪终垂落。 文墨染一字字喑哑道:“义父义母已去,我的归处若无你,又何以为家?” 蓝苏婉坐于棺木旁,闻声哽咽不止,咬唇而泣,满脸是泪。 “你与我说……当日狱前便算作最后一面……往后庙堂江湖,两不相干……”文墨染扶棺的手青白抖簌,一声凄笑:“不成想……竟一语成谶……” 咬牙凝声,久久,终哽咽出声。 风拂衣发,垂舞不歇,如是颤然。 长街尽头,弱冠少年模样的人立身远处,亦是泪流满面。 陈梦还立身其后,低声道:“舍主,您的身份特殊,不宜叫人撞见……回吧。” 娄无智低头掩面,点了点头,泪目而走。咬唇仍泣:“小影儿……” 无数白幡飘拂东街之上。 雪胎梅骨前,冥纸飞扬四落……一片哭声。 大夏天隆九年,九月末。 被凌王反军围困于蜀郡毒堡的江湖中人由惊云阁冒死救出,多数及时逃离,出得益州。 亡故者大都就地葬于蜀郡毒堡内,清云宗主安然回返荆州归云谷,其门下三徒紫无命陨殁,于毒堡时因失去心志为端木先生亲手所杀。 同日,惊云阁主梅疏影为护清云宗主端木若华亦死于凌王叶齐惊鸿驽之下。 江湖皆憾,武林悼之。 至九月晦日,宁、广、荆、梁、秦、雍六州计六万州郡兵以围监之势围住益州月余,朝廷派中军十万终于抵达。 将军府之首巫亚停云领大将军职,都督中外诸军事,假节钺,以平凌王乱。 …… 中军帐中,巫亚停云取益州地形图展于长桌之上聚诸将以议,众皆道应于凌王据守益州之际倾力以扼,迅速扑灭其势。 巫亚停云点头,传令休整一夜,次日衅鼓排兵。 后至深夜,有侍持令入中军主帐,传与消息。 巫亚停云听后暂命休整,缓下了进攻之势,一时未动。 …… 大片殷红似血的樱花飞舞在空中,映着跳跃不止的光火,破碎、零落。一个个模糊的身影在火中挣扎,倒下……流出泼墨一样的血…… 隐隐,能听到他们悲痛愤怒的凄嚎…… “哥哥……哥哥……” 一阵剧痛自心底袭来,云萧猛然惊醒。 阵阵黑光从眼前闪过,全身一阵剧烈地痉-挛,手脚紧蜷颤瑟,皆不能自主。 抬头的刹那,隐约看见一人周身缀彩,立身在药穴池边、石阶尽头,俯视着自己。 “索链已解,代价已偿,你爬出药穴,便可走了~” 云萧强忍周身无处不在的尖锐疼痛,一步步往圆池侧的石阶上爬…… “能在药穴里呆一月而不死,你是第一人,往后怕也寻不出第二人了~”花雨石立身药穴边沿,看着穴底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一点点极慢地往上爬。 震慑过罢,脸上便是盈盈笑意:“实则,回来路上我想着你便是不死定也早已逃了……不想竟当真能捱到我回来。” 药穴中的人一声不响,只是拼力一点点往上爬。阴暗潮湿的洞穴里不时响起衣物摩擦地面的簌簌轻响。 花雨石眼见着无数蛊虫从他周身各处钻出来,随着匍匐在地的人慢慢爬上石阶离自己越来越近、而百般留恋地爬回药穴圆池内,向池底的锁链上爬去。 “我的这些宝贝药蛊都很舍不得你哪~”花雨石有些惊奇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它们如此留恋一人的血肉~” 下一刻,随着药穴中的人越爬越近,花雨石猛然看见一只乳白色的蛊虫慢慢从云萧颈后钻出。 不比其他蛊虫离开云萧身体时,地上之人只是隐隐颤簌,此蛊一出,匍匐石阶上的人陡然顿住,紧随之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惨叫:“呃……呃啊——” 花雨石目中惊色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狂喜。 眼见云萧剧痛中颤抖着手要抓向颈后的蛊,彩衣的人一声厉喝:“不许动此蛊!否则我杀了你!” 穴中的人一震,慢慢蜷紧了伸出的手,而后极慢地垂下。 “如果它死了,我必会要你陪葬!”花雨石快步走近石阶一侧,急切道:“你就这样,继续爬上来……让它自己慢慢出来!” 云萧全身都在颤抖痉-挛,干涩脏污的脸上竟也沁出了一层层的汗,依言忍着颈后剧痛缓慢往上爬行,手指几乎抠进了石阶里。 颈后那中乳白色的虫蛊用着比他更慢的速度,一点点钻出。 犹如撕裂般尖锐的疼痛一阵又一阵地袭来,浸透四肢百骸,直冲入脑。 头皮阵阵发麻,脑中只余嗡鸣。 云萧头抵在地,一步一步爬至了石阶尽头。 十指攀上药穴边沿的那刻能感觉到颈后的剧痛陡然一轻,唯余周身刺痛。 云萧伏地喘息许久,呼吸渐轻,双眼无意识地阖上……再无力睁开。 黑暗瞬间覆顶。 花雨石紧紧看着那只乳白色的硕大虫蛊一点点爬回药穴里,面上难掩狂喜。 下一刻快速回头看向池沿边伏着的人,目中亮如火炽:血元蛊……于他体内竟炼出了血元蛊! …… 云萧再醒,已是七日之后。 睁开眼所见无不昏暗,脑中一片白茫。 “不成想,你竟是奇血族人。” 榻侧一人伸手把了把他的脉,言语轻佻:“云萧啊云萧,二师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趋近榻上苍白羸弱面无血色的少年,花雨石吐气如兰,如是道:“留下来改入我乌云宗,与我炼制出屹今为止无人练出过的不死蛊……如何?” 第257章 心 云萧回看着花雨石,许久才似醒神……而后慢慢拨动着嘴唇哑声问:“我师父……怎样了?” 花雨石愣了瞬。 好半晌,勾唇一笑:“自然是好好的~师伯答应了你前去为她取蛊,岂会言而无信。她体内的渡身蛊我已取出,你大可不必担心~” 榻上少*年闻言静默片刻,而后轻言道:“……谢师伯。” 花雨石捂唇轻笑,柔声道:“云萧师侄别忙着谢我,师伯方才的提议你还未回答呢?蛊医一道,在南疆传承千百年,可不比你们中原的药医差,传闻中的不死蛊,更有令人长生不死之能,你若能助我研成,往后生死大限,在你我面前形同虚设……” 榻上的人未待她言罢,便已出口打断了她的话:“你我之约既已达成,云萧便告辞了。” 言罢强撑着从石榻上爬起,伸手抓住了榻沿石案上的麟霜剑。 花雨石震了一刻,下瞬竟见他当真二话不说慢慢爬下了石榻,往石洞外走。 “云萧!”不由拂袖而怒:“我方才所说的不死蛊……” “恕云萧无心滞留,更无心改投他门,二师伯另寻他人相助吧。”青衣的人不曾稍停,形销骨立,步履蹒跚。 花雨石闻言生怒,道:“不死蛊的奇效是你无从想象的,真正的生死人肉白骨,更可令无病之人长生,若能炼成必能让你我青春永驻,也能让蛊医一道从此扬名天下……” 青衣的人只充耳不闻,缓步而离。 眼见他将行出石洞,花雨石霍而冷道:“你如此心急,不就是想赶回你师父身边么?倘若我告诉你蛊虽取出,你三师姐紫无命也已死了呢?” 云萧周身一震,猝然止步。 “且是被你师父亲手所杀!”花雨石看着他的背影:“这样狠心的一个师父……你还要如此心急火燎地为了她赶回去么?” 云萧握剑的手陡然一紧,伸手捂在了胸口上:“平日最疼小师姐的,就是师父……若真如你所说,此刻心里最疼最痛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师父。” 言罢快步行出。 花雨石怔了一瞬,而后抿唇低头。“云萧,你可知若你并非奇血族人,药穴一月,你早已心血枯竭,亡命在此。” 青衣的人已然行至洞外,闻言默声,未回未应。 花雨石微微抬眸,目光如炬,勾唇讽刺道:“你为我那傻师妹、你的清云鉴传人师父……不惧死、不惧疼、不惧万蛊噬身的酷刑,真可谓是‘至孝’了~” 洞外青影如竹,顿步一瞬,转身已离。 花雨石蜷握双手,立在石洞内案沿一侧,慢慢敛目,自语道:“我一生钻研蛊医一道……所历二十年,终有所成,所制‘生、老、病’之蛊道自诩不比端木若华所习中原医术差……可是只有研制出不死蛊,天下间她的医术治不好的人,我仍能救活……方能向师父证明,我所掌握的南疆蛊医之道远胜于她!方能叫那人也知道,我并非——不如她!” 花雨石十指紧握,隐泛青白,语声冰冷道:“云萧……今日你不助我,来日若再要求我,我必叫你后悔!” 彩衣如霞,抬眸间,蓦然扬起一抹魅然冷笑。 你还会来求我的。 …… 南疆往荆州之路,纵马不歇,疾行不怠。 听得朝廷兵马与凌王反军对峙于益州边境,心自震惊,后获悉毒堡之事,心更是陡然如被锥凿…… 青衣的人长按胸口伏身马上,满面苍白,心悲而抑。 小师姐……死了?且是师父……亲手所杀? “驾——”眼前闪过阵阵昏黑,青衣的人数次险从马上坠下,手握麟霜剑,十指颤簌。 且,听道旁路传…… 梅大哥……死了? 如何可能? 梅疏影怎么会死!? 一袭青衣裹在满身嶙峋瘦骨上,行出数里,胸口一阵闷疼,陡然呕血。 青衣的人强自咽下喉中之血,不由想起当日凌王府内,醉酒之人于他怀中,无意识间喃出的那三字。 满心单纯,无念无意。 “梅疏影……如果梅疏影真的死了……”师父……会如何? 心头一时更窒,又一时绞痛。 陡然急喝一声:“纵白!” 丰伟的白狼立时从林野中纵出,云萧执剑弃马,换骑白狼,于无人之处再行赶路。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师父……”您可还安好? 一人一狼绕过益州,取道宁州自岭南境内穿过,归心似箭,直往荆州归云谷奔回. 益州之东涪陵郡,毗邻荆楚,径直往东可至荆州南郡。 郡城内一处古旧雅致的书楼里,人影寥寥,寂静无声,墨然独立于二楼窗前,敛目望向东方。 “主人,马车已备好。” 墨然闻言低应:“嗯。” 下一刻另一人自仆从身后行来。柔声开口:“清云宗主安然回返荆州归云谷中,主人知其伤重,难以放心,有心去探此人伤情。” 墨然回首看向素衣之人,下一刻,又转首。 “却因端木若华此前所言,再见时便欲问主人身世,故而主人心中迟疑,数日踌躇……实则是有些,不敢见她。” 墨然负手立于窗前,即便被说中心中所想,也只是更静。 郭小钰缓步走近,立身道:“主人许是不用再踌躇了。” 墨然听闻,眉间浮现忧色:“是生了何事么?” “益州边境的朝廷兵马驻扎不动,巫亚停云传令休整,至今未开战。” 墨然听罢拧起眉。“凌王已得军库图中军资,实力不可小觑。但朝廷兵马长途跋涉而来,必有粮草辎重等供应问题,战线越长越久越加不利,巫亚停云在外征战多年,岂会不明?却因何此时犹疑……” 郭小钰望着他道:“影网消息,大军刚至时巫亚停云本欲速战速决,后来不知因何次日便审慎起来,更令未动。” 墨然敛目:“有何能让巫亚停云谨慎至此……” 言罢长时静默,幽幽望远。 郭小钰安静地立于墨衣之人身后:“主人在想什么?” 墨然抬眸极静。“我在想……赫连此前与我所诉,言辞过于肆意,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素衣长裙微扬,郭小钰只是看着他。 墨然语声沉敛:“何事能让赫连绮之如此笃定自信,又能叫巫亚停云不得不谨慎,至不敢轻易出兵……” 墨然想到一物,面上立时凝肃了。 郭小钰温然静立,于此时再道:“八月初时,惊云阁有一则传书,往的是塞外方向。” 墨然回头。 郭小钰便又道:“虽未能劫下,但确是飞往塞外。” 墨然看着郭小钰:“如此,你我所想应为同一物。” “嗯。”郭小钰点头:“只是若事关奇谋录,塞外孔家不可能毫无动静。” 郭小钰言罢,便回头朝身后仆从道:“将影老唤来。” “是,影主。” 不多时一名佝偻老者驻着拐杖行来,颤微微地立身在墨然、郭小钰身后。“主人、影主有何吩咐?” 郭小钰淡声道:“塞外的消息都由影老你在监管,可知近来孔家有何异处?” 佝偻老楼迟疑着摇头:“回影主,老朽未发现有何异处。” 墨然忆起什么,道:“我记得,平城有一年一度的赏菊诗会。” 老者立时恭声:“回主人,是有的,就在九月初,今年照例在平城文家举办,相比往年稍显冷清,其他并无不同……” 老者言之未尽,被墨然出言打断:“为何冷清?” 老者想了想,回道:“许是因为孔懿公子没有出现在诗会上……他作为孔家武宗传人,被惊云阁排在江湖文榜第一后便声名雀起,不少人慕名追崇,往年都会出席平城的赏菊诗会,并摘去魁首,今年不知因何未至,故而冷清不少。” 墨然微微仰首:“以我对孔懿的了解,但凡可以一展才情扬名在外的机会他都不会错过,此次赏菊诗会他没有出现,便是最大的异处了。” 佝偻老者闻言一怔。 而后伏地便跪了下来:“老奴愚钝,老奴该死……” 墨然平声道:“影老退下吧,以后塞北消息交给少主来管,你便跟着他辅佐指点一二吧。” 佝偻老者颤微微地应了:“是……主人。” 郭小钰看着老者退下,回身与墨然道:“如主人所言,孔懿没有出现即是代表……” 墨然沉声:“塞外孔家出事了。” 郭小钰目色淡然,轻言道:“最坏的结果,便是奇谋录已经丢了。” 墨然闻言噤声,忽然静默。 郭小钰不觉叹然:“你想让西羌与大夏两败俱伤,可是若然西羌与叶齐联合之下又得奇谋录,那便不是两败俱伤了……夏国真的会有亡国之危。” 墨然幽而又深的眸中闪过点点微光。 …… “她要护这夏国,而我欲灭夏也欲除她,师兄最是难过,想要这夏国覆灭,却又一心护她……可想而知师兄若一直这么不忘旧仇、又不舍于她,到头来会落得个什么结局。” …… “要不我……助阵夏国吧。”墨衣之人忽是轻言道。 郭小钰回头看见眼前雪色纶巾微微扬起,飘拂在窗前之人静静束于脑后的长发上。 郭小钰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主人与叶家的仇,不报了么?” 衣摆云纹鼓荡垂舞,扬起又落下。 墨然静立许久,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身形恍然而寂。 郭小钰回转过头,亦是沉默良久,而后平声道:“影网是主人的影网,无论主人想要复仇还是助阵夏国,小钰都会跟随在主人身后,助主人一臂之力,不叛不离,若叛必死。” 墨然静望远处,轻轻点了点头。 “当年洛阳的‘端木若华十年之预’,预夏国十年无战事。”郭小钰温声道:“如今九月过去,便正正是预言的第十一个年头。” 清风拂起流云,墨然颔首:“师妹伤重回谷,无力再去管奇谋录之事……”墨然微微扬声,“如此你叫却儿准备一下,与我去一踏塞外吧。” “主人要替她去管吗?”郭小钰凝眸看他,静一刻,不再多问,只垂首应了:“是,主人。” 墨然望眼于窗外极远之处。 若然叶齐与西羌斗败夏国,便预示她无法安然……那便还是亡了叶齐与西羌,护她安然,再来收拾大夏叶氏吧。 第258章 归 头七已过。 洛阳城外的郊野空地上,杂草茵茵,哭声喑抑。 浸过桐油的枯枝熊熊燃烧着,跳跃的火焰中能看到梅疏影阖目躺在梅枝火堆上,安静而无知的模样……便如沉睡,一如小憩。 空灵悲怮的挽歌响彻在火堆上方,似吟似诵,凄凄惶惶而恻恻。 依稀映出此人经年从容、悠然自若的神情和姿态。 昔时惊鸿影。 今日葬魂歌。 惊云阁千余人围绕火堆而跪,目中殇恻,垂首皆悲。 但见白衣红梅,渐于火中燃尽。 血肉消融,白骨渐陈。 璎璃周身颤簌,终未忍住,泣不成声。 生者无从寄,死者终已归。 后有残骨从火中溅出、滚落,璎璃颤抖着手伸出欲捡,被侍葬的老人拦下。 “非至亲之人不能拾骨,只有未亡人、血亲才可以为他拾骨再烧。” 璎璃咬牙垂泪而退。 悲戚的挽歌里,众人望见一身白裙丧服的少女慢慢上前捧起了梅疏影滚落的头骨,含泪捧在手心里。“梅大哥……爹爹和娘早逝……到今日……你也……离开苏婉了……” 骨上灼烧过的温度烫伤了少女柔白细嫩的手,蓝苏婉咬牙啜泣一声,闭上眼将手中的头骨抛入了梅枝火堆里。 数瓢桐油再度被洒上火堆梅枝,薪火轰然跃上,一瞬间高高窜起,跳跃而燃,掩尽了众人的眼,亦掩尽火中一切,及这俗尘人世所有的喧嚣。 蓝苏婉踉跄着退后几步,无力地跪倒在文墨染身侧,面向火堆,伏首而泣。 回殡东街之路,文墨染奉灵在前,蓝苏婉抱着骨坛慢慢地跟随而走,一步一泣一泪痕。 从今以后,再无梅大哥来照顾着苏婉了…… 抬头的那瞬,所有的悲戚哀怮都化成了目中不得不坦承的无力、悲疼,不得不直面丧逝的痛苦、决绝. 数日后。 荆州南郡,归云谷所在的群山山脚,数里无人的野径山道上。 青衣的人满身泥污血渍,衣衫破损褴褛,长发蒙尘而晦,伏在同样疲惫不堪的白狼背上昏沉不动。 面白若纸,双唇颤瑟干裂,白狼背上的人瘦可见骨,眼见身虚力竭以极。 眼前有重重黑影不时闪现,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光影昏乱。 云萧手中的麟霜剑猝然坠落,砸在山野泥径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嗷呜……”白狼下意识地低叫了一声,垂首踱步,驮着他蹒跚前行。 青衣的人颤然而醒,哑声唤住纵白:“纵白……回……去。” 硕大的白狼数日未歇,一步一喘,闻声喘息着停下,举着重若千斤的爪子想要转身,然而腿一软跪倒在了草径间,白毛盖在泥草上,喘息不止,难以睁眼。 云萧从纵白背上滚落,摔在碎石草径上,胸口闷疼刺痛,口中又咳出了血。 青衣的人伏在草间,久久未动。 白狼亦是一动不动,四爪颤然,呼吸粗重。不知是昏死还是睡死。 山风拂过野草,簌簌轻响,无数虫鸣鸟叫恍恍然似在耳边。 野径喧嚣。 不知过了多久,青衣的人缓缓伸手撑地,慢慢爬起,转向麟霜华骨掉落的地方。 光华尽敛的青锋古剑静静地躺在草间,厚重而质朴,锋芒尽掩。 云萧慢慢挪至剑侧,一手撑地,一手伸出拾剑。 身后数匹飞马突然急踏而来。 匍匐草间的人未及反应,背上一道重力,随着“啪”的一声,青衣的人一口血吐出,重重趴伏向地,口中猝然呕血,埋首于血泥草间,半晌未动。 来人齐齐勒马转身,睨向草地上的人。 “表少爷!好像是个人。” “不知可有被表少爷的马踢伤……踢死?” 为首之人冷笑:“这里是荆州,邻着益州呢,现在世道这么乱,踢死个把人算什么。” 一众随丛闻言,面面相觑。 那高坐马上的人见地上的人不动,本欲勒马就走,突然瞥见草丛中的剑,眼前一亮,翻身下马。“这剑不错。” 那人拾剑在手,立时笑道:“真沉,是把好剑。” 匍匐地上的人这时动了动,伸出染血的手抓向那人握着的剑。 握剑之人一身锦衣华服,察觉到他的动作,一脚将地上之人的手踢开:“没死?” 下刻又道:“又是泥又是血,一身污秽,腌脏难闻,没死也不要污了本少爷的剑。” 随后回神来,看看剑又看看地上的人:“……这剑还能是你的不成?瞧你这幅模样,能拿得动剑?也配拿着这等好剑?本少爷于这草地里捡到了,这剑就是本少爷的了!”言罢再不管地上之人,执剑上马,高兴地一扬马缰,高声吆喝随从:“走吧!” 下一刻察觉踩在马镫上的脚裸被人抓住,低头一看,气得脸色铁青:“本少爷的裤腿被你的脏手弄脏了!”言罢转腿一脚蹬在地上之人手背上。“放手!还不放手!不放手本少爷踹死你!” 一侧随从看不过眼,肃声提醒:“表少爷,这里不比平城,毕竟离近归云谷,表少爷不可做得太过分,叫人看见不好。” 那马背上的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握着麟霜剑冷笑了一声:“现在这世道,连三圣之一武林盟主巫家都被灭门了,剩下些孤儿寡母,益州又马上要打起来了,谁还来看,看到又能怎么样?以前有巫家,江湖上的人都爱管闲事,想着要赚些名声给巫家、给中原的江湖看看,现在中原武林死气沉沉,衰的衰,败得败,朝廷又忙着平乱,谁还没事来管这些闲事?我就算在这里把他弄死,估计也就以为是益州过来的流民流寇干的。” 随从不再说话,只皱着眉。 抓在青年脚裸上的那只手枯瘦嶙峋,腕上红肿一片,已是破皮流血,沾砂带泥。 一下一下,因他不放手,马上之人还在踹,能听见鞋底砂石从手腕磨到小臂上的嘶声,又重又响又尖锐,风声呖呖,应是痛极,那人竟仍不放手。 半个身子伏在地上的人埋首于地,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臭要饭的还真犟!”马上青年终于不耐,怒骂一声,飞身而起,抬起另一只脚重重踢向地上之人手腕。 听得一声清晰的骨裂脆响,伏地的人一声低喑惨叫,左手整个向后折去,“啪”的一声连着腕砸落地上,皮开肉绽见骨。 原本累得昏睡在草中毫无知觉的纵白猛地惊醒,颤微微地从草中爬起,直扑云萧身侧:“嗷——” “什么东西?!”锦衣华服的人但见兽息凛冽,一时被惊,吓退三步。 随从亦惊:“好大的狼!” 纵白护在地上之人身前,四爪仍在打颤,面向他们喘息着呲牙磨爪。 “这山林野地竟有这么大的狼,正好杀了给表妹做个白狼毛大麾。”青年看清面前之物,眼中又是一亮。 随从只是拧眉,尽皆一脸警惕。 纵白但见他们陆续拔剑,钝痛僵麻的爪子越来越无知觉,喘息声亦越来越响…… 突然回首咬住地上之人的肩转身就跑。 “还想跑!”锦衣之人持剑便要追。 一旁侍从将他拦了下来。“表少爷莫要忘了我们来荆州的目的,来此的正事不容我等耽误。” 那锦衣公子这才拧着眉不耐烦地罢了手。“行吧,正好叫那乞丐喂了狼……总归这把剑归本少爷了。” 言罢执剑挑眉,再度翻身上马。 远处奔蹿逃离的一人一狼呼吸都重,速度越来越慢…… 断手处的鲜血一路滴落不止,青衣人被冷汗涔白的脸上一片晦沉,语声低哑,断断续续地喃着:“剑……师父赐的……麟霜……剑……” 与此同时。 蓝苏婉骑马驰于回谷路上,脑中不断回响着灵堂上,余老等人跪地与她之言。 “小姐您既以未亡人的身份将阁主骨灰送入灵堂,如今阁主已去,未能留下子嗣,我等斗胆想请小姐入主惊云阁,任新一任惊云阁主……掌管惊云阁。” 时蓝苏婉看着十四堂主及众长老、璎璃玖璃垂首而跪的模样,一时惊怔,又愣又滞。 “苏婉无德无能……恐无力承此重任……”久久,蓝苏婉垂目俯首,终是轻言道,“还请几位长老另寻他人吧,苏婉实难担此大任。” 言罢向文墨染行罢一礼,自雪胎梅骨众人面前辞别而回。 玖璃牵马追出,忧声问:“小姐与公子青梅竹马,指腹为婚,是最有资格替公子接掌惊云阁之人……小姐何故不应?” 蓝苏婉目中有哀,牵着玖璃递予她的马缰,眸中慢慢浮现戚色:“将梅大哥的骨灰送入灵堂时,我回想起了当年师父把我从爹娘身死的马车中抱出……陪我将爹娘的骨灰送回惊云阁时……” “时隔多年,我已然不记得很多细节,只还记得……当时师父站在我身后,使得我虽在一遍遍地叩首拜别爹娘……心里却是安心的……” 蓝苏婉眼中慢慢氤氲:“如今梅大哥去了……师父已是苏婉最亲的人……可那日庙中,我一时没能接受梅大哥和阿紫的死,冲动之下竟言了师父许多不是……后回洛阳之路……苏婉才每每想到……平日里最疼阿紫的……就是师父……” 低头间,目中已含泪:“我真不该……如此不孝……” 玖璃听罢柔声道:“小姐一向明理懂事,能设身处地体恤旁人之痛,相信以端木先生对小姐的了解,应知小姐会想通,并未曾怪罪过小姐。” 蓝苏婉抹去眼中的泪轻轻点头:“如今师父身边,阿紫刚去……师弟远在南疆受苦……师姐又伤重未愈……正值无人之际……我应当回去与师姐一起……好好照顾师父才是。” 玖璃回望于她,便颔首道:“如此,玖璃便不再多言……小姐只记得,惊云阁若在,便遵公子之训,一直是小姐的归处。” 蓝衣的人眼中一热,再度含泪:“嗯……你和璎璃保重。” 玖璃抱剑躬身,低头一礼。 此后蓝衣的人骑马疾驰,一连数日,奔行回谷。 直至群山山脚下的山林野径中,蓝衣的人行至一处,马儿突然受惊,一声长吁抬起前蹄。 林风轻响,似有异物。 蓝苏婉忙勒起马缰,凝目去看,但见一青一白两团阴影伏在深长的野草里,满身泥秽血迹,一动不动。 “师弟?!” 第259章 殇 蓝衣的人背着少年人飞身急纵入谷,径直奔进含霜院。 残阳如血,院中桃枝轻曳,草木荣兴,一如经年。 背上被少年人胸前嶙峋的肋骨硌得生疼,蓝苏婉护着背上之人已断的左手,脚下不停点落,直奔饮竹居。 “师父!”一声高泣,喘息不止,蓝苏婉不能自控地“扑通”一声,背着少年人跪倒在了饮竹居门前,语声因抽泣而哽咽:“师弟回来了……” 说罢哭声难抑,陡然扬声而颤。“师父……师弟……师弟回来了……” 但闻鹰鸟轻啼,饮竹居单薄的竹门霍然被从内推开。 端木若华一身素白里衣,颤抖着手扶门而立。 长发散落肩头,鬓白如雪,面容一瞬凝白一瞬苍凉…… 空茫的双目怔怔地望着蓝苏婉所跪的方向。“小蓝……萧儿……” 不知是因含霜院中从未有过的腌脏异味,还是飘散空中浓膻不散的血腥味,亦或少年人几不可闻的低微呼吸声……端木若华慢慢往前一步,唇白无血,眼眶蓦然一烫。“萧儿……” 蓝苏婉看见白衣人憔悴苍白的模样,更加抽咽难止,泣不成声。“师父……师弟他……师弟他……” 昔日青影如璃、肃峻端然的一个人。 昔日谦恭谨慎,冷静沉肃的一个人。 昔日风华内敛,倾城绝世的一个人。 如今是这般模样。 蓝苏婉伏地而跪,语声颤然。 心如针扎般刺痛……疼得说不出话。 白衣的人喉中喑哑,几度开口,却未成言…… 举步慢慢往前行出,一步一颤。突然眼前一黑,难以独立。 叶绿叶纵身急步赶来,一把扶住了白衣女子:“师父!” 蓝苏婉见状亦急:“师父……!” “将萧儿……送入药庐……”白衣的人倚在叶绿叶身上,低微而喑哑道。 蓝苏婉伸手撑地,凝泪爬起,立时背着背上的人快步进了药庐。“是!师父。” 端木若华紧紧扶住叶绿叶一腕,凝息一时,才强撑着举步行往药庐方向。 叶绿叶凝目而忧,看罢蓝苏婉及她背上褴褛污秽之人,又回目看向白衣人忧深颤簌、冷凝苍白的面容。“师父……” 端木若华未待她开口,便摇头道:“为师无碍……” 言罢,蹒跚行入药庐。 榻上之人已断的左手被蓝苏婉于林中匆匆处理过,白衣人把脉过后,强抑颤抖的五指,命叶绿叶取来凝血丹、霜华露先喂云萧服下。 之后嘱咐二人去厨间将清水入盐煮沸冷却提来给少年人擦拭全身并冲洗断骨处的伤口,之后慢慢将蓝苏婉绑在手腕上方、用于给少年人临时止血的白布缠拆开,再将断骨之处重新固定包扎。 叶绿叶未见白衣人拢于袖中青白颤簌的指,只看见榻上少年枯瘦嶙峋的身体上满布扭曲而细小的伤口,如虫咬如蚁蚀,密密麻麻,有深有浅,扭曲交错,从脖颈到腰际,从四肢到大腿,伤口叠伤口,一层复一层,几乎覆满了榻上之人全身。 手触之如逆鳞,寻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 绿衣之人呼吸不由地滞住,双手微微颤簌。慢慢咬了牙。 蓝苏婉亦强忍啜泣,凝泪为少年人一寸寸擦拭过全身,数次过罢,拎走一大桶脏污不堪的黑水。 两人跟随端木多年,皆明讳不避医的道理,眼见云萧身上伤口,心犹如被拧起,眼中控制不住地氤氲。 端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拢于袖中的手慢慢伸出,轻轻抚上了少年人胸口。 “师父……别……”蓝苏婉泪眼朦胧中望见,语声喑哑,哭着出声。“您别‘看’了……” 言之未尽,眼泪已啪嗒有声地落在了手背上。 端木若华面容苍白而平静。 指下所触是清晰林立的肋骨,和身上数不清的细琐伤口,凹凸不平,密密麻麻…… 她停了少许。 之后指尖一抖,五指颤然着、蜷回。 “取……取活血生肌膏为萧儿涂上。” “是!”叶绿叶应一声,转身快步行往药房里取药。 蓝苏婉用白巾沾湿放凉的沸盐水续给云萧擦脸,回头之际眼中骤然惊惶:“师……师父!” 白衣的人手捂唇上,指间溢血,嘴角涌血不止顺着手腕往下流淌,不停滴落在白衣上。 “师父!师父……您怎样了!” 白衣的人压抑着咳了一声,十指颤然,眼前蓦然一阵昏黑……下一刻猛然呕血,阖目便往前栽去。 “师父!”蓝苏婉一把接住女子,哭着急唤:“师父——” 榻上失血过多早已是昏迷不醒的人指间微抖,眼皮挣扎微动。 …… 白衣的人再醒已是两日之后,闻千木林外似有响动,转首间竹门被从外推开,叶绿叶快步而入。 “师父!” 女子虚弱地躺在榻上,面向她的方向。“九曲阵中似有响动……” 叶绿叶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只道:“并无。” 榻上的人全不可见,回首间忽是咳了起来,强撑着欲起,声忧而颤:“萧儿……怎样了?” 叶绿叶上前扶住白衣人,平肃道:“还未醒,小蓝每日煎煮药汤、药膳照顾着,身上伤势已有好转,师父不必过于忧心。” 谷中的风拂入屋内,端木若华倚靠在她身上,白衣微漾,扶在榻沿的手仍旧微微抖。“嗯……嗯。” 晚间夜深林寂,叶绿叶伏在白衣人榻边睡着,白衣的人扶着榻沿而下,一步步极慢地行出了饮竹居。 门开那瞬榻上雪娃儿抬头来看,与此同时叶绿叶惊醒,回头便唤道:“师父!” 而后迅速起身从后将摇摇欲坠的人扶住。“师父……” 端木若华满面苍白羸弱,空茫的目中一片忧沉冷瑟。“我想去看看萧儿……” 叶绿叶迟疑一瞬,将白衣人屈身抱起:“绿儿送您过去。” …… 入了药庐内,便见昏黄的光晕散在屋中,蓝衣的人趴在床头睡得正熟。 叶绿叶一面回身用脚轻轻关上了药庐的门,一边轻声言:“小蓝侍汤弄药,来回照看师父与师弟伤势,回来便未回折兰居里休憩过。” 白衣人闻着她平稳而深长的呼吸,目露怜色。“绿儿且将她送回屋中歇一宿罢。” 叶绿叶避开云萧左腕断骨将白衣女子放在了药庐横榻的内侧。“好,待绿儿把元火熔岩灯取来放在师父师弟身边,便带小蓝下去歇了。” 说话同时看见雪娃儿跟随过来轻轻巧巧地跳上了木榻。 端木伸手摸到手边昏睡的云萧,轻轻执起他的腕脉查看,同时点了头。 叶绿叶拿来熔岩灯放于药庐内点上,便将蓝衣少女轻轻抱起,转身再度阖上门离了。 端木看罢少年人的脉,手再度抚上云萧胸口,隔着薄衣布里,指尖仍能触到榻上之人胸前、此刻嶙峋凸起的肋骨。 白衣的人慢慢蜷指不动,凝目怔怔地对着药庐内烛火轻曳的方向。 不多时,睫羽一颤:“回来……便好。”轻喃间,目中渐湿。 刹那间心疼如窒,周身颤然。 …… 脑海深处无数樱花瓣零落着。 划过锋利的剑刃,剖开成两瓣……于血中纷扬,飞舞。 被匆忙凌乱的长裙衣摆带起,被刀风剑气斩乱,又被鲜血溅洒打落。 翻转扬落浸血,辗转踩踏成泥。 模糊的哭喊声隔着肆窜的火光淹没在远远近近倒下之人的喉咙里,听不清,看不清。 只有灼烧般滚烫的热意,迎面扑来,点燃了他的血液,熨烫了他的眼泪,像岩浆一样渗进他身体的每一处,紧紧包裹着他,焚烧着他。 痛苦,悲愤,绝望。 无处可逃。 “枭儿……枭儿……活下去……” 温柔而悲疼的女声蓦然响起在耳边。 他在血色的梦中,如被魇住,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仓惶、害怕、无力、眷恋,哑声哭道:“娘……” …… “娘……”榻上的人浑浑噩噩中欲挣动左手,下瞬便被人按住,一只冰凉纤细的手抚在了少年人手背之上,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安抚着他:“萧儿……无事了……” 语声极浅,微见虚弱,更见宁和。 榻上之人涔满额前的冷汗无声滑落进鬓发中,久久,呼吸慢慢缓和了下来。 眼前一片白雾轻蒙,隐隐约约,模糊不清。 他恍惚中睁开眼,直愣愣地看着身边之人。 眼中如蒙了一层薄薄的雾障,空荡荡的一片白茫,什么也看不清。 可是心却莫名地安了下来,静了下来。 脑海深处忽然涌现满腔情柔,他挣扎着抬起右手,抚上了身边这一人的脸颊。 指下之人微怔,低头看他,一时愣住。 而他轻轻扬起唇微微一笑,忽是勉力倾身向前来,阖目间温柔地吻住了面前的人。 唇齿相缠,缱绻旖旎。 端木若华倏地一震,一时呆滞。 却是此时药庐的门霍然被从外推开,晨光洒*入的同时,蓝衣人柔声道:“师弟怎样了?昨晚歇过,师姐吩咐小蓝过来侍奉师父用……” 手中端来的药膳“啪”的一声砸落地上,蓝苏婉呆呆地站在药庐门前。 嘴巴微张,一动不动。 第260章 忆 白瓷小碗摔落在地的响声惊动了蜷在木榻内侧的雪娃儿,也惊醒了呆滞中的人。 端木若华瞠目一瞬,周身忽冷。 一道白影霍然自脑中闪过,手中似浸鲜血,有什么滑过指缝流过颈背,染红白衣,灼烫慰人,又转瞬惊寒。 端木若华面白若纸,颤抖着伸出手,不重却也不容违逆地推开了少年人。 云萧抚在女子脸上的手随即落空,落回床榻上。 倾起的上身亦被白衣人按回了榻上。 “他应是……未清醒……”女子的语声平静,却在抖。 蓝苏婉呆在房前。 榻上少年神情混沌,抬眼迷茫地看着身侧的白影,语声茫然:“嗯?” 端木若华气息微见不稳,满目尽是空茫。呆呆地望着前方。 苍白的脸上竟似闪过深惶冷惧。 半晌后,方呆滞唤声:“小蓝……” 蓝苏婉猛然回神。 白衣人的语声隐颤、哑滞:“……送为师回饮竹居。” 蓝衣的人闻言震怔,下意识地快步上前:“是……” “是……师父……”自榻上将白衣人抱起,蓝苏婉低头看见少年人眼中无神,一幅浑噩不觉的模样。 一颗心刹那间急跃跳动,又瞬间凝窒,却仍是,如此刺痛。 …… 待回饮竹居内,蓝苏婉将女子放在榻上。 “师……父……师弟伤重……还未醒……许是……许是将您误认成了旁人……”双手不知为何在微抖,蓝苏婉脑中分明浑浊,分明混乱,看着白衣人的脸色,却仍是本能地开口为其解释:“定非有意冒犯师父……” 不知是想说给谁听,也不知是想安慰谁,或是在害怕什么。 “……像是巫二小姐……像是叶悦姑娘……像是……”眼前突然闪过毒堡议事后,青衣的人于众人面前拒绝巫家亲事后,落在椅中白衣人身上的那一缕目光。 缱绻柔和,温而不淡。 似揉十数年月光入眼,尽敛其中。 不会的。 蓝苏婉后知后觉地呆愣了一瞬。忽然喃声:“不会的。” 白衣的人声息越加不稳,苍白着脸转头对着她的方向。“为师已知……今日之事……只当未有……不必再提了……咳——” 蓝衣的人被这一声重重的呛咳惊回了神:“……师父?” 白衣人抑声而咳,脑中血色流淌,五脏内腑□□缩疼,捂在嘴边的五指突然溢血。 “师父……!”蓝苏婉眼中不知何时凝起的泪被惊回了眼眶中,只哭着伸手去把白衣人的脉。“师父您怎么了?” “无碍……”白衣人眼前一片昏黑。 低头那瞬,空茫的目呆呆地“看”着手中并不能见的殷殷鲜血。 白衣,鲜血,被血腥味覆盖的朱梅冷香…… 原本在目盲的黑暗中支离破碎的片断,于此刻突然慢慢连成了画。 血肉铺满的毒堡门前,箭落如雨,那人满身是血,似悲却笑地伏在她的身上。低声喃语:“端木若华……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唇上温热的触感似还未消。 她由此忆起被遗落在记忆中、与此类似的一幕……仿佛眼见烛火轻曳中,那人将她压入水下,覆唇以吻的一瞬间。 似昨日。 似隔世。 似前生。 …… 颈中背上,突然似有血……在慢慢流淌。 一如那日箭矢呼啸后。 温暖温热,浸透白衣,灼热而滚烫的温度。 更多的血毫无预兆地溢出了女子紧紧捂口的指间,蓝衣的人吓得无措:“师父!师父?!” 端木若华慢慢阖上本就空茫的双目,不言不动。 染血的那只手后知后觉地捂上心口,越按越紧。 亦挡不住其间疼意。 ——“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泪,无知无觉地滴落在手背上。 她呆呆地望着前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拧起。 那种陌生无来由的疼意。 就像酒迟来的后劲,烧得脸疼、心疼、全身都疼。 耳畔突然传来恍如隔世的回响。 ——“喜欢你。”梅林小池里,水中男子俯身埋首,紧紧拥她在怀,寒白的面上笑容清朗,低声喃喃地说。 ——“喜欢你。”朱梅小楼里,那人抓着她的手腕,浅笑一记,低头间以额相抵,哑声温柔地说。 端木若华颤然垂目。 忽觉难以承受。 心口闷疼,不愿再去回想。 只觉苍凉,冷瑟,惊寒。 阵阵黑芒不受控制地从眼前散至脑海深处,她终于阖目无声,周遭都空无寂静了下来。 “师父!师父!!”蓝苏婉看着呕血昏倒的白衣人已是哭腔. 白衣女子再醒,叶绿叶伏在榻沿。 榻上女子甫一咳,绿衣的人立时惊醒,马上端来温在小炉上的药膳。 “师父先喝点粥,绿儿去灶间将药端来。” 端木出声唤住了她。“几……日了?” 叶绿叶立时回头:“回师父,您又昏睡了数日,上回是两日,此次是三日。” 端木若华静了一瞬,而后喃声再道:“萧儿……怎样了?” “按师父此前吩咐,我与小蓝将元火熔岩灯留在了师弟身边,故而师弟元气恢复不慢,师父不必过于忧心……只是意识一直有些不清楚,今日醒过一次,服完药又睡过去了。”叶绿叶折身将女子自床上扶起,倚身榻上,端来白瓷小碗予她。 “粥是温的,师父先喝下垫垫再服药……云萧那里有小蓝在,每日药膳调理,最多月余便能复元,师父放心。只左手腕骨长好许要数月。” 端木若华垂首无言,气息微弱,轻点了头。 “师父。”叶绿叶想到什么,又道:“小蓝近日脸色有恙,自师父昏睡后便时常失神,似有异样……师父那日昏睡前可是发生了何事?” 榻上之人自怔然中回神,只轻言道:“萧儿那日……于我面前举止有逾越之处……虽是未醒,却也太过……小蓝许是怕我责难萧儿……” 叶绿叶皱眉:“有何逾越?” 端木怔了一下。再忆,未言。 待到叶绿叶更为疑虑之时,榻上之人只道:“我听他梦魇中唤了娘亲……想他应是……已能忆起些许幼年灭门之事……” 叶绿叶闻言一震,脸色陡然肃了:“师父的意思!云萧的记忆已然恢复了?!” 端木低咳出声,虚弱地喘息一记,而后轻轻摇头:“他的记忆……是被我水迢迢内力所封……如今为师内元不稳……他脑中记忆也便有所松动……但应是不能完全恢复。” 叶绿叶凝眉不语。 过了片刻,转身道:“绿儿先给师父把药端来。” 临出房门,绿衣的人驻步,又道:“师弟为南荣枭时,心性甚是倨傲狂肆,满心仇恨,有狠绝残戾之气,不是善与之人……” 叶绿叶回首直视榻上女子。“若然他恢复了记忆……可还是我归云谷的弟子?” 端木若华凝目一时,对着手中粥碗所在,闻言静滞。 一时未言。 叶绿叶拉开房门行出之际,方听见女子轻声言道:“古语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既收下了他,不论前尘如何,他终是我归云谷门下弟子。” 叶绿叶阖门的手一顿,而后恭声低头:“弟子明白了。” 谷中风清月静,叶落无声。 一月后。 云萧已下榻无虞,只左手提不得重物,身体已然无碍,内力亦复。 端木便命其住回了自己居所叹月居内。 青衣的人入饮竹居请安,提及了遗失麟霜剑一事。 端木只道:“身外之物,不必执意,若有缘,他日自会回你手中;若无缘,便不强求……若然因它折腕断骨,则远不必如此。” 青衣的人低头而默。思及当日归云谷外,眼中却极为沉冷。然口中只温顺地应声:“是,师父。” 与青衣的人复元相反,饮竹居内,榻上白衣人声息皆可见虚弱,时常昏睡数日,方能转醒。 且一回更久于一回。 叶绿叶每每忧之,蓝苏婉诊过却只道是因心绪波动,以致内元不稳反噬,故而昏睡,并无大碍。 叶绿叶蹙眉之余,便只默声守候在白衣人榻前。 独青衣人有感女子面色过于苍白。 回忆此前数次不能诊出端木体内的渡身蛊,隐隐想到白衣人或有分筋匿脉之能。 故不尽信。 只一日更忧于一日。 阿紫的断菊居内,叶绿叶有时驻步其中,独立良久。 少央剑柄上缠系的紫色发带在晨风中不时扬起。 绿衣的人低头看过居内的残花野草,一石一木……久不能回神。 一日卯时过后,端木若华入定罢,闻见绿衣的人携着淡淡野菊香近了身。 叶绿叶提来热水倒入木盆中,一如往日拧干白巾递至榻上女子手中。 端木若华静坐榻沿,接过白巾一时未动。缓缓垂目。“此前……小蓝怪为师亲手……” 叶绿叶忽是出声打断了女子的话,转身便道:“绿儿先去厨房将师父的药膳端来。” 端木目中空茫,面向她行出的背影。 “你心中可是也怪为师,亲手杀了阿紫?” 叶绿叶脚下一顿。 语声沉肃:“……师父是对的。” 端木语声更低:“但你仍是怪了为师……” 叶绿叶的声音更见低抑:“师父怎样做……都是对的。” 端木若华手中的白巾已然握紧。“可你终归,也未原谅。” 叶绿叶闻言快步行出,走到转角处,才极低地压抑道:“是……我宁愿那个时候,师父没有出手,让阿紫杀了我。” 言罢急步而离。 端木半晌无声,手中白巾不知何时已松,掉落在地……心下微一疼,并不十分剧烈,只是喉中仍旧涌上了一许腥甜。 雪娃儿歪着脑袋怔怔地看着白衣人,踌躇少许,蜷着毛茸茸的身子上前钻入了女子手中。“咯咯。” 端木若华伸手轻轻抚过它柔软的长尾,指间微微在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0-270 第261章 紫 随着心中隐隐泛上来的疼楚,娇小的紫色身影在脑海中亦回醒过来。 端木若华极低地唤了一声:“阿紫……” ——“师父!我和师姐刚破九曲阵险些陷入阵中出不来了,怎么才不过两个月师父又重布了阵法,害徒儿吓了一大跳以为……” 手中雪娃儿的绒尾过于柔软,端木若华轻抚间,心也似被其拂过,麻麻地,几分牵疼。 …… “师父师父!您快救救小云子!是阿紫胡闹,不关小云子的事……” “师父师父……阿紫也去行不行?阿紫也……” “师……父……那些药草……药房里有么?” “反正师父不管应不应送来归云谷的东西从来都是不退回的!” …… 岁月竟似凝滞,往日里声声喧闹,不知何时潜入心间,略一回想,便清晰浮现,似在眼前。 …… “师父!真的是您!” “师父,师父!这不是真的吧,您真的要把小云子一个人留下……” …… 清脆的语声,或是调皮,或是清亮,或是忧心忡忡……很是分明。 …… “师父师父,我们喝酒您吃菜嘛~” “师父这桃花酿里有只蟑螂阿紫代您喝了!” “师父明明是叫我,大师姐怎么这样……” “我也去!我也去!师父我也去厨房帮忙啦!” “师父!师父!大师姐呢?” “师父师父阿紫去蜀川玩啦!” …… 仿佛那个跳脱的身影还在,转着白衣人,嬉笑胡闹,烂漫活泼。 间或低头嗫嚅,间或耸拉着脑袋低头认错,在白衣人眼中,就像是手中的雪娃儿。 围绕椅侧、榻前,紫衣娇小,皓齿明眸。 端木若华仿佛看见了那道娇小的身影,站在蜀郡郊野的晴光下,拉着自己的手,步步回头,蹦蹦跳跳地钻入人群中,一面笑一面大声地唱着苗歌。 “头一天来她就笑~第二天来她就唱~歌声响遍山谷嘞~花朵开满树上哎~” 隐隐约约,萦绕耳边。 “师父师父!她们穿的衣服都好漂亮啊~!” “师父师父!阿紫给您买个银镯子吧!嘻嘻~师父戴上肯定很好看~!” “师父师父,您要不要尝尝这个酸汤,酸酸凉凉的,可好喝啦!” “要跳苗鼓啦~!师父、小蜜桃我们快去看!” …… 端木若华抚在雪娃儿身上的指尖慢慢缓滞。 一弯细亮银镯掩于她雪白的长袖下,温暖银润。 仲冬寒月中,幽谷里的风这样寒。 耳边的声音却未止。 ——“师父……阿紫不想死……怎么办……” ——“师父……我想出去玩……我还不想死……我想去大漠……想去塞外……想去好多好多地方玩……” 慢慢抬首“望”向拂风的窗外。 白昼如夜,冷风轻吟。 终不过一片虚无。 如何能忘? 那个埋首于自己双膝之上,嘤嘤哭泣的瘦小人儿。 …… “师父……难道阿紫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吗?” “师父,您一定不要有事,小云子和二师姐还没回来……小云子还没原谅阿紫……您一定要好好的……” “师父您好些了吗?马上卯时了记得入定哦!” …… 最后一句,再道不过平常。 端木若华十指紧蜷,双目阖却,不愿再去回想,睫羽颤簌间,耳畔却仍是声声旧语。 “师父师父!” “谢谢师父!!” “师父……师父!” “师……师父?!” “呜——师父……” “师父……呜——” “师父!” 她终未能忍住,心如针刺,霎时间尖锐地疼了起来…… 听着屋内、院里、谷中,日复一日的宁静虚无……忽而颤声。 未及回神,一声轻唤再度出口:“阿紫……” “阿紫在啊~!” “阿紫在。” “阿紫在的!” “阿紫在~” …… 娇俏清脆的语声恍若隔世般响起在端木耳边,一声声,一遍遍,不厌其烦,无休无止。 心蓦然疼得太过。 眼中也似刺痛。 白衣人慢慢抱起手边雪娃儿,偎入颈边。 恍然又似听见紫衣人儿似哭似笑中,低语轻喃,跪于血泊中所说的那一句:“谢谢师父……没有让阿紫……再错……” …… 榻上女子一点点将怀中雪娃儿抱得越来越紧。 眼中氤氲。 手足无措。 “阿紫……”唤声喑哑而滞。 是难以言尽的温慈、疼痛。 若有闻者,当叹一句:原来最难释怀的,不是旁人。 …… 归云谷中。 叶落冬初,寒露轻霜沉覆。 往日嬉笑欢声、嘈杂喧闹,再不可闻。 是从未有过的清静、寂静。 断菊居里残菊一地,衰草枯叶,刺痛归人。 …… 值此十一月中旬,青衣的人自叹月居里出,径直行往饮竹居里欲请安。 蓝苏婉手中握着一记白瓷小瓶于院中唤住了他:“……师弟。” 云萧伤势已愈,神色无异,只比往日清瘦许多。闻声行至蓝衣人面前,行了一礼:“二师姐。” “这是补元益气的药,你每日服三颗,身子和手都会好地快些……” 青衣人不疑有他地接过,抱拳又一礼:“多谢师姐。” “你……”蓝衣人几度咬唇,脸上晦涩难明,踌躇良久,嗫嚅着问:“你……心里的人……可是巫二小姐……?” 云萧正低头将药瓶收入怀中,闻言一震。 垂首滞声少许,少年人将药瓶收好,抬头来对着蓝苏婉微微笑道:“巫二小姐是云萧结义大哥,并无男女之情。当日毒堡厅堂之上我与她皆已言明,二师姐不要误会。” 蓝衣人怔怔地看着他,面上微微有些苍白:“不是……巫二小姐?” 云萧眼神微垂,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谁?”蓝衣的人看着他。 青衣人不由地再度一震。回目怔怔地望向面前之人。“……二师姐……何以追问?” 蓝苏婉眼中慌乱,无措地退了一步,“没……没什么……我……我只是……心中好奇……”转目不看少年人,蓝苏婉哑声道:“好奇何人……能叫师弟痴心一片……倾心不负……” 云萧手心暗暗握紧,双目微垂,一时无言。 “这么多年……师弟似乎在何人面前皆是这样沉静内敛,审慎少言……”蓝苏婉立身几步之外,忽道:“不知只在何人面前……师弟能缱绻温柔、忧怒嗔喜,不复沉静……甚至急言泣色、满怀忧思惊怖爱憎……?” 云萧滞声少许,复又抬头:“二师姐怎么了?今日何出此言?” 蓝衣人虚弱地浅浅一笑,眼神几分飘忽:“我……是因为……璎璃、玖璃和余老他们……都央苏婉回惊云阁代梅大哥主事……心中一时凄然……难以定夺……所以多想了些……” 蓝苏婉回目正视云萧,再度浅笑:“……师弟不必放在心上。” 云萧心中微窒,神色于是转肃:“二师姐若要入主惊云阁,此便是大事……应与师父相商。” 蓝苏婉摇了摇头,直直看着面前之人:“不是这样,苏婉并无入主惊云阁之意,师弟不必多想,我只是……” 言之未尽,幽谷深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狼嚎。 二人皆一震。 “是纵白!”云萧面色急肃,“我寻它几日未果!不知是何境况!”言罢快步行出,纵身急掠出谷。 “师弟!”蓝苏婉惊震回神,急唤一声。忧乱一瞬,忙折步跑向了饮竹居。 …… 泊雨丈外的阵前石坛一侧,一头满身血污泥尘的硕大白狼撞在石沿,正虚弱地挣扎欲起。 青衣的人纵掠间远远得见,不由惊喜。 确是纵白! 应是藏于山中休养,有了些余力后自行回来了! 青衣人正待踏落,忽见一人执剑纵身,自千木林中飞出,一剑直刺向石坛一侧的纵白。 “住手!”青衣的人一脚踢出落地之处的碎石,径直击向那人手腕,听得一声痛叫,那人惊叫松手,铁剑哐当落地。 “什么人?!敢暗算本少爷!有种出来!!” 云萧闻言肃面,快步行出:“此为归云谷所在,外人不得逗留,更不可在此喧哗。” 石坛前的人约莫二十来岁,一身锦衣,脚蹬长靴,闻声一脸不耐,颇有些怨气地瞪向泊雨丈中:“归云谷怎么了!本少爷月前来了一次,却被轰走,要我月末再来,这回依言来了,终归能请动清云宗主了吧?” 话音方落,抬头见一袭青衣人行出,原本捂着手腕轻嘶的人霍然呆住。 此时数名仆从自锦衣人身后追来,忙将其扶住:“表少爷!没事吧?” 文丹青眼中光亮非常,呆呆地看着青衣人。“你……你是……?” 仆从闻言转目,看见来人,亦是惊震。 好美的少年郎! 天下间竟有这样美的人?! 还是个男子?! 下瞬忆起江湖传言,立时惊醒:他定然就是中原武林所传,已被灭门的美人世家连城南荣家后人,后来被清云宗主所救收为弟子、在江湖中人于毒堡中毒时力战墨夷氏后人,力挽狂澜、为人所敬的那一位云萧公子! “你等欲请家师?所为何事。”云萧神色淡漠,面容微沉,肃声问道。 文丹青强自回神,支支吾吾地答道:“是……是孔家的孔懿病危……央我代孔家来请清云宗主救他性命……”说到此处,才算醒神,慌忙又道:“我我我……我是塞外平城文家的二少爷!我叫文丹青!和孔家一直互为姻亲……所所所以受命前来!想请动清云宗主前往平城救人!” 青衣人声冷:“那你剑指纵白,又是何因?” 第262章 骨 文丹青听得愣了一下:“纵白?” 云萧肃面不言,看了他一眼转步走近受伤匍匐的硕大白狼:“它是我归云谷中所养,名为纵白……”说话同时俯身蹲下,立时伸手查看纵白伤势。“你若无理由,随意出手伤杀于它,我定不轻饶!” “啊?!”文丹青甩开身后相扶的仆从,忙上前道:“公子明鉴!我可没有随意伤杀它……是这狼在本少爷好端端地骑马走在山道上时突然冲出来扑向本少爷!本少爷为求自保才对它拔剑……” 说话时靠近几步,原本匍匐在地的纵白双耳一立,兽目狂躁地一睁,立时呲牙迸爪。 兽息凛烈。 是极少于人面前显露的兽意、敌意。 云萧眉间一蹙:“纵白?” 浑身是伤遍染血污的白狼数次挣扎欲起,皆在喘息间又摔回泥草间,气息越来越微弱:“呜……嗷呜……” 云萧心头一凛,忙伸手到它颈边查看…… 赫然见一道深长的剑伤从肋下一直斜切到颈边,掩在血色毛皮里,深可见骨。 “这一剑是你砍的?”云萧回头看向文丹青的眼神无言沉凛。 文丹青被他寒月般清冽摄人的眼眸一瞥,直感心头一冷。 下一刻还未醒神,只被“刺啦”一声裂帛声惊醒,低头便见青衣人撕下身上长衣袖摆快速给白狼止血包扎。 文丹青莫明地心虚了一下,随即拔高声音道:“是它无缘无故扑咬过来,本少爷……本少爷自然是要自保的!下手就稍重了些……” 云萧取数颗凝血回元丹喂予纵白,包扎好的下一刻猛地立起,回视面前之人沉声道:“纵白从不主动攻击于人,它若扑咬于你,你必是罪有应得。” 文丹青身后仆从面露不忿,立时开口道:“确是此狼从山路旁无故冲出扑咬我家少爷,既是清云宗下声名在外的云萧公子,还望明查!” 文丹青听罢并不领情,不耐烦地骂道:“要你们多话!” 而后自顾看向青衣人道:“本少爷自认为行得端坐得正,绝没有主动招惹这头狼,虽小小地砍了它一剑,却也因此弄丢了当时我手里刚得的一把好剑……现在你们谷中这狼还活着,本少爷的剑却已经丢了,我那剑封尘古朴,一看就是绝好的剑……这事怎么看都是本少爷吃亏……更不说还被这狼惊跑了我骑来的几匹西域宝马……” 纵白听到此处突然再度发出一声低啸,呲牙憎目,兽息凛冽。 云萧与之心意相通,隐隐有觉。想到什么,眉间一拧。“……手里刚得的一把好剑?” 纵白立时又“嗷呜”了一声。 “是了,刚得不过一个月,本少爷还没把玩过瘾呢……” 云萧顿时一震,腕骨向后折断时的脆响于脑海中一闪而过,左腕猛地一疼。 青衣人看向面前之人的眼神慢慢阴鸷了。“……我们此前,可是见过?” 文丹青愣了一下,讪笑着看向云萧揶揄道:“不曾吧,若是见过,像云萧公子这样的美人本少爷怎可能……” “见过。”说话同时霍然睁目,云萧猛地出手,“呯”地一声瞬掠而至,一把扼住了他的颈脉。 “我怎会现在才想到……你说你月初来过一次?且刚得一把好剑?” 一旁仆从大惊失色,全部拔剑:“公子你做何?!” 云萧冷冷看着在他手里不住挣扎的文丹青:“纵白扑咬你时,你手中正拿着那把‘好剑’是吗?” 文丹青双眼微微睁大。 一旁仆从拔剑而峙,又忍不住面面相觑。 云萧续道:“剑鞘上绘‘麟霜’二字,剑身刻有‘华骨’二字,对是不对?” 仆从震色,面上一瞬惊异。 文丹青拼命试图掰开云萧的手,惊惧着喘息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云萧目中一戾,突然转腕,“砰”的一声将他掼到地上。语声极冷:“剑在哪里?!” 文丹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背重重砸地,胸口气血翻腾,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公子!” “云萧公子!” 仆众皆已拿剑相指,然而俱不敢上前。 “还望公子手下留情!” 云萧抬眸一一扫过眼前之人:“月前就是你们与他一起行过……从我手中夺走了麟霜剑?” 仆从这才醒悟,无不惊骇:难、难道当时被表少爷踢断手腕亦不肯放手的乞人竟是……竟是……?! 低头再看草间匍匐喘息的硕大白狼,众皆心头一凛,忆起当时泥草间褴褛腌脏的一人一狼,目中无不震慑,手足冰冷。仓惶唤声:“云……云萧公子!” “若非手里拿着我的麟霜剑,纵白怎可能无故伤你?!”一手按住地上剧烈咳嗽、呕血之人,云萧垂目低头,冷面抑声。“我便再问你一遍……剑在哪里?” “呕——”文丹青又一口吐出嘴里的血,猛咳不止,半晌方拧声道:“原来……原来月前那个脏污不堪的臭要饭是……是你……” “可剑已经丢了……你……你就算杀了我……也拿不回那把剑……” 云萧眼也不眨地转目瞥向他:“我不光要拿回那把剑,还要把此前的断骨之痛还给你。” 一言罢,左脚便抬起,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下,只听“咔擦”一声骨裂脆响,泊雨丈中猛然传出一声惨叫,凄厉异常,惊起鹰鸟一片。 “表少爷!” “少爷!!” “啊——我的手!我的手断了……啊!好疼!!疼——” 云萧漠然将他踢开,负手而立,冷冷道:“你等现在再想一想,把剑丢在了哪里。” 木轮椅轴转动的轻响忽然自泊雨丈后的吟风竹地传出。 云萧猛地回头,愣了一下。 绿、蓝衣的两人推着白衣之人慢慢从竹荫里行出。 “师……师弟……”蓝苏婉看向他的眼神微现错愕,几分迟疑地唤了一声。 云萧微怔了一瞬,而后快步上前,于白衣之人面前俯身一礼:“师父。” 椅中之人空茫的视线平视前方,一时未应声,也未言语。直至叶绿叶开口道:“他们月初时来过,是塞外孔家派来的人。说是孔懿病危,想请……” “我已知。”椅中之人极轻地道了一句。又默声。 数名孔家仆从得见来人,无不一眼识出,立时朝椅中女子伏首而跪:“端木先生!求先生开恩!我等来时路上不明所遇之人是先生门下高徒云萧公子,多有得罪!今日还望能看在塞外孔家的面上网开一面、既往不咎……我家表少爷手腕亦折,应已偿罪,还望先生……” “小蓝。”椅中之人未待他们说完便轻声道:“去看看文公子的伤势。” “是……师父。”蓝苏婉立时应声上前。 云萧目中仍是冷峻,看着蓝苏婉行过身侧,微一蹙眉。 文丹青被一名仆从掺扶着趔趄爬起,痛得唇边都咬出了血,紧紧握着断骨上方张口就骂道:“蛇蝎……根本就是个蛇蝎美人!!什么颇具其师之风的云萧公子……本少爷只当是个多么光风霁月的人物!结果不过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归云谷、归云谷教出来的弟子不过如此!” 云萧双目微微一沉,直身转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文丹青得见他的眼神,吓得微一踉跄就往后退。 蓝苏婉试图近身与他查看伤势,却被文丹青仓惶地一把拂开:“滚、滚开!本少爷不需要你们归云谷的人惺惺作态!!故意拖延这一月,现在就是本少爷请动了神医赶过去孔懿也早死了!你们归云谷根本就、就不想救人!本少爷早就看清了!” 说罢文丹青口中污血“呸”地一声吐出,毫无顾忌地啐向蓝苏婉。蓝衣之人踉跄退开方得躲避开,未沾染上衣袖。 叶绿叶得见,眉间猛地一拧。 “不救就不救!什么三圣之首,不过如此!全是虚伪狡诈之辈……” “放肆!”叶绿叶寒目冷道:“再敢有一句出言不逊,我叫他们抬着你的尸体出去!” 端木若华漠声开口:“绿儿,莫言妄语。” 文丹青被绿衣之人气势吓住,嘴巴再想张开都闭住了,狠狠看罢几人,咬牙切齿,转身便走。“跟我回去!” 数名仆从踌躇一时,飞快向椅中白衣人行了一礼:“我等告辞!” 爬起身来追上。 蓝苏婉看着他们跟随那文丹青后跌跌撞撞地行远,迟疑着道:“师父……他说的孔家孔懿……” 椅中之人语声极漠,听不出起伏。“他所言未有错,此时出发,去了也已晚了。” 端木若华言罢,转椅趋近石坛一侧的白狼:“血腥味萦而不散……小蓝,看看纵白的伤势。” 蓝苏婉忙应了是,快步上前查看。 叶绿叶轻推木椅靠近,不耐烦道:“孔家竟派出这样的草包来请师父,也是没人了!” 端木语声忽冷:“你因我不适,故意拖延一月,我再去,也是回天乏术。你忧为师伤病并无不可,但事有轻重仍应予我知晓,再有下次,定当严惩。” 叶绿叶唇间一抿,神色仍旧冷漠,低头应:“是。” 蓝苏婉看罢纵白之伤,抬头来忽一愣,愣愣道:“师……师弟呢?” 端木若华平放在膝上雪娃儿绒尾边的手微*微蜷紧,清冷无绪的眸中浮现寒色。 第263章 跪 千木林外的山道上,数名仆从正掺扶着文丹青趔趄前行。 锦衣的人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口中不时啐出一两句污言秽语。 “不过是个瞎眼瘸腿的女人,竟叫我从塞北赶来这荒林野岭求她?还白跑一踏……还有那个云萧……竟敢踩断本少爷的手!且给本少爷记着!本少爷早晚要把你两只手连带胳膊都废了!” “表少爷切勿再妄言!此事本是少爷欺辱人在先,且此地还是归云谷所在,少爷还是收敛言辞……” 文丹青回头一脚踹在那随从下腹,切齿道:“什么归云谷!一群乡野村姑还真当本少爷怕了她们?!中原武林不过如此!待我回到平城……” 言之未尽,头顶上方蓦然飘下一声冷笑。 文丹青闻声一震,抬头看去,一袭青衣独立林木横枝之上,身形修长冷逸,面容惊艳绝俗。 正一眨不眨地俯视着他。 文丹青却被这张风华绝世的脸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数步,惊声道:“你……你追来干什么?!你、你想要干什么?!” 云萧踏步而下,身形飘忽诡异,瞬息之间已立在锦衣人面前。 文丹青吓得“扑通”一声,后仰摔倒在地,双眼瞪如铜铃。 仆从亦是心惧,齐声跪地相求:“公子恕罪!我家表少爷此前所诉都是无心之言,望云萧公子能不怪罪!” 青衣人冷目看着地上的文丹青,只道:“我再问你一遍,剑丢在了哪里?若然答不出,我便会把你另一只手腕也踩断。” 文丹青身子一抖,手上断腕一瞬间有感疼意更剧,咬牙扬声:“你、你敢!” 云萧便抬脚踩上了他撑在地上的右手手背,用力一碾,痛得地上之人再度一嚎。 青衣的人未让他嚎出声,适时出手,一枚银针射入他颈后一穴,地上之人的嚎声立时淹没在喉咙里,一声也未传出。 一侧随从看在眼中,皆露惧色,左前一位侍从突然上前跪道:“那把剑在追击白狼途中,被白狼从少爷手中撞落,掉在了此林右前方一处寒潭里!” 云萧眼中光亮一闪而过:“落月潭……” 言罢不置一词,转身就离。 却未及转步飞身,地上之人强忍手背刺痛,一把抽过身侧一人的长剑直往云萧背心刺去。“你竟敢踩本少爷两次……!” 云萧眸中一冷,微微睨向身后的双目中一闪而过的狠戾之色。 “原本不欲再和你一般计较……你既寻死,我便也和你清算了方才胆敢对她出言不敬之罪!” 文丹青未及反应,便见面前之人倏忽一侧身、拂袖一扬,原本刺向青衣人后背的长剑立时往后一翻,剑尖直指自己面门而来。 “表少爷!!”一旁随从见罢无不惊惧。 文丹青眼看着长剑削向自己亦是大骇! “唰——”的一声,一道白练挥来,倏地卷住临到锦衣人面门的铁剑往下一沉。 长剑猛地一转剑刃,擦着文丹青肩侧上臂“啪”的一声坠地。 一串血珠映着文丹青臂上斜而浅的伤口溅出,洒在铁剑、亦洒在椅中之人正自收回的雪白长练之上。 纤白无尘的长练染上血污,下瞬慢慢收回白衣之人手腕间。 青衣之人怔了一瞬,而后身影一闪,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正被收回的白练,未有迟疑地自染血之处用气刃将之斩断了。 染上此子污血的白练也配接近师父。 端木虽未阻他所为,然面色极沉,语声也已寒凛。面向近身之人,平声道:“跪下。” 云萧手中尚握着女子袖中拖曳而出的白练,闻言茫然地蹙了下眉。 并未立时跪下。 叶绿叶静立在木轮椅后,此时看了云萧一眼,冷目睇向吓呆跌到在地的文丹青,道:“孔家派来的此子满嘴污秽,且对师父您出言不逊,言辞多有不敬!师弟出手教训,并无过错。” 端木若华仍于木轮椅中静坐,面色苍白冷肃,唇间抿着,不言语。 青衣人看了女子脸色片刻,下瞬低头,于她椅前屈膝跪了。 文丹青这时才算醒神过来,意识到方才剑尖直指自己的冷意,吓得直往后退,未断的手直指云萧:“你……你刚刚竟想杀我!你、你……蛇蝎……歹毒……你——”言之未尽,仓皇倒退、边爬边逃。 “表少爷!表少爷!”随行者呼之不及,急急转向椅中白衣人行礼:“多谢先生!方才之事是我家表少爷先欲动手,有错在先,平城文家与塞北盛乐孔家皆不会、也不敢追究!先生不必过于责难以至牵怒门下高徒……我等就此再与先生道一声告辞!” 言罢匆匆追着文丹青而去。 “绿儿……将他们送出谷。” 叶绿叶面色微有冷意,也未多言,抱剑应声:“是。”而后掠身追上前去护送。 青衣人跪于地上,垂目看了一眼林间的草,一言不发。 端木若华一把收回了于他手中牵着的白练,随后转轴而离。亦未发一语。 青衣人想要起身来推过木轮椅,送她回院中,只是未闻女子唤声,亦未听见师父命他起身之类的言语,迟疑片刻,便未敢动。 千木林中,木椅轻轴,慢慢转远。 青衣之人想要于她背后唤一句“师父”,抬头来看着白衣人沉肃漠然的背影,又噤了声。 便只看着她。 林影之下,一白一青的两道身影,一者扶轴行远,一者默然跪地,渐渐离远。 直至云萧跪在原地,看不见那道白影。 仍凝目望着木轮椅离开的方向,青衣人唇间亦慢慢抿起,指间握紧了. 塞外。 盛乐城中。 一辆如墨深的厚帘马车缓缓行在北街主道之上。 道旁有行人见之,无不瞩目而视,目露警惕之色。 马车里,连日舟车劳顿的墨然神色微乏,倚靠在马车后壁上闭目小憩。 木制的马车后壁横木凸起,虽挂了绒毯,头枕于其上随着车身晃动亦难免脑后磕痛,墨衣云纹之人却似毫无所觉,呼吸始终轻浅,闭目无声。 墨夷然却原本静坐于车内一隅,转目看了男子一眼,便起身与墨然并排而坐,伸手轻轻扶住男子的头靠在了自己肩头,而后笔直而坐,亦是静默无声。 马车缓缓驶近北街尽头,远远可见一座古朴沉厚的朱门旧府静立,门前两座石狮威武,一左一右张口而啸。 “先生、公子,武宗孔府就在前面了。”马夫于前出声道。 墨夷然却轻应了一声,而后伸手拂开左侧窗帘一角往前瞟了一眼。 道路两旁摊贩走卒零星可见,时有身着白衣蓝褂学子服的青年领着身穿武生服者肃面走过。余光皆有意无意地瞥向此辆马车,悄然蹙眉,眼神凛起。 墨夷然却眼中便也掠过微微的厉色,眉稍微动,低头取出铁皮面具戴上了。 此时一只环颈羽白的漆黑鸦儿于外轻“呱——”了一声,正落于马车窗沿上。 墨夷然却朝它伸出手,黑白相间的鸦儿立时挤开厚厚的窗帘钻入车内,重新飞落在少年手臂上,歪头舐足。 身着如夜黑衣的少年取下它腿上的竹筒倒出了传书。 看过之后,指间一转将之化成了齑粉。 “说了什么?”墨然不知何时已然转醒,面上倦乏之色未消,头仍旧枕在少年肩头,轻轻转蹭了一下,而后半阖着双目问了一句。 “九月末朝廷兵马按兵不动七日,至第八日中军主将巫亚停云亲自领兵自益州东南面牂柯郡发起进攻,于周水、不狼山两地与凌王反军四次交战,四战皆胜,朝廷收复益州境内最大的牂柯一郡,现集主力驻扎在牂柯郡与朱提郡交界的平夷,其势步步进逼,有一鼓作气收复整个益州平定凌王叛乱之势。” 墨然听罢,微微蹙了眉:“此为十一月中旬,九月末至此不过月余,月余时间交战四次,长途跋涉至益州的朝廷兵马几乎不得休憩,巫亚停云何以又一反前态,如此猛攻?” 黑衣少年默声。“义父想到了什么?” “速战速决,以免后患……”墨然这时起身来坐直,看向了停落在少年手臂上的鸦儿。“朝廷有所忧,巫亚停云有所顾,所以急于平定凌王乱,避免粮草辎重供应问题,也避免再有大患……” “什么大患?”少年问罢,又道:“却儿只觉,凌王叶齐已得到军库图,实力大增,应不至于如此被动,连战连败。” 墨然轻轻颔首。“不错。更何况有那一人从旁辅佐之。” 黑衣少年微挑眉稍道:“义父说的是赫连绮之。” 墨然静望于前,沉默片刻,后道:“我太清楚他的能为了……他与凌王此举,极有可能是有意保存实力。” 此时马车外,赶车之人轻“吁——”了一声,慢慢止下了马车,扬声道:“先生、公子,咱们到了。” 虽身处车内,墨夷然却仍明显觉到马车周围行过的路人脚步踌躇凝滞。 黑衣少年目露寒色,道:“与上回陪义父来这塞外时不同,此次盛乐城内满是肃杀之气,不见往日熙攘繁华……却儿见身着孔家文宗学子服的人领着武生服的武宗弟子于街上来回巡查,面色皆凛,十分警惕,如临大敌。” 墨夷然却顿了一下,道:“应如义父来时所言,孔家当是已出事了。” 墨然面上虽显倦惫,眉眼间仍是沉肃,看着身侧少年道:“只望我没有来得太晚。” 第264章 剑 少年人又道:“方才所传信上,影主另告知:寒月初,文墨染暗中于洛阳而出,往的,也是塞外方向。” 墨然听得,目中忧色浮沉。“梅疏影的死,此人振作地倒是快……如此看来,朝廷从未放松对塞外孔家的监察,文墨染也来此,证明最坏的结果,多半已经发生了。” 墨夷然却回望他。 墨然也正看着他。 两目相视。 墨衣云纹之人眼中便柔,伸手爱怜地抚了抚身边少年的长发。 “曾随义父来此塞外之事,你记得?” 少年点头:“记得。”顿了一瞬,又道:“和义父所历之事,却儿无一忘记,都记得。” 墨然目露轻哀惭色、亦露倦色,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你后悔吗?” 黑衣少年回握住墨然手腕,扬唇笑了一笑:“有时独自遇见想要记住的人,却难记住,会觉得遗憾……但是不曾后悔。我始终记得当日是我自己选择、成为墨夷然却。” 指间握得更紧,少年人直视于他,垂眸下来吻了一下他的指:“成为你。” 墨然指尖颤了一颤,眸中哀色只更深。 两人出得马车,车夫已从武宗孔府门前回报过来。 “公子、先生,他们一听我们是来找您说的孔懿先生,脸色就不大好,也没说通报不通报,转身就跑了。” 这随行赶车的小厮纳罕生奇道:“不过倒不是往门里跑,是往门外跑……” 墨然立身马车旁,看着来来往往有意无意看向他们的路人,只问道:“是往哪个方向跑?” 车夫小厮伸手往东面一指:“就这条往东的道儿。” 墨衣云纹之人神色温然,轻言道:“那便候着吧。”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一掠而至,广袖临风,身上玄沉的云锦长袍色深如夜,扬起便落。 “你是墨然?” 墨然回望来人色深却净的眸,温然颔首。 “与子葭是朋友?” 子葭便是孔懿的字。墨然听罢,再度颔首。 那人见得他点头,便立时转身,快步而行:“跟来。” 墨然看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跟了上去。 脸覆铁皮面具的黑衣少年执剑行于墨然身后,只默行而随,不发一语。 行之未远,墨然抬头看着面前古朴雅致的另一宗“孔府”。 其朱门之上所书“孔”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几乎透过横匾,矗立于东街尽头。 与武宗孔府沉厚肃穆之感不同,其内书楼林立,于外仰首可见,清雅斯文。 “孔家重文轻武,又以东南西北划分尊卑次序,文宗孔府为首坐落于东街,外戚文家为次坐落于南街……而武宗孔府最末,坐落于北街。”墨然微笑,看向身前之人。“墨然此次过来是为探访孔家武首孔懿,公子却领我来文宗孔府,却是因何?” 玄黑色的云锦长袍于行路间飘逸如风,面前男子束起的长发有几缕随意地散落于额际,此时正快步踏上文宗孔府的台阶。 闻言便回头看了一眼墨然。 “带你见子葭。” 他言辞极简,一路未有赘言,说罢便又大步踏上石阶行至文宗正门前。 据闻孔家文宗自恃甚高,正门极少为外人而开,若非当世名流,便要文才惊世的大家方会为其大开宗府正门。 墨然看了一眼此人疏朗俊逸又寡淡无喜的形貌,心中微有沉吟。 下一刻,便见文宗孔府的大门应声从内拉开,一纵白袍蓝褂的文宗弟子分列左右,俯身揖首,向入府之人见礼,无人抬头,只于口中恭声唤道:“文首。” 墨然身前的男子视若无睹,领二人从门人之中穿行而过,径直行往文宗正院后方的主院寝楼——枕书楼。 “文首。”枕书楼内,众婢子见得男子,立时作揖行礼。 墨然看着男子背影,温和道:“原来公子便是塞外孔家文宗之首,孔嘉先生,墨然失礼了。” 江湖传闻此人极为寡言少语,此番一见,实有过之无不及。 孔嘉便点了点头,领墨然入了寝楼主卧。 立时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鼻而入。 随后绕过内室梅兰竹菊四君子图的屏风,便见一人躺在紫檀香木雕花的大床上,满面青黑,几无气息。 墨然微一震。 床上之人确是孔懿。 只是孔家文宗自来轻看武宗,孔懿虽才名在外,却终究不过是武宗之首,地位比到孔家文、阮两氏的长老都有所不及,孔家至今也未承认他的才名,只谓他沽名钓誉,并无文人风骨……而此刻他所躺的枕书楼却是孔家文宗之首所居,等闲不会允入。 孔嘉立于床头平静地看了一眼榻上之人,而后回头,直视墨然:“救他。” 墨然回望于他,正思他口中之言是命令还是强迫。 便见他张了张口,又道了两字:“求你。” 黑然不由微愣。 ……. 纵白被安置在泊雨丈中守阵庐内,蓝苏婉于庐内将它照料妥当,天色近晚,方返回了含霜院中。 是时已近晡时,蓝苏婉回来不见云萧,便往饮竹居里问了一句。 白衣的人临窗而坐,低头抚着膝上雪娃儿,面色苍白倦惫,不时轻咳出声。 未答。 此时叶绿叶执剑而入,立身椅侧,便道了:“师父命云萧于千木林中跪下,未唤起身,他未敢动,此刻仍于千木林中跪着。” 蓝苏婉听罢愣了一下,想到晨时所见,青衣人眼也不眨踩断那人腕骨时的冷厉神情。一时噤声。 想说什么,又未言语。 临窗而坐的人又咳了一声。 叶绿叶眉间一蹙,取出雪白狐麾给椅中之人披上。口中道:“小蓝去给师父熬药,我去备晚膳。” 蓝苏婉张了张嘴,却终未出声,末了只应道:“是……” …… 霜月岁寒,深山幽谷之中,已是冬来欲雪之势。 淡青色的身影笔直地跪于泥间草上,冷面不言,一动不动。 鹰鸟啼鸣声声,日落夕沉,树影摇曳,林风拂起青衣人的衣发,带起一片寒意。 从内到外。 逾时越久,越寒。 夜半时,昏暗的空中悠悠地飘起了雪。 林中青影仍旧岿然未动,低垂的视线落在地上枯草间,沉冷,肃静,寒绝。 “眦睚必报,小人行径?” “恃武伤人,轻人性命?” 你可是在气这些? 昏暗的林中,青衣人慢慢扬起一抹苦笑,声轻而抑:“你许是根本不知,萧儿究竟为何难饶于他。” 幽雪渐变鹅绒,于寒夜里越下越大,无声息间融入了青衣之人衣发间。 “就如同你不知,我将你、将你赐予的一切看得有多重一样。” 雪花洋洋洒洒地穿过林木飘落下来,映着凉月,渐旋渐舞渐成痴。 蓦然一道白影翩跹,掠如飞雪。 此时已是深夜,冷月高悬于深谷之内,映照幽林。 女子身披厚厚狐绒,罩在内里的月白中衣上,虚弱却也极快地执伞而近,足尖点落,轻轻踏在了泥泞与草径之间。 落步似无声。 雪水融于泥草间早已浸透双膝,青衣人本是无声,有感声息,蓦然侧目。 便见那人满面苍白地立于几步外,双唇如雪,面上几近淡青色,气息隐颤。 “……起身罢。”一言罢,气息能觉出不稳。 云萧看着她,呆了一瞬,几乎呆震住。 于她肩头颈间,雪娃儿蜷起身子卧着。白绒绒的雪貂裹缠于女子肩头,几乎与狐绒雪麾融为了一体,不知是不是被端木影响,竟也有些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 端木低声与跪地之人言罢一句,便不再多言,轻揽麾衣转身而回。 青衣之人见她步行,心忧便急,仓促立起,双膝一痛立时又跪回去了。 端木若华声息不稳地颤然驻步,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便与他道:“将内力运行两周天……再起不迟,你重伤初愈,我无意如此罚你……往后自省所为。” 语声轻而淡,颤而喑,忧而茫。伴随轻咳,气息浮动沉忖。 云萧依言快速运转内力行身,同时看着那道白影勉力而行、独自行远。 她应是已无力运功纵掠而回。 “师父……”青衣的人一面运力行身,一面看着她的背影沉声道:“只因师父所赐的麟霜剑此前因他而失,萧儿方对他出手重了些……幸得麟霜剑就落在落月潭中,待弟子取回事了,自当不再与他计较……” 白衣人忽地出声打断了他:“剑,不必取回了。” 青衣的人怔了一瞬,语声便震:“师父你说什么?” 端木若华立于不远处,语声宁而浅:“你今日所为,似因麟霜剑,却又不全然因麟霜剑……乃因你心中戾气。” 青衣的人再度一震。 “麟霜剑不过是你放纵心中戾气的一个诱因。”她道:“毒堡危厄之时,为师见你一力救人,行事已颇具侠风,心中有慰……然今日却为了夺回此剑,肆意伤人,尽显戾气。” 端木若华拢衣执伞,静立于雪中,背对着他:“你当知饶是麟霜华骨,也不过身外之物。你所言是为了这一把剑,不惜干戈,与人结怨,肆意伤人,出手杀招……可是过了?” 云萧十指紧握,语声颤簌。久久,道:“……他夺去的是麟霜剑。” “那又如何?心有执重,便易化生戾气……一把剑,何能让你看得如此重?”端木叹声:“你若放不下,今生都不必再寻回此剑了。” 女子言罢,缓步便离。 “师父可知那把剑对萧儿意味着什么?”此时青影已立,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子背影,倏然轻声:“我又因何……将之看重?” 端木听得,语声便凛:“剑再好,也是死物。”语声能觉出不稳,气息弱淡。“即便是师门所赠,也不宜过于偏执看重。” 青影慢慢往前行出几步,下瞬一掠而近。 他半是怒、半是怨地一把夺过了白衣人手中的伞。 “难道萧儿珍视师父所赐的剑……也过了么?” 女子本是勉力而行,身虚力竭,被他夺伞的冲力一带,更见不稳,脚下便一晃。 青衣的人似是早已料到,伸手一把将面前女子环抱。低沉道:“萧儿重视师父……当真过了么?” 第265章 惶 夜风钻入麾领中,冻得白衣人瑟缩蜷起,脑中沉乱,本能地偎入少年人怀中。她循着心中安然之感,拢紧了身上麾衣,埋首于弟子怀中。并未听清他的话。 “剑之一事,不必再言……”脸上苍白倦极,已是一片青晦之色,女子缓缓阖上空茫的目,只偎紧了他。“……回罢。” 你不知麟霜剑对我有多重要。 青衣人看着她阖上双眸,声息立浅,双手安然垂落至腹上。 就如同你不知,我将你看得有多重。 松手让手中的伞随风倒落,云萧于飞雪飘摇中一把横抱起面前女子,将她牢牢圈护在怀中。 身形掠起,快如鬼魅,眨眼间便入含霜院中。 …… 饮竹居内。 蓝衣少女自榻边惊醒不见榻上之人,正自忧急,凛冽行出匆匆去寻叶绿叶相告。 行过院中拐角暗处,正见雪中月光下,青影怀抱一人大步而回,径直行入饮竹居内。 蓝苏婉立时松了一口气。“听闻下雪,师父终是放心不下……”言罢于角落里行出,匆匆跟了上去。“回来便好。” 青衣人将白衣女子放入榻间,自己也随之落坐于榻沿,一手输去内力与她御寒,一手轻轻将她拥在怀中继续为她暖着身子。 此时夜半人寂。 含霜院中冷月无声,唯余落雪声。 “你以为我放不下的是麟霜剑?”语声有叹,几多缱绻,几多温柔,又几多痴缠。“却不知除了你,这世间我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白衣的人元力早已不济,勉力于雪夜行出如何还强撑得住,昏昏沉沉中全然不闻少年于耳边所言之语,只因畏寒而瑟缩,寻着熟悉亲近的气息深偎于他怀中,能觉安然。 云萧坐于榻沿,一面忧然探过她的脉,一面凄然静看她眉眼。 心下一时平静一时喧嚣,一时疼楚一时爱怜,一时沉敛又一时轻狂。 终未忍住,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师父。”辗转厮磨,亲昵无间。 “师父。”一半眷恋,一半克制。 “师父。”语声虽轻,满腔柔情。 他抑制不住地深情吻她,伸手于她发间轻抚。 而后低头轻喘,将自己额上的樱花纹烙抵在了女子眉间。 “你可知……我多爱你?”心自紊乱,长长的睫羽颤动着,双目迷离热烫。 下一刻,瞳孔猛地一缩。 蓝苏婉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窗外的风忽然凛冽,云萧“唰”的一声回头。 蓝衣裙摆在夜风中轻舞,挡住了门外的月光。 一身凄然、满目惊震。 她立在饮竹居门口,正瞠目看着他。 不如为何,眼泪就满溢流淌了下来。 青衣之人凝目看着她,双唇紧抿,一动未动,脸色煞白如冰雪,目色渐寒。 蓝苏婉像是被他眼中的寒意烫到了,一颗心于这时猛烈地揪了起来。 手用力扶在饮竹居的门框上,身子簌簌然发抖,五指抠得泛了白。 她看着屋内坐在榻沿的那人,咬着牙,又气又怨又疼地对他说:“你是错的……” 青衣的人不发一语,只是看着她。 “师弟……”她无法忍受地唤道,怔怔然哭出声:“不该……你不该……这样的……” 语声终凄,她咬着唇克制地低泣,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砸落下来:“和师父……你这样和师父……是错的……是错的!” 言罢转身如旋,径直奔出饮竹居。 但见月光下万道银丝从她指间迸发,无声缠住远处的竹木,拉起蓝影一荡,转瞬间,飘掠远去。 青衣人仍自坐在饮竹居中榻沿,只有感手脚渐寒。 他看着那扇大开的门,也看着茫茫雪夜里自顾离去的人,不闻喧声,只感雪冷风寒,幽谷沉寂,心下仓惶而刺痛. 盛乐城内。 每一条长街巷道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孔家文武宗弟子巡逻经过。 以文宗弟子为首,领数名武宗弟子一一盘查问询。 一旁小贩被问到有无异常或生人,原是摇头,后来挠头憨笑道:“城里的邻里左右大伙儿都认识,没见生人,要说异常……今早三婆没有出来卖馍馍算不算?” 小贩原是打个趣,不想巡逻之人听罢神色即一凛,马上快步向那三婆所住的破败小独院奔去。 …… “赫连先生说接应之人到来我就能全身而退。” 一方杂草丛生的破落独院中,简陋的土屋里一名身穿冬袄长裙的少女眼神锐利地看着面前一人。“现在不但未能全身而退,还因出手救你受伤,被困在盛乐城内。” 少女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皮肤有些粗糙,可见细细的皲裂纹,是常于风沙烈日中曝晒行走之人。眼尾吊梢扬起,有冷淡严厉之感,更兼两分西域风情,隐约可见脑后的长发十分蜷曲。 此时正伸手触按自己左臂上方,那里用长裙下摆撕扯成布缠包扎过,隐隐透出血色。 她面前之人身形瘦长,周身罩在一袭深色斗蓬里,半张脸被阴影挡住,难以看清。 闻言只低声道:“谢殿下出手相救,赫连先生的计策理应无误,只是有人出乎了先生的预料,方致此下的困境。” 舞雩声低头道:“从未有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识破我……不过一言一行,他便立刻识出,孔家文首虽寡言少语,却极有可能是那种身旁之人走路先行左脚亦或右脚、说话时唇齿张开至几分都清楚记得的人。” 拉巴子不可置信地瞥了他一眼,“世间会有这样的人吗?” 舞雩声微微颔首:“极为少数,但以他识破我之速,不无可能。” 拉巴子再道:“我听闻你本是擅得讯息的暗人,为何实情与你所述出入如此大?孔家文首的武功分毫不比武首弱,甚至更强,让我等始料未及,险些败在他们两人联手之下。” 舞雩声再度低头:“这亦是我与赫连先生未料到之事……孔家向来重文轻武,文宗弟子更是耻于习武,往届文首都是不会武之人,不知为何那孔嘉武功如此高强……而且……” 拉巴子一拧眉:“而且什么?” “他的武功与我所知一人极为相似。”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嘈杂步声,拉巴子与舞雩声同时望向院中。 少女凛然立起:“你把东西带走,我挡下他们再去与你会合。” 舞雩声立时上前一步拦下了她:“殿下稍安,只要不是孔家文首亲自过来,便不必如此。”言罢一把将一旁泥榻上的被褥掀开,露出里面被拉巴子打晕昏睡的老妪。 数十名孔家弟子迅速将独院围住,一名武宗弟子持剑上前一把将门撞开。 但见一名老妪佝偻着背正于灶上摊着白面粉,动作一顿一顿,听见声响,愣愣回头。“干……干啥嘞?” 那名武宗弟子亦是一愣,迅速转身回至一身白衣蓝褂的文宗弟子面前。 那文宗弟子肃面拢眉,上前多看了老妪一眼。“三婆今天怎么没出去卖馍?” 老妪战战兢兢地回道:“天……天儿冷了,老胳膊老腿出去一吹就疼……就……偷了一日懒。这是……咋了?” 为首的文宗弟子又往土屋里张望了一眼,不见异常,便一挥手领人退去。 拉巴子抱着只着中衣的老妪从灶下翻出,不由多看了一眼面前另一名老妪。“当真难以分辨,孔家文首竟能一眼将你识破。” 离去不远的文宗弟子忽是一凛神,暗骂一声:“该死!摊馍怎可能不点灶!速速与我折回!” 待到返回,土屋内只余榻上昏睡的老妪。 …… 文宗孔府内。 墨然将从孔懿指间放出的血端到案上细看。 一股异常难闻的咸腥味窜入鼻中。 “他中的是西羌一带惯用的岩蠖毒,涂于长茅刃尖用于狩猎,使猎物皮肉无毒,周身之血慢慢凝滞坏死。西羌一族大山下的猎户常借此毒捕猎过冬。”墨然回望孔嘉,续道:“孔懿中此毒已有一月,血中之毒早已融尽,若要救他,只得换血。” 孔嘉神色无惊,眉峰微微舒展,只道了一字:“好。” 言罢便伸手解开自己身上黑色云锦长袍,扔至屏风上,只着中衣躺在了榻上孔懿身侧:“换吧。” 墨然想到二人的血脉亲缘,便未犹豫,平静地划开孔懿右手腕侧,唤来婢女拿木盆承接毒血,再往床榻内侧割开孔嘉腕脉以细竹管插入,接至孔懿左手腕脉割口之中。 “一柱香后需换其他同族之人继续换血与孔懿。” 孔嘉面色无波,平静地看着上方床梁,只应了一声:“好。” 片刻之后,两名婢子匆匆来报:“文长老和阮长老不知从何处听闻少爷在将自己的血换予懿少爷,皆惊忧以极,正赶来枕书楼内阻拦少爷。” 婢子话音方落,便闻步声匆匆,正于门外快步踏近。 墨然正自蹙眉,便听几人于屋外呼道:“文首!孔懿不过是您的伴读,身为武宗之首保护文首是他的本分,即便以身相护,也是应该,文首将他安置在枕书楼内救治已是高义,实无必要再冒自身之险,行换血之事!” 榻上的男子转首看向屋外,一柄寒铁扇自袖中滑出,未插竹管的另一只手执起扇柄便向门外嘈杂的黑影射去,听得一声惨叫,那铁扇穿透木门不知钉在了哪个倒霉之人肩头。 孔嘉随之面朝门外,扬声*道了一个字:“滚。” 墨然看着那把黑色寒铁扇从自己面前飞驰穿过,忽然忆起昔日曾劫下的惊云阁一支文筒,内容平平无奇,只几句闲诗,难窥其讯,之所以送到他面前来,只因是梅疏影亲笔所书。 开头两字,曰:弋之。 墨衣云纹之人这时便想到:孔嘉,字弋之。 第266章 雪 含霜院中,又覆新雪。 端木若华雪夜归罢便昏睡不醒,如今已是第四日。 叶绿叶一脸震怒地看着云萧:“此前第三日师父便就醒了,此次至今未醒,已近第四日的申时……自从二师伯予师父剔蛊之后,师父的身子分明越来越差!数次昏睡不醒,一连几日。便是这个当口,你与小蓝还要胡闹!” 叶绿叶怒视云萧,冷冷道:“她究竟因何而离?难道不知师父近来身子不好,离不得侍奉么!且至今未归!她是作何念想,难道与你生怨,连带师父榻前也不打算回了么!” 青衣之人抿唇肃面,久久,低沉道:“是我之过。” 叶绿叶抬剑直指云萧:“若非师父身边如今离不得你的医术,我必驱你去将小蓝寻回训斥!如今阿紫已没了……小蓝又无故而离,师父身边唯余你我二人,你若再生事端惹师父劳心,别怪我与你不客气!” 青衣之人满面惭色,脸色微见青白,冷郁倦极。 终于道:“若我所料未错……二师姐应是、回了惊云阁……” 叶绿叶拧眉:“她回惊云阁干什么!梅疏影已死,她再回去也无亲人……” “师姐曾言……惊云阁有意让师姐回去,继梅大哥之后……主掌惊云阁。” 叶绿叶神色一怔:“你说什么?” 绿衣之人面色陡肃:“她为何要离开归云谷,去主掌惊云阁!难道她打算往后再不回师父身……” 言至此处,忽听饮竹居内传出数声轻咳。 云萧、叶绿叶同时一震,俱往饮竹居内急步而去。 榻上之人不知何时已坐起,倚靠在身后雕花木制的床栏上,面向窗前书案上的元火熔岩灯。 满面苍白,目中空茫一片。 “小蓝……走了么?” 云萧立身榻沿,见得女子雪色的双唇微微一颤,如是问道。 心下猛地一疼。 “可知……是何故?” 眼帘垂落之际,便见榻上之人十指紧拧在被衾之上,隐见簌然。 叶绿叶张了张口,只道:“……应是回去祭奠梅疏影,不日便回了。” 白衣之人听罢轻轻点了点头,不知是忆起了什么,神情几分恍惚。 久久,忽而道:“……她许是,还怪着为师。” 似听见雨声哗然,拍打在青石泥岩之上,溅起水花。那日破庙内殿里,蓝苏婉哭着所说的一字一句,伴随雨落声,重又浮现在白衣之人脑海中。 …… “毒堡中……是梅大哥和阿紫……在拼命保护师父您……到最后……他们都死了……” “我不懂,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死?” “师父只是……要护的人太多了……顾不上、他们了。” …… 不知为何忽然红了眼眶,端木若华慢慢阖上双目,唇角突然有血溢出,落在白衣上。 “师父!”“师父!!” 端木若华伸手捂在唇上,突然蜷身咳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难以抑制,久久不止。五指之间渗出血来。 “师父——”. 天色向晚,满城炊烟。 洛阳,东街,雪胎梅骨。 后院深处的朱梅小楼里,璎璃站在二楼横栏处,望着院中开得正盛的梅林。 繁枝点朱,阡陌相横。 仲冬的风吹在人脸上,竟似觉不到冷。 玖璃立身其后,看着女子的背影:“璎璃,公子的东西该收起了。”男子言罢,沉默少许,又道:“否则落了灰尘,公子定不喜。” 璎璃面色平静地看着院中的梅花,一如往日一身劲衣疾服,衣色嫣红。“是了。都收起来吧。”她语声不曾起伏,左手似不经意般一颤,醒神来,颔首而应。 雪胎梅骨如今已是江湖上人人俱知的惊云阁据点所在。 九月至今陆陆续续有众多江湖中人前来拜祭斯人。 离去之时,尽皆一声长叹:“从此江湖之上,再无‘人如红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的惊云公子梅疏影了。” 双璃送至门口,每每无声抱拳,只再行一礼。 梅香溢满的洛阳东街。 原本隐秘而清静的酒肆深院——雪胎梅骨,成了惊云阁之主梅家逝去时,才终于浮现江湖的正阁、主阁。 院中梅阁位于梅林前,与后院深处的朱梅小楼遥遥相对。 阁中白烛静静燃着,与挂满的白幡无声映照,不时从案上灵牌前轻拂过,亦从灵牌后端放的骨灰坛前拂过。 夕阳斜照的洛阳城,夜色渐深,寒风起,飞雪幽幽然落。 璎璃站在朱梅小楼二楼、那一处梅疏影生前所居,一惯向南设有横栏的内室小廊里。 一手执剑,一手握着掌心里那把空余扇柄的玉骨扇。 青玉为骨,扇尾垂着一绾雪白的流苏,不染一点杂质,似绸似玉。 曾是武林中享誉盛名,与“白衣红梅”一道成为惊云阁主梅疏影特征的名器——青玉扇。 江湖之上,无人不识。 玖璃望着璎璃的背影许久。 方垂首转身唤了婢子入内,将房中物件一件件轻叠收起。 璎璃背对房中诸人长时站在横栏处,红衣微覆轻霜,久未回头。 待到晓月初升,夜风渐寒,她忽而轻声开口问:“几位长老最后定下,公子的骨灰何时入土为安?” 玖璃立于房中,闻声回头看她,目中忧沉:“公子喜梅,最后由代阁主定下,此冬过后,梅花落尽时再将公子骨灰安葬。” “代阁主……”璎璃喃了一声,回过神来便忆起前日已将余老推举出,暂代阁主之位。 玖璃眉间微拢。“余老虽明言小姐若回必将阁主之位移交小姐,但小姐之意,应是不会回来主掌惊云阁了。” 璎璃微微颔首。 “代阁主与其他三位长老商议后,决定来年春时,将公子葬在雪胎梅骨院中的梅林里,伴于老爷夫人身边。”玖璃续道。 璎璃怔了怔神:“这样么……” 顿了少许,她忽然喃道:“公子,会喜欢吗?” 玖璃一愣,目中忧色更深,看着璎璃道:“长伴老爷夫人身边,定也是公子所愿。” 璎璃目中空澈,“嗯……只是,公子能心安吗?” 玖璃不由得震住,怔怔地看着璎璃。 男子还待说什么,身后一名婢子唤道:“两位护法。” 屋中收拾的女婢之一上前来,问道:“橱柜最上面这一件衣裙可要奴婢拿去洗了再一同收起?” “什么衣裙?”玖璃平声问道。 婢子将手中托着的一方锦木盒慢慢打开。“就是这件朱梅百水裙。” 璎璃闻话,突然回头看来。 寒香隐隐的檀木锦盒中,一件红白相间的轻绸裙裳静静地躺在雪白绒毯上,折叠得十分细致平整。 “这件衣裙数月前从南街行宫送回。”婢子悉心解释道:“两位护法当知,但凡外面送来或送回的衣物器皿,公子都会命婢子们重新洗过,方许拿入内室里……唯独这件衣裙,公子当时并未吩咐奴婢们拿去再洗,亲自接了……不知可是一时忘了。” 婢子言至此处,面有悲色,续道:“公子虽逝,他的习惯婢子们却没敢忘,也不敢疏忽,故而来向两位护法问一句。” 璎璃出神地望着锦盒里那一件绣有醴艳红梅的雪色长裙。 玖璃踌躇少许,道:“公子喜净,还是洗过再……” 说话间,却见璎璃一步步走近,缓缓把手伸向了那盒中裙裳。 …… “你身上这件,是我娘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衣裙。” “白雪红梅一向是我娘最为心喜的两样物景,这件白色曳地的朱梅百水裙正映了这两物。”顿一瞬,他续道:“是我父送与我娘的生辰之礼,我娘长时舍不得穿,一直藏于阁中此屋内。” “端木先生因助公子而弄湿了衣物,是属下寻来与她换上。” “若然失礼,端木即刻换下归还……” 那人当时打断了女子的话,轻声言道:“我娘生前便住在这小楼内,当年我父于益州旧伤复发离世,临终前命我将他的尸骨带回。当日,我娘便穿了这件衣裙在门前相迎……依稀还记得她扶门而立,浅黛娥眉、泪染双襟的模样……今日回想,已经十年了。” “梅老阁主夫妻情深,端木敬之。” 他垂首望向身侧女子,只低声道:“他二人确实情深,我父明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故而命我无论如何要将他的尸骨带回,葬于梅阁前,便是院中那些朱梅之下……伴于我娘身边。” …… 指尖一颤,终未敢抚上面前裙裳。 璎璃呆呆地看着盒中之物。“公子……”语声忽而哽咽。“公子……” 一刹那间,泪流满面。 分不清恍然漫上四肢百骸的钝痛,是心悸、还是心疼。 九宫绝杀阵中,乱石倾落,那人毫不犹豫地推开自己,越过玖璃,欲往乱石中央那道白影身边掠去。 “公子!!您在焦急什么?!您不管惊云阁……不管小姐了么?!” 那人浑身一震,就那样僵在了原地。 …… “公子……”眼前霍然一片模糊。 她看向手中那把被惊鸿箭矢震碎的断扇,只觉一切清晰得让人无措。 心忽如锥刺,不经意间,疼得揪起。 不得不忆起……当日毒堡门前,那人冲出掠向箭矢之下的白衣女子时,面上是何神情。 忧急,凛冽,毫不犹豫。 她竟似能感觉到他当时的惶急和害怕。 他怕自己迟来一步,那人会死在铁矢之下! ——当一人为另一人舍生忘死之时,还忧惧着对方会有一丝半点的闪失……这是何种心情? 蓦然间,泣不成声。 璎璃心疼地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雪霁庭前玉色匀,暗香浮动梅蕊新。 疏条缀絮凝清趣,影落阶前惹客颦。 端是天工裁素魄,木阑斜倚立佳人。 若教同折琼枝去,华笺题句记良辰。” 白衣红梅之人手执青玉扇凭栏而坐,倚身栏边。 璎璃似又见了他面上一派从容随意的神色,伸手以扇尖轻轻挑住一片幽雪,口中如是吟罢。 悠然的神情待到吟完,便露出几分怔色,而后目中便现泠然。 泠然过后,便是寂然。 第267章 念 公子说:心之所在,方为归处。 璎璃泪眼朦胧地看着那袭朱梅百水裙,泣声难言。 “璎璃。”玖璃忧心地站在女子身后,眼眶便红。“公子已逝,我们、该放下了。” 眼泪持续不断地滴落在锦盒旁,红衣的女子哽咽一声,突然伸手一把抢过了婢子手中的锦盒。 转身回旋,在众人皆未料到的当口,翻身从廊外横栏上一跃而下,飞纵而去。 “璎璃!璎璃!!!”玖璃惊震,慌忙追去。 你想做什么? …… 梅阁之内,灵堂上白烛摇曳,趴在案上骨灰坛边的雪鹞突然被惊起,瞪大眼看着红衣女子一把将灵牌后的骨灰坛抱起。 余老正往梅阁里来守灵,便见璎璃抱着梅疏影的骨灰坛快步行出。 “璎璃!璎璃护法!你这是做什么?!”余老急步追来,不由呼喝出声,语声忧急。“快把小影的骨灰放下!” 四下里惊云阁长老弟子俱被呼声所惊,急急赶来。 玖璃飞身而至,亦挡在了璎璃面前。“璎璃!你想做什么?” 院中夜风寒瑟,飞雪飘满。 璎璃一把扯下肩上麾衣裹住怀中骨坛,另一只手无言按上腰间长剑。“我要带公子离开。” 众人一震,尽皆呆住。而后大惊。 “去真正能让他心安的地方。” 长老南山一步上前,怒声斥道:“你胡说些什么!对阁主而言,哪里还有比惊云阁更重要更能让他心安之地!快把阁主的骨灰坛放回去!” “对公子来说惊云阁确是最重要。”璎璃咬牙:“可他的心不在此处!故不能安……”璎璃语声喑哑:“此时此刻,公子已离了人世……我不想让公子再留下什么遗憾,不想直到最后,他还要压抑自己内心真正所想……不得所念,没有归宿。” 玖璃呆怔住。 璎璃低头看向怀中的骨灰坛,眼泪早已模糊了眼眶。“‘心之所在,方为归处。’至少最后,我要让公子心安。” 东篱闻话忧声上前来:“璎璃护法若是知晓什么,不妨说出来和大家一同商议,你这般贸然行事,我等又如何能心安……” “公子向来骄傲,既是生前不曾表露,璎璃也不会多言。”红衣女子目光凛起,伸手拔剑:“只是今日,我一定要带走公子。” “你若不解释清楚!阁主的骨灰岂容你妄动?!来人!把她围住!”南山怒道。 众弟子立时上前将红衣女子团团围住。 玖璃霍而拔剑。 余老见之一惊:“玖璃护法?!” 黑衣男子转身背对璎璃面向阁中众人。 璎璃握剑的手一紧,眼眶陡然更红。 西园长老语声一凛:“小影刚去,两位护法这是反了是吗!”黑纱冷立的年长女子伸手便抓向腰间长刀。 东篱立时出声阻道:“如今阁中已推举余老为代阁主,便让余老决断是否让璎璃护法带走阁主的骨灰吧。” 南山骂道:“这怎么能行!若让小影骨灰流落在外,我们这些老东西还有什么颜面去地下见老阁主?!” 余老心头一颤,目中痛色,缓缓摇头道:“璎璃护法要么与我等商议清楚,要么把小影骨灰放回灵堂,否则……” 双璃皆已凛神,双双握紧了手中之剑。 余老看见,沉声道:“既是如此,为了老阁主的嘱托,我不能叫你们拿着小影的骨灰胡来。”下时便扬声道:“把他们拦下,切忌不要碰坏她怀中的骨灰坛。” “是!” 众弟子拔剑而峙,正要动手。 忽然一道蓝影从外掠来,纵入院中,满面肃色:“发生了何事?!” 玖璃一怔:“是小姐回来了。” 众长老望见来人,心中大慰,余老上前急道:“小姐可是想清楚了?决心回来接掌惊云阁了?” 蓝衣之人似是不曾休憩过、连日赶路而回,脸色冷白至极,闻言眸光一黯,许久默声。 飞雪幽幽然落,夜风寒凛。 不知过了多久,蓝衣的人凄笑一声,喑哑道:“嗯……小蓝已决定回来惊云阁,不会再回归云谷了……” 众人惊喜。 而后由余老为首,便皆向面前的蓝衣少女跪了下来:“参见阁主。” 双璃怔了少许,亦驻剑而跪。低声道:“参见阁主。” 蓝衣之人立身众人之中、幽雪之下,目光几分麻木空洞。 …… 那夜饮竹居内,青衣少年抱着白衣女子所说的一言一句,似乎又浮现在眼前、耳边。 她扬唇间似是想笑,泪却陡然滑落下来。轻声与众人回道:“都……起来吧。” 余老再道璎璃之事,蓝衣的人听得怔住。 不由得转向璃璃,轻言问声:“梅大哥的心若不在惊云阁,又会在哪里?” 玖璃心口一窒。 小姐与公子指腹为婚,公子虽逝,小姐名义上仍是公子的未亡人,江湖皆知。 璎璃若言公子心中另有所念,于小姐无异于…… “璎璃与玖璃自小跟随公子身边,与公子一起长大,经年伴于左右。”璎璃抱紧怀中骨灰坛,拜于蓝苏婉面前,伏地不起。“阁中之众都明白,于公子而言,小姐与惊云阁最是重要,无可比者。” 幽雪持续不断地飘落下来,落在红衣女子颤簌不止的背上。 “只有璎璃知道,公子的心……另有归处。” 蓝衣的人震了一下,面上有些轻怔恍惚,更见几分寒白。 “璎璃。”玖璃忍不住拦道。 “公子的心意,至死也未明言过一句,今日在此,璎璃亦不会多言……”女子伏于雪地的身子更见颤簌:“只希冀于小姐能够信璎璃,成全璎璃护主之心……也成全公子心意。” 蓝衣的人看着地上红衣女子,久久,终于迈出一步。 玖璃于此刻弃剑于地,再度伏首,重重以头碰地:“璎璃于公子身边最近,世上若有人通晓公子心事,那人必定是璎璃。求小姐成全她!” 红衣女子眸光一颤,眼泪潸然而落,咬牙伏首于地紧紧握住了手边长剑。 蓝苏婉苍白着脸慢慢俯身。 将地上女子掺扶了起来。 “我懂了……你带梅大哥去吧。” 众人皆一震,璎璃倏地抬头看向面前之人。“小姐?!” “就如同我把梅大哥看作兄长一般,梅大哥于我,应也只有兄妹之情。”蓝苏婉虚弱地笑了笑:“是我多年不曾关心过梅大哥心中所想,只一味受着他的拂照。今日若非璎璃点出,我尚且不知道梅大哥还有心心念念的所在。我确实……不如璎璃懂梅大哥。” 蓝衣之人静静望着红衣女子:“幸还有璎璃知悉,可免梅大哥于地下落寞难过……如此,梅大哥的去处,苏婉便就在此托付予璎璃了。” 红衣女子满面是泪,哭着再跪道:“小姐!” 余老等人面上深忧、眉间紧拧。想要再说什么,却被东篱长老拉住,强忍了下来。 阁中老人咬牙看着蓝苏婉将双璃送出。 “苏婉与两位护法另有事说,还请几位长老于此稍候。” …… 门前积雪已深,见得一匹黑马已被系在门侧,背上搭着一个裹成方形的包袱。 “是那方锦木盒?”玖璃立时反应过来。 璎璃翻身上马,颔首而应。 此时一只雪白的鹞鸟飞来,落在马上,转首看着璎璃怀中被麾衣裹紧的骨灰坛。 蓝苏婉立身门前,目中殇然,慢慢抬头看向璎璃。“苏婉有几句话,最后问璎璃。” 璎璃回首肃面:“小姐请问。” “你与玖璃是惊云阁左右护法,众长老与我,只能容一人离去,今日你离了,便是抛下了玖璃,如此你还要走吗?” 双璃对视一眼,许久,璎璃慢慢侧首,极轻地点下了头。“倘若璎璃不明公子心意,此生都不会离开惊云阁,更不会离开玖璃……但此时此刻,璎璃若弃公子之思于不顾,此生都不得心安。” 玖璃只望着她。不言不动。 蓝衣之人颔首。 下瞬再道:“今日此去,何时归来?” 轻雪萦满马上之人紧抱的骨坛,卷来数瓣寒梅。 璎璃沉默许久,轻声道:“愿伴公子身侧,一生侍奉。” 马旁静立的黑衣男子不觉一颤,转瞬低头。 璎璃握于马缰上的手亦攥得极紧。 蓝衣之人看了他们一眼,垂眸也静。 “最后一句,你要去何处?” 璎璃直视蓝衣之人双眼,久久,一字字道:“归云谷。” 蓝苏婉一时怔住,未几,猛地一震。 …… “都道惊云公子和清云宗主不和,最后竟能以命相救……” 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南疆之行时,青衣少年甘入蛊池中的那一幕。 应是痛苦以极,生不如死的。 那人却应了。 又何尝,不是以命相救? 便如后知后觉般醒彻,她于此时察觉了其中一个的心思,便也不难想到另一个…… 不觉一声凄笑,蓝苏婉轻声道:“我……知道梅大哥心中所念……是何人了。” 她言罢,转身回旋,即大步行入了雪胎梅骨内。 “小姐……”璎璃于后轻声唤了一句。 蓝衣之人猝然止步,背对门外的人,立身在雪胎梅骨之内。 语声霍然喑哑:“替苏婉……照顾好我师父。” 一言罢,蓝影快步而离。 双璃看着蓝苏婉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久久方知回首。 玖璃看了一眼马上女子,怔声道:“……原是端木先生。”顿一瞬,又道:“我,早该明白。” 璎璃回望他,哀然一笑,柔声道:“是公子藏得太深。” 言罢,默然垂首。 只是……又哪里藏得住? 幽雪无声垂舞。雪鹞冻得直哆嗦,钻进了璎璃麾衣下。 许久。红衣女子慢慢扬起了面前马缰。 “你……保重。” 玖璃心下一拧,眼眶微红。“嗯。你也是。” 十指陡然颤簌,眼泪顺着脸颊蜿蜒滑落。 璎璃嘶声泣道:“从今以后……你守护公子的责任,我守护公子的心。” 随着马缰扬起的些微风响,马蹄纷踏,已向着划开的风雪奔驰远去。 玖璃独立在雪胎梅骨门前,握紧手中之剑,望着女子渐渐模糊的背影。 哑声应下:“……好。” 雪花落在男子脸上,转瞬化成了水。 第268章 醒 归云谷中。 自端木若华呕血罢,再度昏睡后,青衣的人将慕天阁内一到十四层所有医书寻出,搬入药庐内没日没夜地翻阅。 时至深夜,叶绿叶挑灯而至,将手中的粥递至云萧面前:“把粥喝了。” 云萧接过,随意吹罢,一饮而尽:“谢师姐。”言罢以冷茶漱口,便再度埋首医书之中。 绿衣的人转身阖门而出。 含霜院中,轻雪一直在落,覆满屋瓦长檐。 自端木昏睡,已有五日,至今未醒。 叶绿叶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榻前,云萧则夜以继日地阅遍谷中医书。 “若按师父脉相看,分明只是虚微,理应不日醒来,经调理休养,便无大碍。”更晚时,云萧坐于饮竹居寝榻一侧,放下女子腕脉的同时沉声道:“可若当真无碍,师父又怎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昏睡?起初两日、三日……至如今一连五日不醒,不吃不喝,元力滞顿,长此以往,师父身子只会越来越差……若再一睡七日不醒……”青衣的人眸光一黯,抑声。 “水迢迢之力倒退回上一层之余,元力紊乱倾覆,伤及内腑,便有可能一睡不醒。” 叶绿叶直直地看着他,冷肃的面上尽是沉凛之色:“师父元力本强,更有水迢迢之力护身,往年纵是寒冬,身虚体弱,也不曾像这样一连数日昏睡……此究竟是何因由?” 云萧五指渐握成拳。“怪我医术浅薄,诊断不出……”又道:“师姐放心,我一定会找出师父一再昏睡的病因。” 少年言罢,转身便又向院中深处的慕天阁而去。 此时天寒雪冷,慕天阁中更是阴寒冻人,内里书籍众多,也不宜烧炭。 五日来,青衣的人每日卯、酉两时将固本培元的药熬好,温在灶间,由叶绿叶来取喂师父,自己便入慕天阁中翻寻医书,夙夜不寐。 叶绿叶每每于院中穿行而过,能见的便是青衣的人行出药庐去往慕天阁,亦抱从慕天阁中抱出医书来,熬药之余片刻不歇地翻阅。 绿衣之人守候女子榻前,随着时日愈长,面色亦越来越凛。 待到第七日晚,青衣的人肃声道:“过了今晚便过七日,我们不能再等了。” 云萧上前一步沉沉地看着榻上女子苍白晦暗的面容:“我以点水针法,将师父强行唤醒。” 若过七日,确实太险。 叶绿叶默声片刻,颔首以应。 元火熔岩灯明黄的灯光映照一室,烛火轻跃不止。 叶绿叶褪去端木中衣将人扶坐在榻上,背对云萧。 青衣的人直视女子裸露的背,执针于指间,下一刻肃面执针,连指而下,指尖所到,银针已落。 隐见无形的水浪在女子后背如涟漪一般轻轻漾开。 榻上女子呼吸立时一促,声息见急,下一瞬霍然喘息一声,指尖颤动。 云萧伸手拂过女子的背,指间微动,便已取针收力。复而又一抬腕,将银针再次齐齐射-入。 端木于是急喘一声,眉间紧紧蹙起,而后冷汗瞬间涔额,一瞬间竟似痛极。 “师父?!”叶绿叶心下大紧,立时急唤。 云萧更是一震,迅速伸手把住女子腕脉。 指下脉博衰微,虚迟细乱,几乎断续。 云萧双目一瞠,手脚惊冷。 “云萧!”叶绿叶沉声向他唤道:“云萧!!” 青衣的人一震而醒,呆呆地回望叶绿叶。 “师父醒了。” 青衣的人又一震,目中呆滞一瞬,瞬间醒神。 榻上女子满面寒白,初醒浑噩,无意识地向后倒落倚靠。 青衣少年紧紧看她,便慌忙伸出一只手撑住了女子的背,而后另一只手连指一绕,立时将女子后背上的银针悉数取回,射入一旁煮着沸水的铁盆中。 他取出银针罢,便拿过蘸上伤药的薄巾在女子后背针孔上轻轻擦拭过,而后将褪至腰下的中衣替女子拢回,做完这些,方慢慢松开撑住女子后背的那只手,改为轻轻扶住她的肩。 叶绿叶有感他动作又轻又快,细谨周全,心头有慰,正欲伸手从他胸前扶过女子,便见云萧自顾扶着女子的肩,任由她衣衫不整地倒落进了自己怀里,另一只手从女子腰间环过,熟捻自然地去握女子的腕脉。 叶绿叶微愣了一瞬。 女子无知无觉地倚靠在身后少年胸口,正被青衣少年环抱在怀中,原本急促不稳的呼吸在慢慢平复。 青衣的人将她揽护在怀,低头俯视女子的面色,一手环于她腰际,一手探看她腕脉。口中低沉而唤:“……师父?” 形状之亲昵,不似师徒,更似…… 叶绿叶眼见面前之景,心头一闪而过的异样,眉间蹙了一下。 而后伸手利落地拽过寝榻内侧的薄麾,盖到了中衣半敞、胸口月白色亵-衣尽显的女子身上。 青衣的人于此一时全未顾及这许多,仍旧凝神把着女子的脉。 然只片刻之间,指下脉膊已与方才一瞬间所窥见的迥然不同,观来只是平和缓慢,比常人要稍迟一些,是虚微之象,并无大碍。 然心中强烈的不祥与冷意却已浸透心间。 云萧的手隐隐在抖。 方才一瞬,他窥见女子的脉,是将死之脉。 虽只显现出短短片刻,于女子转醒之际脉相就变了,仿若一时的错觉。 可当真是错觉么? 女子虽醒,然半晌也未开口,只偎于少年怀中,睫羽微微颤动。 许久后,叶绿叶与云萧慢慢觉到她呼吸平稳了下来。 “……绿儿?”女子似已察觉身前之人的声息,轻轻开口唤了一声。 叶绿叶目中一闪而过的喜色,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立时应声:“绿儿在。” 女子听罢轻轻颔首,神色半是清醒,半是浑噩,又唤道:“……萧儿?” 身后的少年俯首应声:“萧儿在。”语声沉静恭谨。 女子颤动的睫羽便止,一双空茫没有焦距的眼眸慢慢睁开了:“……小蓝?” 冷夜微茫,饮竹居内烛火轻曳。 窗外风声谡谡,竹影枯枝映照在院中积雪上,寂静无声。 叶绿叶、云萧心头,无不一疼。 未得应声,女子唇间拨动了一下,然未再发出声。 夜寒月冷,轻雪幽幽然落。 白衣的人由叶绿叶在旁侍奉,打坐调息,云萧于月下独自行回叹月居。 含霜院中雪深路泞,每行一步都能听到悉窣的踩雪声。 四周枯枝冷雪映着寒月。 脑中似不受控制般,一遍遍在回想那片刻之间所窥见的脉相。 虚迟,细乱。 衰微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想要告诫自己,也许那不过是自己连日不歇产生的一时错觉,只是指尖余温尚在,那虽短却异常清晰的脉相越是回想,越感真实。 脚下慢慢停驻,他无声无息地立在了风雪中。 眼前有些昏茫。 云萧霍然回头,看向了灯火通明的饮竹居。 烛光微暖,将屋内两道身影隐隐约约映照了出来,尚且生动。 少年人呆呆地看着,眸中便似也照进了一缕昏黄的烛光,温暖温柔。 他心口热烫,手脚却在发冷。 …… 叶绿叶原是守候在端木榻前,此刻正自饮竹居内阖门而出。 转头之际看见门外立着的青衣人,眉间微拧:“师父不是遣你回去歇息了么?何事又回?” 云萧面上的神色仍旧是沉静而温和的,眸光于月下轻敛:“师父刚醒,我有些不放心。”他问:“大师姐因何出来了?” 叶绿叶回看他:“师父昏睡数日,此刻初醒有些饿了,我去灶间给师父熬碗热粥。” 叶绿叶说罢,看着面前之人便吩咐道:“如此你便先留下来照看师父,我去去就回。” 青衣的人温顺点头,而后越过叶绿叶推门入了饮竹居。 绿衣之人看着他阖上了屋门,便也快步行远。 端木倚靠在榻上,有些出神地“望”着面前的空茫虚无。听见门开而后合的轻响,方轻怔回神。 “萧儿?” “嗯。”云萧低应一声,行至榻边,俯视了一眼榻上女子常年冷白的面容,和毫无血色的*唇。“师父的面色有些差,弟子想再给师父把把脉。” 并未待女子应声,青衣的人便已经伸手将榻上女子的右手自雪娃儿颈边执起,托到了掌心里。另一只手切脉而看。 榻上女子有些怔然地面对着他的方向。 指下脉相平缓,微见虚微,非病危之脉。 也非将死之脉。 端木对着他,淡淡道:“为师无碍,你无须忧……”言之未尽,语声忽滞。 只因右腕之上,少年的手在发抖,且越加用力地按在她腕间。 “萧儿?” 青衣的人低垂着眼帘,搭在女子腕间的手渐渐收力:“师父可有……分经匿脉之能?” 指下脉膊极快地跳动了一下。 榻上女子垂目静声,许久,轻言道:“萧儿何来此问?今日夜深,我闻你多日未歇,且先回去叹月居中歇息罢。” 言罢轻轻转腕将手自少年指间收回:“我之脉相,便如萧儿所见,你所说之分经匿脉之能,非奇人异士不能具之,为师亦知之不多……难以相告。” “我只问你,可有此能?” 端木被他问得一愣。 屋中案上,元火熔岩灯在窗前轻轻跃动。 “师父可是……瞒着我们什么?” 端木敛声,声息皆静,语声越发轻了:“我如有未能相告之事,当是时机未到,不宜诉尽。你莫要过于忧心,世间一切皆有定数,为师的身体暂且无碍……” “当真无碍么?”一只手伸出,再度箍住了女子的腕,用力之大,竟似容不得她收回。“师父到底……瞒着我们什么?” 第269章 哭 女子的气息渐趋不稳。 眼眸半垂,端木道:“……萧儿且先松手。” 少年未应。看着她,状似平静:“师父的脉,弟子前后窥见两个脉相。一个,是虚微常脉;另一个……” 声音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云萧慢慢道:“……是五脏俱衰的将死之脉。” 少年掌心里,女子腕脉又快速地跳动了一下。 怎可能无感? 青衣的人心下猛地一沉。 “虽能匿脉,但若心绪被扰,脉相仍旧会乱。是么?” 榻上女子未看他,转首之际,指尖慢慢蜷起。 见她默然不再应声,青衣的人握在女子腕间的五指猛地一紧。“所以……将死之脉……”是真。 端木只觉腕间剧痛,气息顷刻不稳,冷汗涔额。 却因久昏无力,使不出半分气力,竟难挣脱少年的手。于是面向少年的方向,抿唇不言,目中微露忧惶。 云萧呆呆回看着女子神色,亦感受着手中轻颤不止的腕。 一颗心轻轻抖簌。 半晌,端木唇色如雪,渐渐阖目。 青衣的人心头一拧,五指微抖,松开了女子的腕,然眼前闪过黑芒。 仿佛此前疼的不是榻上之人,而是自己。 元火熔岩灯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屋内,再次跃动了一下。 青衣的人终归低头:“弟子……明白了……弟子……退下了……”语声滞涩嘶哑,慢慢转身而离。 端木伸另一只手覆上右腕,其仍可见隐隐轻颤,青红见紫。 她于少年转身之际,忍不住开口道:“若见将死之脉,五脏俱衰……多已无力回天,无法可医。”轻轻顿了一瞬,女子续道:“身为医者,我等自当治人伤病、救人性命。只是若然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便是生死有命……也当看淡。” 他原本已经走到居内长案一侧,欲推门而离了。 然听到她如此平静的一句“生死有命,也当看淡”,眼中瞬间红彻。 “砰!”的一声,青衣人身侧,桌案上的医书竹简、杯瓷小盏悉数被他一拂手挥到了地上。 杯落盏碎之声回响在夜间。 端木十指一颤,不由得震住。 “师父说得不错……”青衣人气息起伏起来,颤然不止:“若真真是那样一副五脏俱衰的将死之脉,弟子遍览谷中医书,竟也寻不到一丝可救之法……只觉不过三年,师父便要陨了……” 云萧心口撕裂般疼,脸上却是一记轻笑:“如此无能……又如何能不看淡呢?” 端木心口,霍然间也是一疼。 下一刻青衣的人即快步而出,与闻声赶来的叶绿叶当门撞见。 “发生了何……”叶绿叶一眼看清少年人脸上的泪,震了一瞬。 云萧侧首,自叶绿叶身侧快步行过。 绿衣之人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褪入黑暗之中。 又突然驻步。 “师父一连数日昏睡之状,几时开始?”云萧背对叶绿叶立身长廊暗处,问了一句:“师姐可还记得?” 叶绿叶拧眉回道:“九月中二师伯为师父取蛊之后开始。” 云萧周身一簌,竟似打了个寒慄。 叶绿叶眉间拧得更紧。 “谢……师姐相告。”少年言罢,续往长廊远处的夜色里行去。 叶绿叶低头默然片刻,方行入了屋内。 见得地上杯瓷碎盏,愣了一瞬,合上房门俯身一一拾了。她道:“师弟方才哭了。” 端木若华坐于榻上,心口一颤,刺痛锥心。 绿衣的人并不多问,平声道:“我去把粥端来,师父喝一些。” 端木若华敛眸低应:“……嗯。” 冷月寒光照在积雪上,映照出轻轻浅浅的足印。 飞雪仍然在落,飘在少年人衣发之上。 一袭青衣慢慢于夜色中行过,落下几滴温热的水。 云萧慢慢阖目。 生死有命……也当看淡? 目中微光疾掠,他咬牙:那是别人的命!不是你的! 我如何能将你的生死看淡? ……如何能?! 此一生我唯一看淡不了的,便就只有你的生死喜忧了…… 永远也,看淡不了. 次日辰时。 叶绿叶看见一只冬鸟自叹月居内飞出,径直往西南面去。 目中一闪而过的惑色。 待见云萧往厨间侍药,叶绿叶便看了他一眼:“如此隆冬,师弟传书与何人?” 青衣的人慢慢自药罐中倒出药汁,同时回声:“回大师姐。是二师伯。” 叶绿叶静了一瞬,而后冷然道:“若是师父之事,可多与大师伯相商。二师伯此人,与我等并非同道中人。” 青衣的人慢慢端起盛满汤药的白瓷小碗,“师姐说得是。”指间微抖,他低头极低声道:“若有他法……我必不会再找此人。” 叶绿叶微愣,下一瞬便见了青衣人端着药碗转身而离。 辰时近巳,晨光穿过深林幽谷洒在含霜院中的积雪上,似暖还寒。 纵白伤势渐愈,偶尔会从泊雨丈守阵庐内行来院中踱步。 断菊居中的草木被积雪覆尽,衰残一地,再无生息。 屋院未改,兰香渐散,折兰居中,亦见空落。 青衣的人端着药碗慢慢行往饮竹居。 目光沉凛寒萧,又几分冷绝凄恻。 若有他法,虫蛊一类,真是此生都不愿再近之…… 然药石无医,回天乏术。 天下间恐怕只有那一人……还可一求。 他墨璃一般的双眸,无力一阖。 …… 端木若华喝罢云萧递来的药,转头之际,便微微怔住了:“你方才、说什么?” “二师伯不日会来谷中一踏。” 面容刹那冷白,白衣的人眉间已蹙:“因何……而来?” “师父不时便连日昏睡,弟子传书与她,请二师伯来谷中为师父看诊。” 端木若华目中忧沉寒敛:“你可知……她以何看诊?”似是忆起不愿多提之事,白衣的人下一刻收敛了语气,只与青衣之人道:“为师无……她向来不愿离开南疆,唯恐蛊池生出差池,当不会应你才是。” 云萧周身在女子想说“无碍”时凝起寒气,于她不言这二字后无形之中散去,青衣的人端起药碗,转身慢慢行出了饮竹居。“二师伯不日……会过来。” 端木若华满面苍白地听着少年人的步声离远。 步声的主人,能闻昔日言语在耳。 …… “师伯方才的提议你还未回答呢?传闻中的不死蛊,你若能助我研成……” “恕云萧无心滞留,更无心改投他门,师伯另寻他人吧。” …… 阖门的刹那,满目悲疼寒决皆掩于轻垂的眼帘下。 师父……你予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予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一袭落落青衣拂起朔风冬雪,转身间萦满一袖寒凉。 深谷之中,风幽雪冷。 “无论发生什么,萧儿只要你一人安好,无虑无忧,无病无痛,此生安宁。”喃语罢,声音消散于风中. 盛乐城。 枕书楼内。 孔嘉立身床头看着榻上孔懿不复青黑的面色,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指边呼吸虽浅,却已稳。 孔嘉指尖慢慢蜷起,极轻地舒了一口气。 而后旋衣回身,看向墨然便道:“要何回报。” 墨然坐于桌边,正写罢后续休养所需注意之事,此时放下笔,温然回道:“孔嘉先生言重了,孔懿与然本是旧友,救他也是我愿,何需回报。” 孔嘉安静了一瞬,后行至墨然面前,眼神沉静而有光。又道三字:“太及时。” 墨然扬唇间笑容温敛而柔和:“墨然也是文榜在名之人,知晓平城的赏菊诗会年年都是孔懿摘得魁首,此次却听闻不是,一时惊疑,便想来探望安慰一下旧友……故而恰巧来得及时。” 孔嘉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受伤,未去。” 墨然笑了笑,回道:“我已料到孔懿必是因为受伤根本未去平城参加诗会了,如此也无需我再出言安慰他。”言罢,转而问道:“只是不知,孔懿缘何会受此重伤?且他伤口之上,中的竟是外族西羌之人擅用的毒。” 孔嘉静立。 墨然便也不言。 片刻后,孔嘉看向墨然:“你来,是为奇谋录。” 墨然一怔。 孔嘉再道:“且,你是影网主人。” 这时始终静立在墨然一侧的黑衣少年眸光倏地一冷。 屈身于桌案边正收拾诊疗器具的墨衣人手中顿住,慢慢站直了身。 “被盗,已失,羌人。”孔嘉一身黑衣如幕,笔直地站在孔懿床头:“你想知道的,说了。” 墨然抬头平视前方:“藏书阁被盗,奇谋录已失,是羌人出手……”墨然回头看向孔嘉:“孔嘉先生可知,遗失奇谋录之事若被朝廷知晓,当是灭门之罪。尤其还是落入羌人之手。” 顿了一瞬,墨然再道:“先生就这样轻易地诉与了然,可是不妥?” 孔嘉静立,语声平淡:“救了子葭,信你。” 墨然再怔。 这时门外步声急踏,一人快步而来推门便入:“文首!发现行踪了!” “说。” 那人看了墨然一眼,下瞬立时低头回禀:“如文首所料,他们走了城西枯木林,打算穿过树林离开盛乐城,现在被子栎、子林他们的六合阵围住不得脱身!” 他话音方落,便有感一席黑色衣角带着劲风从自己耳旁划过。孔嘉已大步而出。 墨然看着他的背影快速道:“我与梅疏影水火不容,你言信我,不怕他泉下难得瞑目?” 孔嘉行出数步,只一顿,后道:“死了,便不管。” 言罢纵身而离。 他一离开迅速有十数名武宗弟子守在了房门前。 墨然看了一眼身侧少年。 墨夷然却微微拧了拧眉,而后快步行出,闪身从窗口离了。 第270章 勇 城西枯木林中,十二名身着武生服的青年执剑围住中间两人不停轮转环绕。 敌进一步阵退三步,敌上一分阵上三分。 只围不攻,适时而变。 十二人围拢中间两人忽分忽合的出招,进退间丝毫不乱,身法更是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拉巴子数次出拳打在空处,只觉人影环绕如浮光似掠影,你进我退我退你进,根本辨不出虚实,打不到实处。 这十二人身法之快,饶是舞雩声也纵掠不出,最远时两人分开数十步欲各自分破,竟是下一瞬便见十二人急行穿插几步,便成六人一阵,分而围之,更难破出。 这便是孔家武宗闻名遐迩的重笼六合阵么?! 果然名不虚传。 拉巴子额发汗湿,臂上受伤之处更是沁出层层鲜血,眼见一身蛮力竟难使出,心下暴躁不已。只恨不能抓住其中一人一拳打在脑门上! 舞雩声更是被缠得寸步难行,掩在斗篷下的脸色青白冷郁,眉间紧皱,脚下渐乱。 忽听林外响起哨声,执剑的十二人目中更是一凛,步法身法更快,阵式时紧时松,散如莲开合如莲闭,默契非常,若无十数年磨合练习绝难成就。 舞雩声心中一沉,知是孔家之人即将赶到,再不破出绝难逃脱得了! 心中虽知却无办法,目中深恨。 却是这时,听得一声惨呼,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枯木林深处被人抛出,正砸向执剑而进的其中一名青年身上。 那名青年身法极快,挽剑而过轻易便能了结了这名突然而出的乱阵之人。 只是身法迅捷之余眼速亦快,抬剑之余一眼看清了这砸来的娇小身影竟是个满脸泪痕的小姑娘,手中之剑一顿,阵式立时就乱了。 拉巴子立觉时机,飞快欺身而上! 正朝接住小姑娘的青年脸门一拳挥去! 那名青年反应极快地飞身而退,仓促下已被拳风扫到,脑中一阵嗡鸣乱响。 他一咬牙将口中腥血咽下,迅速将小姑娘往身后一推,高声喝道:“合阵!” 与他一起合围拉巴子的五人于此突发异状下步伐身法竟无一丝错乱,顺势而掠迅速合阵围来,眼见便可将拉巴子再次围住。 却是下一刻先前推开小姑娘的那名青年身子一僵,猛地一阵踉跄。 大片鲜血迅速从他背后晕开,同伴见之无不惊震:“子栎!” 立在青年身后的正是那名被他推开的“小姑娘”,此时手中握有一把弯如月牙的匕首,寒光一闪,“她”眼也不眨地再次一刀扎在青年背心。 “还不走!” 拉巴子听得冷喝,也是一怔回神,下时从背后一拳挥中围困舞雩声的一人,听得脊断骨碎声,那人砰的一声飞砸而出,重笼六合阵立破。 余下十人再来围攻,全不是拉巴子对手,不消半刻,血染枯林。 最后一人被拉巴子一拳打碎颈骨,死前狠狠瞪着的却是那个身形娇小的“小姑娘”。 三人迅速往枯木林深处奔离。 未行三步,一把寒铁扇飞转驰来,劲风如浪,半月形的扇面展开如薄刃,从最前的舞雩声面门前轮转飞回,深色的斗篷立时被它削断一截,露出了遮掩在阴影中的青白面容。 瘦削似无骨,灰白如厉鬼,一脸病色。 孔嘉面无表情、步履如风地从满地尸首、血污中踏过,直向三人大步掠来。 拉巴子眸色一肃:“我挡住他,你们先走!” 话音未落扇风迎面,刃气吹发即断,在拉巴子额头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皮肤粗糙的蜷发少女面色一凛,冷哼一记扬声道:“我已经在盛乐城里逃了数日,历经几战,否则凭你一个人根本伤不到我!” 一言罢立时冲迎上去,拳脚生风重重挥向面前黑色锦衣之人。 舞雩声未有一丝迟疑,转身便欲纵离。 却是下一刻,又一道黑影从上方飞掠而落,泛着寒光的冷剑径直缠上他的颈项。 深色斗篷之人看清面前之人,目中一震,“少主人……” 黑衣少年眸色极清,也极厉。 挥剑断颈,无有迟疑。“叛义父者,唯死而已。” 舞雩声惊震回神,险险用小臂格开了少年的剑,剑身嵌入小臂中,皮开肉绽溅血。 舞雩声踉跄后退,捂着小臂狞声看他:“你迟早也会背叛他的,你会比我更恨他。” 黑衣少年眸中一铮,厉色更重,“恨他,我也不会背叛他。” 言罢出剑如风,寒光铄掠。 舞雩声紧咬牙关一面急掠后退一面躲避少年的剑:“你知道什么?我只是怪他不让我报仇,而你,根本就是认贼作父!” 少年冷目挽剑一扬,长剑从舞雩声胸口横削而上,顿时鲜血飞溅。 突然一枚袖针从暗处吹来,其速破空,黑衣少年一凛,急急翻身避开。眼角余光冷冷瞥了一眼远处逃离的“小姑娘”。 正于此时,那跑向枯木林深处的“小姑娘”身后冲出四道魁梧身影,大喝出声:“九殿下!我们四兄弟来迟了!” 声如洪钟,一传数里,四人近身便攻! ——便是长时跟随拉巴子身后的羌族勇士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 其中一人将手中拎着的一根长槊扔向了拉巴子。 眉形飞扬有威的蜷发少女见得,眼中倏然亮起,纵身一跃一把接住了半空中抛来的那把颀长铁槊。 此时跟随孔嘉身后赶来的众多武宗弟子也已赶到。 黑色锦衣之人一眼见到拉巴子转槊横执的动作,心猛地一沉,掌中寒铁扇紧握,一把拉住了欲要冲上前去的一名弟子。 舞雩声按紧伤口转身就离。 墨夷然却欲要追,重似千斤的铁槊迎面,其间力道雄浑霸道之极,慑人不已。 即便躲过,竟也让人本能地发怵。“?!” 拉巴子横槊而立,领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挡在了孔嘉几人面前。“你们听说过‘虎公主’——西羌第一勇士拉巴子之名吗?”. 枕书楼内,墨然在数位女婢簇拥下伸手再看了看孔懿的脉。 察觉到婢女们的紧张,墨然微微一笑,看罢脉相便收回了手。“你等不必紧张,我若要害他,又何必救他。” 婢子们尴尬一笑,稍退了两步。 “先生见谅,少爷不在,懿少爷若生差池,奴婢们担待不起。” 墨然便未再多言,温然颔首。眼角余光瞥过众婢子的手,手背皆宽,虎口皆厚,隐约可见指尖厚茧,已知她们都是武功不低的高手。 果然,下一瞬屋外扑翅之声忽起,窗前一物径直掠入屋内,速度极快,却甫一靠近,便被临窗的一名女婢飞身而起一把扣住,吓得尖叫:“呱——” 众婢子正如临大敌,墨然眉眼轻弯和声道:“它是来找我的。” 那抓着手中白颈黑鸦的女婢立时一怔,下一刻将其送至了墨然面前。 白颈黑鸦被松开,立时一窜,逃到了墨然手臂上。 墨然朝众婢子微微一笑示意过,便低头取下了黑鸦腿上的竹筒。 扫眼看罢,面色已肃。 ——朝廷于朱提郡绥江畔首败,十四万大军损耗四万;凌王将从军库图所得财宝尽散行伍中,以此为引,使八万州郡兵扩充至十二万。 墨然拧眉沉忖道:此前皆连败绩,凌王十万州郡兵不过去了两万,如今更扩充至十二万,先前几败果然皆为退守之计。 如今朝廷中军乏力,凌王以逸待劳、开始反扑,巫亚停云守势严峻,隐隐已是危矣。 墨然眉间更蹙。 果然传书往下观,便见郭小钰写道:朝廷就增兵西援一事争议未止。民心忧。 墨衣之人思及北疆悍强之匈奴、鲜卑二族,东之夫余、高句骊,正西乌孙氏便知叶征不会增兵。 再往下,见传书最末所写乃为:文墨染不日至盛乐。 羽鸦传书需数日,如今传书已达手中,文墨染多半已至。 墨然正思,便听门外步声纷踏,仆从匆匆行至,于枕书楼外压低了嗓音呼道:“请出文首!左相文墨染大人莅临!” 墨然眸中淡淡,面色便又复了一惯的温然柔和. 日西沉,孔嘉领武宗弟子回。 至府门见左右排列颀长之府兵衙役,手中寒铁扇一顿,下瞬面容未改,脚步亦未停。 径直入府。 文墨染一袭浅墨色绒羽锦麾覆肩,笔直立于文宗孔府正厅内,听见脚步声,缓缓回首望向厅外。 “孔家文首,弋之先生?” 孔嘉颔首入厅,屈身行礼:“是。” 与此同时墨夷然却纵身掠至枕书楼内,于屋外大步踏入行至墨然身侧,静立。 屋中婢子看了他一眼,知其此前便随同墨然前来,一直静立在侧,便未阻拦。 墨然鼻间闻了血腥味,眸中微愕。“竟能伤你,来人不容小觑。” 墨夷然却冷然应声:“号称西羌第一勇士,有‘虎公主’之名,我与孔嘉联手未能胜她。” “奇谋录没能夺回?” 墨夷然却点头。“来助她之人中有一小姑娘极为刁钻毒辣,挟人质放血以胁,孔嘉收了手。” 墨然轻叹一口气,“如此,便不用执意了……许是塞外孔家当历之劫……” 言罢回看少年,转而柔声:“让义父看看你的伤。” 黑衣少年摇头:“只是小伤,数日便会自行痊愈。” 墨然牵过他的腕诊了诊脉,之后拉起长袖,看见了他小臂上的剑伤。 指尖一顿,墨然便又道:“舞雩声……在助?” 墨夷然却“嗯”了一声。 默声一刻,墨然敛声道:“无论何时何境,却儿不应轻敌。” 墨夷然却眼露厉色,垂目低声:“义父教训的是。” 墨然转面望向楼内空落之处,缓缓道:“幼时始,赫连有心要为之事,只要不涉及师妹,便未曾失过手……奇谋录终究还是落到了他手中。” 墨夷然却不言,只是心中凛然。 墨衣之人抬眸而静,面上又浮现嘲讽冷意。“就算我不动手,叶家皇氏也当历劫数,原可说是天意难为,却也难说可是报应不爽……呵。” 黑衣少年看着他,眸光波动了一下,下一刻见男子目光垂落,便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墨然的腕。“义父。” 墨然随即噤声,转首已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0-280 第271章 真 孔家文宗正厅,孔嘉与文墨染一左一右高坐首位之上。 “凌王反,益州如今已乱,此事,想必先生已经耳闻?”文墨染表情安静清敛,语声淡而柔。 孔嘉点头。 文墨染便又道:“皇上遣我来此,是为确认奇谋录无恙,以免益州动乱之余,因它再添枝节。毕竟此录涵盖天下兵谋诡道,用于战事是奇助,朝廷不用便罢,但若落入反军之手,非同儿戏。” 孔嘉静一瞬,又点了下头。 “如此,还请文首取出奇谋录予墨染一观,若无误,墨染便不再叨扰。” 孔嘉张了张口,未及言声,文阮两氏的长老自院中快步行来正厅。 “平城文老(高阙阮老)参见左相大人……” 文墨染眼落厅内下首,一时未应,待到长老文氏五指颤动起来,方徐徐道:“两位长老请起。” 文、阮长老相扶而起,在文墨染身侧近侍的示意下寻厅内两侧的朱椅落座。 孔嘉欲开口,却闻长老阮氏还未坐稳便扬声道:“敢问大人,若塞外孔家遗失奇谋录……该……该当如何?” 一言出,满座寂静。 孔嘉眼中一空又一冷,抿唇,垂目,而后转首看着文墨染。 厅堂之上一时静谧地吓人,很多人大抵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文墨染原本安静柔和的神色未有稍改,下一瞬眸聚沉光,面色却更加柔和,拨了拨唇,道:“塞外孔家应天下之请保管奇谋录,值此关键时期若将之遗失,使万民忧心,当领灭门亡族之罪。” 冷汗一瞬间浸湿了后背,长老阮氏张口结舌:“那……那……” 文墨染似乎知道其欲言何,眸点微光,静静柔柔道:“文阮两氏作为常年与孔家联姻的附属氏族,高居孔家长老之位,地位比到孔家分家武宗还要高上一筹,自然也领诛连之责,一同灭门。” “砰”的一声,长老阮氏从朱椅上一屁股滑下,直着眼睛坐在了地上。 “大……大人恕……” 未待阮老一言诉出,长老文氏“嘭”的一声从椅中站起,颤着手指道:“你……你也是我文氏子弟……怎能如此这般、这般轻易就将文家牵联上……如若文氏遭难,你也难逃!” 此言一出,众皆惊异,一时都愣。 下瞬方反应过来。 左相文墨染,也姓文。 文墨染转目落在文老身上,笑了起来:“叔父终于记起我也是文氏之后了么?”安静地回望于他,语声仍是柔淡的。 “当年我父身死,叔父将家母与墨染逐出平城,时便说了,外族之女所生,非你文氏。如今再来道是一族,墨染怎敢应下?” “你……你不能这样公报私仇……我、我好歹是你叔父!” 文墨染再笑,目光柔而静:“孤儿寡母,身无分文,从塞外到中原,我与母亲行过多少路,受了多少苦……这些,不是旁人,正是你这叔父予的……当年若非被义父所救,墨染早已成了路边饿殍,今日换了另一位使臣前来,文长老可还有这攀亲指摘之辞?” 长老文氏顿时哑然,自知不义在前,百口莫辩,既惭又恨又惧。 文墨染却已不再多言,面色转而沉肃,过分秀气的面容顿时变得阴柔冷冽:“两位长老此问,难道塞外孔家已然弄丢了奇谋录不成?” 厅内陡然更寂。 连带厅外跟随孔嘉自城西枯木林回来的武宗弟子都背如绷弦。 孔嘉回转目光,此时道了一个字:“取。” 取奇谋录。 除却文墨染,众人皆一震。 文阮两位长老更是目瞪口呆,傻在原地。 不多时便见一名身穿白衣蓝褂学子服的弟子双手托一厚厚卷帛行入。 “奇谋录在此,请大人过目。”弟子将手中卷帛径直托呈至文墨染跟前,低头恭声道。 文墨染眸光不动,自其手中接过了卷帛。展开一角。 在场之人无不翘首,神色各异,不觉间手心皆汗湿,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文墨染的反应。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文墨染幽声道:“我代皇上而来,你等拿假的奇谋录予我一观,这意味着什么,你等可知?” 欺君之罪! 厅中之众全部一抖,瞬间汗流如瀑,竟是下意识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恕罪!皇上恕罪!” “真。”高坐下赐首座的孔嘉静坐不动,不高不低地道了这一字。 文墨染慢慢伸手抚了抚卷帛上的字,浅浅的墨色晕染在指尖。 众人一见皆欲昏倒。 “文首这是在说笑么?卷帛上的墨迹,最多干了不过两日,这一册奇谋录,如何可能是真?” 孔嘉皱眉,转头看他,又道:“是真。”这次多加了一个字。 文墨染的脸冷了下来,将手中卷帛放下,同时斥道:“将文首拿下。” 堂内堂外众多官吏衙役应声而入。 孔嘉仍旧稳坐,只是五指一转,袖中寒铁扇泠然而出。 数名大内高手见状立即护到了文墨染身前,拔刀而峙。 “文、文首!”孔家之人无不忧呼,满面惶恐,无措至极。“不、不可……” 却见原本冷面的文墨染一眼看见孔嘉手中之扇,眸光恍了一下。 …… “兄长所送之物我怎可能不珍惜?这寒铁扇乃玄铁所制,坚不可摧,得来恐怕不易。但我已有青玉扇,这把怕是用不上了。”那厢白衣红梅之人挑起眉来一笑,便道:“他日有缘,我便捡个徒弟来传他武艺,到时就把此扇予他,也免兄长的心意被疏影束之高阁。” 时文墨染瞥了他一眼,幽声言:“嫌为兄所送之扇不配你的衣饰,便说用不上……想要转送他人借花献佛却说是为免为兄心意束之高阁。江湖上都道你惊云公子梅疏影‘舌如蛇蝎狠毒’,可曾见过你这番舌灿莲花的功夫?” 那人满面悠然,朗声笑道:“旁人何须对他们舌灿莲花,这自然是兄长独享的福气,不足为外人道。” 文墨染不觉便笑,柔声道:“我只望你日后寻的徒儿,莫要像你这般巧言令色、巧舌如簧。” 梅疏影长眉再挑:“若与我有缘,自然是和我性情相投的,不说巧舌如簧,至少不能笨嘴拙舌不是?”他最后道:“本公子总至于去寻个话都不会说的徒弟来授他武艺吧?” …… 怎会不至于? 怕是能言者皆会受不住你授教时的奚落嘲讽,与你争执不休……至后发现,也唯有嘴笨拙舌者,能甘愿做你的徒弟吧? 文墨染想罢,眼中怆然之意一闪而过。 下瞬,敛目而幽,文墨染抬手命左右退下,转而多看了孔嘉一眼,便又再问:“分明是近日所作,笔墨尚新,弋之先生为何道这卷帛是真的奇谋录?” 孔嘉执扇静坐,仍是未动,只又道:“是真。” 文墨染:“……” 众:“……”(流汗) 文墨染重又拿起了手边卷帛,展开,自上而下横扫以阅。 少许,眼中忽是一炙,文墨染手握卷帛,指下一重:“字字珠玑,竟似真的。” 孔嘉便回望文墨染,又“嗯”了一声。 众人:“?!”既惊又愣。 文墨染想了想,几分不可置信地猜测道:“弋之先生……难道是将奇谋录一句不差地默写在了这一册卷帛中?” 孔嘉看着他:“嗯。” 众皆呆震又惊震。 “奇谋录总卷三千余章,藏于高*阁之内,历来孔家文首也只允每十年查阅一遍……只为检查是否遭逢虫蛀。墨染记得先生继任文首不过数年……应当只看过一遍吧?先生都记得?” 孔嘉:“嗯。” “先生都记得?” “嗯。” “如何证明?” “腰间垂绦,五色,丝计六百五十八根。” 文墨染愣了愣:“什么?” 那取来卷帛的文宗弟子代而答道:“文首指出大人腰间所挂的彩色垂绦,总共五色,共有丝线六百五十八根。” 文墨染微微敛目,身后内侍自发上前数了。 其实不必数,此五彩锦绦是皇上所赐,本应是六百五十九根,但被自己抽去了一根,所以确是六百五十八根。 文墨染沉吟不语,忽而手指站立身侧的一名大内高手,问道:“他先前曾于先生面前拔刀,先生可知他刀上钝痕几条?” 孔嘉伸手指来,口中道:“三;五;十二;七。” 竟将四名大内侍卫手中长刀刀刃上的钝痕数目一一指了出来。 文墨染还未反应,此四人皆已露了异色。暗暗向文墨染点头。 文墨染再叫方入涌入厅中的一干官吏衙役都退了出去,于院中死角处排列站定,再问孔嘉:“方才从先生面前退出门外者,从第一人到最后一人,几人面上有痣?几人无痣?几人左手拿刀?几人右手拿刀?腰间挂牌别于左,亦或别于右?” 孔嘉便似把出现在眼前的东西,都已分毫不差地刻进了自己脑中一般,文墨染一问,他便回道:“第三人痣一;第四人痣三;第八人痣一;第九人痣五;第十人痣二;第十四人痣二。第五、第七人左手拿刀,其余右手;第九、第十、第十三人腰牌挂于右,其余左。” 文墨染回望他一眼,便行出院落,于那十四名官吏衙役面前走了一遍。 屋中之人皆是惊异,想动又不敢妄动。 待得文墨染从院中行回,厅堂之内的众人见他并未多言,面色沉敛,便尤为震惊、思异诧然,瞠目结舌。 难道竟都说准了?! “却不知弋之先生……”文墨染抬首已静,柔柔淡淡的目光望向孔嘉:“因何要重新默写出这一卷奇谋录?” 他此言,便是已经证实孔嘉所言都对、这卷奇谋录是真的了! 第272章 雨 众人便呆了一呆。 下时,厅中之众便见孔嘉垂目起身,终于自高位上下来,神色冷冽地屈一膝而跪。说:“原册,被夺。” 孔家及文阮两家之人再度惊惧,无不惶然,全部跟随孔嘉“扑通”跪地。 “失羌人手,孔嘉失职,承罪。” 文墨染幽淡的眸光一寒,于孔嘉面前沉沉道:“失奇谋录是亡族重罪,失羌人手是罪上加罪,此后被羌人所用危及大夏,便罪不可赦。” 文阮长老听闻此话,伏首在地,全身抖簌如筛糠。 “但……”文墨染垂目看跪于地上的孔嘉:“你是活的奇谋录。” 文墨染直视孔嘉,便又道:“于此塞外之境,奇谋录失羌人手,实难追回,他们若将其用于对夏国的战事,则孔家此罪难赎。” 自内侍手中取过一枚刻有“叶”字的玉牌,文墨染语声更肃,一字字道:“今我代行圣旨,命孔嘉领中军参军职,即刻前往中军主将巫亚停云麾下,助其平乱,并防西羌与反军联手对夏之征伐。更需伺机夺回奇谋录之原卷。此战若胜,奇谋录夺回,塞外孔家免于死罪;此战若败,奇谋录原卷未能夺回,孔家文武两宗带附属之文氏、阮氏并罪诛连,无可赦免者!” 众皆满心惶惧,伏地不起,心下已然向死。 文墨染将手中玉牌递与了孔嘉:“请弋之先生,接牌,领旨。” 孔嘉静默片刻,抬头看向文墨染手中玉牌,下一瞬低头接过,面无表情地应了:“孔嘉,接旨。”. 塞外南下偏西,谓凉州,过凉州便入西羌境。 两界相交的荒凉野地有一处贫瘠的羌族村落,一名“小姑娘”正领着身后数人往村子里面走。 远见便觉“她”长相精致可爱,额发蜷曲,秀气得很。只是行路间大手大脚,步下生风,实在有些不搭。 “小姑娘”熟门熟路地推开最里一户人家的门。“受伤的就先在这里调养吧!” “她”话音刚落,门里就传出另一个小姑娘娇羞隐喜的喊声:“木比塔哥哥!你回来了?” 那乍看就是一名小姑娘的少年咧嘴一笑:“是呀!带了几个朋友来阿吉这里疗伤~你不介意吧?” 小姑娘立即局促地从凳子上站起,被晒出了皲裂纹的小脸上染了两团嫣红:“不、不介意……你、你们快进来吧。” 木比塔领拉巴子当先走入,小姑娘看到比自己略高的英气少女更显局促。 随后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先后行入,扎西扶着受伤的舞雩声。 小姑娘阿吉偷看了拉巴子几眼后入屋拿出砸酒来放到桌上。“你、你们喝……我、我去请村里的牙鲁医生过来给你们看看伤吧?” 木比塔摆了摆手拉她坐下:“不用忙啦,他们能照顾自己……对了,九州旭呢?” 小姑娘被他拽得满脸通红,低低地说:“哥哥想把牦牛皮拿到汉人的城里卖掉,一大早就去城门排队想要进城……到现在还没回来。” 木比塔听了脸上一忿,厌恶地啐道:“什么允许内迁、羌汉友好……呵!进个城免不了被刁难打骂,汉人最是虚伪,说一套做一套,根本不给入汉的羌人活路!” 阿吉一声不吭地垂着头,眼里既担忧又难过。“嗯……自从阿达叔叔进城被汉人打断腿以后,村子里的人都不敢进城了……我让哥哥不要去,他说不去牦牛皮卖不掉,钱粮就都没着落,还是去了……” 拉巴子沉默地听着,半晌一言不发。 “妈了个巴!这些可恶的汉人!”玛西喝了一口砸酒,张口就骂道。“老子迟早拧下他们的脑袋!” 这时扎西已给拉巴子和舞雩声包扎好了身上的伤口。 拉巴子看向木比塔:“赫连先生让你领他们四个前来接应时,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与我汇合?” 木比塔当即双眉一扬。“不用汇合,他说殿下拿到奇谋录,就再也不是那个说话没份量的九公主,由我陪殿下回烧当,领兵入夏的一定会是殿下您!” 木比塔说这话时用的是汉语,纳吉和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便都不明所以。阿吉更是听不懂了。 拉巴子毫不掩饰地表露出质疑:“由你陪我去见酋豪?你是谁?” 木比塔眸中炙亮:“我以后会是你手里最大的谋臣,我叫木比塔,是赫连绮之的亲弟弟。” 拉巴子愣了一下,转头看舞雩声。 舞雩声点了一下头。 拧了拧眉,拉巴子低头就又道:“那就尽快启程回烧当,将奇谋录献给我父亲吧。” 木比塔笑眯眯地应了:“是!我哥说了,劳殿下二十日内携奇谋录领兵入夏与他汇合,联合夏国那谋反的凌王一起攻打大夏。” 拉巴子听完点了点头,随后眸中燃起焰火:“羌族被汉人欺辱的怨声呼喊了几百年,终于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听到了……” 木比塔眼中也亮了起来,势在必得道:“不仅要让这些汉人听到,还要把这些怨声都还给他们!” ……. 大雨滂沱,下了三日。 仲冬寒月更寒。 璎璃冒雨不眠不休地纵马前行,冬月下弦,终至归云谷外。 身上劲衣疾服早已湿透,冷冷地贴在身上,寒意彻骨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过眼睑、脸颊,滴落在胸前。 女子紧紧抱着怀中之物,另一只手颤抖地轻轻勒住了马缰。 “公子,我们到了……”红色劲衣被雨水一打,色深而暗,湿透的长麾一部分贴在背上,一部分盖在马股之上。 璎璃哽咽一声,喑哑着再道:“……我们到了。” 红衣的人牵着马儿抱着怀中骨灰坛一步步走入泊雨丈中,脚踩枯草泞泥,身滴冬寒雨雾。 守阵庐内的纵白察觉人息,竖耳立起。 云萧、叶绿叶正于端木房中侍奉,听闻白狼叫声,相视一静。 青衣的人正欲开口,叶绿叶放下手中端来的药碗,转身便道:“我去看看。” …… 九曲阵前,石坛一侧,红衣女子手握马缰跪于泥草之上,眼睫带雨水一同颤动,冷白的五指于遮雨的长麾下紧紧揽着怀中骨坛。 叶绿叶出来见得,怔住。 “璎璃求见端木先生……并有要事相求……” 绿衣之人忆起毒堡时惊云阁的助力及梅疏影之死,目色一重,便立时上前一把扶起了璎璃,并将身上挡雨的皮麾解下披到了璎璃身上。“随我入谷中。” …… 饮竹居外。 璎璃木讷地站在竹屋门前、回廊之下,捧着怀中骨灰坛的双手止不住地轻颤。 叶绿叶回禀之后,榻上之人眸色亦一重,便随忧怀:“待沐浴更衣过后,再让璎璃护法前来相谈不迟。” 叶绿叶道:“她言有事相求,执意立刻请见师父您。”顿了一下,叶绿叶又道:“来时弟子观她怀中抱着一物,似是……”欲言又止,终没有言出。 白衣的人眉间忧色:“那便请璎璃护法进来。” 端木同时吩咐:“萧儿且去煮些姜汤来。” 静立一侧的青衣的人立时应下,转身行出。 得见当门而立的璎璃,目中微震,语声亦有对惊云阁于毒堡门前护卫端木的感激与敬重之意:“家师请璎璃护法入内。” 不知她所求是何,端木迟疑一瞬,遣了叶绿叶于屋外相候。 房中独留璎璃与榻上白衣女子。 静立一息,璎璃于榻沿三步之外,“砰”地一声跪了下来。 “求端木先生……允璎璃将公子骨灰……葬于归云谷中,伴于先生身边。” 榻上白衣无尘、双鬓染雪的女子听罢,微微一震,目中空无了一瞬,一刹那间心绪起伏,波倾浪涌。 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什么,怔怔地面向璎璃所在。 红衣女子深深低头,身子躬着,抱着骨灰坛的十指冷白发颤。 元火熔岩灯柔和的灯光在屋中照耀着,烛影映在榻上女子苍白羸弱、几分无措的脸上。 “归云谷是……清云本宗所在……只可葬历任谷主……”她下意识地拨唇道:“非归云谷弟子不得滞留……外人更不可将尸骨……” 言之未尽,语声渐消。 指尖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端木忽是轻声:“你把他……”言语喑滞,她怔然问:“……带来了么?” 璎璃眼中热泪滚烫,低头间一颗颗地砸落在饮竹居地上。 她抱起手中骨灰坛,膝行上前,举到了白衣人榻前,哑声轻言:“公子在这里……” 回望白衣人空茫迟怔、没有焦距的双眼,她忍不住泣道:“公子他……心里有先生……先生可能不知……但公子曾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所以……所以……璎璃斗胆恳求……先生破例让公子骨灰留下……”泣声已哑,她哭道:“只因先生身边……才是他那一颗心的归宿……” 端木倏地震住。 …… “梅老阁主夫妻情深,端木敬之。” “他二人确实情深,我父明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故而命我无论如何要将他葬回梅阁前,便是院中那些朱梅之下。伴于我娘身边。” …… 深院小居内,璎璃仍在于她榻前低泣:“公子一生骄傲……他是断不会允璎璃来求先生的……可是璎璃不忍…………璎璃知道……他……”想的。 恍惚中似又闻到了那一阵馥郁寒凉的朱梅冷香,不知是不是因他的骨灰靠得太近,散了几分余香出来。 端木眸中颤抑,脸上越发苍白了。 那余音清冽摄人,久久萦绕不散,让她更加无措。 指尖抖了又抖,她隐约感觉出了他在哪里,慢慢伸出手,抚向璎璃举在榻前的骨灰坛。 第273章 伤 指尖抖了又抖,她隐约感觉出了他在哪里,慢慢伸出手,抚向璎璃举在榻前的骨灰坛。 ——“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将要触及的指尖,蓦然又一颤,她极快地蜷指收回,身子微微一抖。 “先生——” 端木哑着声音打断了她的话:“璎璃护法……且先、起身罢。” 璎璃摇头:“先生若不允……璎璃只愿于此长跪不起……”她咬牙道:“以报公子多年护养、垂青、与知遇之恩。” 端木已然蜷入袖中的五指更颤,空茫的双目长时面向屋中暗处,她语声微颤,慢慢道:“你且将他……暂存于此罢。” 璎璃哭着伏首:“……谢,先生。” 听见地上女子慢慢爬起身来,身上湿衣和怀中所抱的骨坛微微摩挲出轻响,她听着璎璃转身,步声湿泞,慢慢走向饮竹居阖却的门。 “把他……” 璎璃闻声顿步,回头看向榻上之人:“……先生说什么?” 雪白无色的脸上再无一点血气,她慢慢垂目,低下了头。“无……端木未言什么。” 璎璃怀抱骨灰坛而去。 榻上女子袖间,那只方才欲抚他骨坛的手,仍旧微颤着。 空茫的双目分明不能视物,却似倦极。 她慢慢阖却眼帘,闭上了双目。 心尖之上,于此一刻,刺痛了一下。 不很强烈,只是异常清晰。 梅疏影临死前所说的那一言,便又在她耳边回响了一遍。 “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端木若华伸手捂了一下胸口,而后静坐在榻上,半晌寂声。 …… 因璎璃与小蓝亲厚,叶绿叶将璎璃领入了蓝苏婉所居的折兰居里休憩。 云萧随后送来姜汤和热水,更将从院外马背上解下的一方锦木长盒放在了璎璃屋内圆桌上。 由此,便不得不注意到了那方被深红锦麾小心包裹着放在圆桌正中的瓷骨坛。 青衣人幽深沉邃的双眸轻轻一敛,低头间默然许久,转身而离。 夜半时。 云萧抿唇而静,立身于院中廊下,久久望着饮竹居内所燃的那抹昏黄烛影。 不言不动,凝立久时。 ——你可是,在想他? 居内榻上。 端木倚身床栏上,神色恍怃。 冷风从窗缝里钻入,轻寒彻骨的凉意拂在房中,青灯小烛微微跳跃。 白衣的人微微抬首,蓦然回头。 空茫的双目面向了屋内、那一抹尤为温暖温热的来源。 窗前案上,元火熔岩灯摇曳未止。 明亮柔和的烛光映照在女子没有焦距的眸中……重影层层。 白衣的人忽然抬起手来,一拂袖,以长练轻轻缠住了案上那方正燃着的石柱长灯。 而后微一用力,将其卷起拽过,伸另一只手稳稳地接在了掌心里。 烛火未灭。 白衣女子低头间怔怔地看着手中石灯,眸中有些空彻。 过少许,收起长练,她伸手轻轻地抚上了面前的石灯。 灯柱、承盘、油盏……她沿着灯身极慢地抚下来,久久,复又蜷指。 …… “此灯有十四年寿命,梅疏影将它借予我七年,推算其现于江湖的年月,应还有数年才会用尽。” “是呀,我后来想起这灯是梅伯父去世前给梅大哥的,专予他疗伤而用,当时梅大哥十八岁。关中时梅大哥将它借予师父时,应正好还余七年可用……” “哇塞!那不等于他把这灯送给师父了么……” …… 恍惚回神,眼眸半落。 端木若华突然又想起了梅林小池前,那人被她合掌护住心脉,伸出另一只冰凉的手轻抚自己脸颊,倾身将她环抱,低声喃喃地说着:“喜欢你。” 心下空落落的有些茫然。 她抱着手中元火熔岩灯,呆呆地怔在房中,眼中仍旧是空的。 只有环抱熔岩灯的手,握得有些紧。 窗外风寒雨冷,她突然觉得有些彷徨,寒夜轻寂,是从未有过的伤然。 许是雨夜太凉。 她握着手中那盏烛火轻曳的石灯,久久没有放开。 窗前廊下,青衣的人独立良久,敛息沉静,亦不曾离去。 次日冷雨滴答着从屋檐上落下。 幽谷深院,人声寂寂。 唯有咳声阵阵,久未止。 云萧端着药碗远远听见,快步行入了饮竹居。正见榻上女子咳罢喘息难止、一脸冷白空茫。 “师父?!” 端木低头垂目,语声极缓;“为师无碍……” 青衣的人闻她语声哑滞,心顷刻被牵动,揪起地疼着。 他小心地把药碗端至端木若华面前。“……师父先喝药。” 榻上之人点头罢,伸手取碗。手犹颤然。 云萧看着她越发清癯枯瘦的五指,心上如有锥刺。 端木喝罢药,倚身榻上,不消半刻,竟已昏昏沉沉地睡去。 雪娃儿亦很心疼地钻去女子手边,蜷尾轻唤,为她暖手。 云萧放罢药碗于榻沿坐下,伸手轻轻将女子揽入怀中环抱住,小心圈护着:“师父……” 头抵在女子额上,他轻声言:“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的。”说罢伤然地看了女子数久,复又揽入怀中。 语声含笑,既释然,又绝然:“萧儿一定会让你好好的。” 许久。 女子再醒,便感云萧伏首于她榻沿闭目小憩着,少年的手紧紧握着她的。 端木脑中尚且有些混沌,有感包裹在手背上的温暖,静静听着伏榻而歇的少年的呼吸。迟怔少许,她将手抽出,轻柔地抚了抚身畔少年的发心。 榻边之人立时便醒了,抬头看榻上女子:“师父?” 端木伸手撑于榻沿,欲起身。 青衣的人随即立身,小心地将女子扶抱起来,倚身而坐。 端木问道:“来者是客……璎璃护法,现下如何?” 云萧低头答道:“应是行路太累,未曾休憩,故需调养休息,弟子来时,她仍于折兰里沉睡未醒。” 端木轻轻点了点头。“应是如此。” 云萧看着她越加苍白无色的脸,眸中发黯,转而问:“璎璃护法此来相求师父的,不知是何事?” 端木听罢眸光一恍,久久未言。 云萧看着她,便未再开口。 于此时,屋外响起叩门声。 云萧转而上前开门。 叶绿叶入屋看了白衣之人一眼,默声一刻,平声道:“弟子出去采买,听闻江湖消息。惊云阁旧主入土,新任阁主已经在任……便是小蓝。” 端木若华闻言轻怔,眸光越加恍怃。 叶绿叶看着她,目中浮现涩意:“小蓝此意,是不是不回归云谷了?” 白衣人闻话,十指颤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又回想起了那日庙中,蓝衣少女哭着控诉自己的一言一句…… 平视前方许久,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她出自惊云阁,与梅疏影渊缘深厚,既于梅阁主死后出任惊云阁之主,便是离谷出师了。” 叶绿叶听得,顿时一怒:“即便惊云阁与她关系匪浅,梅疏影的死于她打击甚重,但师父尚且病重,她晚一些时日回去又如何?!再者出师一事无论如何也应与师父相商,她不置一言,不辞而别,算得什么!” 端木目中几分怅然,又几分寥落,神色微寂。只不言。 叶绿叶胸口起伏未止,又欲斥言。 “二师姐离谷一事,不怪师姐。是云萧之过。”云萧立身在侧,垂目敛神,此时便于端木榻边跪了下来,打断叶绿叶道。 端木眸中一动,神色微滞。 叶绿叶蹙眉便道:“是你之过?此间与你何干?” 云萧默声许久,只道:“是云萧伤了二师姐。” 非是伤身,而是伤心。 白衣女子几是立时便懂了。 微微垂眸,她“看”着少年所在,未言。 叶绿叶也已会意过来,便忍不住拧眉睨了云萧数眼,而后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你若拒她,不会委婉些么。” 青衣的人只又低头,沉沉道:“是我之过。” 叶绿叶便不再多言。 端木若华凝声与他:“……萧儿起身罢。” 云萧应是,起身而立。 端木再出声,语声便有些彷徨轻浅。她眸中有些空无,对着叶绿叶所在:“江湖言……梅疏影已然入土?” 叶绿叶和云萧都想起了璎璃带来的那只瓷骨坛。 叶绿叶:“是,言之凿凿。” 白衣人便恍恍然地怔住了神。 “是……这样。” 叶绿叶看着端木若华神情,深思一瞬,微微拧起眉道:“弟子昨日所见,原以为璎璃护法护于怀中带来谷中的那方瓷骨坛里,装着梅疏影的骨灰……此下一想应知绝无可能,惊云阁之众当是绝不会肯放任梅疏影尸骨流落在外。” “且江湖之上无人不知我归云谷自来不留外人,更不可能容留非谷主之人的尸骨……璎璃护法应是清楚。” 顿一瞬,她又道:“且她也无理由这么做。” 青衣人却只是看着白衣女子。 端木若华的面色沉寂而苍白,闻言只是默声。 久久,她轻言道:“先、退下罢。” 叶绿叶便知她累了,立时应:“是,师父。” 云萧敛目,跟随叶绿叶身后退出。 青衣的人掩罢饮竹居的门,静立门前片刻,方转目而离。 第274章 笑 几日后。 泊雨丈中白狼长啸,伴随着大夏天隆九年仲冬里最冷的一场雪,吟风竹地响起风铃清音,于幽谷深处,阵阵回响。 “这么多年,终于又回了这一处令人厌恶的枯燥所在。”少女模样的人手执一把漆黑如墨的油纸伞,于冷雪漫天中光着脚一步步行入含霜院中,身上竟仍是穿着那一身彩色流绦裙,□□半露,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 神情悠然妩媚。 此时端木若华又已再度昏睡了数日,于睡梦中亦时常轻咳出声。 饮竹居内,叶绿叶、云萧一左一右静立榻前,看着花雨石给榻上之人诊脉。 “五脏俱衰,心肺两竭,我这可怜的师妹怎的衰弱地这么快?”花雨石含笑回首,一脸唏嘘地望向一旁冷着脸的两人。 “莫不是碰上什么伤心事了?” 连日来叶绿叶也已察觉端木病情不善,绝不似表面所见仅是虚弱。 心中已惧。 但闻花雨石一言,面色仍是白了起来,目中震色。 花雨石望见便掩嘴笑了一声:“看把我绿叶师侄吓的~虽是死脉却还有些时日呢~” “你!”叶绿叶心惊且痛,顿时一怒。 云萧抑声阻拦,先一步开口道:“恳请二师伯出手,救治家师。” 花雨石便起身来伸手搭上云萧的肩,柔声百转:“云萧师侄放心~我既来了,便是已经答应了你,我与她毕竟师姐妹一场……再者师伯为人,从不食言~” 叶绿叶看着她衣着暴露,此刻几乎贴在了云萧身上,脸色一时冷肃至极,喝道:“云萧!” 青衣的人紧紧抿唇,低头伸手不轻不重地将花雨石推开了数步。“如此,烦请二师伯出手。” 花雨石微微笑着旋身近榻,于腰间取出一把月牙弯的匕首,伸手便在端木手背上划了一刀。 叶绿叶、云萧心中俱是一紧。 下一刻便见她从胸前取出一方小小的锦木盒,打开。 两指长的小盒中一只通体雪白的半寸小虫正在盒中微微挣动。“这便是我收到师侄传书,特地为师妹带来的‘雪阳蛊’。” 挑眉回首,她道:“此蛊入体,将死方出,会于体内竭尽全力噬去宿主体内毒病,入体后最长能活七日,最短不过一个时辰就会爬出而死。噬病蛊自来是活得越久,噬病之能越强。此一只便是我所育中活得最久的一只,已育十年。” 花雨石微微扬唇,一面将小盒凑近端木手背,一面轻语道:“我携此蛊而来,足见此行的诚意了~云萧师侄,你说可对?” 青衣之人双目紧紧看着那只将欲爬上端木若华手背伤口处的雪白虫蛊,一时心上极紧,闻言眸光只微黯,不言。 却闻叶绿叶下一刻即冷面扬声道:“此蛊分明退怯,不肯入我师父体内。” 云萧立时瞠目,便见盒中小虫爬上手背近了方才被花雨石划开的伤口,却又马上后退,在慢慢往小盒中爬回。 花雨石也已蹙眉,默声片刻,凑近榻上之人手背闻了闻此下正顺着伤口缓慢流出的血。 “啊~原来是因师妹做渡身蛊的蛊衣太久,蛊虽取出,但体内残留的死蛊之气仍存,使雪阳蛊感受到了另一蛊的死气,因而惧不敢入。” 云萧面上登时一紧。 花雨石垂目半晌,面上现了几分恼色。“如此,却是有些难办了……” 青衣的人语声忧沉而肃:“为何不用渡身蛊,便是救我小师姐所用之法?” 榻侧之人闻言俱是一震。 叶绿叶怔声而抑:“你想用渡身蛊救治师父……自己给师父作‘蛊衣’?” 云萧面色静而淡,没有丝毫犹豫,点头轻言道:“只要能救师父,云萧愿意。” 饮竹居外寒意幽深,大雪飘满。 端木榻前,叶绿叶、花雨石侧目看着云萧,都静了一瞬。 “即便需要人给师父做蛊衣……”叶绿叶回转目光,如是冷言道:“我是师姐,也应由我来。” 云萧抬头看向叶绿叶,再要说话。 花雨石“噗嗤”笑出了声:“如此找死行径,世间竟也有人要争。” 穿着彩色垂绦裙的人掩唇道:“换作是我,我乌云宗的那些个弟子,怕都盼着我早死呢~” 她言至此处,眼中似有笑意,望向榻上昏沉之人的目光却几分晦烁不明。 “不过师侄虽是孝心可嘉,师伯却不得不告诉你们。”伸手于胸前抽出一方彩巾施施然地按住了端木手背上仍在流血的伤口,花雨石回目道:“做过蛊衣的人是无法再做蛊主的~” 望见两人震愣神情,花雨石勾起一侧唇角:“绿叶师侄难道不知吗?渡身蛊必同时以两蛊育成,一主蛊、一仆蛊,它们之所以映体连身,是因入体后把宿主的人身误以为仍是自己的蛊身,故而维持此前的习性,毒病相渡、映体连身。” “每一人一生只能种一次渡身蛊,要么作为蛊主,要么作为蛊衣……师妹已经做过阿紫师侄的蛊衣,便无可能再做蛊主了。”她言罢垂眸:“所以你们师父,是无法用渡身蛊救治的。也因此,师伯才会不惜带来雪阳蛊。” 云萧、叶绿叶目中震色,面色一时冷白,更为忧沉。 “如此,若雪阳蛊不可……”两人异口同声道。“可还有他法?” 花雨石瞟了他们一眼:“我若说死到临头,无法可医,你等又该当如何?” 叶绿叶立时冷道:“你救治不了自有旁人!” 花雨石扬唇便笑:“我若救不了,世间便绝无第二人还能救她……所以云萧师侄才会不辞辛劳、不惜一切地请我过来。绿叶师侄,你还不懂吗?” 叶绿叶沉眉冷目,彻寒道:“你若救不了便速速离去,莫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我等自会再想办法!” 花雨石勾起唇角,拿轻柔妩媚的目光瞥了一眼一侧的青衣少年。“此番师伯可是为至宝而来,若束手无策,岂不是要空手而回?”她含眸一笑:“有人这般忍辱负重、孤注一掷地求我,我又岂能叫他失望?” 叶绿叶紧抿双唇蹙起眉。 花雨石言罢,重新落眼于掌心里锦木小盒中的那只雪白小蛊身上:“要救你们师父,还是唯我带来的这只雪阳蛊,方有几许可能。” 叶绿叶立时铮声:“你先前分明说它畏于残蛊死气惧不敢入……” “比到绝无可能再用于师妹的渡身蛊,让雪阳蛊惧不敢入的残蛊死气还是有法可除的~” “何法?”云萧心中一紧,目光顿时一炙,直视于她。 花雨石幽幽然地挑起细长柳眉,望着他二人道:“用死人骨灰熬做一碗,喂她服下,兼以撒满骨灰的活血药浴,便可盖住她体内的残蛊死气。” 回眸间低头一笑,她续道:“且不论男女,骨灰之主不可不洁,需是童子之身的极净之人方可。” 云萧、叶绿叶俱是一震,一时滞了。 花雨石看着两人神情,忍不住掩唇笑:“怎么?为了你们师父杀个人烧成灰便不肯了?方才要做蛊衣时可都毫无惧色呢~” 青衣的人拧眉沉声:“……可还有他法?” 花雨石摇头来:“再没别的法子了~”挑起眉,彩衣的人讶异道:“便只需去到穷乡野地花些银子买个孩童来杀了便好了~贫野乡村,本也养活不了那么多人,饿死者不计其数,这有何难?” 云萧、叶绿叶沉眉肃面,皆不言语。 花雨石啧声道:“你二人可真是奇怪,自己的生死不论,不相干之人的生死反倒犹豫起来?如若是我,想要救谁,伤着自己倒是要想一想,若用旁人,别说杀介童子,便是十个百个上千,做得隐秘,也不过是多费些银钱而已,又有何难?” 叶绿叶冷目睇她一眼:“无怪乎师父与你从不往来,本非同道中人!” 花雨石轻笑,抬眸望向青衣的少年:“师伯以为,云萧师侄会是与*我一般的想法呢~” 叶绿叶冷然:“若是恶人,杀之也罢,却要童身稚子,师父若知,绝不能容。” “因她不容,你等便不杀?不救了么?”花雨石挑衅似地回眸看向两人。“若是如此,便当真无法可医了~她五脏见衰,又连着伤心伤肺,若非天佑之人、元力本强,早已油尽灯枯,难过此冬……因师妹本是善于休生养息之人,又有回元之能,故而毒病入腑缠身,也还能再拖两年~但这两年,必会一直是这般昏昏沉沉、神志难醒的模样……整日痨疴病弱,气虚咳血,半死不活~” 花雨石说到此处,又啧了一声:“倘若是我,要拖着这样一幅身子两年,既病又弱,无力无神,整日昏沉,倒还不如早早死了了结~” 云萧、叶绿叶听着,已是面寒如霜,十指握拳极紧,青白难抑。 屋内一时极静。 花雨石等了少许,不见回应,便施施然起身来道:“既是迟疑,你俩便再想一想吧。” 她抬头看向青衣少年,笑言道:“不过此前,云萧师侄可是应该先寻间屋子与师伯休憩一下呢?” 青衣的人抿唇垂首,低声道:“二师伯随我来。” 叶绿叶目送云萧将彩衣的人领着出了饮竹居,独立屋内,久久未回首。 青衣的人打伞将彩衣之人送入了断菊居内。 “屋子一早打扫干净,师伯休憩。” 言罢于居所小院中转身回头,便要离去。 “只是杀一介稚子,便有可能救她,你真的不会去做么?”院中枯草稀零,飞雪幽幽飘洒,花雨石伸手牵住了青衣人旋身之际拂起的衣袖,“其实你同我的想法一样吧?” 浅浅含笑,她看着少年人端直的背影柔声道:“为救心爱之人,旁人的性命,哪怕成百上千,又岂会放在眼里?” 轻转指间长袖,花雨石踱步靠近,从后环抱住他。“毕竟,你那么爱你师父,旁人的性命,哪里及得上她的万万分之一?” 手抚过少年人脊背,她道:“师伯说得可对?” 雪中少年背脊一僵。 花雨石埋首笑道:“云萧师侄不会以为,无人看出你的心思吧?” 青衣之人声冷如冰:“我对我师父,只有师徒之情,再无其他。” “呵~”花雨石牵起他背上流散如墨的长发,于指间把玩起来。“你为她能忍万蛊噬心的非人之痛,肯做渡病而用的蛊衣,甚至不惜……把自己卖给师伯。”贴近云萧,她道:“我若还不懂,就是傻的了~” 雪花肆然飘落,断菊居内衰草遍地,一片极寒。 青衣人握在伞柄上的手极紧,半晌无声。 “反正救治罢,你便要改投我门下,随我远去南疆~”揉身到青衣人面前,花雨石看着他的眼睛道:“杀人如何?她能不能容,又如何?你的目的,不就只是要救她吗?” 青衣的人垂目寂声,眼底翻涌的情绪无人可见。 “反正改投他门,已是叛离之举……你可知清云宗下,从无弟子叛离?你开这一先河,必受尽江湖谤毁,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背弃过她的叛徒……你以为,将来还能有挽回的余地吗?”勾起唇,悠然一笑:“不要这样以为……不要这么天真……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还能再回到她身边吧?” 心头一阵刺痛,如被人紧紧扼住,难以呼吸。 花雨石含笑看着他失神的模样,清冷秀逸的双眉下,脸上再无一丝表情,只在眼底盛满了寂寥与凄冷,便如远山的云……云间的翳。 心下一动,彩衣之人忍不住踮起脚,环颈吻上他的唇。 油纸伞倒落雪中,云萧一把推开了她:“师伯自重,我尚且还是她的弟子!” 可惜了,没亲到~ 花雨石看着他满身冷意、大步而离的身影,食指在唇上轻轻一抚,轻轻勾起:“很快,就不是了哦~” …… 叶绿叶自饮竹居出来,穿过院中行往厨间,看见青衣人立于院中,举步向院外。 “你去哪?”叶绿叶眉间拧了。 青衣的人脚下一顿:“出去一踏。” 叶绿叶心头微震,神情转肃:“出去做什么?” 云萧沉默了一瞬,而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而离。“不做什么。” 叶绿叶握剑的手一紧,“云萧!”她紧随其后追出,却不过几步,青影一闪竟已没了踪影。“回来!云萧!回来!!你若当真杀人为药,师父必不能容——” 必不能容么? 青衣的人几步掠出吟风竹地。 无妨。 除了你的安危……什么都无妨。 …… 元火熔岩灯昏黄的光线映照着窗棂外徐徐飘落的雪。 榻上女子喘息难遏的咳声压抑着一声声透出来。 花雨石坐在榻边,见她醒了,伸手慢慢将端木若华掺扶起身,倚靠在木榻横栏上。“师妹,你可醒了……” 脑中一片嗡鸣轻响,仍余阵阵黑芒。端木若华听见她的声音便垂了首,垂目而坐,眉眼间的神色极为倦乏无力,又带几许清寒。“师姐是因萧儿之请……回来归云谷中?” 花雨石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不因他,难道还能是为了赶来救你?你明知,最盼着你死的人,应该便是我了~” 端木不言。 花雨石续道:“或者我这样说……你那小徒弟传书与我,言你病重,我忧心以极,不远千里急急赶来~” 端木静了少许,只问:“……萧儿许了你什么?”她久咳方止,语声竟微颤然。 花雨石笑意更深,嗔声道:“师妹这样说,可真伤师姐的心呢~难道我就不能有一次,真想来救你?” 榻上白衣人胸口微微起伏,气息不稳,只又问了一遍:“萧儿……许了你什么?” 彩衣的人便慢慢伸出一指,轻按上白衣人的唇:“不要激动……你当知,只要可以救你,他什么都肯许的。” 如愿见到榻上之人怔愣住,花雨石贴近榻上女子身前道:“包括杀人放火,大逆不道……背德丧伦。” “你可知,此前为求我去益州为你取出渡身蛊,他原是许了我什么?” 如愿见到面前女子空茫双目中的惊震彷徨,她一字一顿道:“陪,我,睡。” “你——”端木愠声而颤:“……无耻!” 少女模样的人禁不住连声笑了起来:“可惜啊~他后来触怒了我,我宁愿拿他去喂蛊也不愿睡他了~” 面前女子即使目盲,也径自偏过了头,不愿对着她。 “可是这一次,他又来求我了~”如愿见到面前这从小少有情绪的“圣人”动容无措,花雨石有意暧昧道:“你不是问,他许了我什么吗?你猜,他这次……除了生于美人世家的这副身子,还能许我什么?” 话音刚落,便见白衣人胸口起伏更甚,端木若华寒白着脸抑声道:“我沉疴难起,不久人世……非一日一寒一毒所致,已是疾不可为,药石无医……你莫要再骗他了。” 花雨石轻笑出声:“不骗,我怎么知道原来徒弟是可以为师父做到这一步的?不骗,我怎么知道云萧师侄可以为了师妹你,做到这一步呢?” 彩衣之人忽然靠近,附耳轻声与她道:“他为你连卖身都肯了……我的傻师妹,你就算是瞎的,是不是也该看出一点什么来了?” 端木转首与她,声音极冷,不愿受她挑拨。“看清何许。” 花雨石忍不住叹息:“你看透世间纷扰、人世浮沉,却一直看不懂男欢女爱、鱼水深情……这双盲眼看似没有阻碍你去看天下事,却一直教你忽略了身边人的私欲情心……” 花雨石望着她,笑言道:“你不会真的以为你那小徒弟肯为你做到这一步,是因为孝心吧?然后还觉得他对你没有别的心思?” 端木一震。 许久……垂首间神色又复肃然,且更冷冽了几分。 语声仍缓,她面如沉霜:“萧儿是我的弟子,他心性如何,端木心中自有定论。无须师姐如此妄言。” 花雨石贴着她道:“我知你不信,等到他为你杀人烧骨,端来用童子骨灰熬成的药,你再想一想我的话,也不迟~” “……你说什么?” “我与他二人说,你需以童身之人的骨灰入药沐身以盖体内渡身蛊的死气,我方能救治。绿叶师侄言你必不能容,未应我……可云萧师侄,似乎是能救你,旁人的性命全然是再所不惜、无足轻重的……你不是对他心性自有定论吗?你说这种事,他做不做得出来呢?” 想到骨灰,端木若华一瞬间想到梅疏影…… 然萧儿并不知璎璃带来了他……且,童身—— “在我看来,他一定会做的……”花雨石轻抚白衣之人的脸颊,柔声道:“毕竟舍己为人,舍亲近之人而为陌生人着想,舍自己而救天下人……这种傻瓜才会做的事,只有你会做。他,可不傻。” 端木若华面如霜雪,空茫的目中瀚海沉浮,气息已见不稳。 不得不忆起一人之言,依稀如昨,回响于耳畔。 …… “你笃近举远、一视同仁,好比圣人!我等自是没有你清云宗主大爱天下的胸怀!在我等眼中,人便是有三六九等!分亲疏远近、能舍与不能舍!有的人死我乐见其成,有的人哪怕挫骨扬灰本公子眼也不眨!” …… 猝然间双目阖起,端木若华语声微见颤然:“人命皆重……不可生轻重易取之心……”顿一瞬,端木若华一字字道:“萧儿心性,虽有决绝之象,却仍见温柔沉静之质……不会如师姐所言之漠视人命,无故伤人……” 花雨石忍不住便要勾唇莞尔,笑望于她:“呵~师妹如此确信,那我便拭目以待~” 端木若华慢慢入定,眉目皆沉,再不应她。 …… 不觉间日暮夕沉。 风雪萦满。 叶绿叶追寻云萧未归,花雨石转身欲往厨间自行找些吃食,方行出几步,便见一袭青衣人当院而立。 衣青如竹,发萦风雪。 他不知何时而回,手中端着什么,正面向饮竹居方向静声呆立着。 一只白瓷小碗于他掌中汩汩冒着热气。 神色有些痴怔,而此景却姣美如画。 花雨石看着便一笑,笑声极嘲讽。 第275章 宁 花雨石看着便一笑,笑声极嘲讽。 青衣之人这才似醒神过来,再滞一瞬,端紧手中小碗向着饮竹居步步行来。 两人错身之际,彩衣之人看清他手中小碗,白稠的一碗热粥里混杂着灰蒙蒙的细灰,悉心地调匀在了汤粥里,料想味道应是极淡的。 花雨石立身饮竹居前,微微笑着看青衣之人推门入内。 这才会意过来,少年方才的神情竟似在害怕。 花雨石顿觉心情极好,倚身门外,笑意越来越深…… 笑出浅浅一层水雾的眸子望着长廊外旋转飘飞的雪花。 只觉一梦浮生,从来孤清,心头竟惘。 青衣人阖起饮竹居的门将风雪拒于门外,径直走向屏风后的木榻。 端着手中小碗立身屏风一侧,望见榻上倚身之人,神情立时一安,眸光便柔。“师父,您醒了。” 榻上之人闻言,不知为何怔色,转首面向了他的方向。 青衣少年缓步走近,于榻侧案几上放下手中粥碗,如过往无数次那般取过屏风上的雪麾为榻上之人披上,拢肩系好锦带。“屋外雪大,当心着凉。” 少年人的气息于此刻极轻极淡地喷洒在女子鼻前,亦如往日那般。 端木若华指间微颤,心头不知为何而滞,只是面向他,极安静。 云萧指间一顿,而后便似无常般放下系好的锦带往后退了开。 “晚膳时辰已过,萧儿端了粥来,师父喝一些吧。”转手将案几上的小碗端来,双手递给了榻上女子,青衣人平声续道:“今夜风寒雪冷,喝罢粥弟子去烧水,师父沐身罢暖暖身子再休憩。” 端木若华指间深蜷,滞一瞬,方慢慢伸出手接过了粥碗。“……绿儿呢?” “师姐有事,出院未归。” 端木若华端着手中素粥,神情几分惘然:“……可言何事?” 青衣人平静回声:“未言。” 白衣人垂首敛目,再欲说什么……舀起白粥举近的那只手忽然顿住。 浓郁腥甜的樱花香气散入鼻中,粥中有他的血。 青衣人立身榻前看着她,不言不动,神色未改。 端木若华举着手中之勺许久,亦未言,未动。 除了他的血……还有…… 云萧慢慢敛目,低头,安静道:“粥凉伤胃,师父趁热喝罢为好。” 女子指间微颤,语声低哑以极。“粥中……骨灰……何来……?” 云萧抬起眼帘,复又垂下,语声平缓,声音仍旧温柔:“谷外山脚下一农户之子天生病弱,不日就要夭折,弟子给了些银两向其父买下了此子……” 言之未尽,已见榻上女子指间颤簌起来。 不是,梅疏影……? “你……可是在欺瞒?”她面向他,语声尽可能地平静:“萧儿……但言无妨……” 云萧抿唇噤声,久未言语。 下一刻眼见女子举勺不稳,他上前扶住了女子手中的粥碗和勺。“那稚子本已病弱,如今人已死,骨也已烧……二师伯若已诉与师父个中因由,师父就好好把粥喝了可好?” 呼吸霍然不稳,能听见屋中慢慢响起清晰的气声。 端木若华十指抖了一下,脸色青白难抑:“你方才所言……是实?” 青衣人呼吸亦可见凛然,抿唇肃面,安静晦沉的眸中沉着光。 他颔首,不急不徐道:“那病子天生体弱,不久于人世,弟子给了些银两,助他早离痛苦,如此他老父也可更好度日……这又有何不好?” 端木扶在碗上的手慢慢蜷起,许久都未能发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问了一遍:“你所言……是实?” 云萧看着她:“是实。” “当真是实?” 面前的少年人便发出了一声不重、却刺耳至极的轻笑,笑罢,他恭敬回声。 “回师父,是实。” 端木垂目于屋中空处,空洞的眼中一片深茫:“如此……如此你与他、是如何说的?” 云萧便问:“对那个病子吗?” 十指蜷握微紧,端木若华再道:“于其父,又是如何说的?” 仿佛是在回想,回想罢,青衣之人道:“弟子与其父言:带病儿离开,用他试药,或可治病,虽几率微茫,然留下无望,不如予我一试。并赠以银钱以慰。” 端木若华垂目半晌,末了,难以忍住,语声已颤:“予其希望,诱其卖子,诉之危言,提前推脱……似真似假,欺弄人心。”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不禁颤瑟,语声殇沉。“这些……是我教你的吗?” 青衣人扶在白瓷小碗上的五指清瘦修长,此刻已用力到发白,然无人得见。 双唇微微颤瑟了一下,他一字字慢慢道:“将死之人,用他一介病子之命来救师父您……有何不好?” 端木若华听得此一言,面色白得几近无色,呼吸长时一滞:“为师……本也是将死之人。” “可师父,是师父……人本应照顾好自身,再顾身边亲近之人,于此之后再论于己不相干之人的生死伤病。”云萧直直看着她,安静而释然道:“像师父这样为了旁人生死,不惜身边亲近之人,更不惜自己……才是违背人之本性。” 微顿一瞬,他道:“我之所为,是常人都会做出的选择,不违我性,亦不违人性。难道不对吗?” “不违你性,不违人性……但违我归云谷清云宗门下弟子之性!”榻上之人少见的厉声回了他,眉目间却是难掩的寂色。 “你……不配做清云鉴传人之徒。” 云萧安静下来,许久后,轻声再道:“师父就真的丝毫未曾惧过……身后无人、众叛亲离……唯你一人在坚守么?” 榻上之人骤然恍惚了一瞬,心下难以遏制的一阵拧痛,又似闻昔日之言。 …… “毒堡中……是梅大哥和阿紫在拼命保护师父您……到最后……他们都死了……” “我不懂,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死?” “师父只是……要护的人太多了……顾不上、他们了。” …… 忆之未尽,胸下气血翻涌,她强抑一瞬间涌入喉中的腥血,只颤然端坐。 “既承天鉴……虽惧……亦当为。” 她抬头来面对着他,空茫的目中是难以掩饰的伤痛和悲寂:“只是我以为……” 似乎是从她未尽的语中,立时便知晓了她想说的是什么,青衣人看着她,眼中一瞬间湿润了:“师父以为什么呢?” 我不懂你。 不想懂你。 宁不懂你。 “我不配做清云宗的弟子……不配做你的弟子……”语声渐渐嘶哑,他问:“所以师父以为什么呢?” 端木若华慢慢闭上了眼,睫羽亦湿:“你走罢,就当……从未认我为师。” 眼泪一瞬间难以抑制,落如雨下,濡湿青衣……他怔怔地驻步于榻前,久久无声,寂静而不言一字。 “好……”久久,他道:“师父既要赶走云萧,弟子此番也再无什么顾忌了,便于最后……再与师父,尽一回孝吧。” 哑声一笑,青衣人伸手便点了女子的穴。 榻上昏睡数日方醒的人毫无防备,周身窜过一阵疼意,瞬间脱力,再难动弹。 端木若华本就青白无色的面容更加白瘆,气息陡弱。“萧……” 青衣的人一把端过她手中分毫未动的粥,眼中决绝之色伴一抹凄然一齐闪过。他伸手掰开了女子下颚,强迫榻上之人张开了嘴。 “今日之后,你我便不是师徒了……明日之前,便还请师父恕萧儿不孝了。” 一言罢,舀起碗中糅满浅色灰末的素粥不由分说地喂进女子口中。下一刻伸手高高托起了女子下颚,强迫她咽下。 端木若华浑身颤瑟了一下,口中一阵苦涩腥咸的味道弥漫开,从舌苔到五脏六腑再到四肢百骸。 没有焦距的双目因他此番一别往日、已是胁迫的动作,瞬间被水汽萦满,凝结成珠,于她满心疼寂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云萧看见她脸上的泪,心亦犹如被刺穿,一阵阵抽搐地疼。 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泪落湿衣,于青衣长袖之间,滴落无声。 未几口。 榻上之人胃中一阵翻腾,欲呕。 云萧钳在她下颚的手一直未曾放开。 指间冷白微抖,他哑然:“师父若敢吐出,我会再去杀第二人,烧第二碗灰……你知道,我做得出的。” 端木若华闻言,十指控制不住地抖簌起来,空茫的双目再无半点怜意,阖却间,一片死寂。 云萧看着她一口一口咽下了自己喂入口中的粥。 眼中慢慢滚烫炙热……他喂尽了碗中最后一勺粥。 “因何……要做到这一步?”钳在自己下颚的手终于放开,她闭目颤然,一道泪痕再度顺额角而下,无声息间濡湿了霜白的鬓发。 执碗后退,云萧握勺的那只手微抖了一下,有水溅落在空白的勺里,激起极轻极细微的水花。 他慢慢放下手中空碗,扬唇间只笑了一声。“你不用知道为什么……因为今日之后,你便不是我师父了。” 笑声似乎是肆意的,他柔声:“不是我师父……我便不用事事都回禀你了。” 榻上之人未再转向他。 …… 风雪萦满深院,幽寒冷冽凄狂。 更晚。 氤氲的雾气挥散在房中。 元火熔岩灯映照着窗外飞旋狂舞的雪花。 曳跃,零落。 将手中一抔骨灰撒入浴桶中浮沉的活血药材上,他转首望向那人。 白衣清寒。 双鬓拂雪。 阖目而宁。 昏黄柔和的烛火晕染在她经年如是的沉静面容上,既见温和,又显漠然。 他的心头于此刻生出了无限的彷徨和恍怃。 仿佛从未走近。 仿佛不会远离。 数十年如一日,上慈下孝,默然相依……或许他能始终站在她身后。 听从她的教诲,谨记她的叮嘱,看着她的背影,束缚自己的言行……如此一生。 可会觉得痛苦? 会。 只是也已觉得幸福。 他原是想要这样的一生。 可是一生太短,又太长。 其中的波折转圜,原来竟是我不能掌控的。 可是我与你,悟不出,弃不了,舍不得。 俯身间以额相抵,他望着她,独望着她,不言一字。阖目间亦得了片刻的安宁。 “萧儿抱你入浴可好?师父。” 第276章 散 未得女子应声,他已伸手解开她腰间束带。 白衣慢慢滑落至榻上。 榻上女子凝目于黑暗中,一动不动地任由少年人动作,至后被他旋身抱起,不着寸缕地走向热气氤氲的药浴木桶。 他已非目不斜视,而是将她看得清清楚楚。行路间的风吹得人瑟缩,她穴-道被封,不得动弹,青衣的人便将她更稳地抱近在胸口处。“可还记得徐州雪岭的温泉洞池……当日萧儿带着师父离开那处时,也是这般抱着师父从水中行出。” 女子睁而后阖的眸中一闪而过的震与惊。后不及领略他话中含义,已被少年小心地置入了活血药浴中。 云萧毫不避讳地守候在她浴水旁,放入药材,添些热水。 望见女子垂敛双眸的动作,他微含笑意:“讳不避医,是师父您教我的道理。” 女子的语声低喑而几分干涩:“莫要……再叫我师父。” 云萧拾取药材的手便顿了一下,而后低声:“还是再唤这一晚的师父吧,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言罢,便不再言。 端木深深垂目,将自己浸入药浴水中……只想避开那道凝视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那道追随自己多年,却已不再恭谨、俨然几分肆意与昔日判若两人的露骨视线。 ——“你不会真的以为你那小徒弟肯为你做到这一步,是因为孝心吧?然后还觉得他对你没有别的心思?” 四周水汽轻薄,氤氲环绕,女子知道他便坐在自己面前,离自己极近。 指尖微颤,那道视线仍旧凝在自己身上,女子唇上血色失尽,半晌无声。 风声微动,她有感他伸手而近。 心门以自己从未感受过的剧烈程度跳动了一下,女子想避,不能,眉眼间一闪而过的惧色。 ——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呢? 青衣的人不曾忽略她眉目间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觑见其间惧意,心头最柔软之处犹如被人狠狠刺了一针。 他将手中药材放入浴水中,而后转指,移向面前女子的脸:“师父……是谁教会了您哭呢?”以指腹轻轻摩挲,拭去了女子先前流下的泪痕。他苍白着脸色喃道:“梅大哥吗?” 风寒雪肆,夜幕微凉。 她循着他的喃语,恍惚忆起,那人曾立身窗外、繁枝之上,如是冷道: “自初见至今,本公子便未见过端木宗主有过哭笑动容。” 灯火惶惶,一如昔日静默。 ——“你算作什么?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血无泪,像个没有心的人。” 心上微一疼,刹那恍惚,她凝目望着云萧所在的方向,满目空茫。 “是在想梅大哥吗?”少年人清浅的语声响起,竟似近在耳畔,水中女子猝然一惊,心一震。 ——“你看透世间纷扰、人世浮沉,却一直看不懂男欢女爱、鱼水深情……这双盲眼看似没有阻碍你去看天下事,却一直教你忽略了身边人的私欲情心……” 水中不得动弹的人,脸上被热气熏染、渐渐浮现的血色,只这一瞬之间,倏忽裉净。 “……萧儿。”她感受到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几乎不过毫厘,眼帘难抑地颤动起来,几分干涩惶然地唤了少年人一句。 你真的以为,我会…… 云萧看着她,脸上与她一般无二的苍白。语声低喑,轻不可闻:“不要怕。” 我最不可能伤害的人,就是你。 极轻的三个字,未见一言一字间,那刻骨的爱怜与殇疼,几乎溢出。 他敛目而退,最后与她道:“此后经年,梅大哥得师父心念,便可一直伴与您身边了。” 言罢,轻轻放入浴桶边的最后几样药材,他起身而行,转身即离。 端木若华静了一瞬,下一刻听闻他的气息骤然远去,忽感周身微冷,刹那茫然。 饮竹居的门开而后合,她听见他如已逝数年那般,温文而沉静地恭声与她道了: “此后经年……师父保重。” 夜风响起又滞,被不甚厚重的门关在了屋外。 女子无意识间空望前方,手脚一动,发现周身已能动弹。 然十指慢慢于水中蜷起,并拢,握紧。 她不知因何呆坐在水中,久久无觉。 不知过了多久,垂首敛目,只一刹那,心口骤疼,她无意识间轻唤出声:“萧儿……” 心绪骤然不受控制,喉中血涌,她顷刻失去了意识。 三日后,端木若华于榻间醒来。 一旁在侍的叶绿叶立即惊醒:“师父!您觉得怎样?” “……萧儿呢?”女子语声喑哑,几乎是本能地问了一句。 叶绿叶立身榻前,肃面许久,取来案上一把封尘古剑双手递至女子面前:“二师伯为师父种雪阳蛊噬病疗毒之后,云萧取回落月潭中麟霜剑,要弟子代为交还师父。” 端木若华怔怔地坐于榻上,空茫的双目凝望着周遭纷芜黑暗,久久无声。 不带此剑,既言非徒。 叶绿叶随后低声:“他自知杀人烧骨不仁,迫师父以人骨入药不义,更曾对师父有不敬不孝之言……过错已不可恕,更已被师父亲口逐离……已离谷而去。” 端木若华慢慢敛了目。 “是师父逐走云萧……从今以后,他不再是我归云谷清云宗的弟子了么?”叶绿叶语声已凝。 榻上女子空坐许久,慢慢颔了首。“……是。” 绿衣之人双手紧握在麟霜剑上,久久,敛目低应:“弟子明白了。” 端木若华慢慢阖目,躺回木榻之上。未再言语。 “二师伯言师父沉疴已久,宿毒已深,雪阳蛊于师父体内只活了三日,便只噬去了三成毒病……师父身体虽有好转,但沉疾未除,仍需每日休养调元,否则……” 端木若华听着叶绿叶之言,轻应了一声,而后缓缓道:“为师无碍,你且下去休息一宿罢。” 叶绿叶立时摇头:“弟子不困,这几日是璎璃与我在轮流照看着师父,她已非惊云阁之人,有意留在师父身边,望师父能考虑。” 端木轻轻摇了头:“归云谷不留外人。” “璎璃愿认先生为主。”红衣女子手中端着药盅,突然推门而入,跪下便道:“此后为奴为婢,终生侍奉,誓死不离!” 端木再度摇头。“璎璃护法言重了……还请先起身罢。” 红衣之人固执地长跪于地。“公子在的地方就是璎璃要守候的地方,先生若不能容,璎璃愿把命留在谷中。” 端木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而后轻言道:“绿儿,你先退下罢。” 绿衣之人一震,拧眉片刻,抱剑而应:“是,师父。” 待叶绿叶退出,端木若华空望屋中许久,喃声问道:“你把他……葬下了吗?” 屋外风拂影动,仍见幽雪飞舞。 璎璃更加低头,抑声而应:“是……未得先生应允,埋骨于院中,是璎璃的私心。我知先生‘暂留’之意,仍是不愿违背云门古训。不得以私自将公子埋在了院中一处。雪覆数日,再无痕迹。” 端木眸中溢出难以抑制的忧伤,喃喃着重复了一遍:“雪覆数日,再无痕迹……” “先生若应,璎璃终生留于谷中,侍奉先生;先生若不应,璎璃魂留于此,守候公子归处。”红衣女子下一刻便决绝道。 端木安静许久,只轻声问了:“未入棺……未砸墓……未立碑……” 璎璃再应:“是。” 端木本就疼窒的胸口,漫起了更多的疼意。 便不再多问,只轻轻颔首道:“如此……便就如此罢。” 她垂目敛声,望向虚无远处,声轻如自语:“世间之事,从来无常。缘聚缘散,不过一息。” 转首已静,她慢慢阖目:“你既有心,执意留此,我便不再诸般推辞。” 她慢慢道:“他日缘尽,再散罢。”. 南疆,深山古木之中。 料峭山岩屹立,青石崖壁高耸。 壁上石窟之内,青衣少年静静地望着眼前半人高的石柱顶上一方脸盆大的石砌小池。 池中一条浅灰色的蛊虫浸泡在透明液体中,正不停撕咬吞噬其他浸泡其中的黑色蛊虫。 透明得泛出微光的小池倒映出少年人冷逸晦沉的一张脸。 水波之上依稀投射出半月前之景。 …… 青衣的人看着已然通体漆黑的雪阳蛊从端木手腕伤口爬出,滚落于地,顷刻僵死。 “苦育十年的雪阳蛊竟只在她体内活了三日。”花雨石随手拾起雪阳蛊的尸体“啧”了一声。 云萧*立时上前把住了榻上之人的脉。 自云萧质问之后,端木慢慢已不再匿脉相瞒。此刻青衣人探其脉相,能明显觉到女子体内的虚微衰弱,沉疴裹身,毒病虽轻,却隐约不过去了三成。 青衣人握在端木腕间的手瞬间收拢:“雪阳蛊之能,只能噬去三成毒秽?” “对比雪阳蛊之珍稀,只噬三成病秽确是显少,但也足以叫她再多活一年了~”花雨石望着蛊尸心疼道。 “多活……一年?”青衣人兀地冷面怫然:“就只多一年么?原来师伯亦治不好她?” 花雨石听闻语声,转目望他,勾唇便笑:“我应你前来,出手救治,何时说过便是有法子治愈她体内渡蛊而来的一身邪秽毒病了?我带来苦心培育价值连城的雪阳蛊,便是此行最大的诚意了~不是么?” “虽是如此,但你也再无其他能为救她了……是么?” “无人能救。”花雨石听出了他言下之意,毫不犹豫道:“三年有余的苟延残喘,已是她的极限。因她有天佑之力护身,我才敢如此揣度……若换旁人,不出一年,必五脏衰竭而死。” 顿了一瞬,她再度勾唇:“且缠绵病榻,如同废人,什么也做不了,痛苦至极。” 但见面前青衣人眼中一片冷凝地回视她,花雨石才缓了语声道:“她还算好~毕竟是有水迢迢之力护元回身的天鉴之人,除却回天乏术地渐趋衰微下去,应也再难看出其他死兆。”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你便不愿兑现约定,改拜我门下、与我回南疆了是么?”花雨石冷冷一笑,打断他道:“世间之人多自私自利、言而无信,我早已看透,你也不例外。” 云萧不为所动,冷寒道:“你欺我叛她、离她,其实早已知晓雪阳蛊无法除尽她体内毒秽,又有何面目来指责我?” 花雨石眼中厉色一闪而过,眉眼轻勾,妩媚笑道:“可我已救治,而她也已然逐你离谷了不是么~” “还是说……即便如此,你也不愿叛她,不愿担下背弃于她改投他门的逆徒之名是么?”花雨石慢慢眨了眨眼:“是呀,毕竟犯错被逐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回到她身边;若背弃师门,叛离负义,又如何能够再被她、被世人所容?” 彩衣之人此时便伸手轻轻抚向了他的脸:“可你终归会与我离开,拜我门下。” 云萧伸手拂开她手的动作因她一言而停下。 花雨石:“毕竟只有我,还有这世间唯一的一个办法可以救她~” 第277章 反 “投我门下、拜我为师。我传你药蛊之术,你用你的奇血,为我育不死蛊。” 彩衣之人笑得肆意:“传闻中的不死蛊可是具有不老不死之能的……生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自然也不在话下……她五脏俱衰,寒毒入腑,想要让她活,世间唯有不死蛊。” 云萧笑了一声,静静地看着她:“你常年醉心于练就此蛊,无非是想让自己脱离生死大限,就算当真练成,又怎么可能肯拿它来救我师父?” “你能练成第一只,便能练成第二只。”花雨石止笑,凝声:“世间至药,必也是世间至毒,到时便拿她来试药,一线生机,成败一举……这唯一之法,你要不要试呢?” 彼时饮竹居内,雪阳蛊离体后白衣女子安静地躺在榻间,眉目素淡苍白,唇色染血,昏沉不醒的模样像极了屋外院中缓缓在落的幽雪。 极净,极静,一如雪融天地间,一不留神,来去无声。 他看了榻上女子许久,而后又问了一遍:“世间当真有你所言,不死蛊?” 花雨石禁不住冷笑了一声:“你是希望有,还是希望无呢?可是若无……你便只能待日后替她收尸了,知道吗?” 云萧也笑了一声,笑声凄幽。 笑罢,眸光渐凝:“一定,得有。” 花雨石看着他:“只有三年时间,三年之内你若无法随我练出不死蛊……端木若华唯死而已。” 身子一转,便于榻边施施然落座,她像是有意一般,坐在了榻上昏睡的女子一侧。“所以此时此刻,你可以做决定了。” 笑望于面前姿容绝世的少年郎,花雨雨悠悠然地沉声道:“云萧,你是选择跪下行拜师礼?还是与我毁约以弃呢?” 灯火微煌,雪夜风寒,少年人便又看了一眼榻上昏沉不醒的那人。 白衣,墨发,鬓染霜华,流光如雾。 屋外的雪舞得清狂而凛冽……忽感缱绻、温柔、苍凉、又幽远。 他慢慢跪下,双手伏在了饮竹居青石铺就的地石上,垂首对着榻前所坐的彩衣之人恭声道:“弟子云萧,拜见师父。” 青衣如竹,墨发如璃,映夜寒烛,冷射清辉。 一声落,风声寒瑟,长夜寂。 ……. 时日已逝半月余。 归云谷中朔风凄寒。 白衣的人端坐榻上调元罢,极安静地对着眼前虚无空处,神色既清且静。 屋外雪后初晴,是进入腊月以来难得的冬阳天。 旭日清光洒在冰晶白雪上,恍恍如璃。 “先生,该用早膳了。”红衣女子恭立门外,轻声向屋内唤了一句。 榻上之人回神来,轻应了一声。 饭后璎璃推着椅中女子于饮竹居前小憩,廊下的风带着寒冬里刺人的凉意,清冽,幽寒。 红衣女子立身椅侧,望着椅中女子长时静默无声的神情,不觉凝声:“屋外风寒,叶姑娘叮嘱璎璃先生身子受不得寒,先生早些回屋吧。” 椅中女子敛目少许,便默声点了头。 璎璃转手欲推过木轮椅。 “院中的草木之息,似有不同。” 红衣女子听闻,愣了一瞬,下一刻转首望向院中她今晨植来的几株新梅,开口道: “是璎璃见院中空落,寻来几株朱梅种在了院中。” 椅中之人闻言,微怔一瞬,似醒神又似失神,默然间再度点了点头。 “先生,回屋吧。” “好。” 叶绿叶在外采买而归,迟疑一许,入了饮竹居内。 璎璃退而去将采买回来的果蔬收拾了。 “师父让绿儿去询之事,绿儿已在山脚下的农户里询过。”绿衣之人低头肃面回禀椅中女子:“确有一农户老者生一病子,是早夭之相,长期病弱,性命垂危。” 顿过少许,叶绿叶再道:“后被一青衣少年买去,言做试药之用,或可救他……之后将之带离,再未归。” 端木若华十指合拢,指间蜷起。 榻上将将睡醒的雪娃儿伸了个懒腰来回打量屋内一站一坐的两人。 端木若华半敛目,再问具体时日。 叶绿叶均一一答了,无一有疑。 至后,白衣之人睁开空茫的目“望”于远处,再未言语。 “师父……”叶绿叶眸中浮沉,慢慢道:“有一言,绿儿一直想说。” 椅中之人未应声。 “师弟即便当真杀人为药,也都是为了师父。” 五指蜷握极紧后,又陡然松开了,端木若华没有看她:“你已然没有师弟了。” 叶绿叶望着白衣人背影,便也默声。 过了许久,叶绿叶再道:“另,弟子听闻消息……益州之境,凌王继绥江畔大胜之后,与吴郁兵分两路,这两路兵马,又分别于平夷、夜郎两地再胜,攻下了益州辖下牂牁半郡。”顿一瞬,叶绿叶道:“朝野内外,民心更忧。” 端木若华不由拢眉,久久,道了一句:“以逸击劳……中军危矣。” 叶绿叶闻言亦拢眉,半晌默声. 与此同时,中军帐中。 巫亚停云正坐于主位与众将议,忽闻近卫兵来报:“营外有人持玉叶旌节而来!” “玉叶旌节?”巫亚停云闻言即肃面,而后领诸将亲往相迎。 营门外。 一人玄衣如夜,形貌疏朗,眉间无绪,冷立卫兵面前。 待巫亚停云行至,玄衣之人看了其一眼,而后递上了一枚玉叶旌牌,揖手一礼:“孔家,孔嘉。” 巫亚停云接过旌牌看罢,即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原是文宗之首、塞外孔家的弋之先生来助……请。” 入了主帐,巫亚停云手指长桌上的地图标识:“此刻凌王率军五万驻扎在牂牁西南之地夜郎,吴郁统六万兵马驻于牂牁郡极西的平夷,我等中军九万人,集于牂牁郡正中的清镇之地。” “凌王麾下,有世子叶萍、叶青、叶飞三人为前锋将领,最为勇猛,另有几名江湖高手在助,护卫凌王周全,其中一人有奇弩在手,已杀我前锋之将三人,其弩之威可连穿数人不止,无物可挡,中者皆死,犹为使人生惧。” 账中众人听得此言眉间便都蹙着,目中闪过冷冽警惕之色。 “吴郁作为老将,我曾于他手下任左军将军,其智勇兼俱,内力高深擅使双锏,为将多年鲜有败绩,麾下诸将亲驭多年,多为心腹,尤属吴常、吴达二人不可小觑。”巫亚停云再度凛声。 孔嘉听罢,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地图,而后伸手指向了“清镇”前一处水域标识:“红枫。” 巫亚停云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心头微一震,下瞬便道:“先生所指正是红枫湖,位于清镇西面,我之所以退守至此,便是因它水域宽广,可作为我等驻扎于此的一道防御屏障。” 孔嘉默声,之后看向地图上的平夷、夜郎两地:“何以分?” 巫亚停云看了一眼周围诸将,后道:“我等也正猜测叶齐为何要兵分两路……眼下形势反军十一万人,我等中军还余九万,我本以为他与吴郁于夜郎、平夷分战而赢后会迅速合拢,围杀我军……但并没有。” 一将唤张广者,道:“若是生故未及合拢,正是我们的时机!凌王此刻麾下只有五万人,我军九万,何不一举将其击破!” 巫亚停云眉间沉忖:“他们合拢的兵力大于我等,分开却是自剪羽翼,凌王并非无智之人。” 张广便未再言。 孔嘉看着地图,只又指一处:“夜郎?” 巫亚停云看过去:“夜郎再南便是谈指,谈指再南便接宁州。” “宁州?”孔嘉看着“夜郎”所在,轻声反问了一句。 过了少许,他道:“宁州,要反。” 诸将听得,皆一震,不由面面相觑。 巫亚停云冷面低头看桌案上的地图,眸中已凛。 一将领忍不住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孔嘉道:“太近。” 巫亚停云听罢一怵,十指倏忽紧握成拳。“弋之先生所言极对!夜郎再南接谈指,谈指再南接宁州,谈指不过方隅之地,若宁州不为凌王势力,其何敢握五万兵马于夜郎之地安睡?!” 诸将一听,眸中便都一凛,后全部围拢至桌上地图两侧。 “而倘若宁州其实已反,我等中军南攻凌王所在夜郎则正入其圈套,定被其三面夹攻,全军覆没不在话下,后反军联合直指益州之东,再无人能拦,益州便将失守……若我等不攻凌王而攻吴郁,凌王也可联合宁州州郡兵从后包抄,我等亦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巫亚停云说完不由得抬头看孔嘉:“先生所言,我等不可不防……巫亚停云在此多谢先生的提点!” 此时副将张广道:“所以宁州确是反了?” 巫亚停云肃面,遣了手下右军将军南冥去探查宁州刺史徐怀之况。 “若查证已反,不必向我回报,立时以将军府之名上报朝廷,让朝廷接手彻查。” “是。”右军将领南冥领命即出。 “一州刺史反叛之案,查起来何其不易……眼下之境,无论其是否已反、是否要反,下一战的策略我们都需在假设宁州已反的基础上拟定,才可无后顾之忧。”前军将领林海审慎道。 众将听得皆点头沉吟。 左军将领天涯飒然一笑,即道:“若宁州已反,凌王之势便与此前大为不同,是攻守皆备的万全之局!我等一动便中其下怀;但若不动,中军积劳已久,粮草供应掣肘,久战更危!” “必久。”静默已久的孔嘉忽然又开口道了一句。 此言一出,巫亚停云双目微瞠,当即凝目而视面前玄衣文士。 帐中诸将尽皆震色拧眉,一时鸦雀无声。 孔嘉静立,一身玄衣厚重,只又道了一遍:“必久。” “战若久,伤国本。”巫亚停云缓缓低下头。 诸将皆忧:“大将军……” 巫亚停云未再多言,抬头肃色,再问孔嘉:“先生携左相旌牌来助,于中军此下之境,可有建言?” 孔嘉眸中始终无绪,神情亦是寡淡,只与她吐了两字:“扩军。” 巫亚停云听罢忽是沉吟,默声良久,沉眸道:“北域匈奴强悍,东面亦有外族滋扰,望皇上调兵来援恐是无望。此地战事若久,唯有扩军一途。宁州州郡兵若是凌王势力,便是一支出奇不意的奇兵,但若中军不动,全力扩军,这支奇兵就会在中军增势下慢慢失去优势。且如今我以中军九万与凌王十一万兵马相抗,亦有托大之嫌。但扩军亦为劳民伤财消耗国本之举,一个不慎更将引起民怨,此本若奏,必在朝廷内外引起争议……于外人看来,值此凌王、吴郁兵分两路、首尾难顾的良机,我拥兵九万不动,却向朝廷请旨扩军,使民心积怨,其心何居。” 帐中之人听罢,皆沉目。 巫云停云望向案上地图,续道:“如今之计,只有冒死一搏,以战况打消朝臣和百姓的疑虑,让朝廷及百姓与我等一道看清形势,请旨扩军方有人应。” 孔嘉听罢,皱起了眉。“若战,必败。” 巫亚停云闻言指尖一顿,而后低声道:“看来先生虽明察秋毫、聪颖过人,却仍是心如赤子、不勘人心之过。” 巫亚停云转面看他,面容冷峻,语声沉远。“先生难道不知,古来飞鸟尽,良弓藏。为将者,多少未雨绸缪,都只作狼子野心……更何况,若非危及国危及家,何人又肯离家赴死、马革裹尸?” 孔嘉驻立良久,未晌不语。 寒冬腊月,飞雪连天,此时除夕已近。 第278章 叛 大夏天隆九年十二月晦,除夕。 巫亚停云领兵三万奇袭夜郎所在,与凌王交战,未久,吴郁率兵围攻中军驻地清镇所在。巫亚停云孤军深入,以三万奇兵与凌王五万反军战平,后遭宁州州郡兵反叛偷袭,险死还生,宁州刺史徐怀反。 后幸得右军将领南冥领兵两万来援,方得退守回撤,却于清镇附近又遭西、南面突现的羌族骑兵偷袭,夏军与私入夏境的羌兵血战,不敌,副将张广战死,大将军巫亚停云重伤。 驻守清镇内的左军将领天涯率部而出拼死打破吴郁围势接应残部,巫亚停云方得退回,中军还余六万固守于清镇。 …… 洛阳皇宫,太极殿内。 叶征满脸怒色地掷出了手中的奏折:“好一个徐怀!身为宁州刺史临阵叛变!倒戈反军!更放外族羌兵从宁州地界私入夏境,绕至后方伏击,致中军伤亡惨重!” 殿内连夜被召集上朝的众臣皆肃穆。 “御史中丞周琳!” “臣在。” “命你彻查徐怀一案,但凡牵涉其中者,从重论处!” “臣领命。” ——大夏天隆十年正月,羌兵私自入夏助阵凌王反军,夏羌宣战。 次月。 益州之东,广、荆、梁、秦、雍五地州刺史官员皆奉旨率部归拢中军麾下,授予中郎将之职入中军帐中听候主将巫亚停云调遣。 六万中军主力携五万州郡兵与凌王还余之九万兵马、一万入夏羌兵对峙,巫亚停云坚守不出,两军僵持于清镇红枫湖岸三月余。 朝廷同时传旨于西南一带征兵以援中军,防患羌兵大举入夏,左相文墨染亲自都督征兵事宜。 因羌兵入夏气焰嚣张,中军危势未解,激起百姓生死共存之心,一时参军者众。 更有大量江湖中人及北域的流人牧民慕左相之名前来参军,急欲助阵中军。 至六月暑气蒸腾,云门下南疆乌云宗传出研制出无感之药蛊,可令从军者断臂去骨亦不觉痛楚,引得江湖中人一时皆来求蛊。 彼时云萧一身黑衣上绣红樱满襟,跟随花雨石身后,立于峭壁岩窟之上。 江湖中人见之,但觉眼前少年额纹绮艳如朱,墨发流风如舞,面如寒霜、眼如冰刃,一眼望之冷如罗刹。 若非此倾城绝世之容颜实难错认,便当是换了一个人。 只是云门清云宗下“云萧公子”实乃南荣氏遗孤之事,经毒堡一役,早已传遍武林,血樱额纹更是已然成了他一人的专属标识,故而无人会错认。 江湖中人这才得知清云宗下江湖享誉的云萧公子,竟不知何时已然叛出归云谷清云宗,罔顾与清云宗主多年师徒之义,改入了南疆乌云宗下! 武林中人讶然,震色。 花雨石则看着前来求蛊的江湖众人勾唇一笑:“本宗主确是研制出了可令人不识痛楚的奇蛊,只是也不过寥寥数只而已~” 说话间身上仅着的单薄彩衣随风拂荡,雪白大腿于垂绦下若隐若现,无限勾人。 她俯视着崖壁下一干江湖中人,毫无顾忌地贴身往身后之人胸膛上倚去,轻抚红唇柔媚道:“诸位来者这么多,本宗主实在不知予谁才好呢~” 众人一见其放浪轻浮的举止,直道不知廉耻,又见两人行为暧昧,更是百般唾弃,不耻于心。 本以为是受了端木先生教诲,光风霁月一样的人物,没想到被一妖女所勾,竟做出叛离清云宗,改拜他人为师的行径!且与此新师如此行为不端,放浪无耻! 花雨石岂不知眼前的江湖中人都在想什么? 她勾唇笑言道:“不如这样吧~你们都与我家徒儿比一场,若谁打赢了他,我便将剩下的数只可令人无痛的药蛊悉数赠予他~~~” 江湖众人冷哼一声,应道:“若是这样!我便要替端木先生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无耻逆徒了!” 前来求蛊的江湖中人皆有卫国从军杀敌赴死之志,见乌云宗毫无同仇敌忾助力之心,只作此轻浮浪荡行径,不由怒从心起。 “下一任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竟叛出端木先生门下改随这妖女!又哪里还是昔日江湖中闻名遐迩的那个云萧公子! 一时心境皆是又悲又气又愤又怒! 花雨石则挑眉弯唇笑得更欢,幽声道:“枭儿,便叫他们领教一下你无痛无觉之下,勤以练就的终无剑法吧~” 黑衣少年便垂目道了一句:“是。” “就与我等动手吧!你这无耻逆徒!”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如急风掠出,喊话的江湖中人刚要伸手拔剑,胸口已被一物击中,吐血倒飞摔出。 黑衣人冷面睇他一眼,声如利刃寒冰:“你也配替她来教训我。” 他出手的动作实在太快,围看之众愣了一下才回神,惊醒之际,手脚皆怵,冷汗涔额。 此子身法诡绝如鬼魅,众人根本连他如何出招都未能看清! 恐怕在场数十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你、你作为端木先生教导出来的弟子……竟跟着这个轻浮浪荡的淫(yin)女自甘堕落!你、你如何对得起端木先生多年教导与苦心教诲?!” 话音未落,黑衣少年下瞬竟一脚踢出,瞬间便将那人的下巴卸了下来。 “滚吧。” 江湖中人虽怒亦惊惧,只得咬牙退去。 自此再无江湖中人至乌云宗来求此药蛊。 众皆只道:此子枉负端木先生多年教化,竟行背弃端木先生之举! 虽具绝世之容亦如此令人不耻! 哪里还有当年温文沉静、遗世独立的少年佳公子风范! 无端的令人唾弃不耻。 “你对他们是不是太过宽容了?”花雨石看着黑衣少年转身行回石窟中的背影,于后柔柔笑道:“且这一只蛊,也未能炼成呢~” 几步掠近挨到黑衣少年身侧,彩衣之人又道:“不过意外炼出的这可令人无痛之蛊也是难得之物……虽有副毒,效用却佳,是你的话,说不定真能在三年之内炼出不死蛊呢~” 少年仍旧不言,冷面缓步而行。 “不过后来育出的那些血元蛊药力都不如第一只,我用它们已炼出数种奇蛊,可偏生就没有阴阳蛊……‘血元继阴阳,阴阳转生死’,阴阳蛊是不死蛊的上一阶,若无阴阳蛊便育不出不死蛊,为师忍不住要为你担心呢~” 脚步便止,云萧冷然道:“你担心的只是不死蛊而已……”转头回看花雨石一眼,他再道:“且今日是你故意放出了无痛蛊的消息,引江湖中人前来,为的是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叛离归云谷之事。” 花雨石弯唇一笑:“不该留存的念想便该早早断了~为师也是为你好。”伸手轻抚少年的脸,她柔声道:“难道你来此半年有余,还以为自己随我炼蛊的初衷是为她,就还有一线机会能回去?” 云萧冷面拂开了她的手,驻步立身,恍然而默。 脑中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人。 下瞬心间潮涌,脑中便骤然一疼! “不可思,不可想,不可念。”花雨石微微笑着伸手扶住了他。“还是如此不长记性呢~” 脚步微见踉跄,少年人甫一回力就甩开了她的手。 “你每日以寒体之药为食,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比常人的身体温度更低,如此喜寒厌暖的阴阳蛊炼成后,便能引入你体内培育……但若静不下心、冷不下性,心绪一热身体便也随之趋热,次数逾十,阴阳蛊若在你体内便死了……”花雨石看着他快步而离间,颤抖不止的双手:“是故你若控制不住自己,来日便是炼出了阴阳蛊,也无适合的奇血之人来育它,不若早早放弃呢。” 黑衣少年闻言缓了脚步,抿唇,阖目。 彩衣之人浅笑着又道:“而且阴阳蛊若当真入了你体内,你除却心绪涌动,还忌大悲大喜……否则你让阴阳蛊不舒服,它也不会让你舒服的,一旦心绪过激,悲喜过度,阴阳蛊便会反噬饲主,这于蛊于你,可都是大伤~” 少年人此时重又睁开了眼。“我会记住的。” 那一双黑如墨璃、皎然如月的眸,下一瞬便宛如覆上了一层薄刃寒霜,冰一样冷,再觉不出半丝温度。 映着他一身血色樱罗、如夜黑衣,便似暗夜修罗。 额间艳如朱砂的血樱额纹成了他冷白寒沉的那一张脸上,唯一的绮色。 缓步前行,无人再能从他的眸中窥见多余的情绪。 ……. 关中之野,近荆楚的宜都郡郊,一处歇脚的茶棚里。 一位身穿檀色长衣的公子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喝茶。 “夏羌之战已经僵持了快半年,眼下也没什么好说了……可你们知道近来江湖中最叫人震惊的是什么事吗?” 那檀衣的公子似在等人,听闻旁边几人高声议语,下时偏了头来看。 另一人回道:“什么事?可是又有哪位武林名人从军辅战去了?” 天气闷热,引话的汉子打了赤膊,此时扬手便道:“不是!国难当头,武林世家里陆续有人去到益州辅战从军,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要说的,是之前赫赫有名的那个‘云萧公子’,你听闻过没?” 另一人当即应了:“那个连城南荣家遗孤、现入了云门清宗下的‘云萧公子’?传闻他生得倾城绝世,风华无双……你说的可是他?” “就是此子!” “他不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的第四徒么?他如何了?莫不是也去参军了?” “屁!”赤膊汉子立时啐道:“他叛出师门了!” 第279章 想 “屁!”赤膊汉子立时啐道:“他叛出师门了!” 一侧旁听的檀衣公子捏杯的手一抖。 听者无疑吃了一惊:“什么?!如何可能?!” 赤膊汉子续道:“清云宗下从无弟子叛离,无人不知,可他就是这么做了!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人!第一个云门叛徒!!” “这你可不要信口胡言,岂不损清云鉴传人威名?!” “嗐!我何时胡言了!你是不知……之前不是有那无痛蛊的事传遍江湖么?不少江湖中的血性男儿便去到南疆向那乌云宗求蛊,好上阵杀敌,求个痛快!他们便是在那里见到了昔日江湖称颂的云萧公子……” 绘声绘色地讲述了昔日风华绝世的少年才俊,如何与现今改拜为师的妖女言行不端、举止放浪、引人不耻后,那赤膊汉子总结道:“江湖中人这才知道那‘云萧公子’竟是早已背弃端木先生改入了那妖女门下!” 听者仍有几分不确信:“他不是连城遗孤、被清云宗主所救才能幸存于今的么?怎会如此忘恩负义、薄情寡义?!此前江湖上分明对此子赞誉颇多……你确定你说的是此人?” 那赤膊汉子一脚踩上长凳,愤恨道:“千真万确!就是此子!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厮出生连城,皮相极好,但没有料到却是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若当真……可实在叫人痛心……也不知端木先生做何感想……”听者沉痛地叹了一声,不禁唏嘘道:“不久前我还曾听闻江湖朋友说起那日影网之乱,道江湖中人皆被困毒堡,只他一人一剑,少年英姿……” 二人显然已议起旧事,角落里的檀衣公子便未再听:“小二!” “来嘞!” 檀衣之人将手中一张折起的纸笺放进了小二手中。“晚些时候若有一锦绸蓝衣的公子徒步来此,你便将此张信笺交予他。” 盛宴顺手又塞了几枚铜钱给那小二哥。“他惯于敞襟露胸,身上带着股兽腥味,走路阔步昂首,甚是懒散,你应是一眼便能认出。” 那小二笑着将铜钱塞入衣内,便应:“好嘞!公子您放心!您是小店往来的常客,交待的事小的一定给您办好。” 盛宴便点头。 而后翻身上马,便向前路西南方向绝尘而去,身上长衣扬起又落。 …… 不多时。 便有一人衣襟大敞,大步而来,步履生风,手中还拎一坛酒。 那小二一见来人,当真是一眼认出,上前便将檀衣公子留下的信笺送上了。 ——三弟有异,转向南疆一行便回,军中聚首。 申屠烬颇有怨气地将手中酒坛往桌上一撂,叹了声:“哎……白瞎了我特地给你带来的这坛上好女儿红了,阿檀一路想喝我都没给……死小子……” 嘟囔罢便重又拿起了酒坛转身走:“不过云萧出什么事了么?” 他走路极快,未注意到身后之人所议。 “说来我听闻关中乐正、申屠,连带巫家也派了人赶往益州从军辅战,名头还都不小。” “关中那两家还好说,巫家自遭逢变故还有什么名人?武榜第一的巫山空雷都死了,听闻洛阳郊外遇刺,巫山空雷那一辈及年长的都死了,只剩了巫家主母巫山秋雨一人和一些籍籍无名的小辈,而且巫山秋雨也身受重伤昏迷数日方醒,受此大怆,心绪不稳,身体已大不如前。” “可还记得那于影网之乱时,也在毒堡一战中扬名的巫家二小姐——巫聿胜艳?巫家逢变之后就是由巫山秋雨主内,巫二小姐主外,硬生将此后大小事宜料理得当,撑起了危如累卵的巫家……这巫家二小姐听闻不仅才貌双全、武功高强,而且胆识过人、洒脱不凡,往来行事中不知有多少公子侠客声称仰慕于她……” ……. 归云谷中。 晴光透过林荫铺满院落,暑气蒸腾,山风却凉。 端木若华命叶绿叶将求诊之人送出泊雨丈。 临出院之际,那背挎长刀的中年刀客回头来道:“江湖传闻先生门下云萧公子叛离清云宗改入了南疆乌云宗下,萧某斗胆问一句,此事可当真?” 端坐木轮椅中的白衣人抬头来回“望”他所在,神情清冷,眸中未动。 刀客续道:“当日毒堡之劫时我亦在场,受了先生师徒几人诸多拂照,云萧公子脾性温谦恭谨,萧某原本十分欣赏敬佩,听闻传言,不免有些惊异不解。” 端木若华平视前方虚无,未答话。 那人便也不再多问,抱拳道了句:“多谢先生,萧某告辞。” 叶绿叶立时跟随将人送出。 璎璃站在端木椅侧撑着一把遮阳的伞,此时目色复杂地低头看向椅中女子。“先生……” 椅中之人状似平静地对着屋外远处,眸中空无。 袖中十指已蜷。 ——“师姐是因萧儿之请……回来归云谷中?” ——“不因他,难道还能是为了赶来救你?” ——“……萧儿许了你什么?” ——“你当知,只要可以救你,他什么都肯许的。” 恍然间忽然忆*起那日青衣人推到自己鼻间的那碗白粥,伴随着一口口白粥强灌入口中,人骨之灰的苦腥之味挥之不去,除了浓郁腥甜的樱血香气,还有那淡淡的萦绕而出的…… 端木若华周身一震,双目微微瞠大,慢慢转面望向了璎璃植满院中的朱梅。“梅香……” 璎璃闻言怔了一下,下瞬微微笑道:“现下正值盛夏,何来梅香?先生可是闻错了?” 低头刹那,却惊见白衣人目中空茫一片,既惊且震,眸光寒瑟。 ——“你猜,他这次……除了生于美人世家的这副身子,还能许我什么?” ——“此后经年,梅大哥得师父心念,便可一直伴与您身边了。” 心上不可抑制地一疼:萧儿…… 白衣之人手握木轮椅之上,陡然间语声极喑:“璎璃护法是否真的将梅阁主埋骨于此院中了?”话音未落,端木若华已然敛目而颤。“还是……便未曾入土?” 红衣女子猝然一震,陡然寂声。 少许后,慢慢握紧了手中油纸伞。 …… 那日雪阳蛊自端木手背之上退怯,花雨石言过因由之后,璎璃看着青衣少年掠出了吟风竹地。 她继绿衣女子之后拦下了青衣少年。 泊雨丈中,红衣女子将手中紧抱的骨灰坛递向了青衣人,抑声道:“这坛中是公子骨灰,我自幼跟随公子身侧,寸步不离,公子从不容外人近身,因洁癖甚重,更不曾与何人过分亲昵,长年洁身自律……” 青衣少年震在原地,懵震地看着那方骨灰坛。“璎璃……何意?” 璎璃抬目来看他,颤声言:“你们所言,我已听清,故将公子骨灰拿来予你。” “既已听见……”青衣少年似乎并不奇怪她听见几人所议,只是看着那方骨灰坛慢慢收紧了十指,怔声:“她所言之法……若用梅大哥之骨……惊云阁可忍?你、可忍?” 璎璃凄笑着回声与少年:“为救端木宗主,公子殒命身死亦不在话下……又怎会在意自己死后几许余灰?” 红衣女子言罢,紧抱骨灰坛的手向前伸出,对着少年人屈膝而跪:“公子曾言:心之所向,方为归处。璎璃心知,端木宗主便是公子心之所归……让公子葬骨于此若叫端木宗主为难,那便让公子最后再助宗主一次,倾尽所有,止于无物,行至极致吧。” 眼中之泪落了下来,璎璃哑声泣道:“此,对于公子……亦是成全、和归宿。” 青衣少年滞言许久,亦向面前之人慢慢跪了下来。 凝目望着这方骨灰坛,他低喑道:“当日我不在……无论如何……云萧是感激你的。梅大哥……今日云萧便再谢你最后一次。”言罢,伏手而拜。“……谢过梅大哥。” 璎璃通红的眼眶中隐有慰色。 少年人双手从女子手中递过了骨灰坛。 红衣女子看着少年人,和他手中所捧之物,终是泣不成声。 青衣之人低头看着手中骨坛,眸色终归寂寥。 忆起凌王府中,自己情难自禁哺茶以吻时,白衣女子嘤咛喃声的那三字,终扬起一抹苦笑,他最后轻言道:“只是师父若知……又如何能承。” …… 一片白茫。虚无,飘摇。 仿佛在空中徐徐往下飘落,棱角清莹、剔透玲珑、随风而动。 被一缕夹杂着馥郁冷香的清风环绕,向着大地缓慢零落。 那淡而凉的气息刻入心,化入血,从此这一生,都能清晰地闻到那环绕在周身内外、淡冷凉薄的…… 梅香。 原来自己不曾闻错。 端木若华慢慢睁开眼,安静地躺在木榻上,望着眼前的虚无和黑暗。听风在窗外拂过林稍。 支身而起,床角的雪娃儿“唰——”的抬起了圆鼓鼓的小脑袋。 端木若华摸到了榻侧一截冰凉温润的硬物,指间一怔,手微移两寸,清润的流苏穿指而过。 心微微一疼。 她静滞在原地些许,蜷指握住了那些流苏,之后风拂入窗,夜风微凉。她把那把碎散一半、只余半截的断扇放进了手里。 便也觉得十分安心。 仿佛那人,还在护她。 榻沿叠着一件衣裙,应是璎璃为她备下的明日可穿的衣物。 端木若华伸手拿过,披在身上,缓慢地扶着床柱下了榻。 雪娃儿伸长脖子看着女子披衣下榻、整理好身上衣裙,而后踩着窗外照进屋内的月光,缓慢地向前行去,不多时,推门而出。 肥貂儿无奈,未及十步,便只得匆匆跟了上去。 长廊下月色更幽,夏夜凉风不时穿廊而过,拂起女子耳后青丝、及鬓边细长的雪发。 端木若华安静地走下石阶,脚踩青石草上,缓缓行入院中。 叶绿叶夜起来巡时,便见女子独自一人立于含霜院中那棵苍老的桃树下,束手于腰际执着那把青玉断扇,被一院朱梅所围,遗世而立。 绿衣之人怔怔地走近几步,女子闻声便回头来。 目中空澈无物,神情淡然无波,身上的朱梅百水裙在夜风中被吹起,与青丝雪发一起拂动。映着明如白昼的月光,幽然若灵,恍若谪仙。 仿佛有什么,于此夜永生怀念记住了…… 又归于沉寂,了却了,放下了,不再去想了。 叶绿叶不知为何震在原地,不言不动,望了女子许久。 夜风拂止,悄然静声。 端木若华默然低头,久久,空茫的双目望向了院中叹月居所在。 半是失神,半是醒神,她轻声言:“为师有些想萧儿了……此前之事,是我错怪了他。” 叶绿叶双目微瞠。 女子淡声言:“山下农户病子一事是他授意为之,萧儿心思太细,已通晓我定会命你去询。”树下女子轻叹了一口气:“此去乌云宗,必也是你二师伯之意,他为救我被胁,才应许而去。” 叶绿叶拧眉看着女子,“如此……” 女子默声片刻,极静道:“以他奇血之身,滞于乌云宗必会受苦……明日你带我手书与你二师伯,将他领回,命他归谷。” 叶绿叶神情一振:“是!师父!” 第280章 傩 深林野地,料峭山岩之下。 盛宴一身檀色长裳高坐马上,形貌清俊,一点秀气,九分洒脱。 一身公子朗意。 有感一人从岩壁山洞中行出,她抬首望去,便见了那听闻消息后长时凝在心头并于脑海深处挥之不去的人。 端肃青衣不复,阴鸷黑衣刺目。 胜艳从头到脚望过他,除了额间血红的樱花纹烙,眼前之人身上竟已没有一丝昔日谦谦佳公子的影子。 神情陌生寒凉,周身透出狠冽无情的煞气、及一身隐而未发的乖张戾气和冰冷寒气。 她一瞬间竟看不透他经历了什么。 只知两目相视,她望见他如看着一个陌生人那般看向自己时,心头终是一阵刺痛。 胜艳低头沉默了片刻。 只片刻。 再抬头便又是那样一副疏朗熟悉的笑容。一如当年并马相驰、秦州郊野把酒言欢时之景。 她道:“三弟。” 崖上之人未应。 自始至终用一幅睥睨众生、游离世外的淡冷无绪神情立于崖洞口,波澜无惊地向下俯视着她。 胜艳道:“夏羌之战,不日便起,我与你二哥皆应家中之命、江湖之请,即日便要入军参战,助力中军。此一去,烽烟四起,戎马倥偬,与三弟便难有后会之期了。” 崖上之人仍是无言。 胜艳看着他,再是一笑:“临行前与你道一声,三弟日后且自珍重。” 言罢,最后看他一眼,便勒马转道,往来时路回。 崖上之人一直望着她,直至檀衣之人纵马行远。 驰出数里,似乎又见她回头一望,脸上仍是恣意平常的笑容。 便如他分毫未改,便如他还是云萧。 黑衣之人心头一烫,蓦然低了下头。 好半晌,终又平复回了心绪。 待到人马皆远,遥不可见,他平声喃了一句:“大哥,保重。” 只是天涯路远,人世无常。 未几白衣苍狗,从此永不得见。 …… 大夏天隆十年六月末,璎璃留于谷中照看端木若华,叶绿叶携端木手书纵马驰往南疆。 与此同时,羌族骑兵再度自宁州地界潜入夏地,绕至扩军之新兵屯驻地罗甸奇袭。夏羌两军于蒙江岸交战,新兵营粮草烧毁过半,新兵伤亡近万。 羌族骑兵不过数百人,却近半逃回。为首者,乃西羌烧当部落酋豪大王子弋仲,传闻十分骁勇善战、谋胆兼俱且残厉狠毒。 巫亚停云闻讯,派出“天南海北”四位心腹将领之中的后军将军北曲赶赴罗甸主事,并请孔嘉随行辅佐。 此后中军主力南下,于关岭所在和已然汇合的吴郁、凌王军交战。中军还余之六万人马及新扩入的两万新兵、总计八万人与凌王十万大军激战于关岭脚下数夜,两万新兵中有众多江湖高手,于鏖战中见其武道之能,吴郁手下心腹之一吴常任前军将领,于乱军中被一剑贯首,前军溃败,战况遂明,凌王兵马且战且退。 巫亚停云麾下、护军将军田狣领军追击,巫亚停云呼喝不及,田狣已率军追击数十里,直至朱提、牂柯两郡交界的汉水,却正遇领兵来援的羌族骑兵。 为首者,正是西羌烧当部落酋豪第九女,有西羌第一勇士之称的“虎公主”。 田狣座下良马被其手中斩马槊一槊断去四足,田狣更是未及反应,便被迎面驰来、眼见当是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一槊击碎胸腔肋骨五脏六腑,顷刻毙命。 由田狣率领追出的一万护军全军覆没,仅余两千人被“虎公主”围于汉水岸,拒不投降,投身汉河。 巫亚停云得讯,既悲且怒,牵动伤势复发,当场呕血。此后中军驻于汉水与延江水两河之中的织金,只待后方罗甸之地的新兵赶来汇合。 却见羌族兵于汉水沿岸穿彩衣带傩面万人起舞,行傩舞祭祀。 巫亚停云强撑伤体来观,远远望见西羌士卒前后分为两排,前排头戴猴皮帽,上插锦鸡尾羽,胸前挂串珠,手持响铃、拨浪鼓。后排分别以牛头、羊头等为面具,随着鼓、铃节拍,跟随起舞。一遍遍对着西面的羌地高山双腿屈蹲、抬脚转身又伏地跪拜,行“祭山神”的大礼。 听译者言,道其舞有“恶诅”之意,巫亚停云生不详之感。 此后数日,能感军心忧惧,只是除此之外,并无异兆。 十日后,巫亚停云久等罗甸消息不得,方知新兵营之众于汇合途中接连有人感染热毒,起初低烧不断,后渐生疱疹,之后全身遍布红疱,直至口中也生出脓疮,疼痛剧烈,痛不欲生。 中军闻讯而惊,后军将军北曲命人将所有感染热毒者带回罗甸隔离,被发现疑似感染者亦全部遣返罗甸。余下未染病者便亲率向正西面而行,与中军并行而进,改此前之策,不予汇合。 待行至谈指,新兵四万人已有数千人感染热毒,军心大怆,夜间逃营者不计其数,全部被北曲下令射杀。 主帐营前,后军将军北曲笑嘻嘻地看着孔嘉翻身上马:“我可是个倒霉蛋扫把星,到哪哪倒霉,我跟停云说过了,可她偏不信╮(╯▽╰)╭这不,四万新兵娃娃跟着我倒霉了吧~” 孔嘉身负行囊,临行前神情寡淡地看了他一眼:“为何。” 那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小将军北曲,嘴里叼着一根苇草随口道:“本将军从小克父克母克兄弟姐妹,长一岁死一个,家里人都死光了就我死不了,他们蹚个凉水都能病死,我吃了几个月活蟑螂霉子虫都能活,怪我咯~” 孔嘉原想勒马便行,此时停了马缰,未言。 北曲接着啧声道:“八岁那年我一个人从冀州跑到京都洛阳,因为爹妈的亲戚没人敢养我,都怕被我克死~我想洛阳城那么繁华,我捡些猪槽食也能活下去……没想到有人见我可怜竟会想收养我,结果不到三年,他们就被仇家刺死在家里的猪槽前,那日一早,我原还想着灶里炖了我抓来的山鸡,晚上可以和养父母一起吃顿肉了……结果是最后一顿……后来就是,我到哪哪遭瘟,不是人被杀就是被放火,谁要对我好,一准没好事。” 孔嘉看着他吐掉了嘴里的苇草,接着说道:“直到大将军看见我躺在街角的粪坑旁终于快死了,背我进了将军府。” 年轻将领呼了一口气:“到现在我有七年没做那瘟神了,可是我总觉得我就是瘟神,是个扫把星,到哪哪要倒霉的。” 他低头看向地面,眉稍眼角仍余许多稚气,喃声道:“如果这一次,这四万新兵真亡在我手里,停云没了援军,吃了败仗或者战死,那一定是我不好。是我的缘故,她不该对我好。” 孔嘉抬眸而静,语声也静了下来,而后道:“新兵不会死。”言罢,孔嘉便踢了一下马肚。 骏马嘶声而驰,径直往东急行去了。 北曲望着孔嘉纵马而驰的背影,末了蹲下来把吐掉的苇草拾起,弹了弹又含进了嘴里。“信了没有啊……孔家文首估计不好骗~不过不管信没信,只要这位去了肯好好说话,一定帮我把神医请过来就成╮(╯▽╰)╭~” 孔嘉行出数十里,无意识地回目一望,斜阳下,谈指所在,孤城正映落晖中。 眼神无由毅重了几分。 玄衣青年长喝一声,飞马扬蹄,一骑绝尘。 数日后。 归云谷,含霜院中。 晨风送来林中风铃之音,端木若华从木轮椅中抬头而“望”。 一人足下生风,步履凝沉,着一袭深色玄衣,眉目无绪,当院而立。 孔嘉望着她道:“求请,随我,救人。” 暑风扬起白衣人雪白的鬓发,端木若华合却手中书帛,回望他的方向敛了目。 半个时辰后。 晨光透过窗外的竹稍洒入饮竹居内,璎璃快速收拾着衣物用具,口中问声:“先生这便跟随而去可是危险?莫不是待叶姑娘回了?” 端木若华将取来的药瓶置于桌上予璎璃收拾,此时轻转木轮椅慢慢出了饮竹居。“人命急危,片刻不容缓,我传书予她知晓就是了。” 璎璃便应了是。 含霜院中,玄衣青年立身于满院朱梅中,正静静看着那些阡陌相交的梅枝。 端木若华推椅而出,面向了他所站的方向。 孔嘉伸手轻触于一根梅枝之上,眸光无绪,声音却沉:“璎璃种下?” 端木若华颔首为应。 孔嘉再抬头,看着傲然歪头立于一株梅枝上的雪色鹞鸟,默不作声。 浑身雪白的鹞子保持歪着脑袋看了他好几眼,之后勉为其难地跳近几步,伸出一只翅膀拍了拍他轻触梅枝的手。 算是打招呼吧。 之后孔嘉便见雪鹞拍翅飞到了椅中女子身侧,两爪抓在木轮椅侧,耸起翅膀紧挨着女子的手腕。 孔嘉目中起了涟漪:“雪鹞认主了先生。” 璎璃背负行囊而出,于端木身后伸手推过了木轮椅,口中道:“非是如此,雪鹞从来只听从于公子一人……它应是将端木先生误认成了公子。” 孔嘉看着木轮椅上正与白衣女子膝上雪貂大眼瞪小眼的雪色鹞鸟,复又沉默了下来。 之后,平声无绪地道了一句:“真如他所言,蠢鹞。” “哳哳!!”话音刚落,木轮椅侧的鹞鸟就将尾羽一扬,张着翅膀对着孔嘉连声呧叫。 便如叫骂。 这模样看起来可一点都不蠢,还彪悍得紧。 “走罢。”端木若华轻言一句,三人遂向泊雨丈外停驻的马车行去。 此时林雾已散,晨光照亮行人。车轮轻转,嘶马将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0-290 第281章 枭 南疆之地。 花雨石接过叶绿叶递至之物,目中不由染笑。“此物确是我心心念念想要的~她竟舍得……错了,我该说……她竟敢于将慕天阁中所藏要卷拿出来予我~以换背弃师门的一介逆徒?” 叶绿叶立身洞内石桌一侧,满面冷肃:“家师为清云鉴传人、归云谷主,慕天阁中之物自然为她所有,亦为她所用。历任谷主,皆有此权。” 花雨石听罢笑意不减,卷巴卷巴,藏卷入怀,之后扬唇便道,“我答应了。” 她立身而起,盈盈笑问:“只是你们觉得值得吗?” 叶绿叶面不改色,再道:“另承一诺。不伤人命,不背道义,不违谷训,家师皆应你。” 绿衣之人转而直视花雨石,冷硬道:“只是家师吩咐,现在立时便须让我将他带走。” “好~”花雨石笑盈盈地绕着洞内石桌走了一圈,“能得清云宗主一诺,自然不枉,没想到我随便收来的小徒儿这么值钱。”她抬头来便轻语道:“你现在便可以带他走了~” 彩衣之人言罢,黑衣少年已从洞口暗处走近过来。 花雨石倚身往后一靠,正靠在了少年人胸口,她勾起唇来便是一笑:“我现在可不会拦着他了,绿叶师侄尽管带他走……只要他愿意。” 叶绿叶目光冷凝,落在花雨石所靠之人身上。 一别未足年,彼时青衣年少之人如今亦不过十八余,却未及弱冠已有成熟男子之形,挺拔而俊逸。 比到身前女子已然高了数尺有余。 黑衣如夜,冷面无言,眸中唯有冰霜寒色。不复昔时。 叶绿叶不觉间已然拧了眉。肃声面向来人:“与我回去。” 黑衣之人未言。 叶绿叶眉间紧拧,语声微冷:“师父之命,叫你与我回——” 花雨石打断她,笑道:“师妹要拿蛊老手扎换这小徒弟,我可是已然答应了~他若自己不愿与你回,你们可怨不得我~”罢神情十分悦然地抽出手扎一角,面有轻佻得意之色,再度勾唇一笑。 叶绿叶唇间紧抿,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黑衣人襟领:“师父已知晓山下农户病子之事是你有意为之,也知你为二师伯所迫才来此入她门下,师父的意思是要你回去,她……” “未迫。”黑衣之人忽然出声,语低,声冷,又道了一遍:“未迫,我自愿来此。” 叶绿叶愣了一瞬。 “我不会与你回。”言罢,黑衣之人转身即离。 叶绿叶冷眉一扬:“师父已命我与这女人交涉清楚,师祖遗物都已予她,你不必再应许留此,听清了吗?云萧!” 黑衣人顷刻驻步,未回头,只一字一句冷冽道:“我是南荣枭,不是云萧。” 叶绿叶周身一震,面色陡变:“你、已经恢复了记忆?!” 黑衣之人驻步一瞬,只再度抬步而离,没有应声。 叶绿叶思绪一时翻涌,尤记他少时倨傲狂肆戾杀之态。懵怔一瞬,肃声再道:“即是如此!你也当回。师父已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如何你是我归云谷之人——” “你错了。”黑衣之人兀地打断了她:“我如今已是乌云宗之人。” 叶绿叶五指一颤,手中少央剑跟着一抖。“你说什么?”她冷道:“你再说一遍。” 黑衣少年冷然回首,直视于她:“我是乌云宗南荣枭,习药蛊之术,拜花雨石为师,自愿留乌云宗,无人迫我。”目色无温,他再道:“也不会与你离开。” 他说的是离开,而非回去。 叶绿叶听得异常清楚,故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已举少央剑划至他面前。 黑衣人疾身一侧,冷剑伴随寒光从少年面门前毫厘,划过。 “你要,叛师父?”叶绿叶转剑一扬,剑尖直指黑衣人,周身凝起了霜寒。 黑衣之人面色亦冷,眉目间看不出情绪,只幽声冷道:“如果是远在归云谷那个已经过时的师父,世人皆知……我已经叛了。” 绿影一纵,少央剑再度擦着黑衣人耳侧鬓发划过,墨发被削断。能看见反射在剑身上,叶绿叶冷如覆霜的眼神。“你确实不是云萧了。” 绿衣之人挽刃,扬剑。“云萧最敬师父、最重师父,纵有一万个理由,也定然不会背弃师父!” 黑衣人周身也冷。 下一刻蓦然于腰间抽出一根碧玉箫。“我说过了,我是南荣枭……”话毕,以箫击剑,鸣声一扬,剑刃回翻。“不是云萧!” 叶绿叶猝不及防地仰首一避,剑刃在玉箫推力之下环转成圆,险险从叶绿叶颈侧擦过。 “她以前说过你重武轻防,你该记得。”少年执箫如剑,重重往绿衣之人胸口一击。 叶绿叶闪避不及,被玉箫击中肋下,如遭重锤,冷汗瞬间涔额。 黑衣之人于她一恍间踏步而掠,身如鬼魅,眨眼到了叶绿叶身后,横箫于她颈后。“你败了。” 言罢,即收箫而立,冷冷转身:“武榜第四的少央冷剑,亦不过如此,已然非我对手。” 叶绿叶指尖颤然不止,控制不住手中的剑在抖,捂着肋下剧痛不已的伤口看着黑衣人大步而离。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昔日那个容颜绝世、倨傲狂嚣、满目噬血深意、一心复仇、恨意滔天,说着:“端木若华,我南荣家的血不可能白流,你既然还让我活着,便注定我此生必定报仇雪恨!!”的稚龄少年。 一瞬间心寒且凛,手中少央剑更为颤然。 花雨石悠然惬意地睨了叶绿叶一眼,笑道:“绿叶师侄,这可不是师伯我收了东西不讲信用哦,实在是他不愿意跟你走~”说罢,揉着腰恣意至极地行出。 至洞口,便见黑衣人在候。 “枭儿请看蛊老手扎,师父可准?” 花雨石闻声,自是高兴,当即嫣然一笑,杨声便道:“为师自然是准的~” 叶绿叶耳闻他唤出这一声“师父”,心绪急涌,惊愤怒寒,心头陡然如覆冰. 益州,罗甸。 年轻小将北曲站在城墙上,远远看见一袭玄衣正坐于马上,随行于一辆深色马车之侧,由远及近。 原本拢紧的眉瞬间飞扬舒展。向下高声喝道:“开城门!” 此地主将北曲,随即亲领三人站在谈指城门前候着那辆深帘马车。 立于他身后的三人神情皆是肃穆,凝望着临近之人,面色复杂。 那脸覆面具的黑衣少年想要退后,墨衣云纹之人浅声阻了:“不用避了……影主行前已言,惊云阁左护法不曾见过你,不会有疑。”不知想到什么,他眸色便黯了黯,再道:“再者,我与师妹有再见之约……你已无必要退掩了。” 黑衣少年便抬头看了墨衣云纹之人的背影,口中轻声应了:“是,义父。” 另一侧之人此时则是侧目瞥他二人一眼,轻声一哼。 墨然面色可见苍然,回视了他一眼,望着远处轮卷沙尘行近的素帘马车,缓缓道:“你我多年好友。弋之先生却与惊云阁关系匪浅,我与他恐是敌非友……望恕墨然不义,让子葭你夹在我二人之间为难了。” 孔懿听闻当即一声冷笑:“你在胡说什么?你与他是敌非友与我何干?我又有何为难?难道是觉得我与他还能是友不成?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人却自幼被定为备受尊崇的‘文首’,而我文榜第一却长年居于他之下……只能做个备受轻视的‘武首’。便是如此,你等还以为我与这厮能是‘友’?未免可笑。” 墨然似是没有料到,回忆之前孔嘉求请自己救助孔懿时的语气,双眉便微蹙了蹙。“那你此行与我来此……” 孔懿冷哼道:“保护文首向来是孔家武首之责,我若不来,族中长老怎么肯放过我和我武宗弟子!” 墨然再忆孔嘉不惜换血、伤退长老也要救他时的神情,不觉无声一叹。 久久,只道了句:“是这样,那许是然多虑了。” “本来就是你多想。” 此时晚风飖飏,日落参差。那辆远处驶近的马车已至面前。 马上玄衣之人远远便已直目,一直望着城门前那腰挎双剑、襟领绣满苍色滚云的白衣男子。 待到行近,确认其人。立时驱马而至,飞身而落。 “子葭。”行至苍领白衣的男子面前,孔嘉面上仍无情绪起伏,然目不斜视,语声又轻又柔。于旁人毫不过问,竟似将除他以外的人全部无视了。 孔懿面色不善,看着眼前之人目中波澜不起,听闻唤声只不冷不热地对着孔嘉作揖一礼,口中略有些不耐烦道:“孔懿来迟,文首恕罪。” 北曲作为主将,本想上前拍拍孔嘉的肩,以慰他请来神医之功。 哪想自己刚抬起手,孔嘉便又向孔懿行近了一步,自己抬起的手便落了空。 “……”行吧,我拍个寂寞。 孔嘉再看孔懿,上上下下确认着什么,直看得孔懿蹙起眉头明显已极烦厌,方轻浅无绪道:“嗯。” 这一声应的也是孔懿。 墨然看着正缓缓行近的那辆马车,亦未与孔嘉多言。 沙尘扬落罢,璎璃停下马车,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城门前所立的墨衣云纹之人。 墨然眉目温然地回望于她,抬首而静。 随后敛目少许,便缓步行至了马车旁。 ——经年同门,念深情浅,似近已远。 凝起的目光中忽然多了那么伤感,他开口,轻言唤道:“师妹,许久未见。” 端木若华目中一瞬空敛,下一刻扶帘而出,空茫的双目对着他的方向。亦安静了一许,而后轻言回与他:“许久未见,师兄。” …… 那一日,毒堡之中,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静谧婆娑。 椅中女子平望前方虚无,与他道:“经年所见虽寥,然师兄于端木,既为兄亦为父,端木莫敢忘怀……只是师兄的身世,端木少时起,便从未听师父及师兄提及过,不曾有过了解……来日若再会,不知师兄能否相告一二?” 那时风吹叶动,久久方落。 墨然立身树荫下,眸光轻恍,寂静许久,终应道:“好。” …… 第282章 昔 谈指城前。 墨然伸手将白衣霜鬓的女子从马车中掺扶而出,坐入了璎璃置好的木轮椅中。 主将北曲上前抱拳一礼:“多谢墨先生、端木先生来此相助,肯施援手救谈指数万新兵于水火之中。小将北曲感激不尽!”言罢,躬身对着椅中之人深揖一记。 一身白衣单薄纤瘦的女子面向他的方向,平和地颔首与他:“医者之责,将军多礼了。” 之后北曲领一行人入往城内。 行路间,璎璃本能地多看了一眼那跟随于森云宗主墨然身侧、默不作声的黑衣少年。“这位是?” 墨然温声而回:“然的义子,名却,此行跟从随行于然。” 端木若华听罢墨然的话,便转向那道随行在侧的陌生人息,颔首为意。 明知椅中女子目不能视,黑衣少年看见她的动作,却是本能地抱剑与她回了一礼。 端木听闻声响,温然转目而回。 得见女子眼中温意的那一瞬,少年似乎明白了墨然因何长年执意…… 始终难以放下她了…… 眉间轻怔,他看着木轮椅中被身后女子轻轻推着行远的那道单薄纤瘦、又净无点尘的背影,忽然也有些莫明的动容。 安稳、宁淡、从容,她如山间幽谷徐徐拂来的一缕清风。 叫人舒意静心,又难以忽视。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的想法,便是她能安立于世间任何一处。 即使身处囹圄腌脏,你亦不会觉得她的心绪会有许多波动。 沉静如山,宁淡如仙。 一眼见得,便叫人觉得人心安定,无处不缝生机。 “这便是世人皆敬重的清云鉴传人……”少年不觉轻喃了一声,半是恍然道:“却似……见过。” 厚重的城门在几人身后“咿呀”合拢。 城内之景便慢慢清晰起来。 端木若华听闻痛声、惨呼声,声声凄切。 墨然立于她身侧,望眼城中随处可见的军帐医篷,道:“此处感染热毒者,三千余人,都由低烧而起,后生疱疹,渐渐扩至全身,再后便会口生脓疮……惨呼者多为全身遍生疱疹者,待到口中生疮已无力呼嚎,且难以进食,于是病情更恶。” 眸中并无动容之色,然语声浮忧,他续道:“据军医计数……至此虽未有病死者,然因口中之痛数日不食饿死者却已有百余人。” 端木若华眉目间染上忧忡,面向惨呼声传来的方向,轻言出声:“这便去罢。” 墨衣云纹之人看她一眼,颔首应声:“好。” 北曲立时在前引路,将人领往城中隔离了确诊感染者的一座庄园。 一面行近,北曲一面道:“这些新兵病得太重,都已经不起长途颠簸,故就近隔离在此城西一角,病情稍轻者已全部送往了罗甸城中集中隔离和控制。” 端木沿途闻到生灰之气,又闻大量艾草苦香。“生灰、艾草皆已用过?” 墨然点头:“城中遍撒生灰,至昨日,病者用过之物已悉数焚尽。军医正领人大量煎煮艾草水分发予新兵及城中百姓服下。” 椅中女子点了点头。 北曲将墨然、端木一行人送至城西角、庄园外十里的把守处,即*恭声一礼:“入园者,皆不能再出,墨然先生、端木先生……园中疫病者便求请托于二位了。” 北曲言罢又是一礼,随行于他身后的孔嘉、孔懿也随之行了一礼。 墨然、端木回礼示意。 女子轻言道:“端木必当竭尽所能,当不负将军所托。” 年轻将领的心当下悄然安定了下来,不由对着目盲的女子又行了一礼。 而后璎璃推着女子,伴墨然和随行于几人身后的黑衣少年,慢行向前。 由园中负责看守的军士所领,入了远处疫病者所居的庄园。 入园便闻腐味。 是疮化脓水浸血烂肉散发出的气味。 三千余名病者被集中于园内一间间长屋中,有一千余人仰躺在左右两排大通铺中不敢稍动,腐肉脓水血腥味充斥屋中,令人闻之欲呕。 忙碌其中的军医看见来者,无不震色,随后确认其人,尽皆热泪盈眶,跪下即呼:“端木先生!” 便是躺在榻间、病至浑噩的新兵们,也不禁忍痛唤声,难掩哭声。 端木心头不由一重,空茫的目对着他们,轻轻言出了此生少有的妄语。“诸位病症可救,且悉心听从医者,安心于此治病。” 璎璃忍不住看向了椅中女子,便听她续道:“端木来此便为诸位病症,会待诸位病愈,方随诸位一起离此院落。” 一言尽,四下静声,随后响起的,便是压低了声音的低泣,及此起彼伏或压抑、或哽咽的言谢声。 璎璃扶在木轮椅上的双手一下子收紧了,方才一瞬踏进来所感觉到的满院死气,于这一时转变成了希望与生机。 她能从他们的哽咽声中听出安心。 再看木轮椅中,本应十分单薄纤弱的女子身影,便觉厚重可靠得很。 她不由自主地也感到心口炙热,眼眶烫了起来。 黑衣少年亦忍不住转目长时看着椅中女子。 唯墨然面色不改,落在白衣女子身上的目光始终温柔。 璎璃按端木吩咐,推着她进了病情最重者所宿的那一间长屋中。 看着女子以盐水洗净双手罢,即伸手轻触病者腕间疮脓,同时为铺间呼号的病者诊脉。 墨然于此时随行于女子身侧,亦净手细细翻看过病者周身疱疹之异,一一述与椅中女子听。 二人由病重者看往疫疠稍轻者,分析所得,几番深议。 璎璃与黑衣少年长时跟随两人身后,端水递物取针烹药,数日下来,神情越来越凛。 “此非寻常热毒之症。”试药凡几均无果,墨然眉间不觉已深拧。 端木若华微叹一声,肃然点头:“此症似由内发,不外通引。我询军医数人,皆道无外来之人感染,谈指之地的百姓也无一人感染,起初以为是隔离之速极快,幸得避免。今此再看,恐非巧合。” 墨然思道:“新兵之众却感染奇快,几乎同时爆发,令人措手不及。你我试遍往昔疫症解法却皆不得效,我观病者脉相复杂,应是热毒之脉却分明更重,不过数日脉相便要大变,难以控制,实不似寻常所闻疫疠。” 端木便转首面向一侧军医数人所在:“可否劳烦诸位将新兵此前之遇一一详述?” 一名军医便道:“左相主持征召各地新兵扩军入伍,应召去往罗甸的新兵总计六万余人,最后留下五万,他们由左相身边骁骑营统领数月,后遇羌兵奇袭,粮草毁半,伤亡近万,便还余四万。至此左相由骁骑营护送回京,大将军便派了北曲将军来此主事,领新兵与她汇合,不想刚出罗甸便陆续有人感染热毒……” 言之未尽,另一名年纪较长的军医紧随其后道:“老朽听闻前方关岭战事!羌兵在汉水河岸起舞祭祀,万人唱喏请山神下恶诅的邪咒……此次疫病来得突然,莫不是山神当真应了他们羌兵!对我大夏新兵下了降头!” 椅中女子与墨然闻言均怔色。 年轻者闻言不禁生怯:“若是如此山神为何要应他们?难道当真因我夏国百年来欺侮羌民太盛……上天已不佑夏……” 负责陪行护卫端木一行的几名军士闻话当即一声厉喝:“胡说什么!莫要口出妄言扰乱军心!” 几名军医立时唯唯诺诺地退后缄声。 端木抬眸面向远处,便道:“若然天不佑夏,端木身为清云鉴传人,便应是首当其冲的第一人。” 众人听得,皆一震,不由微微颔首,目中渐复安定之色。 此后二人再行看诊试药。 只是不过数日,饿死病殁者十六七,院中不安惶惧之色渐重,又复哭声。 寻治之法仍无果。 再几日,城中霍然已传遍山神恶诅之言,谓大夏失道,上天不佑,故降此病祸,予以惩戒,是谓偿罪,无法可解。 一时军心大乱,杀敌卫国之战意尽消,逃营者以千计。 北曲闻讯,严厉镇压,孰料逃营者聚起而反,情形险些失控。 待到孔嘉、孔懿设计擒杀反首,助北曲稳定局势,新兵除却病者还余两万人。 …… 是夜。 端木若华躺在城西园中予她休憩的简室中,双目紧闭,眉间沁汗。 透过窗外照进屋中的月光,能见女子鬓边冷汗顺额而下,数日不曾休憩的脸上毫无血色,长睫濡汗,呼吸短促。 浑噩的脑中一时昏沉,一时混乱。只一张烂漫天真、圆润可爱的娃娃脸猛地跳入脑海中。 她看见那人笑出两颗小虎牙,眯着眼睛直视自己,笑嘻嘻地说着什么…… 恍然间心头一重,榻上之人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 …… 大夏明帝天和三十年。 端木若华十四岁,墨然十七岁,花雨石十五,赫连绮之十三岁。 含霜院厨后的野地深处有一汪小温泉名曰蓄日,背靠小丘,深掩洞中。 因洞内有温泉热气氤氲流转,故常年温暖湿润,清一便吩咐他们将泉水一侧的乱石翻整成了田圃,常种果疏,以备冬用。 时值岁寒天气,大雪封谷,师徒五人在谷中,已然一月不出。 白衣少女独自提着竹篮踩着雪,穿过含霜院去往厨后的野地。 长廊下,一袭身穿粉色夹袄的少年望见她,当即枕着头踱步嚷声:“又轮到师姐备膳了,这便又要被师姐当成兔子喂一个月的草了……” 少女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又默不作声地往厨后行去了。 穿过竹林再行数里雪地,便走进了那方温泉洞中,少女伸手将长裙捋起,系于腰侧,便蹲于田圃一侧将圃中所种的白萝卜轻摇转动,再用力拔出。 她拔了几根萝卜,又从泥中翻出一些土豆、摘了几把叶宽而肥的青菜和一些长熟了的豆角,便折身出了洞-穴。 白衣少女随后行至洞外不远的一处小溪前蹲下,长长吐息罢,运力行身暖了暖自己沾泥带土的双手,而后一掌拍开了眼前结冰的溪面。 掌力所至,冰面碎裂丈余,顿时许多鲜肥的小鱼在碎冰中跳起又落回。 白衣少女伸手轻轻拂开碎冰和小鱼,便低头将篮中的蔬菜一一拿出放在岸侧乱石上,而后先将竹篮和自己的手洗净了,再一一择洗起摘来的菜。 稍久,闻身后脚步声,少女顿手,但未回头。 下时一人突然伸手从后将她往小溪中一推。 白衣少女身子前倾之余揉身一转一让,身后推她的人当即被自己推人的惯力带得自己往溪水中扑去。 脚踩岸沿乱石之上,白衣少女下瞬眼疾手快地一把勾住了那人的腰,又将他施以巧力带了回来。 只是不知来人是有意还是故意,随后又错脚在覆满雪的青石上一蹬,全身的重量直往下冲,带着少女运力不及一起往溪水岸边的积雪中倒了进去。 他在下,少女撑手在他上方。 那一袭粉袄的青稚少年便仰躺在积雪乱石中,似真似假地痛呼了一声,而后仰着头笑眯眯地看上方近在咫尺的白衣少女,笑嘻嘻道:“又被师姐躲过去呢~” 少女一只手撑在他颈侧的雪地中,另一只手慢慢从他腰下抽出。 手背上俨然已被乱石刮伤了数处,压红数条。 粉袄的少年便于她撑地欲起时,忽然伸手圈住了她的颈,星子一样的大眼忽闪忽闪:“可惜师姐每次都忍不住拉绮之一把,最后还是要陪我一起摔。” 白衣少女脸上是一副极漠然无意的神色,伸手欲从颈后拉下他的手。 粉袄少年便又眨着一只眼,看她道:“只是师姐怎么知道绮之只是跟你闹着玩儿?不是真的想害死你呢?” 少女拉下他手的那只手突然停住,感受到自己颈间正有热烫的血在汩汩流出。 …… 第283章 孤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一瞠。猛地从梦中惊醒。 就睡在屋内另一张简榻上的璎璃立时醒来,不及穿衣便两步急行至端木榻前:“先生!先生怎么了?!” 女子汗湿额发,几分懵然地望着眼前的黑暗和虚无。 璎璃觑见女子额上的冷汗,面色立时变得肃重:“叶姑娘交待,若然先生做了噩梦,便是清云鉴有所警示,当立时布阵以请天示……” 榻上女子仍是无言,亦未动。 好半晌,轻摇首道:“非是噩梦……只是一些旧事。” 璎璃怔愣:“只是旧事?” 女子微不可见地颔了首:“只是旧事。” 暑气凉风在夏夜里轻轻拂过,庄园内病者身上的腐肉疮疱之气于简屋中仍隐约可闻,女子撑坐榻上,只觉周身微冷。 适值丑时,璎璃穿罢衣裳便出,打来温水给榻上女子擦了擦身上的汗,而后重又扶着女子躺下了。 榻上之人似回少时,那时双目未盲,她时常看见那张白皙精致的稚子童颜,眨着眼对自己似顽劣、似玩闹般调皮地笑。 她至今也未能分清,他与自己笑时所存之意是善,还是恶。 只因少时即孤,自幼无亲,她身边不曾出现过太多人,于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便都记得清晰。 …… “师姐,你刚是被绮之吓到了吗?”雪地上的少年笑嘻嘻地从少女颈后拖出一物。 是一只伤了后腿的灰毛野兔。 它的后腿似被短刃削掉一大块皮肉,正汩汩地流着鲜血,赫连绮之将它从少女颈后拖到自己身前,那汩汩流出的鲜血便从少女颈间一直拖流至胸前,染脏了她身上白衣……晕染,凉却,结冰。 “晚饭加上这只兔子呗~好不好?师姐你看我都打来了~” 白衣少女看着他拎在手中的兔子,目中终于浮现波澜,静了少许,撑手而起后伸手于他,轻言道:“给我么?” 赫连绮之翻身而起,笑嘻嘻地将拖着血腿不停挣动的野兔递到少女面前。“当然给师姐~打来就是给师姐做晚……” 白衣少女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野兔,抱入怀中。 后不待赫连反应,便丢下竹篮和未洗净的菜蔬,纵身行远。 待赫连愣罢,追回含霜院中,白衣少女已经给那野兔包扎好,关在了饮竹居内一隅,铺上些干草,正喂着些秋日里晒干的玉米粒。 赫连追来望见,正要进屋逮那野兔,少女迎着他的面把门合上了。“师弟请出,我擦洗换下脏衣便去备膳。” 粉袄的少年在门外偷看了一会,回头便见院门处墨然提着洗净的菜蔬慢慢行回。 “小师妹呢?” 赫连绮之挑着眉笑一声:“师兄去找没见着,就帮师姐把菜洗了?” 另有人也是语声讽刺地接道:“怎么我和小师弟去摘菜择洗,不见师兄去找,也不见师兄帮忙?” 墨然转目看了一眼怀抱一堆虫蛊瓶罐正行过的彩衣少女,未多言。 花雨石自谷中寻来可试炼的毒虫便自两人身侧行过,径直行入自己的居所,也不多言。 饮竹居内的少女另换了一件白袄长裙,推门而出,看了一眼院中,径直上前接过了墨然手中的竹篮,低头行一礼:“谢师兄。” 身形已然挺立修长的深衣少年露出极浅的温然笑意,颔首为应。 未几日,白衣少女刚把伤好的野兔放回山中,赫连绮之便又逮着它拎到了少女面前。“师姐~这次我又把它伤在同一个部位,你还要治吗?” 言罢拎着手中痛苦挣扎的野兔便探了探锅中正沸起的热水,一脸笑嘻嘻道:“刚好水开了,下锅了吧?” 少女放下手中正切着的白萝卜,再次伸手将那野兔接入了怀中。 赫连绮之挑眉罢,便笑眯眯地看着她抱着兔子回了居所。 待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厨房外,粉袄少年舔了舔唇角,百无聊赖地把剩下的白萝卜切了,丢入了锅中。 再几日,伤好的野兔第三次垂挂着血淋淋的后腿被粉袄少年拎到了她的面前。 便见那灰兔在少年手中轻微挣动,一眼望之已然虚弱至极。 娃娃脸的可爱少年便歪着头笑问她:“这一次~师姐还能治吗?” 白衣少女看着那野兔灰败翻动的眼皮,再伸手触了触它折断后仅靠一点皮肉连接着的后腿和腿根。见其一动不动,指尖抖罢,垂下手,抬眸冷视着面前白皙秀气的少年。 赫连绮之被她瞪得“扑哧”一笑,而后睁着大大的眼睛倾身凑到少女面前,“师姐你治不了了是吗?”他眯眼一笑:“可是绮之还能治呢~师姐你不如求求我,求了我,我就去给它治~” …… 月明如昼,端木若华躺在简陋的木榻上,能闻窗外的风带着暑气徐徐散来,眼前空茫一片,漆黑一片,幽幽静静,寂寂清清。 不似当年岁寒轻,不似当年嬉语意。 她已不记得当年自己可有应他,只记得次年春月,她最后看见那灰兔断了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向着谷外的山林跑回。 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却急行不怠。 后来一夜,粉衣少年倒挂在她檐下,“呯”的一声推开了白衣少女屋内的窗,眯着眼笑嘻嘻道:“师姐,要是有一天我让这谷中所有兔子都染上病,除了我没人能治,你还是不行……我让你嫁给我,这样我就给它们治,否则便让它们都死在师姐面前……你应不应呢?” 屋内的少女正入浴,听闻声响反应极快地转背对了他。只抱住自己,一言不发。 赫连绮之肆无忌惮地看着静坐水中不敢稍动的少女,目光随着少女洁白湿淋的肩颈滑动。 他一面沉吟一面续道:“这病要难住师姐可不容易~我要让它们既中毒又染疾,全身溃烂,长满红疮,连口中都流出脓水,让它们看起来既恶心又恐怖又腌脏,让师姐你既心疼又无力……让师父都以为只是普通的疫病……结果治不好,一只一只慢慢死,最后所有人,包括你,都只能来求我~” 他最后嘻声:“师姐你说好不好?” 后来粉衣少年被墨然抓住丢出含霜院,罚跪于泊雨丈中数日。 白衣少女自己拾来竹木,在饮竹居一侧建了一间药庐,日以继夜地掌灯而阅,翻遍了谷中所有医书,也默记了谷中所有医书。钻研数久,至灯油燃尽,却仍是未能想到何病何毒会如赫连绮之所说那般,又有何药何法可以将之治好。 待到师父归谷,她将之如实以告,并询。 清一看着那方药庐,及庐中被翻旧的医书,只问道:“你可知,你的医术因何会不如绮之?” 白衣少女低头握紧手中医书,不言。 “因他无慈悲心,常抓活物来施药试毒,弄伤又治,如此反复,乐此不疲。而你,遍览医书却轻易不用,倘若无病者、伤者来求,便不得践行所知,也便难窥他法,难破旧梏。”清一道:“其实你揽书自学,能施药救人,从无差错,已非常人。为师并非说你此般心怀仁义不对,但绮之以非常人之念研救人之法,也未尝不可。” 彼时白衣无尘的少女静默一时,而后微抬双目回与清一:“众生应是平等,世间应是并无此一命重于彼一命……弟子只是自认无权决定他物之命,走兽飞禽,亦有其命,无外乎是……所以弟子不敢试。” “你是不敢试,也是不忍试。”清一叹声道:“然而岐黄之道技法之精需源于此,你不试,自然比不过他。这是你的真,也是你的愚。” 仰首片刻,他道:“你有此念,便注定你今后想走的路,千难万难……为师希望你走得远,又不希望你走得远,只因为师已能预见,你走这一路……太苦、太累、太难。” 白衣少女攥紧于自己手中的医书已皱,她紧紧抿唇看着师父。 “你许是不知你所念的乃是大同之理,无差别、无远近、众生等。可是人有七情,生六欲,分亲疏,而你只是其中一个人……若不择亲而近,择群而居,终会被他人所弃,越走越孤,越走越苦,越走越伤,最后只剩自己一人,踽踽独行,艰难向前……纵是痛极,亦无人知。” 清一目露不忍,轻抚过少女的头,最后道:“为师虽言,你是最有可能传承清云鉴之人,但即便来日你传承了清云鉴,你也只是一个人……有心,有情,有感觉,有善恶亲疏远近。会疼,会痛,会伤。届时,记得不要对自己太严苛,你是清云鉴传人,也是端木若华。” 白衣少女震然望他。 最终那一年,她终未能寻出赫连绮之所说疫毒为何物,也未能研出解救之法。 昔年妄语闲言,便随四季流转,静逝散却在了岁月中。 …… 次日。 晨鸟相啼,曙光微露。 璎璃有感卯时将至,立时警醒,回头望向同屋端木若华的木榻。 便见榻上女子不知何时已然更衣就坐,盘腿端坐入定,闭目宁声。 璎璃轻声爬起整理罢衣襟退出了屋,掩门之际,瞥见一侧案几上所列药瓶数十及用罢堆起的银针、布帛。 璎璃愣了一瞬。 似深夜研医试药,还未及整理。 心中便静。 红衣女子未多言,往而洗漱备膳,再到辰时打水过来,便见白衣女子已然下榻,正深拢眉再“看”案几上的药罐针帛。 “先生先洗漱,我来整理吧。”璎璃放下温水予她洗漱,接手过来。 木案前的女子敛目束手,点头罢,安静洗漱。 待到璎璃整理罢,端来早膳,白衣的人坐于木轮椅中平声道:“烦请璎璃唤我师兄过来。” 璎璃怔一瞬,而后点头应声,给女子束发整襟罢,便往墨然所宿之处行去。 男女医、病者所宿之院在庄园内两头遥遥相望,墨然跟随璎璃而来,身后那一身黑衣、鼻梁以上覆有铁皮面具的少年跟随在侧。 四人便围桌而坐,一齐用膳。 “新兵之况,若难诊出疠疫因由,也验不出毒,如此疠症与暗毒并发相抑所致的情形,师兄可有想过?”饭后,端木凝声与墨然道。 墨衣云纹之人闻言当即一震,目中有惊。“师妹之意,是他们体内早已中有暗毒,此毒与疫症相克,新兵染上疫疠后两者互引并发相抑相伐,才致如今情形?” 端木若华颔首。“端木如此猜测。此暗毒应可抑制疫症,使疠疫于内邪发而散于全身以成疱疹,其实减轻了疫症之危,然也加剧了病者周身痛苦,使此症观之便似热毒之症,故你我察觉其间变化终难以确诊,以热毒之法更不可治。” 墨然凛神:“如此,因何会验不出毒?” 端木沉声道:“倘若暗毒与疫病相触即发,此后余毒退宿于所生疱疮之中,混于死肉腐血内,如此,新兵体内,便应验不出毒。” 墨然又是一震。 后集军医数十人再议,验看试罢,得证新兵所得实非热毒之症,而是经由蚊咬相传的疫病骨痛热症。与体内不知何时所中、颇为阴损却不致命,只叫人痛苦难当的疱毒之毒。 “骨痛热疾古有治法,虽危殆有险,但尚能控制,此疫毒相杂之情形使我等不识,反措手不及,令兵士亡殁数万人!”军医一人恨声道:“想出此计下毒害我军将士者,真可谓心机深沉、诡毒至极!” 端木抿唇而默。 北曲与孔嘉、孔懿闻讯赶来。北曲问:“如此疫病与毒皆已获悉,先生二人可有解法?” 椅中女子与墨衣云纹之人同时颔首道:“先解毒,后治疾。便可救。” 第284章 殒 椅中女子与墨衣云纹之人同时颔首道:“先解毒,后治疾。便可救。” 年轻将领不由松了一口气。 “蜀地湿热且多瘴毒蚊虫,感染骨痛热疾的机率是极高的,古已有之,故我等对此早有防范,却不想还是防不胜防……”军医众人道:“且病者所中疱毒,是为何来,我等还未能知。” 墨然道:“我观病者数人,疮中疱毒皆重,而未生疱疹者体内便验不出,故觉此毒当由热疾发重引出,若热疾未重,便藏而不发,如未中毒。无病者更如常人,故军中之众,可能中毒已久,却不自知。” 孔嘉平声:“与傩祭相应,是羌人计。” 北曲手中惯常捏着一根苇草,此时冷寒道:“先下毒,再行傩祭传恶诅之咒,此时若再悄然将带有病源的蚊虫驱入我军中,便可爆出这使人遍生疱疹的残怖疠疾,更使我等将其误诊为热毒,治不可治,病者受尽痛苦逐一死去,如此军心大畏,不攻自溃。实在狠毒!” 端木静一瞬,问声:“羌骑中可有一人,名唤赫连绮之?” 墨然闻言眸色便黯,神情几分晦烁冷然。 北曲立时应道:“此人是六月末时领数百骑偷袭罗甸新兵营的那烧当部落大王子弋仲身边的军师。” 端木若华抬眸而静:“此人,将军不可不防。” 北曲几人便震,恭声应下:“谢先生指点。” 孔嘉思及什么,突兀道:“羌骑袭罗甸,粮草毁半。” 孔懿听罢拧眉一刻,想罢,便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当真心机!” 几位军医还待不解,北曲已然惊醒:“原来他们偷袭罗甸根本不为烧粮草,而是在粮草中下毒!故而分明有余力杀伤近万新兵,却未能将粮草尽毁!竟是有意留下!此间心机之深沉可见一斑!” 椅中女子面向前方,一时无言,空茫的目中微见凛色。 后查验得知粮草中确含疱毒,且此疱毒隐带血的腥甜气息,可引蚊虫近身,故而多是营中兵士中毒且染疫疾,外人鲜有中者。 端木与墨然分而解毒、抑症,试药百遍,终得解法,谈指城中数以千记因此毒疫而惨嚎的新兵病色渐轻,有明显好转之象,众喜色。 数日后,从罗甸赶来的军医急报于主帐营:“被隔离在罗甸城中的新兵病情太重,有不少已无法控制,我等实是束手无策,只得急急来报……” 北曲请来端木与墨然定夺。 椅中女子怜声:“罗甸所在,病重者凡几?” 那名军医与从属恭声回道:“回先生,近五千人。” 端木目中忧敛,眉间悯然,顿过少许,轻言道:“我去罢。” 墨然心中一紧,立时便回道:“师妹若要去罗甸,我与你同去。” 端木回望于他所在,静过一瞬,摇了摇头。“城中疫情虽见好转,却还未愈,恐生变故。师兄留在此处,方应万全。” 墨然顿觉心中不安,还要再道,北曲已点头应许:“先生具神医之名,我等唯有寄望于先生去往救这五千新兵的性命了……”转向墨然,北曲再道:“墨先生放心,罗甸位于谈指东面,处兵事后方,其实比到谈指更为安全,应无战事之忧……但此去辛苦,还请端木先生一定照顾好自己。” 端木沉静颔首,行一礼。 次日晌午,墨然将端木若华送至城门外。 墨衣云纹之人将其扶上马车前辕,末了,扶帘的手犹疑良久,转而轻轻握住了她的腕。“师妹还欲知悉师兄的身世么?” 白衣女子曲身于车辕之上,闻言驻步,回首。 墨然看着她倾身而近,似有聆听之意,神色静而宁。 禁不住抿唇肃面,伸手一把将其拥入了怀中。 女子一怔,继而心中惊抑,一时竟窒。 墨然附耳于她道:“待谈指城中疫情稳定,师兄便去寻你,届时身世如何,往夕如何,差错过往,行思所欲,旦我所行之事,不会瞒你分毫。” 言罢松开怀中之人,续将马车垂帘扶起,抑声与她:“师妹可肯等我?” 端木若华一时怔恍,垂目少许,下意识地与他点了头。 雪色鹞鸟扑翅落足于马车之顶,璎璃喝马而起,驱车向东面驰去。 尘沙拂撩,墨衣云纹在晨风中鼓荡飘摇,墨然驻步望着马车行远,渐逝于天际。 身后少年亦静望于他,久无声。 …… 十日后,叶绿叶于南疆回往归云谷途中收到传书。 宁州新任刺史周朗亦反,复引羌兵自宁州境内避开中军及谈指绕往兵事后方罗甸,率三千宁州州郡兵与西羌烧当部落大王子弋仲所领的一万羌族骑兵,一齐围断罗甸城三日,后放火烧城。 一时浓烟笼罩罗甸城上空数日不散,草木无生,尸横梁下,墙头肉糜,只闻焦味漫于城中。 最末一句,乃为附言: 时,清云宗主身处罗甸,于今生死不知. 洛阳皇宫太极殿内。 叶征掌匡龙椅,怫然怒道:“反了一个徐怀!又来一个周朗!宁州是专出反臣吗?!” 殿下群臣立身皆怵,两股战战。 龙威圣怒,不可抑制:“御史中丞周琳!” 闻唤者重重跪地:“臣、在。” “周朗与你是何关系?!” 回话者语声难抑颤抖:“回皇上……是、臣的族弟。” “那你可知罪?” “臣,知罪!” 叶征冷然转目,向着殿外一拂手。 两名禁卫军立时上前除了周琳的官帽、朝服,将人拖出大殿。 “传令四名殿中侍御史续查宁州反案,牵涉其中者,一律重处!此次若再断不了宁州祸乱,小心他们的九族!”叶征言罢立身,语声沁寒,再道:“传朕旨意予大将军,罗甸之危一定要解!且须不惜一切寻救清云宗主!” 护国公司马数上前一步道:“还请皇上三思。” 叶征立时蹙眉:“护国公何意?” “罗甸被围,清云宗主遇险皆属密报,除朝堂上者,无人得知,但若派旨于大将军命其去救,大动干戈,乱其兵防不说,天下人都将为之而忧。” 太傅李然亦道:“护国公所言甚是,前线战事吃紧,清云宗主虽负盛名无论如何也不过是一个人,因她一人让大将军枉顾前方虎视耽耽的凌王反军和西羌联军实在是惜指失掌、得不偿失。” 叶征闻之怒道:“清云鉴传人古来便为佑国之圣,端木先生更为其间佼佼者,若失其护,大夏何安!更何况先生是为解谈指、罗甸之疫情才冒险前往救人,于国于民于情于理,我等又怎能枉顾弃之?!” “皇上所言甚是,只不过!”右相娄林语声扬起又落:“罗甸之地,围城羌兵放火烧城已有三日……清云宗主说不定已经……殒了。” “娄林住口!”叶征闻言便是一声怒斥。“先生是天佑之人,岂会如此这般轻易殒落!” “报!”殿外侍官高声唱喏,小步急行而入:“骁骑营统领穆流云归京面圣!” 叶征眼中立时一亮:“传!” 但见只有身着轻甲的一人入殿,叶征眸中立时一紧:“因何只有你一人前来面圣?左相呢?” 穆流云跪下便道:“回禀皇上!骁骑营奉命听从并守卫左相安危,此次罗甸征兵事毕后曾遇羌兵劫掠,事后左相已将新兵事宜全权交予大将军派往罗甸主事的北曲将军,并在臣等骁骑护卫下回京而返。” 殿上最高处的皇袍之人语声更凛,再道:“那现下为何只你一人来见朕?!” 穆流云低头再道:“临近洛阳左相收到罗甸被围之密报,羌兵放火烧城清云宗主生死不明,故左相大人临时决断,连夜返往益州前线,往中军所在与大将军共商议事。” 龙椅前之人看着穆流云所在,静了少许,而后慢慢坐回了椅中。“如此……便传朕密旨,征事已远朝堂,前线战事便予大将军与左相商议定夺,总禀即可,不须一一回报。” 叶征转向护国公司马数和太傅李然:“护国公及太傅以为如何?” 此二人滞一瞬,垂首高揖而拜:“吾皇圣明。” …… 一下太极殿,李总管便私召穆流云去到皇上跟前。 太极殿后的长廊上。 叶征急步而行,穆流云大步跟随在后,李总管摒内侍十数人远远跟行,未允他们靠得太近。 “朕欲微服往益州中军所在。”叶征开口就道。 穆流云听完整个呆住,脚步立时止了。 独自行于他身后的李总管适时推了他一把。 穆流云这才醒神,“砰”的一声跪下便呼:“皇上*万万不可!” 叶征回身怒斥,语声冷寒:“你起来说话!” 内侍离之极远,难闻三者语声。李总管也于皇袍之人身后低着头闷声道:“皇上欲叫穆统领起身说话,也是怕此事张扬。因知陛下离宫之事实在太险太不妥,不能为朝臣知、不能为百姓知、不能为任意人知,否则恐民心不稳、军心大忧、朝堂动乱。” 此时太极殿长廊拐角处,远远传来太后鸾驾来行的唱喏声。 李总管在龙袍之人的瞪视下又小声补充道:“也不能为太后知,否则她老人家定要为皇上安危、国家社稷忧心如焚。” “够了!”叶征压低声音怒斥。脸色阴沉而急乱。 穆流云长跪未起,亦是急声劝阻:“眼下战事尚稳,前线虽有急报但自有大将军在,皇上何苦如此急忧!更何况左相已赶往与之共商大事,定能为皇上分忧!臣实在不明皇上何故要亲自前往!行此危极险极之举!” 叶征目中忧狂,复杂以极。 滞声许久,低声喃语:“确实……危极……险极……大不妥……朕又怎会不知……” 李总管闻言抬目看了皇上一眼,遂挥手示意身后内侍之众再退数十步。 叶征指间握起,眸光便颤:“可是益州之地疫情尚在,动乱不安,军事正急……” 穆流云正欲出言安抚两句,便听叶征续道:“……而左相却往,朕如何能安?” 穆流云吐到嘴边的话语忽然噎住,他有些后知后觉地目露异色。 “因国因家因朝堂社稷朕不该去,但朕的一颗心却控制不住地想去……如若墨染在外有何意外,朕无论如何……” 穆流云忽是抓到什么,急声而拜:“臣替皇上前去!臣自会替皇上护卫左相安危!誓将左相安然护送回京!” 叶征低头看他,目色更见复杂,风喧云变。 此时太后鸾驾的来行唱喏声已近。 穆流云急声再道:“臣请予大内高手二十人,与臣日夜不替赶往左相身边!定能替皇上护卫左相安危!无论战事如何,我等与骁骑营数百人只为左相而生、为左相而死!定将左相早日带回京城!臣穆流云以项上人头起誓,此去定不负圣托!” 叶征指间更颤,忧之如狂的目光直视了穆流云,抑声半晌,道:“要好好的,把墨染给朕带回来……” 言之未尽,语声竟哑,他颤声低喑道:“……朕把此一生的梨花与月,都托付予你了。” 言罢,即向长廊尽头拐来的太后鸾驾行去,身形沉毅。 李总管领内侍十数人立时快步行近,越过穆流云匆匆跟上。 待得皇袍之人行远,穆流云跪于地上目中仍懵。 “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恍惚起身,控制着自己长呼了一口气,年轻的骁骑营统领叹道:“此行回来后,怕是要天天担心会不会被皇上灭口了……” 转身行远,口中又喃:“这事知道的人多不多?和左相共事已久,观以往情形,他应是对皇上之意并不知情……难道皇上并未敢表露心迹于左相大人?” 穆流云不由得唏嘘一声,最后总结道:“看来饶是坐拥天下、贵为皇帝,也并非无所不能……一无所惧。” 第285章 啪 洛阳东街之酒肆。 雪胎梅骨后方的梅阁内,蓝衣之人攥紧手中纸笺,半晌,问向在坐之人:“暗羽可是已入水?” 玖璃立时回道:“已入。” 蓝苏婉垂目低声道:“我想调动。” 长老西园立时满面沉肃:“禀阁主,不能调!” 东篱亦立时附和道:“西园说得对……暗羽入水还不深,此时调动极有可能为对方察觉,阁主如果现在调动初入水的暗羽,此前布下的局便要前功尽弃……” 余老亦是忧声:“关键为时已晚,即便调动暗羽,短期内也难有助益,更遑救人于火。” 长老南山更是急切:“小婉你可不能不顾大局呀!” 蓝苏婉闻言眸色深敛,默声一刻后,轻言低声道:“那便劳玖璃备马……”她转目看向身侧劲衣疾服的男子,宁声道:“与我去一踏南疆。” 玖璃立时肃面,抱剑回道:“是,阁主。” …… 大夏天隆十年八月初。 谈指疫情渐稳,北曲与孔嘉、孔懿、墨然商议整军援罗甸,未及开拔,斥候来报,一万羌骑兵疾驰南下,正往谈指所在而来! 与此同时,凌王率军横渡汉水,凌羌联合大军与大夏中军对峙于织金郊野,战事一触即发。 彼时正从南疆赶赴而来的叶绿叶单人一骑奔行数日,未近罗甸便于益州边境所在的周水沿岸遇百余骁骑,因益州已乱,千里无人,绿衣之人无处换马,便欲向之买马。 骁骑营众人为难,叶绿叶心急如焚,有强取之意,被众骁骑阻拦。 文墨染闻讯而惊,急急赶来,便见绿衣之人周身冷凝,立于数匹黑马身侧,风尘仆仆,满面急凛憔悴之色。 “叶姑娘……”文墨染有些难以自制地微微颤声,情不自禁地走近她,目不斜视。 叶绿叶见到他面色稍稍缓和了些许,抱剑平声:“我急行有事,须买新马,望大人行个方便,这便予我一马离去。” 文墨染心头一紧,端木先生被困罗甸生死不知,心知其定然是欲往救人,且不顾此时罗甸城烟火弥漫且仍被万余羌骑所围之险。“你……”面上浮现清疏落寞忧怀之色,文墨染临到言语,又幽声地转了话,轻言细语道:“……何须买,你选罢骑去便是。” 叶绿叶也不多言,向其点了点头,拉出其中一匹,飞快翻身上马便离。 文墨染看着她的背影跟行步出十数步,心头如窒,十指都颤,心下不受控制地隐隐疼。 下时便欲召集骁骑跟行前往罗甸。 却是下时,但见遥遥远处,马上之人身形一晃,竟从马上无声无息地栽了下去,滚落岸沿沙石中。 “叶姑娘!”文墨染忧震以极,立即纵马追上前去,众骁骑寸步不离,跟从急行,但见由来慢行无匆之人扑到岸沿泥沙一侧,小心翼翼地将绿衣女子从沙岸旁的乱石中抱了起来。 满面轻柔秀气不复,唯见文人风骨情真. 南疆,野地。 峭壁之下,山林溪侧。 一人一马逆着林间散落的光背对来人而立,蓝衣仍旧翩跹,发丝裙绦偶被林风吹起,却显凄清萧索。 花雨石扭着腰领身后黑衣之人施施然走来。“苏婉师侄好大的架子~近百人伺于这林野候我,师伯可真是担待不起~” 玖璃行在花雨石前,抱剑对马侧蓝衣人行了一礼:“阁主,乌云宗主已请来。” 蓝衣人回目转身,头也未抬地对着行近之人垂首行了一礼:“苏婉见过二师伯。” 花雨石勾唇笑着伸指去挑起她的颚:“几时不见,苏婉师侄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本就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如今更是清婉如画~真叫师伯我动心呢。” 玖璃静侍在旁,微微蹙眉,然未得指示,便未反应。 蓝苏婉则面色柔淡地顺着她的指抬起头来,语声仍旧温婉轻宁:“师侄给师伯带了一些不知名的药材过来,虽不知师伯可用得上,但还望师伯能收下这薄礼。” 她言罢,目色平静地望向花雨石身后的黑衣人:“我与师伯门下有些小事要谈,不知师伯可肯给苏婉一个方便,让我与师伯门下弟子私下一谈?” 花雨石笑盈盈地瞟了一眼玖璃命人抬过来的几箱药材,俱是人参、灵芝、龙涎香之物……目中不由染笑:“惊云阁主出手真是大方呢~那师伯便不与你客气了~” 她言罢回身轻抚过身后黑衣之人的脸,幽声软媚道:“枭儿便就在此与你昔日二师姐说一会儿话,为师先行回了~” 说完笑着指示一旁的玖璃领人抬了药材箱子,跟着她身后而离。 待脚步远走。 黑衣人腰间插着一支通体翠绿的碧玉箫,静立林中看着几步外、面向自己的蓝衣少女。 蔚蓝色的裙摆轻拂而舞,蓝苏婉轻轻抬了下手。 林中叶惊风唳之声骤起又静,匿于附近的百名羽卫倏忽间退离去远。 溪侧林中唯剩了他二人。 “是有什……” “啪!”黑衣人未及说完,蓝衣之人便上前一步,抬手扬掌挥来。 不知是没有料到,还是无心去阻,他任面前之人扬手扇来,丝毫未避,亦未拦。 素来温婉柔和的面容变得清疏而秀毅,蓝衣之人定定地看着他,幽声而宁:“这一巴掌,一打你趁师父病弱之际,对她不敬;二打你欺师惘上,心生异途;三打你慕师却远,护她不周!” 黑衣之人的眼神瞬间幽暗起来,冰冷无言地回视着蓝苏婉。 蓝衣之人惨笑着看他,声凄而抑:“我知你来此是为师父,所以任由二师伯摆布,所以改拜于她门下,所以甘负这背弃师父的叛徒之名……别说不是!我不会信!”蓝苏婉幽声冷道:“自那一夜后,我回忆过去种种,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你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师父……你大逆不道,你欺她看不见,敢用那样的眼神一直一直看师父……我和师姐竟都没有察觉……该说你掩饰得太好?还是隐藏得太深?” 面前挺拔劲瘦的少年紧紧抿唇,脸色越发寒沁。 蓝苏婉逼视着他:“你心里有师父……是喜欢她?爱她?还是只想要得到她?” 心绪剧烈起伏,一口血涌入喉间,被他硬生逼退下去。 蓝衣少女的话就好像只是为了刺伤他,并不等他答话,就凌寒道:“若只是想亵渎世人皆可望不可及的端木若华,你真该在叛出归云谷的时候就对师父先下手为强……” 黑衣少年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冷。 然蓝衣之人毫不畏惧地回视了他:“否则如今师父身处沙场生死不知,你离她遥遥千里,哪里还会有机会?假使你是爱她、喜欢她,留在二师伯这里忍辱负重也是为了她,待到师父魂消天地、埋骨沙场,不知可还有用?” 黑衣之人倏忽一震,双目如炙:“你说什么?!” 蓝衣之人慢慢侧身:“青鸾密讯,益州之地,谈指、罗甸爆发瘟疫,师父赶往救人,被反臣及西羌大军围于兵力不及五千人的罗甸城中,三日前羌兵放火烧城,如今罗甸已毁,师父生死不知……”蓝苏婉语声微抖,十指颤簌。“师父去时,罗甸城中疫情正重,羌兵忌惮,所以放火烧城以驱病源,如今城毁,羌兵很快就会攻入城中……” 眼眶不觉已红彻,蓝衣少女语声忽是幽极:“你既恋慕师父,此生守候在旁好生护她有何不可?你为师父肯入蛊池受万蛊噬心之苦,又为何要在她危境之际遥遥离远?我已因你,离了师父。你又凭何不留在她身边?守她护她?!”言至此,蓝苏婉回目看他,目落深殇:“回顾经年,因你相伴相守,护她最深、为她最多,师父心中最疼、最为牵挂欠念的弟子应当也是你……云萧,你怎忍心于她危亡之时,离了她呢?” 黑衣之人一时深垂首,眸光颤动,握于玉箫上的手长时簌然。 林影幽幽然动,风过无声。 蓝苏婉最后哑声低言道:“我虽已离谷……但若师父出事,我此生绝不会原谅你。”言罢,她头也不回地步出林野。 唯余黑衣凛冽,立于林中。 少许后。 山崖峭壁洞中。 花雨石数罢送来的药材,又面色兴奋地掩上手中所执的蛊老手扎。 闻背后沉冷步声,彩衣之人悦而回首。 喜道:“其实你体内最初那只血元蛊已在转为阴阳蛊了是不是?!” 花雨石喜不自甚地将手中书扎直递到黑衣之人面前:“此前我们始终不能想明之处,若按这手扎中指示,应就能解!你可有看明?今天我闲来无事拿来一观方看到!你我若按蛊老所言之法一试,兴许就能……” 黑衣人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最多十日,我体内所养血元初蛊便会淬为阴阳蛊。”黑衣人看着她道。“此前不得解之处,解法便是蛊老卷中所提‘人蛊共淬’之法。” 花雨石面上欣喜之色更甚,目中光彩大盛:“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悟性天赋比之我其实更胜,又是奇血族人!兼之天时人和!怎会不成?若连你也无法炼出不死蛊,世间便当真再无人能炼出!” “‘血元继阴阳,阴阳转生死’待阴阳蛊成,续以共淬之法药养,就能炼出你口中所说的不死蛊。” 花雨石心潮激荡,满目是喜:“确是如此!确是如此!”不禁殷殷叮嘱:“你切记阴阳蛊成之后便不可悲喜过甚亦或情绪过于激烈,我看手扎中所记,若能炼成阴阳蛊,定是要平稳伺蛊者的心绪的,否则轻者虫蛊噬心伤蛊也伤人,重者心绪波动突破至极限更是会引得阴阳蛊侵神入腑……” “你所说的,我都已知晓。” 花雨石忽觉异样,微微回神:“你都已知晓?”她抬眸看向面前之人的眼,才发现他目色极冷,凛冽幽极。 彩衣之人不觉慢慢拧起眉:“非是今日,你此前许是数日前便已领悟得知,却未告知于我?” 黑衣之人毫无情绪地“嗯”了一声。 花雨石面色渐冷,语声已厉:“云萧!” 她面前之人眸光如刃,语声寒煞,冷冷道:“你喊对了,我要拿回这个名字了。” 花雨石声息立变,面色陡然难看起来:“你什么意思!” 云萧只是看着她。 花雨石幽幽冷笑起来:“你想叛我,你想违背拜我为师的诺言,带着阴阳蛊回到端木若华身边!?” 他一身黑衣如幕,语声幽极冷极:“是,我此生心中只认她一个师父,只是她,永远是她。” 花雨石气得周身都颤了一颤,不可置信地瞪视着面前之人:“最终你和那些背信弃义之徒毫无两样!竟敢这样利用欺弄我?!阴阳蛊将成就想带它离我而去!丝毫不顾我传你药蛊之义和我们之前立下的约定!” 彩衣之人语声渐扬,猛然抽出腰间一把短刃毫不留情地刺向面前之人:“混账东西!你以为我花雨石是你这小辈可以欺耍戏弄之人吗?!” 黑影一闪,寒光一掠,未待彩衣之人再动作,云萧已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短刃弯刀。“我拜你为师,随你入南疆,你传我药蛊之术助我炼成不死蛊以救师父。这是我们此前的约定。” 他目色陡然煞极,手持利刃,寒光明灭,花雨石见之微惧,竟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你想干什么?!” “今日叛你离宗,是我背信弃义,所以我按乌云宗的规矩,断指,方离。”言罢,手起刀落,一道热血陡然溅至花雨石脸上。 彩衣之人惊震一瞬,有些后知后觉地看着一节人指随着溅起的鲜血滚落于地,慢慢停在她脚边。 面前少年左手小指根处血流不止。 他微微一笑:“我不是乌云宗的弟子,也不再是你的徒弟了。” 额上沁出冷汗,他抑声言罢,掷短刀于地上,旋黑衣如刃,转身即离。 此时一个女弟子捧着一件新缝好的黑红色长衣正入:“公子,这件新衣婢子给南荣公子缝制好了……” 但见石洞中血落如梅,泼于石洞地上,婢子心中惊震,惶然后退。“宗主……公子……” 云萧以未断指之手拿起她手中所捧黑衣,道了一个“谢”字。 续大步出洞而去。 一路滴血如梅烙,黑衣之人分毫未顾。 飞身自山崖洞中而下,云萧厉声呼道:“纵白!” 白狼飞跃而来,奔于崖下。 他掠步纵身,径直骑至身形巨大的白狼背上。冷目幽毅,少年低声与它道:“走,我们去找师父,我们……回家。” 第286章 求 山壁洞中。 那送衣过来的女弟子已然吓退逃远。 花雨石跌坐回石凳上。 胸口气血反复急涌,脚边人指被她踢到,彩衣之人愣愣地低头去看。 目中冷色一凝,她忽是抬脚便起,欲狠狠碾上那节人指。 “啪嗒”一声,不知何时掷于石桌边沿的蛊老手扎被她撞到,掉落于地。 花雨石回首,瞥见手扎中掉落出一张单薄纸笺。 眉间一拧,暂收满心怒恨,飞快捻起落于血泊边的纸笺。 展开。 笺上之字冷逸清疏,有别于手扎中蛊老错落不羁的草书。 是云萧的字: 看完此卷始知世上本无令人长生之不死蛊,唯有以命易命之换命蛊。非死志之人不能予,你莫再尝试了。 彩衣之人兀的一震,气血一时凉却,神色复杂,半晌无声。 花雨石慢慢放下手中纸笺,目中复杂之色凝滞微久,而后重又拾起了地上碰落的蛊老手扎。 须臾看罢。 花雨石的目光久滞于最后一页手扎书卷上。 “饶是如此,你也要续炼阴阳蛊,为她一试吗?”不觉间睫羽轻颤,彩衣之人陡然松开手,任蛊老手扎零落于血泊之中。“哈哈哈……太傻了……你也太傻了……” 呆滞的目光忽是一恍,竟有泪水顺颊而下,蜿蜒湿衣。 花雨石最后低下头,静静望着地上那节断指:“她当真有这么好吗?值得你们一个、两个……为她痴愚至此?痴愚至此?” 此时林风迎风疾拂、衣发随风狂舞,纵白背上的人冷汗涔额,正将断指处的血源源不断地喂予狂奔不歇的白狼。 山林之野,可见一体形慢慢拉伸至两倍的硕大白狼奔啸不止,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地窜出南疆山野。 …… 感受到马车前行之中的颠簸,叶绿叶恍怃片刻,倏地醒来:“师父!” 马车左右,半百骁骑随行,因穆流云回京面圣而临时执掌骁骑营的副统领穆流风目露忧色地看着马车。 马车之内。 文墨染跪坐于绿衣女子身侧,原本用双手护着她的头,此时见她醒来,便悄然收回了手,温文平声:“叶姑娘。” 叶绿叶微微怔然地于马车中坐起,有些恍惚地看着跪坐于自己面前的文墨染。 半晌回神,她猛然伸手一把扣住了文墨染一臂,急声冷道:“你这是将我带往何地?!中军驻地吗!” 文墨染吃痛,目中忍疼之色一闪而过,然看向绿衣女子的目光仍旧轻柔如水:“是罗甸。” 叶绿叶一愣:“罗甸……?不是织金?你们不是要去和中军汇合?” 文墨染温静而柔地望着她道:“不是,陛下命我率骁骑营潜入罗甸城中,救出端木先生。” 叶绿叶眼中一亮:“你们也是要去救我师父。” 文墨染温然颔首。“你昏迷时马车亦急行未怠,再有三日便到罗甸。” 叶绿叶立时放开了抓住文墨染的手,执剑欲起:“我骑马先行,大人与骁骑随后赶来!” 文墨染转而伸手拉住了她:“你体内有伤,骑不得马。” 叶绿叶一怔,下时便欲推开文墨染的手:“只是小伤,大人不必挂怀。” 文墨染面色平和地松开了手,道:“你内伤未愈,如此急匆赶去,便是见到端木先生也恐无力援手。不如在马车中休息疗养三日,如此内伤痊愈,待赶到罗甸时也才有余力救助端木先生。” 叶绿叶只摇头:“师父被围罗甸城中,大火烧城三日,待到城中火熄,羌兵马上就会攻入城中!我若不速速赶去,师父恐——” 文墨染立时道:“我收到密报,罗甸城中火光犹剧,羌兵还未攻城,且时值夏末秋初,火势易起不易灭。虽不知城中情形可是险,但还未遭羌兵入城屠戮,总还有一线生机。” 叶绿叶咬牙凝目,文墨染又道:“且你贸然冲去于大军围城中根本进不了罗甸城中,不如随我从密道而入。” 叶绿叶蓦然一惊:“密道?” 文墨染点了点头:“罗甸城中有一密道通往城后十里的荒地,此事极少人知,我此前于罗甸主管征兵一事,偶然得知。我们可从那条密道潜入城中。” 叶绿叶不由惊喜:“如此便依大人所言!” 此时已然快马加鞭先一步赶到罗甸城后方十里的另外半百骁骑,正按文墨染指示,选背斜岩拱之处入铲,向罗甸城中竭尽全力地挖着地道。 …… 三日后。 远树,孤城,落晖下。 文墨染带叶绿叶已近罗甸所在,远远便见城中火光弥漫,照亮了城外一圈黑压压的围城羌兵。 叶绿叶藏于林野,握紧了手中少央剑,凝目看着城中光火,面上冷厉忧凛之色逐一闪过。 绿影欲动。 下时被文墨染一把拉住:“叶姑娘不可再靠近了,再近便入对方斥候范围,密道会暴露。” 叶绿叶抿唇。 两人被余下骁骑送至密道入口,叶绿叶眼中得见,当真有密道掩于城后,立时快步而入。 绿影甫离,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风即跪下道:“密道未通,至少还需三日。大人下去后尽力稳住叶姑娘,让流霜与将士们全力向前挖,我领骁骑八十人伏于羌兵之野,一旦他们发现密道行迹或意欲攻城,我等便冲杀而入,大人听到喊杀声便速速带叶姑娘退出离开!” 文墨染牢牢握紧十指。半晌方应声:“……好。” 穆流风立时起身而离,指示密道外的余下骁骑跟随他而去。 “流风。”文墨染回首将他唤住:“你可有话要留下与你哥?” 骁骑副统领脚步微顿:“大人只需告诉正统领,骁骑营奉命听从并守卫大人安危!为大人而死是我等此生之幸!” 叶绿叶下到密道中一路急步前行,许久才发现文墨染滞于身后。绿衣之人拧眉顿步稍许,待到文墨染跟上便又疾行不怠。行至路尽,见十数名骁骑在狭隘的密道中起铲抛土,汗如雨下。 文墨染望着她,平静道:“此处密道荒废已久,很多地段早已塌方,必得挖开方得前行。也只有挖开,我等才有可能在羌族大军包围下将端木先生从此道安然救出。” 叶绿叶面色冷凝,垂目看着脚下一路行来的新土,立身静滞微久。 而后将少央剑掷于地上,一把取过密道最前一人手中铁铲用力插泥抛土。“我知道了。” 文墨染体质文弱,立身湿寒的地道中许久便抑制不住凉气入体,压抑着轻声咳了起来。 一旁轮休的穆流霜立时将身上披风取下为文墨染披上。“未与大将军汇合前,大人一定保重自身。” 叶绿叶手中之铲微顿。垂眸少许,复又铲土抛开。 沙砺四溅未歇,地道中的人又挖半日,双手皆麻,然扬臂挥铲片刻不停。 忽闻金石之声乍起,密道中之人全部一惊。 文墨染两步上前一把拉开叶绿叶,与此同时穆流霜等人全部护到文墨染身前。 绿衣之人怔愣一瞬,抓过地上少央剑亦站到了文墨染身前。 前面有“东西”。 十数人紧紧盯着密道最前方刚刚或因两力相撞发出金石之声的地方,摒息凝神。 半晌。见泥沙松动,一抷黄泥从对面射了过来! 众人立时一凛,拔剑欲动! 突然一道火光伴随熟悉之人的语声撞入眼中。 “叶姑娘!” 是璎璃。 叶绿叶见到红衣女子恍然一震,抖着手将剑收起:“我师父……!” 璎璃得知前方密道已然挖通惊喜不已,立时命身后兵卒清路开道,携城中病卒速速沿密道逃出。“先生还在城中密道口处为病卒施针用药,命我领病愈之兵卒挖密道往城后方十里!从地下寻生路!” 文墨染闻讯目中大慰,立时命余下骁骑护送扶持病卒而离。“从密道出去,尽快往西逃入谈指城中,因另有一路西羌骑兵正南下往谈指而来,故必得在他们围住谈指前入城。” 骁骑领命,立时着手护送扶持罗甸城中侥幸未死的兵卒而出,只穆流霜一人无论如何不肯离。“大人身边不能一人也无!穆流霜无论如何不能离大人左右!” 璎璃便领叶绿叶、文墨染、穆流霜迅速回往城中端木所在。 绿衣之人一出密道便感热浪扑身,城中火烧数日,灼热无比,焦木烟浊气弥漫充斥,除了密道口附近皆是火海,寸步难行。 叶绿叶一眼便看见了那坐于木轮椅中被众病卒所围,正为其中一人涂抹膏药的白衣女子。 那病卒满身红疱将消未消,部分糜烂部分结痂,观之可怖,女子俯身于椅侧陶罐中伸手取药,而后摸索着细致地将病卒身上疱疹之处一一涂上手中膏药。 白衣染尘,可见烟尘灰污,长发微乱,沾叶带霾,只余鬓侧轻霜仍如雪。 “师父!”叶绿叶未及走近,心中便疼,忍着泪急步冲向端木。 椅中之人闻声而震,回首间,空茫的目中亦可见动容慰色,面上是显而易见的辛劳疲惫,却只于回目后,温然地向绿衣之人所在唤了一声。“绿儿。” 璎璃领文墨染、穆流霜随后而出,一面命兵卒速速从密道而出一面回往端木身侧。“先生!密道已通!我等也赶快从密道而出吧!” 端木若华听闻情形,颔首而应:“好。” 后城中幸存兵卒相携先退,因身染骨痛热疾者若不用药疱疮之痛难忍,无力自顾,且呼嚎不止恐难隐行踪,众人只得先为病卒迅速涂完疮药,后命其速速进入密道而离。 璎璃一面取药予众人一面道:“羌兵射火矢入城时城中伤亡近两千人,还余三千人,此后大火连烧三日,我与先生便领他们避于城中众多地窖中,此后火将熄,先生便命我带人放火,借以拖延城外羌兵攻入城中之速。” 文墨染不由点头:“好计。” 叶绿叶听罢却是一震,面色顷刻冷凝:“城中还余三千人?!” 璎璃肃面:“是,其余人此刻仍藏身于地窖中。” 叶绿叶立时道:“那要让他们先行从密道中逃走要费时多久?!” 文墨染的面色不觉亦沉重起来:“至少两个时辰。” 叶绿叶目色一凝,立时一把握紧端木手腕:“师父!我们先走!” 端木面色凝重,瞬间明白她之意,然既未摇头也未点头。 叶绿叶怒道:“师父!你不可再犯毒堡时一样的错了!梅疏影所言未错,人就是分三六九等、亲疏远近!此次师父若再因他们耽误自身以致……” 语声未尽,椅中之人已然一震。 下一刻,吹角连营响彻罗甸上空。 “那是……?” 穆流霜一瞬震目:“羌兵攻城了!” 文墨染目中陡然浮现痛色。 下一刻,巨木撞城门之声一响,便闻城门外喊杀之声骤起,金戈相撞,铁马蹄促,能听见骁骑营众人冲入羌兵阵中的嘶杀声。 声声激昂。 声声渐消。 总计不过八十一人。 穆流霜立时便道:“大人与先生先走!” 叶绿叶震了一瞬后,语声更厉:“师父您先走!绿儿求您!” 璎璃亦是扔下药罐,重重跪下道:“先生与文大人先走!让我们三人留下断后!求先生了!” 端木正为之上药的那名年轻病卒亦往一侧挪开了自己的身体,虚弱道:“神医……您先走吧……若无您……我们早已病死亦或被烧死了……” 正入密道口的病卒于此时纷纷挪动伤体往后退开,主动让出了中间的路径。 一种难言的窒息感涌上心头,端木若华恍惚一阵,不知为何脑中一片昏沉。 密道口难容木轮椅下,她手扶椅侧艰难地从椅中立起,因连日疲惫,不眠不休,试图疾行的步伐如此缓慢虚浮。令早已变成灰煤球的雪貂满目忧心地跟随在后,频频抬头看她。 她每行一步,都觉走在刀锥之上,痛窒、恍惚、无力。竟如此茫然。 行近密道口时,喊杀之声几已不闻,然下一刻,一道慑人至极的狼嚎骤然响彻城门外。 白衣之人恍惚回首,心神俱震。 叶绿叶愣了一下:“那是……” 白衣一晃,立身之人拂起的裙角映照在曳跃难止的火光中,端木若华语声已颤:“纵白。” 第287章 火 “不好!密道出口那头有兵马蹄声在靠近!我们被发现了!”忽然地道那头传回这一句话,道中病卒纷纷惊退出来。 叶绿叶、璎璃几人闻言心底一寒,全部震慑住。 端木若华束手立于密道入口,白衣在火光中垂舞不歇,神情由怔忡转而凛肃。 罗甸城门外。 被烟火所燎虽残破却仍屹立未倒的城门在一万羌骑兵、三千宁州州郡反军手中火把的照耀下更显深沉厚重。 门前尸横如乱草,门上血溅如朱漆。 八十一名骁骑中还余的不足十人背对城门执剑,沥血握刃,悍不畏死地面向眼前人海。 他们身前,数十名骁骑将士尸体沐血而卧,与被他们所杀的羌兵尸体混在一起,不停被纷乱中上前挥杀的羌骑兵辗转践踏。 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风饮血而笑,一把擦去嘴里涌出的血,不顾手臂上盔甲被刺穿几见白骨的血窟窿,厉声长啸,挥剑便砍向冲杀过来的羌骑兵。“给我杀!” 数十把长-枪穿刺伸来,对准余下骁骑的腰腹。甲衣穿透,血染枪头。 还站立着的几名骁骑手捂腰腹,指间血涌如注,摇摇晃晃中仍不停挥动手中刀刃。 羌骑之首烧当部落大王子弋仲踱马而近,冷笑一声道:“是几条好汉!” 言罢,一把扬起手中斩-马-刀对准几人头颅便砍。 挥刀之际,忽闻狼嚎声震,猛然间一头巨大白影腾跃扑来,凶猛如电,扑起劲风如浪,一把将城门前围拢的众多羌骑冲撞掀飞。 “好大的狼!”“这是什么怪物?!” 足有两人多高的巨形白狼甩过长尾挡在了数名骁骑前,发出的响鼻声如喷在众卒耳边,但见白狼绿眸幽亮,猛然呲牙而啸,嚎声振奋响彻,贯入人耳嗡鸣作响。 羌兵大慑,手中长-枪禁不住一抖,两股战战欲退。 烧当部落大王子弋仲一身夷裘粗革斜挎在肩头,露出半个胸腹和整条右臂,臂上肌肉虬然拧起,粗犷不已,此时面色不善地睨着眼前白狼。 所骑战马欲退,被他一道钉鞭撕拉过侧腹,嘶叫一声再不敢退。 弋仲的目光慢慢上移停留在了白狼背上那一道黑影上。与此同时抬手向后扬了一下。 后排□□兵立即上前摆阵,步伐齐整,张弓上弩之声不绝于耳。 “把火把举高。” 立即有一排羌骑兵高举火把分列弋仲左右,再向外,弓兵弩卒排列开来,前后三层,呈半圆阵,已将白狼团团围住堵在了城门前。 高举的火把照亮了白狼背上那道黑影。 此时夜风骤起,火把摇曳肆窜,跳跃的火焰中但见一人执箫立起,长发如舞,从雪一样寒白的面上隐约拂过,一身黑衣在冷月下鼓荡翻飞,殷红绮丽的红樱缀染在黑衣上,朵朵绽开如血花。 众兵卒抬头看他的脸,不禁心中震荡,瞠目失言。 冷逸,绝美,倾国,倾城。 一见岂敢不失心。 这是多么美的一个汉人。 待到众卒回神,便闻箫声空冷幽幽然起。 四下羌兵不知为何悚然惊慑,心中倏忽间升起一股异样的诡异之感,竟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 “这就是夏国的男儿?”弋仲嘴角不由一扯,他一头蜷发铺陈肩头,凌乱粗糙,仰头看着火光下、白狼背上的那人,玩味地嗤笑出声:“长得倒是比我们大羌的女人还漂亮。” 此时一名羌骑从后方飞马上前,直向弋仲递上一张纸笺:“大王子!军师手书!” 弋仲却抬手推了开。“不必废话,我能解决。” 话音刚落,羌卒中惊异之声四起。 众人再抬头,但见无数灿青色的流萤从四边野地升起,在箫声中闪烁飞舞,径直往巨大白狼背上那人身边飞去。 青光忽闪明灭,旋舞在那人周身有如淡青色的流光,纷飞烂漫,奇异瑰丽,既唯美又阴森。 但见那人额心红樱三瓣,绽开如朱砂点血,妖娆绮艳惑人以极,只是面容沉冷,眉间带煞,眸寒如冰。 青色流萤还在源源不断地向他飞来。越积越多,越积越亮,陡然相撞自燃,火光流坠,落如瞬息燃灭的烟花,点点纷然,此开彼绽,连绵在他周身一片,并一寸寸向外推陈。 “妖、妖怪!”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兵卒中四下都惊,一时惶惧不已,满心退怯。 弋仲面上一冷,手起刀落,腿边两名胆怯欲退的士卒立时被他斩于马下,血扬三尺。 他冷冷道:“不过是中原的一些杂耍把戏!谁还敢后退?” 话音方落,惨叫声此起彼伏,哭惶之声四起! 众卒以火照地,竟见满地蛇虫毒豸不知何时爬满脚边,正肆窜疾行,同时爬上兵卒裤腿,张口就咬。 “啊啊啊啊!!!”众卒无不惊惧,仓皇躲避,场面陡然混乱。 人群中这时有一骑连声大喝道:“军师有令!以火烧之!并采生石灰铺地!” 那一身黑衣上绣满襟红樱的人,寒眸中陡然一炙,箫声一促手中数枚漆黑无光的银针直射向呼喝之人喉颈。 然被弋仲长刀一轮全部弹开! 转而射在惊惶逃窜的那些流卒身上。 但见其双眼猛地翻白,闷声倒地顷刻毙命。 “给我踩踏前冲!谁敢胆怯,一律杀无赦!”弋仲深看来人身影,同时大喝一声,手中斩-马-刀抡举挥动,猛地向白狼背上那人扔去。 刀长二丈有余,轮转如重斧,其力千钧,威势慑人。 夜色下,刀还未至,劲风已扑面,白狼背上的人面上一凛,蹬脚一掠险险避开。 “给本王子放箭!” 下时箭雨如注,城门前的纵白长嚎一声,猛地扑进兵卒群中撕咬。 血肉横飞。 黑衣之人点掠在穆流风几人面前,递上了一物。“此为无痛蛊,吞下便会无痛无觉,但它们以人肉为食,会慢慢将你等躯体蛀空,只需数日。” 穆流风看着他手中一方小盒中不停挣动的虫蛊,怔了一下后当即笑开:“何能再活数日?”言罢毫不犹豫地抓过盒中一蛊,眼也不眨地吞入了腹中。 其余数人亦是。 黑衣之人而后重新执起手中玉箫,转身一掠,掠至白狼身侧的羌兵弩卒中。 迎面一卒朝他挥刀砍来,眼中只见黑影一闪,形如鬼魅。 下时一只通体碧绿的翠玉箫已从那人喉颈间穿过。 黑衣之人立身其背后,再于另一头慢慢抽出了贯颈沥血的碧玉箫。 面上神情似殇不殇,似恍不恍,只一瞬间,极轻地喃了一句:“这就是亲手杀人的感觉?” 而后白狼嘶吼,飞扑撕咬不断,雪白的兽毛被鲜血染污大半,已然身中数十箭不止。仍在扑杀。 衣上红樱染血初绽,黑衣之人目中一瞬幽暗又一瞬炙亮。 而后纵掠无影,飘忽如魅,辗转掠于羌卒万骑中,无人能挡。 一支碧玉箫瞬息之间取敌数十人,皆是对准喉口,一穿而出! “喝啊——”弋仲大叫恨声,斩-马-刀抡转飞回被他“啪”的一声重重接住,踢马冲来,大喝一声挥刀便向黑影纵出的方向砍去! 他来势太快,黑衣之人未及抽箫便直接抡起尸体以抗,但见血肉飞溅,爆衣弹骨,羌兵尸体直接在弋仲斩-马-刀劲力之下四分五裂,血肉爆裂一地。 最后“铿”的一声撞上黑衣人双手所横的玉箫上。 弋仲瞪目狞笑道:“好小子,能在本王子斩-马-刀下撑过一回!你是夏国响当当的男儿了!” 他舔唇瞟了一眼黑衣人双手所举玉箫,随后蔑笑道:“只可惜你的箫不够硬!力不够足!”言罢大喝一声,其势一沉,双手握刀对准面前之人迎面劈砍压下! 数道刃气爆起!猛地从黑衣之人脸上刮过,血珠叠涌,碧玉樱箫外围所覆的内劲硬被刀威迸散,箫身陡然裂开一道细纹,黑衣之人瞠目一紧,“迭影”七重险险一侧,箫身刮擦着刀刃窜起一长串火花,而后斩-马-刀所挟劲气紧贴着他肩臂射出,轰然砸地。 黑衣之人纵身连退数十步,整个左臂颤然难止,上臂位置赫然已被削去一大块皮肉。 弋仲看着刀上滴落的血,手握长刀步步逼近,嘴里啐道:“你左手小指刚断,还是新伤,用不上力,内劲空乏,像是连日奔波还没来得及休息……小子,赶来送死吗?” 黑衣之人面色惨白,眼神幽鸷,一步一掠,身影如魅。 只是能见速度已然变缓。 他周身不远,可见服下无痛蛊的穆流风几人喊杀不迭,去臂断骨亦不滞顿,狂态毕显。极为慑人。 然也一个接一个地凋敝,后倒,人头落地,四肢皆去。 纵白颈侧又中一弩,哀嚎一声喘息着涌血后退,周身只见殷红色的长毛。 “小子!这第二刀,我看你还挡不挡得下!”弋仲仰笑数声,突然大喝一声拖刀疾行,径直向面前黑衣人冲杀过去。 “萧儿!” 电光火石之间,闻清音忽起,如空谷拨弦。 黑衣之人双目微微一睁。 罗甸城门之上。 盲目之人双手扶在城墙上,闻着漫天血腥味中夹杂的那一缕熟悉的冷樱香气,声颤而凛:“接剑。” 弋仲与他同时抬头,但见火光映亮白衣,城门上方,一柄青锋古剑裹挟浑厚内力笔直掷来。 所到之处人群俱被劲浪冲开,竟无人能阻。 麟霜剑随即“叮”的一声斜插入地,沙砾石飞,惊尘四散。准确地落在黑衣之人身前一步。 而那骑狼而来的人,仰首望着城墙上那一袭白衣人,未能回头。 脑海中瞬息万变。 血惊冷,血炙热。澎湃,翻涌,熨烫。 胸口冲撞不止的窒息疼意,陡然间让他如此清醒,又如此恍惚。 觉得自己死了。 觉得自己活了。 又死了。 又活了。 这世间至此唯有一人,能叫他在瞬息之间生生死死。 这世间至此唯有一人,能叫他死而又生,生而又死。 这世间至此唯有一人,能教他甘愿为她生,为她死! 弋仲眉间猝然一拧,当即大步跨出举刀便劈! 但见黑影一纵,掠如电光疾影。 而后“铿”然之声乍起,剑出有声,寒光如雾。 麟霜剑出鞘的那瞬,剑刃微光照亮了云萧的眼,顷刻间举世纷繁,喧嚣浮华,白云苍狗,于此刻万籁皆寂。 他道:“赐教了。” 第288章 弩 冷月下。 黑衣之人拔剑而出的下瞬…… 城门上的白衣女子陡然闷咳一声,喉中涌血。 端木若华身形一颤,踉跄向后,被叶绿叶和璎璃一左一右一把扶住。 城墙下刀剑相击鸣声铿然,电光火星四射飞溅,被羌兵所围的两人激斗正酣,兵刃数次擦身险甚。 叶绿叶执剑便欲从城墙上跃下:“我下去助他。” 一只手却被一人一把抓住:“不可下去!” 穆流霜看着火光中血染甲衣还在拼杀的穆流风。 其身边左右的最后几名骁骑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断腿去足,残肢沥血。 原本威猛的巨大白狼身中数十箭亦步步后退,血流一地,喘息难立。 羌兵还在源源不断地冲杀过来。 包围、逼近、血战、倒落。 文墨染身一颤,眼见叶绿叶蹙眉回望过来,手心不觉汗湿。 他在她冷肃的目光中微微松开了手,只是下一瞬又再度用力握紧。“你内伤还未愈,下去助益恐微,不如留在端木先生身侧护卫先生安危,否则你若去助,先生身边便无高手了。” 叶绿叶闻言一滞。 穆流霜亦抱剑道:“便如大人所言,且城内密道已被发现,不知何时后方亦会有来敌,我们还需防备这一头。” 叶绿叶立静,转首再望城门下染血厮杀的那袭黑影,紧紧抿唇冷面,同时将自己的手从文墨染掌中抽了出来。 “叶绿叶知晓了。” 端木若华气血未平,在璎璃助力下取出数颗回元丹药服下,然脸色仍旧怆白深倦,站立不稳。女子转首面向城墙下。 冷夜如墨,漆黑寒彻,一片深茫。 女子目中无物,唯心颤然:“……萧儿。” 三尺青锋滴血沥沥,血珠在抡剑急转时激射开来,像断裂四散的珠帘。 弋仲被一剑穿过肩胛,尤自不敢置信。“这是什么剑法?!” 黑衣人倚剑绞身而退。 血犹自左臂肩头滴落不止,黑衣之人声冷无温:“终无剑法。” 斩-马-刀刀身崩出数道裂口,在麟霜剑剑刃微光下反射出寒芒。 冷月清辉,静水流深。 寒光剑影,血中明灭。 黑影执剑再出,一式“终始若一”如水推出,剑气如浪迎面推来。 弋仲连退三步,虎口震裂僵麻,手中斩-马-刀几乎脱手。 浸血的手只欲举刀再劈,但见半空中黑影抡剑一旋,狠狠一脚踢在刀身上,重愈百斤的斩-马-刀“钪”的一声翻转旋起,重重砸落地上。 已然脱手。 弋仲心中一惊,随即大喝一声举拳便向面前之人砸来,但见黑影如电,寒芒与血同时从弋仲眼前掠过,下一刻拳已落空,麟霜剑滴着血抵在他喉间。 黑衣之人执剑看他,语声狠厉:“叫他们后撤。” 二人周遭伺机随动欲上前砍杀的羌兵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惊住,脚步均滞,手中兵刃对准了弋仲面前的黑衣人。 身随剑刃一转,黑衣人一动,迭影数重飞快绕到弋仲身后,紧随之指间一枚银针直刺入弋仲脑后一穴,同时横剑于其颈前。“若不后撤,你就和我们一起死。” 弋仲周身一麻,只觉气力陡然泄尽,再难动弹。 满身虬然肌肉的羌骑首领闻言大笑道:“小子!你以为我们羌族男儿像中原人一样贪生怕死吗!”他陡然转向面前羌兵大喝道:“不必束手束脚!此子已重伤撑不了多久!给我杀了他!” 羌卒众人对视一眼。持刃便攻。 “住手!”忽然后方军阵传来一句高喝,“传军师之令!所有羌卒不得贸然再攻!”是先前传令高喊采生石灰铺于地者。 羌兵闻声皆滞,似乎军师之令更不可违,一时手举兵刃都未敢再动。 罗甸城前万人多的仗势,忽然安静。见一人慢慢从军阵后方踱步上前。 四名脸覆铁面的羌人跟随之,那传令呼喝的羌骑亦在其中。 他们之中,前首一人身形瘦削娇小,披一件深色斗篷,篷帽盖住了头脸。 横刀立马的羌骑兵见之纷纷退后,默声让出了中间一条道。 连带弋仲都拧眉肃静地看着此人走近。 罗甸城门之上,文墨染、穆流霜、叶绿叶等人见之,下意识地凛色。 忽然白衣的人似感觉到了什么,空茫的目微微抬起。 那人径直走到挟持着弋仲的黑衣之人面前五步外。 “这把麟霜剑,我又见到了。”他抬手慢慢除下了头上的篷帽,露出了一张圆润可爱的娃娃脸。细密的睫羽扑闪如蝶翼,眨眼对着几步外的黑衣人微微一笑,面若春桃,粉嫩无瑕。 黑衣之人一见到他,眼神骤寒如冰。“……赫连绮之。” 娃娃脸之人随即展颜,左右颊上露出了两个深深的梨涡,模样甚是烂漫可爱。“你师父果然已跟你提过我这亲爱的师弟了……雪岭一别,你的杀气更重了呢,云萧师侄。” 他的语声低沉沙哑,听来便觉阴鸷森然,与外表截然不同。 “还是师叔该叫你花雨石的徒弟,南荣枭?” 执剑冷目,黑衣之人看着他,声音寒得毫无起伏:“一介云门弃徒,不必考虑与我的称谓。” 赫连绮之闻言而笑,笑声森冷如鸦鸣:“师侄你说的对,只是你可知我不是第一个被逐出清云宗的弟子……而你却是几百年来第一个叛出清云宗的弟子……而她~” 陡然抬目一望,稚子少年模样的人伸手直指城门上扶墙而立的白衣女子,笑声蓦然更为响彻。“甚是好笑,既已把麟霜剑再传予你,便成了历任清云鉴传人中第一个被弟子叛离之后,还能允他重回师门的人~” 赫连绮之转首间无言睇目于黑衣之人手中所执麟霜剑上。 “你们这汲汲可危又信任无间的师徒关系……”他啧了一声,似笑非笑:“亲昵地就像是小情人在闹别扭呢。” 叶绿叶于城墙之上听得,肃面一寒,冷冷斥道:“利于口舌的小人!” 火光曳跃,风拂白衣,城墙上的盲目之人只微怔。 黑衣之人漠声:“如若话已经说完,便早早决定撤与不撤吧。”手中的剑一紧,他平声:“否则针毒入脑,此羌骑之首会死得很快,你或许就不必再多考虑。” 赫连绮之闻言一笑,黑白分明的大眼忽闪如调皮的孩稚,垂目间一眼扫过黑衣红樱之人左手断指根处,扬唇便笑:“不惜自断一指也要叛出乌云宗赶来此处……云萧师侄,你要让师叔与你说几次呢?” 端木若华心中一震,继而一疼。 紧随之有感什么…… 下时听到一声熟悉冰冷的机弩声。 “最可笑的,就是像你这样把自己命门暴露在了别人面前还不自知的人。”他眯眼一笑,抬起左腕,而后拂袖露出一物,对准了城墙上的那一人。 黑衣人一眼见之,眸光骤然一震。 这是……寒磁玄铁所制的弩! 赫连绮之好心解释道:“这方玄铁是我在徐州雪岭时于一处温泉池底寻得,其形本是一块八卦罗盘,其上阴爻阳爻皆可拨动,如今被我制成了腕上这一只小弩。其名便叫——惊鸿弩。” 璎璃眼睛陡然瞪大。 城墙上的白衣女子身形微微一晃,唇色刹时如雪白,恍然间竟有些站立不稳。 黑衣之人心头更窒。 ——“回师父……那方罗镜为玄铁所铸,当日于雪岭之中,因其过于沉重,弟子将它沉在了雪岭温泉中的一块青石下……并未随身带出来。” ——“许是为师多虑了,那方罗镜所用铸铁为寒磁玄铁,世间少有,极不易得……我也不知为何,有些担心它被人用于它物。” 心陡然揪起如针刺,白衣人低头刹那,目中一时有些模糊,恍惚空冷。 赫连绮之再道:“寒磁玄铁经特殊锻造可十倍增强使用者的内力,所以只要持弩之人功力不至于太浅,此弩之威便无人能挡,谓之‘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 言至此,赫连绮之歪头看向城墙上颤然而立的那人,不论其是否能见,都对着她眯眼儿一笑,道:“所以像叶齐那样的高手来用,中者必定当场五脏尽皆被震碎,饶是师姐也回天乏术……只能看着其死呢。” 端木若华扶在冰冷城墙上的手抖了一下,心仿若被异物刺入,轻轻撕扯着,没有尽头。 她又回忆起了那时温血灌满脖颈的战慄。 身形虚软着,有些站立不住。 身后璎璃赤红着眼眶伸手一把扶住了白衣人。 黑衣之人狠目而怒,握剑的手勒出青白两色,寒冽至极道:“你以为凭你功力,也能用它伤得了我师父?!” 赫连绮之轻笑一声:“不,我拿出它来,只是想让你看清楚那女人的反应。” 直视面前黑衣人,赫连绮之扬笑道:“让你看清楚,端木若华心中之人是梅疏影,她因那厮学会了流泪,学会了哭……便是今日,听到这惊鸿弩,也还是会这样一幅痛彻心扉的模样。” 嗤笑一声,他悠冷道:“虽然那惊云阁主已经死了。” “说够了么?”黑衣之人不顾伤臂溅血扬手一把扼住了弋仲咽喉,另一只手挥剑直指赫连绮之。“再言一字,我必杀他,而后杀你!” 模样犹如稚子少年的人轻轻巧巧地往后跃了一步,极为肆意地续道:“杀我是为了灭口么?云萧师侄今时今日已经知晓了你师父端木若华心中所念……公平起见,难道不该也让你师父知晓……你这弟子心中所念?” 赫连绮之笑望面前之人,果然见其目中一瞬间震动了一下。 语声轻缓,邪气森然。赫连绮之再度扬唇:“让你师父知道,当日在徐州雪岭你对她做过的事;让她知晓,你心中其实深爱于——” 话音未落,冷剑寒光已到赫连面前。 黑衣之声息一促,双目陡红,一剑划过赫连的喉。 下瞬,不及回神。 一支短箭“啪”的一声自惊鸿弩中射出,从他右肩穿过。 一阵剧痛袭来。 随后整个右臂陡然一垂,像瞬间麻痹后失去知觉,麟霜剑“铿”的一声脱手坠落于地。 赫连绮之立身不远,摸着脖颈上被麟霜剑浅浅割出的伤口,扬唇间便是一笑:“原来,你这样怕你师父知道吗?” 第289章 毒 短箭穿出,血自肩窝浸润流下,将黑衣之上所绣红樱染得更艳。 黑衣之人憎目一瞬,双目染血更红。 “云萧!”城墙之上,叶绿叶心头一拧,急喝。 白衣之人手扶城墙岩壁,十指颤籁,应已听出形势变化,面上寒白如雪。 赫连绮之眯眼笑着望向城门之上的白衣人:“师姐莫要急呢~云萧师侄还活着~没有像那个惊云阁主一样立时就殒命在你面前的。” 端木若华被身后璎璃牢牢扶住的身子再度一抖,心如锥刺。 璎璃的手亦因强忍心中悲痛愤郁而抖簌难止。 “绮之虽很想用惊鸿弩再在师姐面前也取了云萧师侄的性命,好借此再欣赏一番师姐此一回的反应……但惊鸿弩只有一把,此刻仍在叶齐手中~”赫连绮之调皮地眨了一下眼,“这一点凭借云萧师侄尚且活命,师姐想必就已猜到了。” “故而只得出此下策,用上这一把……只表面一层由寒磁玄铁浇铸的普通机弩代替惊鸿弩,所以‘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的威力不复有,想瞬间震碎他五脏六腑自然也无可能。” 黑衣之人此刻已然察觉他一直针对的人就是自己。 然已晚。 想要伸出左手捂住右肩被箭矢穿透的伤口,但左臂肩头皮开肉绽,亦撕痛不止。 只觉眼前黑芒阵阵,能感受到血液迅速流出身体,伤口泛过异样的灼痛之感,紧随之僵麻无觉,身上越来越寒。 他踉跄站稳,低头想要拾剑。 下瞬棕色貂皮锦靴映入眼帘,一只如同女子一样小巧的脚足肆意地踩在了麟霜剑上。 赫连绮之身后不远,那四名脸覆面具的羌侍中,有人忧心而呼:“军师小心!” 是女子之声。 赫连绮之却不以为意,不知何时已踱步上前,毫无顾忌地立身云萧面前,脚踩在黑衣人俯身欲拾的麟霜剑上。 脸上笑容烂漫无邪,观之可爱至极。“虽说这只弩箭震不碎云萧师侄的五脏六腑……” 故意停了一停,赫连绮之仰起脸笑望城墙之上:“但要他的性命还是绰绰有余的~” 端木若华脸色怆白,一瞬间寒目:“萧儿!” 是从未有过的忧惶凛切之声,白衣人呼罢,裙摆拂扬竟想跃身而下。 “不要过来!”黑衣人陡觉呼吸急促,喑哑至极地厉喝出声。 赫连绮之压抑着声音低低地笑起来。“霜夜寒花的毒滋味如何?是不是如坠冰窖?像不像当年你抱着你师父坐于徐州雪岭之中时的感觉?”兀地抬脚就踢向面前之人。 俯身拾剑之人被他一脚正中胸口,眼前黑光炸白,脑中不受控制地一阵天旋地转。 城墙上之人眼见云萧闷声倒在了赫连绮之脚前。 “呵呵呵……师姐你看~所有你看重的、在意的、想救的人,绮之都能轻易杀死呢~”语声陡然一低,阴鸷森然:“哦,我忘了,你是瞎子,你看不见。” 他随即一脚踩上黑衣人肩窝处血流不止的伤口。“那这样,你听吧~” 貂皮锦靴碾上伤口之时脚下之人发出了一声短促而低哑的闷哼。 “听听云萧师侄临死前的呻-吟,听听你看重的弟子被我踩在脚下时,会发出怎样痛苦的声音。” 只是之后任身上之人如何用力碾踩,地上之人再未出声。 “咦?你怎么能不叫呢?云萧师侄你不疼么?这样?这样也不疼?”赫连绮之连着碾了几下,霍然扬笑:“分明还活着,师侄莫要装死可好?” 端木若华扶在城墙上的十指越发青白,唇紧紧抿着。 娃娃脸少年模样的人蹲下身来,用力拍了拍地上已然越来越僵冷之人的脸:“师叔知你剧毒寒心,动弹不得,但叫唤几声的力气总该还是有的。”他轻轻抚了抚黑衣人的头,而后用力一把抓起手边如墨长发,与他笑道:“你若再不叫,师叔可要把你的秘密说出来了~” 地上之人全身皆颤,唇色发白,虚弱地对着赫连绮之瞪目而视。 只不言。 赫连绮之眼儿眯起,笑得越发邪气森然。 他陡然扬声:“把你在徐州雪岭时偷亲你师父被我撞见的秘密说出来。” 一言出,四下皆寂。 地上之人瞳孔微微一缩。 语声再扬,赫连绮之续道:“已然临死,云萧师侄还要把你爱恋你师父——清云宗主端木若华的秘密藏着吗?” 身上滑过一阵寒意,彻骨地冷。 “啊,如果是这样,师叔是不是不该替你说出来?” 地上之人眸中震动着,心口急速地缩了一下。 罗甸城前,万余羌骑尚无反应,低杂的议语声响起在了羌兵外围那三千余名宁州州郡反军中。其首便是原宁州新任刺史、今夏国反臣周朗。 那中年儒生夸张地捂着嘴“呀”了一声。 而后议语声便越来越大。 黑衣人上方、赫连绮之的笑声亦越来越肆意。 脑中一片混沌,除了自己体内响震如雷的心跳声,和脑中“嗡——”“嗡——”“嗡——”的蜂鸣,忽然什么也听不到。 他的手不知因紧张、惶恐、茫然,还是莫明涌上心头的、那无穷无尽的害怕……崩的很直,细微地发着抖。 就这样过了一瞬,一许,或者是一世。 血液猛地冲入脑海,然后炸开,伴随着一阵剧痛袭上心口,然后他周身的血液仿像顷刻之间沸腾了。 云萧慢慢踡身于地上,忽然喘息不止。 城墙上之人一时皆震,叶绿叶凝滞地看着城墙下黑衣之人所在,许久,回目看了一眼身侧的端木若华。 文墨染微微拧眉,亦转目看了一眼白衣人。 璎璃、穆流霜目色皆敛,垂目无言。 城墙上一身白衣轻染烟烬尘灰的女子平视前方黑暗虚无,久无声息。 而后体内元力似有所感,忽然震动起来。 她恍惚了一刹那。 有什么在体内、在血中慢慢被抽离,又慢慢被凝起,而后被一物尽数吞噬……云萧的意识一瞬间远离,又一瞬间归复。 混沌的脑海突然变得清晰无比,脑中所有纷繁错结、惶恐惊惧的情绪都仿佛被什么吸去了,只留下认知,而淡去了情绪。 黑衣人的心境一时变得十分平静甚至是冷漠……他微微闭目了一瞬,而后感觉到血脉中沉寂已久的那只血元蛊挣动了一下。 赫连绮之仍旧伸一只脚踩在黑衣人身上,此刻抬头看向城墙上的白衣女子,微微一笑:“此种背弃师门、心术不正又大逆不道、罔顾伦常的妖徒……自然是不能留在师姐你身边的……毕竟师姐你可是清云鉴传人、大夏三圣之首呢~对不对?” 说话间沾满血迹的锦靴转而移至黑衣人脸上,用力碾踩起来。“故而怎容得此类心生邪念之辈?清云鉴传人便是要断情去性、大爱世人、只重家国的不是么?所以师姐你应该高兴啊,绮之这是在替师姐你了结这厮——” 一道寒光于赫连绮之颈间闪了一下。 “军师!”脸覆面具的羌侍一人瞠目一凛,立时飞扑上前,一把扑倒了赫连绮之。 寒光射在那名羌侍颈侧,下瞬血激射而出。 “军师……”那人抬手捂颈,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脖颈就整个一歪,几乎折断,血喷洒如泉,顷刻毙命。 黑衣之人一手慢慢撑于地,另一手一把拔出了插进那人颈中的麟霜剑。 赫连绮之愣了一下,还未回神即被另两名羌侍抓起飞退。 黑衣人是握着剑身去刺身边之人的,所以亦满手是血。 只是他如感觉不到痛楚一般,手握剑身同时撑地,就这样缓缓爬起了身。 被带着飞身已远。赫连绮之睁目瞪视于他,双瞳如临敌的饿猫一般圆亮凶恶。语声同时寒凛、阴沉至极:“毒……竟……解了……?” 云萧抬眸回望于他,极安静。 下时他还未动,架回赫连绮之的那两名羌侍眸光极一凛,赶在他动作之前飞身上前直攻向黑衣人。 他的毒,真的解了? 赫连绮之冷冷地看着远处的黑衣人。 那可是霜夜寒花的毒…… 左臂伤重,右肩几废,血流已久,黑衣之人周身应是再无余力了。非是这武功高强的二侍对手。 故寒刃临近,他并未多动。 只把麟霜剑往身后一送。 “住手——”厉喝乍起,阴鸷森寒。 黑衣之人与两名脸覆面具的羌侍都于电光火石之间强止了手中寒刃。 云萧手中麟霜剑剑尖抵在了他身后被制、仍不可动的弋仲颈间,血痕映于剑尖。 两名羌侍一人执刀、一人执钺亦停在黑衣人头顶、侧腹。 赫连绮之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而后直视黑衣之人良久,语声冷极:“如果我不命他们住手,你方才便要身首异处了……” 黑衣之人吐出了嘴里一口被赫连绮之碾踩之时沾入口中的泥沙,再望赫连绮之,眼神竟出奇地平*静:“你出来,不就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么?” 赫连绮之神色一震,眉间片刻深拧。 有感面前之人周身气势已变,与此前截然不同。绝非错觉。 “云萧?”赫连绮之眼珠转动之余唤了一声。 黑衣人握着手中的剑绕过了弋仲的颈,慢慢踱至弋仲身后,再次挟持住了弋仲。“你还能再说出我其他秘密么?若能,今日可一并说了。” 手下一滑,弋仲颈侧当即被割开一道血口,虽不深,但观之亦可让人心头一紧。 云萧语声平静道:“若不能,我扳回三指之内,你仍不撤兵,我便再予他一剑。” 言罢,未执剑的那只手竖起三指,慢慢往下扳回了一指。 “一。” 云萧执剑依颈,平静的眸光里满是无动于衷的冷漠和清醒,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 即便衣发染血、脸覆尘沙血垢,眼前黑衣之人扬唇一笑间仍美得惑人心弦,如雨打海棠花、血染美人图。 赫连绮之陡见他剑下往血口一磨,弋仲颈侧已然血涌,眸色瞬间寒凛。 “二。” 赫连绮之极快地笑了一下,而后冷道:“撤。” 第290章 撤 羌兵开始后撤。 与此同时赫连绮之命那两名先前动手的羌侍紧峙于黑衣之人左右。 赫连绮之同时后退,护在了那名离他最近、身形娇小、同样脸覆面具的羌侍身前。 伸手指向另一名腰挂链锤的羌侍,他冷声吩咐道:“待大军后撤十里,护大王子退回……” 云萧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三十里。” 赫连绮之怔了一下,随后眯眼一笑,用低哑阴沉的语声道:“待大军后撤三十里,护大王子回。” “是!”被授命的二侍冷声而应。 赫连绮之紧随之抬眸便望向城墙上的白衣人,眉眼轻弯,又复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今日绮之便先退下了,望师姐会喜欢绮之此次送予师姐的这份礼~” “改日……绮之会再来探望师姐~”言罢,转身回旋,由身边脸覆面具的羌侍随护而离。 马蹄声踏,罗甸城前,四面火把渐渐退远。 城墙下,骁骑营最后一人,手捂心口拄剑靠在纵白尾部,还余一口气。 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风费力地掀起浸血的眼皮看向羌卒后撤的军形……而后扯唇笑了一下。 慢慢闭上了眼。 城墙上的穆流霜有感什么,猛然握紧了手中长刀。面色极凛。 羌军越退越远,渐趋不见,眼见将安。 叶绿叶冷凝着脸立身已久,正欲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却突然,四周火把再起,绵延环伺数里! 挟持住弋仲的黑衣人双目陡然一睁,未及反应,紧峙于自己左右两侧的两名羌侍挥刀便砍来! 其中一人手持链锤,竟是对准了弋仲后脑而去! 云萧铮目一瞬,脑中思绪急转,冷冽至极:难道赫连绮之只是假意救他性命!为堵口实而与我周旋,实际更欲借刀杀人?! 眼见砣锤砸向弋仲后脑,已是毫厘之距,黑衣人电光火石之间转剑用麟霜剑一把格开了链身长索,砣锤被一拽立即往一侧一偏,从弋仲脑后擦过。 与此同时云萧用力拉过弋仲往后一闪,另一把长刀堪堪从弋仲面门前滑过。 若是借刀杀人,则一定不能让他死! 否则羌骑便有借口再攻回!赫连绮之也再无顾忌! 黑衣人一掌用力推开弋仲,转身强提气劲对上两名羌侍。 刀剑击鸣,链锤长索绕上麟霜剑端,与此同时砣锤撞上剑身…… 竟牢牢吸附在了剑身上! 黑衣之人双目一瞠,骤然惊醒。 是磁石! 顿觉脊背一寒。 此前羌侍以链锤奇袭弋仲后脑,是为了替他吸附出脑后毒针! 几乎是同时。 身后一道劲风袭来。 弋仲一拳已至黑衣人后脑。 “云萧!”叶绿叶厉声一喝,不知何时已跃身而至,端木若华被她抱于怀中。 一枚银针于月光下闪过。 下瞬整根没入了弋仲砸向黑衣人那一拳的手腕中。 不知刺中了哪一穴。 弋仲手中力道刹时泄尽,拳头落下时变成轻飘飘地撞了一下黑衣人后颈。 手执麟霜剑的人回剑便斩,两名羌侍于此时抓起弋仲便退:“大王子快走!” 同时那环伺的一纵火把更近,刹时照亮了罗甸城一周。 后军将军北曲一马当先,高声呼喝道:“小将北曲来迟!端木先生可安?!” 执剑欲追,然纵身未起,黑衣之人眼前便一黑。 叶绿叶此刻已然放下怀中白衣人,飞快闪身而至,伸手一把扶住了他。“云萧!” 不远处端木若华落地踩在罗甸城前铺满一地的尸与血中,下落时所闻暴烈刚强的劲风已散,然目不能视,并不知自己那一枚银针可有及时护住他…… 下时听得叶绿叶放开相扶自己的手,飞快赶去,呼声寒肃至极。 只以为他—— 萧儿? 脑中刹时浑噩。 端木若华凭着本能步步行来,脚下越行越快,面色寒白。 黑衣之人被叶绿叶扶着喘回了一口气,回首间望见她,一怔。 白衣下摆遍染血污,明灭的火光下,她满面煞白凛色,是掩饰不住的忧与惧。 师父。 是在担心我吗? 黑衣人眸中不觉间映上了星子与月华,微微用力挣开绿衣之人的掺扶,不顾周身无一处不有的伤疼与痛楚,想要勉力向她行去…… 只行一步,阖目便倒。 端木若华疾行而至,有感熟悉的、带有樱花香气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下意识地伸出手。 将黑衣之人接入了怀中。 此情此景如此相似。 脑海一幕一闪而过,端木若华周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怀中倒落之人那样沉重,一如当日,那一人。 身上白衣慢慢染上了他肩臂伤口所流的血,亦是同样温暖的温度。 双手微抖着,再一次伸去了怀中之人颈侧。 彼时再无声息。 此时颈脉一下一下……虽轻但清晰地跳动在她指下。 端木若华护他在怀,苍白至极的脸上,下瞬突然倒回一点血色。 她一只手轻轻抚上少年人脑后的发,脸上慢慢扬开一记、那样悦然的笑容。 叶绿叶回目看见,一震。 罗甸城前离远,后军将军北曲身侧,孔嘉、孔懿眼见面前之景,并骑在旁并不言语,另一侧一身墨衣云纹的人慢慢踱马上前,向来儒雅温柔的脸上,此刻满是凝滞震意。 空望白衣女子所在,无意识地唤了一声:“师妹。” 身后少年骑于马上,亦看着他。 …… 原来罗甸城中地道出口那头的兵马蹄声非是羌兵。 而是北曲所领、从谈指来援的两万新兵。 彼时新兵疫症初愈,又有羌骑兵马直奔谈指而来,北曲便在墨然力请下领众人弃谈指而赴罗甸。 罗甸城前羌骑后撤,两万新兵便与罗甸城中三千余病卒汇合,新兵之众重又入驻罗甸城中。 …… 城中房屋大半焚毁,需得重造,孔嘉、孔懿领人主持屋舍重建事宜。 此时距两万新兵重驻罗甸城内已有七日,主将北曲领端木若华、文墨染于城中一角清理出的空地扎寨安营,休养生息。 墨然碾转城中各帐续为病卒伤兵看诊,脸覆铁皮面具的黑衣少年始终跟随在侧,寸步不离。 北曲于左相文墨染帐外等候罢,被穆流霜请入。 一人跟随于北曲身后,此时与出来传话的穆流霜打了照面,两人都微愣。 “左相大人,骁骑营穆统领到。”北曲入帐便于文墨染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穆流云轻甲长麾,满面风尘仆仆,显然是日夜不替快马加鞭赶来。 上前便于文墨染面前单膝而跪:“传皇上密诏。” 文墨染神色静而柔,宁声与他:“你先随我去个地方。” 穆流云便起身,行于文墨染身后,随同文墨染步行出了城门。 穆流霜手提一竹篮跟随在后。 此刻的罗甸城门正在加固,三两兵卒爬在偌大的城门上钉补新木。 穆流云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掠过城门上未及洗尽渗入焦木之中的斑斑血迹,眸色轻敛,复又转头收回了目光。 文墨染将他领至了城门外一侧十里外的矮坡上。 坡上新坟黄土未干。 穆流云抬目望去,数十座坟头排列于眼前,错落相间。 坟头木牌上,写着一个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 时值仲秋八月,再一日便当逢月圆。 穆流云沉默少许。 秋风吹过,微冷。 随后便大步行上了前去。穆流云伸手拍了拍穆流风坟前尚能闻见松香的木牌:“不错,是我骁骑营的好男儿。” 轻抚木牌以示赞许,他微微抑声:“……大哥以你为荣。” 穆流霜立于其身后微微笑了笑,目中已湿。 向穆流云递上了手中所提香篮。 穆流云依次取三柱香逐一行去,细致地插在了昔日这些兄弟坟前。 语声铿锵而肃朗:“你们每一个,都是我骁骑营的好男儿!穆流云以你们为荣。” 三人立于坟坡前,闻松香拂面,黄土泥腥,久久未言。 亦未离。 …… 叶绿叶为纵白换好伤药罢,转身行去端木所在的营帐。 满是药香的营帐中,已然褪去少年稚气的男子赤裸着上身闭目躺在横榻上,安静无声。 木榻床尾堆放着从他身上新解下来的染血布缠。 端木若华坐于木轮椅中,将手中方才捣好的草药递予璎璃,由璎璃敷上伤口为其重新换过伤药。 “云萧还未醒?”叶绿叶拂帘而入,一连七日惯例着问了一句。 后看见榻上闭目的云萧,便不再多言,转向木轮椅中白衣女子道:“师父,该用晚膳了。” 端木若华放下药杵,转向小凳上的木盆里净了手。 “如你所言,萧儿体内之蛊,应为一助益极强的药蛊……他本伤势严峻,少则也需休养月余……然此不过七日,已然愈合大半,便是连体内所中霜夜寒花之毒,也未残留下半点余毒……不可谓不玄奇。” 端木叹:“看来蛊医之道,为师见识过于浅薄,不明之处尚有很多。” 叶绿叶几步走近放下手中少央剑给璎璃帮手,同时道:“然此蛊特性奇异,使得师弟日间周身冰冷,夜间却暖熨异常,日夜颠倒,阴阳相逆,我却不知为何……也判断不出此为何蛊……”叶绿叶审慎道:“恐怕世间唯有二师伯能明晰……或者师弟自己。” 白衣之人眉间半是忧半是敛:“萧儿迟迟未醒……可也因为此蛊?” 叶绿叶猜测着点了头:“欲要快速愈合身体之伤,除去药食,长睡休养最为有用。师弟许是因体内药蛊之效,久睡以调节恢复自身。” 端木听得,心弦微松,跟随着轻轻点了下头。“如此便好。” 不多时端木用完膳由叶绿叶复推回帐中,轮换了璎璃前去用膳。 城头日暮,素月东升。 叶绿叶正于帐中掌灯,闻帐外一人步声行近。 “叶姑娘。”穆流霜立于帐帘外不入,只抱剑恭声道:“左相大人请见。” 叶绿叶微敛目,默声一刻,转向白衣人道:“弟子去去就来。” 端木颔首。 帐中新烛初燃,惶惶然跃动着微光。 烛映无声,秋夜月明。 白衣之人手执一卷安坐于木轮椅中,指尖一字字“看”过,慢慢翻向下册。 帐中声息极静。 不知过了多久。 白衣人慢慢放下手中所执的刻字竹卷,空无的目光落在了榻上呼吸平浅的那一人身上。 ——“你在徐州雪岭偷亲你师父被我撞见……” ——“你爱恋你师父——清云宗主端木若华……” 指尖微一抖,手边所放的刻字竹卷被她小指轻轻一撞,下时“哗啦”一声滑落至了地上。 端木若华有些木讷地转面对了地上。目中是一样的虚无。 ——“他为你连卖身都肯了……我的傻师妹,你就算是瞎的,是不是也该看出一点什么来了?” ——“你不会真的以为你那小徒弟肯为你做到这一步,是因为孝心吧?然后还觉得他对你没有别的心思?” 端木若华十指微蜷,一度空茫的目复又落回了榻上那呼吸平浅之人身上。 许久。思及了什么。 白衣的人慢慢转动木轮椅趋近榻沿,而后伸手轻轻摸索过去…… 寻到榻上之人的左手,小心执起。 她伸手极轻地触及了他已断的小指指末。 断指根处已被包扎妥贴,指尖触及,只有纱布轻轻摩挲的微响。 恍然间,便又忆起了那人所言那一句:“只要可以救你,他什么都肯许。” 她凝滞着,默然许久。 而后推掌离远,复又将他的手,轻放回榻上。 耳边于这一时,忽然响起语声。 低幽婉转,缱绻温柔:“是在心疼我吗?” 端木若华倏一震,兀地抬首。 榻上之人目中浅浅染笑,慢慢撑坐起身,下一时,于白衣人未做反应之前,倾身向前,吻了吻白衣之人的唇。 “师父不必想亦不必问了。他说的,都是真的。” 伸手亲昵地搂住白衣人的颈,他侧首吐息在她耳侧:“我心里的人是你,最在乎的人是你,我爱的人是你,师父。” 脑中一声嗡鸣,端木若华懵然呆愣于当场。 “我承认之后你要怎么做?再逐我一次吗?”榻上之人复又吻上她的唇,下一刻,一字字、决绝道:“可是除非萧儿死,否则我绝不会再离开你。” 含身退回榻上,他抬眸直视于她,虽淡亦冷地缓缓道:“你若容不了我,就亲手杀了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0-300 第291章 改 璎璃不知何时入了帐中,此刻立身帐帘处,怔怔地看着他们。 端木目中浑噩,全然无觉。 榻上之人掀起眼帘瞥了一眼帐帘处的红衣女子,下一刻复又倾身向前,细细吻过白衣之人的唇角。 椅中女子于此时动了一下,抬手而上,缓慢地推开了面前之人。 “萧儿……?她唤了一声。 “是我。”榻上之人伸手按住了她推在自己胸口的手,略略上挑的眉眼中掠过一道微光。 他续道:“当年被你输在青风寨中的人是我……雪岭之中强喂你喝吾血的人是我……纵死也未放下师父独自走出雪岭的人是我……孤身留于南疆以身饲蛊换花雨石来为师父剔蛊的人是我……为求她救治师父答应改入乌云宗助其研制异蛊的人是我……听闻师父危殆不惜断指叛出乌云宗连日不休赶来罗甸的人是我……携纵白冲入羌军阵中只为师父于城中还有一线生机的人……也是我……” 他牵着面前女子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心门之上。 迫她感受他此刻剧烈跳动着的一颗心。 “你要杀我?逐我?还是弃我呢?” 语声含笑,然悲凉入骨。 璎璃听得,心头震。 被他按于胸口的那只手颤了一下。 端木若华冷白的面上满是懵怔,神色间唯剩惶然无措。 慢慢醒神过来,眉目间浮上三分骇色。 而后听得他所述一桩桩一件件……目中亦闪过了痛色。 脑中随即变得前所未有的混乱。 有愧负。 有心疼。 有惊异。 有惭罪。 于是茫然。 于是无所适从。 端木若华本能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下瞬自木轮椅中爬起……脚步踉跄了一下,呆呆地往帐帘外走。 榻上之人看着她的背影,步步离远。 茫然无觉。 恍惚失神。 是踌躇的,也是决绝的。更是本能地远离。 他直直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先是平静,后是颤栗。 一颗心像被无形之物狠狠箍住,推得他往前,推得他抛下所有悲思急郁…… 他控制不住地战慄。 语声陡然喑哑:“我让你为难了么?萧儿可是……让你觉得不适了?” 白衣的人脚步顿了一下,眼中一片惊茫。 “你可是……便希望我所有为你做的,只是出于师徒之义?” “希望萧儿对您没有别的心思?希望我还是世人眼中,那个谦恭谨慎、尊师重道的‘云萧公子’?” 转身下榻,赤脚于地。 他蓦然几步上前,一把从后抱住了她。 “我也不想——”语声颤抑:“让你为难。” 她抬手而上,本能地欲要掰开他的手。 “萧儿怎么舍得让你为难呢?”语声颤涩,低抑如泣:“怎么舍得让你痛苦……让师父你、惧我呢?” 端木闻到了他身上伤口撕裂开来,重又散出的夹杂着樱花香气的血腥味。 越来越浓郁。 他就这样什么也不再顾及地抱紧了她,一丝一毫也不愿松开,全身隐隐颤抖。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他猛地扬声道:“我从未想让师父为难!更不想见你痛苦……我原可以隐忍一生,压抑,克制,一辈子只做你的弟子……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她听见他的语声,颤栗嘶哑,已近哽咽。“我的心事被他当众说了出来,师父你已经听到了,那么多人都听到了……慢慢所有人都会知道。” 他更加抱紧了她,像惶然无助的小兽。 “而你,必会像以前一样,开始避讳我,疏远我……最后推开我。” 白衣之人的手微微颤然地滞于了半空中,只因听见了他压抑的低泣声。 “你会想弃我。” 心陡然如被尖针刺了一下,端木若华满目茫然,颤簌着身子望于面前虚无。 “我最害怕——”他泣声:“你弃我。” 心不受控制地拧痛了,白衣人面无血色。 唇轻轻颤抖。 混乱,茫然,不知该要如何做、如何说。 久久,只有手脚上的凉意,越来越甚,如此清晰。 她终是清明了过来。 抿唇而抑声,低喑而哑然。道了一个字:“……改。” 身后之人愣了一下。 ……改? 蓦然间排山倒海的绝望、痛楚、苦涩倾倒下来,他的身体滚烫,他的手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在抖簌:“嗯,对,改……当改……这显然是我错了……所以弟子应改……有错便改……错了便改……师父您说得对……说得对……我自然要改……我自然能改……我……” 白衣人听见他越来越混乱的语声,骤然心头更拧,一时惶然一时痛极。 “我——”他蓦然突兀地笑了起来:“我,会改的……我知道怎么改……我只是你的弟子……我不能亲你……不能像这样抱着你……不能对你坦言情爱……萧儿不能逾越……萧儿只可敬你……不能爱你……”他言至最后,语声喑哑如滞,忽是颤声问了一句:“那师父心念梅大哥……也能改吗?” 端木若华微微睁目,震怔于原地。 “可以不念,可以不忆,可以不再回想么?” ……不能。 端木若华指尖轻蜷起。 “可梅大哥已经死了,师父记着他,又有何意义?何不改了呢?” 端木若华不知为何红彻了眼眶,颤声问他:“你是……改不了了么?” 身后之人凄笑了一声。 下瞬颤然垂首,慢慢松开女子,缓步退离……于她背后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怎会呢?” 他低下了头:“师父若能不避我、不惧我、不弃我……” 眼前慢慢模糊,有什么自跪地之人眼中恍惚滑落,溅落在泥尘之上。 他笑着道:“……萧儿什么都可以改。” 伏首于地,他又笑着道了一遍:“什么都可以改。” 璎璃于此时不觉间,怔然落泪。 无声拂帘退出了帐中。 白衣轻曳,他听见她的步声滞顿少许后,缓慢地行出了营帐。 伏地之人既哭又笑,慢慢手捂心口之上,蜷身而颤,久久未能起。 …… 端木若华茫然地往前行,不知是撞到了什么,恍惚地侧了一下身,复又往前行。 后步声渐缓,她呆呆地望着前方虚无,静立于冷夜秋风中。 璎璃随行在后,于后望着她。 白衣浮月,冷夜凝声。 她极缓慢地敛了目,眼前一片晦暗。 呆立一夜,无言。 …… 罗甸城中一颗老树下。 文墨染待面前女子行近后,递出了手中一枚玉叶旌牌。“此旌符为拜相之初皇上亲授,共予墨染三枚,可代行圣令,可请愿圣恩,更可作免罪赦令。” 叶绿叶低头看着面前之人手中的玉叶旌牌,思及了什么:“大人还记得叶绿叶是戴罪之身。” 文墨染目中闪过歉疚之意,然更多的是温柔:“当年宣王谋逆,举家被贬为平民,不得归京,更不得还朝……故我想赠此旌符予叶姑娘,如此天大地大,于叶姑娘皆是前路,再无叶姑娘不可还之处。” 叶绿叶敛目,片刻后,宁声道:“大人突然赠出此礼,未免太重。” 文墨染既柔又静地望着她:“不及叶姑娘一直替父所背负的万万分之一。” 叶绿叶听罢,怔住。 文墨染将玉叶旌牌递至她手边。“经年已过,今日的叶府再无必要承昔日宣王府之重,得此旌符,叶姑娘与令堂若欲还乡,也再无虞虑。” 叶绿叶目色更敛,微微有些复杂,踌躇一瞬,伸手接过了那枚小小的玉叶旌牌:“叶绿叶谢左相大人。”绿衣之人抱剑躬身,向面前之人镇重地行了一礼。“他日若有叶绿叶可以相帮之处,大人尽可直言。” 文墨染露出一抹极为悦然的笑意,极淡的“嗯”了一声。 叶绿叶起身来,再问:“大人可是要还京了?” 文墨染满目温柔地望着她:“非是还京,陛下传诏,前线战事命大将军与我商议定夺,故我将往中军所在,予巫将军一臂之力,望有助益。” 叶绿叶微低头:“大人不顾自身安危带叶绿叶赶赴罗甸解救家师于险的恩情,叶绿叶未及回报。” 文墨染宁声望她:“清云宗主关系大夏安危,举足轻重,知其遇险,与叶姑娘一起赶来解救自是墨染该做的,何恩之有。” 叶绿叶听罢不言,而后看了一眼立身不远处的穆流云、穆流霜二人一眼:“益州已是战乱之地,中军今在延江水岸的织金,距此行程不短,大人身边只他二人护持,若要赶去,可是危险?” 文墨染双颊染绯,低头道:“如此说来,确实——” 穆流云上前一步抱剑道:“大人,属下方才禀过,皇上另派了大内高手二十人一直随行在侧,护卫大人安危,只是藏身暗处,未允现身。” 叶绿叶震了一下:“难怪走近之时,有感四周极具警视之意。” 文墨染轻咳了一声。“……是这样。” “如此,大人安危应是无虞。”叶绿叶抱剑再行了一礼:“叶绿叶预祝大人此行无险,大人一路保重。” 文墨染看着她,眉眼皆柔:“嗯……你且安心。” 叶绿叶莫名地点了一下头。 秋风吹叶,老树摩挲。 相对无言。 叶绿叶复又抱剑轻言:“如此,叶绿叶便回了。” 文墨染愣愣地看着她。回神过来,又咳一声,“好……好……” 叶绿叶轻抿唇,转身而离。 “叶姑娘!”文墨染心头一跳,便于她身后轻呼了一声。 绿衣之人执剑回首。 此时新月初上,霎时照亮了她一身新绿罗裙,叶绿叶长发微扬,眉目清丽如飞叶,映于身后圆月中,婉转飞扬。 他温柔望她,目中如水拂漪,低声道:“再见之时,墨染还有话想与姑娘说。” 绿衣之人目中一怔。想是终于察觉了一点什么,并不接话。 婉转回目低头。 随后背对文墨染点了点头。 文墨染看着她慢慢行远。 “穆流云。” “属下在。” “你今天去睡马棚。” “……是。” 穆流霜踢了自家兄长一脚:“平时不是属大哥最机灵么?多什么嘴,这次活该了吧。” 穆流云长叹一声:“你懂个屁。” 穆流霜浅笑着随行于文墨染身后,欲离:“我是懂得不多,不过我们左相大人果然文采斐然、巧舌如簧,明明想说的就是‘得此赦符叶姑娘便可无所顾虑地再入官家,便是嫁给左相也无不可’却能绕出‘天大地大、无不可还’这样堂皇大度的话来。” 文墨染蓦地止步。 “你今天也去睡马棚。” 穆流霜一愣。 “哈哈哈!”穆流云仰颈大笑。 第292章 影 叶绿叶行近云萧所在的营帐,见帐帷上未映出人影,心下略惊。 立时快步行去掀帘即入。 一眼便见地上一人伏首于地、周身颤簌,立时惊震。 “云萧!”叶绿叶急步上前,一把将人扶起。 地上之人顺着她掺扶的手腕用力爬起,手心如炙,滚烫骇人。 叶绿叶将他半扶半抱到榻上:“因何自顾下榻,既是醒了难道不会唤人来么?!” 绿衣之人拧眉一瞬,目中有疑道:“师父方才还在帐中,此刻却因何不在?不过即便师父不在,璎璃也该回了才是……” 复躺回榻上的人闻言忽是轻笑一声,眼中带泪:“大师姐。” 叶绿叶摸了摸他额上炙烫的温度,冷然道:“你身上烫得如火!实在异常……我去通知师父你醒了,请师父来给你看看。”言罢快速伸手为他盖上薄衾,转身便欲离。 云萧伸手拉住了她的腕,脸红如火,唇色却发白,只低言:“不必了……师父知晓我醒了……所以才离。” 叶绿叶顿住,回望于他。 “何意?” 榻上之人望着前方,周身微颤,眉眼间分明显见隐忍痛色。却又是一声轻笑:“想来……大师姐去往乌云宗寻我,我还打伤了师姐……此番再见,师姐却似早已忘了。” 叶绿叶平声道:“你能冒死赶来罗甸,为保师父一夫当关战于城下,万死莫辞,我已知你真心,便也能想到那时不过是你要逢场作戏,没什么要紧。” 榻上之人听罢更笑,笑罢忽是急声一咳,唇上倏染血。 叶绿叶见之一惊,拧眉道:“你怎么了?”言罢伸手一把把住云萧的脉。 下瞬心下不由一惊:身上如此热烫如火,脉相看来竟还正常? 榻上之人眸中空惘,凄冷寒涩,一片哀寂萧索。 欲从绿衣之人手中抽回腕,只是脱力未成,便不再挣动,任由绿衣之人探看自己脉象。 云萧眼中殇彻,直视面前之人惨笑道:“阵前城下,赫连绮之所言,大师姐亦听见了吧?” 叶绿叶闻言肃面,未言。 “师姐是不曾听清呢?亦或还未相信?”他复喃声。 叶绿叶抬头来直视于他,只冷声问:“其实你至今并未恢复记忆,是这样吗?” 忍痛问声,榻上之人看她:“恢复如何?不恢复又如何?会比此时此刻更难吗?” 叶绿叶微敛目:“你未恢复记忆,便还是云萧,还是云萧,你便永远不会害师父。这是我所知的。” 榻上之人听罢一愣,而后仰面大笑,笑声疯癫狂乱,心痛如绞。“如师姐所言……我还是云萧……故我不敢不忍不愿她不好……只愿她能安好。” 叶绿叶平声:“我知道。” 眼中水雾凝结成泪,控制不住地蜿蜒而下,他道:“师姐也知道赫连绮之所言,都是真的……对吗?” 叶绿叶沉默许久,而后微微点头。 “那我体内异蛊是何,师姐是否也知?” 叶绿叶微垂首,沉目。“你此番重伤危殆,却不过短短七日已恢复了七八成……便是连霜夜寒花之毒都无所畏惧……此蛊具有奇效,闻所未闻,噬病疗毒应都不在话下。是你想炼来救师父的,对吗?” 云萧凝望榻前空处,敛目片刻,忽而展颜。“嗯~” “我习蛊术不精,但也明白蛊者,若是至药定也是至毒……你可知它在一日日地往你心脉钻?” 榻上之人笑望她:“我自然知晓……师姐看出此蛊蹊跷……但应是,并未告知师父全部实情。可对?” 叶绿叶目中一闪而过的惭色。 云萧苍白道:“无妨,我心知师姐应能同意我以此于人至药、于我至毒之蛊来救师父……师姐向来如此,云萧能明。亦无异议。” 叶绿叶目中闪过轻悲,语声微抑:“这是你欲为之事,我不会阻拦。只是你亦是我师弟,你当知我不会愿见你不顾自身性命,更不会愿见你有何不测。”言至此处叶绿叶移目看向别处:“阿紫已经去了,小蓝入主惊云阁……师父身边如今唯剩你我是至亲之人……无论你对师父是何心意情意,我知你不会害她。” 转目再看云萧,她复又道:“但你以此法不顾性命要救她……师父若知晓,心中定然也不会好受。” 叶绿叶脑中闪过了白衣人怀抱着他,脸上所扬起的、那抹明悦至极的笑容。“你当知……师父心中纵然没有男女之情,但必定是有你的。” 榻上之人闻言,心绪起伏,痛意更炙,然眸中流转清辉。他喑哑着出声:“师姐可知……师父所余时日,不过两年又数*月了。” 叶绿叶目中一黯。 师父沉疴难治,当日花雨石带来之雪阳蛊只噬去了师父体内三成毒病,自己心下怎可能毫无所觉? 只是不愿提及罢了。 榻上之人眸中微空,低声与她道:“我体内所炼之蛊,是世间唯一还有可能救她之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便是此法,成与不成也未可知。” 叶绿叶震目:“你尚且不能确定此物能不能救得了师父……就已将它种下了么?” 目中微有不忍,她道:“你可知它替你噬毒疗伤之余,也正渐渐与你血脉相融,剔出已无可能……且从蛊相脉纹看,它欲行的方向,就是你之心脉……虽缓但一日比一日更为接近……人之心脉若被其钻入,你当是必死无疑。” 云萧轻声回与:“我知,我一直知。” 所以非死志,无以炼此蛊。 “然这已是世间最后可能之法。” 叶绿叶凝眸望着他。 久久,低头抑声道:“是我无能,故最后由你来行此极端之法。” 榻上之人闻言露出极浅的温然笑意,强自忍痛,面上展颜:“生为奇血族之后,有此能为试以此身炼就此蛊来救师父,是我之幸。” 叶绿叶直直看他,久久,喃声:“你与师父任何一人出事,都不是我所愿。” 榻上之人火热过后,继而惨白的脸上微露宁色。 “我知。” 叶绿叶看着他忍痛间一层层沁出的汗,语声渐沉:“有一人或许比我二人都更懂蛊道……”目中闪过一瞬微光,叶绿叶转身道:“我去请他来。” 身上火热如炙,似万蚁噬心,痛不欲生。 榻上之人努力想要平复心绪,然脑中一声声、一幕幕,都是白衣人此前离去的背影,和她所言那一个“改”字…… 于所有人面前,好似都能得的那一份平静漠然,唯于她面前,溃不成军。 他疼,他悲,他痛,他在她给予自己的字字句句里煎熬难忍,挣扎不出。 …… 夜月,风清。 墨然看诊罢,自几名病卒营帐中行出,叶绿叶立身帐外,抱剑与他行了一礼:“大师伯。” 墨然身后,脸覆铁皮面具的少年人手捧药箱,不动声色地看着几步外的绿衣人。 叶绿叶肃面道:“可否请师伯听叶绿叶一言。” 墨然回望绿衣之人眼中凝肃重色,下一刻低声温言:“好。” 墙畔,树下。 墨夷然却远远而候,叶绿叶于无人处抱剑再向面前之人行了一礼,而后平声道:“大师伯精通毒理之余,其实也深谙蛊道,叶绿叶猜得可对?” 墨然面上温静之色未改,眸光微一敛。未应声。 叶绿叶续道:“当日凌王府中我与师伯合力解霜宁体内蛊毒相杂之危症,次日师父曾私下询我,大师伯可谙蛊术。” 墨然闻言目光便垂。 原自那时,师妹便已怀疑我了么? 目色无由一凄。 绿衣之人道:“我与师父言‘师伯曾询虫蛊细节,方能定夺研血之毒,如此看来,应是不谙’。” 抬头来看向面前墨衣云纹之人。叶绿叶续道:“但叶绿叶后来思及,当日师伯所问,每一处都为蛊相关键之处、关键之时,无一句偏颇多余。若非深谙蛊道,绝无可能问得如此精准。” “我虽事后想明,但一直深信大师伯对家师只有护卫之意,从无累害之心,故而并未再向师父禀明此事。” “你因何能确信……”墨然眸中已现微光,他看着面前女子,忽是温言:“我于你师父只有好意,没有累害之心?” 叶绿叶低头沉面,少许后道:“便是直觉。极为确信。” 墨衣云纹之人眉眼轻弯,眼中柔光微转,语声温然:“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也谙蛊术。” 叶绿叶肃立一瞬,下一刻抱着手中之剑,便对面前之人直直跪下。 语声极凛:“叶绿叶有事相求,望师伯能助。” …… 周身滚烫如沸,心口灼痛以极。 榻上之人望着那人滞留于帐中木案一角的元火熔岩灯,眸光微恍。 未几,肺热难耐,他辗转而咳,声声嘶哑,心口更疼。 叶绿叶与墨然前后拂帘而入。 榻上之人一眼见到他,目色微震,而后目光下意识地滞于墨然身后那脸覆面具的少年身上。 墨然回望于他,眸光温和,神态儒雅地轻拂广袖,于榻沿落坐下来。 墨衣云纹之人伸手把他的脉。 榻上之人目中一凛,本能地退避,眉间一闪而过的警惕。 墨然抬头看了叶绿叶一眼。 而后回转目光看向榻上之人,蓦然轻言道:“你在毒堡之时便已怀疑我了是么?” 见叶绿叶与云萧皆愣,墨衣云纹之人眸色温然地一笑,语声平和:“当日毒堡之劫后,江湖中人聚于堡中大厅议事,梅疏影拿虞韵致相胁逼问在场可有影网中人……虽未能激出任何一人,但梅疏影走后,云萧师侄却看向了我。” 墨然眉目温然地看着榻上之人:“当时,你便已怀疑我就是梅疏影口中所说影网中人了……可是?” 云萧无声敛目。 叶绿叶倏震。 墨然身旁的少年人眼神立时一凛,周身气息已变,戒备地立于墨然身后寸步未动。手已按剑。 榻上之人回看他:“时梅大哥所言之人……” “你之怀疑,并未错。”墨然静坐榻沿一侧,语声仍旧温和:“我就是影网背后,真正的主人。” 第293章 灼 “郭小钰虽为影主,但所行之事皆为我授意。” 他看着云萧、叶绿叶二人,神色宁和,举手投足皆温柔。“石木草、冷剑心、虞韵致都为我影网中人,夺陨铁是为造毒堡一役所需千机血弩,劫青娥舍岁银是为重建毒堡、扬毒堡复兴之名,梅疏影在关中遇袭是我授意小钰所为,青娥舍傅老、祭剑山庄公输明之死亦是小钰为之,是为夺陨铁及岁银之事善后。” 叶绿叶瞠目,下瞬凛色。 “便如梅疏影所言,江湖之众因能从我影网获悉欲知之事,贪此私利,便对我影网的存在只当不知。影网与惊云阁相斗十数年,亦不闻不问。”墨然语声淡然道:“故我才能筹谋多年,行毒堡覆灭整个江湖之役。” 墨衣云纹之人直视云萧,语声仍淡:“此事虽被你一人力挽狂澜,但巫家声名已落,武林元气大伤,我想要的,也已然达到了。” 叶绿叶震目拧眉:“可是当时,师伯分明身在凌王府中与我和师父救治霜宁……” 云萧打断了叶绿叶所问:“你因何要做这些?” “因何?”墨然微微扬笑:“当日在毒堡,云萧师侄不是已然知晓因由了么?” 榻上之人一瞬间凛目:“你才是真正的墨夷氏遗孤……” 墨衣云纹之人眸光微敛,掩于广袖下的手蜷起,无人可见。“不错……我是前任武林之主墨夷家的后人。” “当年墨夷氏为叶家影卫,愚忠于朝廷,因一句直言进谏触怒明帝,后被叶家与巫氏合谋灭门,此后巫家便将我墨夷氏取代,成为新的武林之主兼叶家影卫。” 叶绿叶震声:“如此,影网为何要覆灭江湖?又为何要与梅疏影相斗?” 墨然语声宁和:“覆灭江湖是他们咎由自取,你等可言是迁怒,而与梅疏影相斗,是因惊云阁暗中查我墨夷氏案,其长老之一苏凝有圣手之名,具验尸之能,当年她已验明我墨夷氏众是死于巫家无刃刀下……”语声渐冷,墨然续道:“却建言惊云阁只当不知……此后当时的惊云阁主梅落雨不但未向江湖公开,更言墨夷氏死因不明……为巫氏向整个江湖武林隐瞒。” 虽是语声平静,但榻上之人从他一言一顿中仍能听出其间深恨。 云萧撑手于榻上,强忍心口一阵又一阵漫上来的炙痛,慢慢冷道:“你说的那一人,可是我二师姐之母、惊云阁已逝的苏长老?” 叶绿叶立时会意:“师父曾言……惊云阁蓝长老与苏长老是在带小蓝南下归隐途中遇害……难道?!” 墨衣云纹之人并不避讳此一言,漠然平声:“蓝万云与苏凝亦是我授意小钰杀之。” “你!”叶绿叶双目一瞠,陡然按剑。 一道黑影欺身而上,极快地挡在了墨然身前,眼中寒光明灭。 云萧看着墨然,更看着墨然身前之人。 “梅落雨此人心思缜密,似乎料到墨夷氏不会无人,自那以后派人亦步亦趋地护卫苏凝夫妇二人,据闻也未同意其南下归隐……是年少的梅疏影私自下令放其归隐,我才得了机会……当日,南地野林中,苏凝下跪与我认错,道世间本无公道,她知墨夷氏死得冤枉,但既是天子之意,又怎能再搭上惊云阁?” 墨然笑道:“我知她说得其实未错,江湖也须是帝王眼中能容的江湖,到底天下,只是叶家的天下。她想护惊云阁,想与身边人苟且偷安,又有何错?我若不是生于墨夷氏,想来也会这般作想……只是这天下已不容我,我又因何要这世间安宁?要惊云阁安宁?要她安宁?杀了她与蓝万云后,师妹赶到,我便退了。”顿一瞬,他续道:“师妹将他二人的幼女……便是苏婉师侄收为了门下第二徒。至此,我便未再对她下过杀手。” 叶绿叶回视着拦于她面前的黑衣少年,目中寒鸷,冷冷道:“如果小蓝不是被师父收作了徒弟——” 墨然温柔应声:“那她自是,必死无疑。” 叶绿叶握剑的手一抖,怒意与骇意同时冲入脑中,竟有一刹那的恍惚。 面前之人,当真是一直以来的大师伯? 亦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大师伯? 师父昔日所言与怀疑悉数倒回了脑中…… 叶绿叶有一瞬间的惊心。 墨然抬眸看着她:“便如绿叶师侄一直所深信……我虽与天下为敌,但于师妹,只有护卫之意,从无累害之心。于绿叶师侄而言,不是只要有这一点,便足以么?” 墨衣云纹之人笑了一下,眸映微光:“故而此时此刻,绿叶师侄又因何惊心呢?” 不知为何脊背一寒,竟止不住心上凉意,叶绿叶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剑柄。 “自我明事之时便已看清了。世人之中,类同你与苏凝者,十之八九。”墨然淡淡道:“本身无错,只是无谓公道,无谓对错,也无谓是非……祸不及自己,及自己所重之人,便可分毫不以为意。” 眸色渐深,他道:“只有祸及自己,及自己所重之人,才能感其痛。” 叶绿叶看着面前之人,唇间紧紧抿起,生出惊寒之感。 “这便是你,是天下人的常态。”深深的漠然浮现在墨衣云纹之人目中,下瞬,却一点点转为安宁:“只有师妹,非是这‘天下人’。” 他温柔道:“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当年,是师妹得知墨夷氏之事,又会如何说,如何做?” 必不会叫我墨夷氏,一生蒙冤,枉死数十载。 “这人世,因有她,我方能觉到一丝清明。”目光慢慢垂落,墨然道:“倘若我不再与叶氏天下为敌,便是因她;倘若我复又与这天下为敌,便只因,人世无她。” 闻者久久不言。 榻上之人面上已是异常苍白,然目中流转微光:“今日因何……要将这些告诉我二人?” 墨然柔声:“我知你已不信我,故我此言不过是为了让你信我。” “不惜说出……自己是影网真正的主人?” “嗯。因为绿叶师侄所言,师妹时日无多,你体内之异蛊,是世间唯一还有可能救她之法。”他道:“绿叶师侄必然不会拿师妹之生死与我妄言。” 云萧看他:“你是为了我师父……” “师妹具分筋匿脉之能,若然她想,直到她死,我也不会知悉她此身境况……这样的事,有过一次,我此生不想再经第二次。” 当年毒堡之役,师父身中霜夜寒花之毒……便是如此。 榻上之人想到,慢慢凝眸。 墨然言罢,轻舒广袖,伸手把向了榻上之人的脉。 然榻上之人再度避开了他。“可我仍未信你。” 胸口又是一阵灼痛,强自忍下,榻上之人伸手慢慢指向了脸覆面具的黑衣少年:“若然要我信你……你是不是更该告诉我……他是谁?” 墨然落手于薄衾之上,微垂首:“他是谁,你不是已然知晓了么?” 榻上之人震目。 墨衣云纹之人回望于他,忽而道:“你可知忆生蛊?” 云萧闻言再震,慢慢瞠目。 ——“你不知我一生钻研‘生、老、病、死’四味药蛊,其中忆生蛊可让人重忆此生……” 语声不觉已哑:“你给他种了忆生蛊?” 墨然抬眸看着他:“如果你知晓忆生蛊,便应懂得……他是与我同心异体之人。” 云萧震震地听他说道……“除了与我有关的事,他记不住任何人、任何事,一旦离开我,他就是另一个我。如果我死了,他即是墨夷氏遗孤后人。” 一瞬间惊怒戾寒:“你用这样的方式!来利用他?!来报墨夷氏灭门之仇?!倘若自己报不了仇,还会有另一人替你复仇?!” 墨然目中慢慢沉落:“是啊,当年我所思……便是今生若未能得报墨夷氏之仇,他就会作为另一个墨夷氏遗孤,替我活下去,替我复仇。” 榻上之人痛得颤声,气息难稳:“那他原本是谁?他可知道自己真正是谁?!”转目去看墨然身侧脸覆面具的少年,却见对方神态漠然,全然无动于衷。 一颗心无由更拧。 墨然回望于他:“你又知道自己真正是谁?” 云萧咬牙憎目,周身冷极。“我虽不忆,但都知悉!” 墨然便回他:“你所知,他亦都知晓。” 言罢,墨衣云纹之人伸手至黑衣少年颊边。 脸覆铁皮面具的少年微怔,但并未阻拦,任由墨然取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云萧便又见到了那张与自己七分相似,偏了三分女色,绝魅无尘、绝色无双的脸。 凝雪的肤,潋滟的眸,精致的眉,旖旎的容。 “他是南荣静,也是南荣家遗孤后人。是你弟弟。” 墨然回看云萧。“他和你一样,清楚自己的身世,也和你一样,只是不忆,但都知悉。你们兄弟二人应都是……你知他,但并不记得他,他亦知你,然并不记得你。” 立于榻边的黑衣少年神色微微震动,下瞬抬目直视了云萧。 榻上之人此刻亦一眨不眨地睁目看着他。 墨然执起少年人的手,将他拉近,而后再度看向云萧:“你当知,忆生蛊唯有自愿,才能移种。故当初是他自愿,接纳我一生的记忆和武功,与我同心异体……成为另一个我,成为‘墨夷然却’。” 云萧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只呆呆看着眼前面容绝美的少年。 心潮澎湃。 又陌生滞涩。 想说什么,却感面前之人过于陌生。 不说什么,却又觉面前之人隐隐熟悉。 相对无言。 久久。 竟都转开了目光。 从始至终。 兄弟二人未言一字。 “这些事,师妹是不知的。”墨然淡淡道:“但我已与她承诺,若询身世,不会相瞒。故前尘如何,往后如何,我都不会再瞒着师妹。” “赫连绮之夺《奇谋录》与师妹相争,一心覆夏……我已决心助阵师妹,护她无虞……故你等作为她的弟子,受她所重,我亦不会再为难。” 灼痛起于心间,一阵异热窜过四肢百骸,榻上之人忽然蜷身:“呃啊!” 墨然闻声而拧眉,不再多言,立时伸手把住了云萧的脉。 榻上的人已无力再挣开。 叶绿叶亦是立时心下一紧。但见云萧汗出如浆,语声极凛:“云萧!” 墨然诊脉片刻,目光慢慢凝在了云萧手肘上方——那里有一圈深灰色的蛊相脉纹隐于皮肤下,正慢慢生成。 “这是……何蛊?”语声不可谓不震。 不过几日,受那样重的伤势竟已几近痊愈;且闻霜夜寒花之毒,也能被此蛊噬尽;全身炙热如火,分明有噬心之向,脉相却仍属正常…… 墨然语声滞缓:“有一蛊……传闻中‘愈体疗毒奇效,日寒夜暖噬心’……名阴阳蛊……”他看云萧:“你体内难道是已然炼就的阴阳蛊……?” 血元继阴阳,阴阳转生死。 “你想炼出不死蛊……?” 叶绿叶听罢亦是一震:“阴……阳蛊?不死蛊?那不是传说中的……” 千百年蛊医之道中所传说的奇毒至药之蛊…… 竟有人当真会去尝试?! 且还真的炼至了阴阳蛊这一阶……? 榻上之人冷汗涔满衣发的同时,咬牙一笑:“不错,我体内……是阴阳蛊。” “倘若你体内之蛊确是阴阳蛊,你所受应是阴阳噬心之苦。”墨然震目而凝声:“阴阳蛊是血元蛊的下一阶……传闻中阴阳蛊会在一日日噬尽宿主血元的同时钻往宿主心脉,一入心脉即成不死蛊……不知其性者,只以为阴阳蛊喜寒厌暖,是因宿主心绪起伏太大身体随之而热,以致阴阳蛊反噬宿主……” 云萧闻言一震。不由得睁目。 他竟似……比花雨石更为了解阴阳蛊之性! 墨然看着他:“实则,阴阳蛊之所以反噬宿主……是因宿主的每一次悲苦殇痛,它都能感同身受,因你之伤而伤,因你之痛而痛……故而宿主一旦心伤,它亦苦痛煎熬,反映在宿主身上,白日会如寒锥刺心;入夜则如炙火灼心。皆能感噬心之痛。” 墨然手指云萧肘间越来越深的那一圈纹路。“我曾于一本久远残破的蛊书杂记中见得,此应是阴阳蛊噬心之时所生成的蛊相脉纹……一旦由于宿主心伤引起阴阳蛊噬心之痛,便只能强形熬到蛊相脉纹生成一圈方能止。” 叶绿叶心震回神,转头便去看云萧手肘上方那由浅入深正缓慢生成的脉纹:“这样慢的速度……若然熬不住了呢!” 墨然垂目:“不得而知……料想应是……死。” 叶绿叶紧紧抓住手中剑柄,安静下来,看着榻上痛苦煎熬之人,气息一抖,她转身便欲离:“我去寻师父过来!” “不要!”榻上之人咬牙厉喝:“不要让她知道……不要告诉她……我能熬过去……不要让她因为蛊、因为要护我……违了心……”眼底一片暗沉,云萧抖声笑道:“我和她之事,情-事已抒,至此……她应也罢……不应也罢……我不用她因为蛊,有任何一丝偏颇违心……” 她是清云宗主,是天鉴传人,原也不能。 ——我知,我都知,我只想于这炼蛊的最后时日里,伴她左右。 原也无求其他。 若蛊能炼成,我不需要她任何回应。 若不能,她死的那一日,我必定陪她一起死。 “万蛊噬身之痛都忍了,此又算得什么?” 第294章 月 久久蛊相脉纹生成。 叶绿叶与墨然一立一坐,已守候在旁数个时辰。 榻上之人紧蜷的身体终于慢慢舒展开,整个人如被从水中捞出一样浑身湿淋、苍白虚弱地躺在榻间。 墨然再度把过他的脉,看罢肘间那一圈清晰的蛊相脉纹,起身而离。“从今往后,若想少受这样的煎熬,便尽己所能淡心忍性、平静心绪吧。” 言罢,拂开帐帘行出。 榻上之人眼帘半闭不闭。 阴阳蛊难道便是这样一味……以必死之心方能练就,练就过程却又要宿主淡情灭性、无爱无恨的……自相矛盾的蛊吗? 脑中倦惫至极,下瞬即陷入了昏沉。 绿衣之人见之满面忧肃地上前探看:“云萧!” 墨然走出营帐。 迎面的夜风拂在脸上,微感秋寒。 ——“我和她之间,情-事已抒,至此……她应也罢……不应也罢……” 原来兵卒间所传,不假。 原也不以为意,只是眼前总也浮现那日罗甸城前,火把照映下,白衣女子脸上深深扬开的那抹笑容。 师妹。 墨衣云纹之人心底控制不住地一阵刺痛。 相伴十数载,师兄第一次知你流泪。 所为之人。 是梅疏影。 平生行至此,师兄第一次见你扬笑。 所为之人。 是他。 不觉敛目而寂。久无言。 “义父。”随行于后的黑衣少年忽然出声唤了他一句。语声漠然:“我们回吧。” 墨然回目看他。 下瞬低低地“嗯”了一声,缓步而离。 …… 墨然所在营帐中,黑衣少年打来热水与他洗脚。 墨然动作缓慢地脱着脚上之靴。 黑衣少年将水倒进盆中擦了一下手,便低头蹲在墨然跟前替他除去靴袜。 少年人看着他将脚放入盆中,又添了些热水入盆。 墨衣云纹之人垂目看着他。 听自己说罢那些事,面前少年眼中一派平静,全无半点波动。 似无心,又似只觉自然而然。 也是。 他便是另一个自己,便是全天下人都对自己所为不忿,他也不会有任何不满。 只会最理解,也最能容。 墨然敛目更静,低头看着盆中之水不语。 少年坐于墨然面前的粗简木凳上,亦除去靴袜将脚放进盆里,浸入热水中。 墨然无声讽笑:“纵然时日无多,此一回,师妹仍旧选择不告知于我……” 对此,黑衣少年难言什么,只抬头看了墨然一眼,低头用巾帕洗着两人的脚。 帐外传来嘈杂熙嚷之声,墨然将心绪平复下来,抬眸:“帐外何以围了如此多的人?” 少年洗净他的脚后,把脚踩在盆中墨然脚背上,细细搓洗起来:“方才过去打水,忘了戴回脸上面具,他们一路跟着我过来。” 墨然闻言一怔,便看向面前少年绝美的一张脸。 少年眉间浮现几分厌色,不经意道:“估计他们把我误认成女孩儿了。” 墨然露出温意:“他们应只是看痴了,想是还没来得及去想你究竟是男是女。” 少年便抬头来看着面前男子。 “你可知……”墨然神色又复复杂,语声悯然:“云萧所养之蛊……乃是以命换命之蛊……那蛊已与他性命相连,不可剔除……但若继续养下去,阴阳蛊会钻入他的心脉。” 面前少年脸上半是茫然、半是恍怃:“那是他欲为之事……他想炼蛊救自己师父。”下瞬,少年再看墨然:“义父不是也想救端木若华么?” 墨然便默,下瞬回看少年道:“他是你哥。” 少年人手中巾帕顿了一下,随后继续擦拭完脚上水渍。“不记得了。” 墨衣云纹之人看着他,心头忽是一拧。 久久。“是我对不起你们南荣家。” “义父是指忆生蛊的事吗?” 墨然噤声,没有再应声。 夜已深。 帐外清辉满地,月圆在即。 墨然与少年并排躺在帐内长榻上,阖目宁声:“不死蛊只是蛊道一言中传说之物……便是他现在体内那只阴阳蛊,亦是举世罕见……” 少年道:“所以阴阳蛊最后钻入他心脉会如何,根本无人知晓。” 墨然平声:“心脉被噬,他应是必死无疑。” 少年人垂首:“也有可能世间本无不死蛊,他最后被阴阳蛊噬心亡命,也没能炼出不死蛊。” 墨然眸中深寂。“却儿……” 墨然转面看他,伸手轻轻将身侧少年揽入了怀中:“你当知,我是你的仇人,他才是你的亲人。” 少年回望于他,下一刻,蜷身靠近,将头埋入墨然怀中。“你跟我说这些我不能感受,我此刻只是你,明你之心,感你所受,忧你之忧,疼你所疼。” 墨然望着他头顶发心,心下忽然又重重拧了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抱紧了怀中少年人。 久久无言。 夜色更沉。墨然轻轻问:“明日月圆……却儿想吃月饼吗?” 怀中少年语声已经含糊:“嗯……” 墨然极轻地抚过了他的发:“好,义父给你做。” …… 叶绿叶于云萧帐中守了一夜,次日辰时终见璎璃推着白衣之人过来。 叶绿叶起身让开予女子探看榻上之人伤势,一字也未多言。 榻上之人触手寒凉,脉息平稳,昏睡未醒,然伤势已无大碍。 端木若华平声问叶绿叶:“他体内异蛊,可有弊病?” 叶绿叶看着榻上昏沉未醒之人,默然片刻,后道:“是一味助力行身噬病疗毒的药蛊。便如云萧曾为师父向二师伯所求的雪阳蛊。” 椅中之人原本平淡的面上微微怔色。 默然少许后,缓缓点了头。 适值中秋。 晚间。后军将军北曲加派人手给灶房,连着赶做了两万余块月饼,分发予城中兵卒。 平沙日落,秋月东升。 圆月当空,夜明如昼。 长夜月圆,城中士卒一面轮值一面吃着手中月饼,偶尔抬头望一眼天上遥月,眼中无不湿润。 蜀地原野苍翠,远树成行,孤城映于月辉中。 戍客无家只有国,远风萧萧,征人遥遥。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孔懿站在墨然帐前,眼看四下无人,身形瘦削的黑衣少年走出营帐,立时上前一步,将端在手中的一盘精致月饼塞了过去:“这个给你!” 脸上微红,他道:“我亲手做的。” 少年人愣了一愣,还未回神,便听他道:“昨晚的美人……是你吧?” 脸覆铁皮面具的墨夷然却眼皮当即跳了跳。 还未回话,便听他又道:“我知道是你,我已然与所有看到的士卒说了,你是男非女……我会帮着你义父一起替你隐瞒。” 面具下的墨夷然却一脸漠然:“隐瞒什么?” 孔懿咳了咳:“虽然我和你义父好友多年,但没想到他连我都瞒着,义子义女我还是分得清的……”他最后绯红着脸道:“你、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儿家了。”言罢转头快步走了开。 墨夷然却托着手中月饼:“你这叫分得清?” 言罢便将手中月饼随手扔了。 抛出的月饼未及落地,被另一道身影一跃而至,稳稳接了。 孔嘉冷眼看了几步外的黑衣少年一眼。“我的。” 言罢亦转头便离。 行出几步,眉间微拧,又回目而视。 女孩儿? 玄衣之人回想了一瞬盛乐时面前黑衣少年与自己拦战西羌虎女时的情形,但觉不是,只是仍有几分不确信。 便折回立于墨夷然却面前,伸手无迟疑地抚在了他胸上。 此时孔懿寻了拿回盘子的借口又踱步过来,正见眼前一幕。 顿时目眦欲裂,暴跳如雷:“孔嘉你枉为文首!枉读圣贤书!!如此孟浪无礼的举动竟也做得出来!?” 虽是很平,但女孩儿好似也有平的。 孔嘉置若罔闻,当着孔懿的面又伸腿往少年裆下一抵。 “你——”孔懿满脸涨红,气得七窍生烟。“竟如此恬不知耻!!!” 下时竟一掌朝玄衣人劈了过来。 孔嘉接掌拿住,往他背后一绕,将他扣住。语声无绪:“武首保护文首,你打我。” 他道:孔家武首是用来保护文首的,而你身为武首却要打我。 孔懿一脚踹向孔嘉下盘:“打得就是你这无耻之徒!多次败坏孔家文风!毫无文人风骨!骨子里就是一庸俗武夫,还文首,我呸!你也配做文首!” 孔嘉每次与孔懿对坐检测课业,诵出的全是无比烂俗的情诗。孔懿对其早已不忿。 孔嘉抵住他踹来的脚,见他竟伸手拔腰间双剑,迅速将月饼塞入怀中一把按住了孔懿拔剑的手。“你对坐,只忆情诗。” 你坐在我面前,我脑中便只记得烂俗的情诗了。 孔懿听罢更是怒不可遏:“便是这借口,自己记不住经史子集、诗赋名篇,还要推说是因为我!孔嘉你这厮还能更无耻点吗?” 孔嘉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下瞬一把震开孔懿双手,而后钳住孔懿下颚迅速将人拖近,闭目吻了一下他。 孔懿一瞬间瞠目,而后拼命挣开孔嘉,怒寒道:“你这是干什么?!还想对我下毒吗!?” 腰悬双剑之人惊慌失措地连连吐出嘴里口水。“你下了什么毒?!孔嘉你这卑鄙小人!!!” 孔嘉:“……” 一旁观之的墨夷然却:“……” …… 北曲派人送了不少月饼入端木若华所宿的营帐。 白衣的人坐于木轮椅中,空茫的目凝于桌上灯火所在。语声极轻:“何以将元火熔岩灯送回,萧儿……他……伤势无碍了?” 叶绿叶轻点头:“师弟已醒,伤口已愈,嘱我将其送回师父身边。免师父挂念。” 椅中之人微敛目,眼睫可见颤动。 不知思及了什么,未言。 久久,只又问了一句:“你观之……他当真无碍了?” 叶绿叶回看了端木若华一瞬,低头:“身上伤势观之确实已愈,且师弟此刻已能下榻……正与大师伯借了一处灶房在做月饼*。” 端木若华闻言不禁有几分恍惚。“……他与师兄?做月饼……?” 叶绿叶轻“嗯”了一声,语声平肃:“弟子尝了一块兵卒伙夫做的月饼,实在难以下咽,比到往年小蓝做的不知差了凡几,料想应不合师父口味,本想亲自去给师父重做几块……师弟道他常给小蓝打下手,也会,便去了。” 椅中之人又是怔色。 而后轻声:“身在军营之中,不比谷中恣意,值此离乱征伐之际,便莫要过于在意口腹之欲了。” 叶绿叶拧了拧眉,还未回答,一旁璎璃拿着手中咬了一口的月饼,面色竟是铁青。道:“先生还是……稍微在意一些……吧……” 一旁雪娃儿不住翻起眼皮,躺在桌案旁浑身打着颤。嘴边是吐出的半块月饼。 这时,后军将军北曲身边一名副将掀帘来,腼腆地笑道:“忘了同先生说,我家将军口味有些特殊,故命军中伙夫皆用酱油和(huo第四声)红糖做的饼陷,想叫大家也都尝一尝这别有一番风味的口味。” 叶绿叶、璎璃、雪娃儿:“……” 端木若华呆怔一瞬。 醒神来,微愣声:“……是……这样。” 第295章 赏 罗甸城里,兵卒伙夫用以烤制月饼的灶房里。 墨然正将包好陷的月饼团一只只压入模具中,抬头便见一身姿俊挺如竹之人掀起灶帘走了进来。 两人对视了一许,皆未言语。 墨然便微微一笑:“云萧师侄来此做何?” 云萧着一身黑衣,上绣绮艳红樱,繁复瑰丽。 闻墨然之言,平声回:“大师姐言军中伙夫做的月饼难以下咽,故我过来重做几块,与她们送去。” 墨衣云纹之人广袖已束,身上套了一件灶房伙夫常穿的围兜,闻言便让出了一半灶台。“却儿也道军中月饼难吃,一个也未吃完,故我欲同往年一样,亲手烤制几个予他。” 云萧闻言多看了他一眼,未说什么。低头束袖。 片刻后问:“你口中所言的‘却儿’,是他?” 墨然眸中温浅,不必问他所说的“他”是谁,未应声。便是默认。 云萧眸中情绪有些浮沉。 墨然道:“我来时所遇之人,似乎都道这军中月饼难吃,不知云萧师侄觉得如何?”顺手取过灶台一角、伙夫还余的几块月饼之一递予了云萧:“你可尝过?” 黑衣之上绣满红樱的人低头看着他递来的月饼。问:“大师伯也未尝?” 墨然点头罢,见他迟疑,便笑了笑:“怕我给你下毒?” 云萧便未再多言,伸手接过墨衣云纹之人递来的那只月饼,放进口中轻咬了一口。 随即。 墨然便见他神情一凝。 “如何?着实难以下咽?” 但见黑衣红樱之人凝滞之后,面色无常地咽下了口中那一小口月饼,而后伸指轻轻抹去嘴边的饼陷,回望墨然,微微笑了笑。“味道其实不差。” 面前之人容颜绝世,额间三瓣樱纹瑰丽秀逸,不笑时清艳绝尘,风华难敛,一笑时清古冶艳,魅惑天成。 墨然被这一望一笑,惑得神情微愣。 心道此般神情,倒与却儿有九分相似了。 墨衣云纹之人眸中便温,浮现一抹柔色。 见面前之人掰下大半块月饼十分亲近地递回予自己……于是气息缓和道:“莫不然是却儿挑嘴了……” 说着就将手中接来的大半块饼放入口中咬了。 下一刻面色一变。 伸手捂住了口。 黑衣红樱之人便又对着墨然笑了一笑。“师伯觉得如何?” 墨衣云纹之人再看面前之人脸上风华无双的笑,面色便有些难以言喻了。 久久,墨然道:“我本还以为却儿许是寻了托辞与我撒娇,只是想吃我亲手烤的月饼……此番看来应不是。” 云萧:“我本也以为是大师姐严苛,看不上军中伙食……看来也不是。” …… 瘫在端木帐中桌案一角的雪娃儿鼻尖突然动了动。 而后一咕噜翻身而起。 “咯咯!!”(有好吃的!!) 雪娃儿窜下桌案直往外冲。 未及十步,怂貂回头。“咯咯咯!!!” 叶绿叶皱眉看了雪貂一眼:“雪貂怎么了?” 端木坐于桌案旁,正在璎璃帮手下配制几味常用的伤药,以备不时之需。闻言放下手中盛药的白瓷小瓶,微叹声道:“它似闻到什么香味,欲出去寻食。” 雪貂上窜下跳,兴奋蹦跶,连连点头:“咯咯咯!!!”(对对对!!!) 叶绿叶听罢便转头重新分拣起桌上的药材,递于璎璃捣杵。“哦。” 雪貂:哦??? 叶绿叶继而道:“反正离不得十步,不必管它,随它窜着吧。” “咯咯咯咯?!!!”((╯‵□′)╯︵┻━┻没有貂权了吗?!!!) 下时墨然与云萧手中各提着一只食盒,前后掀帘而入。 惊闻“咯吱”一声,雪貂窜起而扑,四爪同时趴在两个食盒上,左边两爪抓着这一只食盒,右边两爪抓着那一只食盒,尾巴抵地,死不放爪。“咯咯咯咯!!!(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师妹。”墨然轻唤一声,道:“我与云萧师侄于帐外遇北曲将军差人来请,欲邀我等一道去看台上与军士们共庆月圆,师妹可应?” 叶绿叶看了立于墨然一侧的黑衣人一眼。 端木有感墨然身侧那一人的气息,滞了一瞬,但觉其声息平静,又茫。 下意识回:“共庆月圆理应人齐,不应失礼。”轻轻颔首为应。 璎璃来回看了端木若华与云萧一眼,而后低头将桌案上的药材杂物收拾了。“璎璃推先生过去。” 言罢在众人的让身中推起端木若华往城中北曲命人所搭的赏月看台行去。 叶绿叶随行在侧。 黑衣人从后看了椅中白衣女子的背影一眼,眸光温敛宁静,亦跟上。 行至看台前,一纵木制台阶横于木轮椅前,北曲赶忙从主位上下来亲自相迎。“冒昧相邀,唐突宗主!这看台搭得仓促,我马上叫人把斜梯移来此处……” “将军好意,并无唐突。”端木若华语轻。 “斜梯亦不必移。”叶绿叶紧接着道:“我等送家师上去便可。”言罢极为习以为常地转身从云萧手中接过他所提之食盒及食盒上紧趴不放的雪貂,平声吩咐道:“师弟过来抱师父上去。” 椅中之人立时震了一下。未及反应,闻身后之人轻声言:“还是师姐来吧,云萧伤势初愈,恐力有未逮伤着师父。” 端木若华再怔。 叶绿叶不觉拧眉,似不曾料到云萧会推辞拒绝。皱了皱眉,也不多言,正欲将食盒递回云萧手中自己来抱起椅中之人。 此时墨然于自己帐中唤出了墨夷然却,少年人手提食盒随行于他身侧,正一同行来。 墨衣云纹之人闻声便道:“我来吧。” 他缓步上前正欲扶揽椅中之人,便见黑影于眼前一掠,已然先一步抱起白衣女子在怀。 云萧平声:“还是不劳烦师伯了。” 言罢稳稳抱着怀中之人行上高台。 北曲立于一旁愣了一愣,而后微蹙眉看向黑衣红樱之人怀抱白衣人的背影。 璎璃敛目。随后与叶绿叶跟随行上。 墨然立于木制台阶下,眸光亦敛,微垂首一瞬,便也慢慢行上了看台。 白衣之人抬眸望向头顶上方之人所在。心下微乱,神色几怔,拨了拨唇却难成言。 “你……”语声忧茫。 身旁之人却似知道她要说什么。 “弟子……在改。”他道。 言罢小幅度地将女子抱得更高,使端木一只手正触在他心口之上。 白衣人但觉掌下传来有力的心跳,平稳而有序。 ——不似昨夜她于他面前所感受到的那般喧嚣狂乱。 微微怔住了神。 云萧看了怀中之人一眼,便于北曲命人所排布的左侧上位上,将人轻轻放下。 而后退步立身,再等叶绿叶于端木右手侧空位落座,随后坐于叶绿叶右手侧的空位上。 璎璃将木轮椅安置妥当后,再于云萧右手侧空位上坐下。 墨然与随行在侧的黑衣少年便于端木四人对面长桌落座。 孔嘉坐于北曲所在的主位的右侧,其右手边应是孔懿之座。只是后者恨不能离他数丈远,远远坐于长桌之右右右右。 孔嘉时不时转目看他。 后者警惕异常,不时瞪目于他。 北曲坐在主位上高兴道:“多谢清云宗主、墨然先生应邀前来与我等共庆月圆!” 端木与墨然同时颔首为礼:“将军客气了。” 北曲抬首望着天上明月道:“无论明朝战事如何,值此中秋佳节我北曲能有幸与几位盛名贤士更兼圣手仁心江湖高人一同度此良宵,平生无憾!” 白衣之人闻言,原本浮乱的心绪慢慢静了下来,目中微现苍凉:“将军言重,吾等亦幸。” 北曲大手一挥,兵卒上前于众人面前排杯倒酒。 “军中忌酒,北曲便仅以手中此一杯薄酒,与诸位一同慰此佳节了。” 云萧看着面前杯酒忽一震,猝不及防地转头去看白衣之人面前杯盏。 却未及举杯,北曲又道:“不过杯饮之前,小将还想与诸位再一同尝尝军中特制的月饼,如此也才有过节的气氛不是?” 说罢便又要派人给众人端来月饼。 除却端木,座下之人忽是异口同声道:“不劳将军,我等自带了!” 言罢墨夷然却便将食盒中月饼取出,分放在自己与墨然面前。 因所用模具相同,外形与此前北曲派人送去的一般无二。北曲便笑着应道:“倒也不必如此节省,军中还余。” 璎璃亦立时将云萧所做的几只月饼取出分放在了自己四人面前。 雪貂:⊙-⊙?我的呢? 立时一头扎进了还未来得及盖上的食盒里。 内里空空如此。一颗貂心也当即碎成了千万片。 北曲笑着拿起手中月饼:“如此,祝月圆!诸位且都尝尝月饼吧!” 众人低头取食,皆默声。 却是下一刻,主位最右右右右边案几前的孔懿一口喷出了嘴里的月饼:“我的天这是什么东西?!世上怎会有如此难吃的东西?!” 一身白衣滚云襟,腰挎双剑,乍见风神毓秀、气质不凡的文榜第一人——孔家武首孔懿,仪态尽失、手忙脚乱地一边在桌上乱摸一边高呼:“水水水!!!快给我水!!!” 孔嘉立时倾身向他递上手中酒水,叫人再去拿水的同时伸手抚他后背助他顺气。 众人坐看。 但见孔懿喝罢孔嘉与自己的两杯酒水又喝下兵卒急忙送来的一大碗清水,而后眼皮一翻往身后孔嘉身上一倒,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道:“我……活了。” 此时主位上侧首呆看的北曲微微张着嘴,手里的酱油红糖月饼“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璎璃转头。 然后看到了一双大大的、漆黑的、圆圆的貂眸无限哀怨、凄愤、悲戚地看着自己…… 璎璃愣了一下。 是错觉吧? 然后当着某貂的面享受地、文雅地咬了一口手里的月饼…… 某貂看着看着几乎垂泪:“咯咯咯咯咯……” 璎璃吃了一口才想起来另一只手里还余一个从食盒里拿出来的月饼,多出来的一个。却不知只四人而已,云萧何以多做了一个月饼? 但是感觉某貂一直在盯着自己……璎璃犹豫少许,便将“余下的”、“多出来”的那个月饼递向了雪貂。 雪娃儿大眼陡睁,一瞬间转悲为喜,几乎是扑上璎璃的手…… 然而下时,一道雪白亮丽的飞影“唰”的一声从璎璃与雪娃儿中间滑过。 ……叼走了那块月饼。 雪貂转颈瞪眼,看清是雪鹞不知何时从哪里飞回,此时正衔着那块月饼停在几步外惬意地啄食……一瞬间萌貂炸毛,软貂变战貂,这次是真的扑上去了。 然而雪鹞老神在在地衔着月饼又跳远了几步,距离端木、云萧、叶绿叶三人垂直距离正正十步,然后……悠闲地啄着月饼吃。 炸毛雪貂趴在十步边沿处冒死试探,结果惨痛,小爪子抖得可怜地慢慢缩回,终于还是泪洒看台,映着罗甸上空,夜明如昼,苍穹万里,圆月凄凉。 唯黑衣红樱之人转目回首间注意到了什么,轻唤了一声:“雪娃儿。” 然后将自己还余的半块月饼放在了身后。 “呜……”雪貂哭着扑向他怀中。 叶绿叶转目看见抱着半块月饼蜷卧在云萧腿上边打滚边啃食月饼的雪娃儿……拧眉道了一句:“莫要再喂这貂儿甜食了,它已肥成个球了。” Σ(°△°|||)︴ 云萧便不经意地颔了一下首,而后转目看着白衣人面前所放杯盏,继而与叶绿叶道:“师父饮不得酒,一杯也不可,望师姐下时能替师父代饮杯酒。” 因他与端木之间隔坐着叶绿叶,若越过她取杯代饮,未免显得逾越突兀,故而出声明言。 叶绿叶拧了一下眉,未多问,只点了下头:“好。” 此时看台主位之上,北曲趁孔嘉抚慰孔懿之时偷偷伸手拿了一块孔嘉放在面前取食的月饼…… 众人正吃着月饼赏月之时,便闻北曲手捧半块月饼颤然惊声道:“我的天?!这也是月饼?!这是什么仙品?!” 众人及貂、鹞:“……” 孔懿劫后余生转头来看见,疑惑道:“咦?这不是我做的红豆沙月饼吗?” 北曲激动道:“孔家崇儒尚文!不是常言什么‘君子远庖厨’吗?!子葭先生怎会具有如此御厨资质?!” 孔懿不禁被他夸的老脸一红,几分不自在:“咳咳……过奖了……在下是武首,在孔家不受重视,学学这些也无人在意……这只是普通的豆沙月饼而已……” 北曲只觉有什么在轰然倒塌…… 大概是已逝二十年的美食观? “那我在将军府里年年中秋吃得都是什么……?” 原来并非口味奇特。 只是见识短浅尔。 众人不禁都要忍不住叹看主位上那位年纪轻轻的将领一眼。 可怜…… 北曲顿生感慨万千,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 不禁端起手中酒杯遥对头顶明月,感叹良久道:“北曲谨以此杯,敬此刻与我遥遥相隔、苦心孤诣诓骗北曲月饼只能用酱油和红糖作陷的将军府同府弟兄……岁岁年年……只能食酱油红糖月饼!” 云萧、墨然及众人:“……” 怨念不可谓不深。 第296章 醉 数百里外,巫亚停云手边将领天涯、南冥、林海三将同时打了一个喷嚏:“阿嚏!” 将军府之首转目看了他们一眼。素来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讽笑:“你等三人同时打喷嚏,怕不是一起做了什么损事被念了。” 天涯、南冥、林海面面相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向了手中的红豆沙月饼。“难道会是……?” 素来多谋善思的林海继而微微一笑:“说起来,北曲那小子看着机灵,其实从小挣扎苟活,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刚进将军府那几年我跟他说月饼都是用酱油红糖做陷……他竟当了真……哈~也不知今日月圆他会不会还像往年一样烤制出那么难吃的月饼来叫大伙儿吃……应该不会了吧?哈哈……” 巫亚停云及其座下来助之江湖势力盛宴、申屠烬等皆侧目看他。 当年同样帮腔唬骗过北曲的天涯、南冥将军不动声色地咳了一声。 世家出身的天涯语声有几分尴尬:“玩笑而已,哈哈。” 林海紧接着补了一句:“是了,要是北曲真到现在还当真也未免太傻了~” 众更为侧目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罗甸城中,后军将军北曲也于夜风中打了个喷嚏! 夜阑深。 共庆月圆后,云萧复将白衣女子抱下看台,安置回木轮椅中。 墨然领身侧少年上前来与端木道了一句,便欲领少年回帐中休憩。只是行出几步,忽又回头来多看了椅中女子一眼。 女子端然静坐于木轮椅中,看起来并无异样。 墨然身侧,脸覆铁皮面具的少年人静立一旁,不言不语,只是候他。 墨然回目便温,复又回首,缓步而离。少年跟随。 璎璃推起女子轮椅,亦回往营帐。叶绿叶、云萧随行在后。 片刻后,端木帐中。 叶绿叶将白衣女子抱上床榻、坐于榻沿。 璎璃折身去打水。 云萧接手将木轮椅推放于床尾一侧安置了,便拱手向白衣女子请安告退。“萧儿退下了。”言罢再向叶绿叶告退了一句,便欲退出。 绿衣之人看向云萧道:“回帐前可去看一眼纵白伤势。” 云萧颔首,转身即离。 行过榻前时手却忽然被人牵住。? 下时回过头,便见榻沿上静坐的女子仰首正看着他所在,微微蹙着眉头道:“不要走。” 叶绿叶一震。 云萧亦震。 却是攀附在云萧肩头上的雪貂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炸了毛。 叶绿叶眼望白衣之人,语声平肃:“师父何意?” 端木却不答,拉着云萧的手分明在把他拽近自己。“不走。” 黑衣红樱之人怔罢,醒神,转首问叶绿叶:“师父可是喝酒了?” 叶绿叶这才忆起,方才觥筹杯措之间众人举杯同贺圆月预祝战事,为免失礼她便未去取端木手中之杯代饮。 ——而云萧看在眼中,见叶绿叶不曾稍动,只以为杯中之酒已空。 叶绿叶点了点头。“当时师父已举杯,众人在看,我等作为弟子夺师父手中之杯未免逾礼,便未取。”她言罢,又道:“这又有何联系?” 云萧转目凝望榻边之人:“师父这是喝醉了。” 他轻轻挣动手腕,试将手从女子手中抽出,然榻沿之人又加一手,双手扯握,只攥得更紧…… 感受着手中女子之手的冰凉柔软,黑衣红樱之人力求平声:“师父喝醉后便会是这样人事不分、形同稚子的模样……故我才嘱咐师姐莫要让师父饮酒。” 叶绿叶听得怔愣。 下瞬竟见端木将垂放在榻沿的双腿轻轻荡了起来,便如个坐在河边戏水的孩子一般…… 叶绿叶便不由地呆看着白衣女子。 榻沿之人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便又抽出一只手向她的方向招了招。“过来。” 叶绿叶本能地依言走近。 待得立身白衣之人面前,榻沿之人便向上伸手…… 叶绿叶还未反应过来,端木的手已然扯住了她的脸皮,然后用力往上扬。“……” 脸上又酸又痛,绿衣之人一时惊一时震一时愣,目光都直了。 黑衣红樱之人侧首,低头,看地,应是未在忍笑……吧。 端木认真地歪着脑袋仰头与叶绿叶道:“你要,多笑笑。” 叶绿叶闻言,心下微微震动了一下,随后伸手覆住了端木正扯动她脸皮的那只手。 突然忆起一年前的除夕夜…… 那时小蓝和阿紫都在,紫衣人儿欢欢喜喜地给她倒着怀中小蓝酿的桃花酿,嘴里说着:“这个可好喝了~是阿紫好不容易给大师姐留的呢~” 小蓝看着阿紫便道:“要某人忍得住谗,确实是好不容易。” 阿紫立时高高地嘟起了嘴:“就是说嘛~!” 小蓝听得便横了阿紫一眼:“可不是在夸你。” :…… 长夜微寂。 罗甸城中的营帐中灯火轻煌,叶绿叶静立微久,依言慢慢扬起唇来笑。 低头看着白衣女子蹙眉忧怀半似无念、半似怜疼自己的神情,目中不由地慢慢湿润了……绿衣之人回忆着轻喃道:“难怪那夜除夕……我劝师父喝杯酒暖暖身子……小蓝和阿紫那样紧张……怎说都不让……” 说话间眼前便又浮现出了那时阿紫夺过端木面前杯盏一饮而尽时的模样…… ——“师父这桃花酿里有只蟑螂阿紫代您喝了!” 一颦一蹙,一言一笑,便似还在眼前……就是昨日。 眼泪不经意间就落了下来。 叶绿叶迎视着白衣女子惑然的眸,飞快伸手去抹了自己脸上的泪。 云萧转首看着绿衣之人,似明她心中所忆……眸色亦寥。 白衣女子虽目不能视,仰头间却似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忽是轻轻抽了抽鼻子,空茫无物的眸中亦已凝了泪,她一左一右紧紧抓着叶绿叶和云萧的手,将他们牵到自己面前。 下一刻埋首向前靠在两人身上,忽是小声啜泣了起来。“我……我也难过,我也想哭。” 叶绿叶似是不想再克制,转面把头一偏,埋在了云萧肩侧,咬牙颤声哭出了声。 云萧一静。 帐中灯火轻跃,昏黄朦胧,云萧立身榻前,不言不语,任榻沿、身侧,一站、一坐,一绿一白的两个女子将头靠在自己身上,闭目泣声,哽咽不止。 长夜忽凄,寂静冷清。 月圆,又未圆。 …… 叶绿叶哭罢,低头看着榻沿之人紧紧抓着她与云萧的手。 而后忍不住伸手轻轻拭去白衣人垂落在脸上的泪。 端木若华像个迷途的孩子一样顺着她的手抬头来对着她的方向,空茫虚无的眼中没有焦距,只余一片澄澈、单纯与茫然。 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 叶绿叶眸中浮起万般情绪,最后全只化作了心疼与伤痛。 师父即便不说,对于阿紫和小蓝……也是心伤的吧? 顺着端木的另一只手看向被她牵住的云萧,叶绿叶忆起云萧体内那只阴阳蛊……眸中便又是一寂。 将手从端木手中抽出,转身便一边抹去脸上的泪,一边与身侧黑衣红樱之人道:“师弟你在这里多陪师父一会儿。”言罢自顾从营帐中行出。 璎璃正打了热水过来,被正自帐中走出的叶绿叶伸手接了。“热水给我,今夜我会陪着师父,璎璃回去休息吧。” 璎璃眸色微动,向后看见了帐中黑衣红樱之人立于榻沿的身影,知云萧还在帐中……然也未多言,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叶绿叶将热水端入帐中轻轻放置于地上,便与云萧道:“我去看一眼纵白,师父这里你先伺候着。” 云萧回头看着叶绿叶背对自己掀帘而出的身影,而后落眼于榻前地上盆中的热水中。 营帐中元火熔岩灯的光晕照亮四周,泛着温暖柔和的昏黄浅色。 云萧蹲在榻前除去白衣人的鞋袜,用手趟了趟盆中的热水,便将女子的脚握了慢慢浸入了水中。 他蹲在盆前拿着一侧的布巾细细地给女子擦洗着盆中的脚。 榻沿女子坐得端正,只有头微微歪着,认真地看着他所在。 忽然不知是不是云萧帮她轻揉脚板挠到了脚心,女子受惊似的快速收回了自己的脚。 云萧愣了一下,抬头看见她湿漉漉的脚就要向后濡湿衣被,立时伸手一把握住,安抚似的轻拍两下,又牵回了盆中。 榻沿的白衣人再次触到热水,两只白净纤瘦的足不安分的挣动,云萧正要帮她擦洗另一只脚,却见女子忽的把脚崩直,肆无忌惮地一扬一落拍进了水中。 高高扬起的水花洒落四溅,浇了蹲在盆前的人一头一身,黑衣红樱之人有点发愣地滞在原地,呆呆看着她来回轻荡的双足,下时见她又把脚拍进盆中,溅了自己一脸水。 “……” 下瞬抬头看向榻沿上正坐的白衣女子,她早已不知何时撑着双手向后仰坐在榻上,此时空茫的双目染上单纯又明快的笑意,眉眼轻弯,唇角扬起。 云萧便就震在了原地。 罗甸城前,倒下后被女子接入怀中,他并未看见白衣人那时曾扬起的、比此刻更要单纯明悦的笑。 故乍见女子脸上毫不自知的笑意,直感心如擂鼓,滚烫到阴阳蛊隐隐噬痛。 榻前之人这才惊醒回神。 此时端木的一只脚竟已自顾摸索着踩上了……他的脸。 坐于榻上的女子只觉于黑暗中听到了一声促狭好听的轻笑,而后一只小脚指便被轻轻咬了一口……她呆了一下,而后吓得立时缩回了湿漉漉的脚丫。 云萧低头蹲在脚盆前,强自平复鼓动的心绪,待到终于平静下来便将布巾拧干起身行至榻沿,抓住女子正要缩回被褥中的湿脚不由分说地细细擦干了。 榻上女子几次想抽回自己的脚都未成,只觉握着她脚踝的那只手异常灼热有力,烫得她冰凉的脚心都慢慢熨热起来…… 她忽是爬近榻沿,靠近了身前之人,在他放开她脚踝之时展臂一揽,将这黑暗中的温暖牢牢圈住了。 云萧一怔,继而目色复杂地看着她牢牢环抱在自己腰上,无念无知亦无意,仰首间空茫的双目里都是单纯亲昵之意。 ——便如她此刻抱着的只是一只高大而温暖的肥貂儿==。 黑衣红樱之人垂目望她良久,而后伸手轻轻拭去了她脸上还余的些微泪痕。 轻喃了一声:“师父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第297章 警 榻上之人此刻虽是心如赤子,但二人既为师徒,此种亲昵环腰搂抱之举终归不妥。 若叫人看见…… 云萧伸出手来轻轻掰开了女子圈在自己腰上的手。 只是榻上女子不依,下瞬又圈抱近身,且埋首不放,抱得更紧。 云萧只得再度伸手来解开她的手。 两人相抗挣动中,一物突然从女子怀中掉出,响声清脆地砸在了榻前木盆边沿上,滚落在地。 云萧转目望见,目光忽然有些直,而后微微凉。 下瞬紧抿双唇决然地掰开了她的手。 榻上之人似乎不见,也知道掉落出来的是何物,她收回一只手摸了摸怀里,随后有些愣愣然地坐在了榻上,空茫的双目怔着。低声喃语:“是我不小心,弄丢的东西。” 慢慢歪了下头,黑衣红樱之人看着她伸手捂在了心口处,低声说:“这里疼。” 立身榻沿望她良久,目色不由复杂。 少许后,云萧转目望着滚落于地的扇柄,俯身替她拾起了地上的青玉断扇。 师父心里,一直念着梅大哥吧? 抬头之际,却见榻上白衣人径直伸手于他,在自己头上拍了拍。 一下一下,又轻又柔。 嘴里说着:“你是,我的宝贝。” 云萧微震着看她,一时愣怔,便见她空茫的双目一眨不眨地对着自己,轻声又镇重地说:“一直在,不弄丢。” 心口控制不住地悸动了一下,云萧看着她,霍然瞠目。 …… 夜传急讯,北曲与孔嘉、孔懿初议罢,亲往端木帐中欲相告。 急步行至,方掀起帐帘,便见榻上白衣女子正扑向榻沿安坐的黑衣红樱之人。 云萧拦下女子匆匆回头,以为是叶绿叶回来,伸手扶住端木的同时脸上扬起浅笑…… 下时与帐帘处立身的北曲四目相对,两人皆震目。 却在这时,被云萧半扶半护在怀中的女子闭起眼来,凑近榻沿之人亲了亲他的脸。 云萧一震,惊转回头。 霎时双唇正与怀中女子抬起的唇擦过,神色又是惊震。 便闻风声一拂,再回头,帐帘已被人用力掷下。 后军将军北曲疾步而走,已大步离去。 云萧猛然自榻沿站起,神色惊怔恍怃,一时呆住。 榻上之人却还欲伸手来抱他,牵了他的手把玩相扣,亲昵地蹭着。 唯雪娃儿蜷卧在几步外的木轮椅中,不时耸耸肥短的耳,庆幸这一次它的毛终于幸免于难、逃过一劫。 次日。 端木由叶绿叶、璎璃陪侍着,被推往了城中主帅营帐议事。 “此前由西羌虎公主所领攻向谈指的那一万羌骑兵,已与弋仲率领的一万羌骑汇合,如今他们兄妹二人两军汇成一股,计两万羌骑加三千宁州反军正往罗甸而来。昨夜已过蒙江,料想今日便要兵临城下。” 北曲说完,众皆凛色。 看了一眼木轮椅中的女子,北曲续道:“以此前的战况来看,羌骑兵长于马术、骁勇善战,两万羌骑兵可抵我中军四万。罗甸城中此刻又多为新兵,加上三千余大病初愈的病卒,将将两万三千多人……虽人数相当,但战力相差悬殊,羌兵若要强攻,想来必能拿下罗甸……再加上城中物资大多已被焚毁,我等即便选择坚守不出,几番估算,也最多撑个五日。” 孔懿听得直拧眉:“羌骑兵究竟能不能拿得下罗甸,要看对方主帅阵营。就算兵力相差悬殊,若是草包为首,我等又何足为惧?” 端木若华平声:“西羌大王子弋仲身边有军师一人,唤赫连绮之……此人与端木及我师兄系同门,也是家师清一昔日弟子,善医善毒,谋智无双,不可轻觑。” 墨然看了一眼椅中白衣人,后望向孔嘉:“弋之先生与子葭,可还记得奇谋录是如何丢的?” 孔嘉凛色。 孔懿微愣。 墨然宁声微叹:“去往塞外孔家探清奇谋录所在,而后指示手下之人盗走奇谋录并指引西羌虎公主亲自接*应,再派虎公主手下四勇士与一少女合谋,轻而易举破开孔家六合困阵,最后于弋之先生与然义子面前将奇谋录带走……此行所为幕后指使,便是赫连绮之。” 听者面色都变,孔嘉、孔懿尤其。 “便如师妹所言,此子绝不可轻觑。”墨然伸手轻拍了一下身侧所立的黑衣少年,又看向孔嘉道:“且我听闻当日在塞外孔家的地界内,弋之先生与然义子二人联手……也未战赢那西羌虎公主?” 孔嘉平视前方,便颔首,道了三字:“威难挡。” 孔懿不由纳罕:“一个羌族公主?女孩子?多大了?如此厉害?” 北曲出声:“据闻,此女天生神力,号称‘西羌第一勇士’,不过十六岁。” “十六岁?!”孔懿呼出声来。下瞬看向孔嘉的眼神不由十分鄙夷。 文不成也就罢了!武功竟还打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北曲紧随之正色:“虽不过十六岁,然她与西羌大王子弋仲都是悍武之人。弋仲手中斩-马-刀重达一百八十斤,已是威势难挡的重器,轻轻一挥便能砸碎人五脏六腑,若下重手,破颅碎骨亦不过眨眼之间。” “而此女手中所执,据闻乃是一把其貌不扬的铁槊,然重达三百六十一斤……常人根本拿它不动,但此女十岁便能挥舞此槊,其悍武之能传闻在西羌无人能敌。” 孔懿慢慢瞠了目。 “此次羌骑来袭,谋有赫连绮之此人在助,勇有此悍将二人为首,兵卒战力又远高于我等……”端木若华宁声:“看来确如北曲将军所言,罗甸危矣。” 北曲转目间再度看向椅中之人所在,停留许久,才移开了目光。 墨衣云纹之人注意到北曲目光所及,微蹙了下眉。 北曲再道:“我所领新兵营原本的目的是要去和织金所在的中军汇合,如今先后被羌袭、疫情耽误折损,已由原本的四万人减至如今的两万三千余。如今羌兵深入益州之地,位于中军后方,若无兵力可挡,他们前可驱马向东踏入我大夏还未兴战事的安居之地,扰乱民生;后可调转马头与凌王反军成夹击包抄之势共伐中军主力。” 众人闻言,面上皆已肃寒。 端木悯声:“若是后者,四面兵卒尚及回援中军;若是前者,羌骑行军之速远快于我夏国州郡兵,未及阻拦下来,便已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于国势民生是大危。” 北曲默声少许,点头:“故而今次即便局势于我等大不利,敌强我弱之势分明,这一支西羌后方奇军,我等却必须拦下……” 这位年轻将领叹声言:“否则任其长驱直入,出益州而入荆、广两州,我等即便身死,也要成大夏罪人。” 四下皆默。 军事议罢,众人自主帐中鱼贯而出。 北曲忽然出声唤住了转椅将行的白衣女子:“端木先生,小将有一事相询,可否借一步说话?” 正欲伸手推过木轮椅的叶绿叶和立身在旁的璎璃便微怔,转目看向了北曲。 北曲只看着椅中女子。 四下之人均已退离,墨然拂帘而出时便多看了北曲一眼。然并未多言,只默声退出了营帐。 端木空茫的双目亦向北曲所在望了一瞬,而后轻轻颔首为应。“将军请。” 叶绿叶与璎璃默声先行而出。 帐中再无旁人。 帐外声息亦远。 北曲看着椅中女子许久,而后出声:“敢问端木先生,现下与云萧公子是何关系?” 端木若华闻言一愣,又一震。 脑中一息间浮现出的,便是日前云萧与她陈情之景……面色便异。 垂目少许,未言。 待得慢慢平视了面前虚无,只正色道:“萧儿曾因事叛出我门下,如今复归,端木将家师所传麟霜剑再度赐他,便还归师徒。” 北曲慢慢拧了眉:“只是师徒?” 端木点头罢,心下便定,抬首来回望北曲,眸中微惑:“北曲将军因何而问?” 北曲面上神色便无来由地僵冷了几分。 他直视椅中女子微久,而后道:“先生是我大夏三圣之首,清云鉴之传人,世人都要道一声‘清云宗主’,皇上于先生面前也需礼让三分,是故先生一言一行无不受人瞩目,所行之事无一不需深思。先生当知。” 端木一震。似乎从未被人如此警言过,面色不由地沉凛寒肃了几分。 “还请将军明言。” 北曲心中已然微冷,思及女子素日言行,往日积威,与数次不顾自身险境行医救人之行径,又强自压下了心头愤懑不平之意,转而沉声道:“先生是仁人高士、济世神医,身具辅国安-邦定武林安天下之能,自有济世为怀、霁月光风的一面,但涉及儿女私情,也望先生能分得清轻重。” 不待端木若华惊震罢,他复又道:“我所知清云鉴传人并非不可嫁娶,只因心在天下、忙于济世又淡泊为怀,故九百年来所有清云鉴传人皆是一生孑然,无一涉入红尘。” 凛目看着椅中女子,北曲镇重道:“先生若要开此先例,想来天下人并不会置言什么,更有甚者亦会祝言道喜……但若是与自己门下弟子,先生所为未免过了。” 他一字字凛然道:“清云鉴传人若行背道逆德、枉顾人伦之事,又将天下人的信任、尊崇置于何地?更将世人所敬所遵的天启神示‘清云鉴’置于何地?” 端木若华抬目而瞠,震于椅中。 周身皆冷。 久久滞言。 “此次羌骑来袭之战,我等与先生若都不幸身殒,万世皆空;若然先生与其门下幺徒还活着……”北曲垂目轻言道:“便望先生,顾念此身之责,世人所尊,清云鉴之威望……日后能好自为之。” 言罢,未待女子应声,即大步行出。 留椅中白衣人静滞于木轮椅中,十指轻蜷握起,敛目难言一字。 第298章 阵 仲秋八月,月圆后一日。 远树,孤城,落晖。 旌旗飒飒猎响,马蹄纷踏不歇,兵戈相撞,杀声震天,直往罗甸城而来。 兵刃在握,寒光泠泠。 北曲领孔嘉、孔懿为首,携众人迎战于城门前。 两万羌骑兵加三千宁州反军奇军袭至,一眼看清,心中都是一紧,立时警惕起来。 相距数里,西羌大王子弋仲勒令减速,万马嘶鸣之声响彻,羌骑慢慢止下冲势,纷纷勒马。 弋仲向身侧兵卒一挥手:“去看看前面有没有陷井。” “是!” 十数个兵卒立时纵马先行冲向城门前的夏军,直至临阵,不见地陷绳钩,亦不见有人出阵迎击,临阵极近,竟也能安然勒马回转,去而复归。 他们面带惊疑之色地排列在弋仲马前道:“回大王子,未见陷井。” 弋仲更为狐疑地踱马转步起来。“搞什么鬼?” 随行一侧的西羌虎公主拉巴子与军师赫连绮之亦踱马上前而观。 “让我去开阵!”拉巴子轻喝一声,执槊上前。 赫连绮之此时道:“九殿下且慢。”他轻踢马肚上前,似于空中闻到了什么:“是万毒阵。” 弋仲与拉巴子都蹙眉:“什么东西?” 赫连绮之看着对方主将所在,脸上梨窝隐现:“这非是什么奇阵,是夏国北方乡野常用于捕食蟑螂、霉子虫这些腌脏活物的迷香阵,引来活物,让它们撕杀,然后乡野村民趁机捕食……”娃娃脸少年模样的人回看弋仲二人一眼,接着道:“他们所占阵地撒满迷香,闻得越久血性越强,会致力于拼杀……是想要与我们殊死一战的意思。” 弋仲闻话便是一声蔑笑:“夏国的软鸡崽子,就算闻了迷香增了点血性也同样不堪一击!有何可惧?”言罢就要率领羌骑冲杀过去! “大殿下还记得那夜夏国骁骑数十人入阵杀了我们多少人吗?”赫连绮之玩味的语声转向森然:“八百有余,更不提大殿下自己也受伤‘战平’,最后受制于人。” 拉巴子与其手下四勇士听到这“战平”二字都是一声冷笑。 知道这一声“战平”不过是在给弋仲面子。 弋仲听闻冷笑,当即瞪目向拉巴子数人看去,眼神狠戾:“那照军师所言是不打了吗!” 天真无邪的娃娃脸上又露出了梨窝,赫连道:“阵虽不是什么奇阵,但迷香却是上乘,不知道他们已身处阵中闻了多久,只怕此时的战力已然与我西羌铁骑相去不远。此刻直接冲过去与他们拼杀,结果只怕是死伤各半。” 踱马行出几步,赫连绮之幽声:“我西羌虽不至于会败,但也未见得会赢……而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赫连绮之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抬头看着夏军道:“既然是他们想要的,我们又怎么能让他们如愿呢?” 弋仲与拉巴子看着他,皆不言语。 稍久。 羌骑大军于夏国军阵三里外驻马,拉巴子领手下四勇士踱马上前。 横槊而执的少女高声喝道:“两军厮杀死伤过剩,本殿下心疼手下勇士,故在此向你等叫阵,三人三场即定两军输赢,夏狗可应!” 北曲与孔嘉、孔懿听得,心头微震,立时拧眉。 听闻叫阵的夏国士卒亦是一愣。 于城墙上观战的端木、墨然等人慢慢沉面。 羌骑前列一人长相清秀便如小姑娘一般,此刻踢马踱至赫连绮之身边,开口便问道:“哥,他们会答应吗?” 赫连绮之闻话,眯起眼儿来一笑,语声则阴寒冷戾:“他们只能应。因为如果不应,就是主将胆怯,军心马上就会动摇,士气马上散去大半,便是有迷香也无济于事,那这一战不用打我们就赢了。” 过分秀气,常被误认是小姑娘的木比塔一听就道:“那他们如果应了,我们真的跟他们比斗三场定输赢?” 赫连绮之看着前方,语声幽然:“大王子早已收到姚柯迴指示,命他去织金从后同叶齐反军一起挟击夏国中军,罗甸城这里如果血战拼杀至少要三天,到时候再去姚柯迴必定会怀疑我等。” 木比塔不禁用力啐道:“酋豪这个脓包!若按哥哥的想法两万羌骑向着夏国宁州、荆州长驱直入,夏国必定大乱!到时候中军回援都来不及,还怕我西羌不赢!” 赫连绮之冷冷一笑:“他这烧当之主还不敢彻底惹怒夏国,也怕大王子离他太远拥兵自立,只想攻下毗邻西羌的益州,觉得只有益州是他真的可以抢到的地盘……而每一次下指示过来,实则都是在试探大王子的忠心。” 木比塔更啐:“井底之蛙!鼠目寸光!” 谁说不是? 赫连绮之眸底亦是一片幽寒。 “两军对阵比的是士气,若然斗过三场,输的那方士气已经丢了,此后即便厮杀,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意外。”赫连绮之又道:“所以如果九殿下输了,我们马上后撤。” 木比塔当即扬声大笑:“九殿下怎可能会输!” 夏军扬旗,应允叫阵。 拉巴子立时就想执槊上前,但被赫连绮之唤住:“大王子伤势未愈不宜冒险,因而九殿下无疑是要压轴的,不宜第一个上。” 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四人立时道:“那便让我们兄弟一人去!” 赫连绮之却仍是摇头,转眼看了身旁的木比塔一眼:“第一场,由你去叫阵。” 木比塔一惊:“我?!” “指名要那个孔家文首与你一战。”赫连绮之笑出梨窝来,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之后便用你惯用的招式,如此你便会赢。”语声嬉然笃定:“去吧。” 木比塔半信半疑地踱马往前挪,咽着口水。 真的吗?那个孔家文首武功明明很高! 城墙上,端坐于木轮椅中的人慢慢被叶绿叶、璎璃推至了城下。 墨然、端木与赫连绮之各峙两方军阵之前。 娃娃脸的少年看着对面一站一坐的二人弯眉便笑:“夏军所立之阵的迷香莫不是师兄和师姐合力而制?”他想了想,又道:“错了,师姐不思害人,这等引人发狂的毒香料想应当完全出自师兄之手?” 墨然闻言面色不改,只温声与他回了一句:“凡事有利有弊,物亦如是,害人与否,还是要看用在何处的。” 赫连便道:“如此看来便是你与师姐合力而制的了~” 墨然眸中之色当即一冷。 赫连便笑:“不过师兄说的,当然很对。这便如同师兄你本人,于我是毒,于她是药,于我有时也是药,于她有时也是毒一样~对么?” 他言罢,目光落在木轮椅中的白衣女子身上,久久,又往女子身后所立的叶绿叶、璎璃身上扫过,最后目光停留在了随行护卫于木轮椅后方的黑衣红樱之人身上。 “咦?师姐,你是尚且还不知道此子对你的心思吗?” 他扬声奇道:“怎的还留他在你身边呢?” 此言一出,夏军主帅阵营这边的人都微震色,想是未信谣言,皆是拧眉肃面。除了北曲。 椅中之人亦震。 云萧几乎立时便注意到了椅中女子蜷指一颤、微微变得寒白的脸色。 他回望向赫连绮之,眼神冷峭寒敛,静一瞬,平声道:“若想以此法离间清云宗门下之人,你许是妄想。” 言下之意便是否认。 赫连绮之听得一笑:“数日前在这罗甸城下你可都承认了,如今却又不认了?”直视云萧,那黑白分明的大眼尤其亮,便笑着问:“这莫不是你师父教你说的?亦或者,是她逼你?” 黑衣红樱之人双唇紧抿,心口猛地一疼,双目更寒。然强自镇定。 慢慢敛色而凝声:“虽曾叛出师门,但已知错,我与恩师之义,不容你再污蔑置喙。” 赫连绮之闻言更笑,便舔了舔唇:“哦?那真的是污蔑吗?”转而看向椅中在坐的白衣女子,他浅笑:“师姐你说呢?” 白衣人冷白着脸,亦抿唇。 “够了!”一侧骑于马上的北曲陡然高声喝道:“西羌军师想与昔日同门叙旧的话就说到这里吧!既是要叫阵以代战,那便速速开始吧!” 赫连绮之踱马退回了几步,面上含笑,转首之际似有意似无意道:“如此这般还能留他下来,还想与他接着做回师徒,这可不像你呢,师姐~” 叶绿叶此时皱眉怒喝道:“一介云门弃徒!又还有什么资格与家师师姐、弟相称?!你住口!” 赫连绮之被这本是同门小辈者斥言,目中明显闪过阴寒之色,下一刻只眯起眼对着端木笑了一笑,仍接着道:“师姐当真就不怕他欺师惘上,对你做出什么难耐、不耻之事?” 再退数步,赫连道:“还是,这些也都在师姐你的预料之中,觉得能承……?” 最后二字说出,十数枚漆黑如墨的银针迎面飞至,赫连绮之见之,一声冷笑,回看云萧。 下时银针悉数被赫连绮之身侧的拉巴子挥槊挡下! 毒针激射于地,黑衣之人寒目与正看向他、满面怔色的拉巴子打了照面。 ——美丽的汉人,你可愿相信我的誓言。 “是你……”拉巴子惊疑不定地怔看他半晌,又慢慢转目看向他身前椅中的白衣女子,声亦微怔:“是你们……” 云萧凛然回望她与赫连绮之,久久未置言。 赫连绮之看着云萧微微冷笑道:“你这般贸然出手,是想在比斗前就挑起两军之战吗?” 一旁听之已久的孔懿开口冷哼道:“这怪不了云萧公子吧?只许你这西羌军师在这一再出口污蔑、言语相逼,还不准他发怒了?若然真的因此挑起战事,想我夏军也不惧。” 赫连绮之便又笑颜。 下时注意到一侧墨衣云纹之人肃目看着拉巴子身后之人……目中之色惕然寒肃。 赫连便当即转向墨衣云纹之人笑了一下,似悠然又似调皮地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师兄真是敏锐,这么快就注意到了呢~ 悠悠然踱马退回,赫连绮之道:“那便开始叫阵吧。” 语声转沉,他向后唤道:“木比塔。” 赫连绮之侧后方,身形纤瘦且娇小的少年踱马上了前。 他清咳两声,扬声便道:“西羌木比塔!上前叫阵!” 那容貌实在过于秀丽,第一眼看来完全就是个小姑娘。 众人便见“她”踢马上前,用着十五、六岁正处于变声期似男又似女的声音拔高了叫道。 他所言是羌语,夏军一时无声,木比塔身后的西羌士卒却是立时便哄笑出声。 木比塔脸上涨红,瞪向身后马背上那些羌卒莽夫,嘴里急唤道:“哥!” 赫连绮之看向他,转首也笑。 木比塔气得不轻,冷下小脸拽着马上前,咬牙来到了两军对阵的中间空地。 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心中愤懑,他用夏国语言又重新喊话了一遍:“西羌木比塔!上前叫阵!” 这次夏军众卒看向他都忍不住一愣,随后也不禁露出嘲笑之色。 难道他们西羌,还能有两个悍武的虎公主不成?! 木比塔更为咬牙,强忍半晌后,纤细的眉“唰”的竖起,伸手便指向北曲左侧那一名玄衣人:“你!孔家文首是吧?我想和你一战,你可应!” 第299章 舞 “你!孔家文首是吧?我想和你一战,你可应!” 孔嘉看着他与拉巴子一行人已久,一眼认出此子即是当日盛乐城城西枯木林中、抓住孔家武宗弟子放血威胁自己,最后将奇谋略带走的那个“小姑娘”。 面上极冷地踱马上前,孔嘉回看他,点头之际…… 北曲右侧的孔懿拍马上前,抢声喝道:“你指名与他一战即是指名了我!我应战!” 木比塔秀气的眉皱起,问声:“我指名他为何便是指名了你?” “他是孔家文首,塞外孔家文宗与武宗的规矩,武首需得保护文首,否则文首有恙我作为武首必得陪葬。”孔懿径直越过孔嘉往阵前去:“所以你要与他一战,我必得替他先应。” 木比塔迟疑了一小会儿,回头便去看赫连绮之,便见后者露出了笑颜。 木比塔再不迟疑,高声道:“那好,你来与我一战也是一样!” 北曲拧眉看向两人几个来回,但觉西羌叫阵此子的实力远逊于孔懿,便未多言。 孔嘉却是皱眉,上前伸手扣住了孔懿的腕:“你,轻敌。我来。” 孔懿闻言一把甩开了孔嘉的手:“是我轻敌还是你轻看我?就这样一个小姑娘你也不信我能赢她?!你以为我这武首是摆设么!” 孔嘉再度拉住了孔懿,面上总算浮现了情绪:是忧。 然后他点了头。 意指不信他能赢。 孔懿顿时怒不可遏:“是文首就做好你文首的事!武斗的事你插什么手!今日你在这里出战我在旁看着,回去孔家之后那些老不死又得责难我!你滚开!我一定赢!” 孔嘉再要阻止,被他憎目怒瞪,心下一凝,不得以勒马而止,便只与他道:“男的。” 孔懿很不耐烦:“什么男的?!” 孔嘉手指前方出阵候他的木比塔:“他,男的。” 孔懿回目看清孔嘉所指的人,愣了一下。 随后更加拍马上前:“男的我没有心理负担更能赢他!” 拉巴子收回了凝在那一袭黑衣红樱容颜绝世之人脸上的目光,转而敛目高声,用羌语和汉语各喊了一遍:“要么赢!要么认输!要么死!否则一战不休,旁人皆不得插手,否则即是认输!” 她身后的西羌众卒立时高呼一声为应。 两军驻阵以对,孔懿与木比塔下一刻即纵马驰向了对方。 孔懿凛目看着迎面奔来的秀丽少年,飞快伸手拔腰间双剑:“你的武器呢?” 木比塔“唰”的拔出腰间一把弯刃匕首:“就是这个。”言罢手中匕首一转,立时向孔懿飞射去。 孔懿眼疾手快地扬左剑一挥,不过一尺长的弯刃匕首被他轻易挥开,此时两马已近,孔懿右手长剑毫不留情地斩向木比塔。 木比塔扬起左臂便挡,众人只觉此子左臂要被斩落,然下时只听“铿”的一声,孔懿右手之剑应是撞在了木比塔衣下金属护腕上,鸣铁声乍起。 然此时孔懿挥开弯刀的左剑早已空出,寒光一翻,迅速架上木比塔颈侧。“你输了。” 木比塔冷然看着架在自己颈侧的长剑,回看孔懿:“你说得对,我打不赢你……但我可没打算认输!”他言罢,极为大胆地把头往孔懿剑下快速一绕,躲开。 颈侧当即磨出一条血痕。 孔懿一惊,立时抽右手剑横斩。 木比塔便笑,快速扬起右手:“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有一只右手没动过!” 孔懿却没忘警惕他压在腰间的右手,见他一动,反应极快地侧身一让,又一把短刃弯刀飞射而出,从孔懿肩头险险擦过。 孔懿冷哼一声背剑一转即向木比塔腰间挥斩,再不留情。 却突然,身下之马猛地一个踉跄,左蹄一矮即向前跪去,孔懿挥向木比塔腰间的剑猝不及防地冲过木比塔腰侧挥空,与此同时他执剑的左臂似被什么刺了一下,立感麻痹。 原是木比塔第一把挥出的弯刀飞旋而回扎入了孔懿身下马腹,第二把又飞旋而回擦过了孔懿左臂。 刀刃上有毒! 孔懿心头一凛,左手剑强自向前挥出,同时脚在马镫上一蹬快速纵起,非是远离而是逼向近在咫尺的木比塔。 众只见孔懿砍到木比塔面前的左剑猛地垂落,同时木比塔似是早已预料,豁然伸手“刺啦”一声撕开左袖,抬起一把寒光明灭的铁弩对准了孔懿。原来被他绑在左臂下、先前用以挡下孔懿手中长剑的根本不是什么金属护腕,而是这铁弩! 木比塔拉动手中铁弩机括,一箭射出。只是他未看见孔懿前扑挥空的右手剑也已先一步倒提回,刺向他。 孔懿看着弩箭袭来,目色极冷,不退反进,右手长剑毅然从后提起穿向木比塔背心。 ——我说过我会赢的! 众人惊见,孔懿提剑而刺的同时铁弩之箭也已飞临孔懿胸前,二人竟似要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下时寒铁鸣声。 玄铁扇挟千钧之力迎面向木比塔掷来,容颜秀丽的少年见得,身形惊骇地往外一侧。 只听“钪”的一声,铁弩射出之箭被玄铁扇凌然击落,与此同时孔懿右手之剑也因少年侧身,只从肩胛上划过,溅出一串血珠。 木比塔吃痛,愕然回首,与孔懿右手中所握之剑险险擦过,心自惊震。 如此若不是他打断,自己也会…… 眼底色一闪而过。 难道这也是哥哥预料之中的情形?! 所以这一场比斗,比的就是哪一方能看着出列比斗的人死! 拉巴子面色无绪地看了北曲一眼,高声道:“你们输了。” 孔嘉飞马上前一把抱住了身形不稳的孔懿,另一只手“啪”的一声接回了自己的玄铁扇。 一字不言,只转马往回走。 北曲面色凝寒,目中极冷。 不知是对孔嘉,还是对、以此卑劣之法比斗的西羌众卒。 握紧手中马缰,面色寒肃冷慑又无力。 不能眼睁睁看着己方之人身死……但三场比斗若败,夏军即败,他们就要成为大夏的罪人! 孔嘉将孔懿带去墨然、端木身旁为其解毒。 此时孔懿全身已然麻痹,然十指在全力想要握起,他无力地倚靠在孔嘉身上,气息渐弱地说:“你就是这样一直看不起我是吗……?” 气息更微,他恨声:“你就是这样……一直高高在上地自以为是……!谁、需要你多管闲事?!” 孔嘉不说话,双手圈护着孔懿,只将他环紧。 “叫阵第一场,承让了~”赫连绮之看着木比塔捂着肩背伤处踱马而回,眯起黑白分明的大眼,满脸无害地笑:“那么开始第二场吧。” 语声悠然而阴森。 墨然探看罢,为孔懿解了毒。闻声,便又抬头看向了踱马上前、天真少年模样的那一人。 赫连绮之恰于此时亦回望向他,弯起眉眼,恣意一笑。 墨然心下立寒,预感到了什么,再度看向了他身后那隐约极为熟悉的身影。 下时便听赫连绮之扬声唤道:“舞雩声。” 那全身罩在黑色斗蓬里、默然跟行在赫连绮之身后的人不重地踢了一下马肚,慢慢上前。 赫连绮之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了立身木轮椅后、手持少央剑的绿衣之人脸上,语声轻寒悠冷。“第二场,就由你来叫阵。” 那不近不远驻马在旁的弋仲冷然不悦道:“第二场还不由本王子上吗?!军师可有想清楚!” 赫连绮之头也不回道:“大王子伤势未愈,不宜冒险,这三场都不必劳动大王子出手。” 弋仲听罢便忿,正待发怒,便见另一名周身罩在斗篷里、跟随于赫连绮之身后的人,原本低垂的头此时抬起,应该是转向弋仲看了一眼。 下时北曲便见弋仲虬眉一拧,强自压下了那股怒气,踱马来回,竟忍而未言。 北曲、墨然、孔嘉尽皆深看了那人一眼。 身形娇小……像是女子。 西羌中地位更在大王子弋仲之上的女子? 会是谁? 被赫连绮之唤上前来叫阵的那人已踱马行出。 他头脸盖在篷帽下,日影忽明忽暗地映照在其苍白颧瘦的半边脸上。 自那娃娃脸少年模样的人身侧错身而过时,赫连绮之语调悠然地与他道:“你的仇今日便由你亲手来报了~无论输赢,我许给你的承诺都算兑现了~” 那人幽声:“是,无论生死,你我的合作到此为止,从今两不相干。” 言罢身形绝然地踱马上前,停驻在了两军阵前的空地上。 立身墨然身后的铁面少年看到他,神色立时冷沁。 墨然眸色终一凛。 影人。 是他的话,对战所指之人必定会是……! 下一刻果然见斗蓬下的人扬手一指,细瘦苍白的手指指向了端木若华椅后的绿衣之人,语声幽而浅:“我想与你一战,你可应……前宣王独女、碧宁郡主叶绿叶。” 叶绿叶微震,眉间蹙起,目中有惑。然未加犹豫,执剑便要上前。 却被端木身旁的墨然伸手拦下:“你不要与他交手为好。” 语声过于凛肃,叶绿叶听得怔了一下,便拧眉问道:“因何?” “他是我森云宗的叛徒,由我来处置他便可!”脸覆铁皮面具的少年寒声冷愠道。 对面马上之人只看着叶绿叶,语声极幽:“因为他们知晓,你会死在我手里。叶宣之女。”此言诉罢,他伸手慢慢拉下了头上的篷帽,露出了那张映于日光下、过分寒白的脸,白得几乎像纸一样,无一分血色,极为渗人。 那是长期不见日光的病态苍白。 叶绿叶便听他道:“我们舞家的少央剑和少央剑法,你用了十数年,是不是已经忘了它从何而来了?” 神色陡然一凛,目中已震。 “当年我倒在血泊中……”他顿了一下,平声说:“……看着宣王带人屠戮我舞剑楼一干老弱妇孺,踩着我爹娘的尸体从楼中拿走了你手里这把少央剑……和少央剑谱。” 直视叶绿叶,他面无表情,语声幽幽凉凉,轻微的凄:“后来于街头巷尾苟延残喘时,便听闻宣王将少央剑和少央剑谱作为生辰礼物送予了你——前碧宁郡主叶绿叶。” 斗篷下之人再踢一下马肚,又向前踱近了几步:“少央剑的来历你是知道的,但事隔多年你俨然已将它看作是自己的东西了……江湖武榜排名第四的‘少央冷剑’叶绿叶……”他扬笑,声却凄:“整个江湖的人也都当少央剑和少央剑法是你独有的了。” 他最后幽声:“所以你知道,我为何指名与你一战了吗?” 第300章 赢 他最后幽声:“所以你知道,我为何指名与你一战了吗?” 叶绿叶肃面而立,眸色极凛,紧抿双唇看着前方。 木轮椅另一侧的璎璃转目看向她。 黑衣红樱之人眉间已凛,慢慢蹙起。 端木若华亦已沉目,不由得凛色。 静了片刻后,叶绿叶抬手推开了墨然欲拦她的手,握紧了手中少央剑。 她提到了另一件事:“当日毒堡之战中,有人解开了少央剑中机关……从剑柄暗匣中拿走了军库图,助阵凌王……” 她言之未尽,知者却都猜到了。 剑柄暗匣的机关往往繁复精密,常人难解,如果少央剑是此人家族之剑,那么助阵凌王破解机关暗匣拿到军库图的,极有可能便是他。 舞雩声并不讳言,点了点头道:“剑柄暗匣是我破解,军库图是我取出,宣王将我舞家之剑当作自家之剑,敢将谋反*所需军库图也放置其中,应当是极为确信……我舞家无人了吧?” 倏然扬声,他笑出了一点水光:“也确实……除了我每日活在阴影中,不停扮演旁人……舞剑楼舞家的人,都已死了。” 因叶齐拿到军库图,带兵围杀毒堡余众,阿紫魔刀运之以极乃至发狂……最后惨死。 叶绿叶忆起那日毒堡门前血流成河之景,心下也慢慢变得冰冷寒彻。 “少央剑的确属于舞剑楼,我父曾犯下的罪孽,无可辩驳。但在把剑还予你之前,我要与你算清毒堡一役中,因你所为而死的……那些血债。” 言罢,绿影一扬,飞身上了前。 绿儿…… 端木若华心下已紧,声颤,神凛,欲唤她……未出声。 “我会归还少央剑……但不会输掉这场比斗,辱没了师门。”绿衣之人凝声说完,身影已肃然掠至两军阵前,执剑立在了舞雩声马前。 “叶绿叶应你之战,比斗之后,即归还手中少央剑,并发誓此生不会再使出你舞家少央剑法哪怕一式。” 舞雩声微笑:“你是打算用少央剑法赢过我之后,再封剑以偿父罪吗?” 黑衣红樱之人于此时凛目:既为舞剑楼后人,此人想必熟谙少央剑法,如此师姐已然失利在前。 见叶绿叶不言,舞雩声看向了军阵那头的墨衣云纹之人,又道:“你可知,我曾数次想要暗中屠了你母亲所在的豫州叶府,只是被昔日旧主阻拦……后来思及一直拿着我舞家少央剑到处挥舞、且被号称‘少央冷剑’的人是你,便强自按下了杀你母亲的冲动…… 叶绿叶眼中肃寒凛冽。 “当年宣王权倾朝野,杀我全家,你听到这里难道不该谢我、谢我那旧主,让我饶过了你母那一府的人,最后决定只寻你一人报仇么?” 叶绿叶冷面看着他,半晌,垂目:“叶绿叶,谢过。” 脸上慢慢露出阴恻又惨白的笑容,舞雩声转而凝了声:“其实我不杀你母亲,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在影网多年,知晓了宣王妃在宣王眼中毫无分量……当年三王谋逆事迹败露,便有你母亲暗中告发之因……叶宣险些亲手杀她,是你求情叶宣才放过了她,对吗?” 并不等绿衣之人回答,他望着叶绿叶,幽声:“所以我报仇,不要剑,也不打算拿回我舞家的少央剑谱,我想要的只有——宣王叶宣独宠女儿,原碧宁郡主叶绿叶,你的命。” 叶绿叶抬头直视了他:“想要我的命可以,有本事便亲自来取吧!” 罗甸城前老树昏鸦,除了两军阵前猎猎作响的旌旗,再不闻其他。 舞雩声点了头:“今日取不了你的命,我的命就给你。” 言罢,蹬脚一掠,漆黑的斗篷一扬一落,恰似一尾黑鸦,从马上掠了下来。 两人于阵前空地上对峙,面上都静,也都极冷。 端木、云萧、墨然、璎璃皆沉了面。 下一刻,寒光一闪,绿影率先提剑前纵。 黑色斗篷一荡,舞雩声往后一掠,避开。 叶绿叶紧随之执剑追刺。绿影、黑衣纵掠交缠,来回数十个回合。 椅中白衣人听着剑鸣声,一只手霍然于木轮椅扶手之上用力收紧,寒凛出声:“不可只攻、不防!” 此言端木若华与叶绿叶说过数次。 然绿衣之人从未听过。 此次话音刚落,众人便见一把软剑突然自舞雩声腰间被他拔出,幽光一闪间,倏忽卷上绿衣之人手中少央剑,直逼叶绿叶执剑的手。 是软钩剑! 墨然与云萧一眼见得,便已凛目。 此类软剑,多用于刑罚惩戒,极为阴损! 便见叶绿叶右手被软剑缠住,眼见挣脱不开! 黑衣红樱之人凛色。 此时身形急退,应只会受些皮外伤…… 然绿影未退,反进,甩腕一震缠来的软剑,手中之剑径直前伸,毫无滞顿,一剑刺进了舞雩声左肩。 几乎同时,软剑缠上绿衣之人右腕,叶绿叶忽感一阵剧痛,下瞬血渥剑柄,长剑离手。 右手筋脉被软钩剑挑断。 璎璃寒声:“软钩剑剑薄如丝处处带钩,我家公子说过,是专用来挑人筋脉的阴毒之剑!” 绿衣之人不思防守,被其挑中第一剑,伤了右手筋脉,剑式必受影响滞顿,这是露败之象。 北曲坐于马上,双手执马缰而握,神色极肃。 阵前空地,但见血溅绿衣,下一瞬,少央剑下坠之势倏止。 叶绿叶被血沥过的右手微微颤抖,强自用力伸出一把握住了将要落地的少央剑。 舞雩声苍白着脸,根本未去看自己左肩血流不止的伤口,手中软钩剑一抖一扬,即掠身上前,再次缠上了叶绿叶重新握住少央剑的右手。 “当真以为我舞家的少央剑,宣王之女配将其握于手中么?”此言道出,终露三分惨恻深恨,他笑着将手中薄钩剑刃一挑,在绿衣之人不及收手时再度钻入其腕,挑脉削筋,复又将其右手腕处的筋脉割断一次。 腕间血涌不止,然叶绿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疼……而是麻,还有右手五指难以再运力驱剑的僵硬迟钝。 她冷睇面前之人,目寒而凛,飞快换剑到了左手中,速度奇快地转腕刺向舞雩声。 少央剑法凌厉强势、锐不可挡,即使换成左手执剑亦难掩其锋芒,叶绿叶一剑削向他右臂。 舞雩声眼也不眨地抬手以左腕挡来,下瞬鲜血飞溅,整个左手将将被叶绿叶削断,徒留一半骨肉与腕相连,吊在了舞雩声左臂上。 一大泊血泼上漆黑斗篷,恰如朱墨。 四下之众无不凛色。 他瞬息之间选择了弃自己左手以保右臂。 这样不惜一切为战……他心中抱的分明是死志! 下一刻软剑与长剑再度相撞,缠紧,舞雩声大笑一声用力将左手伤处涌出的血甩向了叶绿叶脸上。 叶绿叶睁目一避间,左腕陡然一紧,下时薄血飞溅,左手腕脉亦被钩断。 即便目不能视,亦已从兵器相撞及二人的气息中猜得大半,端木若华扶在木轮椅上的手指早已泛白。 云萧亦眼见阵前之地,绿衣人双腕沥血,伸手仍在强自执剑再刺……又被对方软剑钩向左腕。 握紧麟霜剑的手微抖,骨节崩起。 “如果这一次再有人插手,使叫阵未输先败,便等于将我军士气踩在脚底……让我身后这两万余新兵一起赴死。” 北曲目色幽深地看着阵地中央。“如此之人……从此是我大夏国的罪人。” 众皆沉面。一字不言。 剑光凌寒,铄闪,幽光泠泠。 飞血四溅中,绿衣之人双手执剑刺在了舞雩声胸口。 身上黑色斗篷已然被血染得厚重,挥扬间染红罗甸城前的黄沙黑土。舞雩声以断手强压住叶绿叶手中少央剑,右手执软钩剑狠戾无比地钩向叶绿叶丹田。 璎璃双手扶在木轮椅上,眼见这一幕,周身都抖了一下。 因少央剑刺在舞雩声胸口未及拔出,绿衣之人避无可避。 下瞬软剑钩进腹中,舞雩声右腕一转,目中寒色,掌中内劲毫不留情地注入剑身,打入其丹田之内。 下一刻劲气入体,从丹田四泄,冲向周身大穴。叶绿叶脑中一震,全身筋脉一阵剧痛,一口血喷出。 “这把软钩剑,是我特意为你所铸。”舞雩声口中亦有血在涌出,然眸中隐有光:“只要你不思退守,被它挑中第一剑,就必败无疑。” 叶绿叶以无力的手颤然捂住自己小腹伤口,只觉全身剧痛,难以站稳,眼前黑芒闪烁,连一片。 只一息间,她全身筋脉已然悉数被入体的劲气冲断。 舞雩声咬牙站立的同时,看见面前绿衣女子手中所握的少央剑,终于坠了地。 绿影随后,倒落在地。 “听闻少央冷剑与人交手,从不退避躲闪,果然不假。”他笑道:“只不过……从今以后,武林中应是……再无……所谓的‘少央冷剑’了。” 踉跄向前一步,他亦重重扑倒进了地上黄沙中。 相斗上百回合,地上的两人,周身都如血染。 舞雩声埋首于地,犹自笑了一声。 眼前因失血过多已难视物,他右手执着软钩剑前伸,用尽余力一边低声喃喃一边对准了地上女子颈侧。 “爹、娘……舞剑楼的仇……声儿今日替你们报了。” 钩剑欲刺。 然下一刻地上女子呕血抬头侧颈,身子一避,软钩剑钩在了女子肩胛处。 叶绿叶睁目看着面前之人,气息一凝。 舞雩声眼角余光看见绿衣之人口中衔着一片竹叶。 下瞬一道鲜血溅出,竹叶镖破空而来,一半叶身钉入了舞雩声喉中。 后者双目微一瞠,不可置信地瞪目。 少许,惨然闭目。 叶绿叶昏黑浑噩地看着面前再无动静的人。 好半晌,喘息渐止,她慢慢凝力,想要伸手撑地爬起……然双手不受控制地滞于地上,她用尽全力,亦只挪动了寸余。 叶绿叶下时躺回了地上,仰面望着眼前的昏黑,只轻言问了一句:“师父……绿儿赢了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0-310 第301章 残 “师父……是绿儿赢了么?” 椅中之人没有立时回答,听着她微弱残喑的气息,扶在木轮椅扶手上的手苍白冷瑟。半晌方应:“……是绿儿赢了。” 叶绿叶闻言气息平静下来,低低喃声:“幸未……辱没师门。” 白衣之人空茫的目中一片殇沉。 “这一场,是你们赢了。”阵前空地上,舞雩声已无声息。羌骑前列的拉巴子看了地上黑袍与血相染的尸首一眼,眸光慢慢垂落。微有哀意。 话音落下。 黑红色的身影鬼魅般掠上阵前,将地上绿衣女子小心翼翼地抱起,退离。 行速极快,伸手抱起的动作极小心,形成反差。能见其间护意。 叶绿叶的手身不由己地从黑衣红樱之人臂弯中垂落下来,她听着耳旁掠过的风声,虚弱地唤了一声:“师弟。” 云萧抱着她一路掠入了罗甸城医帐之中。 “最后一战,至关重要,容我等入城商议过后,再来迎战。”北曲看着对面弋仲、拉巴子、赫连绮之等人道。 赫连绮之慢慢收回了落在那已成废人的绿衣女子身上的目光,嘴角笑意明显,并不掩饰,闻言挑了一下眉。 拉巴子先于他应了声。“无妨,我等亦需收敛勇士尸身。” 北曲听罢微一点头,留两名得力副将坐镇,自退回城中与众议事。 璎璃此前便已推起白衣女子紧随云萧回往城中。墨然领身侧少年随行在后。 入得叶绿叶所在营帐,便见帐中黑衣红樱之人已将叶绿叶衣物撕开,与她止血包扎小腹伤口。墨然看一眼,又领少年退出了医帐。 璎璃立时上前帮忙。 端木若华近身,慢慢摸索着于榻沿把住了叶绿叶的脉,片刻之后,触在榻上之人腕脉上的手指抖了一下。 待取朱叶丹数颗予叶绿叶服下,黑衣红樱之人与璎璃合力为其包扎清理罢,换下了浸满血污的绿衣。此时叶绿叶已然昏迷,素来冷漠的脸上不见分毫血色,虚弱苍白又安静地躺在榻上。 …… “本王的宝贝女儿不是喜欢练武么?父王给你寻了一套厉害剑法。”张灯结彩、繁华热闹的宣王府中,英武的中年人一把将她抱起,接过心腹侍从递上来的一把剑和一本剑谱,镇重地放入了她手中。“这套剑法得来可不易,不过父王相信绿儿定不会叫父王失望。” 她仰起尚且稚嫩的脸,对面前中年人骄傲道:“那当然!父王放心!绿儿一定会练得很厉害,不会叫父王失望!” “好!不愧是本王的女儿!” 那时周围逢迎祝寿的话,似乎还在耳旁,父王的朗笑声,更是清晰。 …… 黑衣红樱之人试着将内力渡入叶绿叶体内……便如石沉大海,不能觉到半点内息流动。 云萧抑声:“师姐周身筋脉尽断,武功已废……此后恐怕亦无法再习武……” “且双手难御……会沦为废人。”端木若华慢慢收回了放在叶绿叶腕上的指,苍白的脸上亦无血色,眸无点光。 璎璃凛然立身在木轮椅侧,面上寒白,紧紧抿唇不言语。 久久,闻椅中白衣女子慢慢低头,如自语般喃了一句:“绿儿恃武,向来自傲……如何能承?” 语声虽浅却萦满了深远寂寂的怜疼,竟感彷徨。 端木若华垂目间正对着榻上绿衣之人所在,久久未言语。 北曲等赶来看过榻上的叶绿叶后,镇重地对着榻上绿衣女子揖了一礼,方才退出。 孔嘉送回孔懿并安抚后,折回阵前与北曲之副将二人领夏军驻守。 云萧于医帐中照看着叶绿叶,其余人应北曲之邀转往主帅营帐。 一入帅营,北曲开口:“如今局势,两军各胜一场,是故叫阵第三场便是生死成败之战……西羌必会派那无人不忌惮的第一勇士虎公主上场……” 北曲沉声:“此女之威,我此前已述,可言,我夏军阵中,无人能与之为敌。” 那曾与之交过手的铁面少年立身在墨然身后,目中是认同之色,抿了唇。 “第三局若败,若按约定我们便要伏首认输……即便我等不按约定,拒不认输,强自与他们厮杀为战,士气已衰,败局已定,届时罗甸不保,益州后方宁、广、荆三州安宁不保,大夏益州地界之外的安稳亦不保……局势之危,我等应都清楚。”转目望着帐中之人看了一圈,北曲语声绝肃,直言:“但与西羌虎公主的这一战,却已是九成九……要输。” 四下无声,针落可闻。 据闻西羌虎公主十四岁后便无人能从她手下单独走过三招。 巫亚停云座下猛将田狣被此女一槊即砸碎了五脏六腑,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完即毙命……连她兄长西羌大王子弋仲都不敢接她全力一招。再观夏军阵营,恐怕派谁到她面前都是送死……道是必输无疑。 众皆默然。能知北曲口中所言九成九的败率,已是保守。 北曲周身气息转而深沉,再不多做客套、虚与委蛇,转目看向了帐中一人:“叫阵第三场必为死战,眼下胜率已微,如此……”本将宁可派出迎战之人败亡之余,可抹除另一个风险。 他最后一句虽未言出,但椅中白衣人感受着他投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却似猜到了什么。 神色一震,端木若华抿唇肃色。 墨然、墨夷然却、璎璃看着凝目在白衣之人身上的北曲,不禁震色,抬头回看之际,便见其目光仍未收回,竟似带着某种警示之意,仍旧直直落在椅中女子身上。 “我欲派先生门下云萧公子出战,先生以为如何?” 指尖控制不住地一颤,椅中女子慢慢抬头来,空茫的目中一片惊怃。 其曾述之言,回荡耳侧。 ——“我所知清云鉴传人并非不可嫁娶,只因心在天下、忙于济世又淡泊为怀……无一涉入红尘……但若是与自己门下弟子,先生所为未免过了。” ——“此次羌骑来袭之战,我等与先生若都不幸身殒,万世皆空;若然先生与其门下幺徒还活着……” 颤动的手指慢慢握紧,白衣之人心口猛窒,疼拧。 其意是…… ——你二人独活一人,清云鉴之声名,方安。 是此生从未觉出过的难堪、深寂之感。 素来平和淡漠的神色变得沉抑,椅中女子微微侧首,凝声绝肃:“第三场,可由本宗一试。” 帐中者,北曲骤然凝色,墨然、璎璃者目中一震。 “萧儿尚幼,力不能及,端木可试,或有一缕胜机。” 北曲对于其武尚震,墨衣云纹之人声凛,牢牢看着椅中女子道:“即便能胜,以师妹你此身境况,也必无生机。” 女子慢慢转动木轮椅,背对了帐中之人:“关乎罗甸之危,益州后方之危,大夏之危,如今形势,当只需胜机……无需、亦无暇顾及生机。” 言罢,自行推动木轮椅,行出帅营。 …… 医帐之中。 黑衣红樱之人照看罢榻上绿衣之人的伤势,不得不思及此刻局势。 亦能想到西羌派出的最后一人,必是拉巴子无疑。 思及当日徐州雪岭中,纵白化作两倍身形于雪窟洞外一爪拍向她……她手下勇士四人合抱尚且拦截不住,却被她一人单手即钳制住…… 当时所见,便是一只硕大的狼爪于她细瘦的五指间动弹不得。 不免忌惮深骇。 若与此人为战,夏军阵中除却师父,恐无人能与之一敌…… 思及此,心下骤然一震,凛极。 但不能是师父,一定不能是师父。 沉疴病体,宿毒缠身,师父体内本已残留着小师姐渡蛊留下的一身毒秽,饶是雪阳蛊也不过噬去三成,只靠着已然退至第五层的水迢迢元力相抗相护,才得像个常人一般无二,但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一日日都在耗去天鉴元力。 若倾力一战,元力用得太过、动荡倾覆,让体内毒秽侵入心脉,毒入五腑……必无生机。 凛目倏立,黑衣红樱之人当即唤来纵白,守在叶绿叶榻边,己身大步行出。 纵白伤势还未痊愈,被从城中角落的窝中唤过来,惫懒无力地趴在了叶绿叶榻前,蜷尾不动。 掠身至主帅帐营外,所闻之言,正是椅中女子那一句:“关乎罗甸之危,益州后方之危,大夏之危,如今形势,当只需胜机……无需、亦无暇顾及生机。” 黑衣红樱之人拂帘,看向椅中白衣人道:“师父。” 端木若华闻他唤声,神色无言一凛,敛目未应。 想到椅中女子身负天启神示清云鉴之名,是夏国举足轻重之人,墨然下时转目看向北曲,等其出言阻拦。 然北曲目色微冷地来回打量过黑衣红樱之人与椅中女子,便转而行向帅营以外,大步而离,口中只道:“如此,小将先行回到阵前相候。” 墨然、璎璃面上神色皆一震。 椅中女子静坐不言,面容极肃,有不再相议之色。 “劳烦璎璃,推我出罢。”女子言罢,璎璃下意识地上前推过木轮椅。 却被黑衣红樱之人拦下。“你等先出。” 帐中之人便又震了震神色,看过他们师徒二人,微敛目。璎璃转身而出。 墨然眸中寂色,静滞一瞬,亦领身侧少年退出了此方营帐。 帐中再无多余的人。 第302章 愿 “师父欲亲自出手?”黑衣红樱之人看着木轮椅中的女子。 空茫的双目微微抬起,平视前方虚无,端木若华凝声低应:“是。” 有感她语声中的冷硬,却不知为何。 云萧滞声一许,肃然:“第三场西羌派出的人必是拉巴子无疑,此女悍武,师父不能去。” “因何不能?”语声平冷。 立身之人凝目在她身上:“师父是清云鉴传人,关系大夏安危,倘若出事无人能承,不到最后一步,师父都不应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端木若华眸光未动:“眼下之境,已是最后一步。” 黑衣红樱之人下时便凝了声:“那便让萧儿去。” “你非是那虎公主的对手,此战于你于为师,都会是死战。”端木若华空茫的目中有些寥远:“而为师与之一战的胜率,高于你。” 但战后,也将无生路。 黑衣红樱之人下时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腕:“无论如何,师父不能出手,师父若要出手,萧儿必会阻拦!” 椅中之人腕间微动,似欲挣脱收回,下瞬又止。 她转目正对了自己腕上、他的手所在。语声低下来:“你可是私欲情心所使……不欲让为师涉险?” 云萧一震。眸光便敛,慢慢收回了手。 帐帘微荡,萧瑟秋风拂入,四下无人,城营冷寂。 端木若华眸光所对,没有移开:“倘若第三场比斗败了,夏军便败,益州后方宁、广、荆三州便有被羌骑踏马而入之险,到那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这些,你应都知晓。” 云萧抿唇,不言。 女子语声愈沉:“你不欲让为师涉险,但此战若败,罗甸城中无人不危、无人不险。” 黑衣红樱之人仍旧不言,眸中闪过些许微光。 “你,可是在想……”女子语声微不可见地颤簌了一下:“若然当真危殆……凭你之能,足可护为师一人安然离此……?” 眸光静垂,黑衣红樱之人沉言:“此为下下策。” 端木若华目中慢慢凝滞:“若能救人,你会救;若觉能胜,你亦不会推辞……只是若然形势过于危殆,你不可避免地思及此下下之策。” 他忍不住再度伸手握住了女子的腕,语声肃然:“弟子所思亦是师姐及天下人所思,师父是大夏三圣之首,干系重大,最应做的,便是于危境中保全自己。若然罗甸城中无人不危,我等难道坐以待毙、与众殉死?” 端木若华胸口猛然窒了一瞬,刺痛微寒。 她未再回应他口中所言……只慢慢转手抽回了自己的腕。 可有意识到……纵已思及与众殉死,也全然不思:舍为师一人,或能得胜。 静滞在木轮椅中许久,她蓦地轻言问了他一句:“你,自问,改了吗?” 云萧听得一怔。 下时意会过来她所问的是什么,心下又一震,苦笑一声,语声转涩:“我……在改。” “在改……”她茫然的双目空空地望着前方,于他言后,又一反常态地追问了此一句:“是改了?还是未改?” 云萧蓦地抿唇,只看着她,不言语。指间不自觉间地握起。 端木若华微微敛了眼中神色,眉目间浮现出万籁俱寂般的平静,仿若诸事皆已淡去,仿若诸事无不可放下:“月圆前夕,你与为师说‘我若容不了你,就亲手杀了你’。” 她拨了拨唇,似是沉淀了许久,于此刻缓缓道:“今日为师回了你……宁愿你死,亦不能容。” 云萧周身一震,一瞬间呆呆地看着她。 若风沙漫眼,眼眶慢慢转红,心如撕裂般地疼。“师父你说什么呢……?” 椅中之人微垂双目,面色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平静到冷漠绝情。“你纵是死,我亦不会容你之情。” 他笑了一声。“萧儿在师父心里……” 夹杂着惊痛、悲楚、哀寂,和无休无止的苦涩、压抑和疼楚,他轻声道:“原是这样没有分量的吗?” 端木若华目中空茫一片,指尖微颤,气息一沉再沉,强迫自己一字字道:“徐州雪岭、南疆蛊池、罗甸城前、羌军阵中……此生你为我所做的,师父都记得,会一直铭感于心,不会忘怀……但你、心中所想,为师不能应、不敢应、绝不会应。”她终于抬头看向他所在,颤然凝声:“我知你心下于我是男女之情后……便应离远……断无理由再留你……当日我只叫你改……今日便再与你说了……你不改也得改,若然改不了……”她抑声一瞬,绝然道:“便还是走罢。” 十指剧烈一抖,他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看着她。 端木若华忽然觉到心如针刺,涨涩疼楚,似是有伤,不似以往曾感受过的。“你屡屡为我涉险,甚至断指……这是我欠了你……我是你师父,理应护你无虞,却屡屡被你舍身相护,这是端木无能……但师父欠你的,只我一人欠你,不应牵连天下人……更不可污云门之名,污清云鉴传人之名。” 她最后道:“故你心中情思所欲,与我断无可能……纵是你死,我也不会应你。” 云萧侧首又笑了一声,他数次咽了声,强逼下了眼中涌上的泪意,喑哑道:“师父真的懂我对你的情么?”陡然克制不住地上前两步,他颤抖着手按在了女子肩头:“你所说的,我知道……萧儿一直都知道呀!”凄声一句,他极轻声道:“我连让你为难都舍不得。” 一颗心痛如刀绞,他疼得颤然。“我,从未想过要让师父你应我……只是即便如此,我也已经让你为难了……”此句言罢,他便退了开去,“我知道师父的意思了,因我还未改,所以师父宁愿以身犯险……断了与我的可能。”他回望女子,便笑道:“只是师父没有欠我什么,那些事,所有那些事,都是萧儿一厢情愿甘愿为师父做的……师父一分一毫也未欠过我。” 端木若华面上苍白一片,唇间颤动,却发不出声音。 只不知为何心口疼得厉害,尖锐清晰,极为陌生,引动周身气息都变得急促,又难以纾解。 “只是若然要断这可能,也断没有让师父以身犯险来断的道理……”云萧背对女子向着帐外行出,未几,语声温柔地轻喃道:“第三场,便还是让萧儿代师父去与西羌虎公主一战吧。” 他回眸,望着她的眼神几乎化成了水,温柔地像碎在湖面上的月光:“如果我输了,就如你所愿死在阵前。” 端木若华倏一震,呆呆地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 心口一刹那间犹如撕裂开来,疼得血液都凝滞了。 帐帘拂起又落,他的气息瞬息之间已离远。 萧…… “萧儿!” …… 泪终归还是落了下来,在疾速纵掠的风中往后滑落,流散于风中。 他以为自己已然全无所求。 却原来还是会被预料之中的、她亲口述出的这份绝情所伤。 疼意漫入四肢百骸,寒意漫卷心门、如锥刺入,他几乎感觉到了阴阳蛊在心脉间如何苦痛煎熬。 一如此刻他的心。 旌旗猎响,沙尘漫眼。 一抹黑影掠入阵前空地,黑衣上间或扬起的赤色红樱,殷艳如血。 他直视对面阵前,语声空凝,笑着道:“你等可以,叫阵了。” 第303章 走 浑噩,昏茫。 她看见剑影翻飞长槊如风,两道身影一触即分,快如流光,下一瞬,剑槊相撞击碎成金分玉断。 麟霜剑一息间被重压折成了一张弓,猛地崩断。 铁槊卷挟劲风,“轰”的一声砸在青衣人胸膛上。 能听见肋骨根根碎断,五脏俱裂。 血像泼墨一样从青影口中喷薄而出—— 是夜,“砰”的一声,一物被惊起的人手肘撞到,从榻沿小桌上猛地坠了地。 罗甸城中的营帐里,元火熔岩灯摔落在地上,石灯未碎,灯盏中的烛芯暗了暗,光芒淡去。 端木若华震怔地坐在木轮椅中,气息难以抑止地起伏,一身冷汗,脸色如深冬积雪,白而又寒。 她轻轻眨了眨略瞠的目,引动眼帘颤动,滴落在眼睫上的汗便落了下来,像那日梅疏影伏在她肩颈一侧,嘴边蜿蜒流下的血。 气息颤动,十指皆抖,一片茫然地伸手去摸索身边……仿若一瞬间不止盳了目,还失了所有感官。便如那些时日在徐州雪岭,在温泉洞中,在他怀里,在他背上。 不多时终于摸到了一人的腕,她颤抖的指尖觉到他虚微的脉,一下一下细细地跳动着……颤然不止的手指方慢慢凝滞了。她按着他的脉,起伏不止的呼吸方颤瑟着、一点点平静。 活着……萧儿还活着。 拧痛的心口慢慢恢复了些许知觉,她十指紧蜷,恍怃地低头。 霍然有什么滴落在了膝上雪娃儿颈侧。 安静蜷卧的白毛貂儿耸了耸耳,抬起脑袋,看到了女子脸上的泪。 椅中之人似有所觉,抬手缓慢地抚向自己的脸,有水顺着指缝无声浸润过指尖。 端木若华半是恍惚半是茫然,几分痴愣地怔在了原地。 空茫的眼中愈见无措惶然。 …… “你等可以,叫阵了。” 三日前,云萧掠入两军阵前,站在了长槊横执、候于阵前空地上的西羌虎公主面前。 拉巴子看到出来迎战的人是他,双目微微瞠了瞠。 黑衣红樱之人笑着道:“此战议后由家师清云宗主迎战公主,但此刻,由我替她。” 北曲紧抿着唇没有说什么。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直直看着阵前黑衣红樱之人背对自己的身影……握了剑。 墨然、孔嘉肃面。 “为何……”拉巴子直目看着他,本不欲相问,最后仍是用汉语问出了声。 “不为何。”云萧看着眼前并不算十分陌生的少女,慢慢抬起了手中麟霜剑。“只是我向她请了愿,此战若败,甘愿死在公主槊下、死在此处阵前。” 拉巴子周身一震,目色微变。 尚未及弱冠的少年身量修长,他执剑站在两军阵前、沙场中央,峻挺的身形,冷静决绝的语气,凝聚成了一点火星,燃在了夏军两万余兵卒心中。 所有人都不禁一肃。目光凝了。 下一刻麟霜出鞘,他的身形便化成了影。 拉巴子震着心后退了一步。 剑与槊相撞,碎火像流星一样划开、燃起、炸裂。 拉巴子腕转半周,双唇紧抿,将手中铁槊破风一挥,黏在槊上的长剑带黑影被甩了出去。 甩出足有丈远的黑影落地,滑*开数步,仅仅滞了一瞬,就又掠了上来。 火星四溅,铿鸣不绝。 众人本以为虎公主蛮力虽强,但一槊重近四百斤,她以此为武器虽显勇悍,但毕竟是重器,势必不那么灵活。 此番见得,才发现全然不是如此。那根重达三百六十斤的铁槊在她手里便仿若只是一支竹竿,抡、转、挥、刺,众人每每能听见呼呼的风声贴着阵中黑影擦过,那风声伴着铁槊的残影,能卷空中冷气,能溅满地泥沙,所到之处,削风盖日。 换作一般人,哪怕百步之外被这样一根重器从面前挥过,被这样强大凛冽的劲风一刮,心里也要颤一颤,更遑论贴身而过的感受。 那人是真的不怕死了。 抛开了生死,在一次次冲上去,试图以速胜速,寻到虎公主的破绽,一击而杀。 全不顾自己的生死。 北曲冷肃的眸中慢慢沉静下来。 西羌虎公主周身都有铁槊挥出的罡风所护。众人能见,那道黑影不知练了什么轻功,身法已经快得像丝影,手中长剑寒光霍闪,身叠,剑铄,几如电。若对付常人,哪怕是已经成名的武林高手,恐怕也早已死在他剑下不知多少次,但在此女面前,却屡屡撞在她罡风之上,剑势随之一滞,紧接着就被虎公主手中随后而来的铁槊挥开。 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 观者眼睛都已看得疼涩难忍,二人速度却未见缓下半分。 剑指之处,槊舞之地,金石乍鸣,势逾千钧。 两军阵前罡风烈烈,飞沙走石,剑走如光射。 璎璃推着椅中之人赶来时,目中见得,周身便一震,紧随之便见西羌虎公主挥舞铁槊的手势微见缓滞。 众人之心皆一提,猜到是铁槊太重,她舞得太过手臂承力太久,已伤。 但阵中黑影一次次以那样的速度冲上去,又岂能不伤? 他却仿若全未受影响,身形不见慢反更快,抓住虎公主刹那的滞缓,执剑如一支利箭般刺向少女的颈。 剑中劲气一凝,罡风已破! 见者无不摒息。 只同时,拉巴子手中铁槊挥如残风疾影,砸向黑影身侧。 夏军阵中能见者,眸中皆一紧,但觉黑影必得回防自保再思杀伐…… 但那人未防。 任铁槊砸在身上,刺向少女颈间的剑竟未缓。 能见他口中鲜血如涌,洒在长剑上,艳如额间红樱。 他的身影被铁槊砸中,未退、未甩出,原是罡风破开后,他另一只手牢牢扣在了虎公主未执槊的那只手臂上。 剑已临颈,拉巴子目色一凛,扬槊再次挥向了面前黑影……他已重伤,再中一槊,必当场毙命。 额发蜷曲、目光澄澈的少女,眼中凛冽肃寒之色在看到他视死如归的眸时,终是一软。 铁槊临额一止,她低声:“我认输。” 日影下,似见三尺青锋穿过了少女的颈。 夏军一震,羌兵皆惊。 鲜血顺着剑身流淌而下,却并不见喷势。 长剑似被罡风推得一偏,从虎公主颈侧边穿擦过,带下了一块皮肉,却不是致命伤。 拉巴子抬起被他扣住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脖子上的伤口。 她拿着手中铁槊,看了面前之人一眼,退后数步,而后转身大步走回羌军阵营。 黑衣红樱之人执剑拄在地上,口鼻皆在冒血,于她背后喘息咽血。 夏军只以为西羌虎公主被临颈的长剑吓住,提前认了输,无不心惊大喜;羌兵之众却都躁动着在骂咧,似乎看出了虎公主的手下留情,见得那黑衣红樱的少年面相极美,不禁口出一连串污言秽语。 夏卒不识,只当他们输得不甘。 无力抬头去看少女的背影,云萧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极低道:“你又……放我一次。” 拉巴子背对他微垂眼,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那一句:美丽的汉人,你可愿相信我的誓言? 未成语声,只在心间。 她颈间仍在流血不止,后迎着一大群对她不停喝倒彩、漫骂啐口的羌卒走回去。 赫连绮之看着她翻上马背,眼神一直是悠而又冷的,后回转目光看向了夏军阵前呆坐在木轮椅中的那人一眼,天真无邪的眉眼随即一弯,尽显孩子气。 下一刻转目看着拄剑呕血的黑衣红樱之人,少许后,眼神从他、墨然、后军将军北曲脸上掠过,语气已是森寒若冰:“撤退!” 羌骑躁动一时,骂骂咧咧地扯动马缰向后,带着一连串骂声跟上了前面的赫连绮之、拉巴子一行。 弋仲最后方动,脸上尽是冷笑。 麟霜剑于此刻“啪”的一声倒地,阵前之人迎面扑在了地上。 夏军泣喜。 被抬入医帐内三日,云萧未醒。 左肩往下带整个左臂骨裂数节,须得一段段地接起,数年方能长好,即便长好也不过看似无常,其实再难用力,已然废了。 五脏六腑都被震伤,一连三日昏迷不醒,高烧不断,脉相时断时续。 叶绿叶所躺的床榻便离他不远,三日间,亦是未醒。 端木若华守在他们所在的帐中,三日不歇,来回照看他二人,直至云萧退了烧,叶绿叶的脉相也渐趋平稳下来。 白衣人感受着指下一下一下跳动着的脉搏,怔忡,茫然,呆愣愣地坐在木轮椅中,满目无知无识。 璎璃端着煎好的药进来时,便见女子趴在云萧榻沿昏睡了过去。 此时已入秋,夜风见凉,她放下药碗拿了件薄麾过来,便见女子猛地惊醒,似是做了噩梦,起身那瞬手肘一下子撞在了榻沿案几上的元火熔岩灯上。 原本于帐中微微跳跃着昏黄暖光的元火熔岩灯被打翻在地,烛火一暗,灯芯几灭。 璎璃心头一跳,目色微惊,立即上前拾起了元火熔岩灯。 她不知椅中女子梦见了什么,只是感觉出了惊醒之人一瞬间极深的惶恐悲惧。下时见得女子仿若全未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伸手无措地去摸索榻上之人的脉……璎璃眼中一紧。 她触在云萧腕间的手一直在抖,抖到璎璃忍不住咽了声,她才缓缓凝滞住。 而后璎璃便见她怔坐一瞬,泪无声自眼睫上滑落了下来。 泪流无声,于烛火飘摇间慢慢打湿了她冷白如雪的脸、单薄染尘的衣,滴落在膝头、雪娃儿身上。 璎璃不知为何,抱着元火熔岩灯的手一抖,心口微绞,慢慢垂下了双眼。 “我们,走罢。”椅中女子忽然出声,一动未动,空茫的双目正对前方,白如雪的脸上残留着泪痕。 再不复往日沉静如山、淡漠远冷,若离世之仙,却不似凡人的模样。 语声低喑,她又轻声道了一遍:“我们……走罢。” 璎璃只觉她的目中似有波倾浪涌,又似静如死水。 喧嚣过后,沉寂覆灭。 …… 醒时头痛欲裂。 他的意识在脑中一片昏黑和空白中来回切换,而后慢慢清晰,随后涌来的感受便是周身剧烈的痛楚。和左臂上刺骨的僵冷、滞钝。 一者犹如火烧,一者犹如冰凿。 咬牙喘息数声,眼中才渐渐清明了,他转首看见榻沿的她正一手执着银针向他倾身而近。 双目轻阖微久,又睁开。 “师父……”他唤了一声,语声嘶哑以极。 出声那瞬有感面前女子眉目中,轻怔、浓喜一闪而过,仿若错觉。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忍着喉中撕裂般的疼,极轻声地续道:“既已不能容我……因何,还要救我?” 榻沿之人执针的手一抖,猛地僵在了半空。 云萧压抑着喘息数声,唇色惨白,时断时续:“你若不救我,便已然断了与我的可能了……为何要救呢?”语声幽寒凄恻……他颤然伸手,摸到了女子紧按在榻边的另一只手。“你救了我,治好我,岂不是又予了我一份可能?” 就着营帐中元火熔岩灯微弱的暖光,他惨笑着看她,眼里的伤楚难以纾解,难以宣泄:“师父如此忌惮与我的那份可能,又为何要作茧自缚?难道不该趁我伤重,为天下人永除后患……杀了我吗?” 那一个“杀”字出口,端木若华面白如雪。呆呆地看着他的方向。 他直直地看着她垂手而落、满目恍怔的模样……又嘶哑着语声,再与她道:“你所问……其实我未改……也改不了。” 此言一出,他便颤然闭目,似在回忆,似在倾诉:“还未醒,我梦中便全是你……一醒来,心里仍旧全是你……”他再度看向她、直视她:“师父……萧儿仍旧爱着你。” 喘息着慢慢牵起她的手,相握相依,十指相扣。他问:“如此……你还要救我吗?” 端木若华干涩的唇轻轻合起,睫羽微颤。被他扣住的手在一点点抽回。 “你说了……‘宁愿我死,亦不能容’。”他用尽伤重初醒全身的力紧紧扣住她手,没有放开,低声再问她:“师父口中的‘不能容’,是指不能容我对你有情?还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时留于你身边?亦或是……不论我改还是未改,你都已不能容得对你有过情的我,再继续留于你身边呢?” 端木若华双唇微动,却未能发出声音,面白如纸,十指紧蜷。 他不待她开口,又笑着道:“若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已然是晚了……若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时留在你身边,我方才已说了,我仍旧爱你,萧儿没改,也改不了。” 他直视着她苍白的脸,眼神温柔,语声极平静道:“若是最后那样……师父应该做的是杀我……而不是救我。” 端木若华低下了头,望着眼前黑暗数久,似是不能承受般挣脱抽回了自己的手,摸索起身,几分踉跄地往外走…… 他看着她脸上的恍惚伤痛之色,心亦如刀绞。“你不知,二师伯留予我体内的这方药蛊有奇效……” 他于她身后微微一笑,气息不稳,仍旧扬声:“不过数日,萧儿身上的伤便会好……我便能复元……师父你、若不趁此机会杀了我,往后兴许……就杀不了我了。” 白衣人手扶在木轮椅一侧,纤白颤簌的身影映着帐中烛火,恍然若风中浮絮。 苍白羸弱,孤渺无归。 她抬步,一步步往营帐外走。 云萧望着她的背影,终是哑声:“师父不杀我,亦不容我。又想要萧儿……如何呢?” 白色的身影顿了一下……续又蹒步而出。 云萧看着她步履不稳地渐行离远,缓缓伸右手捂住了心口,那里疼如刑烙,即便这样用力按住,仍无穷无尽地漫上灼痛和苦楚。 只是他已无力去挣动,任己身痛到僵麻,冷汗一层层地打湿后背,他感受着手肘上方一点点生成的蛊相脉纹,竟觉得这样炙心的灼痛,越来越熟悉。 一如昏睡时梦中所感。 圆月又缺,秋意深凉。 璎璃自那夜闻女子言“走罢”后,便时常看着椅中女子出神。 端木若华感受着身侧元火熔岩灯的暖意,忽是喃声:“你也应知……我已时日无多……” 璎璃一震回神,愣愣问声:“先生在说什么……?” “待我死后,水迢迢之力消殒,封住萧儿记忆的血线就会断开……” 璎璃直直看着熔岩灯侧,一身白衣苍白削瘦的女子。 “我若留下他,他会做什么呢?”语声轻轻一顿,她又道:“我若留下这样的他……他会做什么呢?” 璎璃蹙眉,语声忧惴:“先生?” 寒白的脸上掠过越来越多的惶怃,久久,女子震目,喃声:“以我残身……或能……”言之未尽,不再言。 似是自己也对自己所言惊心,她没有血色的唇轻颤罢,阖目,久静,再难言出。 …… 椅身背对北曲,端木若华平声空冷,语声沉静:“将军所忧,端木只言:有生之年绝不负清云鉴之名。故,今后不论我与门下幺徒是何际遇,变故如何,望将军勿再生‘死一者而绝患’之心。万般境遇,端木心中自有方圆进退,无需旁人警言相告。” “另望将军能记得,端木之命,自十六岁起,已由天定;而吾门下弟子皆为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其命亦由天定,不由你定。” 后军将军北曲震于原地。 女子言罢,即推椅慢慢行出了主帅营帐。 北曲望着白衣人的背影,沉目片刻,躬身行礼,最后道:“小将恭送先生。” 仲秋之末,孤城寥落,夕阳西下,暮色苍茫。 一袭青骢马拉的轺车在清秋冷辉里渐行渐远,墨然与脸覆面具的少年立于罗甸城前望着马车离远,目中微起波澜。 “自梅疏影死后,你我再见,便再未回到过年少时的亲近了……”墨然望着奔马蹄踏、轴卷烟尘而去,满目寂寥:“经由他,你知晓了什么?又懂得了什么呢?” 垂目更寂,一袭云纹墨衣在风中垂摆扬落。 我诉与自己你心中并无梅疏影,可是你为他落了泪。 我诉与自己你对云萧师侄必然只是师徒之情,可是你明知其心所想,仍旧留他于身侧,不忍逐离。 ——却于他死生过后,不辞而别,留下他一人。 你在逃什么? 又在怕什么呢? 若放得下,何至于此。 若放不下,又有何益? 第304章 寻 凉月如勾,夜灯昏黄。 榻上之人内息渐趋平稳。 墨衣云纹之人便闻他轻咳一声,醒转过来。 “……是你。”语声嘶哑低喑。 墨然微一振袖,收回了正予他把脉的手,平声漠冷:“就算你已知晓我为影网之主,但我亦出自云门不假,墨然尚且还算是你的长辈,称一声大师伯应也不为过。” 榻上之人几分虚微无力地瞟了他一眼,目光便移至了他身后端碗而近的黑衣少年身上。没有理他。 云萧以未受伤的那只手接过了铁皮覆面的少年递过来的药碗,慢慢撑起上半身喝下,回递药碗的手微微抖,他脸色苍白地轻言问声:“我师父呢?可是下去歇息了?” 墨然看着他,半晌才答:“师妹刚离不久。” 云萧便点了点头,无力阖目,躺回枕间。“师父体弱,大师伯心知,此番替她过来照应云萧,劳烦大师伯了。”言罢即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墨然不语。黑衣少年看着榻上虚微苍白、满面倦惫的人,亦未言。 墨然看了一眼他倒落榻上、不慎露出的手肘间,那一圈圈于蛊于人忍过几番噬心痛极的煎熬,才能生成的深灰色蛊相脉纹。 语声幽冷:“若非你此身在育蛊以救师妹,且蛊成必将死得凄惨。我一定不会再给你见到师妹的机会。”言语间,眸中杀意闪过。 眼尾余光瞥见身侧静驻的少年,眉间又皱了一瞬,终是强自按捺下了心头浮起的杀心。 垂目无言,墨衣云纹之人拂袖走出了此方营帐。 铁面少年看了一眼墨然的背影,踌躇一瞬,在云萧榻边的小凳上坐了下来。 榻上之人此后昏睡少醒,如此又过了数日。 云萧再度清醒时,所见是榻边一身黑衣的铁面少年在给自己重新包扎固定左臂内的断骨。 他躺在榻上,眸色温软,看着面前少年欲说什么……下时温意渐褪,目色忽震。“你手法生疏,师父为何会放心让你来……璎璃呢?” 那双眸与榻上之人有七分相似的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下瞬动作迅速地将他的手臂牢牢包扎固定了。“便如你心下所想。” 云萧一震。 榻前的少年未让他再多去猜疑希冀,直接道:“你师父走了。” 走……了? 榻上之人的表情慢慢凝滞住。 墨夷然却平声对他道:“七日前便走了,你师父把你托付给了我义父,带着筋脉尽断的少央冷剑和惊云阁左护法乘马车离开了罗甸城,往的是西南方向……不过并未告知我和义父要去哪里。” 呆坐了少许,下瞬伸右手撑扶在了榻沿上。 墨夷然却便看着他慢慢从榻上爬下来。 并未出手阻拦,墨夷然却上前助他穿好了身上的衣物,而后看着满面苍白、脚步不稳的人喘息着行出了医帐。 墨夷然却于他背后道:“你内伤已将愈好,只这只左臂要小心,不要撞到,虽然已废,但若再伤到能把你痛死。” 那清瘦修长却单薄的身影停了一下,嘶哑着声音说了一句:“谢谢弟弟。”后大步而出。 墨夷然却站在他身后震了一下。 一出医帐,即看见城中所有士卒都在拔营。那处原本为端木所宿的营帐所在,已经是一片空地。 相邻的叶绿叶、璎璃所宿的营帐也已不见。 他低头喘息一许,便径直往城外走。 因伤重初愈、久卧不起,脚步虚浮,走得蹒跚不稳、脚步踉跄。 两侧的兵卒看到他,却都神情一肃,眼中倏亮,无一不直身而立,便如看到了崇仰已久的英雄豪杰。语声满是崇敬。 “云萧公子!” “是打赢了西羌虎公主的清云宗云萧公子!” “公子伤好了么?!” “我等见过云萧公子!” 只是蹒跚而行的人只当不闻,脚步越来越快地往城门外行去…… “公子要去哪里??” 去一条许是无归的路。 他撇开担忧与询问的众人,独自一人走到了正开门迎入斥候的罗甸城城门前,喘息扬声:“纵白!” 亦是伤势初愈的白狼窝在城内角落里的低矮栅栏里,闻声竖耳,下一瞬再度闻声,便立时站起,而后矫健地跃起冲破了关着它的那方矮木栅栏,向城门奔去。 白影纵至身前,云萧未等它停势便伸手一把抓住了它颈上的长毛,翻身爬上纵白的背。紧接着,一手指向西南方。 丰伟健硕的白狼立时驮着他往西南方狂奔而去。 牢牢伏在白狼背上,他浑身颤簌,苍白的脸上终是再难克制心上冰锥斧凿般撕裂开来的痛。 师父走了…… 师父把我丢在这里,然后走了…… 心里的悲凉苦痛如排山倒海般倾倒过来,他寸断的左臂微微颤动,一圈深灰色蛊相脉纹又在挣扎生成。 那么痛,那么痛,痛到麻木,痛到死寂,痛到他真想找到她就当面死在她面前! “你不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吗?” 他伏在纵白背上,紧紧抓住自己胸口,能感受到,阴阳蛊在挣扎,在煎熬,便如此时此刻的他一样。 疼得眼眶通红。他闭目,硬生生逼退了满眼的泪。“你带走了师姐,也带走了璎璃,却硬生将我一人留下……” 云萧大笑吼声:“难道为你身种阴阳蛊的我!还能独活吗?!” 以身育蛊,只为救你,若非爱你,何至于此?! 待到蛊成,你我绝路,最后的这一段时日里,让萧儿伴于你身边……竟也不能。 “你以为我会缠着你多久呢?”他哑声又道:“是我自困,是我强求,可是我又能缠着你多久呢?!” 无论在你身边,会有多少伤疼痛楚,我都能忍。 唯一忍不了的,就只有—— 心念所至,一口血吐出,立时染红了纵白颈间的长毛。 所以—— 你已经忘了我说的话了。 你已经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是么? 一声凄啸,悲厉至极,云萧睁目看着前方,一字一句道:“那我便让你清清楚楚、半点怀疑也不会再有地想起来!!!” ……. 叶绿叶在马车前行的些微震动中醒来,听闻车轴轮转的轻响,一脸懵愣恍惚之色。 白衣的人坐于她身侧,正拿着软巾轻轻为她拭手。 “师父。”叶绿叶看着端木为她擦拭手心的动作……慢慢出声:“以往都是我照顾师父。”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望向她所在,语声温怜:“是啊。”声轻而宁,白衣人再道:“天和三十二年至今……已然十二年了。” 叶绿叶恍然回忆起了往事,摇头:“初见师父时,绿儿不过十岁,师父十八岁,那时……实是师父在照顾初入谷中的绿儿和小蓝……仔细算来,绿儿照顾师父,只得从师父中毒那年算起……正好十年。” 空茫的目中恍怃轻怜,白衣人垂目道:“亦已,够久了。” 叶绿叶静声,脸上不觉露出了一点笑意,笑意过后,满目是寂。 她听着马车外璎璃轻声喝马的声音,便问:“师父此行欲往何处?” 端木若华执起她另一只手轻轻擦拭。“青蛉。” “青蛉?”叶绿叶想了想,道:“绿儿记得青蛉是处于宁州地界内的一处,宁州作为连出两任反将的地界局势尚且不稳,刚上任的刺史名林忠,一直没什么作为,且青蛉之北好似就是落入凌王反军和西羌联合大军手中的益州越嶲郡,多羌民少汉民,已然临近西羌地界!”叶绿叶越想越凛,眉头已蹙:“师父去青蛉做什么?” 端木却只是眉目温然地看着她,未再言语。 叶绿叶周身不能稍动,转头四顾了马车一眼,又道:“师弟呢?” 端木若华慢慢抬头望向前方黑暗虚无。许久后,言道:“为师把他留在了罗甸城中,托付予了你大师伯。” 叶绿叶闻言一震:“此前我醒来时,不是听闻师弟在那西羌虎公主手下亦受了重伤么?师父何能把他一人留于罗甸城中?!” 端木若华敛声道:“你我离开时,他伤势已稳,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叶绿叶再度拧眉:“那师父便更不该把师弟留下,此刻绿儿已成废人,只靠璎璃一人如何能护得师父周全?更何况师父要去的还是青蛉,那处局势不稳又临近西羌,说不定又会有羌骑从宁州绕往中军后方,如果恰逢,岂不凶险!” 端木若华便道:“一则,萧儿身上有断骨,不宜震荡,坐不了马车;二者,你周身筋脉已不能再拖,否则筋脉蜷缩,便难以续接了。” 叶绿叶闻言一震:“师父你说什么?!绿儿的筋脉还能再接上吗?” 端木点了点头:“青蛉之地最北的那面山中有一方天然药泉,具有奇效,你师祖当年曾诉与为师。为师需去那里,在药泉助力下方能为你将筋脉接续连上。” 叶绿叶震色:“师父冒险去青蛉……是为了绿儿?”不待端木再开口,叶绿叶便铮声道:“此险万万不可冒!师父的安危远比绿儿的筋脉重要得多,绿儿求师父立时返回!转往中军或罗甸城中!” 端木若华温然出声:“为师如今唯剩你与萧儿两个弟子……如何忍心看你们伤的伤,残的残……既有法可医,必会治好你。” 言罢,白衣的人抬头来,轻声言道:“此后一路无你二人相护,余下时日……便由为师护一护你们罢。” 叶绿叶直直看着身畔之人淡然沉着的神色,眸光里流露出轻震……久久,又忍不住微抑声道:“绿儿能得师父相护,可师弟并不在这里。” 端木若华慢慢凝眸,空茫的目中荡漾起些许微光。 “此去一路,他若能从此离我,于他便是最好的相护。若终未离……”端木若华语声转轻,慢慢道出了余下的半句。 叶绿叶听得那半句,一震。 马车外的璎璃闻声,心头一恍,一时默然,久久,释然。 随后,便也生出几分慰然。 马车平稳地行在无人的荒道上,再无言语. 云萧紧捂左臂伤处纵出百里,未见她。 纵白只按着他所指西南方向仍在一路奔行。云萧猛然惊醒一路都未见马车辙印,立时呼止了纵白。“可能闻到师父、师姐她们的气息?” 白狼喷了喷鼻端,表示不能。 云萧一声凄笑,目中更伤。 师父用药遮掩了自身气息,使纵白不能追踪她们。 弟弟所指西南方也不过是她最初所离的方向,或许根本不是她要行的去处。 她竟似…… 云萧紧紧按住了自己锥寒如刺的胸口。 她竟似想从此与他再不相见。 “呵呵……”骑在白狼背上的少年人颤抖着声息长笑了数声。“师父你……可真是知道该如何予我绝望呢。” 他抚着纵白颈上的毛,下瞬白狼转头而回。 十指紧握,抖簌瑟极。他凄笑:“既如此,萧儿只得……如你所愿!” 罗甸城中,所有士卒皆已拔营整装毕。 因斥候回报,弋仲、赫连绮之与拉巴子所领两万羌骑正从后方纡往中军所在,北曲立时欲率新兵之众从后相援,亦往中军所在行进。 云萧再回时,北曲正欲从主帅营中出,率众离开罗甸之地。 主帅营已是最后拔营的所在。 云萧执剑而行,往主帅营。 一路兵士见他皆行礼,虽有疑虑,但清云宗主及其门下一直以来都有战时随时进见主将之权,故并无人上前阻拦。 直至入了帅营,云萧拔剑指向北曲,寒声冷厉:“我师父去了哪里?” 第305章 誓 恰巧来拔营的军士得见,面色惊变。 北曲沉着地挥了挥手,叫他们安静退下了。 “云萧公子年纪轻轻武功已是奇高,身法更是奇诡,将来前途当不可限量。”北曲看着面前更兼有绝世之容的少年,诚挚道:“北曲在此先谢过云萧公子力胜西羌虎公主,保住了城中这两万余新兵的性命,也保住了罗甸,保住了益州后方的安稳……” 云萧并不多听,眸色冷寒地送剑至他颈侧,再问:“我师父她,去了哪里?” 北曲面色平静:“……得知此女并非无人可胜,西羌虎公主的威名已大折,我夏军士气大振。” 云萧苦笑了一声:“我根本未能胜她,是她手下留情未杀我罢了。” 他笑看北曲一眼,轻言:“家师清云宗主是在朝堂上亦举足轻重的人物,她的动向轻则牵动夏军,重则影响战局。你是罗甸城中主帅,她所去之处可能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哪怕是我大师伯,但必定要知会将军。” 云萧将麟霜剑剑刃贴于他颈侧:“告诉我,她去了哪里。”语声虽是轻浅,眸中却已是凄恻寒绝。 北曲微微有感:他若再不说,此子真的会扬剑。 “先生留话,道你此后不必再寻她。” “我知道她的意思。”云萧笑了一声。脸色苍白如雪,额上红樱绮丽,两相辉映,竟显出三分妖媚之色。他轻言续道:“我只问你,她去了哪?” 北曲看着他:“云萧公子在端木先生面前,也敢如此肆意吗?” “我与她的事,不用你置喙。”云萧冷道:“除了她,谁也不能教我该怎么做,怎么说!” 北曲胸口微微起伏,语声亦冷:“你们如此,定然是错。” 云萧陡然一震。 仿若那夜大雪,他跪在泊雨丈中被师父领回,于榻侧情难自禁地吻了师父,正被二师姐撞见……蓝衣的少女亦是哑声对他说道:你是错的。你这样和师父是错的! 云萧握剑的手一下子攥得极紧,唇色雪白。“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云萧回望北曲,语声轻幽:“她没错,错的人只有我……”他突然想到什么,直视北曲,寒了声:“你可是,也如此这般与她说了?所以她忽然对我这样决绝,这样狠?” 北曲负气道:“你们或许有情,但不能对天下人无情,若教清云鉴之名蒙羞,你们二人便将成千古罪人!” 云萧闻声便笑了起来,笑得眼中清幽一片,险些落泪:“她何能对天下人无情?她只能对自己无情,对我无情。梅大哥尚且等不到她容情,我又何德何能求得?可你不知……我原也什么也不求,我便只想最后留在她身边护着她、守着她……”语声陡然一沉:“而你又怕什么呢?!你又为何要逼她!逼我?!” 北曲冷道:“你还要为她狡辩,你们师徒二人分明已是互相有意,她作为天鉴传人,更为尊长,如此背德,罪责更重!那日还被我撞见于营帐中亲你,耳鬓厮磨,早已愈礼!” 云萧睁目直视他:“并非如此!那日你所见并不为真!家师饮酒后,便会是那般心如赤子的模样……她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酒醒也不会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云萧锵然掷声:“那不是平日的她。” 北曲微怔,眸中一闪而过的惊异之色,拧眉罢,再看云萧:“你所言是真?” 云萧勉力颤抖,扬起左手三指:“我若欺了你……便叫我此生,再也寻不到她。” 北曲一震。 知他左臂断为四截重伤未愈,如此扬指,必定痛极。 且所言之誓,也是心中最重。 “我信你所言。” 少许后,北曲再道:“如此,便是端木先生有心弃你而去,我便更不应诉与你她的去处。”低头看了一眼尚且置于自己颈侧的剑,北曲凝声:“既是你一*人痴缠,你又有何脸面逼问我她的去处?” 云萧直直地看着他,眼中一寒。 北曲看见颈侧剑动,双唇紧抿,眸光一颤,闭上了眼。 “你真的不欲告诉我她的去处么?” 北曲闭目抿唇,已不答他。 云萧握剑的手一紧,寒剑抵颈,划破了皮肉,沁出了血珠。 而后终是一松。 北曲睁开眼,看见他执剑回首,慢慢向着主帅帐外行去。背影残萧,满身寒恻。 北曲目中稍霁,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只觉此子并非无可救药。 然面前之人行过数步后,蓦地回身,一手执剑重重拄地,竟于北曲面前“砰”的一声跪了下来。 声嘶哑:“求,你。” 北曲瞠目看着他,周身一震:“你!” 不由怒道:“我原是敬你奇才!也慰你救我兵卒!但你何能如此魔障!你对你师父……何至于此!?” 云萧伏首,于他面前哑涩道:“她……已时日无多了,余日不到三年。” 北曲一愣,下瞬气息一凝。 心下陡然一惊:难怪端木先生要…… “我不曾欺你,亦可对天发誓……” 北曲看着他,不免拧眉厉声:“你年纪尚轻,三年不到的时日,不过须臾转瞬,你纵悲痛,忍忍也就过去了……如今端木宗主门下只余你和叶姑娘,或许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是你也未可知。” 云萧却笑:“我亦将死。”他收回扶在剑上的右手,下时面向北曲慢慢拉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北曲猛然见得,他白皙如玉的胸膛上赫然有着一条漆黑如墨的暗线,隐于皮肤下,趋近心脉。“这是何物!?” 语声平寂:“我体内有一奇蛊,名阴阳蛊,待它钻入我心脉,便成不死蛊,传闻中哪怕是将死之人,也能救回。”微微低头,他看着自己胸前已然临近心门的暗线,道:“这条蛊线唯有我自己能让它显形,所呈便是阴阳蛊钻向心脉之蛊迹……你是否也能看出,此蛊离我心脉已然极近?” 地上之人便笑看北曲道:“心脉被噬,蛊成之时……自然便也是我身死之际。” 北曲震目,喃声:“不死蛊……你以身育蛊,为救你师父?” 云萧回目望于他:“此身只为育出不死蛊,以救家师……我自敬她,爱她,但最想做的,却终究只是护她……除此之外,别无所求,我便只想在此生最后的一段时日里,伴她左右,护她到死。” 北曲久久震色。 目中微澜难逝。 他道:“你,对天发誓,绝不会让世人知晓你对你师父的私情,发誓此生绝不辱没清云鉴之名,绝不会因你而让天下人对清云鉴传人传出半句污言秽语,绝不会叫三圣之首、蒙耻。”北曲直直看着他:“如此,我便告诉你她的去处。” 云萧跪于地上,亦直直地看着北曲,霍而一笑,便举三指对天道:“今日云萧在此立誓,只要家师存世一日……余生我绝不会让世人知晓此份私情,绝不辱没清云鉴之名,绝不会让天下人因我之故对清云鉴传人生出半句污言秽语,绝不会叫三圣之首、蒙耻。只待不死蛊成,我必将心中情孽与此残身带入黄土之中,世人不知,天下人不晓,唯天地与君、曾知。若违此誓——” “若违此誓……”北曲凝目,寒声:“便叫你心中所爱,死于你手。” 云萧看着北曲,抿唇微久,慢慢重复了他的话:“若违此誓……便叫我心中所爱,死于我手。” “她去了青蛉。” 北曲慢慢垂目:“青蛉北山中有一珍稀药泉,先生去那里,欲将一身元力渡予你师姐,在药泉助力下为叶姑娘强续筋脉。” ……. 上山时,大雨如泼。 八月之晦,端木若华带着叶绿叶到了青蛉北山脚下。 因雨势难止、筋脉接续已不能再拖,故端木未待雨停便已领人上山。 马车与木轮椅皆不能行,璎璃背着叶绿叶行在前面,端木若华牵着她的衣摆脚踩泥泞步步随行在后。 为求步下安稳三人都未打伞,雪娃儿趴在端木若华头上想用自己柔软的小身子尽可能地为女子挡点雨。然而只被大雨淋得一抽一抽,耸搭着肥短的耳蜷成了荡汤貂。 璎璃低头小心地避开被雨冲刷下来的乱石慢慢往山上走,未行几步,抬头,一愣,震在了原地。 雨中五感都被削弱,端木若华一时只从手中衣摆的动静觉到璎璃忽然停下了步子,遂茫然地抬头面向了前方所在。 然后即便隔着滂沱大雨,她也听闻了他粗重压抑的喘息。 应是累极,迫极,且在强忍伤痛。 端木便也跟着一震。 虽也设想过这一幕,但真的出现在眼前,终不免几分恍惚。 她终未料到他来得、这样快。 大雨如注。 他挡在山路上看着璎璃身后的她。除了累,除了痛,除了伤痕累累、心如死灰,他亦很茫然。 不知道这样坚决地逐他,弃他之后……他还能怎样留下? 明明…… 要不了多久了。 可她恐怕一日也不愿自己再留于她身边。 云萧想到这里,竟忍不住要笑。头一回对于自己痴情于她生了几分气,含了两分怨。 北曲说得对……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呢? 他笑到雨声都似凄恻了,从脸上滚滚而下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璎璃低头抿了抿唇后,默声低头前行,绕过了云萧,继续往山上走。 端木若华放开了她的衣摆,独自勉力,站在了雨中。 他唇间微动,发不出声音,半晌,终于开口:“师父是不是忘了……?” 看着她站在雨中,自己一身伤痛竟皆忘却,他仍无可救药地只为面前之人心疼,想要将她抱入怀中,想要为她遮挡风雨,想要温暖她此刻微微颤抖寒瑟的身子。 免受一点寒苦。 他迫自己强忍住,只在她面前,在此山道泥泞中,慢慢屈膝跪在了瓢泼大雨中。 “我与师父说过……”他看着她,慢慢拔出了手中麟霜剑:“除非萧儿死。” 雨滴砸在剑刃上,碎溅,四散,发出泠泠的微响。 “……否则我绝不会再离开你。” 直视着雨中白衣人,他便含笑问了:“师父既要弃我……此刻是想让萧儿自戕,还是亲自动手呢?” 一言出,他眸光幽得像水,深深戚戚悠悠凉凉地看着她,一眨不眨。 雨水连续不断地打在她脸上,顺着额颔流入颈中,湿了她向来清逸素净的一袭白衣。 端木慢慢举步,向着雨中跪地之人所在,一步一步行来。 她仿若走了一世。 他仿若等了一世。 直到衣发尽湿、勉力而行的女子站在了他面前,云萧才半是恍惚半是凄寒地抬眸看向了她。 端木若华慢慢伸手,握住了他拔出的剑…… 语声喑哑:“你可知……我已时日无多?” 云萧一声凄笑:“我知道。” 端木若华握在剑上的手微微抖簌…… “你可知……我给你设下了一道关卡……” 云萧麻木地看着她,想要睁目,然终只露出了一丝凄涩至极的微笑。 “便是北曲。” 端木若华握在剑上的手轻轻蜷起,眸光亦是凄疼:“如若他诉与了你,为师的去处……我便知,世间已无可阻你。” 云萧仰首看着她,先是笑,后是哑。 他忍不住一字一句地问她:“我是不是,就该死在没有人的角落?这样于你,才是最好……这样于你,才最不打扰?” 第306章 衷 他忍不住一字一句地问她:“我是不是,就该死在没有人的角落?这样于你,才是最好……这样于你,才最不打扰?” 端木若华的心整个揪拧在了一起,狠狠一颤。 “可是……因你不在我面前……我便不能心安……”他执剑的手亦抖簌难止,直直跪于满地泥泞中,轻而又轻地对她说:“我怕我死之际……你正身陷囹圄……亦或恰逢杀机,我未能赶去救你,而在他方舍弃了自己的性命。” 端木若华听着他喑哑至极的语声,整个身子难以抑制地随着他凄恻至极的话一起颤抖,止不住地颤然。 她疼抑道:“你可知……你很好,全无必要为我至此?” “我愿为师父而活,也愿如师父所愿而死。”他既柔又凄地看着她,语声含笑,痛彻决绝:“只要是师父想要的……我都给你。” 端木若华虽看不见他……但对着他的那双盳目中……眼泪控制不住地凝起,而后伴着雨水,一起砸落在了麟霜剑身之上。 她微微拨唇,终于一字字道:“我又……如何舍得?” 她放在剑刃上的手慢慢下压,将他手中之剑一寸寸压了下去,而后慢慢倾身抱住了跪地之人的头,将他环入怀中,无声地重复了一遍:“我又……如何舍得?” 眼中之泪蓦然肆流。 云萧凄寒了一瞬。 下一刻一把丢下手中之剑狠狠回抱住了她,语声痛极:“你不舍得?你不舍得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人?!我明明与你说了,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求!我不愿你为难,不求你应我……我就只是想留在你身边而已,我就只是想护着你而已……只是想在最后守着你看着你而已……”他终是哭了出来,能觉到胸口的蛊如被火灼,他疼得颤簌,字字嘶哑:“我就只是……爱你而已。” 即便被他环抱,端木若华仍未放开揽抱他的双手,只呆立雨中,无知无措地与他相拥,一颗心跟着他的哭声一起颤抖难止…… 大雨滂沱,白衣的人于此刹那,心疼如窒,满面是泪。 “我不该欺你……萧儿,我——”颤声一句,她终于道:“不愿负你。” 来时路上,她于马车中诉与璎璃二人的那另外半句话,赫然是…… ——“若终未离……便以此残身,了他心愿罢。” 跪地之人听得,心一下子拧得极紧。 埋首抱着她,紧紧抱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为师不曾沾染男女情爱……故我无知无觉之时……已负了梅疏影……”她的心拧窒而疼,语声低颤:“我虽不懂你们所求……但从不愿教你们难过、伤心、痛苦……”她怜疼道:“若我早知他于我有情,必也会审慎待他……若我并非清云鉴主,便可与你隐遁离世。”她空茫的双目应是看着他:“阿紫已去……小蓝已离……绿儿筋脉尽断……你的左臂、小指皆已废了……若要再将你伤及,为师如何能承?”她心疼地揽护着他,满目都是无措:“虽承天鉴……虽负重责……但端木终不过一介凡人……故时有所感……梅疏影所言、其实未错……人于人确分亲疏远近……你们便是端木此生最不舍之人。”她痛极道:“我从不愿见你受苦。” 颤抖着伸手攥其衣,端木抑声:“你想要的……为师也尽皆,想要予你。” 他看着她,看着她,睫羽一颤,终是落泪。“今生闻师父此言,萧儿已无憾了。”怜疼地伸手抚女子湿淋的发,将早已踉跄不稳的女子接在怀中,他站起的同时忍不住闭目仰首去吻她的唇。 大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两人身上,颤瑟如弦。 女子依附着他,任他所为,十指颤然。 久久,云萧放开她,重又将她抱紧在怀中。 端木平复着呼吸,颤声而续:“于此青蛉山中,我欲将一身元力都渡予绿儿……”她半搂半抱着与他相拥,语声低哑:“如此方能使她强续的筋脉慢慢恢复如旧,与常人无异……” 端木无力地偎依在他身前,语声更轻,温和隽永:“元力渡予她后,我便将为废人。” 云萧震。 端木若华微微垂首:“时日当、更无多……应是撑不得一年。”不待他反应,端木若华便又抬起了头:“且我元力输尽之时,用以封锁你记忆的水迢迢元力当会散尽……你便会恢复幼时记忆。” 云萧一时又震又疼又茫地看着她。 “届时你若心中仍如此刻一般作想,便带我回樱罗绝境罢。”她靠于他胸口,伸手环抱相依,最后轻言道:“你我从此,再不出世。余下时日,你不必再唤我师父……你想如何,便如何,端木都依你。” 她眼望虚无,喃声伴随雨声而逝:“待我死后,你将我尸骨送出,葬回归云谷……如此,下一任清云鉴传人得见水中山岳,自会出现。” 她叹:“诸事便矣,此生、便罢。” 云萧震怔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长睫垂翳,他敛下眼中情绪,面上只笑。 蛊线趋近心脉,离之不过寸余,已然要不了一年了。 他将她拥在怀中,温柔地揽护着她,环颈相依,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说:“好。” 端木若华长叹一声,不知为何突然忆起了她将他记忆封住的那一日,彼时面前之人不过一介十一岁少龄的稚子,也是这般轻而又幽地应了她一声:“好。” 那年那时应是黄昏,斜阳已没,清辉残落,归云谷中的山霞应已淡去,飘渺如雾。 她迎着青蛉山中的大雨,仰首而望,目中虽空,却仿若已然描摹出了他从那时至今,一年年长大的形貌。 端木若华恍惚一时,便由着心头所动,伸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七年如一日,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恍然漫上心头。几多爱怜,又几多心疼…… 事到如今,她又如何能不明白他所求? 山道上,大雨中,她慢慢垫起脚尖,闭目仰首,似义无所顾,更似孤注一掷般,轻轻将自己的唇印在了面前少年人双唇上。 恰似一个许诺。 大雨如倾. 青蛉北山之中,璎璃已然寻到了那方药泉。 掩在山崖两侧的藤萝翠蔓后,藏于山洞深处,有烟烟袅袅的白雾氤氲其中。 璎璃背着叶绿叶站在洞檐下相候。 她背上的绿衣女子被端木喂了昏睡养息的药,一路都未醒,此时仍旧趴在她背上昏迷着。 璎璃看着白衣女子可能行来的方向,目光虽静,几分复杂。 离开惊云阁时,她与玖璃约定了……此后余生,他守护公子的责任,她守护公子的心。 是故心知公子所念,是端木宗主时,她便将公子骨坛送来,强请留在端木宗主身边。 公子的断扇、应想让端木宗主穿上的朱梅百水裙,也都一并带来。 在归云谷中植下满院朱梅。 为的,是守护公子于人世所期的这一份归宿。 也为了,让端木宗主记住公子。 未曾想过让端木宗主回应公子心意。 毕竟女子虽具仁心却不涉情丝。 毕竟公子十数年于她未得心期。 毕竟斯人已逝,此时再来回应未免愈加显得凄楚。 不如安好。 只是眼见云萧公子步上公子后尘,心下竟无由地觉到空惘茫然。 她曾有一瞬希望先生如对公子一般,未予其所期,便如过去数十年一般经行于世,不曾给过公子的情丝也未给过旁人。 又希望端木宗主并非那般分毫不涉情丝之人,如若公子未死,如若公子还活着,他亦能得她心念,两情相许。 然这些都只在白衣女子未道出那一言之前所想。 ——“若终未离……便以此残身,了他心愿罢。” 天鉴传人,世人所尊;师徒伦常,世人所重。 他们若当真…… 分明是前路杳杳,未有前路。 “情到深处,别无所求。”璎璃叹声:公子愿为那人身死,心中最想要看到的,也不过是那人平安喜乐。 只是。 云萧公子只能比到公子更难。 他二人,亦更难。 红衣女子仰首看着天际流泄打落下来的雨丝,目中一片恍怃之色。 末了,她轻轻开口默念了一句:“守护公子想守护的,让公子安心便矣。” 无论如何,只要端木宗主安然无恙……即是公子不惜性命所期。 她于大雨中抬目一望,便见山道远处,黑衣红樱之人横抱女子在怀,缓缓向自己所在行来。 璎璃看着他们。 待到近前,红衣女子拂开山崖上垂挂的藤萝野蔓,语声平缓地唤道:“先生,云萧公子,药泉在这山洞里。” 璎璃按端木指示抱着叶绿叶浸泡在了山洞药泉里,端木若华亦扶着璎璃踏步而入,微微倚靠着泉中温石,立身在叶绿叶面前。 端木若华托起叶绿叶的手开始施针。 药泉不远处的山洞另一侧,云萧捡来洞中角落里的枯枝干木,寻了不浸水的高地生了篝火,他与纵白便背对泉水中她们三人坐在篝火旁,只等她们从泉水中出来,至篝火旁烤干身上衣裳。 端木若华用银针渡力暂时连接上叶绿叶的经脉,让其筋脉强连之下于药泉中浸泡温养,如此几个时辰后方能短时内强自将内元之力渡入叶绿叶丹田中。而这渡元的过程,水迢迢元力行过之处,会强自续接叶绿叶之筋脉。 端木若华借助药泉之效已经减轻了叶绿叶银针渡力接脉的痛楚,然被璎璃抱在水中的绿衣女子仍于昏沉中微微颤簌,可见忍痛之剧。 端木若华执着她双手手腕,使之置于温泉水上。叶绿叶双腕之间银针环立一圈,不时在温泉水的氤氲热气中轻颤。因她筋脉多少已然蜷起,如此强拉续接终有入骨之痛。 如此秉持了一夜。 待到大雨初歇,东方既白,曙色若有若无的照入洞中,端木若华方觉绿衣之人筋脉暂通,可开始倾渡全身之力。 药泉奇效,女子于其内浸泡一夜,虽未歇息,但面色却见缓和,不似此前苍白。她轻声唤来云萧将叶绿叶抱至温泉边的大石上,自己由璎璃扶着慢慢在叶绿叶身后盘腿坐下。 璎璃一路听从端木若华指示,只知来此是为叶绿叶接续筋脉。具体如何接续,无从得知,故也无法判断端木每一步是欲做何。 但见周身湿尽的白衣女子静坐无声,平视前方许久,而后慢慢于针帛中捏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另一手摸到叶绿叶头上,抚准位置,而后执针慢慢扎入叶绿叶脑后…… 璎璃但见银针入脑极深,不由轻吸一口气,惊了惊:“先生……这是……” “此针用以隔断痛楚控制心神之脉,因我将渡元力于她,水迢迢之力乃天鉴之力,非常人能受,此过程周身会犹如火焚,故不得以先以此针控其心神,待到渡力罢,再将此针取出……会头疼数日,但不会有大碍。” 璎璃听得怔忤:“先生欲渡……天鉴之力予叶姑娘?” 此时已由璎璃伸手扶着叶绿叶,端木若华微微倚身靠在身后云萧身上。 璎璃看着他们:“让渡天鉴之力……此于先生,可有损害?” 白衣女子默声一瞬,回道:“唯有渡尽我体内天鉴元力予她,方能助她恢复与常人无异,否则筋脉仍有损伤,日久难承……渡完之后,端木身子将大弱,届时……” 她言至此处,伸手轻覆云萧相扶的手,回望璎璃所在,语声平和:“届时端木余生归处,便由萧儿,或许会遁世而去……绿儿便托付于璎璃了。” 璎璃听得一震。“先生的意思……”心头抑制不住地荡起万千思潮。 最后只落目在二人覆于一处的那两只手上。 若先生当真已明自己所欲,想要与云萧公子隐遁世外…… 璎璃抬起头来,语声温和慰然:“先生安心离去吧,璎璃会尽己所能照顾好叶姑娘。” 末了,红衣女子看向女子身后的少年郎,微微一笑:“还请云萧公子此后余生……代我家公子心中所期,护得先生安然,解得先生凡忧。” 云萧回望于她,满目温和,久久,轻应声:“嗯。我定会像梅大哥一样,至死相护于她,决不食言。” 第307章 雨急山溪涨 雨后。 山间虽短暂放晴但尚且阴翳,曙色稀薄地照着山道上的泥泞。 守在药泉洞外的纵白突然警觉地竖起了双耳。 此时药泉旁的青石上,端木若华已然执着叶绿叶的双手以掌心相覆,在将元力逼出催吐纳入叶绿叶强接的筋脉中。 白衣女子双掌向外漾起无形的元波,层层推出,慢慢流向叶绿叶,将之腕脉环抱、汇入。 昏睡中的绿衣女子拧着眉头抖了一下,疼得急喘了一声,而后痛楚似被收敛抹去,慢慢安定了下来。 端木若华闭目不动,只有覆在叶绿叶掌中的手在微微颤瑟,气息渐弱。 云萧守护在旁,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心门越来越窒。强忍下了打断她将水迢迢元力输予别人的冲动。 少许后。 一片血色突然自眼前滑过,云萧微微恍惚了一下。 大片艳丽的红樱在眼前飞舞起来,他似听见了哭声…… 惨号之声夹杂在哭声里,还有那一声声的呼唤:“枭儿……静儿……” 刀砍、剑刺入肉的闷钝之声,伴随血色,好像要在他面前铺开一卷画卷…… 画卷中隐约看见火舞樱飞,一个个人倒入血泊中…… 那些人…… 那些人是…… 一股剧烈的疼意自心间漫开,云萧无端踉跄了一下。 同样护守在旁的璎璃望见,疑愣:“云萧公子?” 眼中所见一改…… 樱木繁盛的庭院中,水榭楼台,曲径通幽,不远处的景亭依着绿柳青槐,一袭白衣背对自己立身不远,衣如雪,发如墨,悠悠淡淡、清清浅浅地衬着亭外拂荡随风的垂柳与落樱。 “哥,哥……你发什么呆?” 眼前一黑,云萧猛地跪倒在地。 “哥哥……报仇……为爹爹……为娘……为连城……为——” 那猛然响彻在脑海里的凄声未及吼尽,突然一只箭矢迎面飞驰而至。 黑衣红樱之人震震地撑跪于地,脑中一片懵然,竟不知要躲。 璎璃一眼见得,高喝:“小心!”伸手一把推开了云萧。 下时更多的飞矢从山洞外射了进来,其间伴随着纵白的嘶吼和怒嚎。 云萧被璎璃一推,又闻纵白的嚎叫声方醒震回神,立时扬剑打落了洞外射入的诸多飞矢。 下时两列兵士簇拥着一道瘦削娇小的身影从山洞外快步而入。 为首的身影一眼见得泉水旁的白衣女子,当即露出狠肆笑意,对准她抬起手腕。 黑衣红樱之人惊目,下时便见铁弩寒箭“嗖——”的一声笔直射向了背对洞口正渡力给叶绿叶的白衣女子。 凛然怒彻来不及扬剑,迭影一动,黑衣红影瞬息而至一把抓住了射向女子的弩-箭。 下时手中一烫,云萧立时掷箭于地。 低头看见一条黑色焦灼印迹已沁入掌心。 箭上有毒。 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欲点住右手腕脉四周穴道……然左手一抬便是剧痛,根本无力点穴。 左臂已废,竟似忘了。 只得垂手,仅以右手执剑,挡在了一侧白衣女子身前。 “云萧!我们也算是旧相识了。”说话的人语调轻快肆意,模样清秀可爱,与秦州天水郡时所见长开了不少,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长成了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云萧看着他,寒声而凛:“羌骑应已赶往织金欲袭中军,你何以能追踪至此?” 木比塔吊儿郎当地抛了抛手里握着的匕首,他身后大批羌族勇士正跟随踏入,其中就有拉巴子身边最勇的玛西和最悍的日麦牟西二人。 “老子可不是追踪过来的。”于赫连绮之身侧时,过分秀气的少年会带两分娇憨气,此时兄长不在面前,木比塔便又恢复了那副与秀气面容完全不符的地痞口吻,张口就道:“老子可是在山下等你们好几天了~我哥说了,在这里守着等清云宗主过来送死,毕竟那软钩剑专断人筋脉,她肯定要来这方药泉给弟子续脉的……要知那剑可是我哥好不容易找来给舞雩声用的。” 云萧听得心头陡沉。 同时右手渐感麻痹,已然有些握不住剑。 木比塔再次抬起了手中寒铁箭弩:“你啊,别想着护你师父清云宗主了,因为你也要死的。”他随口道:“谁让你和那个说自己叫‘盛宴’的男人婆也沾亲带故呢。她的朋友,老子一个也不会放过!” 山洞两头皆空,另一头即是断壁悬崖。 因输力不可中断端木若华一直闭目未动,初时还能觉出四周劲风拂乱、铁矢寒声,随着周身元力慢慢流泄入叶绿叶体内,她五感越来越弱。 声息亦越来越稀薄。 听觉、触觉、感觉都开始被削弱,脑中渐趋恍惚了起来。 猛然下瞬,臂上一紧,她觉到自己被人大力一拽,整个人向前扑去。 然后被一人紧紧箍在怀中,旋身一转,像是避开了什么。 女子神色一凛,忧急地回头去寻叶绿叶所在,纵是隐约,却也似听见了铁箭入肉的闷声。 是绿儿…… 端木若华面色一白,心头颤簌,语声低哑。“绿儿……” 羌族勇士日麦牟西一拳砸在了端木前一刻所坐的青石上。石碎沙尘溅。 云萧眼见一箭射入垂首坐在药泉边无知无觉的绿衣女子胸口,周身气息亦一寒,声凛而颤:“师姐!” 一侧璎璃执剑挡开箭雨的同时被冲上来的玛西一拳砸在肩头,红衣女子猝不及防地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山洞内的石壁上。 木比塔看着他们,手一挥,山洞入口处排列的数十个羌卒再次放箭。 璎璃疼得趔趄,一只手捂在肩头,咬牙一翻身躲开了射向她的大把箭雨。 输力中断,叶绿叶气息微弱地喘着,胸口的箭矢在往外溢血。 端木若华比她更甚,体内气息肆意掀乱,余下的元力鼓荡不已……一直在压抑地喘息。 云萧用断骨未愈的左臂强自抱紧怀中女子,执剑的右手已然麻痹至颤抖,眼前也开始昏黑。 强用剑气逼退日麦牟西的同时不住看向泉水边的叶绿叶,周身急凛,抱着怀中女子且战且退。 端木若华尚且因叶绿叶心颤而疼,五感昏乱中后知后觉地觉到云萧竟是用重伤已废的左臂在抱着自己闪避后退,心上不由狠狠揪起。心疼得难承。 其间挫骨之痛又岂是常人能忍? 端木若华下时伸手用力回抱住了云萧,以减轻他怀抱自己所要施的力。 语声颤瑟,她极低地唤了一声:“萧儿……” 虽难承,虽不忍,虽心痛,下时却仍旧紧闭双眼哑声道:“我们先走。” 云萧低头一瞬,便见她眼中泪水蜿蜒而下。 再看药泉边的叶绿叶,下时眼眶也是一红。 云萧颤抖着手臂抱紧女子,于箭雨劲风之中牢牢护着她,咬牙一瞬,再不看远处的绿衣女子,握紧右手中的麟霜剑便往后一掠,身形如鬼魅般飘出。 此时璎璃手中长剑与玛西凝力一掌对上,这西羌勇士一身内劲雄沛无比,冲得已然受伤不轻的璎璃步步后退。 木比塔瞥见,于此时抬腕一箭,正射在璎璃受伤的那个肩头。 “啊!”红衣女子疼得脸色惨白,步步后退,直退至山洞另一头的悬崖边。 下时箭矢又至,一道身影纵掠飘出,一把将璎璃撞下了悬崖。 云萧口中同时唤道:“纵白!” 那于洞外被百余羌族勇士围攻拦下的白狼急啸一声,脊背上的白毛根根齐竖,一声嘶嚎之后奔向侧面一个被它咬伤的羌人,双爪在他肩头一抓一踩,一跃而出,闪电般地奔入山洞中。 洞口放箭的羌卒待要回头射它,已被它从头顶扑跃而过,木比塔反应迅速地抬腕射出弩-箭,短箭自白狼耳上穿过,兽血溅出。 纵白落地分毫未有停顿,迅捷地绕开泉水边的玛西和日麦牟西直奔向山洞那头。 璎璃自断崖边毫无防备地倒摔而下,满心惊惧,瞠目看着将她撞下的云萧。 下时一声嘹亮至极的狼嚎响彻于晨时山野中,纵白随之扑跃而落,径直往下扑向了摔下山崖的红衣女子。 一口狼牙含咬在她腰间,带着她直往悬崖下扑去。 玛西和日麦牟西追着云萧攻来,但见崖边那黑衣红樱之人身形趔趄了一下,下时回身一跃,抱着怀中女子自崖边而下。 “!”二人大惊。若叫九公主知道他被逼落崖而死…… 二人冲到崖边。 但见崖高千丈,下方黑衣、白影正迅速往下。却并非坠落。 纵白俯冲着在崖壁上向外长出的横枝老松上一落一跃,往下疾跃,白影快如疾电。 然高处下落的冲力实在太大,好些横枝都被它一踩即断,白狼滚落一段会不停撞在崖壁上突出的乱石、横木间,但它蜷身团尾,四只爪子都将嘴里咬着的璎璃护在了肚皮上,未曾放开。 与此同时黑衣红樱之人颤抖着右手狠狠将剑插入崖壁中,虽有麟霜剑的缓冲但他抱着端木若华仍旧在疾速向下落。 伴随金石剑响的尖锐破鸣声,紧紧拥在一起的身影滑下长长一段,而后三尺青锋被壁间极硬的山岩一顶,直接向上*翻出了崖壁,二人再无缓冲可借。 手上的毒已慢慢扩散至全身,云萧用尽全力保持清醒,为此不惜狠狠咬了自己舌间一口,有血涌出嘴角。 他下时借这痛意而得的清醒,凝力于脚,不停踏在崖壁凸出的横枝上,直往下跃。 崖顶上,木比塔下时也领众卒追到了崖边。 拧着秀气的眉看了一眼崖下,但见树间影动,马上命人往下放箭。 飞箭立时如雨而下。 云萧扬起握剑的那只手不停挥挡。但箭雨太甚,能闻箭鸣之声铿然不断地撞击在他手中长剑上…… 忽一箭漏出即撞上他的臂,血溅衣褴,铁箭入臂,疼意尖锐。 却让他更加清醒了几分。 黑衣红樱之人一面踏脚下落一面挥开上方箭雨,左臂则强撑着紧紧箍抱怀中女子。未容箭矢伤她一分。 越落越久越往下,手脚越加不听使唤。 他腿脚已然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眼见脚下树木越来越繁盛,犹未及底。 再有几次踏落,木比塔命人放出的箭矢尽皆被崖上横枝壁树挡住,已难靠近下方的两人。 …… 待云萧意识再度开始模糊,凭着本能不知踏跃了多少横枝后,终于拖着重似千钧的双腿凝目看见了底下湍急的水流。 “师父……”他在意识彻底昏黑前不能安心地唤了这一声,而后双手合剑紧紧抱住怀中女子。 “嘭”的一声,二人身影重重砸进了崖下湍急的河流中。 第308章 山气日夕佳 高崖之上。 清秀如小姑娘般的木比塔烦躁地探头去看崖下,对着崖下又射了几弩:“轻功未免也太好了,这样都弄不死他。” 呼出一口气,他下时就冷哼道:“有他护着,那个清云宗主肯定还活着。” 秀气少年身后的玛西和日麦牟西面色皆不善。 他二人虽在拉巴子同意下被赫连绮之派到了木比塔身边,但因由只是保护赫连先生之弟。但要听其指使,并不尽心。 因知拉巴子对那汉人小子不一般,二人此前都已稍留手。谁知还是逼得人坠了崖。 木比塔回头来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看了一眼两人,好似单纯无辜得很。也未说什么。 下时走回山洞中,看向了身中一箭仍自昏沉不醒坐在药泉边垂首喘息的绿衣女子。 嘴角勾起。 旁边有羌卒上前问他:“木比塔将军,这个女人要杀吗?” 木比塔扬了扬眉道:“把她带去给我哥。” …… 午后的青蛉山中又下起了大雨。 璎璃昏昏沉沉中被山中冰凉的雨水淋醒了一瞬。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时,似看见了雪鹞扑翅而落的身影。 她内伤严重,肩头又中了一箭,腰间还有被纵白咬出的伤口,虽不深却也血流不止。 下瞬便又昏了过去。 丰伟的白狼听了云萧的指示,此刻仍旧将她护在肚皮上,蜷着狼身团着长尾呼呼地喘着气,周身因落崖时受到的冲撞断了数根骨头,此时趴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闻步声趋近,有人径直向他们一狼一人快步行来。 纵白惊醒,警觉地勉力挣起……下时一只柔白的手轻轻放在了它额上。 熟悉亲近的气味涌入鼻间,纵白倦惫伤痛的眼半掀半阖,下一刻又本能喘着气趴回了地上,慢慢闭上了原要睁圆的兽目。 …… 端木若华被身畔之人紧紧抱着落入水中时体内动荡还余的元力终于被她压制下来。 两人环抱着一下子砸入水中极深,钻在她怀中的雪娃儿被水压一迫,痛苦地往外挣。 身边之人的气息沉静到无。 端木若华摒息凝神于水中拽紧身边之人的衣物靠近云萧,摸到他的脸,与他相互渡了一口气。 水下波光泠泠,折射着幽远宁静的山间微光,五色霞波流转。 一片寂静空冷。 身畔之人仍自昏沉,端木若华抱紧他用尽全力往水面挣去。 待到破水而出,紧咬在端木衣物上的雪娃儿拼命窜到了女子头顶呼吸水上空气,小小的身子抖得可怜。 水流湍急,顺势在将两人往下游卷带,端木若华一手揽紧云萧一手茫然地拂着水面,强自静心凝神去感受四周声息。 水波不停涌动,流势急促,难以相逆,不知带着他们漂流了多久。 端木若华始终寻不到方向,五感仍弱,找不到可以借力上岸的所在。 因着日冷秋凉,山高水寒,已然冻得不停颤瑟。 脑中渐感浑噩,亦越来越昏沉,四肢慢慢脱力。 恍惚间,突然听见河岸一侧传来惊哗嚷声。是羌语。 漂浮在水中的白衣女子神色一震,立时凛然。 下时勉力凝聚五感之力,能闻砍伐竹木的斫刀声,似有十数人围着水流在叫嚷、奔跑……其中亦杂夹着汉人言语。 其言辞杂乱,并无军序,多似乡言俚语。 女子眉间微静。 未几,一物向水中二人拍了过来。正挡在她与云萧随水流而浮去的前方,二人随了水势一下撞了上去。 应是竹竿。 思及河水寒凉浸骨,她与萧儿身上都已越来越僵冷。 端木若华迟疑少许,伸手抓住了岸边之人拍来的竹竿。 竹竿那头的人立时收着竹竿将两人慢慢拉近。 端木搂紧云萧顺着竹竿一直被拉至岸边。 未及做何反应,立时被人息围拢,下时数只人手七手八脚地将他二人拽上了岸。 上岸后跌坐于岸边乱石之上,女子怀抱少年低头冷得颤瑟。 身上未闻血腥味,只闻牛羊膻味。 非是此前袭击他们的羌卒。 女子慢慢蜷起早已僵硬的五指,收起了袖下所掩的银针。 下时,一件带着人身上余温的袄衣覆了过来。 有人用厚袄将上岸后紧抱着怀中少年人冻得颤瑟发抖的白衣女子裹住了。 端木若华冷颤着慢慢抬起头,空茫的双目对着那正给她与怀中人裹紧袄衣的人,轻轻拨动唇,用羌语道:“谢谢。” 能觉那人动作微滞,下时围着他们的男女老幼之声一齐发出几分欣慰的嚷声,在用羌语说着:“是会说羌语的汉人!”“和我家婆娘一样~”“也和我家那口子一样~” 端木正怔,便听一道温朗淳厚的男声道:“姑娘不必客气。” 所言是汉语。 语声随着身上裹紧的袄衣离近后,又离远,那道淳厚男声再道:“姑娘怀中之人好似一直昏迷不醒,可是呛了水?要我们给他看看么?” 端木下时垂首低头,一手裹紧了身上宽厚长袄,同时另一只手借袄衣遮挡之下,从胸前一直伏首在她怀中的云萧额心及右脸上抚过。 后低声颤瑟:“劳烦公子……亦多谢诸位相救之恩……” “姑娘客气。”男声复又离近,说罢便欲从她怀中接过那少年形貌的人。 然女子却未放手。 “公子可否……”语声颤瑟低哑,映着女子苍白如纸的一张脸:“就在此地……为他探看?因是盳目之人……我难以放心他离远……” 那人便怔,听着女子冷颤忧惫至极的语声,目光在一身白衣尽湿、额发滴水的女子身上逗留微久。 能见眼前苍白纤弱的女子眉目素淡宁和,那双漆黑似墨的眼中流转间却不见微光。 心中不禁漾起一抹憾然之意。“好……我就在姑娘身旁给他看看。” 目光从面前苍白寒瑟的女子身上慢慢移向她怀中之人,那人声音仍旧温朗淳厚:“姑娘不必忧心。” “多谢……公子……”端木声低以极。 那人便又多看了一眼面前女子苍白倦瑟至极的面容,方伸手查看起她怀中少年面色、脉相。 下瞬映入眼帘的是半张绝色、额心及右半张脸却长满红疹的少年脸庞。 那红疹排布细密,从额心一直长至右边下颌,密密麻麻,映着少年冷白的一张脸,几乎一半细腻莹白,一半殷红瘆人,尤其额心,红疹上的血丝清晰可见,凹凸不平,见之不适。 端木微感面前之人声息一滞。 “这少年的脸……” “只因体质有异……”女子的脸色眼见地越来越寒白,低哑着声音轻轻答了:“脸上许会长有一些红疹……时常发作……公子莫见怪。” “怎会。”此一言罢,便见面前女子似是再难勉力强撑,怀抱少年裹紧身上袄衣的动作渐趋松落。 女子宁淡的面上唇如纸白,毫无血色,慢慢向后倒落下去。 “姑娘!”语声含忧,下瞬倒落的身子被人稳稳接住,连带她一直护于怀中的少年一齐轻轻揽在了身前。 “快去生火,再寻几件御寒的干衣来……” ……. 端木醒时,能感周身回暖,此身被裹在细腻温软的兽皮毯中,有人拿着小碗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予她去寒汤药。 “姐姐你醒了?”见她醒来,身前忽然响起一道极为惊喜的怯弱女声,后不待端木反应,面前少女之声的人便慌忙站起,紧张无措道:“姐姐你昏睡两日了,一直高烧不断,方才退烧半日……我、我去叫我哥哥来……” 不及反应,面前之人的声息已匆匆离远。 端木耳闻她手扶椽壁,轻轻跳落泥地的声响,浑噩无力中意识到自己身处一方马车里。 周身倦惫无力,脑中仍旧昏沉,她勉力凝起体内所剩无多的元力,慢慢运行周天。 后沉厚的步声行近,有人扶着马车壁椽而上,弯腰进了马车。 下时昏迷前那道温朗淳厚的男声再度响起:“姑娘可有好些?现下感觉如何?”方才离开的那少女气息亦随之喘着气爬上了马车。 因元力失半,五感已弱,五识渐衰,但即便如此,亦能感觉到此身经过调理,复了几分元气。 端木面上露出温然感念之色,垂首予面前之人一礼:“已然好多……谢公子及诸位施救。”语声仍旧轻哑倦惫。 “姑娘不用客气。”男子语声亦温,下瞬续道:“与姑娘一道的那少年被我安置在了另一辆马车里静养,他伤得不轻,因臂上中箭,失血过多,还中了毒,但应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这两日毒息已轻,此下已无忧命之忧,姑娘或可放心。” “嗯……对,姐姐你安心,我、我们会照顾好你家阿弟的。”那少女之声有些局促地补充道。她所言是羌语。 端木神色轻怔,静声少许,未多言,只又道了一遍谢。 “不知姑娘何以落入这深山之中的青蛉水中?那少年……咳,彼时姑娘护得极紧,见之又年少……当是姑娘阿弟?” 白衣之人静滞一时,随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语声更见温朗淳厚,男子之声续道:“我名九州旭,身旁这位是我妹妹九州纳吉,我们正与村人沿着青蛉水去往益州越嶲郡一带躲避战祸……此次恰巧救上来姑娘与你阿弟两人,我们便一路带着你们救治疗伤,同时续往北行进了两日……不知可有与姑娘二人欲往方向相背?” 端木闻言,微微摇首,语声温静:“诸位出手施救已是大恩,愿携我等同行更是仁心,即便确与我二人前路相背,我与……我与家中阿弟亦当感念诸位恩情,实不应耽搁你等北上之行。” 女子言尽,男声便微滞,能见马车内这方裹于兽皮绒毯下的纤弱女子眉间静淡、语声通透平稳宁和,沉静如山。不禁怔神。 第309章 弱龄逢运改 “那姑娘与你阿弟何以落水?” 马车里,端木若华听得温朗淳厚的男声再问,静一时,回道:“隐居山间已久,此回是遭了仇家追袭……吾为长姐,除去阿弟还有两个妹妹,昔日皆为江湖中人,后来退隐避祸,隐遁于野。”眉间伤痛之色渐显,她低声为语:“那日爹娘旧怨寻至,我盳目身残,不良于行,两个妹妹拼力护着我与阿弟先行……此刻已然生死不知,阿弟也因护我受箭中毒,伤重不支,这才坠崖落水。” 眉间忧怃之色难掩,黯然而哀。女子喃声:“幸得诸位相救,残身未殒,我与阿弟铭感于心。” 男声听得吸气,长舒一气,不免微忿:“即便结仇,对你们稚子少年与一众弱女子亦下此毒手,赶尽杀绝,未免太过。”言罢,思及女子此刻心中必然所忧,轻言慰道:“只望姑娘两个妹妹此刻亦无恙。” 女子眉间悲意不减,苍白的脸上俱是惘然戚色。语声低哑:“待我与阿弟愈好便去寻她们……” “可是姐姐,你的身子……”马车里,男子身旁的少女听得忧心:“我哥哥说……你的身子……不是很好……轻易、轻易……难愈……” 少女能听懂汉语,但似是说不流利,紧张之下所言一直是羌语。此刻支吾着小声说道。 端木听得,微垂首:“我心知自己沉疴病体,宿疾缠身,已是强弩之末……”说话间又咳数声,她慢慢道:“只待我家阿弟伤愈,我便与他离去,不再相扰。” 男子之声低了下去:“姑娘言重,算不得相扰,只怪九州旭医术浅薄,断不清姑娘的病症,若能寻得当世名医,例如素有神医之称的归云谷主、清云鉴传人端木先生,想必定是能治好姑娘的。” 女子听得,置于兽毯上的指尖顿了一下,一时默然。 “只是此为传闻中的人物,想必我等乡野村人轻易难见,更何况……”男子之声微露一丝自嘲和无奈:“更何况我等此行是要从夏地宁州去往暂沦为羌骑蹄下的益州越嶲郡。” 他身旁的少女语声亦苦:“嗯……清云鉴传人是大夏的清云鉴传人,我们要去羌骑敌营阵地的话……姐姐你若还和我们一道,便难寄望于她了……” “因何……”女子语声极轻:“你等既身在宁州,应为在夏羌民,为何不往东寻荆广诸郡,而往益州越嶲郡?若为躲避战祸,去到越嶲郡恐非明智之举……”语声微顿,女子续道:“其虽已暂时落入羌骑之手,但仍为战地。” “我们又岂能不知。”那道温朗淳厚的男声微微一叹,而后述道:“只是汉人之中并非所有人都像姑娘你这般会尊重且平等看待我们这些在夏的羌民,更遑论学会说我们的语言。” “是呀姐姐,汉人大多都不会肯学我们羌语的……以前在凉州的时候,我随哥哥入城,汉官都管我们说羌语叫狗吠……”少女几分怯懦又几分憨喜地用羌语说着:“但姐姐你的羌语却讲得这样好……” 语声已怔,端木慢慢滞声:“在夏的羌民,百年来所处,一直是如此境地?” 男子苦笑一声,不无愤慨寞然道:“夏羌不曾开战前,在夏的羌民便时常受到欺凌,夏羌开战后,汉人更加不容羌人,夏地羌民的日子便更是难捱了,若我们一行皆为羌人,便也越过黑水、贡嘎山去到西羌红原生活了……” “不往西羌境,也不留夏地,而是去到暂时落于羌骑手中的益州越嶲郡……”轻倚于马车内兽毯之上的白衣女子设想到什么,空茫的双目对着面前语声温朗的男子。 男子温声以续:“我们一行中有羌人也有汉人,多为汉羌联姻亦或羌汉混血。若栖汉地,汉民疑羌;若栖羌地,羌卒疑汉。皆是难安。故而才往暂为羌地的益州偏僻战地越嶲郡,以图容身之地。” 端木听得语滞,良久未言。 长叹一声,男子忽又笑道:“不过也因羌骑中有一小将,正是九州旭好友,他应我可领村人前往安置,并言只要越嶲郡还在羌骑手中,定保我与舍妹及众村人无虞。是故敢往。” 此一言出,端木若华袖下十指轻蜷,低哑着声音轻轻道:“是……这样。” “嗯,我那位好友性子直忱,虽常开口污言秽语,但对于愿与羌人为伍的汉人还是极友好的,十分乐见。”男子之声迟疑一许,温声道:“姑娘身子弱,不若还是与我们同行,调理养伤,你与你阿弟虽为汉人,但若见他,也不必怕。” 一侧少女亦道:“是呀姐姐……就凭你会讲羌语……就一定会是我们羌人的朋友……” “还望……”女子忽而抑色,凝声寂静道:“诸位能隐下我与家中阿弟随你等同行之事……待阿弟伤愈,我二人便离。” 马车内,白衣女子面前,九州旭与妹妹九州纳吉听得,都愣了一下。 九州旭怔声:“姑娘是担心……” “爹娘旧怨寻至,我与阿弟连累你等。”女子眉间忧色难掩,低声诚挚道:“若因我二人连累你等逢厄,此身之罪难辞。实非我愿。” 男子凝眸在面前纤弱而沉静温淡的女子身上,少许后,慢慢回目,便道:“我明白了。” 见得女子脸色又复几分苍白,立时欠了欠身:“如此,姑娘这几日暂且安心调养身子,以待你阿弟伤愈。” 端木行一礼:“在此多谢九州公子与令妹。” “姑娘客气。” 待得男子声息出得马车离远,马车内的白衣女子倚于兽毯之上,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无怪乎宁州两任刺史皆反……据闻百年来宁州已有七成以上的百姓都为羌人,便是连原刺史徐怀与周朗之妻、母也都为羌人,若然在夏羌民饱受欺凌,他们举兵而反、助阵西羌,想让宁州归入西羌,免此地羌民再受欺凌,妻、母一族能安,便几分明了。 想罢,端木又咳数声。 “姐姐,你快躺下休息吧……”一旁少女听见小声劝了句,伸手将白衣女子掺扶着在马车内铺就的兽皮软榻上慢慢躺下了。“好生休息……我、我去给姐姐把药热一下。” “有劳九州姑娘。” “姐姐不用客气……”少女之声十分腼腆,她低低道:“姐姐要是不介意的话,可、可以叫我阿吉。”说罢小声补充道:“村子里的阿叔、阿伯还有哥哥……都叫我阿吉。” 端木对着她所在,微微颔首,语声温浅:“有劳阿吉。” “嗯!” 少女声息一离马车,端木凝眸于眼前虚无,眉目间便是一片深重的忧怃抑色。 “萧儿所中之毒其实不浅……据其所言,应是奇血之效,令毒息减轻了……” 周身有感寒意,脑中又复浑噩,几分昏沉,但心下终难放心。 挣扎欲起。 然下一瞬,马车内风声微动,一物似从角落里窜了上来。 端木有感什么,缓缓伸出手来:“雪娃儿……?” 细腻毛绒的手感钻入掌中,熟悉亲近,不住地在她掌心轻蹭着,端木心中稍安。“萧儿他……现下如何……?” 两日来不时趁着两辆马车离近或并行,来回窜看两人的雪娃儿发出了“咯咯咯”的叫唤。 端木并不能明,一面轻轻抚着手中雪貂脊背上的毛一边猜测低语:“你所言,是无碍?” “咯咯咯!”(对啊!) 雪娃儿温顺地在女子掌心里转着圈圈。 端木似是明了,挣扎欲起不能,无力又倦惫地躺回了兽毯之上。 眼前唯余黑芒,脸色更见苍白。 “咯咯咯咯咯!”(他没事啦,你赶紧休息吧!!) 端木苍白着脸色微微喘息,后又转目对着此处马车后方,那似是另一辆马车的所在。 “萧儿……”声低而哑,难掩忧思。 后方马车之内。 九州旭方替马车内闭目昏沉的少年把完脉,眉头便拧,暗自心惊。 分明伤重,两日前查看时,左臂内尚有断骨未愈,右臂箭伤更是穿臂极深…… 然昨日查看,左臂断骨尽数已愈,毒息也轻,面色眼见好转。 今日再看,右臂穿箭之伤竟也已好了大半,如此伤愈之速,根本不似常人。 “这少年……”九州旭垂目看着少年手肘间一圈圈叠层的圈纹,目中惑色更深。 正犹疑。 指下脉搏忽然跳快了两下,九州旭一抬头,便见一双皎然如月清透而又幽邃的眼牢牢地锁定了自己。 眸光深幽却又清明,微见冷寒,更见沉静。“你,是谁?” 九州旭一怔,竟有些被面前少年的气势所惊:“我……” 然不等他言罢,面前少年双目骤然睁大,下一刻急速环看四周一眼,脸色立变,“唰”的一声从马车软榻上挣起,伸手直取面前男子颈脉:“她呢?!”语声寒沉极凛。 九州旭不由得一震。 ……. 益州,牂柯郡,织金。 北曲所领两万新兵已和巫亚停云中军六万汇合。 甫一汇合,就以夹击之势大败羌骑与凌王反军,于织金郊野逼退反军数十里。 至此,添入新兵后中军优势渐显,巫亚停云与手下“天南海北”四大心腹将领配合默契,令之所指,势如破竹。羌骑与凌王军颓势愈显。 沿青蛉水搜寻夏国清云宗主与其弟子的木比塔闻讯,更加握紧了手中所得麟霜剑。 下瞬即对着山间寒水中不停趟水搜寻的一众羌卒呼喝道:“沿青蛉水仔仔细细往下游找!一队在水里,一队沿岸追!便从捞出这把剑的位置出发,一寸也不要放过!定要将夏国的清云宗主和她的弟子从这山间翻出来!” 若然夏国清云宗主落入西羌手中,夏军士气必然大跌! 木比塔一点点拔出手中麟霜剑,剑刃寒光照耀在山间,映照着他分外秀气的眉眼。 那两人说是我羌军转败为胜的关键,也不为过。 第310章 愿为西南风 “小兄弟所指,可是你家阿姊?” “阿姊……?”云萧不由得跟着他喃了一声。 九州旭听他喃声,强忍脖颈被他扼于手中的极度不适,仍旧温言回声:“小兄弟莫要担心,你家阿姊无恙,正在前面另一辆马车里休憩,你……” 言之未尽,一道雪白的小身影突然从马车前椽一角钻入,飞快地蹿至了马车褥榻上坐身挣起,正扼人之颈的少年身边。 雪娃儿两只前爪扒拉着云萧身上所着单薄里衣,嘴里发出“咯咯咯”的叫声。 九州旭看得惊奇:“这貂……” 云萧立时会意,目中欣然之色一闪而过,下刻甩开九州旭一把抓过叠放在褥榻旁的黑红长衣,便欲跟随雪娃儿急步而出。 九州旭抚了抚隐隐作痛的喉颈,见之,忍不住唤道:“小兄弟……” 云萧闻声回头,看向他的眼神几分警凛。 下瞬,马车内的布衣青年便觉胸口一麻,周身随即动弹不得。 九州旭一愣。 继而心震:以这少年人点穴之速,应是武功极高,当真只是隐居山野的寻常江湖武人? 眸光微微颤动,再想到那一身白衣、眉目静淡、观之纤弱如絮的盳目女子…… 其周身隐有不怒亦威、沉静如山的气度。 “便言是一门宗师或也不假……”布衣青年心道。 当真只是隐居于山野的一介无名弱女子? 马车内的少年已飞快穿戴齐整,利落掀帘而去。 …… 云萧看罢马车外,虽有人影但未感危机,随即迅速钻出了马车。 跳落之时扯动右臂,臂上伤口虽已愈合大半,仍旧传来一阵窒人的疼意。 他跟随雪娃儿快步向十几步外的另一辆马车行去。 此时正值日暮哺时,两辆马车相距不远,周围有数十人忙碌来去,皆着粗布短衣,额发蜷曲,竟似羌人。 云萧低头只当不见,脚步愈快。 忽然一肩垂双辫的栗紫麻裙少女看见了他,迎面便迫不及待地朝他快步行来,嘴里同时喊着什么,乃是羌语,并不能识。 云萧心中警惕,见其呼喊所对正是自己,便佯装木讷地止步在原地相候。 为免引人注目只等她近身。 阿吉手中尚端着刚刚热好的汤药,见与哥哥照料了两日的少年醒来,自是心生几分欣喜,急步上前慰问。 然一近身,便被面前一身黑红长衣的少年出手如电,往胸口一点。 周身顿时一僵,再难动弹。与此同时脸上烧烫如沸,焦臊急声:“你……” 便同马车中的布衣青年一样,少年离去时飞快出手,将其哑穴也一并点住,不让其发出声来。 麻裙少女娇圆的双目瞠大,一动不动、一字难言地柱在了原地。 四下村邻自顾忙碌,一时间竟皆未察觉出她的异样。 云萧看着雪貂飞快蹿爬进前面一辆马车内,心头立时一紧,靠近后迅速伸手掀开车帘,闪身钻入了马车。 下一瞬,目中所见便是心中所忧所思之人。 端木若华阖目躺在马车内的兽皮毯上,似有所感,侧首转向了他。 “师父!”云萧压低了声音唤道。身体同时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兽毯上的女子半扶半抱进了自己怀中。 端木眉间亦露出喜意,空茫的目中也有感慰然,任他伸手便来把自己的脉。 声低而缓:“萧儿。” 脉相平稳,尚见虚弱,但一时并无大创。 反比落崖那时好上两分,显见悉心调理过。 云萧眉间当即舒展开了两分,迅速猜到了什么,轻声以问:“师父,是这些羌人救了我们?” 端木宁声:“此一行中并不只有羌人,也有汉人。”女子方由他扶抱坐起,微微倚身在他怀中,此时亦反手把住了他的腕脉。 察觉伤势见愈,几乎已无大碍,半是慰然,半是惊诧。“你的伤势未免好得过于快速了……” 云萧听得,想到因由,眉间不动,眸色略黯一分,然语声轻柔而含笑:“得多亏二师伯临别所赠的药蛊。” 端木若华微微蹙起了眉,语声无由凝重:“此蛊之效未免过于玄奇了……医道者,凡至药,多也至毒……师姐赠蛊于你时可有言明此蛊会生哪些副弊?” “未有言明。”云萧另一只手也抚上了女子正予他把脉的手,少年人覆有薄茧的手微微摩-挲起女子纤瘦冷白的五指。“只言此蛊在身,昼寒夜暖,晨昏如常……想到师父身子畏寒,是故日间应与萧儿少做接触,但夜寒时……”语声便低,他轻轻道:“可由萧儿暖着师父。” 端木若华听得,一愣。 少年人圈抱着她,不似往日秉持师徒之礼的环护端坐,而是几分强势地将她揽护在自己胸口。 此时姿态放松,形容亲昵。 方才被他扶抱入怀时未及觉出什么,此刻回神过来,女子心绪便不由得跳快了些许。 端木忆起那夜大雨中与他所言。 及彼时,自己仰首与他的那一吻。 恍惚惊觉,他二人已然并非纯粹的师徒之谊…… 神色尚怔。少年左手五指轻转着扣进了女子右手指间。 端木刹那醒神,本能地想要挣动……然下瞬忽然触及了少年已断的左手小指指根处。 声息一静,气息便颤了一下。 后任由少年摩-挲着她的手,与她旖旎相依,十指相扣。 “师父……”身后的少年轻声呢喃了一句:“萧儿此刻可是在做梦?” 端木若华听得,心下一时更软,慢慢抬起另一只手亦覆在了少年手背上。 声轻而柔:“非是梦。” 云萧更加抱紧了她,埋首于她颈侧:“若然是梦,萧儿唯愿长睡不复醒。” 眼帘垂落,端木若华任由自己平缓着声息慢慢沉进了他怀中。 二人缱绻偎依。 ——方才一刹那,师父原想要挣开萧儿的手吧? 少年人埋首不动,只当不知。双臂揽她在怀,复又更紧。 端木若华虽怜之,却终未能全然适应,心绪有些浮动,只迫自己放松周身,听之信之任之。 两人偎依良久。 “师父接下来打算如何做?”想到药泉洞中身中一箭生死不知的叶绿叶,云萧慢慢道:“可是要去羌营中查探师姐安危……再伺机寻回璎璃?” 端木极轻地点了下头。 “何时启程?” “待你痊愈。” “萧儿已经愈好。” “尚未痊愈。”端木缓声道:“你我再与他们随行两日罢……为师再看看你的伤。” 云萧侧首以偎她,再道:“师父觉得他们可信?” 端木一时未言,片刻后慢慢道:“若他们不可信,你我昏迷的这两日应是已然身殒,再难多言。” 便将此前于青蛉水中被救、与这两日受九州旭兄妹二人照料关切之事一一道出。 云萧听罢端木所言此一行人于羌地、夏地的两难,想到了自己初见木比塔时之景。 “入夏的羌民……确实处境极为不易。” 端木若华听他道出彼时于秦州天水郡时所见,一时又默然。 “为师对百姓所思所想、民生诸事,皆知之过少了。”端木叹道:“户枢不蠹流水不腐,我大夏朝廷不足之处尚多,为师做的,终归还是太少。”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不是师父十数年来能察觉并解决之事。”云萧忍不住微微蹙眉道。 端木听罢,不言。 看着怀中女子,脑中刹那间浮过一念,明知应是绝无可能,却仍忍不住述道:“师父唯余不足一年的时日了……可对?” 端木眉间怔忪了一瞬,后轻轻点了下头:“嗯。” “师父可有想过……此刻*便随我而去……或归于谷中,或隐于山野,或寻去樱罗绝境……自此不再过问天下之事,直至了却此生。” 端木一怔。 空茫的目中亦不禁浮现出寂色。“绿儿与璎璃的安危尚且未得而知……” 云萧眸中也寂,半是寥落:“只余不足一年的时日……萧儿是怕……再无多余时日……能与师父,此般相守。”声轻也静。 女子眉目已蹙,语声微含斥意:“纵我时日无多,你我又怎可弃她们于顾?” 眸中转而温旭,云萧柔声道:“嗯……师父说得是。那便先探查寻获师姐与璎璃,那之后,我们再走。” 女子静声,少许后,与他颔了首。 怀抱女子已久,少年人于此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若照师父方才所言……你我再与他们随行两日,萧儿岂非要与师父姐弟相称?” 端木轻舒了一气,低声回道:“蒙其搭救,理应感念。除此之外,于九州公子、阿吉姑娘面前,你我亦当礼之敬之。” 云萧闻言,眼神便有些不自然地飘开了些,低低应声:“嗯。” 雪娃儿便于此“咯咯咯”地叫唤出声。 一袭黑红长衣的少年便咳:“师父,其实,萧儿方才过来……” 马车外忽闻羌语呼嚷,嘈杂惊声。 端木听得,一愣:“如木不动……萧儿你,来时点了阿吉姑娘的穴?” 云萧:其实不止,还有师父口中那位九州公子. 青蛉水沿岸向北百里处。 木比塔蹲下身来用手量了量地上的马车车辙印迹。 “水中既寻不到人,也捞不到尸,那便只能是上岸了。”木比塔甩手挥去了掌中沾上的干泥:“两日前青蛉一带下过大雨,这车辙却未蓄水,想来是雨后才打这儿行过。” 玛西和日麦牟西、及一众手握弓-弩的羌卒从后看着他。 “这一条山间过道正沿着青蛉水向北延伸,如果清云宗主和她的弟子上了岸,两个都应该重伤着,跑不远。”想到这两日苦苦搜寻,均找不到两人踪迹,木比塔舔了舔牙,眸光既狞又亮:“除非他们坐上了马车,一路未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10-320 第311章 谁与述相思 马车内。 白衣女子面向布衣青年及麻裙少女所在,欠身为礼:“阿弟鲁莽,于九州公子、阿吉姑娘面前失礼了。” 坐在马车车椽上的少女回头来忙摇头,下瞬觑到白衣女子身旁跪坐的黑衣少年,又涨红了脸,又羞又恼地转回了头,喏喏地咬着下唇不出声。 九州旭的语声仍旧温朗,于马车内、女子与少年面前,和声道:“无妨,姑娘的阿弟也只因太过于忧心自己阿姊……”看向少年人,便问:“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端然跪坐于榻褥上、一身白衣无尘的女子略略垂落眼帘,下瞬便道:“我与阿弟姓陆,吾名陆孑仙,阿弟名陆萧。” 云萧闻言,面色未动,只于心下轻怔。 孑仙…… 下时忆起自己当年随小师姐擅闯慕天阁,见到阁中所挂历界清云鉴传人的画像,其中师父的画像下所提本名便是“端木孑仙”,是师祖为其改名前、师父的本名。 虽为本名,但少有人知,故师父在此道出,并无不妥……但因何是姓陆? “孑仙……”九州旭听得,禁不住喃了一声。 云萧听得眉间立时一拧,极不客气地向面前青年睇目而来。 “此名未免过于孤孑离世了……”九州旭言罢,才察觉到自己竟口唤了面前女子的闺名,且还无意识地舍了姓……脸上不禁一赧,干咳数声直低头道:“陆姑娘见谅,九州旭孟浪了……” “无碍。”女子神色仍旧从容,宁淡有礼:“虽已隐遁于野,但仍为半个江湖中人,九州公子不必过于介怀。” 九州旭脸上赧意立轻,忍不住抬头来看面前女子,只觉其神色始终从容静淡,沉静幽远,便似世间从来无人、无事、无言能扰其心境,乱其心绪。 不觉也静。 又忍不住多看面前女子一眼。 云萧瞥见,睇目在青年脸上的眸光便更凉了几分。 “心中实有一疑问,自闻九州公子名讳时,便欲请教。”白衣女子静声一许,忽而道:“九州公子之名,取自羌族、还是汉族?” 问罢,又道:“此姓不易见……若涉及九州公子之私,不便言出,孑仙便不多问了。” 九州旭听罢扬了扬手,和煦道:“并无什么不便言出……我这名取自汉族。我父原为夏朝一名偏将,雍凉之战时流落羌地,被一羌族少女所救,后来娶其为妻,留在了西羌。便是我和阿吉之母。” 端木若华听得,一震。脑海中恍惚划过一言,少时曾闻。 ——“当年随为师一同流落到羌地的,还有皇帝派来护卫为师安危的一名偏将。名九州御。” 女子面前,布衣青年续道:“再后来,我父听闻大夏朝允羌族内迁,便带母亲与我们举家迁至了毗邻羌地的凉州。” 回神来,白衣之人默然。 后轻言:“九州公子与我等,本是有缘。” 九州旭听得一怔。 ……有缘么? 眸中不由染上温意,只觉女子轻言此一句时,眉间倥偬人世浮沉尽忘,幽如山间雪,静如离世尘……唯所诉之语,如雾撩人。 眸微垂,布衣青年再道:“是故我和阿吉原栖凉州以西,因闻宁州刺史待羌民、汉民一视同仁,羌民在宁亦能安居,才领村人从凉州迁来了这宁州……只是后来宁州刺史一换再换,局势彻底动荡起来,羌人难安……故才听从木比塔提议再迁往益州越嶲郡。” 白衣女子与黑衣少年忽而皆一震。 九州旭回过神来便解释道:“我所言木比塔,便是此前曾言,身在羌营中的那位好友……待迁入越嶲郡,只要越嶲郡尚在羌骑手中,他便承诺会庇护我等。” 白衣之人微敛色,未多言。云萧眸中一闪而过的微光。 提及木比塔—— 九州旭下时忆起了更多、其曾在自己与阿吉面前形容过的那位大夏清云鉴传人。 居归云谷,乃为神医,目盳,白衣,身边众弟子中有一倾城绝世、出生于美人世家的幺徒男弟子…… 九州旭下时抬头来再看面前的两人。难道? 觑及黑衣少年右半边脸上,虽密布红疹,但左半边脸,仍可窥见面莹如玉、容貌极佳…… 若此为有意为之—— 九州旭迟疑一瞬,问:“此前陆姑娘曾言……只因陆萧小兄弟体质有异,脸上红疹才时常发作……不知可有请过名医诊治?” 云萧听得微愣,低头垂首的同时,伸手不经意般轻抚过脸。 ……这是? “久居山野,难得下山,兼之除却红疹,本身并无大恙,便未请过。” 云萧听得端木所答,立时明白过来,配合地点头以应。 “这样……”九州旭又想到少年人此前愈合过于快速的伤势,便问:“难道陆萧小兄弟伤势愈合过快、日寒夜暖,也是因体质有异?”眸光闪了闪,布衣青年问:“亦或两位自身便谙医术?有奇药为助?” 静一时。白衣女子平声答:“并不谙,故幸得九州公子相救,悉心为我二人诊治。” “不谙……”布衣青年喃声重复了一句,便道:“陆姑娘客气了,九州旭虽医术浅薄,但必尽全力为陆姑娘和陆小兄弟医治身上伤势。” 女子恭声为礼:“如此,有劳九州公子了。”一旁黑衣少年亦跟随低头致意。 九州旭随后告辞,退出了白衣女子所在的马车。 目盳,白衣,或都为巧合…… 据闻那位清云宗主常年需以轮椅代步,陆姑娘身子虽弱,但那日救上岸时,腿足却也踩上了岸石,用以借力,并非残疾。 且陆姑娘并不谙医术…… 想罢,便领妹妹九州纳吉同样跳下马车,往河边所搭的泥台子旁或熬制汤药或准备晚食。 云萧下车相送,为点穴之事复又向兄妹二人致歉了一番。 九州旭笑道:“只是小事,陆小兄弟不必放在心上,若舍妹伤重、不知所踪,我醒来必也焦急万分。”如此言罢,思及什么,又道:“且你阿姊乃为沉疴旧疾,宿病缠身……你应也知晓……确实分外令人忧心……” 少年面色未变,眸光半垂,语声黯然:“陆萧知晓。” 青年便伸手来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陆姑娘五脏见衰……身子难愈……陆小兄弟可多照看相伴。” 云萧点头以应,继而道:“便如九州公子所言,我阿姊她身子不好,长时需要人照看。陆萧不愿太过劳烦九州公子与九州姑娘,之后由我留于马车上照顾阿姊即可。” 青年闻言微愣:“可你为男子……”言之未尽,又不言。 虽说男女有别,但他二人乃是姐弟。 九州旭思罢,点头道:“如此,也可。” 若当真是那位传闻中的清云鉴传人,虽是师徒但也必然要顾忌男女之别,其弟子当不敢提出此般留于同一辆马车中近身照料的话。 九州旭再看面前少年,便温言:“陆小兄弟于外能这般牵挂阿姊,是你阿姊的好弟弟。” 云萧回以抱拳之礼,下瞬转向了一旁双辫垂肩的麻裙少女,诚挚道:“这两日多谢九州姑娘代为照看家姐,无以为报。” 九州纳吉见之一愣,想要应声,但又想到此前被他点穴,少年伸指便向自己胸口点来…… 脸上霎时又涨红,又羞又惧,抬头看了一眼面前少年半边红疹密布的脸,胡乱地点了下头,转身便小跑着逃开了。 心中虽惶,却也注意到少年未生红疹的另半边脸,肤白如玉、异常俊朗,好看得紧。 “舍妹有些怕生,陆小兄弟不要与她见怪。”九州旭代妹妹回了一礼,笑着道了一声,后也转身离了。 云萧看着他们走远,距马车已离百步之遥。 又转头环顾了一眼四下或歇脚或喧嚷忙碌的羌民汉人。见之自顾忙碌,似是带行他二人两日已然习惯,并不十分瞩目在意。 便折身重又回了马车上。 “不曾想到,他们会与木比塔有牵连。”入内低声,语声即凛。 端木若华知他所言便是此回赫连绮之派来伏击自己一行的那位羌骑将领。 云萧跪坐在旁,伸手轻托女子的腰,同时揽住女子一侧肩头,将她扶躺入兽皮毯中。“师父隐瞒医者身份,也是因九州旭提及木比塔此人?” 毯中女子颔首:“既相识,难免有私,不得不防。” 云萧点了点头,便又伸手摸了一把自己脸上的凹凸不平:“萧儿脸上这些红疹疙瘩,都是师父所为?” 端木再度颔首:“嗯……些许不能外敷之药涂于面上,便会如此,数日可消。” 俯身靠近女子,云萧牵起她一只手碰了碰自己脸上的红疹:“若然消不了,弟子便就毁容了……如此师父可会负责?” 端木便就静声,几分木讷地眨了眨空茫的双目。 鼻尖相抵,两唇相距不过毫厘,少年低沉悦耳之声复又问:“师父?可会负责?” 气息相缠,氤氲浮沉。 少年心口一下又一下地跳动起来。 端木若华声息渐窒,满面茫然僵硬。 少年的唇终究是落在了她的唇上。由轻触,到相依,慢慢贴覆,细细描摩。 端木若华十指蜷起,眼见地抖了一下。欲抬起,不知是要抓住少年,还是推开少年,只是被上方之人一把按住,温柔地禁锢在了兽毯之上。 气息掀乱。 耳闻马车外步声行近,角落里雪娃儿“咯咯咯”地叫唤起来。 云萧抬头,转目,同时松开了轻轻箍在女子腕间的手。 阿吉为二人端来了汤药与吃食。 端木若华垂目起身,避开了少年相扶的手,由阿吉掺扶着倚靠在了马车车壁上。 食罢,云萧看了一眼女子的脸色,下车将药碗、竹簋与之送回。 九月季秋已寒,云萧之后闻声九州纳吉需同村人入林拾捡干柴,便请她代为照看自己“阿姊”,转而替她去了。 此一行的村人每三日轮十人捡拾干柴回来,分予大家生火取暖。 小姑娘阿吉本还有些惧他,心头羞意尚存,不肯与他说话。待看到马车里蜷尾团在女子身边、毛绒绒一团的雪貂后就移不开眼了。 讷讷地点了头。 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云萧未明,端木若华默声一刻,解释道:“阿吉姑娘道,雪貂前日曾去驮粮的马车里偷食干粮……未想到它是我们所养。” 云萧听罢,也默声。 雪娃儿悄咪咪地挪动貂身,钻进了端木腿上所盖的兽皮毯下。 便见马车里的麻裙少女一只小手伸去,照看女子之余,不时悄悄轻抚雪娃儿露在兽毯外的一条白绒长尾。 …… 日落昏天,夜色渐浓,林中已半阴翳。 云萧听不懂羌语,跟随几人入林后常闻他们于背后窃语,也不知可是议语他与师父两人伤重麻烦,带累了他们一行。 并未将之放在心上,少年人就着半明半暗的日光专心拾捡地上的干柴。 数捆罢,天已见黑,十步外已难视物。 云萧将柴捆摞于一处,正欲背起,抬头一瞬忽闻兽息窜入鼻间。 云萧猛地一回头。 十数步外,一名羌人汉子弯腰在半人高的野草丛旁捡拾干柴。 云萧回头的那瞬,便见一道壮实黑影向他唳啸扑出。 “小心!” “啊——” 迭影七重而至,毫厘之机推开了那羌人汉子,云萧一手持一短木粗枝,直插进了黑影大张的兽口中,又迅捷无比地一把抽回了手。 下时抬脚便自下而上用力踢在猛兽下颚,见得木刺穿出,鲜血飞溅,再一脚将其踢落滚出。 那羌人汉子跌坐在地,眼见少年杀虎,半晌才心有余悸地爬起身来。 众人闻声围拢过来,惊见地上犹自喘息挣动的斑斓猛虎,又惊又惧又震,嚷声不断。 …… 夜风微寒,从林间拂来,不时会从厚厚的马车车帘一角钻入车内。 端木若华轻倚于车壁上,面上几分恍怃。 回过神,便闻马车外传来嘈杂熙嚷之声。 已然成功将雪娃儿抱到怀里温柔轻抚的阿吉听闻嚷声,当即转头向车外听去。 下时愣愣出声:“竟、竟打回了一只老虎?” 端木空茫的双目平静地对着车内青木制的车厢。 听得他们所言,眸光又垂,未多言。 阿吉放下雪娃儿钻出马车来,听闻这老虎是黑衣少年杀死,惊得合不拢嘴。 愣愣地随同众人一起看着那半边脸上布满红疹、面色却极寻常的少年。 一旁的羌民及少数汉人无不一脸热忱地看着少年,围着他尽皆竖起拇指,满面笑意,夸赞不停。 场面喧攘热闹。 便有一名汉人妇孺拨开众人,把自己十五岁的女儿拽到了少年面前,热忱道:“小伙子娶媳妇了没?你和你家阿姊既然要跟着我们治伤,不如就留下来吧,看看我这女儿标致不标致?喜欢的话婶子就把她嫁给你,以后你们跟婶子和我男人就是一家人~” 小姑娘臊红了脸,阿吉听得傻住,一旁好几个小姑娘都又羞又恼地在旁看着。 这少年就算半张脸上都是红疹,身形也俊朗不俗,气质非凡,更兼得左边半张脸精致莹白,比到女孩子都要好看。 还如此厉害,一人就能打死一头猛虎。 就算是起先村子里力气最大、最为壮实的瓦拉和呼古兄弟,也只合力打死过一只尚未成年的老虎,且还都受了伤。这少年却毫发无损,且听来不过用了短短一瞬。 九州旭与另一名牙鲁医生听闻遇虎,忙赶来为村人看伤,听闻陆萧举手之间即能杀死一只猛虎,不由得十分惊诧。亦十分佩服。 当夜亥时,云萧与众村人围聚篝火旁喝罢几碗虎汤,终得以替换了阿吉,回到马车上。 夜已深,林风见寒。 入内有感马车车帘一角不时会漏进小股夜风,手腕一转便射出几枚银针,拉扯着车帘钉在了车椽木壁之上。 角落里不时拂进车里的夜风,便都被挡在了厚厚的棉制车帘外。 “师父可有听见她们说的?”见女子背对自己躺在兽毯中,云萧跪坐下来,靠近她道。 端木声息便乱,不言。 “都欲叫萧儿娶她们的女儿。”少年人牵起兽皮毯一角,上前躺在了女子身旁。“若问师父,师父可允?” 端木有感他的动作,周身不受控制地微颤一瞬,下一刻独属此间少年的炙热体温便从后贴来。“萧——” 云萧伸手,从后轻轻捂在了女子唇上:“师父若说允,便莫要开口了。” 白衣之人心如擂鼓,周身僵硬以极,满心慌悸。 “师父不能允,当知萧儿此生,唯一想娶又不敢生出此般妄念的人……”少年人从后环抱住女子,声轻如羽:“唯有师父。” 褥榻上的女子微微拨动了唇,许久,终未发出声来。 “以后梳洗净手、如沐拭身,不劳阿吉姑娘,都让萧儿来,可好?”少年人轻声以问。 端木脸上,终现惶然之色:“不、不必。” 云萧微微凝声道:“但于谷外,萧儿终难放心,将师父交于师姐们之外的人近身照看。” 女子语声便有些颤然:“你我毕竟男女有别,过于近身终归不妥。” 云萧嘴角微弯:“可萧儿此下不是师父的阿弟么?” “纵是亲姐弟……”端木窒声道:“……亦不妥。” 微微弯起的唇角复又落回了,云萧从后看着她,忽而问:“师父心中可是还未放下?” 端木眼帘微颤,满目茫然地问声:“放下……何许?” 林风送响,草木窸窣,篝火轻窜,时有鼾声。 马车内,兽皮毯下,云萧伸手扶在了女子肩头,轻轻用力将女子揽向了自己。“放下如此这般时,师父心中的彷徨不适。” 身体俨然僵硬如木,无知无措地被他揽过,端木一片懵震地面向了他。 少年人低声喃喃:“师父不是说,余下这一年师父是要予萧儿的……我想如何,便如何么?” 气息拂近过来,便感少年人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师父都会依我。” 语尽,便有感唇上一点湿热。云萧伸出舌,轻轻舔了一下女子的唇。 端木霎时呆住。 少年身上火热,不知是因为药蛊夜暖之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端木周身及手脚皆控制不住地微微颤然,几分想要逃开。 她极慢地转头,想要再度面向马车内的另一侧。 少年唤住了她,又温又软地轻声呢喃了一句:“师父是想要说话不作数了么?” “非……”是…… 一字言出,少年已倾身过来,整个覆住了她的唇。 含在嘴里辗转厮磨。 端木惊得心震心窒心悸,呆呆地被他半压在身下,一颗心纷乱失序,擂如鼓,乱如麻,除此之外,全无反应。更无一念。 “师父……”云萧用力将她搂进了自己怀中,二人发丝缠乱,渐渐吻得更深。 待到气息不继,端木若华恍惚间乍然回神,低头转面,同时一把推开了云萧。 声息不稳:“你……且……先出。”又颤声:“出……马车。” 云萧看着她转面背对了自己。周身都隐隐在抖。 推开自己的那只手攥紧在兽皮毯上,五指握紧到发白。 凝眸一瞬,终是放柔了声音“嗯”了一句,后牵起兽毯掖好,起身来收回了银针,拂开车帘一角下了马车。 行出数步,马车外,夜风拂来面上的那瞬,少年眸中方有一点寥落之色,淡淡晕染化开。 云萧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复又行出十数步,驻立在了林中月下。 ——“届时你若心中仍如此刻一般作想,便带我回樱罗绝境……你我从此,再不出世。余下时日,你不必再唤我师父……你想如何,便如何,端木都依你。” ——“待我死后……诸事便矣,此生、便罢。” 是爱我…… 还是怜我? 远处的篝火明灭,夜风寒凉,吹入心间。 终禁不住自嘲一笑,又不免极轻地一叹。 少年人半是寞然,半是寂然道:“我又,怎会不知?” 因我护你半生。因小师姐死了,梅大哥死了,大师姐重伤,筋脉寸断…… 所以不愿负我。 可是此意难道会与我对你的情意一样么? 默然一瞬,终忍不住苦笑出声:“如何能一样?” 师父…… 我对你,可是容不得别的男人多看你一眼,靠近你一分。 更遑论与你谈婚论嫁? 幸是……蛊成将死,时日无多。 到如今,萧儿又还有什么看不淡的呢? 师父肯哄我,萧儿就愿信。 信你爱我,一如我爱你。 第312章 情人拂瑶袂 马车里,少年的气息已远。 端木若华蜷身侧卧在褥榻上,却感少年从后靠近、那股灼烫熨人的温度还在马车内,在她背后,在她手、足、胸前,在她方才一瞬被他触及的周身各处。在她唇上。 兽皮毯上,片刻前紧攥兽毯至发白的那只手,被秋夜里马车车帘掀起的夜风一吹,不冷反热,于无人处,迅速窜红。 女子面向马车厢壁、掩于兽毯下的脸、颈、耳更甚。绯红如火,醴艳如霞,似要烧起。 蜷于兽皮毯下的另一只手,更于少年近身的霎那就被热汗所覆,指间一片濡-湿。 药香萦满的马车、女子努力抑制却仍颤然不已的呼吸、还有仍如擂鼓难停的心跳。 双颊热意,长时未退。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旖-旎之景,是片刻前自己与少年衔唇深吻之形。 下时热意更甚,便如海浪潮汐般一波接一波地推来,难得自控。 遂惊异、慌乱、无措,亦很茫然。 端木若华努力平复纷乱复杂的心绪。 ——并非未曾思及,自己应他之后,他会想要……行此间亲密之事…… 而于男女之事,自己身为医者,也非一无所知。 只道:便以平常心待之,本为师徒,点到为止……适可而止…… 萧儿心性,定不会与我有半分强迫。 如此。 自己一可顺从本心了却他的愿想,无负于他半生敬护。 二可……以己身为缚,防他来日记忆全复,为报血仇,不惜与整个江湖为敌。 时我身若殒,他心中倘若唯余悲郁怨愤,必是玉石俱焚,不留后路。 于他,于世人…… 皆是厄。 以吾余生最后一段时日,应他少年情衷,全他心意,了却夙愿。 虽冒天下之大不韪,是罔顾师徒之伦、背逆世俗之举。 但有慰己心,有慰于他,亦慰江湖余后安宁。 虽破世俗,亦能心安,吾心无愧。 可…… 兽毯下的女子一只手抬起,慢慢压在了自己仍旧跃然不止的心口。 便感陌生而惶然。 此为……何意?. 次日拂晓,天际微白。 四下里的羌民汉民都已忙碌起来,不时会有早醒的小孩嬉闹跑过,朝坐在马车车辕上的黑衣少年丢些野花野草。扭头看一眼、笑一声又很快跑远。 云萧拾起掉落在衣摆上的一株孔雀草。时值九月初,花期之末,小孩儿抛过来的这一株开盛后已然在掉落花瓣。云萧将它执在手中,轻轻转动了一下花杆,橘红带黄的花瓣便簌簌然全部散落了下来,唯余中间那一根细长的花茎,映照着林间树头初露的晨曦。 马车里轻浅而平缓有序的呼吸声流入耳中,莫明心安。云萧两指捏着手中花茎,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笑过之后,凝在花茎上的眸光又散了一下。笑意渐消,满目空无。 步声靠近,云萧回首。 阿吉提着竹簋、拎着麻绳套起的陶瓮走近了马车。“我、我给你和你阿姐送了烤热的馕……还有粟米汤……和烧好的热水来。” “谢过阿吉姑娘。”少年跃下马车,伸手去接少女拎在手中的竹簋、陶瓮。 阿吉低着头把东西递过去。 “我、我远远看见你在马车前面坐了好久了……哥哥说你之前伤得很重……才好……为、为什么不进去马车里面休息?” 云萧拎罢竹簋、陶瓮,下一刻抬头来:“因我做了坏事,惹得阿姐不快,所以被罚不允回马车。”少年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映着晨曦微光,语声静淡:“阿吉姑娘不必在意。” 少女微愣声:“你、你难不成在马车外面坐了一整夜?” 云萧回望她,便又笑了一下:“是……” 而后又道:“在等阿姐消气,阿姐消了气,才敢回。” 肩垂双辫的麻裙少女看着面前少年无言乖顺的模样,想到什么,实难忍住,便“噗呲”一下,极轻地笑出了声:“你、你这模样……真像偷喝砸酒被流英婶婶打出家门、只敢站在帐子前面认错的牙鲁叔叔。” 云萧闻言,目色温和:“阿吉姑娘说的是跟随于九州公子身后的那位大夫?” 少女渐露笑容,许是听到哥哥相关,神情能见慢慢放松了下来,点着头“嗯”声:“以前我身子弱,常会晕倒,哥哥为了照顾我就跟巫医学了医,后来又到汉人的医馆里帮工当学徒,终于找到法子治好了我……后来巫医去世,哥哥就成了村子里的医生……牙鲁叔叔也说想学医,哥哥就把学来的医术在教给牙鲁叔叔。” 少女想到什么,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自得和骄傲:“其实我哥哥他不光医术好,打猎也很厉害……他捕猎山猪会用一些我不知道的药粉,然后山猪就会乖乖走进哥哥的陷阱里去。不过现在村子里所有人都会找哥哥看病,哥哥很少有时间再像以前那样带我上山捕猎了……” 云萧看着她:“如此听来,阿吉姑娘提到的村人们,都很信任九州公子。” “嗯~”阿吉忍不住重重“嗯”了一声,抬手向周围忙碌的羌人、汉民们指去:“他们、她们……都是应了我哥哥的提议,跟随我们从凉州迁来宁州安顿,之后因为宁州形势不好,又情愿跟随哥哥再迁去益州越嶲郡的人……” 少女笑着说:“不止他们,在我们安顿不久、宁州这里羌民汉民混居最多的青蛉西南一带,还有好多村民想要跟随哥哥走……哥哥答应他们,等到我们能在越嶲郡安顿好,就回来通知他们迁去。” 云萧目中微动。 难怪西羌与夏战乱之际,我受羌弩(nu)箭伤,九州旭救起并带着我和师父一路随行,本应被同行者视为拖累、隐患,惹来龃龉。却无人有二话。 皆因九州旭在他们心中可信可靠。 少年想到这里,又注意到另外的事:“阿吉姑娘方才提到的,将牙鲁大夫赶出帐篷的流英婶婶是?” 少女看着他,脸上已无惧意,几分腼腆怯懦又不失热忱地给少年伸手指去:“就是前面那辆马车旁,在帮哥哥晾晒草药的牙鲁叔叔的妻子。” ……妻子吗? 少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得那位梳做妇人髻、与身旁男子相傍立身的汉人女子,眸中不由流转温意。 阿吉转头过来,便见雾霭晨光中少年眉稍眼角轻柔而不自知的温敛笑容。 眼中不由自主地亮起。双目微瞠,脱口而出:“你、你这样笑……真好看。” 少年闻声回首,看向她,笑意更温。“谢阿吉姑娘。” 朝阳初起的晨风中,少年眸光如旭。 少女呆愣于原地,似是这时才回神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上霎时一红,有如火烧:“我、我晚点再过来拿竹瓮……” 云萧看着少女提起裙摆,匆匆而离。“竹瓮?” 便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所提的竹簋、陶瓮。 想是说混了。 马车内,已然醒来的白衣人于静心打坐中听得他二人的言语,心绪不知为何有些浮动。 至辰时,端木接过少年人递入的布巾与热水洗漱罢,静默久时。 “师父?”马车外,少年之声沉静温柔。“车内憋闷,师父可要下车休憩小许?” 端木回神来,轻言出声:“……好。” 女子屈身缓步而出,未及踏落车辕,被少年人伸手揽近自己,轻轻抱下了马车。 女子呼吸一乱,慌忙伸手推他。“不必……如此……” 少年眸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寂然。 依言放下了女子,虚环其肩以作掺扶:“好。” 往日只为师徒,我便如此抱过你无数次。 师父可是忘了? 到今番,反不能允。 虽有心怜我,却终究难违本心是么。 远处行近的九州旭看见少年揽抱女子下马车,微怔,心中掠过一丝异样。 下时想到二人是为亲姐弟,又叹然释怀。 回过神来,不禁震住。“我难道……” 目光恍然间再落到马车旁勉力立身的白衣女子身上,便浮起轻哀郁色。 我为何会心喜一个命不久矣的江湖女子? 难免不智。 想罢叹息出声,几许郁色沉于眼底,便默然低头,轻轻转开了目光。 幸遇却已晚,此生终缘浅。 他静立原地,便看着姐弟二人缓步前行,往林中休歇慢步,未多言。 “陆姑娘身子羸弱,是应该下马车来透透气了。” 白衣人一手扶于马车壁上而行,待行离马车,有感自己轻扶马车壁的那只手被身畔之人牵起,改扶于少年劲瘦的*小臂上。 心绪便又浮起,目不能视,满心慌悸。 耳颈间不知是因勉力行步,还是其他,泛起红潮绯色。 “师父打算何时离开?”行至林深处,四野无人,云萧询道。 端木轻怔一瞬方回神,下时驻步,微微回首:“你身上伤势,尽皆痊愈了么?” 云萧点头:“嗯,昨日至今,已分毫无恙。”说话同时自觉地将手伸至女子指下予其把脉。 端木心绪微乱,指尖触到他的腕,无意识间瑟缩了一下,而后才把住了他的腕脉。“确实……已无病症之象……”不但无恙,且伤病全无,体内所中之毒亦已清。能察体内有药力之源,其效甚佳。 端木慰声:“师姐赠蛊之义,理应感念。” 云萧看着她,少许后,方应声:“嗯。”反手轻轻握住了女子的手,果然又见其瑟缩了一下。 “如此……如此我们今日便与九州公子、阿吉姑娘告辞一句……尽快启程去寻你大师姐与璎璃……”说话同时指间轻轻挣动,欲将手从少年手中挣出。 只未能。 白衣人掩于衣下、发间的耳颈愈烫。“萧儿……” “待你我折回马车前,萧儿便寻来九州公子言明去意。”云萧言罢,仍旧轻握着她的手。只又道:“另有一事,萧儿心中不明,望师父能解答。” 声息控制不住地微乱,女子指间挣动愈轻,慢慢蜷指。“是、何事?” “为什么……”少年之息倏然靠近,近在咫尺,他俯首过来问她:“师父称自己姓陆?” 分明轻浅的气息,甫一靠近的刹那,却有感烫如熔岩。端木脑中“嗡”了一声,思绪尽空,下意识退步往后,能见踉跄。 “师父!”云萧未曾料到,立时伸手捞住女子,将她一把揽入怀中。“行之已久,师父毕竟体弱,还是容萧儿抱师父回去吧。”少年蹙眉平声。 脸上虚弱寒白,周身却如火烙,白衣人一只手推在少年人胸口,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少年腕袖。指间沁汗,几乎濡湿。 低头避开少年过近的气息,她垂首欲要退开。“无、无事……” 云萧眉间狠狠一蹙,置于其腰后的手再一用力,重又将她揽紧在了怀中。不免抑声微忿:“师父在怕什么?是您扬言应下弟子,从此与萧儿不只是师徒……既为男女之情,师父凭何比到以往还要避讳我?您所应许的是什么,师父难道不知吗?” 端木周身一颤,满心是悸,空茫双目无意识间抬起,又木又直地对着他。 少年声息一窒,语声喑哑:“萧儿如今……也是师父的情人。”唇落于睫,又摩挲往下,终又衔住了女子的唇,他轻声问:“……师父可明白?” 第313章 青苔满阶砌 情人二字入耳,便是一阵灼人的烫意。 一刹那间心头划过的感受…… 是羞,是躁,是惧,是从未感受过的陌生炙意。 心门不得自主。 手足皆见无措。 唇上少年渡来的温热柔软,更是灼人心绪。 她惊悸。 慌乱。 更是本能地退避惶恐。 ——若非是了他一人情衷、少年夙望,自己所为是何?该当如何论处? 少年情难自禁,两唇相接便乱了呼吸,气息相缠间本能地将她轻轻压在了林中一株乔木上,俯首吻得更深。 端木避无可避,脑中思绪渐空,后背抵上硬物,却非是寒凉的树干。 少年揽抱着她,手臂横亘在树前,为她隔开了身后冷硬的乔木。 端木心头一颤,一颗心本能地一软,一手紧攥着少年衣袖,另一只手慢慢抬起,往上欲抚少年因药蛊之效、日间已渐趋冰寒硬冷的背。 未及触碰。 两木相隔的树后即传来一声惊呼:“啊!” 二人皆一震。端木抬起的手迅速回落,耳颈惊人地烧烫起来,顿感羞愧,惊悸,无以自处。 云萧不明女子心境,未及注意,只快速抬头拉开二人间的距离,但双手仍旧揽护着女子,将她护在胸前。 是九州纳吉的声音。 “师父?”云萧迅速往声源处看一眼,又回头俯看怀中女子:“……怪萧儿不慎。”言罢顿声,未闻声源处少女再出声,有疑。 若然撞见我二人如此这般,何能不再出声? 云萧开口:“师父随我过去看看?” 虽是惊悸,但端木亦已听出了阿吉姑娘的声音,更感赧然羞愧不已。 低头直欲远避少年,木然应声,几分无措。“嗯……嗯。” 少年眸光沉静肃穆,脑中思绪微转。 本也欲离,便是看见,也无什么要紧。 然等云萧扶抱着怀中女子行近,并未觑见少女羞怒愤慨、诘问不耻的眼神。 几步外,一袭栗紫麻裙的少女虚靠在一株壮粗的老榆木上,正向下滑落倒地。双目已闭。 便似昏厥。 端木若华察觉到了少女陡弱的气息,声震:“她的气息……” 云萧伸出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堪堪滑落于地的少女。“阿吉姑娘似是昏过去了。”少年眉间疑然惑色一闪而过。 少年不得不单手扶揽着九州纳吉令其靠在自己另一侧肩头,同时另一手环抱女子在怀,为其诊脉。 “她的脉相……”云萧看脉少许,忽觉怪异,微拧起眉。 随即便将少女的右腕递至了端木若华手中。“烦请师父一观。” 端木一手轻托少女手腕,一手把住了她的脉。 云萧同时述道:“脸色七分苍白,唇色较深,唇沿呈绛紫色,眼睑拨开可见眼白附近四五道殷红血丝,眼仁涣散无光……” 女子看脉少许,面上赧意已褪,转而凝色。“眼中血丝,可也带两分绛紫色?许不易见,混于红血丝边沿。” 云萧闻言再度拨开少女眼睑,仔细辨看,语声便一沉:“确有。四之二三,边缘微紫。” “双耳耳后,可能看见少许淡淡青斑?便似被绿色汁叶轻轻刮过。”端木思忖少许,再问。 耳后被鬓发所挡,并不能见。云萧拨开少女垂于肩头的双辫细细查看过去,面色又凝。“有。” 端木若华静声一许,动了动唇,下瞬方重新出声:“你再查看下阿吉姑娘胸前、后背、腰间……可也有淡淡青斑?” 少年一震。转目看面前女子,眉间便蹙:“阿吉姑娘少女之身,与萧儿毕竟男女有别,若要查看这些部位,理应换成与九州姑娘此路同行的妇人来,才更妥。” 端木敛目少许,轻轻摇了下头。“讳不忌医,莫要顾虑。若然确有青斑,阿吉姑娘恐怕为人所害,却不自知……同行者,已然不可轻信。” 少年冷目。“是我不必顾虑,还是萧儿该言师父不必顾虑?萧儿如今难道不是师父的人?师父却叫我去查看别的女子身体胸前……师父就不怕事后萧儿需为阿吉姑娘清白负责,娶之为妻?” 端木听得,便一愣。 不知是愣“娶之为妻”,还是其所顾虑。 少年人面上能见愠意。 你是不怕的。你或许便未想过。 阿吉姑娘的清白,可道讳不忌医;恐为人所害不自知,故道同行不可信……师父顾虑良多,唯你我男女之私,师父全然未加顾虑…… ——盖因一颗情心,未予萧儿。 云萧想明这一点,不再多言,木然解开少女衣物按她所述查看起少女胸口、后背、腰间。 端木搭在少女腕间的指尖不知为何微紧,听闻衣物窸窣声,忽觉不适,心头升起些微的异样,便感茫然无措。 下时少年之声肃然回她:“其胸前、背脊处、左右腰侧亦有青斑,零星而布,色较耳后略深,同孩童手掌大小。” 端木脑中微乱,无意识地颔了首,轻声语之:“你先……为阿吉姑娘穿回衣物。” 少年回目间便看了她一眼,双唇紧抿,默然依其所言。 端木下意识道:“阿吉姑娘应是中了……” “师父仍不觉自己方才指示有错么?” 端木又愣,欲转首,下瞬空茫双目已对上少年霍然俯身靠近的气息。 “师父应了萧儿,从此师父便是萧儿一人所有,萧儿也只属师父一人,你近不得别的男人,我也看不得别的女子。”云萧如此俯看怀中女子近在咫尺的眉眼,心中一时又有慰。 你我终归,不只是师徒了。 少年轻声:“我应当只能看师父一人的身子才对。” 耳颈倏忽一烫,端木指尖一抖,极快低头。 “所谓男女情衷,莫不如是。”少年语声慢慢转寂:“而师父却让我去看别的女子之身,可是不该?”看着面前女子木然垂首,少年眸中空寥一许,又转而平和轻寂:“可应受罚?” 终归不舍,他以鼻尖轻点女子眉心,下时心头便又一暖,盈满温意。 至少今时此刻,我已然可于你面前,这样随性恣意……这样与你亲昵。 纵然只是怜我,萧儿此生也已不枉。 “受、罚……?”端木几分呆愣迟怔地抬头来,对着他。 “嗯……”少年看着她,便柔声:“便罚师父此一回,主动吻吻萧儿的唇……如那夜青蛉山夜雨中。”少年声轻如羽,极淡飘过。“师父可答应?” 除却耳颈,脸上也已有感灼意,女子下时回忆起那夜大雨,再不觉夜寒风冷山雨凄。 呆怔于原地,直目对着他……欲倾身,却低头,指间蜷起。 “师父不肯受罚?”少年讪然一笑,语声宁淡,半是寥落半是如常:“那萧儿难免心伤……” 声未落,女子的手忽是攀上了他的肩。 少年一愣。讪然笑意微滞。 女子重又抬起了头,睫羽颤簌,轻阖空茫双目,勉力踮足,倾身于他。 两唇轻触的那瞬,少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亦木然呆怔。 女子随即低头,垂目,微侧首,未再面向少年。 二人便静。 过少许,女子出声,与之言语:“阿吉姑娘应是中了痹尸散……活人中之,体现青斑,她应已中痹尸散数年不止。” 少年闻声未应,恍惚而立。 “痹尸散此物,你应还不识……是以九种寒性极重之药混以朱颜草风干碾制而成,其中尤以生石膏为多,性凉大寒。”端木道:“《羌黎古俗杂记》中有记,古黎人常用此药储牛羊全尸过冬,后来扩用于死者,配合寒泉地窖可将人尸近乎完好地储存数十年,用以供奉瞻仰……”语声微顿一瞬,端木续言:“……旧时大荒年间,西北地境少食,少数族落用此药储存人尸,也作余粮。” 云萧听得此言,方回了几分神,凝眸望向女子,仍未言语。 “此药若叫活人吸入或服下,会使血液流速渐缓,脏腑不时会出现间歇性麻痹,最常见的症状便是晕厥,但脉相看来仅是气弱体虚,便似长年体弱,气血两亏,不觉其他。”端木问声,语声中已含肃意:“你方才觉出异样,可是因她脉相虚弱,唇色却深?气血不足者,面无血色,唇色亦浅,你有感其面上所显与脉相有些微的不符,所以有疑?” 少年凝望面前女子许久,待得女子惑然抬眸,方轻拂其发,极尽柔声:“嗯。” 端木怔了一怔,下瞬方凝声,重又述道:“这是汉人的特征。羌地巫医应是难以看出……因羌族女儿常年风餐放牧,双唇最易皲裂干涸,看起来原就比到汉人的唇色要深……故羌地的医者应都难以察觉出此与脉相些微矛盾之处。” “如此,师父之意,九州旭应也不知阿吉姑娘中了这痹尸散?”云萧望着她,轻声以询。 端木沉忖思之。“九州公子虽常为羌民也为汉民看诊,但与他们同行的汉民大都已如羌民一般生活,转而习惯风餐放牧,双唇愈干皲裂,转而色深,如此便也难以叫九州公子区别以察异样。” 嘴角不觉,微微扬起。少年人温柔地述与女子、自己所忆:“阿吉姑娘此前曾与萧儿言:往昔体弱,常常晕倒,后来九州旭学医问诊、遍寻方法,才终于治好了她。” 端木道:“若不识痹尸散之药性,只当体弱,便无药无医能治好阿吉姑娘。”声沉而微凝,端木续道:“但若常服性热温良的补药,是可缓解晕厥之症的。表面看来,便似补血益气后身体转为强健,已无大碍。实则脏腑仍旧在被痹尸散之药性慢慢麻痹,一旦断药,身体反噬更强,脏腑麻痹之速也将更快。” 看了一眼肩头所靠的麻裙少女,有感单纯明善。 少年便也转而语声沉肃起来:“师父所说的痹尸散如何解?又会是何人想以此害阿吉姑娘?” 端木凝色:“朱颜草不易得,据载大荒后便只在西羌境内的纳木错湖附近生有,那是西羌烧当部落王庭驻扎所在,非常人可入而采得。” “西羌……王庭?” “西羌并非如同大夏一般为一整体,境内部族数几,其中尤以三大部落为主:烧当、先零、卑湳,常驻于纳木错湖附近的烧当部落是西羌境内最大的部落,也是此次入夏攻伐之首。”端木思道:“此次入夏攻伐的羌军以烧当为首,十数个小部落跟随在后,先零、卑湳两部落……至此并未参战。” 云萧疑声:“阿吉姑娘只是汉地羌民中一个普通的羌族少女,有何理由牵扯烧当部落王庭方能得的朱颜草所制痹尸散此药?” 端木沉吟数久,轻轻摇了摇头。“尚不能知。” 九州纳吉只为内迁汉地的羌族庶女,其与西羌族落、烧当王庭皆无联系,若论联系便只有…… 云萧随即转首看向女子,端木亦已想到:“……木比塔。” …… 天秋木叶下,晨光已霁,马车呦呦将行。 忙碌来去的羌民、汉人围着十数辆马车、牛车,或堆埋泥灶,或收晾衣裳,或整理行囊,一副休歇罢、欲上路继续远行的模样。 九州旭收拾罢药材、医箱,久不见去往唤归陆姑娘姐弟二人的妹妹回来,心下渐疑忧,正欲去寻,身后马蹄急踏、步声谡谡传来,九州旭与四下羌民汉民皆回头望去。 十数步外,少年骑行于一匹高头大马上,过肩长发随意地绑扎在颈侧,额前垂落一缕柔顺蜷曲的额发,模样秀丽乖巧,远看便似一俊俏英飒的女孩儿。 九州旭见到他,先是微愣,后露出笑意:“木比塔?” 秀丽少年一旁跟随着武功高强、身形魁梧壮硕的羌族烧当部落勇士日麦牟西,九州旭兄妹也曾见过。 然其后随行,还有数百名手持精弩短-箭的羌骑兵,靠近时已然不动声色地将林中近百羌人汉民、连同车马行囊一齐围住。 “是你?九州旭。”木比塔高坐马上,看清面前之人,即露出飒然一笑:“这么巧,又见面了呢。” 第314章 君看一叶舟 九月凉秋,山间树荫尚浓。 青蛉山道上,突然被羌骑所围的羌人、汉民不少面露怯意,马匹亦因围拢过来的羌卒之众发出响鼻,烦躁不安地踱步。 九州旭心中微见惴色,面上不显,但见一副秀气乖巧模样的木比塔高坐马上,举目在自己这一行人中逡巡。 末了,脸上仍是乖巧明朗的笑意:“这就是你先前跟我说,要领着迁去越嶲郡的那些乡里百姓嘛?九州旭。”笑意不减,木比塔接着问:“都在这里了?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呢?” 九州旭也笑着看他:“木比塔指的别人是?” 沉吟一许,马上少年回看他,语气沉落下来:“比如路上遇到的……” 此时被围的羌人汉民中,一个离道旁后面树林最近的羌人青年突然觉得后颈一疼,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什么东西……” 隔着低矮的野草丛,随即一眼望见绛紫罗裙的少女躺在不远处。“那是……” 这边木比塔正问:“比如路上遇到的……” 羌人青年的高声叫喊同时响起:“九州大哥!你快来!阿吉妹妹昏倒在林子里了!” 九州旭闻言“唰”的转头,急步奔去:“什么??阿吉在哪?!” 一干羌人汉民闻话都朝喊话的青年围过去,九州旭急忧之下不及理会木比塔,排开众人便奔至了九州纳吉身旁。 一旁的羌人青年已把少女从林中地上扶抱起身。 “阿吉!”九州旭背对众人随即一把捋起袖口为其把脉。 羌人青年抬头来隐约看见少女袖口两三道镂空的血迹:“啊血……” 下瞬便见少女右腕血迹被九州旭单手挡住,把脉之际换过手,血迹再看已濡湿沾染上青年衣袖,腕上几近于无,也未见伤口。 羌人青年心有余悸:“只是沾到血没受伤吗?还以为阿吉妹妹她……” 此时的九州旭低垂着头,颇有几分生硬地打断了青年的话:“嗯。” 羌人青年有觉,讷讷地不再开口。牙鲁医生也赶来,从九州旭背后绕上前来:“阿吉怎么会晕倒,她不是跟着……” 九州旭突然回头,打断牙鲁医生道:“是宿疾又犯了。” “什么?!这小丫头怎么又犯病了,不是都好了么?!” 九州旭一脸沉重地回转过身看向木比塔:“木比塔,你方才说路上遇到的什么?” 木比塔听见他们呼声,此时已利落翻下马背,大步行来。“阿吉怎么了?”语声忧切。 羌族勇士日麦牟西跟随于他身后。 “你也知道纳吉一向体弱,旧日不时晕厥……此次似是旧疾又犯了。”九州旭回看他,语声罕见的沉忧。 木比塔径直前行至九州旭面前、少女身旁,看着少女昏迷无知的模样,满目是忧:“此前不是说常服鹿茸参汤助阿吉妹妹健体强身,这病就治好了么?怎么又犯了?” 九州旭怔,目视木比塔微久,眸光有些松动,拨动嘴唇欲说什么。 “我过几日收拢一些鹿茸老参再给你送过来,一定要治好阿吉妹妹。” 九州旭看着他,强自敛声,最后言:“谢谢你,木比塔。” 木比塔豪迈地伸手拍了拍他一侧臂膀:“从凉州到这里,我们都这么多年兄弟了,还客气什么呢!” 转头又看昏厥的少女:“和阿吉妹妹也是,都认识这么久了。她这个病我还以为早好了呢。” 九州旭直视木比塔,轻声:“我也以为纳吉的‘病’已经好了。” “别太担心,阿吉妹妹一看就是受山神和地盘业主庇护的,一定会没事的。” 九州旭回看木比塔,再度点了点头。 “所以你这一路有没有遇到一男一女两人呢?应该都受了重伤,其中那女的是个瞎子,腿也是废的。”木比塔微微笑着再看九州旭。 牙鲁医生闻声微愣,回过头来。“啊……” “没有。”九州旭微扬声:“一路行来就我们一行,你说的一男一女重伤的两人,我们并没有遇见。” 周遭羌人汉民闻言,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下瞬尽皆跟着摇头做茫然状。 “这样啊。”木比塔凝目在九州旭脸上。 九州旭便又问道:“你说的这两人是何人?”环看手持铁-弩的数百羌骑,九州旭面上更显惑色:“你带羌骑来此是在搜寻那两人?为何?” 木比塔笑起来:“你不是持中立之态,不管我们羌族与夏国的战争么?”木比塔一脸无邪道:“那我就不能告诉你细节啦。” “这样……”九州旭收起惑色,便行了一礼道:“那九州旭便不多问了。” 木比塔随即转头环顾起了在场其他羌人汉民。 他们当真没有遇见清云宗主师徒二人? 没理由。若非坐上马车,两个重伤的人跑不远,他们早该落入自己手中; 而若坐上马车,沿着青蛉水一路寻过来,只有九州旭这一队马车。 九州旭为什么要骗我?还是他真的没有救清云宗主和云萧? 被他目光所及的羌人汉民都低头整理起了行囊,并不与他对视。 木比塔挑了挑眉。 问他们没有用,只要九州旭开了口,就算逼问,他们也不会说的。 ——这也正是哥哥重视九州旭的理由。 不过,我一寸寸搜过来,无一处遗漏,速度又快,不可能追不到他二人。 眸光微微转暗,木比塔脸上一派爽朗无害的笑容。 九州旭一定遇上了清云宗主二人,所以……他为什么要帮他二人跟我隐瞒呢? ——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单纯地想要救两个汉人? 此时九州旭已从旁人手中抱过来妹妹九州纳吉,与木比塔点了点头后,转身将妹妹送入一路休憩用的马车里。 牙鲁医生跟随进了马车,细致地给少女查看手脚伤处及脉搏,低着头,并不多话。 九州旭确认妹妹与往日一样,只是昏厥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沾染上血污的长袖。 ——中痹尸散多年,许木比塔为。容致歉。 片刻前,此三行小字便以血写在少女腕袖下。 九州旭目光复杂了一瞬,随后紧紧抿唇。 …… “木比塔将军,我们走吗?”一名羌骑副将上前附到木比塔耳边问。 木比塔继续看着在十数辆马车间忙碌来去的一干羌人汉民,目露微光。 以九州旭的性格,必是好人做到底,如果他当真救了人,伤重下赠马送行应是不在话下。 木比塔回头对身旁副将道:“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往别的方向跑出的马蹄印。” 那副将微愣,不敢有疑,当即应:“是!” 片刻后即返,压低声音回道:“回木比塔将军,确有一行单独的马蹄印往东行出。” 模样秀丽的少年随即扬起一侧唇角。 往东正是回牂柯郡织金的方向,他们是想要回夏营中军所在! 木比塔当即冷声下令:“日麦牟西,你领七百人截在青蛉往东的必经之路上,一定不要让他们顺利逃回夏营!” 日麦牟西瞥了木比塔一眼:“我带走七百羌骑弩兵,你身边就无人了。我们兄弟奉命保护你的安危。” 木比塔毫不在意道:“无妨!我领余下一百弩兵即可,你只管去。” 日麦牟西回目扫了一眼一干手无寸铁的羌人汉民,遒劲的粗眉微拧,这才转身驾马,呼喝离去。 …… 离一干羌人汉民不远的林野深处,溪水随山势曲折蜿蜒。 茂盛披离的野蒺藜后,一名羌骑兵被一只手箍住脖颈,铁箍一样摁在树后阴影之下。 “我知道的我全都说了!”羌骑发着抖,紧紧看着面前之人,嘶哑出声。 因是羌语,云萧不懂,转头问身旁女子。“师父?”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他已问不出了。” 云萧指下微一用力,羌骑闷哼一声即歪头昏死过去,滑落倒地。 “木比塔派人顺着蹄印向东截拦我们,当是没有相信九州旭所说?” “若然料定你我重伤,难逃追捕,此人应能猜到九州公子所言非实。” 云萧看着自己揽抱在怀中的女子,微微拧了下眉:“师父怎么知道,我们留下那句话,九州旭一定会替我们隐瞒?按理他们和木比塔似是旧识,没理由相信我们两个相识不过几日的外人。” “但倘若我们所留之话属实,阿吉姑娘便一直处于危险之中,九州公子即便不信你我,也不得不防。只因事关阿吉姑娘安危。”端木若华沉静道:“而替我们隐瞒,便因我们看出了阿吉姑娘病症及幕后可能作为之人。我们既有辨识此病症之能,他若承认救过你我,一定会被木比塔怀疑:是否我们被救时看出了什么,并已告知了他们兄妹二人。” 云萧沉吟了一许:“师父的意思,九州旭是想到:如果我们所留的话是真,他承认救过我们,一定会被怀疑是否已知病症之事。” 端木颔首。 “但他即便不承认救过我们……”云萧略有些嘲讽地俯看脚下羌骑弩兵:“木比塔不一样怀疑了他么?” 端木再度颔首。“木比塔怀疑九州公子的说辞,更证明九州公子确有因由向他隐瞒。如此痹尸散之事,便越有可能是他所为。如此一来……” 端木宁声:“木比塔想必会想验证自己所为,是否已为对方察觉。” “如何验证……”甫一出口,云萧便已想到:“他会找借口留下来试探九州旭。” 端木点了点头:“阿吉姑娘体内的痹尸散若确为木比塔所为,木比塔为何要害她?与九州旭同行的这一行人皆为寻常百姓,木比塔作为羌骑将领,哪怕只为一偏将,也可生杀,但却要始于多年,用此手段,只能是有所图。” 云萧轻揽女子在怀,同时思道:“九州旭兄妹有何让他所图?” 端木轻声:“这便是为师想要知晓的。” “木比塔若确信九州旭说谎,定然会忧心自己所图暴露,一者可能舍弃所图,图穷毕现;二者便是试探以确认。但若所图极大,不能舍弃,那他能做的,便只有后者。” “师父觉得他会跟着九州旭一行北上?” 端木便道:“若他选择同行北上,便已验证了你我猜想:已疑九州公子,且对他们兄妹二人有所图。所图颇大,不可轻弃。” …… 山道上,一行十数辆马车已然收拾妥当,两三个羌族小孩坐在马车辕上荡着小腿,不时回望九州旭所在的马车。和一旁一百名手持铁-弩的羌骑兵。 等九州旭为阿吉看诊罢,出了马车,木比塔即笑盈盈地迎了上来。“九州旭,你和阿吉妹妹一行不是要去越嶲郡么?既然遇见了,便由我顺道护送你们一行吧。” 九州旭愣了一下,眸中微光一闪而过,随即笑道:“你不是领人在搜寻一男一女两个重伤之人么?” 木比塔随意道:“那两人中男的武功高强,轻功尤其了得,若重伤之际未能追到,料想我也追不上了。如此不如护送你们北上~” 九州旭眸中温旭:“会不会太过劳烦你?” 木比塔飒然道:“走吧,跟我还客气什么~看到阿吉妹妹又犯病,我也不放心。越嶲郡如今在羌骑手中,在朱提郡后方,你带着这么多汉人过去,万一遇到不知情的羌骑兵也危险。” 九州旭颔首为应,便道:“如此,多谢你了。” 第315章 还将旧来意 山间道上,月光洒落,风微凉,草木香。 十数辆老旧马车排列成断续的一字,微微晃曳着往前行。 马车末尾缀着十数个手持□□羌卒,骑在马车,慢慢悠悠地跟随马车一路往北。 行过一处林深树茂的拐角处。 一点白影忽然窜过,跟在最后几辆用来载货的马车旁的羌骑驽兵警觉地转头:“好像有野兽。”为首之人扬了扬下颚示意:“去看看。” 车旁左右两人立时调转马头往两边查看起来。 扒开树下半人高的野草丛,果然看见一只不大的白色兽影“唰——”一下窜上了最近的一棵榧树。 “什么东西?” 一旁另一羌骑弩兵也看到了:“好像是山猫狸鼠之类。” 那翻草的弩兵狐疑:“白色的山猫狸鼠?” 两人仰头看树时,斜角树下的阴影中,无声无息地掠出一道黑影,闪入了他们背后的马车内。 快得如同夜风微拂。 树上已然没有动静,两人打马回来。 “不是白色的山猫狸鼠还能是什么?总不可能是雪貂吧。” “这里是宁州,哪里来的雪貂。” 两人对着为首的羌骑弩兵示意一二,一行人轻踢马肚继续悠悠晃晃地往前行。 马车里,载满兽毯被褥的角落,黑衣少年半扶半抱着怀中女子靠在堆叠的褥毯上。 女子换了一身黑衣,墨发轻垂肩背上,有部分散落在了少年肩头。除却女子鬓边细长的两缕轻白,两人周身再无亮色,几乎和深林夜下这辆满载货物的马车里的暗色,融为了一体。 马车外窜在树上的雪娃儿又飞快窜下树来,找准羌骑弩兵的死角一溜烟窜到车下,从车下扒拉着车底,借着昏暗的夜色自马车一角钻了进去。 最后在云萧身侧不远的兽毯上团成一团打瞌睡。 车轴轻转的轱辘声里,两人对面而坐,皆放缓了呼吸。 黑衣少年伸手捋顺了女子鬓边耳后微见散乱的发。 “木比塔决定陪同九州旭一行一起北上越嶲郡,我们折回来可是为了查清他给九州纳吉下痹尸散的原因?”云萧执起端木若华的手,在其手心画写道。 待少年画写完,女子反手执起他的手,在其手心轻轻画写:“木比塔若仅为羌营中一偏将,应是难以接触烧当部落王庭,与他关系密切,又能接触烧当王庭者……是赫连绮之。” 云萧感受到手心所画此人的名,瞳孔便微微缩起,眉间已蹙。“赫连绮之……” 端木若华继续画写道:“九州公子与阿吉姑娘所历之事,背后图谋之人若是赫连,其所谋必定深远,不可轻之。” “师父是想要跟随他们北上,看看木比塔与赫连绮之于九州旭兄妹身上,所谋究竟是何?” 马车内昏闭的暗色里,端木微微点头,再写道:“北曲所领新兵两万,*已与巫将军六万中军汇合,他们既于数日前逼退反军数十里,以此推算,织金郊野往西退数十里,羌营驻扎之地便临朱提郡。” 这些都是从此前逼问的羌卒口中所得。云萧立时会意过来:九州旭一行要往的越嶲郡就在朱提郡后方。 大师姐落入木比塔手中,若还活着,此刻定然已被押送羌营。 木比塔派出日麦牟西埋伏在他们回夏营的必经之路上,但若他和师父不回夏营,反自羌营后方的越嶲郡、朱提郡接近羌营,伺机而动,无疑是最快救回师姐的办法。 端木有思,又画写道:“不知璎璃生死,她伤重坠崖,现下如何。” 云萧轻轻握住女子的手揉了一许,方写道:“崖下之地,木比塔已然寸寸搜过,那羌卒既答未能搜出一人,萧儿想,应是纵白背负璎璃逃远了。” 女子眉间有忧,轻轻颔首以应。 “如此夜间赶路,木比塔为显自己对阿吉姑娘病情之急忧,倒是不遗余力。” 端木若华“看”罢少年写画之言,空茫的目中浮过一点温意。淡而浅,宁而安。 黑衣少年倾身以额轻抵女子的额,如此近的距离,方敢压低声音吐息道:“冷吗?” 少年人清冽的气息拂在面上,女子心弦倏一紧,呼吸微乱。 “深秋夜寒,我给师父暖暖。”云萧轻轻伸出双臂将女子纳入自己怀中,贴附无隙地抱了满怀。嘴角不觉勾起:“师父知道的,萧儿现在的体质,昼寒夜暖,最适合师父了。” “你……”男子冷硬的胸膛终归与女子不同,女子被少年气息包裹着,耳颈烧烫起来。 寻常女子遇此行径,便会意识到对方所言所为,皆有登徒子嫌疑,少不了嗔怒娇斥。然此方马车暗色里,女子被他拥在怀中,环颈轻依,却讷讷地不知做何反应,五感便似只剩了耳颈间漫涌的热意。蜷起的掌心里慢慢被热汗沁湿。 云萧一只手轻轻抚在女子发上、背上,低缓悠长的语声吐息在耳:“幼时至今,从未敢想,有朝一日我能和师父这样在一起……” “这样与师父在一起,不论和师父一起做什么,萧儿都很喜欢。” 女子汗湿的手下意识抬起,缓缓回抱住了她在他怀中、此刻他亦在她怀中的这个少年。 紧扣的心弦一点点放缓松开,语声沉敛,温清低柔:“还有一年。” 少年唇角笑意更深,暗色里望着怀中女子,满目皆是温柔。“嗯,还有一年。” 言罢,侧首轻轻蹭了蹭她,复又吻上她的唇:“我爱你,师父。” 心如潮汐擂鼓,刹那湮灭余声. 毗邻朱提郡东面的延江水岸、六冲河边,大夏凌王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于此扎营数十里。 弋仲与拉巴子所领各一万羌骑兵分别驻扎在营地两侧,呈护翼之势。 驻扎之地更偏北的拉巴子为主将所在营中,赫连绮之领着一名年逾五十的汉人老妪进了一间偏帐。 帐中绿衣女子躺在褥榻上,胸口所中的弩-箭已拔出,包扎的白布上隐约透出血迹。将她与麟霜剑押送回来的玛西看守在旁。 赫连绮之回头与老妪说:“好好照顾我这位师侄,这位大夏朝前碧宁郡主。”白皙粉嫩的娃娃脸上一片无害,唯语声透露出阴沉森然之感。 “是……是。”老妪被从凌王军中找来,从烧火做饭,改为了照看伤者。显然并非对面前这位娃娃脸的羌骑军师一无所闻,一直低眉顺目,微微发抖。 “该说的,不该说的,你都记住了对吗?”赫连绮之笑眯眯地又看了老妪一眼。 那老妪连连点头忙应是。 勇武耿直的玛西看不惯赫连绮之威胁老嬷的行径,粗声粗气地拧眉道:“这女人伤得这么重,一路就没醒过,怎么可能还救得活?” 赫连绮之上前两步把住了榻上女子的脉。“我既已亲自出手,当然不会让她就这么死了~之所以昏迷不醒,不过是因为那根刺于她头顶、原本用以控制心神之脉的银针,被我震断了。” 脉相已然平稳,赫连绮之露出如同孩稚的烂漫笑容,复又悉心地查看起叶绿叶伤处及手脚筋脉,一面替她换药,一面压低语声轻轻笑道:“我不光不会让她死,就连师姐你倾尽自身元力也要为叶绿叶师侄修复的这身筋脉……绮之也会替师姐继续完成,一偿夙愿~” 他说罢,圆亮的大眼中满是悦然轻转的流光。一眼观之天真可爱。 帐外三名脸覆面具的羌侍随行于一名身形纤瘦娇小之人身后,其所到之处,羌卒尽皆低头见礼。 少女拉巴子身穿一身兽皮短打,额发蜷曲散落在两鬓,只在脑后用三色彩巾绑了个低低的狼尾,披垂背上,此时从后追来,欣然唤声:“阿姐!” 那名身形纤瘦娇小的为首之人步下一顿,伸手除下头上篷帽的同时回转头来,笑颜温柔:“跑什么,还像个假小子一样。” 少女跑到那不过也是少女形貌的人面前,满眼都是欣然喜意,上前就抱住少女蹭了蹭:“我去阿姐的帐子里找阿姐,就见阿姐往这里来了……”拉巴子佯装愤懑地横了面前身披颀长斗篷的何木姐一眼:“阿姐可是又要去找赫连呀?” 那眉眼和顺温柔的少女脸上微微浮起一缕嫣红,本就温静低柔的女声一时更低:“是父王来信提到要紧事,所以来找赫连先生商量。” 拉巴子嘟起嘴巴微挑眉:“总归每次都是父王传信来,不是你自己要找赫连就是了~” 何木姐被她说得脸上更红:“是、是真的,你要不信跟我一起过来听就是了。” 拉巴子咧齿一笑,亲昵地挽住少女手臂:“嘻嘻~我怎么会不信呢,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会说谎更不会骗我的人就是阿姐了~” 何木姐羞恼地横她一眼:“总归你就是想听父王说了什么……还故意拿话……拿话……你跟来就是了。” 拉巴子咧齿笑着又蹭了蹭她。“阿姐最好了~” 何木姐无奈又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偏帐前,原本被赫连指示不叫任何人靠近的羌族守卫,看到有西羌第一勇士、“蛇子虎女”中“虎女”之称的拉巴子还想伸手拦下通报一声,但见样貌温柔亲和的卷发少女,立时恭谨唤声:“公主殿下。” 烧当部落酋豪第七女,是酋豪-乳母后来改为酋豪侍妾为酋豪所生之女,却也是酋豪所有子女中最受宠的。酋豪立言,七王女何木姐是“公主中的公主”、“部落的明珠”,只要有她在,其他王女只可称王女;她不在时,其他王女方可称公主。足见其荣宠。 此次凌王与西羌联合大军,烧当部落在外所有行军指示酋豪也都只会传书予公主何木姐一人,再由她转述传达。 “赫连先生可在?”何木姐温声问向帐前守卫。 “在、在的。”那守卫答完想到军师指示,立时又有些凛然惴色,但什么也未言。 下时赫连绮之掀开帐帘行出,看见何木姐,眼中一闪而过冰冷厌恶又暗含讥讽的微光,随后眯眼笑起,露出两个人畜无害的梨涡:“公主殿下~” 他随即想到:“公主殿下亲自来找赫连,可是酋豪又有什么指示了?” 何木姐看着他,耳颈微红,语声更低:“嗯。” 第316章 相迎不道远 何木姐从怀中取出羊皮卷来,伸手递向了赫连绮之:“父王他提到眼下凌王军与我烧当两万铁骑已经联合,却仍处于劣势,且我等手中还握有兵家奇书《奇谋录》,是何缘由……” 说“提到”未免太委婉,此封传书之意不就是责问? 赫连绮之扫罢羊皮卷上所书,眼中寒光只流转一瞬,便搭下眉来抬头望向了何木姐:“公主殿主也看过《奇谋录》,应知绮之按录所设军阵无不被夏军所破,若绮之所料不差,夏军中当有人熟知《奇谋录》。若他们有一本活的《奇谋录》,我等虽得《奇谋录》原册,却也并无优势。” 拉巴子闻言不禁拧眉,语声一扬:“如此,先生此前何必命我费尽心机夺得此书?”当初盛乐城中何等凶险! 少女面前,那张无害的娃娃脸便扬笑,浅浅的梨涡隐现,一眼观之烂漫天真,拉巴子却似有感几分讥讽寒意。 “《奇谋录》被夏国尊为三圣之一,意义非凡,其书中奇谋诡策一直颇为西羌各部忌惮,使之不敢轻易生出进犯之心。拉巴子殿下莫不是忘了?因得《奇谋录》,酋豪才肯出兵助阵夏国凌王军,羌人才有这与大夏朝抗争雪耻的机会……拉巴子殿下也才能领这一万羌骑出征来此。” 拉巴子一手握拳,当即抿了唇,微微偏头,再不多言。 立身一旁的何木姐细长的眉轻轻拢起,心疼地看了拉巴子一眼,十分爱怜地伸手握了握她的拳。而后转向赫连绮之,声低且柔:“先生的难处我知晓了,会如实转告父王他……只不过眼下军中形势已于我等越来越不利,赫连先生觉得该当如何?” 赫连绮之便也转向何木姐,眯眼儿露出了一个颇具孩子气的笑,圆亮的眼中观之,唯有真挚:“来时酋豪明言,绮之之命是为辅佐公主殿下,并令大王子、九殿下为公主所用……故而公主殿下实为我等羌骑之首。眼下形势,绮之想要听从公主的想法。” 何木姐微一怔神,嫣红的小脸上浮现几分局促:“先生莫要玩笑了,我、我只是来回替父王传话而已,并非同先生说的那般……我诸事不懂,怎能是羌骑之首。” “公主殿下一直以来都太自谦了,‘烧当明珠,才貌双绝,审慎慧敏,犹胜智者’西羌内听闻过此话的人不在少数。”赫连绮之眼中流光闪烁,晶莹惑人,看着何木姐道:“绮之更是,从未将公主殿下当作寻常女子看待过。所以绮之才觉得,以公主之慧,应有想法。” 何木姐嫣红的耳颈更红,不禁轻轻抬起头来看着赫连绮之。少女语声更柔:“慧者当谦,若我此刻认同了先生所言,反倒够不上先生所誉……然我确实有一些浅薄的想法,可说与先生指教。” 赫连绮之只又看着她笑了一笑,露出两个明显的梨涡,于何木姐眼中,当真纯净可亲又可爱。 “烧当王庭地处西羌腹地,父王即便肯再派大军来援,也过于费时,且须防王庭空虚,其他部落趁机抢夺人、粮……我所想,便是西羌众部实为一家,倘若可联合离此更近的先零、卑湳两部落一起入夏,应能扭转眼下形势。”何木姐说完便有些惴惴地凝目看着赫连绮之。 “公主殿下果然不负我所期。”便见面前少女目中光彩明显明亮了起来,赫连绮之于心中掠过一道阴冷残戾又玩味的嘲意,而后温柔笑道:“实则绮之所想,也是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前来……只是先零、卑湳始终有些畏惧夏国,不敢轻意出兵。” “如此,出使两部落的人选便至关重要……赫连先生觉得可以派谁去?”何木姐听得,忍不住问道。 “除了畏惧夏国,公主当知先零、卑湳不肯轻易出兵的原因还有对我烧当的防备。毕竟酋豪只派出了两万羌骑精锐入夏,烧当部落十九万羌骑大军仍驻扎在王庭附近。而先零、卑湳虽和烧当合称西羌三大部落,实力却只有烧当的一半,如何能不防备我烧当?”赫连绮之眯眼儿笑着看何木姐:“故绮之觉得,出使之人必得身份尊贵,且得酋豪信任,能让先零、卑湳感受到我烧当前来联合的诚意,所言可听,所诺可信,如此方能打消他们对我烧当的防备,一思入夏攻伐可行之计。” 何木姐单纯明净的眸中掠过几缕忧思,转而沉静下来,轻柔问声:“先生可是觉得,我可做这出使联合之人?” 一侧的拉巴子闻言,立时转头看向何木姐,急目高声:“不行!先零、卑湳两族武莽凶残,即便有刀侍、钺侍、链侍随行保护,阿姐去到他们的族地也太过危险!父王一定不会同意的!” 赫连绮之轻拢双眉亦现忧色,直直地看着何木姐道:“虽说西羌无人不知公主尊贵,营中能代酋豪前去联合先零、卑湳的人除却公主,再无旁人……但便如拉巴子殿下所言,此两族性残凶蛮,公主若去,实在太险。” 何木姐看着赫连绮之眉间为自己所现的忧色,不禁轻轻攥拳,明眸扬笑:“先生放心,有阿刀、阿钺、阿链在,我不会有事的。再者西羌各部本应为一家,我等有意联合尚且如此防备,先零、卑湳又如何能轻信我烧当诚意,出兵前来?且先生也说了,父王的大军尚且驻扎在王庭,先零、卑湳即便凶蛮,却也并非无智,怎会轻意害我?” 拉巴子惊闻何木姐竟已有前去出使之意,不禁急声:“阿姐不能去!你若出事……” “绮之也觉得太险,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如此为我等前线兵士前去冒险,绮之如何能承?”赫连绮之眉间忧色更为明显,转而看向拉巴子,面露迟疑道:“除非……拉巴子殿下也能随行保护公主。” 拉巴子闻言再愣,迟疑几许后,仍有几分不安地看向了何木姐:“阿姐……” 何木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亲昵温柔道:“若然不让你随我同去,你定然不能放心,那便依赫连先生所言,由你这个西羌第一勇士保护阿姐去往先零、卑湳可好?” 拉巴子听罢这才安心了一点,然未及多思多言,便听何木姐忧声再道:“可‘虎女’不在,营中军势必减,如此我羌骑于此可危?” 拉巴子立时道:“若阿姐当真要出使,我必然要随行保护阿姐的!于拉巴子而言,没有什么比阿姐更重要!” 赫连绮之便向何木姐行了一记羌礼,而后放缓了原本阴沉的语声诚挚道:“公主殿下放心,在公主联合先零、卑湳两部回来前,绮之必竭力尽智保我羌骑无虞。” 何木姐望着面前少年形貌的男子,目中尽显信任与柔情,极轻地点了一下头。“那请先生待我归来。” 赫连绮之躬身立于原地,凝目看着何木姐携拉巴子转身背对自己,行远。 少女身侧,三名羌侍高手刀侍、钺侍、链侍始终随行。 此前于罗甸城前原是最强的剑侍已因受命护他而死,随后取代剑侍继任公主身边三侍之一的便是链侍。 三侍很强,又没有那么强。 赫连绮之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少女背影,眉眼皆弯,圆亮晶莹的大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冷残毒,然被娃娃脸上与生俱来的纯稚笑颜所掩,无人得见。 ——公主殿下是绮之所见中少见的不因容貌看轻绮之,反看重绮之的人~ ——只不过不论是喜是厌是轻是重,只要是因着这幅身貌……通通会让绮之觉得有点恶心呢。 ——西羌各部,亲如一家? ——希望公主殿下此去,还会如此认为~ ——不会因自己过于天真的想法而追悔莫及~ 赫连绮之嘴角微弯,最后眯起眼儿对着何木姐的背影一笑:“绮之恭送公主。”语声阴哑幽寒,犹如出自厉鬼之口. 益州,牂柯郡,织金郊野。 夏军驻扎之地。 夜下,脸覆面具的黑衣少年听闻熟悉的鸦鸣声,纵身便掠至了军营最西面的岗哨附近。 随后一只环颈羽白的黑鸦自夜色里无声无息飞落于少年肩头。 少年伸手一把取下黑鸦腿上所缚的细竹筒,一挥手便又将黑鸦赶入了夜色里。从始至终未引起周遭来去的巡逻兵士注意。 …… 墨然所宿的营帐内,少年掀帘而入,铁面反射寒光。 墨衣云纹之人坐于帐内一张简陋的木桌前,正用粗麻将手里一枚指宽的竹片打磨光滑。 昏黄的烛火下,男子耳后长发被雪色纶巾松松绑垂在后,低头摩-挲着手中刻完字的竹简,似在怀念、似有留恋,神情怔忡,满目柔和。 堆起浅浅褶皱的眼尾在烛火映照下尤显温柔。 少年得见这一幕,轻怔一瞬。下瞬行至男子身旁,感同身受地望了那竹片好一会儿,方按住男子的手,轻柔地抽去、放下了那片已然摩挲久矣的竹片。“都明白了不是吗?” 少年之声轻柔却沉静:“只为师兄妹,并无男女情愫。” 墨衣云纹之人凝眸望着轻覆于自己手背上的少年的手。久久,喃声:“其实从未想过,能与她有此情愫……”喑哑顿声,墨衣云纹之人再道:“只不过亦未想过,师妹继任清云鉴传人之后,还能拾回那一颗仿若从未有过的男女情心。” “你以为她会清冷一世,孤绝一世,只念天下,一生无我无私情。”少年眸光亦恍,口中轻声所喃的,不知是“你”是“我”,亦或是“我们”。 墨衣云纹之人轻点了下头。“厌她清冷不思情,忧她孤绝不念己。然真的心有所念、生情动性,心中所对,却不是……”我。 少年从后伸手,轻轻拢住了男子。“义父可是,宁愿她永生无情,此生一世不识情。” 男子眸光碎散,万般忧思悲疼蕴于眼底,尽化温柔。他极轻地摇了摇头:“我只愿她安好无忧,一生喜乐。” “从来都是,关系到她,义父的万般筹谋,总会一退再退。” “毒宗、影网、陈年旧故,纵使他们都不懂我……”墨然轻倚身,向后靠在了少年胸-口:“但我知你会懂。” “明你之心,感你所受。义父的伤心、难过、忧思、怀念,我都能懂。所以才更心疼。”少年人轻轻摩挲着掌心下他的手,低声一叹:“其实巫山空雷死后,义父便倦了。” 墨衣云纹之人眼底浮现一片抑色。“墨夷氏一百八十七条人命,我不能不恨。独活世间这些年,父亲与母亲临死前的屈辱惨状,每每于午夜浮现我面前……” 少年人顿觉心口痛抑难承,眼眶已红。他不由自主地俯身靠近身前之人,将他抱紧…… “别说了。” “很长一段时间活在仇恨里的人,真的会本能地想要汲取温暖……”言至此处,墨衣云纹之人又不禁失笑,只是眼眶已湿。“虽然幼时的师妹性直冷漠,并非温柔体己之性。然信我、亲我、顾我,是归云谷中唯一敢忤逆师父,为我求情的人。” “那时年幼,她尚且不知道师父为何罚我,便本能护我,每每于师父盛怒时,伴我于含霜院中一跪一夜。”忆往昔,墨然想起那些个岁月里,自己冷声将陪跪于身侧的小女孩斥离,之后师妹转而行至自己身后,仍旧固执地陪跪不离。“师父原是常言,我们之中最为温良乖顺、懂事刻苦的人便是师妹……直到我违背入归云谷时的承诺,暗中偷习终无剑败露,师父怒我罚我,师妹总也要与我一起受罚。” 我以为我已然没有亲人了……可她由我自山间溪石一侧抱起,拾回归云谷中,被师父收为第三徒。是我亲手照看,亦亲眼看着她一日日长大。视我如兄如父。 “叶家背信,巫家弃义,我为墨夷氏不值,血海深仇,何能不恨。可是她成了清云鉴传人。我暗中筹谋,经年谋划,到头来都是与她为敌……”指间微抖,被少年人牢牢攥握在掌中,其声如诉:“此后每走一步,我都怕伤着她,每每挣扎犹豫,都告诉自己,我定能在报仇之余,护得师妹无恙。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伤了她。” “然影网与惊云阁的数年相斗,致使她流落徐州雪岭,九死一生……毒堡复出一役,我如愿手刃巫山空雷,却害她被困毒堡,若非梅疏影舍命相护,我此生或许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所以义父怕了、倦了,得知《奇谋录》被夺、羌兵入夏,再也不敢有添火加薪,利用其灭夏、倾覆叶家之念。” “夏明帝叶枫死了,巫山空雷也死了……我心中余恨尚未消,可却如你所言,已惧,已倦。”蓦然恍惚地看着眼前昏黄的烛火,墨衣云纹之人轻喃声:“我已然累了。” “义父累了,就休息吧。”身后少年依偎着他。“想护就护,想弃就弃,逝者已矣,诸事可尽。今后义父可只做心中想做、愿做、开怀之事。” 一路行来,几多彷徨,虽闻讯师妹有险故而赶来,长时身处夏营。然心中仍见犹豫,始终未定。 此时墨然闻少年人语声,眸光一颤,泪自眼角滑落于颊,心下却如释重负。 “师妹与我,敬重有之,亲近有之。少年时,我每每出谷,她都会于泊雨丈中相送,再到归日,候我回谷……若非我为报仇,每每刻意冷落疏远,若我能早一些放下……今时今日,她心念所动,是否便不会是那与我经年相斗的惊云阁主梅疏影……心中所重、不忍不舍之人,是否便不会是那痴缠逆乱的南荣遗孤、门下幺徒?” 墨衣云纹之人的目光寥落下来,喑哑一笑:“大抵是我欠你们南荣家的,太多了吧。”他言至此,阖目轻轻回握住了身后少年的手。无声静默。 ——却儿,我不可再负你了。 指间流转,传来温意。 久久,少年人起身离远,复又立身于墨衣云纹之人身后,取出此前于黑鸦脚踝上取下的字笺,垂首恭声道:“义父,有影网传书。是行军要讯。”. 九州旭一行去往越嶲郡的路上。 此时已出宁州地界,北上入了益州之境,续往越嶲郡而行。 木比塔护送着九州旭及一干村人老小前行,言语间多是对至今仍昏迷不醒的九州纳吉的担忧。 一行人行至宁州连益州的一条山间宽道上,山石夹道,时有泥泞,行路极缓。那此前被派去追踪清云宗主师徒二人由宁州往东之路径的羌族勇士日麦牟西带着七百羌骑弩兵追了上来。 木比塔避开九州旭往一行马车长队的后半段踱马过去,与日麦牟西汇合。 “往东的马蹄印行出不远就没了?” 日麦牟西看着木比塔点了头。并不多言。 木比塔秀气的眉峰便拧,眼神沉沉地落下来。 难道那时的马蹄印是障眼法?清云宗主师徒二人根本没有往东回夏营? 踢马焦躁地来回踱步,木比塔咬牙思索:如果他们没朝着东面往夏营方向逃,可能会去哪?现在又能在哪里? 木比塔脑中极快地闪过一念,心口激跳了一下。 难道?! 忽然离他不远的车队后方,一辆满载兽皮旧褥的马车被滚落在山道上的碎石磕了一下,摇晃间拉车的老马发出连续几声嘶鸣。 木比塔踢马靠近过去,眼睛盯在了马车车轮下、地上的泥泞深处。“这辆马车里装的是什么?” 前面牵马的羌人老伯闻话转向木比塔,待到木比塔转换成羌语重又笑盈盈地问了一遍后,便笑呵呵地回道:“褥子……都是防寒用的兽毯、被褥,老重了。” 木比塔只又问道:“多少张?” “有二三十张呢。” 木比塔的眼神转而锐利起来。 二三十张兽皮、褥毯能压出一指深的车辙印? 木比塔忽而扬笑道:“我想看看你们马车里带的这些兽毯、被褥~如果有喜欢的,就买几张~”说话同时瞥了一眼日麦牟西带回的羌骑弩兵。 众羌骑得到指示,立时以日麦牟西为首,将此辆马车团团围住。 木比塔踢马往后让了一步,而后伸手指了离马车最近的一个羌骑兵,眼神冷冽:“你,上去搜。” 被指到的羌骑身形高大,甲衣下的面容黝黑粗犷皲裂,是典型的羌人。他闻话便从马上翻下,大步踩上了木比塔用手指着的马车。 老旧的车身被爬上来的羌骑兵踩得一晃,马车内掩身在一沓兽毯、被褥后的端木若华心口已然提起。 渐渐握紧的掌心里满是沁出的冷汗。 ——萧儿晨时便离,此刻不在,我该如何? 只一息间,羌骑身上呛人的马腥味混着长时行军的汗味便熏入了鼻间,端木若华未及思,那爬上马车的羌骑兵已经堵在并不宽敞的车门前,粗暴地将马车车帘一把拉开。 端木若华指间一颤,心门随着被拉开的车帘颤动了一瞬。 此时那爬上车来的羌骑弩兵就蹲在她面前,隔着一沓兽毯、被褥,两面相对,无处可藏。 端木若华喉间陡然喑哑,发不出声。手旁的雪娃儿浑身白毛炸起,呲牙就要攻击。 下时羌骑伸手抓来,迎面有风,端木若华未及射出指间银针,被面前之人轻轻一指刮在了鼻梁上。 马车中的女子骤然一呆:“萧儿……?” 易容成羌骑之一、一路随行日麦牟西过来的云萧无声一笑,轻轻将女子耳边碎发撩起,别至耳后,柔声与她:“是我。” 第317章 芳心向春尽 那身形高大的羌骑弩兵蹲在马车车辕上,抓起内里兽毯、旧褥就往外扔,动作利落粗暴。十足一个粗犷悍武的羌人骑兵。 待到九州旭闻讯过来,马车上载着的二三十张兽毯、厚褥,已经全部被扔至车下的泥泞中。那高大粗犷的羌骑驽兵回转身看向马车外,手抓起马车车帘用力掀开,露出车内的空荡荡。同时面向木比塔沉闷地摇了摇头。 木比塔秀气的眉头微拧。 “要不然所有马车都让你搜一下吧?木比塔。”九州旭好脾气地开口说道,语声略扬,似笑非笑。 木比塔微低头一瞬,转而一面挠头一面笑对九州旭赧道:“不用不用~我就是担心我搜寻的那两人趁你我不备,混入了马车里。你不知那一男一女,皆非常人,极难对付,我不敢掉以轻心嘛~” 九州旭再笑:“哦,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不相信我呢。” “怎么会!” 木比塔扬首示意,那粗犷黝黑的羌骑弩兵便把手中车帘粗暴甩落,跳下马车来将山道泥泞中的兽毯、厚褥又一一捡起,扔回了马车里。 前一刻紧贴在羌骑弩兵甲衣侧后的阴影中,后一刻于车帘甩落后悄然移至马车内里的暗处,端木若华凝息少许,即被马车外用力抛入的一张兽毯盖住,随后更多的兽毯、旧褥甩落在车内空处,渐将马车内装载填满。 端木若华放缓了呼吸,于车内兽毯之下未曾稍动。直至马车被人拉动,再次悠悠起行。 云萧以羌骑弩兵形貌回到行伍队列翻身上马,便见木比塔借口下马小解,又亲自察看了马车底。牵马的羌人老伯心疼地整了整马车内褥毯溢出的边角,絮叨着:“之前被淋湿还没干咧,又扔湿泥里,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碰上个大晴天晒干咧。” 木比塔听罢眉稍微挑,也便翻身上马,往前赶九州旭去了。 想到原来是湿的兽毯、旧褥,那确实湿重不堪,压出指深的车辙印也大有可能。 随后日麦牟西领三百余羌骑弩兵跟从木比塔行于马车长队的前半段,其他人奉命坠于队尾。 入夜。 木比塔依言行护卫之责。手下羌骑兵轮流值守巡视。 高大悍武的羌骑弩兵巡至载满褥毯的马车旁,左右看一眼,飞快猫入了马车内。 分明同白日里一样的重量,此回车身却未有一丝晃动,照例是呛人的马腥味和长时行军的汗味涌近鼻前,端木若华抬眸那瞬,即便不见,也未再生半点迟疑。 雪娃儿从女子怀中钻出,探着半颗毛茸茸的脑袋看向了身着羌骑军甲的人。 “师父。” 丛林鸟静,闻声心安。端木若华轻“嗯”了一声。 云萧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不出所料,冰凉如玉。端木若华所感,则是与他截然相反的炙热手温。女子微怔,下瞬手便也不自觉地升了温。心隙一恍间,云萧已将她拉入怀中,随后轻言一句:“我们先离。” 云萧抱着女子钻出马车,掠如枭鸟,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宁地山野树高林阔,云萧寻了一棵极为高大的樟木,二人落如栖鸟,轻轻落在了其粗壮的横枝上。 端木若华伸手扶住主干,云萧动作很快地将身上甲衣脱了下来,垫在横枝、主干交汇处,用力绑紧,再让端木若华倚身靠坐于此。“我去马车司夜处打点热水过来,师父先在此吃些饼,萧儿去去就回。” 端木若华从他手中接过了装有馕饼的布囊。仰首“看”向了他的方向。“你可曾?” 云萧替她解开了布囊,又于身侧解下一个水袋,递入女子手中。“我易容成羌骑需和木比塔手下其他羌骑轮换休息和食饮,不曾少食。这些馕饼也只需言食未果,便可问九州旭一行讨要。师父不必忧心我。” 端木听后点了点头。 纵身欲离前,云萧看着坐于横枝上的女子,又凝息。“若生危险,不必顾忌处境,只管唤我。” 端木宁声以应*:“嗯。” “师父知道的,纵是万军丛中,萧儿也能带您安然离开。”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的方向,眉间静若,再度轻“嗯”了一声。 少年人此时着一袭轻便的深色里衣,静看着眼前的心上人。 下时俯身而近,吻上了女子的唇。 未及片刻,即转身掠远。 端木若华坐于横枝上,只感唇间一热,二人呼吸交-缠只一瞬。林叶轻扬簌簌,身前人息已远。 神色便怔。 直至雪娃儿探爪扒拉起她手中装有馕饼的布囊,女子方醒神,却仍恍然迟怔。 雪娃儿吃着女子掰下喂予它的小半块馕饼,不一会儿心满意足地躺在女子怀中蜷尾而睡。 林夜风徐,余思袅袅。心乱,心悸,心寂,无知无措无解。 食饮罢,女子本能地欲叹声,却又静。空茫的目中竟现几许茫然。 山林野地,夜阑风静。 忽闻簌簌声自远处横枝间传来。 原本蜷尾而睡的雪娃儿突然惊醒,竖起白毛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咯咯。” 因元力失半,五感已弱,端木若华听得晃枝落足之声由远及近,几分明显,虽知不是云萧,却忧心羌骑中善轻功者近。 袖中白练落下,指间执针。 后闻猿啼。 数只环伺,围拢靠近。 女子思及自己与雪娃儿食饼时可能落下的些许碎屑,疑树猿因此被吸引而来。见其不散,环伺愈近。便伸手轻拍了拍雪娃儿的背,雪娃儿会意,转身钻入了女子怀中。 虽为夜行,此时身上所穿是一袭黑衣,然袖中惯用的白练未改。女子微凝力,向此前所闻猿猴落足的一根粗枝挥练缠去。 白练如霜雪轻覆,下瞬即缠裹在了猿猴立足的粗木横枝上。猿猴吓得退散。 端木若华转腕拉直手中白练,听风声少许,横枝下枝叶萧疏,即背身往下荡去。 脚尖踏步而落,秋林黄叶叠于足下,发出细碎的轻响。 久未落足,余力尚存,端木若华迟疑少许,循着脚下堆叠铺满的枯叶缓步行入了林中深处。 未久。 黑影掠于林上,即便手中各提一只臂长的水桶,桶内雾气氤氲装满热水,也踏步无声,起落间不见一滴水扑漾溅出。 然寻落到高大的粗木横枝上,却不见安放在此的人。徒留粗糙的甲衣仍绑于横枝、主干交汇处,明月下,繁枝树影摇曳,树猿惊醒遥看,独不见她。 少年人心口一瞬间紧-窒。系挂木桶的手微微抖。下瞬旋身而落,疾步奔于林中。“师……师父!” 欲急声,怕惊敌。疾步纵,忧有漏。 少年人克制着自己的声与步,点掠急纵于林间,一遍遍一寸寸地寻过,额发湿。 若无她。若离她。若余下的时日里也弄丢了她。 心口骤然闷痛,脑中狂乱难抑。已不敢想。 双足渐重如灌铅,本应夜间暖熨的手足被冷汗浸湿,他用力环顾四周,月下林深晦暗,他无迹可寻,无人可问,无处可去。“师父……” 语颤,声喑,眼已红。 “萧儿。”忽然女子的语声自远处深林溪涧旁传来。 云萧猛然转身向声源处看去。下一秒急纵若鹄,直至看见了林溪旁扶木而立的那道纤瘦身影。 风驰影疾。 云萧落步那瞬即伸手将她搂入了怀中。手足仍抖。 端木被他臂间大力所惊,心头长怔。 下时便听环抱搂紧她的少年人嘶哑开口,极低声道:“我可经不起在这一年里,还失去你了。” 端木心中忽而一震:那,一年后呢? 伸手轻抚少年的背,她语声缓落,尽可能地柔声:“生死离分,既在人为,也由天定。执意再多,终也为空。” 想是意欲安慰他,亦或告诫他,字字言来轻柔缱绻,却终归难掩其间那份离世的安宁远淡。 ——或许这就是她吧。此一生我敬之慕之爱之的师父,端木若华。 少年人想罢,埋首更紧地抱紧了她。目中濡湿的痕迹,悉数擦拭在了己身肩袖中。 “我明白,师父,只这一年,你予我便罢。” 端木仍能感受到少年人身体残余的战栗抖簌,心弦似被细针轻刺了一下,微微见疼。 她迟怔着抬手,慢慢抚在了少年颈后的发上,语声更温,夙念流转:“为师说过……只望能倾端木一身之力,以我之法,予你一世安宁。” 心下刺痛着,目中恍怃着,他听着她一言一字道与他:“我若身殒,你葬我尸骨于归云谷中。若念,若记,若不能忘,便守我此生,离世而居,不忆前尘浊事,不入江湖……若不念,不记,已忘却,便以你之法,行于世罢。” 云萧目中轻怔。渐次空惘沉远。而后笑答:“好。” 他抱着她,缱绻依偎,沉静柔声:“皆会如师父所愿的。萧儿答应师父,一年后,不会违逆师父的话。” 端木若华偎于他怀中,慢慢抬手回抱住了身前少年,心绪渐安,缓缓沉落。 溪涧流声,月光照影,猿啼声声,不问别期。 林间风静。 云萧俯身横抱起女子。“师父方才去哪里了?” 端木若华躺在他怀中臂上,仰首“看”着他道:“为避猿猴落地,有感林间枯叶堆叠松软,就去……” 女子语声忽滞,一阵赧意上涌。便怔。 因己身与萧儿俱为医者,本应不觉有异……一路辗转流落至此,此间五谷食后事,亦已不再少数。皆由他避守以待。 然今时此刻,她于他面前提及,竟如不通医理、不重五腑身脾的寻常少女一样……似于情郎面前生出了万般情态。 端木怔罢,赧意未退,思绪微乱。面色只愈空。 云萧转念思及,下瞬已明,面色如常,并不觉有何赧。 他点了点头,能想到女子寻到溪涧旁应是为了拭手净身。 云萧随即伸手摸了摸女子的手,冷水犹在,指间冰凉。少年人马上用自己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了掌心里,同时言:“萧儿打了热水过来,给师父如沐拭身。” 言罢即抱着女子点掠纵身,回到了那方绑有羌骑甲衣的粗木横枝上。 少年人倚身主干,坐在横枝上。一手将身前女子稳稳揽抱在怀,坐于自己腿上。另一手拉过系挂在主干旁另一根横枝上的热水桶,探手而入试了试水温。 水中放有云萧所制可驱蛇虫的药草,无色无味,却有延缓水温变凉的奇效。 卷袖将置于桶中的干净布巾拾出,搭在桶沿一侧。云萧转向怀中女子道:“水温尚热,师父将衣服脱下,让萧儿给您擦拭身子。” 端木若华抬头震怔地面向于他。 第318章 八月蝴蝶来 辗转流落于外,一切当便宜从事。 端木心知此番坐于高树枝头,提来热水擦拭净身,已是最为妥贴安全之法。时入九月暮秋,自己畏寒犹重,难沐生溪水,他想出此法为自己沐身,已是细谨周到。 眼下之境,并非顾忌男女之防时……且能忆徐州雪岭、师徒经年,二人俱为医者,伤重除衣时多有,自己于他面前应是已无可避。 当不必如此扭捏迟疑…… 只是今时非同往日,自己应了他所求男女情衷,二人间除却互为医者,除却师徒长幼,又多了层别的缱-绻之意……再要于他面前宽衣解带,竟如何也静不下心绪。 女子指间轻蜷许久,耳根渐赤,心绪杂乱间反复默念于心:诸举,皆为权宜之计…… 而后,终能将手移向自己腰间束带。 衣声簌簌轻响。 少年人倚身主干,坐于此方粗壮的横枝上,揽护环抱着怀中的她,看着她,于自己面前自解衣裳…… 莫名信任,莫名无防。 不觉间,嘴角控制不住地微扬,涌上一股莫名的心安。 师父心里……或许也是……有一些喜欢萧儿的? 动容,又哀然。 他一手轻轻怀抱着她,另一手轻缓识宜地接手过来,未触碰女子肌-肤,并不唐突地替她除去了周身衣物。 一如君子端方,以礼语与淑女:“失礼了。” 少年人抬手取来浸过热水的布巾,轻轻擦拭起女子后背。 月光下,女子冷白纤瘦的背颈于他面前尽显清弱,似不堪一握。 云萧目不斜视,几分细致地擦拭完女子后背,便将布巾重新搭于一旁所系木桶的桶沿。 他牵着女子的手,引导摸到了布巾所在。“布巾与热水在此处,余下的,可由师父自己来。” 端木一直紧-窒着的心弦无声松开。点头轻“嗯”了一声,伸手取过布巾,浸透热水拿近。 下一秒,热气袅袅中,女子拿着湿-热的布巾停在自己胸口,又顿。 云萧眼见着她本就嫣红的耳颈更赤,醴艳如霞,绯色难褪。 一时难抑,心弦荡。 少年人轻扶女子肩头,虚揽着圈护在怀里,尽可能地少触及女子肌-肤。随后闭目。 “萧儿此刻闭目了。” 静声一瞬。 后闻轻拭微响,时伴水声。 林中愈静,渐渐风叶之声皆远,只闻怀中声响……不觉间,心旌摇曳,呼吸微沉。 云萧扶在女子肩头的手慢慢蜷指。 女子顷刻有感,周身无意识间窜过一阵颤-栗,而后僵在了原地。 云萧耳根倏热,一瞬间慌乱地收回了手,仓促地别开了脸。 女子侧坐在他怀中,身形顿时不稳,本能地扑入了少年人怀中。云萧意识到身处之地,亦立时伸手重又扶抱住了她。两人几乎同时动作。 少年人胸前的深色里衣下时被濡-湿。 云萧忍不住睁开了眼。 便见胸前女子比他少许前更见慌乱地起身而退,面上嫣红,能见无措。 不知是怕是悸。 万千绮念顿时化作柔肠。他看着她的目中满是爱怜与情深:“别怕,萧儿不敢的。” 女子如同被戳中心事的豆蔻少女般,脸上“轰”然更赤,心弦太紧之下,竟是只知木讷地呆滞在原地。 再多绮念也在女子如此木然直怔的反应前不敢凝,不忍凝。 云萧一时未能忍住,笑出了声。“师父竟也有如此一面……想什么,脸上全然可以窥见。” 女子却似还未反应过来,耳闻少年人轻笑之声,有惑:“你……笑什么?”语声迟疑。 云萧不答,笑声愈响愈清朗。 端木本能地有感赧意,握紧了手中所执的那方布巾。“可有、再闭目?” “师父怎知萧儿没有?” “为师……”面上分明闪过愧赧之意,女子轻声改口:“……我不知。” 一瞬间目中浮起心疼,又浮起眷恋无奈,和一点夙愿得偿的欣慰,与明晰前路已惘的淡泊。云萧于此一刻,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她应了自己。 “师父猜对了,我此刻并未闭目。”云萧说罢,便倾身于她鼻尖轻吻了一记。 端木耳颈更赤,便侧首:“……你且闭目。” 云萧不但未应,气息因含笑而轻颤,复又倾身吻了吻她的鼻尖,更者追逐往下,轻啄起她的唇。“萧儿若不听从呢?” 女子低头以避,赤身难掩慌乱,本能地伸手推拒着他。“萧儿……你……” 心已乱:他于我面前已然这般恣意……可还把我当作师父? “师父可接着拭身了,萧儿已经闭目了。” 下瞬女子的手往上摸到了少年人峭似的鼻梁,及轻阖的眼。 云萧未能忍住,扬唇轻笑起来。女子有感指下细密纤长的睫羽,因他笑时浮动的气息而轻颤起来。 耳颈便难控制,刹时更为灼烫。 端木强自敛绪,语声微直。“因何……而笑?” 心绪竟似随同笑声一同轻颤了起来。 云萧脸上笑意更深:“弟子笑,皆只因开心。只要与师父在一起,每一时每一刻,不论何种境地,我心皆喜……日月可鉴,我心之悦。” 端木便又微微呆怔住。耳颈间的赤色未见褪去。 “暮秋水易寒,我帮师父沐发吧?” 少年人含笑淡声:“反正萧儿即便闭了目,师父也不信了。” 女子面上嫣色转瞬覆盖全脸。于少年面前无声侧首。 风叶微响,水声不时轻漾,于高树枝头往下滴落,溅于叶,淌落湮声。 云萧执手渡了些内力至女子全身,周身水气顷刻散尽,女子因拭身而微凉的身子亦回了两分暖意。少年人随即取出提前放置妥贴的干净衣裳为女子换上。 衣物终得回身,不必再赤身以对。 那般无形的赧意终得消散化解,端木的心弦微微松落下来。 第319章 山路元无雨 女子坐在少年人怀中沐身,云萧周身衣物早已被水淋溅洇湿。此刻拿着女子换下的旧衣垫于腿上隔开了怀中一身干衣的她。 而后拿出提前备好的干巾,一寸寸为女子擦拭起长发。 “冷吗?” 耳后的触感轻柔细谨,似能感受到身畔之人的寸寸呵护。女子微一恍神:“未觉,冷意……”昔日行宿于外、亦或归云谷中,少年也常如这般细谨周全地为她拭去发上湿意。 那时所感,是谦恭敦肃。 可是否当真,便只有谦恭敦肃……女子忽而不敢想。 脑中忆起了罗甸城中时,他染血以挡弋仲羌骑军,身受重伤,七日方醒来,那时诉与自己所言: “当年被你输在青风寨中的人是我……雪岭之中强喂你喝吾血的人是我……纵死也未放下师父独自走出雪岭的人是我……孤身留于南疆以身饲蛊换花雨石来为师父剔蛊的人是我……为求她救治师父答应改入乌云宗助其研制异蛊的人是我……听闻师父危殆不惜断指叛出乌云宗连日不休赶来罗甸的人是我……携纵白冲入羌军阵中只为师父于城中还有一线生机的人……也是我……” 最后因她一言,以死志赴阵前,与西羌虎公主一战的,亦是他。 使自己退无可退,终以余生应他情衷,背世俗,逆伦常,共与流落在外,于此月下为自己轻柔拭发的,也是他。 女子安静了许久,也恍惚了许久。 一念忽起……想要问他:是何时起? 刹那醒神。 端木胸-口涌起阵阵灼意。 一时心悸难抑,一时无以自处。 知不该,亦不能。 却仍难以避免地,能感受到身畔之人为她拭发时,隐于轻柔动作中,从未言说亦不必言说的……无尽爱怜与情深。 不止于此刻。 她忽觉痛心,亦觉噬心,胸口细细地疼拧起来,灼意难退。 秋风徐徐,月影无声。 云萧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一缕缕,为她拭尽了青丝上的寸寸湿意。 “我送师父回去。”少年人言罢,一手虚揽怀中的她,一手收拾起周遭木桶布巾湿衣。 女子指尖轻蜷一许,而后伸出,轻轻抚过云萧身上湿衣。“你……周身衣物尽湿,也应沐身换上干衣才是。” 云萧看着她,顿一许,微微笑着扬声:“……那师父需等萧儿片刻。” “……嗯。” 少年人下时仍以女子换下的旧衣相隔,一手便将女子轻松抱起,坐于他右臂之上。 往日不良于行,云萧也曾抱起过她无数次,但未有一次是像此刻这般…… 随着少年人于高树横枝上站起身来,臂上女子便要比他高出半身,是一个完全依傍着他的姿势。 “师父需伸手揽着萧儿,如此萧儿才能安心前行。”少年人说话同时,已伸另一手提起周遭木桶杂物。 端木低头敛目,下时依言伸手环住了他的颈。 林间月下,少年人目中禁不住染上缱绻温意,下时便抱着她凌风向前,踏叶而落,向着此前女子寻去净手的深林溪涧掠去。 如此抱起,多见于关系亲密的年轻男女,实非师徒间会有。 端木坐于他臂上,环抱在云萧颈间的十指再蜷,心头又悸。 溪涧一侧的岸边青石上,云萧将臂上旧衣改垫于石上,而后牵引着女子于此坐了下来。 “师父等萧儿沐身罢。” 云萧言罢,便汲水大步踏入了溪涧中。 衣声簌簌,流水潺潺。 端木便就坐在岸边,听着溪中云萧引溪水沐身的响动。 即便她目不能视,亦知女子守待男子于面前洗沐……亦非师徒间会有。 垂首敛目,却感无形的亲昵之意伴随溪中人的响动,牢牢笼罩在二人之间…… 她与萧儿,今时相处,竟似已然越来越不似师徒了。 秋溪,夜月,岸石,弄水声。 她坐于青石上,眉间长怔,神色不由微恍。 下时响声趋近,云萧已然沐身罢,汲水走回了女子所在青石旁。 端木听见了他以干巾拭身,而后取衣轻抖,一件件穿回身上的轻响。 “你……”少年人的声息近在身侧,女子终难自处,呐声欲言。临末,却不及脑中所思,下意识道出的是:“深秋夜凉,溪水已寒,如此沐身……恐染风寒。” 云萧闻言,转面即看着面前女子一笑。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促狭。 下时伸手牵起女子离近他的那只手,探衣贴附在了自己胸膛上。“萧儿今时体质,日寒夜暖,即便夜沐寒溪水,也比师父的手来得暖人。” 青石上之人只一怔,下瞬倏地蜷指转腕,极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面色眼见地局促起来,指间蜷起又松。颈间慢慢涌上了赤色。 云萧唇角扬笑,下时又牵起了她的手,合在掌心里以内力渡去热意。“且男子体质原就比到女子身热几分,更遑论萧儿还有内力护身,是故……师父不必忧心萧儿。” 女子局促应声,便欲再度将手抽回。却感少年人气息霍然更近,指上有感温软,是少年人将唇映在了她的指背上。 “你……”女子语声一滞,神色也已呆滞住。 “换下的衣物和空桶便就藏在此溪青石岸岩间,我寻隙带皂角来洗。”云萧语声平稳,听不出笑意,然面上笑意不减。 他下时穿罢衣物,便一手抱起女子,另一只手拿过旧衣利落地置于了空桶中。 而后将空桶匿于了溪畔岩缝暗处。 女子不及言语,云萧已抱着她纵身掠起,向着来时方向掠去。 林风穿拂过二人的长发。 女子坐于他臂上,听风声谡谡过耳,只得俯身靠近少年人,以稳身形。双手揽抱着他的颈。 云萧眸中盛满温意,于纵掠间侧首轻声与颈畔之人道了一句:“萧儿记起一事,不知能否诉与师父?” 端木未见他脸上笑意,只感他语声恭谨微肃,便迎着风声颔首以询:“是、何事?” 云萧沉吟小许,而后道:“实则……师父腰后悬枢穴往下半寸,有一颗小痣。” 怀中女子听罢,应是滞了一刻。 而后颈间血色便不受控制地一寸寸往上爬去。 少年人微一侧首,便见女子懵愣着,脸上已轰然红透。 云萧欲忍笑,却不能,下时长笑出声。 女子慢慢将头偏转离远,睫羽颤簌不止,揽于少年颈间的手,慢慢将其衣襟拽紧了。 笑声于纵掠间虽低却沉地响彻在耳畔。 女子心弦浮动难止,听其笑声却又有莫名安然之感。 林月下,夜风中,二人眸中一者炙如火,一者温如水。 清光流转,纯粹明净,皆映天地明月与清风. 九州旭一行人所宿的马车旁,夜燃篝火,木比塔与九州旭席地对坐,转烤着手里羌骑弩兵打来的野兔。 “因他二人都是汉人,那女子目盲,双腿似废,同行少年也受了重伤,怕你为难,故才……”九州旭似有所忧地看了一眼木比塔身后坐远的羌骑弩兵,方才续道:“只因阿吉好似有些喜欢那个汉人小子,央求我相帮,所以见你时,便替之隐瞒了一二。” “原是这样~”木比塔面上不显,只是笑应:“我还一直以为阿吉妹妹喜欢我呢~” 九州旭随即面露不满:“你知道啊,可你这么多年也未曾理过她。” 木比塔状似无辜:“阿吉妹妹不是还小嘛。” 九州旭不赞同道:“草原儿女,十五岁,不算小了。你自己也不过才十六,却嫌阿吉小,分明是看不上她。” “哈哈哈!怎会?!像阿吉妹妹这样乖巧懂事的好姑娘,我怎可能嫌弃?!”木比塔爽快笑道:“你既这样说,那等这场仗打完,我便去找你们,到时阿吉妹妹要是还没嫁人,你可得答应把阿吉妹妹嫁给我!” 九州旭听罢满面笑意,便也回了:“你说的,除了你我也不放心把阿吉交给别人,那时你可要记得你所言!别阿吉还没等到你,你先娶了别个。” 木比塔再笑:“哈哈哈,那便一言为定!” 言罢提起手中烤好的兔肉,笑盈盈地撕咬下一块,畅快而食。 原来只是为了救人。还是这个心软又善良过头偏又爱管闲事的性格。 木比塔看着九州旭思罢,随即不再多言。 次日,九州旭晨起,便见木比塔领手下羌骑弩兵将离。 “这便要走了?不是说护送我们一行么?” 木比塔满面无奈,语声听来满是歉疚:“昨夜营中传来军令,我也只得听令行事,没有办法。”他下时翻身上马,将手中一物丢向了九州旭。 九州旭接来一看,是一块绘有半边图腾的羊皮卷。 木比塔同时道:“拿出这个,凡羌骑便知你们是烧当大王子弋仲麾下相关,不会动你!这几日我派人去收拢的鹿茸老参,再晚几天也会有人给你送过来!” 九州旭听罢微叹一声,将手中羊皮卷收起:“既如此,我就带着阿吉继续前行,只等你日后回来娶阿吉。” 木比塔爽快笑起,随后踢马转身而去。 九州旭拿着手里的羊皮卷,久久望着那个高头大马上,难掩勃勃英气的纤瘦少年背影。久未回头。 待到数百羌骑弩兵行远不见,蹄声渐远,尘起复落。 九州旭霍然攥紧手中羊皮卷,转身快步而行,直至行至那辆载满兽皮旧褥的马车前。 沉声低头,九州旭下时单膝而跪:“烦请先生救阿吉一命!” 马车里,女子平和静淡的语声下时响起,亦于帘内沉声道:“九州公子言重了,你等一行对端木师徒本有救命之恩,端木必尽全力。” 第320章 万里云间戍 墨然看罢手中影网传书,语声便轻:“此则要讯,须报中军。” 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立身于墨然身后,只看着他。 此封传书来自影网,若诉与中军,讯息由来必会被追究。 很多事,便也再瞒不住。 “义父想清楚了吗?” 墨衣云纹之人眸光悠远地望着桌案上的油灯,极轻地“嗯”了一声:“如你所言,已惧,已倦,余生想要顾她所顾,念她所念,不与她、与这大夏朝为敌了……” 最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心里涌上了密密麻麻的刺痛。“……不该死的人也已为我所害。” 黑衣少年有感情绪翻涌,满腔悔痛。那不是自己的情绪,是身前之人的。 “自九岁那年,墨然氏覆灭,此后二十余年,我无一日不活在仇恨中。至此,半生已过。”墨衣云纹之人空惘的语声转而几分释然:“却儿,你说诸事可尽,我便信了。” 此后余生,我只想为你、为她而活。 “我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们了。” 黑衣少年陡然似觉胸口一轻,如释重负,转而流转起阵阵温意,如春风来去,落花徐徐。 不觉间,唇角轻扬,露出一点微笑。 “只要是义父的决定,却儿便觉得很好,最好。”少年的眼神里满是温柔怜护,他看着身前之人道:“不论何时,却儿都会站在义父身后。” 墨然却于此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同样的温柔爱怜,更多的却是歉疚与哀怮。 墨衣云纹之人微微一笑,只望着他,目光相对,却未再言. 夜深不寐。 夏营主帅账中,巫亚停云领手下天南海北四将,正与左相文墨染、孔嘉、孔懿者,共议后续攻伐之计。 江湖中来此相助中军的武人,以中原巫家小辈盛宴“公子”、关中申屠家申屠烬为首,已于数场战役中获得众将信任,此刻也在一旁听着。 “叶齐与吴郁的益州兵眼下还余五万,加上烧当大王子和虎女手中的各一万羌骑,共七万兵马。”巫亚停云指着长桌上铺开的益州地图,以指圈点着反军与羌骑驻扎的六冲河岸,沉着道:“羌骑迅猛灵活,必被置于外围防守,以作护翼。此两翼,我们必只能择一而破。虎女勇猛慑人,我等若要奇袭,当避此女……” 帐外值守的副将忽然高喝出声,巫亚停云立时止住了话头,冷目抬头。 下时便见一墨色长衣缀雪色流云之人缓步而入,身后跟着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 “墨先生。”巫亚停云微怔一瞬,而后当先揖了一礼。帐内立身的十数人便也都跟着点头示意。 墨然回礼,随后便道:“西羌虎公主于今晨寅时,领一队二十人左右离开了羌骑军营。所行的方向是后方西面的羌族地界。” 帐内闻言的众人皆震色。孔懿更是直言惊怔道:“此话当真?!” 立身孔懿身侧的孔嘉转面直视着墨然,眸光静淡无绪,久未移目。 “军中潜行在外的斥候尚未来报,敢问墨先生是如何得讯?”长于谋而多思的前军将军林海禁不住出声问道。 墨衣云纹之人眉目清隽,神色温敛柔和,慢慢道:“江湖影网,诸位应有所闻。此讯是影网传予墨然。” 墨夷然却立于墨然身后,只看墨衣云纹之人。 巫亚停云身侧,左相文墨染静静柔柔的面上,神色倏寒。 墨然平声,眸光静垂,续道:“因然与影网之主有些旧故。” 只是旧故,能在战时给到如此及时的行军要讯?这可是倾力也不易得的军事要讯。 文墨染滞一瞬。下时忽而轻笑,随后便抬目直直地看着墨然。文弱单薄的一张脸渐趋寒白。 身为惊云阁原副阁主,有些事哪怕小影不欲让他插手,但他又怎可能一无所知? 十数年来惊云阁一直对付的影网,其幕后之主竟是…… ——好一个森云宗宗主墨然啊。天下几人能想到? 墨衣云纹之人俊雅温隽的眉宇未变,迎视了文墨染冷然投来的视线,神色始终温敛。 只是随后便见帐中立身一旁、来此中军助阵、自言是巫家小辈的一袭檀衣人也凝目极寒地看向了自己……更与自己身后脸覆铁面的少年对视久矣。 申屠烬站在盛宴身旁,便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那森云宗主墨然及其义子。 江湖有传,巫家与影网结有宿怨,一年前洛阳郊外巫家家主巫山空雷遇害,巫家年长者全部身死,便极有可能是影网所为。 申屠烬此前并不知盛宴竟是巫家之人,数年知己也未询问过他家中境况,来此助阵中军于战场上见其使出无刃刀,才得他解释:自己出自中原巫家,是巫家小辈。 如此,森云宗主墨然若和影网有关,那便极有可能和巫家有仇。 巫亚停云亦凝视了墨然一眼,只一瞬,便收回了目光。 转而十分沉静地抱拳行了一礼:“多谢墨先生……将此重要讯息告知我等。”待见墨衣云纹之人与她颔首回礼,巫亚停云便转目看了盛宴一眼。 盛宴接收到巫亚停云的眼神,紧抿唇,亦慢慢收回了目光。 知其之意,是国事大于家事;军事先于亲仇。 身处军中,于此战况之下。盛宴又何能不明白? 只是仍旧垂目牢牢握紧了手中凝起的无刃刀,掌心用力至沁血。 杀父之仇,焉能漠视? 父亲叔伯遇害后,族中调查出来的线索,桩桩件件都隐隐指向影网,她本有此一战后追查影网之心……然却于此,得知名闻江湖、受人敬重的森云宗主墨先生,却竟然和影网有关。 心中怀疑何能不疯长? “若然此讯是真,虎公主已离营,这便是我等奇袭的良机。”自谈指到罗甸再到织金,北曲得墨然所助良多,加之不涉江湖,对影网所知甚少,便未觉有异。 此时言语间透露出了他对这位云门毒宗之主的信任。 文墨染深知影网之能,亦能想到墨然不惜自曝与影网关联,给出此讯,多半为真。 脑中一瞬间思过他如此做的因由猜测…… 但更多的却是立时想到:于眼下两军对峙、且羌骑与凌王反军呈弱势之际,将最能振奋士气、勇武过人的虎女派离军营……绝不可能是因为小事。 “他们会不会是想要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孔懿听闻讯息后,便一直在看桌上所铺地图。此刻沿图上羌骑驻扎之地往西南方向一指,蓦地道。 巫亚停云转面看向孔懿,微微点了点头道:“后方西南羌地,正是先零、卑湳两部落的族地,虎女若去,势必为了联合。” 北曲立时道:“倘若当真如此,我们必得在他们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来援前,*歼灭此地羌骑与叶齐反军,否则一旦他们呈联合之势……” “最好也要想办法阻止他们联合……”前军将军林海思虑道。 墨然看着他们议声,思及赫连绮之之性,却隐有不祥之感。 虎女此去,当真是为了联合先零、卑湳两部? 眉间隐蹙,然一时难以明晰。 ……. 次日。 远见旌旗猎猎。 夏军以大将军巫亚停云为首,列阵以待,于军前叫阵。 叶齐、吴郁率先领手下诸将行至军前,并不回应。 北曲笑言道:“你等有虎女之威,叫阵军前当属无敌,又有何可惧?为何不应?” 话音刚落,一粗犷之声冷喝道:“夏国的白脸小儿,以为我羌骑中除了虎女便无人了么!何敢与我一战!”弋仲手持斩-马-刀重重踢马上前。 然不及行出阵列,被娃娃脸的“少年”军师踱马拦下了。 赫连绮之身上罩着一件浅灰色兔绒领的斗篷,粉白圆润的面庞在一众魁梧骑羌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稚气。然声沉而喑,阴森幽冷,让人一听便生寒意。 “如此仗势,你们像是知道虎公主拉巴子,此刻不在军中一样。” 此言一出,巫亚停云目中一震,便是连羌骑与叶齐、吴郁所率之军中,都传出了议语声。 他何敢如此堂而皇之地道出虎女离营一事?! 难道不怕士气大跌?今日战败于此! 赫连绮之看了一眼夏军主将之列,而后笑眯眯地转目看向了那一袭墨衣云纹之人。 天真可爱的脸上随即笑出了两个梨涡:“师兄的影网,果然不可小觑。” “那这样看来,师兄是真的选择助夏了?”赫连绮之毫无顾忌地踱马上前,离夏军越来越近:“师姐和报仇……师兄最终选择了师姐吗?怎么那么天真呢?” 他枉顾两军阵列,一派恣肆地踱马笑言,便如同师兄弟间在闲话日常:“就这么放过叶家?放过这夏朝了?难道不知,过分天真,会害死自己?” 墨然回望着他,缄默良久,只是淡淡而笑:“莫要于阵前挑拨离间了,你所言,无人会信。” 赫连绮之不禁长笑出声:“师兄说这话,自己都未必信吧~” 几乎快要踱至墨衣云纹之人马前,赫连绮之直视着墨然道:“连影网消息都告知,师兄连后路也不给自己留了?看来不是想死,就是不想活了~” 墨然目无微澜,目光清隽而平静:“你今日言行,比起我,不是更像不想活了?” 一言毕,墨然身后,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拔剑便朝踱近的赫连绮之刺去! “锵!”的一声,却被赫连拿一物险险挡了下来。 “住手!”墨然陡然看清他手中所拿之物,目中微一震,立时叫止了黑衣少年。 “不愧是师兄啊~一眼便认出了我手中这把麟霜剑~” 赫连绮之拿着剑慢悠悠地踢马后退,脸上笑颜明明天真无邪得很,却让人无由感到阴冷邪肆:“师兄一定在好奇,这把此刻本应在师姐身边那逆徒手里的剑,此刻怎么会在我手里?” 便见赫连绮之抱剑在怀,笑眯眯地合掌拍了一拍。 他身后的军列突然退步让开,紧随之木轮椅轮转轧地的声音响起。 “其实我手里不光有麟霜剑,还有一位你们夏朝前碧宁郡主,以及……” 巫亚停云身后,被骁骑左右护在中间的文墨染,但见那一袭绿衣女子推着木轮椅缓步行出,握在马缰上的手倏地一紧。 “她的师父,大夏朝三圣之首,清云鉴传人……端木宗主。” 木轮椅停在了赫连绮之身后的阵列前,几名羌骑立时将兵刃架上了绿衣女子及她身前椅中之人的脖颈前。 巫亚停云、墨然、孔嘉等,无一不震目看着椅中所坐,那一位一身白衣、头戴垂纱斗笠、纤瘦苍白的身影。 那是女子的体态,但弓背佝偻,隐见手背上青筋虬起,皱皮堆腕,更是老妪的体态。 “你说那是……”巫亚停云寒声冷肃道。 “自然是我那一生要强、心怀天下、为夏国奔波劳苦、从来高高在上备受尊崇的好师姐了~”赫连绮之拔出麟霜剑,用剑尖指了指白衣之人的颈侧道:“这不,为了给自己已成废人的大徒弟强续筋脉,不惜渡尽自己一身天鉴之力,成了如今这幅身老体残的废人模样。” 此言一出,墨然心口一钝,从来静淡的目光隐隐颤瑟,直直地凝目在了那人身上。 是……师妹? 叶绿叶紧紧抿唇立身在木轮椅中之人身后,脸上是一惯的冰冷寒肃。 若非端木宗主,少央冷剑不可能护于椅中之人身侧。 孔懿、北曲、骁骑之众想明这一点,手中缰绳无不被攥紧至汗湿。 我大夏朝的天启神示之人若落入敌手,该当如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20-330 第321章 移舟泊烟渚 那夜罗甸城中,老树之下。绿衣之人执剑回首,手中握有他所赠玉叶旌牌。 文墨染看着她映于圆月清辉下,婉转飞扬的眉目,如是道:“再见之时,墨染还有话想与姑娘说。” 此后北曲领两万新兵来与中军汇合,带来的消息之一: 于他走后,罗甸被围,羌兵叫阵,三场定输赢。 清云宗下大徒叶姑娘,手持少央剑与羌骑所派舞剑楼遗孤血战,全身筋脉俱被其手中一柄软钩剑挑断,沥血,险胜。 世上应从此,再无江湖武榜第四的少央冷剑。 叶姑娘虽血战而赢,然一夕沦为废人。 彼时闻讯,文墨染本就清癯羸弱的脸上,一瞬间血色尽失。 他坐于监军之帐内,猝然立起,又站立不稳地跌坐回了椅中。 “她……此刻,何在?” 北曲看着他过分苍白的脸,目中满是纳罕之色。 没想到左相大人对清云宗主的去向如此看重…… “端木先生携徒所往之地,我亦不知,恐怕……” “穆流云,穆流霜,带上骁骑,随我去寻……”文墨染未待他言罢,已起身快步而行。两侧骁骑之首跟随。 “且慢!等等!”北曲拦下文墨染道:“大人不可去寻!” 文墨染虽清秀文弱,然为官多年积威极重,即使面对武将也分毫不显怯色,幽恻寒冽的双目冷睇北曲:“让开。” 北曲左右看骁骑之首一眼,低头便道:“实则是端木先生所言,不可去寻,她欲往之地,危险万分,中军之中若有人去寻,反易暴露,我等只需当她已随新兵与中军汇合,便在营中……此后若无恙,她与门下弟子自会归来,否则便当她从未离开。身在中军,无论发生什么,始终未离。” 文墨染目光微震,直直地看着前方,眸中既凛且痛。 穆流云、穆流霜亦劝道:“端木先生之言,不可不听,她携叶姑娘、云萧公子欲往之处,定十分要紧,饶是大人,亦不可扰。” “大哥说得没错,且大人身负监军要职,代行圣令,于此阵前辅佐巫大将军,怎可擅离职守?轻易率我等骁骑离此去寻人?” 文墨染心中一时极郁、极凛、又极疼。 想要丢下监军之责,不顾一切地去寻心中之人。 寻到她,告诉她,即便沦为废人,我文墨染亦已认定了你。 姑娘若肯,生即不离,死亦不弃。 那枚玉叶旌牌,不是予姑娘赦罪还家,轻承父罪,是想要姑娘自在归京,还朝无虞,可入官家,亦可嫁相府。 是想要叶姑娘,可以嫁予墨染。 “这便是再见时,墨染想说与姑娘听的话。”监军帐中,满面苍白之人静而又幽地轻轻喃声,文弱无力的十指慢慢蜷握,却于掌心刻划出了数道极深的指痕。 姑娘一定要归来。 平安归来。 墨染候你已久,忧你难寐,恐你再伤…… 你此时此刻所受的,那筋脉俱断的伤,定然痛极吧?你可还忍得? 墨染心下只望姑娘,莫要再忍了…… 叶姑娘也不过是个姑娘家,伤了,残了,怎可能不疼呢? 疼便说出来,疼便哭出来,疼便与我闹……让我接着你、受着你、哄着你,让我想办法不让你疼吧? 便只因,想到你疼,我心亦疼。 余生予我,慰你可好?叶姑娘…… 渐趋昏暗的天空中,军旗猎猎作响。 两军阵前,他看着绿衣之人手推一方木轮椅步步行出。 是惊,是喜,亦是惧。 惊其面色之苍白,喜其立身竟完好,惧其身在敌营,落入了羌骑与反军手中。 何能不忧?何能不惧?自看到她第一眼,便已五内俱焚。 未曾料想,还能看到好好的你…… 你既安好,无论如何,墨染此一次,定要救回姑娘,定要让姑娘安然! “那是叶姑娘无疑,我等不可再妄动。”文墨染直直地看着羌骑阵列前,那满面苍白被刀兵所指的绿衣女子,语声静谧幽喑。 一旁诸将沉吟,而后大都点头:“监军大人所言不错,清云宗主端木先生作为清云鉴传人,事关大夏,举足轻重,我等不可不重视……眼下情况不明,我等只能先退。” 文墨染左右的骁骑之首却瞟了诸将一眼,心道:你等还未听出……大人所言并不因为端木先生,只是叶姑娘在羌骑手中,大人也是要保她。 巫亚停云一侧,一袭檀衣容貌俊秀的年轻公子忽而踢马上前,直视赫连绮之,高声道:“你说椅中之人是端木先生,那先生身边幺徒,云萧公子何在?” 申屠烬闻声看了一眼盛宴,知道他在担心云萧,自己心下亦然,转目便也向着羌骑阵列前首,那娃娃脸的“少年”军师直视过去。 赫连绮之抚了一下手中的麟霜剑,语声悠冷:“剑在我手,人嘛~从青蛉山一处高愈百丈的悬崖上摔下去了,是生是死,我也不知~不过……” 但见北曲听闻他口中“青蛉”二字,双目微微一瞠。 “他摔下悬崖之前,已然中了我羌骑弩兵一支寒铁弩-箭~箭上含毒~”赫连绮之眯眼儿笑道:“若非如此,羌骑还真不一定能从我那武功高强、轻功尤其了得的云萧师侄手中夺来这把麟霜剑~” “当然了……”他似想到什么,又笑颜道:“也因为他心慕之人,就是自己师父~我这已经沦为废人的好师姐,所以为护她一再不惜自身,到最后重伤之下被夺剑打落悬崖……这番痴情深情,我这个做师叔的看在眼里,还是很感动的~” “你住口!别在这里平白说些子虚乌有的事,污蔑我三弟云萧!”申屠烬闻言即忿,想也不想朗声骂道。 盛宴听闻赫连绮之的话,心头不得不凛,此时再闻申屠烬不知情之下、理也不想驳斥赫连之言,又紧紧抿唇。 即便是真,我等也不能承认。不论是云萧的情,还是椅中之人的身份。 “如此,单凭你手中之剑、与此刻受你胁迫的叶姑娘,便想让我们相信椅中之人就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吗?”盛宴高声冷笑道:“且不说这立身椅侧、行动自如的绿衣女子是不是曾经的少央冷剑,便是清云宗主体内的天鉴神力是否真的可以渡予旁人,都犹未可知。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协迫了叶姑娘……或这位酷似叶姑娘的人,找来一老妪假扮清云宗主平白让我们掣肘受制呢?” 好一个伶牙利嘴、言辞犀利的臭小子。 赫连绮之悠然转目看了一眼盛宴,随即冷笑:“既然你们不信,那我也不多费唇舌非要你们相信,这便回去好好‘招待’我这一夕沦为废人、此刻只能任人摆布的好师姐了,以及我这重伤初愈、筋脉续接不久就快要站不住了的好师侄。” 说罢,赫连绮之便一脸悠然地向后挥了挥手:“把她们带回去!” 夏军阵列前首的众人看着绿衣女子被刀兵所指,再次推着木轮椅步步行回。便如她往日冷硬沉肃的性格一般,始终未置一言,也并不回头。 “因为有客人在,你等的叫阵,近日恐怕无暇来应了~”赫连绮之眯眼一笑,一脸的胜券在握:“若要强攻,随时奉陪,只是两军交战时,自然顾及不了军中客人的安危,说不定首当其冲,死于非命,你们说对吧?” 言罢轻笑一声,打马而回。骑在马上的背影肆意得很。 巫亚停云拧眉沉吟少许,低喝:“回营!” …… 主帅营帐中,文墨染一待人齐,便坐于主位之右,凝声幽肃道:“那便是清云宗下端木先生大徒,叶绿叶叶姑娘,不会有错。” 帐中诸将心下虽有疑:两军阵前,相距百丈之遥,只一眼,监军大人何能如此确信? 但见与之应是较为亲近熟悉的森云宗主墨先生,亦点头应了,便未就此多言。 “且赫连手中之剑,确是麟霜剑无疑。”自见了椅中之人后,墨衣云纹之人眸中始终带着未定的殇与沉。 只因渡尽天鉴之力予绿叶师侄强续筋脉一事,确是师妹有可能会做的。即便自己会沦为废人。 倘若那真的是师妹…… 墨然心中紧紧揪起,蜷握在袖中的十指控制不住地颤然。 忆起自己看着长大的那个小女孩儿,以及阵前那椅中佝偻老妪的形态…… 心何能不疼? 若真的是你……师妹…… 愈想,心愈疼。 立身一侧的黑衣少年伸手扶住了墨衣云纹之人的肩。 入帐之前,巫亚停云已于主帅营帐外,从北曲口中得知清云宗主及其门下弟子确实前后去了青蛉。 她坐于主位之左,沉默一瞬,道:“倘若椅中之人当真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即便其已成废人,所受之世人的尊崇犹在,我夏军不能不顾。”顿一瞬,她续道:“如今之计,有必要先弄清楚,被虏至羌营中的那老妪,到底是不是如赫连绮之所言,便是清云宗主。” 文墨染垂目看着帐中下首,眸光幽幽的,语声柔而静,然不容置疑:“未弄清楚之前,暂缓攻势,亦不得贸然奇袭,弄清楚之后,也须再议,谨慎行事。” 他抬眸迎视众人,幽冽道:“无论如何,莫要刺激羌营,将清云宗主师徒的性命置于险地。” 监军大人所言,怎么好似已经确信那老妪就是清云宗主了? 帐中诸将正拧眉疑色,那身着檀色长衣、姿容俊秀昳丽的年轻公子、巫家后辈,大步走上了前来。 “盛宴可往羌营中一探,弄清楚那人究竟是不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 众皆转首侧目看向他。 前军将军林海道:“盛宴公子莫不是懂羌语?” 盛宴讪然一笑:“并不懂。”转而又道:“但我可模仿任意之人的语声,扮作叶齐反军中的兵卒,只要看不见脸,便是熟人也能蒙混一时。” 说话时,后一句所用便是林海的语声。 众人听得都惊了一惊。 北曲不由惊奇:“好像啊,和刚才阿海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连语调都学了个十成十,这要不是你站在我面前,隔个帘子我定然把你当成阿海~” 除却北曲,同出自将军府的其余两位,左军将军天涯、右军将军南冥也都忍不住点了头。 巫亚停云看着满脸从容笑意的盛宴,却仍旧拧眉。“你不要去,我另外派人去探。” 盛宴回看巫亚停云,笑了一笑:“大将军莫要犹疑,盛宴应当就是那最适合去探之人,今夜潜入打探一二,若然顺利,或许明晨便已回了。” “你……”巫亚停云只觉莫明忐忑,想到“他”实为女身,便更为不安。还是道:“不行,你不能去,独自夜探羌营太险,军中自有死士可往,不必你去。” 申屠烬虽不知盛宴实为女子,但自来十分清楚并信任盛宴的能为,见他主动请缨被拒,想也不想帮腔道:“巫大将军怕不是小看了我大哥,死士未必有他机敏灵活、随机应变之能,更何况如此适合夜探的特殊学声之能?” 申屠烬伸手熟稔地搭上了盛宴的肩膀,回看巫亚停云,笑道:“大将军要是真的不放心,我陪他一道去,有我狼群掩护接应,潜入罢平安回来,必不会有误。” 盛宴一拱肩甩下了申屠烬搭上来的手,不领情道:“不必你陪我去,你大大咧咧又马虎恣意,反而容易害我暴露,你只叫阿檀于羌营外围策应我就行。” 申屠烬尴尬道:“哦……随你就是了。” 两人再度转目看向主位上的巫亚停云。 盛宴见其仍旧面有犹疑,知道表姐是担心自己,便又笑了一笑,对其作了个揖。 巫亚停云知道胜艳心意已决,亦知她的能为,噤声少许,未再拦她。“……务必小心。” 盛宴抱拳为礼,从容一笑:“大将军请放心。” …… 益州一处山野间,原本正不紧不慢行于其间的素衣女子忽而止步,随后抬头。 她身后跟随的一名老者也当即止了步,抬头看向了行于身前的素衣女子:“影主?” 一只环颈羽白的黑鸦映着月光扑翅落下,停在了郭小钰伸出的手臂上。 “是主人来了消息?” 郭小钰看罢手中从黑鸦脚上取下的信笺,抬头来微微叹了一声:“嗯。”女子举步续往山下而行,口中缓缓道:“手边的消息暂且放下,先随我去寻人吧。” 影老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女子:“是寻……寻、何人?” 林间月光幽幽然地洒落在女子脸上,映出了女子脸上两道不算深但也不浅的疤痕,她轻轻拍走了手臂上的黑鸦,语声温文平静:“能叫主人一时放下影网所有消息,命我专心去寻的人,除了那一位,还能是何人呢?” 影老慢悠悠地随行于女子身后,似明白又似不明白,便也没有再多问。 第322章 小舟从此逝 益州西南地界一处山脚下的村寨中。 九州旭一行于此暂歇,用几张上好的兽皮向一户农家借了一间僻静的泥瓦小院。 是值哺时,院中在烧柴煮水,然并不为做饭。 九州旭寻来了女子指示所需的数十味药材,此时提着药箱大步入院。 院中一袭黑衣的少年俯身蹲在小院一角,正在给三只桶身嵌有出水唧筒的崭新木桶涂上桐油。 少年人一手扶着木桶慢慢转动,一手拿着手中羊毛刷子一上一下匀速刷着,上漆的手法一眼看来,竟极熟练。 九州旭不由得驻步,看了一眼少年人身旁散落在地的木屑、刨具,再看少年人手边三只新箍好、正在上漆然腰身下方有放水口的木桶,微微瞠目:“云萧公子在做什么?” 少年人已经穿回了自己离了南疆来寻师父时,所穿的那身墨色锦衣,黑锦之上绣有繁复艳丽的红樱,与少年清逸劲瘦之姿相映成辉。 因长时低头,少年人额前流散下来十数根长发,此时闻声,少年人用力吹开了额前散落的碎发,抬头来回看了九州旭,十分随意地回声道:“刻漏。” 又道:“给阿吉姑娘准备的药浴需准确计时以换,此处村寨里不见日晷、圭表,所以做一只刻漏届时予你用来计时。” 少年额间红樱醒目,此前布满额心及右半边脸上的红疹已消,此刻一眼看来,额纹绮艳、面莹如玉。双眸幽澈若寒星霁月,既清且静,若带一分温意,便觉春色撩人;若带一分寒意,便觉欺霜傲雪,既能慑人心,又能惑人心。 九州旭看着他这样俊美无俦、风华无双的一张脸,同为男子,都差点移不开眼。 好半晌,九州旭才蓦然惊醒回神,不免尴尬。 心道同行里的慕春少女便是妇寡老妪,只要看他一眼,恐怕都要吵嚷着嫁给他了。 随后九州旭会意过来面前之人所言,又不免震愣:“云萧公子竟还会做刻漏?” 云萧将漆好的三只送水桶排放在旁,转而开始在一支修长的平整竹木上划写时辰刻度,以作标尺,固定在受水桶内。 “师门长辈中有一位人称‘鬼斧神刀青阳子’,擅机括术,我跟随其身侧数年,所以会做一些常用之物。”少年人言辞并不避讳,坦然回与九州旭道。 “刻漏的送水壶原应用铜壶,以免渗水,但太过费时且铜不易得,故而用木桶暂代,只要使得三只送水桶匀速往下一只桶内滴水,即便桶身渗水,三日后也可用之计时。” 九州旭不由得心生佩服,微微笑着回道:“有劳云萧公子了。” 至戌时,刻漏所需都已制作齐全,少年人将东西排放好,任漆好的水桶在旁晾干。起身去了端木若华所在的小院主屋。 主屋内,端木若华将九州旭送来的数十味药材一一辨认闻过,而后有序地放进了手边备好的九只半人高的沐身浴桶内。 屋内女子亦已换回了素日所穿的一袭白衣,雪鬓青丝在垂首间轻轻拂动,耳闻熟悉的步声,抬头看向了屋门所在的方向。 “师父手边这九只浴桶,流英婶都已拿热水泡过了么?”云萧询罢,又道:“刻漏三日后可用。” 为解阿吉姑娘体内的痹尸散,端木若华已言每只浴桶内届时须放不同药材,不可掺入杂物,故每一只都需泡水洗净。 端木面向少年方向点了点头,而后犹豫一瞬,让其将桶内自己已然放入的药材,一一念予自己听。 只因元力失半,五识已弱,即便几分确信,亦恐有失。 待云萧一一念罢,白衣人放下心来,再度点了点头。 左右无人,云萧上前将白衣女子自宽椅中抱了起来,放至自己腿上环腰搂住。“这几日都在为解阿吉姑娘身上痹尸散做着准备,师父每日都需与九州旭详说所需药材、嘱咐药量,应也累了。” 白衣人不明其言外之意,蓦然被他抱起,心口急跳了一下,待到少年人抱着她坐回椅中,女子一时怔然一时恍然。伸手攥握在少年人衣襟上,便感无所适从。 “师父是在紧张吗?”云萧亲昵地把头埋入女子颈侧蹭了蹭,轻声软语与她:“此刻院中无人,师父安心。” 少时至今,白衣之人从未行过如此不能为人道、恐为人非议、需避人口实的行径,乍闻少年之言,只觉羞愧难当,满心负愧,脑中一时嗡然作响,又木又直地攥紧了少年的衣襟。 指节微泛白。 云萧见其反应,何能不明白女子心中所想,蹭罢怀中之人,却环腰将她抱得更紧。“师父既已应我,余下这一年,会习惯的,对吗?” 女子神色又一怔,原本因心中愧赧甚剧,慢慢低下去的头,此刻又轻轻凝滞住了。 她转面正对怀中少年,抿唇而寂,一时未言。 余此一年。 他所求,也只这一年时日了。 那只木然垂落在少年身侧的手,于此刻慢慢抬起,从后抚了抚颈畔少年脑后的长发。“嗯。” 唇角微微扬起,少年人便似得逞了心中隐秘的小心思,无声笑了笑,而后温柔地在女子颈侧印了一吻。 三日后,屋中排放的第一只浴桶被热水倒满,桶内浸泡着十数种药材。 一直给九州旭和牙鲁医生打下手的牙鲁医生的妻子流英婶再提了一桶热水进屋,便于端木探过水温后,将九州纳吉放入了浴桶中。 屋内热气氤氲,渐渐被浸泡开来的药香萦满。 端木若华面向屋外凝声:“且记半个时辰。” 九州旭守候于屋外,身侧便是云萧所制的那只刻漏,看罢受水壶中那只木箭所指的时辰刻度,默记于心。 待滴水入壶,慢慢将壶中浮舟推起,使得舟上木箭对照标尺往上升过半个时辰,九州旭看了一眼逐渐昏沉的日色,扬声即道:“先生,已然半个时辰。” 云萧于灶间提来一桶桶热水放于门口。屋内流英婶再次于白衣女子探过水温后,将九州纳吉抱起放入了第二只浴桶中。 此回浴桶中的药材烈性,初被放入水中不过一息,少女呼吸便促,满面潮-红热汗。 端木再度扬声:“此回,一刻。” 九州旭眼望刻漏滴水,木箭靠在标尺上缓缓上升,一刻后,紧张扬声:“先生,已一刻。” 流英婶赶忙上前将药浴木桶中的少女抱了出来,又放入了第三只浴桶中。 如此数个时辰后,流英婶第九次听闻九州旭扬声道过时辰,终于把九州纳吉从水中抱了出来。 少女被擦干身子平放在了榻上,身上盖上了一件薄薄的软巾,仍旧昏迷不醒。 为防风寒侵身,榻旁已然备了烤火炉。 此时已值深夜子时,白衣人于屋内长时被热气所染,又兼置于榻侧的烤火炉,额间亦沁薄汗,鬓发微湿。 未有犹豫,她转面再对榻前大汗淋漓的流英婶道:“劳烦将萧儿唤进来罢。” 虽说事前已知,但看着榻上自己从小看大、此刻未着一缕的少女,流英婶面上仍浮现了难色。她有意道:“云萧公子男子之身,若要让他来为阿吉行针,那……” 妇人还未道尽的一句,便是那阿吉的身子定是要被他看光了,不若就此让云萧公子对阿吉负责,二人结个姻亲。 得知这对姐弟实为师徒,流英婶便觉女子当也做得了主,数日来,见少年不仅容貌上上上佳,品性谦和,更兼所会繁杂且诸多,刻漏、马车、木轮椅,竟都会做,能修能造,好似便没有他不会的!越发觉得这样好的一个少年儿郎,若能让阿吉嫁得,真是幸极。 端木却不知妇人所想,见其迟疑,温言平声道:“讳不避医,为救阿吉姑娘性命,还请不要介怀。” 妇人有意叹声道:“姑娘家的清白,哪能说不介怀就不介怀的?这针可是只能由云萧公子来行?若是,那……” 她拖长了音,尽显为难。然面前白衣之人不知是当真未明白妇人的意思,还是有意不往亲事上提。 只道:“萧儿从小与我学医,今时我元力不足,唯恐有失,所需之点水针法,唯有他还能使出。万望以阿吉姑娘性命为重,切莫因此耽搁迟疑。” 妇人还想再说,门外九州旭也已闻声,心知女子为夏国神医,更兼承临天启神示之人,备受推崇,其弟子亦为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姻亲嫁娶,皆非小事,不可能轻易应下。 便扬声打断了妇人:“流英婶,不必再多说,听凭先生之言,救阿吉性命要紧。” 长兄如父,九州旭既已开口,妇人自不好再多言。 不多时唤来了云萧领入屋中。 九州旭长时守候在屋外,云萧行入屋前,转目看了一眼九州旭,原想说宽慰避嫌之言,然不等云萧开口,九州旭已先一步深揖一礼,面向少年正色道:“阿吉就劳烦先生与云萧公子了。” 云萧不觉也正色,点头为应,而后行入了屋中。 流英婶跟随而入,听从九州旭嘱咐,侍立于一旁噤声,此刻看着少年人摊开针帛,而后执针在手。 女子静声:“始于灵墟、神封、期门,元力轻渡,气力两分。” 但见女子话音一落,少年人手腕便一转,竟就直接将手中银针射入了榻上少女盖在薄巾下的胸口三处。 妇人见得,瞠目结舌:竟不必掀开薄巾吗? 女子听得针声摩擦过布巾入体,眉间隐有忧,但有感落针时无形的元力如水一样荡开,其力一分不轻一分不重,并无差错,又静。 云萧束音为线,轻轻与她道了一句:“为免萧儿被人央求娶师父以外的人,这几日弟子拿着这块薄巾反复练习过了,师父且安心。” 女子神色一怔又一恍。眸光微动,心口轻悸。 而后缓缓报出需落针的诸穴,均由云萧转腕射入,饶有薄巾相隔,元力竟无一丝差错,针落之处亦未有半分偏差。 端木恍然之间,不觉又怔:他竟已能将自己点水针法,运用得如此纯熟。 不知是慰是叹。 恍然惊觉,纵有诸多错节,他竟也是承自己衣钵最多的弟子。 可是此情此景,却叫她只得惭然以对。 行针罢,流英婶便见榻上少女原本一日比一日灰白的面色眼见地复了几分生气,蹙眉嘤咛少许,竟似当即就要醒来! 妇人当即喜不自甚,高声诉与了门外的九州旭。 “阿吉姑娘体内的痹尸散寒毒应已解。”听得九州旭急步行入屋中,端木若华宁声与他道:“此后气虚体弱之象应不会再显,当也不会再无端晕厥,陷入昏睡。” 九州旭按女子指示,查看了阿吉耳后经年可见的淡淡青斑,也让流英婶查看了少女胸前、背脊、腰侧此前可见的数块青斑。均已消散不见。 少女迷蒙中亦转醒了过来,看着身畔之人茫然唤声:“哥哥?流英婶婶?” 九州旭禁不住大慰,眼眶一瞬间半湿。转身便欲向端木二人行大礼。* 下瞬端木微抬手,少年人便知其意,先一步接住扶起了九州旭。 “此前有意隐瞒身份,诸多事宜未能尽诉,亦不便相询,此回不必再相瞒,端木心下有事想要相询九州公子,还望能告之。” 九州旭回看女子,面露坦诚与感激之色,但见女子额前沁汗,眉间有倦,便适时道:“先生已然劳累了一整日,可先行歇息一晚,待到明日再来相询,届时九州旭亦当知无不言。” 云萧亦注意着女子神色,但见九州旭言罢,女子微顿一瞬,而后应了声:“如此,端木明日再寻九州公子相询。” 心中亦很感激,流英婶当即殷勤出声:“院中左面屋子一早收拾妥了,我这便带先生过去歇息……” “不必带路了。”下时便见少年人于椅中将白衣女子一把抱了起来,而后歉身为礼,淡然语之:“我送家师过去即可。” 屋中之人便都微愣,而后看着少年人怀抱女子大步行出了。 女子被他横抱在怀,只觉身畔少年于自己面前已然越来越恣肆随意,她想到己身时日无多,余生已近难得长远,便也叹声而寂,不再多言。 不多时,亦随心念而动,轻轻把头靠在了身畔之人肩侧。 云萧有感,低头来看了怀中之人一眼,眸光缱绻温柔,于月下无人的小院中,闭目轻轻吻了吻心上人的额。 第323章 返影入深林 暮秋九月,夜凉风静。 延江水岸驻扎的凌王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营内。 两名羌卒举着火把在前为叶齐照路,叶萍跟随于叶齐身后,二人走进了羌骑营中一处偏帐内。 入内便见赫连绮之背对一方木轮椅站在帐中,笑脸迎人。“王爷来了~” 叶齐看了他一眼,神情莫测,不辨喜怒。 帐中唯余叶齐、赫连绮之与叶齐心腹义子叶萍三人。 叶齐下瞬绕过了赫连绮之,走近了他身后那方木轮椅,一言不发地看着椅中之人。 头上垂落下来白纱的斗笠未除,椅中之人与白日里推入阵前时一般模样。白衣雪发,身形佝偻,老态难掩。 叶齐微一扬手,挥落了椅中之人所戴的斗笠。 便见一名满头鹤发的瘦削老妪坐在木轮椅中。她应是确已成废人,不能言、不能动、不能立,然呼吸平稳,眼神也极清明。 虽皱纹满脸,然五官端正小巧骨形偏瘦,皮肤亦很白晳,能看出来年轻时必是个美人。 叶齐若有所思的:“她,是端木若华?” 赫连绮之觑见叶齐目中的审视与度量,一时未答。 下瞬黑白分明的大眼中一闪而过的玩味,微笑问声:“王爷可认得出来?” 叶齐再度踱近,居高临下地看着椅中之人。“这个女人,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不曾于本王面前有过狼狈。” 语声沉冷,叶齐再道:“毒堡那一次,已经是本王让她离死最近的一次……”又看少许,他转头回看赫连绮之:“今番,如此狼狈地坐于本王面前任人鱼肉,本王却是不信。” 赫连绮之见之天真可爱的脸上满是笑颜,语声却阴沉:“王爷不是一直想要她死吗?怎么如此这般送到王爷面前,唾手可杀,王爷却又不信了?” 赫连绮之道:“为救弟子不惜于此战时冒险入宁州山野,不像是她会做的吗?为续弟子筋脉不惜渡尽周身元力予之,不像是她会做的么?” 叶齐听罢,拧眉。 看着椅中白发老妪,静立不言。 半晌后,他霍然扬了扬手,高声与帐中所立的叶萍道:“拿酒来。” 赫连绮之一眨不眨地看着叶齐,大眼晶亮,似在思量与观察。 叶萍出而拿了一壶酒回来。酒壶小巧,然属烈酒。 叶齐伸手接过酒壶,下瞬亲自箍起了椅中白衣人的下颚,不待赫连绮之反应,将手中一小壶烈酒悉数灌入了其喉中。 烈酒烧喉,虽难言难动,椅中之人亦面露痛苦之色,在勉力挣扎,无力地呛着声。呛过之后,满面潮-红,椅中老妪控制不住地咳声不断,能见涎水顺着嘴角在流出。 赫连绮之立身在旁,心思九转,已微微蹙眉。“王爷因何如此?” 叶齐转而回身看了赫连绮之一眼,步履悠然,言辞阴冷:“赫连先生声称是这女人的同门师弟,却不知么?” 赫连绮之眉间更蹙,圆润的大眼虽仍显晶莹可爱,然眸光已沉:“知什么?” 叶齐却不答。只又看了赫连绮之一眼。 营帐内半晌无声。 又过少许,叶齐再度走近椅中那年老身废之人,兀自伸手,用力抬起了她的下巴。 只看了一眼椅中人浑噩醉酒中的眼神。 叶齐便一甩手扔下了老妪的下巴。“果然不是那个女人。” 叶齐言罢抬手。叶萍立时知其意,双手递上了一方烟色锦帕。 叶齐接过锦帕拭了手。 时洛阳王府,长廊雨下,他看着椅中女子睁着一双稚子般纯净无邪的眸,似忘记了二人之间宿怨难消、对立已久,软懦着语声对自己说:“我都喜欢,喜欢烟色,也喜欢你。” 分明俯身时已闻女子呼吸间所含的酒气,他却仍不管不顾地把女子酒醉之言当了真、入了心。计较不放。 思及此,不知是郁结还是负气,叶齐眉间越加阴沉,一甩手将手中拭完手的烟色锦帕扔到了地上。 ——那个女人,果然没有这么容易死。 叶齐再未看椅中之人。“既不是那个女人,如此看来,赫连先生真正能当作筹码的,便只有本王那已故宣弟的独女了?” 忆起白日情形,叶齐道:“她于阵前竟配合了先生演这一出戏。” “既如此,这枚筹码亦或棋子……待要如何用,赫连先生心中想必早有计量。”言罢,烟锦长袍微漾,叶齐负手踱步,便于赫连绮之身旁大步走过。 然未几步,语声转而阴鸷沉冷,响起在赫连绮之耳边:“这出戏,虽然不错,但请赫连先生下次再要演,还是先行告知本王一声。”语声不可谓不幽冷。 言罢,即出营帐而离。 赫连绮之却似不闻,只长时看着被叶齐灌完后扔于地上的那只酒壶,面上无笑。 半晌后,细长的眉紧紧一拧,黑白分明的大眼中眸光森然。 ——师姐,你身上怎可有我不知道,而旁人却知道的事呢? 此时营帐外步声复又踱近,叶齐之声冷冷响起:“椅中老妪既不是端木若华,你又如何确保真正的端木若华不会马上出现?” 赫连绮之眸光仍旧森然,看着地上酒壶语声亦很阴沉:“即便出现,又有何惧?王爷不是知道我真正的筹码是……” 言至此,忽醒神。 叶齐怎会去而复返问此无关紧要之语? 立时转身回头,果然未见叶齐再入营帐,赫连绮之预感到什么,迅速快步行出。 便见营帐前数名守卫皆已倒地,颈间流血未止,显是刚刚死去不久,远处巡逻的羌骑也于此时察觉了异样,正快步赶来。 “军师大人!” 赫连绮之查看了一眼守卫尸体,原本稚嫩天真的娃娃脸此刻凝了层冰。“皆是利刃削颈,一击毙命……真是好快的刀。” 赫连绮之想到了此前数场战役中,手持无形之刃助阵夏国中军的那一子。 中原武林巫家的无刃刀。 “此子会无刃刀,且能模仿旁人的语声……一定仔细搜查,不能听信言语,须得看清楚脸。” “是!军师大人!” 真是抓了个好时机啊~ 赫连绮之眼中幽光明灭。 这样机敏又大胆,所问之言也极为巧妙,连我都被其所欺一时不察……巫家这一子,当真不可小觑。 虽知骗不了多久,但消息流出得着实太快了。 赫连绮之一面派人搜寻不断,一面审慎而思:所幸知道了,应也无大的影响…… 一道黑影疾速掠步间,此方营内已燃起连串火把,从两翼羌骑营迅速照亮到叶齐吴郁麾下的益州兵营。 盛宴穿着益州兵制服,借夜色所掩,几个纵掠闪身退到了军营外围。 那里一匹矫健壮实的灰狼趴在草地里一动不动,已候盛宴良久。 “阿檀。”听闻盛宴唤声,灰狼于潜伏等候时闭起的兽瞳这才霍地睁开,也让盛宴于此黑暗中一下子找到了它。 靠近灰狼盛宴便略略松了心弦,伸手轻轻捂住灰狼于黑暗中幽绿发光的兽瞳,猫腰翻上了灰狼的背。 “椅中老妪并非清云宗主,且从赫连的话里可知清云宗主还活着,并未落到他们手中。”盛宴环顾四周的同时压低声音与阿檀道:“阿檀记着我说的,咱们先回去与申屠烬汇合,把话带到。” 灰狼轻轻打了个响鼻,算作回应,后小心谨慎地驮着盛宴猫腰后退,便欲离。 盛宴想到端木先生既活着,那云萧此刻必定护佑在她身旁,亦安然。 一颗心到底放下了些许。 舒心地用力揉了一把灰狼头上的毛,盛宴语声轻快道:“说起来阿檀你这名字倒是和我有缘,我出门在外最常穿的就是檀色衣裤,色深雅致又好洗,于外赏玩山水即便蹭到些污泥木屑,也不大看得出来,仍显本公子气质卓然~”想到这里盛宴飒然含笑,驱狼后撤步步退离。 然就在一人一狼将将退出反军营地时,盛宴远远看见身着绿衣的女子被一名老妇人掺扶着走入军营一帐中。 那一身绿衣的女子满面苍白,应是因筋脉接续未久,步行缓慢,然她身边老妇人丝毫未见催促或不耐,小心翼翼地掺扶着绿衣女子双臂,亦步亦趋,那模样看起来不像待战俘,更像是待贵客。 狼背上的檀衣之人眼见之,目中不由浮现狐疑之色。 不止老妇人对其恭敬之态,绿衣之人脸上的神情也与白日在阵前立身木轮椅侧、被刀兵所指时全然不同。眉间肃重之意不复,转而十分冰冷浅淡,亦不像战俘。 盛宴一刹那间,竟难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她此刻是落入敌手、身处敌营,正于险境中。 叶姑娘……怎么了? 盛宴抓握阿檀背上狼毛的手微微用了点力,灰狼会意,停下了后退的步伐。 想到什么,盛宴心中涌起更强烈的审慎与不安。 思虑一许,盛宴猫着身子又轻轻翻下了狼背。 蹲跪于草丛中,檀衣之人伸手轻轻拍了下灰狼脸侧,压低了语声与灰狼道:“阿檀你先回去,把消息带给申屠烬,明日一早再来此处候我。” 灰狼连续打了两三个响鼻,似是不同意檀衣人所言,不肯独自先走,盛宴再度伸手安抚地摸了摸它的颈毛。 “阿檀最乖也最帅了,明早定还能悄悄潜来此处接我回去,对吗?”盛宴言罢,便静声看着绿衣之人行入的那一方营帐。“我今夜还有事得去确认一下,会小心行事的。” 直觉所预,自己此番去确认之事,或是关键。 灰狼最后蹭了蹭盛宴,提爪后退,身形隐入了暗夜中,如一道灰影般无声而离。 盛宴与之同时缓步潜行,慢慢往营中一角靠近过去,伺机而动。 从戌时到子时再到寅时,益州兵营及羌骑营中始终人声嘈杂,数不清的火把便未曾停止过在营帐间撺掇搜寻。然黑夜中想要在此绵延数里的军营中找出一个人来却不易,而潜藏随动、混入其间却不难。 天刚蒙蒙亮时,众军卒能见疲态。 盛宴身着益州兵服,举着火把大步跟随在寻人的队伍之后,行近叶绿叶此前走入的营帐时,迅速蒙灭手中火把,闪身进了绿衣女子所在营帐。 一入帐,原本苍白着脸色躺在榻上休憩的绿衣女子便警醒,兀地睁眼。 然入帐之人比她更审慎迅速。上前便点了绿衣女子哑穴与周身大穴。 随后看见绿衣女子脚边还放着一张小床,那掺扶绿衣女子入帐的老妇人就躺在小床上,竟似贴身照看,此刻正沉睡。盛宴毫不犹豫地出手,又点了那老妇人的睡穴。 随后盛宴快步行至叶绿叶榻边,一把将榻上女子扶了起来,嘘声以示意。 叶绿叶看着他的动作,眉间毫不掩饰地蹙着。随后点了点头。 盛宴压低语声道:“白日里阵前,那木轮椅中的老妪并非清云宗主,叶姑娘因何会配合那羌骑军师,默认椅中之人是端木先生?” 盛宴问罢便解开了绿衣女子周身大穴,并将手伸至了女子面前,示意她于掌心内画写。 然绿衣之人看着他,眸中无绪,眼神冰冷,半晌未曾稍动。 盛宴心头越加惴惴。“叶姑娘?” 盛宴迎视她的眼神,语声不觉便滞:“何以……露出这般……竟似不相识的眼神?” 绿衣之人闻话眉间更是一蹙。终于抬起右手移向了面前之人的手心。 你是谁? 盛宴眼见着她画写完,随后神色便一震。 自己与她们师徒五人曾于洛阳行宫别馆内同宿一日,亦曾同案而食。 作为云萧的结义大哥,叶姑娘断无可能不记不识。 “你……”心头陡然觉出异样,盛宴待要再问,耳闻帐外马蹄纷踏由远及近。 应是数百人的轻骑队伍,不知从哪里执行了任务回来,入营后纵马声便渐止,能闻马上之人陆续翻身下马的落地声。 一道几分耳熟的语声随即传入了盛宴耳中。 “我哥呢?醒着睡着?这么早应该是睡着吧~”少年之声清脆响亮,透着股痞味:“先不吵他,老子之前送回来那个重伤的女人死了没?” “没死?真是命大,不过活着比死了有用~” “玛西带路!我们先去看看那个女人。” 随后数人便径直朝此方营帐大步行来。 “怎么这么多人举着火把?是在找什么……” 盛宴已经重新点住了叶绿叶周身大穴,将她轻轻放倒在了榻上。 “能模仿旁人语声的人……”营帐外,木比塔复述了一遍玛西所说的,脚步忽然顿住。 此时面前的营帐里忽然走出了一个叶齐吴郁麾下的益州兵,举着火把似是刚刚把这一个营帐搜寻过一遍,正要快步去别的营帐里搜寻。 他与木比塔错身行过才两步,木比塔唇红齿白、过分秀气的脸便冷凝得像冰。“抓住她。” 跟行于木比塔身后的羌族勇士玛西和日麦牟西微愣一秒。 下瞬见方才行过的“益州兵”兀地飞身而起,立时会意过来,展身提臂,猛地向那人扑去。 盛宴指下一转,无刃刀毫不留情地向二人斩去,眼神亦锐利如寒芒。 内力高深的羌族勇士日麦牟西猝不及防,寒刃临身方瞠目一惊,险险避开了要害,然挡在面前的左臂被无形之刃斜斩而落,血溅一地。 羌人果然悍武,断臂亦不改面上狠色,只大力撕下外衣随手一裹断口,便和另一名羌族勇士前后围住了盛宴。 木比塔立于外围,转身过来凝视着被围之人,高声喝道:“来箭-弩兵!” “是!木比塔将军!” 盛宴再与玛西、日麦牟西交手,二人对无形之刃已有防备,轻易难有大伤,外围弓箭手与弩兵齐列,已然手持弓-弩对准了中间被围之人。 至后叶青、叶飞亦闻讯来助,弯钺长鞭夹击之下,盛宴渐渐不敌。 转指间有感掌中所化气刃越来越短,指间微抖,愈感僵麻,气息亦越来越不稳。 盛宴紧抿双唇看了四周羌骑、反军一眼,冷寒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长相精致秀丽、然性格极歹毒凶狠的少年羌骑将领身上。 “所幸消息已经送出……”盛宴轻声默念了一句,退无可退间,慢慢握紧了手中无刃刀:“而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落到他们手中。”拖累停云。 紧抿的唇霍然舒展上扬,盛宴面向木比塔挑眉便是一笑,神色竟极坦然而洒脱,随即扬手便将手中无形之刃抵上了自己的颈脉,横斩而过。 自己早已踏遍万里河山,看遍世间美景,得知己二三,尝美酒万千,此生断然没有什么遗憾了。 然她的手一动,未及用力,便被一只小巧精致的铁弩-箭“咻——”的一声穿过了手腕,手中所凝气刃顷刻散尽。 下瞬另一只手腕亦“咻——”的一声,被弩-箭穿骨而过,带出一串血珠。 盛宴疼得气息一颤,冷汗瞬间涔落,然第三支铁弩-箭未予她喘息之机,紧随之“咻——”的一声,射进了盛宴左腿小腿中,立身之人咬牙一个趔趄,“砰”的一声跪倒在地。 双腕血流不止,她颤抖着用手撑在了地上。 四周羌骑、反军手中之刃随即架在了她颈侧。 下一刻再不给她动的机会,木比塔马上让叶青出手,封住了她周身大穴。 “你……”盛宴疼得冷汗渗入眼中,额发皆湿,她惨白着脸一面喘-息一面看着步步行到自己面前的羌人少年。 那容貌似姑娘般清秀可人的少年羌骑将领,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平日豪气爽朗之形不复存在,流里流气的调调也已不见。 他看着盛宴,眼神锋利如棘刺,似夹惊天怒意,有怨有恨亦有不甘,复杂难解,愤懑难消。 表情骇人。 “一直想要你落到我手里,一直在想你落到我手里……总算你落到了我手里。” 第324章 但见泪痕湿 九州纳吉醒来时,屋内榻前围了一圈人。 少女讷讷地看向了最近的九州旭:“哥哥,我又晕过去了吗?” 九州旭心中大慰,伸手轻轻揉了揉少女的发顶:“醒过来就好。” 娇憨的小脸上满是迷茫,阿吉本能地看向其他熟悉亲近的人:“牙鲁叔叔?流英婶婶?你们怎么都在这?我这次晕了很久吗?” 流英婶喜极而泣:“整整六天,可算醒了!阿吉一定饿了吧?婶婶去给你做碗牛肉杂烩汤!” 一旁的牙鲁医生忙不迭附和:“我去给你流英婶打下手!” 阿吉看着他们风风火火地转身去了,顿时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原本嗫嚅着想说不用……这时榻边一只雪白的貂儿跳了上来,阿吉立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心痒地伸手欲抚雪貂的长尾。 然手却举不动。 一用力一阵炫晕感便袭来,阿吉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应该真的晕了好几天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榻边另一侧,白衣女子与黑衣少年一坐一站。 端木若华此时收回了轻触少女腕脉的手,语声温敛:“阿吉姑娘身子尚且虚弱,需要调养几日,但已无大碍。” 纳吉闻声便转头看向了白衣女子,愣愣唤声:“……陆姐姐?” 抬眼再看到立身在白衣女子身后的黑衣少年,眸光便不由得恍了一下。 他? 好美呀…… 回过神来便呆住:“……是……陆萧哥哥?” “其实在下不姓陆。”衣缀红樱满身的绝世美人回望纳吉,在少女恍惚迷怔的目光中回声道:“在下云萧。” 云萧? 一见倾心,再见铭心,三见失心。 纳吉忽然想起小时候跟随爹爹放牧,常听爹爹讲中原的故事。 爹爹说过在夏国西南有这样一个世家,他们家个个都是美人,美到什么样的程度呀? 普通人只要见一面就会爱上,男女都不例外。 她当时不信,说再美也美不过木比塔哥哥……木比塔哥哥已经是她见过最漂亮的男孩子了。 爹爹当时大笑着摇头,说阿吉见的男娃太少,模样俊的男娃更少……还需要多见见世面。 此刻九州纳吉满目呆愣直怔地看着眼前少年,忽然有点相信爹爹说的了…… 想到自己都看呆,九州旭也不奇怪自家妹妹会一见云萧红疹全消后的本来容貌就看呆。 屋中此时还余三人一貂,除了雪貂扫着自己的长尾在咯咯低叫,一时都无话。 时间一久,椅中目不能视的女子有感惑然,便凝声道:“此前我师徒二人有瞒,未曾将诸事坦然相告,还望阿吉姑娘见谅。” 九州纳吉听到端木若华的声音才惊醒回神,下瞬脸通红。羞于自己一时竟看呆了! 随后听清椅中女子说的话,又愣了一下。 九州旭亦凝声,随后便与阿吉说了师徒二人的真实身份及为她解痹尸散寒毒一事。 因此后仍需小心提防,故不得不相告。 九州纳吉怔色:“哥哥的意思,那个痹尸散是木比塔哥哥……”少女表情呆愣,显是受伤了。 脸上娇憨之意一下子散了很多,有点发懵发白。 九州旭再次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先不要想了,好好休息,无论是与不是,哥哥都会弄清楚。以后也会更加小心地保护好阿吉。” 九州纳吉的神色明显寥落了下来,于九州旭说完后,讷讷地点了头。 九州旭心知妹妹和木比塔自小相识,算得青梅竹马,乍然知道自己满心亲近信任的人,竟一直在暗暗害自己,何能不心惊?心伤? “多谢先生与云萧公子出手救舍妹性命。”九州旭起身来,语声恭敬地对着端木二人躬身一揖。 “九州公子客气了。”端木颔首以回,语声宁浅:“我师徒二人亦要承蒙九州公子一行搭救之恩。” 黑衣少年随同女子所言,亦向九州旭抱拳一礼。 九州旭露了温朗淳厚的一笑,随即引椅中女子与其弟子,出了阿吉休养暂住的这一间小院主屋。 嘱咐妹妹好生休息后,引人往自己屋中而去。 九州旭暂歇的小院另一屋中。 一脸温厚谦和面相的布衣青年阖门罢,便引师徒二人于桌前落座。“昨日先生所言,想要相询之事是何?” 白衣之人端坐于云萧为其所制的木轮椅中,轻轻抚了抚从阿吉榻上跳回、再度蜷于女子腿上的雪娃儿。“此前有意隐瞒身份,诸多事虽听九州公子言及,然不宜多问,此下还望九州公子能不吝相告。” 九州旭当即点了头:“定诚然相告。” 椅中之人便询道:“令尊,可还安在?” 九州旭闻声不禁微愣。便直言:“家中翁媪皆已过世。” 端木便感伤怀,微微叹声道:“如此,端木再无所问了。” 九州旭不禁有疑,连带一旁的云萧也面露几分不解。 九州旭问道:“先生欲询的,难道便是家父吗?这是为何?” 椅中女子垂目,后缓缓宁声回道:“实则,令尊是当年明真皇帝亲指,于战时护卫家师安危的军中武将,当年雍凉之战时,他应是随同家师一起,流落至羌地。” 九州旭听罢,神色便微震:“先生之师……岂非上一任清云鉴传人,清一大师?” 端木颔首:“是故,端木此前言:九州公子与我等,本是有缘。” ——“将来你遇事若牵扯羌地,身遇危厄,可寻九州御。此人……或可助你。” 想到师父所言,端木若华心下微叹一声。可惜斯人已逝,万事无不尽。 只是至今日,她仍旧不明师父言那一句“或可助你”时,为何停顿犹疑良久。 “不曾想……”九州旭几分怔色道:“我与先生师门……传闻中夏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敬的清云宗,还有这样的渊源。” 一时踌躇未言。 然下时他突然想到一事,面色忽异:“难道我父旧时曾言的那名友人,便是先生之师,清一大师?” 端木空茫的双目微微抬起,面向了九州旭。 “应当……不是吧?”九州旭随即就否认道。不知为何面露古怪。 云萧见之,不禁有疑。 “虽说我父曾言……那名友人是与他一同流落到了羌地,且我父被当时还是一介羌族少女的家母救起后,耗时数月才找到了那名同行的友人……” “因有护卫之责,九州将军醒来后,想必会倾力寻找家师,确保其安危……”端木慢慢道。 “可是那人……”九州旭霍然欲言又止,表情十分挣扎。 端木若华也已然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难言,不禁正色,平声道:“九州公子但说无妨。” 九州旭眉间便蹙,静声良久,便问:“先生与云萧公子应知时下与夏国为战的,那位羌军中的军师?赫连绮之?” 端木和云萧听得,便都一震。“九州公子亦知道此人?” 九州旭忽而苦笑了一声:“我家阿吉与木比塔相差一岁,算得自小相识。而我与赫连同年出生,幼时一直居于西羌大榆谷中,左右为邻,一起长大。” 端木霍然更震。便忆起了师父逝世那晚,她奉师命将赫连逐出归云谷时,彼时还是少年的赫连绮之与她所言那一句…… ——“你若想救我救夏国,就跟我回西羌大榆谷……” 那应是少年入谷前生长所居之地。便同九州旭所言。 “我父曾言的那名友人……便是赫连绮之生父。”九州旭不免尴尬迟疑道:“至于是否为先生之师,上一任夏国的清云鉴传人,清一大师,九州旭……不得而知。” 在二人的怔色中,九州旭续道:“只因赫连绮之生父于他未出生前,便独自回了夏国……我父言,当年他在家母帮助下于西羌大榆谷寻到了一同流落至羌地的友人,那时友人身受重伤,被一对羌族姐弟所救,姐弟俩从小心慕夏国礼仪文化,也不讨厌汉人,更给自己另取了和汉人类似的名字……那姐姐便叫自己赫连嫣,是赫连绮之之母。” “我父与他那友人流于大榆谷中三年,后来夏国来人寻他二人,我父不舍家母,决意留下……而那友人,便随寻来的夏国人回去夏国了。” 顿一瞬,九州旭看一眼椅中女子,慢慢道:“我父言,当时赫连嫣已身怀有孕,曾追马相留……然那人亦未留下……只留给了赫连嫣一幅画。” 白衣之人只觉心下霍然一紧。 “是一幅大夏的山河日月图……”九州旭语气中透露出了一点讽意。回看椅中女子与云萧一眼,心绪愈加起伏:“那人走后,嫣姨思之成狂,几度想去寻,但她对那人一无所知……曾跪求我父相告,然我父……终未相告。” 九州旭应是于此时霍然明白了父亲不肯相告的因由。 倘若那人是传闻中夏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敬的清云鉴传人……又怎可能会娶一羌女为妻? 倘若那人是夏国三圣之首,传闻中临听天示的神人……又怎可能为一羌族孤女,留在羌地? 所以他画了一幅夏国的山河日月图给她,告诉她…… 吾心在夏,不会留下。 九州旭面色已郁,语气转而十分沉落:“嫣姨曾是西羌大榆中最漂亮的女孩儿,天生一张娃娃脸,比到汉人都要精致,且皮肤怎么晒也晒不黑,像个粉嫩雪白的瓷娃娃,人人见了都喜欢,且她少时十分爱笑,生性活泼好动,是个像风儿一样调皮开朗的女孩儿……家母生前曾道……嫣姨年轻时,追求她的男人像牛羊一样多……后来她独自一人生下赫连,饱受周围人冷眼非议,只有家父家母一直拂照着她们母子二人,邻里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那个被她救了的汉人,但最后那个汉人抛下了她和腹中的孩子独自回了夏国……” 九州旭便忍不住模仿着那些议语之人的语气,一面苦笑一面摇头道:“自家的婆娘和娃儿都不要……那个汉人是有多看不上他们娘俩啊?” 云萧听得,眸光半垂,已抿紧了唇。 “家母虽言嫣姨生性活泼爱笑……但我出生后,便未见她怎样开怀地笑过……独自一人迎风流泪、抱着赫连咬唇而泣、于我父面前跪地哭求的模样,我倒是常常见到……”九州旭抬眼来看着白衣女子道:“她当年也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便就这样带着赫连,慢慢长大。” 屋中一时寂静。 端木若华久久未言。 “后来赫连绮之十一岁时,于一日深夜寻到我父,拿着割牛羊草的镰刀,抵在家母脖子上,并划出了数道血痕,以此相逼,终于自我父口中问得了他想知道的。” 椅中女子与云萧不得不震。 九州旭回忆道:“我父言,他躲在牛羊棚里一整夜,次日折回家中给嫣姨做好了饭,便在我父寻到他前,拿着行囊,去了夏国。临走时同嫣姨说:自己会把那人带到母亲面前来。” 端木若华不得不忆起:赫连绮之十二岁时来了归云谷中…… 原来那时,他走了整整一年来到归云谷。 第325章 不解藏踪迹 赫连入归云谷三年后,师父误食朱叶果,旧伤复发身亡。 端木若华忆起旧事,心中有些空惘。 赫连绮之亦于师父逝世当晚,被师父亲口逐弃。 朱叶果性烈,只需一颗就能引起宿疾者血脉逆行,药石罔效。 当时那颗朱叶果是谁喂予师父……师父始终未说。只于病榻前叮嘱她道:赫连……恐成大患。 时虽年少,她与师兄姐,亦能知晓赫连与师父之间……有别于他们。 师父看待赫连的眼神太过复杂。而赫连看向师父的眼神——师兄亦曾私下诉与自己:有旧、有怨、有恨*。 到今日,她终能明白……是何旧、何怨、何种恨。 端木默声良久。 “赫连走后第二年,便是我十二岁时,有一日,家父和嫣姨似都见了什么人,家父回家后便饮酒至深夜,边饮边啐骂……”九州旭半是寥落半是笑道:“我与母亲皆未听清父亲所骂是何,但父亲整整骂了一夜……而嫣姨自那日起,甚少哭,也未再跪求我父相告过,她似是终于放下了。那年赫连未归,嫣姨点头嫁给了一个追求她多年的猎户。” “猎户待嫣姨很是体贴。次年,嫣姨有了身孕。而我父闻讯夏羌和谈有了进展,大夏开始允羌民内迁,便带着我和母亲从西羌大榆谷迁至了凉州……” 端木若华听到此处,忆起师父亦是于赫连入谷次年,开始不顾病体,频繁入宫推进夏羌和谈诸事……以致伤病反复,卧榻难起…… 九州旭面上神色转沉,慢慢道:“可就在我们迁至凉州未久,便闻大榆谷内爆发了牛羊疫……从牲畜到人,病死者数千……那猎户也染疫而亡……后来家父家母陆续打听到……嫣姨独自一人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因是疫年出生,未予取名,二人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那个男孩,就是木比塔?” 九州旭听闻云萧所问,看向他点头道:“嗯。只因迁居凉州后,家母也再度有了身孕,故而未敢轻至疫区相帮……” 九州旭言至此,白衣之人忽而抬首。 云萧立时有觉,转首看向了椅中女子。 “不知九州公子的外祖父母,是否也跟随迁居到了凉州?”椅中白衣人忽问了一句。 九州旭似觉莫明,停驻了一瞬,后摇头道:“并未,故而家母生下纳吉后,仍忍不住带着她回了大榆谷,探看侥幸未殁于病疫的外祖父母……后来疫情渐消,家父家母便时常带着我们回谷探看,顺便也拂照嫣姨母子。阿吉与我因此和木比塔渐渐相熟。” “数年后,外祖父母相继过世,谷中便回得少了……再后来,便听闻嫣姨病逝,临终前嘱咐木比塔去找赫连……” 九州旭不无感慨道:“等我再听到赫连绮之之名时,他已经是西羌烧当部落赫赫有名的军师人物。” “实则……”端木道:“阿吉姑娘所中痹尸散,其内所含之朱颜草,至今应只烧当部落王庭所在的纳木错湖附近生有……十分不易得。木比塔背后之人,应是赫连无疑……九州公子可知赫连因何要对阿吉姑娘下此毒?” 云萧便见九州旭眸光一时深垂,缄声许久后,轻言回道:“我不知。” 目中隐烁,一闪而过。 端木若华听罢,一时也默。静声少许,椅中之人再道:“赫连入归云谷三年,是家师所收的最后一个弟子,后来虽被逐弃,但学艺颇精……端木与他师姐弟三年,虽未深知,但对其心性亦有所了解。赫连行事,必有所图。” 盳目之人面向九州旭,正色道:“阿吉姑娘身中痹尸散数年,可见木比塔与赫连联手,图谋已久。其所图是何,端木亦难知晓,只得在此告诫……余下之事,九州公子且当心。” 九州旭垂眸一揖:“多谢先生,此番告诫。” 余下之事,便难再言。 椅中之人与其弟子告辞而离。 九州旭将他们送回了端木暂歇的屋中。而后再度去到小院主屋里探看了妹妹九州纳吉。 九州旭走近榻边,便见妹妹愣愣地睁着眼并未休息。 九州纳吉看到哥哥来,转头看着九州旭,愣愣地问声:“哥哥……他们虽然不是姐弟……但是是师父和徒弟?” 九州旭自然知道妹妹说的是谁,微笑点头:“是的。他们就是那个传闻中夏国的清云鉴传人和她的弟子。” “那他们……能成亲吗?” 九州旭闻话诧异道:“阿吉因何会想这个?当然不能,清云鉴传人在夏国可是如同圣人那样的存在,备受瞩目与尊崇,怎可能和自己的弟子成亲?” 九州旭不由得在心里讽道:便是和一介羌女成亲,都是不可能的…… 九州旭道:“阿吉别看他们看起来好似年岁相差不大,但实则差了一辈,夏国中原犹重世俗礼教,谓师等同于父,二人间长幼有序,横着师徒伦常,男女之情是被禁止的。” 九州纳吉便回看着哥哥,一惯娇憨的眼中露出了又怔又茫的眼神。“那他们……” 山林中,少年将怀中女子压在树上亲吻之景,再次掠过眼前。 九州纳吉突然觉得很委屈,又很讨厌。 少女再不肯出声,翻过身闷闷地流起了眼泪。 “阿吉?”九州旭上前查看,看见妹妹流泪顿时心疼了起来:“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阿吉就是……心里有点难受。”眼泪流得更多,阿吉哭道:“很难受。” 少女哭得可怜,然九州旭查看了她的脉博,却并无什么大碍。 大抵是因那两人乍看之下,太过般配,兼之少年对椅中之人无时不有的护重之意,更显得二人间犹为亲近、师徒情谊深厚……小丫头吃醋了吧? 也或者……知道那小子是清云鉴传人之徒,将来也可能继承清云鉴,觉得自己配不上,与他已无可能……所以难受吧。 女儿家心思难猜,九州旭不再多想,只一边轻轻摸着阿吉的头,一边思考起了椅中女子的话。 眼神转而复杂。 所图是何?根本不必做他想。 九州旭霍然笑了一下,眼中半是伤感半是决然。 他轻轻念道:“赫连绮之……你还是不了解大同军啊。” 晨曦微光透过小屋的木窗照入屋中,渐明,渐暖。 九州旭走后,少年折身关上了小屋的门。 “九州旭之言不可尽信。” 端木若华坐在屋中唯有的简陋木桌旁,手边摆放着一只置物的圆凳,圆凳上放有一只陈旧的针黹筐。此时听闻少年的话,便抬首看向了少年的方向。 “师父或许不知,他言至最后,眸光微见闪烁……赫连所图是何,萧儿不信他不知。” 端木闻言微颔首道:“他确是应知晓的,只是不便诉于我等……常人听闻有所图,必会猜测一二其所图是何。九州公子只言不知,便应是心知。” 云萧拉了张木凳坐到了女子的木轮椅旁。亦伸手抚了抚女子腿上的雪娃儿。 端木平声再道:“且他此前,也与我等说过迁居一事。当时所言‘便带母亲与我们举家迁至了毗邻羌地的凉州’,时言‘母亲与我们’……不知九州公子当时脱口而出的‘我们’,所指是何人……” 云萧闻言怔色。 “九州公子所言,迁居时阿吉姑娘尚未出生,外祖父母也并未跟随,其父九州御父母早逝,如此家中应是,再无他人了……” 云萧恍然道:“难怪师父要问他外祖父母有无跟随迁居……” 白衣人点头道:“此前他不知你我身份,所言或许还随意些,脱口之言多为真,所以留下疑点。” 端木言至此处便叹道:“如今他有心隐瞒,反倒滴水不漏,然我等亦不好逼问,只得言尽于此。” 少年人沉忖一时,便也点了头:“嗯……” 下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女子另一侧圆凳上的针黹筐。那筐中放着未制完的一物,还有两小块深色的布缎和好些草药,巴掌大的布缎上压着各色针线。“这是?” 端木一时未明,直到少年倾身挨着她拿起了针黹筐。 端木立时明了过来,便道:“这些是昨晚为师让流英婶与我送来……阿吉姑娘中痹尸散数年之久,九州旭却未察觉,料想应是将之沾染在阿吉姑娘的衣饰上慢慢吸入以致……故而为师选取了九种性热温良的草药,混以朱叶丹缝制在香囊中,如此即便衣饰上仍旧沾染痹尸散,亦可中和化解其药性。” 听见少年人将针黹筐拿起后放置在了面前木桌上,椅中之人伸手摸索着道:“这香囊缝制好,便赠予阿吉姑娘随身携带。为妨万一,也需另外缝制一只赠予九州公子。” 云萧适时伸手抓住了女子险些摸到针头的手,虽也心知是因自己动了针黹筐,女子才会不明筐中针线摆放的方向。 看了一眼针黹筐中已然缝制了一小半的一只香囊,云萧拿过女子的手细细查看起来。 果然见得左右食指上都有数道女子依指纳针、反复磨出的红痕。 云萧轻轻摩挲着那些红痕,便叹气:“即便目盲,也不耽误师父逞强做这些呢。” 端木有感他的语气转而少了很多恭谨,竟似有些嗔怪……口中虽唤着师父,却分明是平辈的语态,心口有些不受控制地轻悸起来。 便想收回手。 云萧未放。“昨夜我送师父回屋后,师父后来又起了?” 端木便想到…… 昨日夜间,自己忆起白日里她与萧儿如今相处之形,一时难得安睡……夜半时起来摸索着制了小半只香囊。后来心神有感倦惫,方才沉沉睡去。 “师父睡不着吗?”云萧嗔了一声,便道:“可是因为不似之前那般,有萧儿整夜陪护在旁?” 端木若华脸上立时烫了起来。不得不忆起木比塔随行时,二人藏身于马车中,日以继夜,长时相偎相依,少有离分。 便感被他握在手中的手,更显局促。 少年人觑见女子脸上的绯色,脸上笑意一时极深,然不露声色,只故意倾身离近女子,附于白衣人耳边道:“不若,弟子夜里还是翻窗进来陪……” “不必。”未待少年人言罢,端木若华仓促打断道:“……为师睡得着,不必陪。” 云萧眼见女子呼吸都乱了,实在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椅中之人耳闻他的笑声,更觉心悸心乱,局促至极。便是连端坐的身形看着都僵硬了起来。她转首避开了云萧离得极近的呼吸,立时道:“待香囊制好,赠予阿吉姑娘与九州公子后,你我便……” 云萧听到这里,微一用力便将女子一根食指拉到唇边来,磨了磨牙。“师父想着给他们兄妹俩中和化解痹尸散药性,却知不知晓女子送男子香囊是何意?” 白衣人有感他的动作,然指上并未觉到疼痛,只有一点湿-热麻痒。她却犹如被针刺着,指尖愈烫愈热,心绪难宁。“为师……”又道:“我……自会与他说清楚。” “即便说清,香囊也是送了。”云萧收回齿,转而轻轻含-吮住了女子的食指,伸舌-舔了下。 女子指间一颤,急欲抽回手。云萧又轻轻咬了一口,终于放了开。 而后少年人便将针黹筐拿到了自己面前,颇有几分无奈道:“这两只香囊,还是萧儿来吧。” 椅中之人听着他执针穿线的微响,一时讷讷地未应声。好半晌,心口紧-窒疼悸之感才渐消,然抽回的食指仍旧灼然,热意难退。心绪亦难复平稳。 云萧为习点水针法,习针已久,于谷中也时常自己缝制衣物,换作香囊也并不显手生。比到椅中之人以手指摸索度量,依指纳针之速迅速得多。且针脚细密匀称,竟似不输寻常女子。 待少年人缝制好一只,便放入了女子手中予她检视,随后拿起布缎缝制起了另一只。 椅中女子摸索着“看”罢手中香囊,便愣。 嗯,缝制得比她好。 一时微赧,又微滞,白衣之人心下漾起涟漪,缓缓堆叠起,而后如浪花轻绽。 唇角便随心中所感,不觉微扬起。 云萧取线穿针,抬头来便见女子眸中温意流转,唇边扬起了一抹极浅淡的笑意。 目微瞠。 便震。 “师父原也会笑……”云萧下时不由自主地跟随女子扬唇露了一笑。而后依身靠近,在女子微微扬起的唇角上轻轻印了一吻。 入夜时,九州旭从云萧手中接过了那只装填着草药的深色香囊。 “这只赠予九州公子。阿吉姑娘那只,午后家师已经送了。” 心下微跳,九州旭忍不住问声道:“这是……你师父让你送予我的?” 少年人微一挑眉:“是我送予你。” 九州旭愣在了原地。待到云萧转身要离,青年眼中又亮起,几分希冀道:“这香囊……莫不是尊师亲手缝制?” 云萧回头来看着他:“一针一线皆出我手。” 九州旭:“……” 云萧又道:“此香囊可中和化解痹尸散药性,烦请时时佩带。” 九州旭面色微异:“这不好吧?” 此后数日,阿吉姑娘于屋中休养,身子渐复如初。 一身黑衣满绣红樱的绝色少年郎于一行人中不时帮手。 马车车辕损毁,云萧见得,为其重制了车辕并设法加固。 同行诸人不由赞誉。 牙鲁医生为难辨几味草药头疼,云萧为其一一指出。 同行羌民的孩子贪玩落水,险些被山间流瀑冲走,云萧汲水而至,一把将之拎起救回。还为一时惊忧,致濯洗衣物被河水冲走的羌族妇人将衣物追回。事后蹲在河边与她们一起濯洗自己与师父的衣物…… 未几,周遭好女看向少年人的目光便满是慕色。 这少年郎姿容绝世,心性又佳,更兼无所不会!若能嫁得,真是幸事啊! 便有一女幽幽道:“他前日里给九州大哥送了一只香囊。” 众女霎时面面相觑,一时尽皆僵住。 恰时路过的九州旭:“……”. 夜已深,肮脏熏臭的囚帐里燃着火把。 盛宴手脚都被镣铐锁紧,脚下悬空吊在囚帐的木架上。汗水混着血水沾湿在脸上,眼前一片模糊。 拷问持续了一日一夜,身上早已被长鞭抽得鲜血淋漓,然双腕被弩-箭射穿的伤口,和左腿小腿中箭的伤口都已被止了血,一时亦难失血而死。 一名会说汉语的羌卒领着另外两卒,反复勒令盛宴将所知夏营中事全部说出。 盛宴只觉困冷昏沉,自入囚帐,便未言一字。 脑中所思只有:若能立时死去,应是最好。 不由地想起了那个在她动手自尽前,向她射出腕上铁弩寒箭的羌人少年。 那一瞬间,似能清楚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恨意。 盛宴虽然记得他,却全然未放在心上。 记得,也只因他模样生得过于精致秀丽,不言不动全然就是个惹眼的漂亮小姑娘…… 但一言一动,就浑身痞味,同个流氓一般无二,反差极大。想不记住都难。 自己对他做过什么呢?为何会这样恨自己? 浑浑噩噩中想要回想,却只记起……自己应还帮过他。 当时那少年衣着褴褛,看起来便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欲进天水郡城,却被官兵为难。 自己没看出来他是男孩,便谎称“她”是自己娘子,助他进了城去。 忆起后,盛宴不由吃力地扯动唇畔露出了一记冷笑。 ——狗羌人,恩将仇报。 低啐一句,后因脑子太沉、周身太疼,盛宴再无力去回想。 至后半夜,被绑在刑架上的人浑身伤口已开始发炎,渐起高烧,意识逐渐不清。 羌卒见得,便当头泼过去一桶凉水,让其清醒。 盛宴仍未清醒,意识重得好似落入水中的巨石,愈沉愈重。只低垂着头。 然她身上男式中衣被水泼湿后,滑落肩头,胸口裹缚的白布因此露了出来。 几名羌卒好像立时发现了什么。 “这小子……竟然是个女的!” “还以为就是个汉人小白脸,却原来是个女人!” 下时头顶早已汗湿的盘髻被扯落,长发披散下来,一名羌卒抓着她的头发抬起了她的脸。“这样看,果然是个女人!” 隐约听见面前羌卒不怀好意的笑声,下时便用手肆意抓向她胸前裹缠的白布。 “哈哈哈确实是个女人,幸亏还没在脸上动刑……这样看,这女人不丑啊……啧啧,汉人娘们……” 三名羌卒便都朝盛宴围了过来,伸出手肆意抓向刑架上之人身上、那件被凉水浸透的染血中衣。 “你们在干什么?!” 一道清亮高昂中透着寒意的少年语声猛地响起,将盛宴昏沉的意识拉回了几分。 羌卒仓促回头,便看到木比塔领着羌族勇士玛西快步走了过来。 “木比塔将军,我们就是……” 在看清盛宴的样子后,木比塔陡然怒不可扼,抬脚狠狠踹翻了最近的一名羌卒。“老子只让你们拷问她,有让你们跟这女人搞吗?!这样不男不女的汉人女人你们也想上?!你们真他妈不嫌!” 隐约听清少年的话,心下一时只感庆幸,心弦略略一松,又觉昏沉困倦。盛宴无力地喘着气。 下时囚帐中响起嘈杂之声,似是那几名羌卒被拖离带走。 至后帐内再无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盛宴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然胸口突然被什么靠上,重重压住,她未及睁开眼,便被人用力抬起了下巴,随后那人狠狠咬上了她的唇。 第326章 闻君有两意 那夜申屠烬远远来接盛宴和阿檀,未见盛宴,只从阿檀口中得知了落入羌骑手中的老妪并非真的清云宗主。而清云宗主仍旧安然,并未落到他们手中。 申屠烬听罢自得一笑,便如同是他探来了消息:“不愧是大哥!” 灰狼于他面前再嚎几声,申屠烬听罢道:“大哥定是又发现了什么,才会冒险再探……我明晨和你一起去接应他。” 申屠烬立时返回主帅营帐,将探得的消息禀呈巫亚停云。 巫亚停云听后肃然点头,然得知盛宴未归,眉间立时一凝。 申屠烬心下也有几分担心,但想到盛宴行事向来机敏,进退从容、极少吃亏,便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安慰巫亚停云道:“以他机敏,想来不会有事。” 巫亚停云不言,面色仍旧忧沉。 万望你不要出事……胜艳。 次日清晨,申屠烬与灰狼潜近羌营附近等候,灰狼矫健地潜伏过去靠上前,申屠烬为免打草惊蛇,只远远静候。然候至日正时分,也未见到盛宴现身。 申屠烬这才心神大乱:“怎的还不回?!难道混在反军营中被识破了?可他一向机敏,当不会出这样的差错才对!”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申屠烬险些想要就此潜入羌营反军中去找人。强忍冲动。他回而焦急地往主帅营去,正见一卒手捧一方木盒匆匆奔向主帅营帐。 “禀大将军!敌营送来了此物!” 申屠烬但觉脑中“嗡”的轰鸣了一瞬,脚下险些不稳,强稳心神后,紧随其后冲入了主帅营。 帐帘未落,便见主位上的巫亚停云已经掀开了兵卒手中的木盒。 巫亚停云面色陡变,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申屠烬顿时觉得不能呼吸,眼眶刹时红了。 不会的。不会的。 他几乎是踉跄着抢到了木盒前! 盒中所见,却是一堆染血的白布缠,约莫一掌宽。 “这是什么?!” 巫亚停云此时已从主位上凌然立起,高声怒道:“传令集结!披甲叫阵!” 然不待帐中侧立的众将应声,文墨染便从帐外出声截道:“不可。”骁骑首领在前为文墨染拨开帐帘,苍白清癯的玄衣文士下一刻入了帐内。 “若要攻伐,必先救人。” 巫亚停云抬头来直视文墨染,双目微红,语声高昂却冷:“监军大人应当已经知晓!落入羌营中那人并非真的清云宗主!” 文墨染语声低缓,却掷地有声:“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也要救。” 巫亚停云立于帐中,面色几变,她眼中仍旧红着,看着文墨染步步走近,语声冷硬起来:“敢问监军!眼下的判断是基于军情,还是出于私心?” 帐中诸将有感诧异,都忍不住侧目看向了两人。 不论此前闻讯少央冷剑阵前比武筋脉寸断,还是叫阵时看到叶姑娘推椅而出,文墨染几次三番能为外人看出的心神动荡,无不与清云宗下大徒关联,巫亚停云何能不明?此番再要如此作为,又何能不疑? 文墨染听得,慢慢驻步在了巫亚停云面前,一时不言。苍白文弱的脸上能见双眼下、因难得安歇而现的青乌之色,他静一瞬后,看着巫亚停云同样忧惫微红的双目,低缓道:“先救人,亦不会错失攻伐之机。” 巫亚停云却怒:“眼下虎女离营,若不抓住时机攻敌制胜,等到他们真的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而来,再欲攻伐,形势于我们已是大不利!” 文墨染亦沉言:“叶齐武功之高,吴郁老将之威,即便没有虎女,也是我等难克之大敌。” “‘蛇子虎女’倘若齐全,更是难上加难!” 苍白幽静的玄衣文士于此时更近一步,紧紧看着巫亚停云双目道:“我有法,可将他们于内破之。” 众皆静。 巫亚停云直目回视于他,二人对视已久,皆未移目。 虽已为将多年,但到底难舍亲人。巫亚停云下时双目更红,只微哑道:“倘若当真可以先救得人……本将军又何尝不想?” 玄衣文士镇重地向她点了头。 文墨染随后看到了申屠烬拿在手中的染血布缠:“观你面色……是盛宴公子出事了?” 申屠烬回看文墨染,面色极凛极严峻。 文墨染再度看向了巫亚停云,沉声再道:“我等先思,救人之法。” 羌骑营中。 军帐内娃娃脸的“少年”军师拿手反复摩挲着手里一只药瓶。 等了一整日,然并未等到夏军集起来叫阵。 赫连绮之不禁有疑:“竟未直接冲来叫阵……”手中药瓶摩挲过后,于指间翻转起来。 难道在思他法?他们还有他法可想? 不觉皱眉,赫连绮之脑中思绪深了深。 难道是我遗漏了什么? ——会是什么? “这瓶子里面装的就是散武丹?”木比塔进来后就往一旁兽皮榻上一坐,边给自己倒水边说话。 赫连绮之十指交叉着摩挲起来。“对。”说罢就把手中的药瓶抛向了木比塔。 木比塔一把接住:“谢谢哥。” 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转向了木比塔:“听说那个女俘虏束胸用的布缠是你亲手取下来的,还不让别人在旁看?” 木比塔豪气地端起水灌进嘴里,喝完一抹嘴:“一个男人婆,有什么好看的?” “那你自己看?” 木比塔马上瞪起眼睛看向了赫连绮之,随后又转过头重重哼了一声。 赫连绮之看了弟弟两眼:“你喜欢那个女人?” 兽皮榻上的人闻话马上跳起了脚:“老子哪里喜欢她了?!一个汉人男人婆!我恨不得她死!老子才不稀罕她!” 赫连绮之与他挥了挥手:“行了,她归你了。” 木比塔一愣。呆在原地两秒后才反应道:“哥你不打算拿她来威胁夏军那个主帅吗?你不是说她也姓巫,两个人关系一定不一般。” 赫连绮之笑着眯起了眼:“你这么喜欢她,万一因为她跟我翻脸,我要怎么办才好呢?” “哥你胡说什么呢!”木比塔急忿道:“老子怎么可能喜欢一个汉人女人!还为她跟哥你翻脸?!没可能!她算得了什么!” 粉嫩白晳的脸上梨涡隐现,赫连绮之便点头:“算不了什么她也归你了,原本也是你抓来的~至于威胁,已经用过了,若再拿她来威逼巫亚停云,也逼不出什么~” 赫连绮之笑道:“若按夏军历来的做法,身为主帅的巫亚停云最有可能是亲手将她射死在阵前~” 木比塔脸上神色便怔了一下。 “所以把她留在我们这~反而会是巫亚停云的一块心病,一有机会,定暗中命人来救,如此我们只要看住她,所得必定更多~”赫连绮之想了想,转头与木比塔道:“你把她看好了,便是带在身边做你的禁-脔也无妨,最好是活着。”语声阴沉恻恻,赫连绮之又道:“不过就算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自己定会不高兴了。” 木比塔咬牙啐道:“什么不高兴!她死了我最高兴!!不过她倒是想死~我可不会这么便宜了她!” 赫连绮之便又看了他一眼,眯眼儿笑着不说话。 待回自己营帐,木比塔有点懵懵地找空椅坐下,手照例伸出去倒水来灌。半天没有够到。 ——那个女人……归自己了? 另一只手里一下子捏紧了那瓶散武丹,木比塔原本就精亮的眼此刻更亮,下时眼睛不知道瞟向了哪里,他舔了舔牙。 盛宴躺在沾满血水和冷汗的枯草堆上,浑身高热,意识不清。 囚帐里都是熏人的恶臭,连带身下的草堆都透出一股霉味,她手脚被粗重的索链镣铐锁住,牢牢困在这左右不过一丈宽的干草堆上。 木比塔过来时,那被遣过来的军医刚给草堆上的女俘虏看完脉。 “得给她清洗上药包扎才行,放任不管,很快就会因伤口感染而死……也需给她降降温,再这么烧下去也是危险。” 木比塔嗤声道:“那还不赶紧的。”看见军医伸手去解女俘虏身上被血染透的中衣,模样清秀无害的羌族少年语气又恶:“哪个让你直接上手了?!换个女的来!” “哎!”军医忙又缩回了手,想起身寻个营中烧饭的老妪来帮手。 只不过下瞬又被立身囚帐里的少年羌骑将领阻了:“算了!别烦了,老子自己来……” 军医愣了愣,随后便只能杵在一旁打水递物、说些要紧处提醒一二。几次想要看看少年有没有清洗得干净、包扎得对不对,都被少年啐骂道:“给老子转过去!” 军医后来不敢再看,只等少年将领亲自全部处理好后大致检查了一遍,但觉没有大差便从囚帐中退了出来。走前叮嘱了两句需用巾帕拧了凉水给她降温,醒来喂食粥水之类。 木比塔手中,那从盛宴身上换下来的褴褛中衣早看不出原色,满是或干或湿的血迹与汗渍,腌脏不堪,木比塔一把将它扔到了角落。左右寻不到衣物,刚想叫人,又啧了一声闭了嘴。索性脱下自己的外衫套在了盛宴身上。 他起身从刑架旁捡回了盛宴上刑前被脱下来的男式斜襟长袍,一把扔到草堆上,草草铺开把烧成烙铁的人抱上去,再着手处理起了盛宴腿脚上的伤势。 亵裤被他拽下来的时候,盛宴即便昏沉浑噩,意识不清,也本能地伸手来阻,滚烫的手大力按在木比塔手背上,指节泛白。 羌族少年玩味地嗤笑了一声:“你以为老子想干什么?一个娘们儿长得比老子还高!一开口还是男人的声音!你以为老子能看得上你这男人婆?!”说罢毫不客气地甩开了盛宴的手。 然,待到他给盛宴大-腿上的鞭伤、小腿上他亲手射出的弩-箭伤口清洗重新上药包扎完,木比塔看着面前躺在草堆衣袍上,全身唯剩白布缠的汉人女人,却陡然心浮气躁得很。 “明明是个婆娘,却硬要装成男人!” 他看了两眼,又看了两眼,下一瞬直接拢起草堆上的衣袍将面前女人的身体一把裹紧了。 “外面的!给本将军找一套中衣过来!”木比塔吼完又补充道:“要女人的!洗干净了!” “是!” 身体的热量持续不退,全身刺痛,脑中更是抽痛不已。盛宴喘-息着想要睁开眼,喉中干涸嘶哑,满是铁锈味。 待到意识回笼更多,全身的痛楚也越加明显,她强忍着脑中一阵又一阵的昏黑,有感额头上不时贴过来的凉意。 “醒了?醒了就不要装死了。”木比塔扔下水桶里的另一块巾帕,伸手就从草堆上提起了女俘虏的衣领。 口中蓦然被灌进一瓢凉水,盛宴立时呛到,连声呛咳不止,终于是呛醒了过来。 “你也不是没有胸,虽然小是小了点,但一天到晚用布勒着,不觉得憋得慌?”看见面前的汉人女人睁开眼,木比塔一扫方才的沉闷,开口就道。同时一脚踩上盛宴一只手腕所连的铁索,看着挣扎爬起的盛宴,又歪倒摔回了自己面前……他蹲在草堆旁边满脸冷笑地看她。 盛宴摸到胸口的布缠已经被扯去,空荡荡的中衣里面什么也没穿,只有之前落在身上的鞭伤被缠了些白布。低头的那瞬脑中难以避免地涌上难堪。呼吸急促了一瞬,下瞬又慢慢落了下来。 “你这么记恨我,是因为我大庭广众之下不由分说地亲过你,还把你唤作娘子……”盛宴强迫自己无所顾忌地面向一侧的羌人少年,也是冷笑道:“还是那夜把你扔出屋去,说了这辈子就算孤独终老,也不会嫁你?” 刑架上那时,少年咬在她唇上的触感太重,她没法不感觉到……随后脑中不受控制地翻起了和这样貌清秀可爱便如小姑娘般的少年,那一点不算什么的过往。 木比塔下时“唰”的一*声从草堆旁站起了身,脸上原本残留的那抹冷笑此刻只剩了冷。“你以为会是因为这些?!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像你这样的男人婆!老子会因为你说不会嫁我就记恨你到现在?!你是个什么稀罕婆娘?!这样值得老子惦记?!” 盛宴也气笑了。分明意识回笼前几刻,她还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身畔之人在摸她。 “原来不是啊。”盛宴寒白着一张脸,满是讥讽地看向了面前的羌人少年,扯唇笑道:“我还以为是你长得太像小姑娘,就把自己真当成了小姑娘,对我这样俊朗的夫君念念不忘,想从一时儿戏的假夫妻,做成一对真夫妻,好和为夫朝夕相处呢。” “你他妈的!”木比塔闻话气得五内生烟,抬脚就想对着草堆上的女人一脚踢过去。 强忍住。 木比塔拽起索链一把将盛宴拉到面前,用力将药瓶中的散武丹倒进了盛宴嘴里。 随后舀起的冷水再度灌入盛宴喉中,盛宴被锁在手脚上的镣铐铁索拉扯着挣扎不开,再度被呛了好几口水。 喂完散武丹,木比塔一把将面前女人扔回了草堆上,看着她伤重病喘地趴在染血的旧衣外袍上,木比塔冷冷俯看她道:“等你没了武功,成了废人,老子有的是时间慢慢和你算账!” 散武丹入体,盛宴已经感觉到体内真气四泄,丹田渐空。 落到这一步,武功、身子早已没有了想要保住的念头。就是这条命,还留着是福是祸都犹未可知。若是能激得他下了死手,痛快死去,此刻于她未尝不是好事。 可人是有求生的本能的,故而木比塔大力摔帘而出后,盛宴还是挣扎着爬向了草堆旁放着的一碗冷粥。 “以后再帮一个羌人,我就不姓巫……姓乌龟。”盛宴喝罢冷粥倒落回草堆上,昏沉前咬牙骂道:“狗东西……”以为我的武功练了多少年……以为无刃刀练到这一层要花多少年和心血……狗娘养的东西…… 眼眶终究是湿了湿,又被她抬手倔强地抹去了。 一整日申屠烬拿着手中的染血布缠不肯放过,追问相逼,最后终于从巫亚停云口中得知了这布缠是什么。 申屠烬刹时呆在了原地:“大哥是……女、的?” 他但觉全无可能、绝不可能!只是想到经年相处时的一些细节后,又慢慢地滞了声。 最后眼眶竟红彻。 “阿檀,阿檀,我竟蠢笨至此!”言罢,招来灰狼狂奔离营。 益州西南山脚村落外,一处北向的山道上。 九州旭与牙鲁医生、流英婶看着云萧背负行囊牵马立在了白衣女子旁。 “先生与云萧公子救我兄妹二人性命的大恩,九州旭定不敢忘。” 端木若华回望九州旭所在的方向,目中空无,只摇了摇头:“此前我师徒二人也是为九州公子兄妹二人所救,是故不敢承恩,眼下之境,不过是回报了你等的恩情。” 九州旭凝目在盳目之人身上,目中温然至极。“难怪我当时初见先生,便觉不是凡人。” 端木若华闻言愣了一瞬,一旁衣缀红樱、满身俊意的翩翩少年立时抬眼瞟了一眼九州旭。 “舍妹为先生师徒所救,但身子还未好全,此下未及前来送行,还请不要怪罪。” 端木浅声应了:“无妨。”又道:“别过。” 云萧抱拳一揖,最后与三人道:“告辞。” 九州旭看着少年人将女子抱上马背,随后翻身上马,圈护着盳目之人坐在了她身后。 “此前所言,那人所图,还请九州公子记在心上。”马上,端木若华回头来,又向着三人所在道了这一句。 九州旭揖首一礼,回道:“九州旭明白先生之意。” 端木最后微一颔首,便与云萧驾马往益州牂柯郡而行。 九州旭看着二人身影远去,马蹄声亦渐渐不闻,一时呆杵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流英婶便道:“还好大伙儿不知他们今日要离,否则来送行的断然不止我们三个,届时将人围得水泄不通,旗主与他们说个话都不方便。” 九州旭回头来看向了流英婶,便叹:“与我父共建大同军的原来是夏国的清云鉴主……难怪,难怪啊。” 如此无偏无情,又如此不同凡响。 九州旭再叹一声,便领着牙鲁医生与流英婶回了借宿的村落小院,也待起程。 山道上。 云萧圈抱着怀中女子纵马前行,忽然开口问道:“师祖……可是姓陆?” 身后少年的气息近在咫尺,拂于耳上,端木若华无端有些紧张,闻话下意识地应了:“是。” 云萧随即挑了下眉,“哦”了一声:“原是如此。”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承他的姓,未尝不行。 云萧随即便想到:“此前,师父听闻师祖抛妻弃子而回夏国的言行,心中是作何想法?” 端木听闻此一问,心下方才缓缓静落了下来。默声微久。“为师……不知。” 云萧偏头看向了怀中之人:“没有该与不该,也无对与错……只有不知么?” 端木再度颔了首:“倘若为人而负夏,或可谓痴,亦可谓无义;倘若为夏而负人,或可谓守,亦可谓无情……此间对错,为师辨不出。” 云萧将头往前轻抵,亲昵地蹭了蹭女子颈侧。“那若是师父……会抛下我回到夏国吗?” 端木霍然震了一下。似乎是此一刻,才意会过来,她与萧儿之间,与师父、赫连嫣之间别无二致,甚至更不可为。 萧儿会代入赫连嫣,未尝不是心底的惧意。 “为师……不会抛下你。”心底的怜意霎时绵绵不尽地涌了上来,端木若华心头微微疼过,回首向后,与他轻轻偎依。“既已应,余生当不负你。” 幸是:她与萧儿之间,时日将尽,此生不必面向世人。亦不必做这抉择。 分明知晓她之言行,不过因为一腔怜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马上少年却仍旧顺着她的抚慰,伸手轻轻托住了女子颈后,摩挲着女子的唇。 卑鄙也罢,轻狂也罢,执妄也罢。他慢慢依近女子的气息,覆唇而上,缠着她,缱-绻-深-口勿-起来。 山林古道,四野无人。二人呼吸相抵,亲口勿了许久。 仿若两人心念相依,仿若两人情深难抵,仿若两人便是世间互生情衷于对方的一对普通男女。 云萧满腔痴慕地将她环搂在怀中,呼吸难继,眸深似海。 纵然无爱,纵然无念,纵然只是怜我。 此生亦甘之如饴。 然一道白影于此时倏忽划落,马儿霎时扬蹄嘶鸣。 云萧未及抬头,便瞥见了一道异常熟悉的身影,无声落在了二人马前。 云萧慢慢抬头看向来人,不由震色。 第327章 须作一生拚 山道上,树影轻摇。 九月的空气中混入了淡淡凉意,山风亦是微寒。路边的小野菊开得肆意。 不过是数月未见,这一眼,却无端令人恍然。 划落的白影亲昵地落在端木一侧肩头,此时正拿圆圆的脑袋蹭着女子的鬓发。 震色良久,云萧静下心来,率先唤道:“二师姐。” “师父。”落身马前的人立身未动,回望了少年人,而后开口:“云萧。” 感觉到怀里的人周身震了一下,下时女子微微向后倚靠的身形不自觉地坐直了,应是已经想到方才和自己如此那般亲密之形落入了来人眼中…… 故无以自处。 云萧却静。转目看了一眼怀中之人怔忡失言,仿佛做了错事般羞惭无措的神情,目中却温。见女子侧首低头,难以成言,云萧不觉间笑了一下。 二人之情本就不可为人见,此番却教自己授业长大的二弟子撞见……师父情何以堪? 笑过之后,眉间便浮上心疼。 对于被旁人撞见与弟子逆乱不-伦之事,师父果然很是心惧。 幸是所余时日不过一年。且自己早已对北曲发誓,绝不让世人知晓此份私情,绝不辱没清云鉴之名。 云萧转而重新看向了马前那道经年相伴、一起长大的翩跹蓝影。“多谢二师姐寻来。” 别怕,师父,这便只是萧儿的一份私情。此生必不会让它有面向世人的那一天。 萧儿不会,亦不能。 更舍不得让您难堪,让师父心惧。 “我跟着雪鹞寻来。”山风徐徐拂动蓝衣下摆,蓝苏婉抬眸看着马上少年,安静少许,又道:“恭喜师弟,得偿所愿。” 白衣之人闻言震怔,犹记谷中时云萧所言:小蓝离谷而去,是因被他所拒、所伤。 然今此撞见身为人师的自己与萧儿…… 心中愧赧更甚,白衣人空茫的双目转向蓝衣人所在,无措唤声:“小蓝……” “师父、师弟没事就好。”未待白衣之人言语,蓝衣的人已面向女子微微低头颔首:“小蓝有事,先行别过。”转身而离。 行出几步,脚下又顿,她再道:“师父保重。” 白衣人心下陡然一涩,窜过几分生硬的刺痛之感。唇间轻翕,直目望着她语声静逝的方向,未成言。 二师姐必是因为得知我与师父遇险,故而寻来。她若知晓动象,能够寻来,那…… 思绪未尽,云萧抬头便见一道红影从蓝苏婉离开的方向纵掠而来。 语声惊喜:“先生!云萧公子!” 红影落地仓促,左臂甩得急了,当即“嘶”了一声。 端木与云萧听闻她的声音,心下不觉便一轻。到底心安。 云萧脸上露出微笑:“璎璃。” 端木亦慰声道:“幸你无恙。” 璎璃快步行至马前,也是笑颜:“先生与云萧公子也无恙,真是太好了!当日太险,幸被云萧公子的雪狼衔腰逃往崖下,它护着我滚落崖底,断了数根肋骨,此刻仍在惊云阁的据点所在养伤。我因它所护伤得不重,除左侧肩头的箭伤未及全部愈好,其他皆已无大碍。” 三人随即说了一下那日渡元予叶绿叶途中被木比塔打断偷袭,受伤跌落高崖后之景。 “我方落崖,小姐便将我救回了,一直在悉心照料我与雪狼……同时派人在寻先生和云萧公子,数日前终于确定了大致方位,我也伤愈将好,便带着我与玖璃跟随雪鹞寻来。” 云萧看向璎璃身后:“玖璃也来了么?” 璎璃也回头看了一眼:“他与阁中羽卫暗中随行护卫在后,方才似是有何异况,传信唤小姐去了。” 原是真的有事,非是借故离了? 端木若华心下疼-窒之意无形中散去了一些。 山道离远,一处林野深处。 玖璃执剑在前,已和十数名羽卫将立身树前的素衣女子团团围住。 一名佝偻老者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女子身侧。 “家师身上有雪鹞可追寻之物,汲水沐身后气息变淡,不易追寻……但只要寸寸寻来,雪鹞便能领我惊云阁之人寻到家师所在。”玖璃身后,蓝苏婉眉间秀毅而凝沉,看着郭小钰立身所在,步步行来:“于此宁州跨益州、深山重岭之间,未及半月便将家师寻得,苏婉自问,已是我惊云阁最快之速。敢问郭帮主紧随苏婉而至,却是如何寻来?” 郭小钰回看向蓝衣之人,微微一笑,语声不紧不慢:“影网之秘,不便相告。还请蓝阁主见谅。” 蓝苏婉立身在了素衣女子面前,二人相隔不过三步。 玖璃有些忧心地看了蓝苏婉一眼,心知郭小钰并不会武,眸光更加警凛地盯在了那佝偻老者身上。 佝偻老者便慢悠悠地笑了起来,回看着玖璃咧齿道:“小子你……不若猜猜看……老、老奴会不会武啊?” 蓝苏婉从始至终未去看郭小钰一旁那老者,眸光静淡而微凉,只看着郭小钰,再问道:“影网来寻家师,是何目的?” 此回郭小钰右颊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未再不答。她温文道:“小钰此前在寻的人是端木宗主。但今日来此,是为寻蓝阁主。” 昨夜。环颈羽白的黑鸦复又飞落在了素衣女子手腕上。 此间传书所附,是一句颇为莫明的话: “文墨染予了我十五字:既已至此,当无退路,不若再往前一步。” 夜凉如水。时郭小钰立于山野间一猎户所居小院中,看罢传书,眸光便恍:“形势如此,原也能料到……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无什么好,也无什么不好。 可幸是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可叹是自己此后再无犹疑后退之余地了。 她禁不住伸手,自贴身衣物中取出了一物,轻轻摩挲罢,于月光下满目空无。 “寻我……”林野深处,蓝苏婉看着三步之外的郭小钰,默然一瞬,凝了声:“原是如此。你知晓我会寻人……故根据影网暗中掌握的惊云阁动向随后来此。” 郭小钰眸光柔淡,便笑应:“蓝阁主果然聪慧敏锐,颇有前阁主之风。” 听闻她提及之人,蓝苏婉面色凌寒了几分,看向郭小钰的目光已无半点温意。 素衣之人却当未见,复又露了浅浅一笑,温文道:“小钰携诚而来,亲见蓝阁主之聪慧敏识,唯有如此,才值得影网倾心合作。” 合作?! 玖璃眸中一震。迅速转头看向了蓝衣人。 蓝苏婉仍只疏冷凌寒地看着郭小钰,眸中幽凝。 …… 不多时,玖璃执剑纵身而来,亦落步在了山道上端木与云萧马前。 璎璃看向他,玖璃回看璎璃一眼,立时转向端木二人道:“小姐有事,已率羽卫回阁,命我来此,和璎璃一道护送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回往夏营所在。” 云萧闻言静默,看了一眼此前蓝苏婉离开的方向。 端木若华闻话,眼帘极细微地颤动了一下,神色轻怔,半晌未言。 “小姐让我转告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现下夏军与凌王反军、西羌联合大军对峙僵持于织金郊野,羌骑军师赫连绮之找来一老妪假扮端木先生以胁夏军,并称云萧公子落崖不知生死,叶姑娘与麟霜剑则落入了他手中。夏军因此掣肘,还请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速回夏营。” 得知叶绿叶的消息,端木与云萧面色均是微变,即刻凛色。 玖璃低声道:“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不必太过忧心……叶姑娘此前曾现身于羌骑阵前,一眼观来筋脉已复,虽有伤病之色,但无性命之忧。”拧眉一瞬,玖璃再道:“反军中有我惊云阁的眼睛,小姐会暗中相助,以救回叶姑娘。” 云萧听得怔色,看向玖璃点了点头。 白衣人目中已震:“赫连绮之竟帮绿儿疗续了筋脉?” “此下看来,确是如此。” 端木一时沉忖难言。 云萧想了想,与玖璃道:“我伤势已复,可护家师。你等作为惊云阁左右护法,璎璃留下照顾家师已足矣,玖璃可回我二师姐身边相护。” 玖璃闻言怔色,转面看向了璎璃。 虽心有不舍,但想到小姐安危,璎璃亦道:“若云萧公子伤势已然愈好,武功早已在你我之上,如此先生这边有我和云萧公子就够了,你确可回去护卫小姐。” 玖璃一时未言,视线黏在了璎璃身上,想说什么又未说。最后只道:“便听云萧公子之言,玖璃回去护卫小姐。” 云萧:“……”你明明听的是璎璃的。 双璃对视一瞬,末了,玖璃伸手塞了一物给璎璃,便纵身离了。 云萧闻到了一阵甜味,带着淡淡的梅花香。下时便见蜷于怀中之人身前、原本熟睡的雪娃儿此时“唰”地竖起了肥短的耳,伸长了脖子看向了璎璃双手。雪鹞更是已经扑翅朝着璎璃手心里啄去。 “我的梅花酥!”璎璃方看罢手心里玖璃塞过来的油纸包,脸上微红,心下浮喜,下一瞬就见白影于眼前一划,手中梅花酥顿时少了一块。 她反手抓向雪鹞,扑了个空,再一转头,雪娃儿已经跳到她手上,一口咬上了另一块梅花酥,两只前爪用力扒拉着璎璃手腕,同时仰着脖子拼命将香甜的糕点往下吞。 璎璃气急:“你、你们!” 云萧看不过去,踢马上前拎起了雪娃儿的后颈,将雪白圆润的肥雪貂拎回了。“师父若允,这抢人心意吃食的肥貂儿,萧儿不若用来给您做成貂皮手套吧?” 肥貂儿顿时缩起了脖子,只在云萧手里,一动不动。 云萧随后又看了一眼翱翔天际、正美美吞咽糕点的另一只强盗,颇有几分无奈道:“这只鹞鸟就只能你们惊云阁的人自己去管了。” 璎璃已然连忙将剩下的几块梅花酥收了起来。 端木虽不能见,却也能心知是何境况,不禁面露温然之色,眸光柔浅。“走罢。” “是,师父。” “是,先生。” …… 益州牂柯郡,织金,夏军主帐。 掌管斥候军的前军将军林海匆匆来报。巫亚停云听他说完,便道不好:“我就不该告诉申屠烬,盛宴之事!” 林海为人向来审慎多思,闻言亦拧眉,然只道:“他将原本与斥候军配合的狼群调走,定然是去救盛宴公子了。” 夏军诸将已因羌骑送来的布缠获悉盛宴女子身份,然心中多敬其智勇果敢,道其心性不是男儿胜似男儿。故仍以公子相称。 可他哪里会是西羌“蛇子”的对手!且胜艳探敌被擒,已出自己所料,羌营中定还有不可轻视之敌!若遇上叶齐、吴郁,则更无胜算! 巫亚停云沉凛道:“速速派一队斥候军去探!” 林海领命而出:“是!” 皮毛之上皆已染血。十数匹灰狼退无可退,只将它们尾后之人围护在中间,无不呲牙咧齿,满目凶狠。涎水顺齿缝而下。 申屠烬紧紧抱着怀中之人,满目憎恨地狠瞪着那骑在马上的少年羌骑将领。 他与狼群传讯,日夜监守,一连几夜后,终于寻出了盛宴所在,夜潜而入,灰狼跟随警示,已然成功救出了盛宴。 但漆夜里突然亮起了火把,将他们与狼群团团围住。他待要突围,外围射落无数桐油火矢,正是狼群最惧之物,群狼忌惮之下,步步后退,紧随之冷箭便下,将他身边群狼射死大半。唯有阿檀与其他几匹健壮灰狼还牢牢守在他与盛宴身前,警惕着四周包围他们的羌骑兵。 “我哥说得没错,只要看住她,所得果然更多~”木比塔骑在马上,冷笑着睨视狼群正中的申屠烬,目光落在他怀抱盛宴的双手上,更是阴狠。 这长相如同小姑娘似的羌族少年申屠烬见过。天水城中,因是羌人,被官兵衙役为难,当时只嚷自己是盛宴的娘子。他听得心惊大震,因此牢牢将“她”记住了。 此前两军对阵,偶有看见,只是“她”由女变男不能确认,此番近看,果然是“她”! 他后来听闻盛宴还是帮了“她”,却没想到此子如此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是你废了她的武功?!” 怀中之人丹田已空,内力散尽,虚弱得就像个平常女子。申屠烬抱紧了盛宴,心疼得眼眶通红。 大哥如此洒脱自傲,即便是女子,又如何忍受得了自身难护、需依附他人的此种弱势?! “没错,是我。”木比塔把玩着手腕上一把黑沉的小弩,吊而郎当地看着申屠烬:“之前扒下她束胸的白布条给你们夏军送过去的,也是老子~” 笑得露出了犬牙,木比塔极响地啧了一声,问:“所以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你这只羌狗!恩将仇报!猪狗不如!”申屠烬憎目骂道。 “啊?”木比塔听得笑了。“这就是你们汉人骂人的话?怎么一点新意也没有?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这些年老子早就听腻了~” 他说着抬起手腕,慢慢对准了申屠烬:“要不你再想想?老子呢,刚好看看先射你身上哪里~腿?胳膊?还是脑门?” 盛宴于此时剥开申屠烬的手,慢慢站到了地上,挡在了申屠烬面前。“不要管我,让阿檀给你开路,无论如何要冲出去。” 回目剜了申屠烬一眼,盛宴抑声道:“你太冲动了,之后不许再贸然来救我。” 申屠烬却已再无顾忌。此前以为她是男人,尚且衷情心属,更何况知道了她是女子? 申屠烬一把抱住了身前之人,牢牢将她搂在胸口:“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不论你是大哥还是巫家的小姐,我都早已衷情于你!我不知你怎么看待我,但我不可能放得下你!” 盛宴一时呆震住了,竟半晌未能回过神。直到一支短-箭从她眼角飞驰而过,径直射入了申屠烬肩头,顿时血溅、人仰。 “申屠烬!”盛宴睁目转身,惊急地回头去看身后的人! 紧随之第二箭、第三箭射落在申屠烬胸口、腹下,申屠烬睁目仰首,重重摔落在了地上。 “阿檀……带她走……” 健硕的灰狼回头就将盛宴衔住,但终究没能将人带走。短-箭随后射进灰狼颈下,顿时血涌,阿檀短促地“嗷”了一声,便扑倒在地。 更多冷箭随即射向了围护在二人身边的狼。灰狼无不中箭,一息间全部倒落在了血泊中。 盛宴眼中已萦满血丝,惊见木比塔再度抬腕,反身就扑在了倒地的申屠烬身上。 “二弟。”她唤一声,语声是从未有过的轻柔:“要死就一起死吧。” 短-箭未再落下。 木比塔翻身下马,一把将盛宴从申屠烬身上拽了起来。“给他止血,别让他死,一定要保持清醒地送到刑帐里!”木比塔看着血泊中的申屠烬,语声阴狠残毒到了骨子里。 四周羌卒立应:“是!” 因为貌似小姑娘,再加上武功平平,木比塔起初在羌骑中并无威望,甚至常常引来戏弄调戏……只是戏耍调戏他的人,后来于一夜间全部被削手断指。再加上罗甸城前对阵比武,他不要命的打法,以同归于尽之势逼得夏军出手,由此获胜。 其心性之狠,可见一斑,羌骑众卒自此再不敢轻慢轻视木比塔。 射死的群狼被拖去剥下皮毛,剁成了块块狼肉。 一间比盛宴所在大得多的刑帐里。申屠烬被绑在中心的刑架上,两侧都是盘腿围坐在架起的大锅旁的羌卒。 木比塔坐在最中间最上方的一张虎皮椅中,面前也架着一口大锅,肉香味从锅中飘散了出来。 盛宴被押着站在他身侧。 “那些是……那些是……”申屠烬紧紧盯着飘出肉香的那几口大锅,呼吸急促,眼眶通红! “当然是你送来的夜宵啊。”木比塔让人打开了锅盖,锅中狼肉翻滚,一只被剥了皮的狼头在其间清晰可见。 “阿檀……阿檀……”因为抚摸过灰狼的头太多次,申屠烬竟一眼就认出了那头骨,霎时满目红丝:“羌狗我杀了你!!!” 被两名羌卒反手押在椅侧的盛宴,于此时也流下了眼泪。闭目狠狠咬牙。 木比塔拿筷子戳着锅中的狼头,抬头来看向申屠烬的眼神说不出的残毒。“你是中原武林那个御兽为奴的申屠家的人……对吧?不知道现在饿不饿?想不想也吃块狼肉?” 申屠烬呼吸急促,狠狠看着他,牙间已咬出了血。 木比塔低头拨弄着狼肉,眼前不是锅中的热气,而是刑架上之人此前一把将盛宴搂在胸口的画面。手中筷子越加用力,耳畔的回声也越来越响。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不论你是大哥还是巫家的小姐,我都早已衷情于你! ——我不知你怎么看待我,但我不可能放得下你! “呵呵。”不觉便笑出了声,然笑声阴恻而瘆人。此前在夏军阵前,便见他二人每每进退同时……即便在战场上,也是背靠着背杀敌…… 目中狞色一层层地裹上来。木比塔眼中所见,只有盛宴反身扑在申屠烬身上的那一幕。 ——是用了多大的力,才按住了腕上的袖箭没有射向他们? 想要一起死? 老子偏不让你们如愿!!! “可以开始行刑了。” 盛宴闻话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申屠烬。 “木比塔将军,给他用什么刑?” 木比塔闻话笑了一声,手中筷子点了两下:“这还用问吗?老子不是把锅都架好了么?” 此言一出,便是羌卒都愣了下。 “给我把他身上的肉,一块块都剐下来。就从手臂开始。”白亮的犬牙此刻便犹如恶鬼的獠牙,盛宴听见他道:“剐下来,洗净了,扔锅里。” 申屠烬闻言大笑,而后眼眶通红地看着木比塔,目中全是狠意。 一名羌卒拿着宰羊剔骨的薄刀走了过去,扯掉申屠烬上身衣物,又快又狠地朝着申屠烬左臂上方下刀剜去。 压抑的惨叫从牙关间低溢出来。盛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单薄的中衣罩在身上,掩不住身体的颤簌。 她仿佛被人一下子抽去了全身的力气,打散了十九年来所有傲气,眼前阵阵白光,脑中阵阵黑芒。 想要伸手抓向木比塔,却被押着她的羌卒桎得动弹不得,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随后双腿一软,终于在木比塔椅侧跪了下来。 “放过他……求你……” 原本稳坐虎皮椅中的木比塔脑中猛然震了一下。只觉耳边出现了幻觉。他慢慢回转头来看向了盛宴。 长发披散凌乱,满面苍白无血,伤势恢复了几成但仍未愈的瘦长女子此刻跪在了他的椅侧,满目不能承受的痛色和哀意。 木比塔胸口亦不受控制地起伏起来。 “啪!”的一声,他将手中握着的长筷用力掷出,陡然怒不可遏地吼道:“给我用力剐!” 四周羌卒皆被吓到,根本不知他为何大怒!行刑的羌卒流着冷汗片下一块薄肉来赶紧去重新下刀…… 盛宴挣开了押着她的两名羌卒,不等他们再来抓她,就伸手抓住了木比塔的衣袖,牢牢攥进了掌心里,不肯放开。“求你了……放过他吧……木比塔……求你……” 椅中少年眼眶亦红彻,他猛地抬脚踢翻了面前那口大锅,汤水四溅泼撒,有些甚至溅上了离远围坐在地的羌卒。咬着牙一字字道:“继续剐,不许停!” 四下羌卒看着滚落一地的狼肉,无不战战而退,立于远处大气都不敢出。 刑架上的申屠烬用力昂起了头。看着跪在少年羌骑将领椅侧为自己哀求的盛宴,一颗心如同被针刺锥凿过,一瞬间比利刃游走在上臂、剜下他的肉来还要疼。 他嘶哑着声音想说:不要求他…… 可是刀刃剜进肉里,他咬着牙,说不出话。 盛宴紧紧拽着他的衣袖,身体一点点蜷起,她低头慢慢伏到了地上,语声低喑至极:“木比塔……木比塔……我求你……” 木比塔铁青着脸猛地站起,怒极道:“给我砍下他的头——” 他转头冷看盛宴……“还求么……唔!” 地上的女子爬了起来,于此一刻抱住他便口勿了过来。双唇毫不轻柔地紧贴着他不放,胡乱地伸舌入他口中。用力、急切、奋不顾身。 木比塔被她亲得一呆。 身体某处一瞬间涌起了热意。 盛宴喘着气用力撕开了自己身上的中衣,单薄染血的残衣随即滑下双肩,女子满布伤痕却依然优美莹白的曲线暴露在了空气中。 木比塔一把抓住了她扯下的衣物,用力拉回到肩以上:“出去。” 刑帐里的羌卒都愣在原地。申屠烬更是目眦欲裂! 木比塔伸手抱紧了仍在亲他抚-摸他的女子,头也不回地冷喝:“老子叫你们都滚出去!”眼瞥刑架上的申屠烬:“把他也给我拖出去!” “是!”众羌卒低头便退。 眨眼间刑帐里再无旁人。 木比塔反扣住盛宴双手,一把将她压进了身后的虎皮椅中。 心口几乎悸得疼了起来,气息控制不住地越喘越粗。 再无多余的话。 先前拉回女子双肩的残破中衣“刺啦”一声被他直接拉到了底。 第328章 从来幽并客 “抱住我。” 盛宴顺从地伸手抱住了身上的人。眼前渐渐有些模糊,然被她强忍住了。 椅背冷硬,即便有虎皮相隔,身上还未痊愈的伤口也渐渐摩擦红肿、渗出血来。 她只一声不吭,依着他,忍到眼眶发红。 偌大的刑帐里唯余他的喘息声,和越来越不堪入耳的响动。 刑帐外。申屠烬目眦欲裂地瞪着发红的眼睛,嘴被两侧羌卒死死捂住,发不出声音来。臂上蜿蜒在流的血,仿佛是从他心口流出。 他听着一帘之隔的声响,全身抽搐般的颤抖着,最后一口血呕在了羌卒手中。 她收起指间的锋利,双手只是在他背上用力地抚过,汗落,泪落,想忍的,不想忍的,全在眼前化成了仿佛没有止尽的一片昏黑。 次日晨曦,*天光大亮时。木比塔抱着她骑在马上,盛宴单薄的中衣外披着木比塔曾穿过的一件灰毛披风。 他一只手扣在她腰上,带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马腹,原地踱步来回。 盛宴面上苍白倦惫,横坐在木比塔身前,被他紧扣着腰腹,目光有些恍怃地看着那道满身褴褛与血迹的人被一匹瘦马驮着离远了。 待到望眼尽处已无人,盛宴眸中更空。 “可以回去了吧?”木比塔不耐烦地催促道。 他的手早已不安分地往上摸。盛宴只当不觉,仍旧在看着申屠烬被马驮着离开的方向。日光渐亮,照在她红肿充血的唇上,醴醴艳色,映着苍白若纸的脸,既凄也硬。 营火再亮。 木比塔所居的帐篷里,盛宴昏睡中被他弄醒,中衣已半褪,少年羌骑将领随手将榻上箍在她一只脚踝上被拖上来的沉重索链扔到了床下。 盛宴被他抱起,苍白着脸什么也未说地看着他。 喘息声又起。 盛宴却忽然转头看向此间帐篷的一侧,那里隐约映着帐外的篝火,于遥遥远处,似传来了一声幼狼的嚎哭声。 眸中颤动了一瞬,盛宴伸手推在木比塔胸口,语声又冷又轻:“你真的放他走了吗?” 羌族少年拂开了她的手,再度贴上了她,一脸的吊儿郎当。“放了啊,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盛宴的一只手掐进了他肩侧的肉里。“你在骗我。如果真的放了,我这样质问你,你会不耐烦。但你没有。” 木比塔抬头就看向了她。眼里猛不丁地怔了一下。 心口像被一根极细的小针刺了一下,又疼又麻又痒。但这根针是用糖汁做的,一瞬间竟然让他觉得有点甜。 “真的放了。”他更加肆无忌惮地凑上来贴近她,咬她的唇。 盛宴却猛然觉得倦极,闭目沉进了枕间,嘴边却控制不住地涌出了血。越来越多。 “喂!”木比塔脸色乍变,伸手拢她嘴边的血不及,已染了满手腥血,他慌忙套上衣裤便朝帐外大喊道:“去给老子叫军医!” 夏营斥候探敌在外,还未归。 一身清癯病弱之气的秀雅文士率步踏入了墨然帐中。 甫入内,便见脸带铁皮面具的黑衣少年执剑立在帐帘前。左右骁骑一凛神,亦挡在了文墨染身前。 文墨染便驻步,眸光幽幽静静地望向少年身后。“墨宗主可有考虑好了?” 帐内横榻上,纶巾束发的中年男子手上拿着一件玉兰色的寝衣,正对着手边一盏挑高的油灯一针一线地缝制袖口。 黑衣少年回目看了他一眼,二人之间虽未有言语,便是连一个眼神也未递出,但执剑的少年下时便侧身让开了道,退立到了男子身侧。 文墨染不禁多看了少年一眼。而后缓步踏入了帐中,寻一宽椅坐下。“墨宗主应当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还有别的考虑可选。” 骁骑二人跟随立身在了文墨染身后。 中年男子着眼于手中所缝的衣物上,几条细长的褶皱堆叠于眼角,映在烛光下,尤显男子眉目清雅温柔。 并不待他抬首亦或应声,文墨染平声续道:“你是影网之主,与我义弟夙敌已久。今日你若应我,往前一步,悬崖勒马,迷途知返,诚心助夏……本相亦可放下与你的旧怨。” 凝目看他,文墨染道:“若不应,本相此时不杀你,彼时也必杀你。取尔首级,祭他。” 墨然摸索了一下自己所缝袖口的针脚,那里原本不知被什么刮扯撕裂了开,此时已被他用同色的线细细补上了。“梅疏影早知影网之主是我,你却直到我主动拿出影网讯息才知晓,可见他并非事事都诉与你。” 文墨染眼中幽静,波澜不起:“但他诉与了我影网与叶齐必有合作。其中阡陌,因我是朝廷中人,他为护我,才瞒我。” 微微抬了抬眼皮,他看着墨然:“诉我只为让我小心叶齐,江湖事江湖了,他一直无意让我牵扯其中。” 墨然牵来身侧少年的手,套进袖口中试了试,而后将缝好的寝衣收起放置在了一旁。语声霍然轻了许多:“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终于抬头回看向了文墨染,眼神疏离有厌,眉间寂寥有郁:“一个死人,怎这么多人挂念他。” “我作为影网主人与他相斗时,倒不像现在这般厌他,只他死后……”眼前仿佛划过了心中那人坐于木轮椅中,怀抱他径自流泪的脸。墨然原本清隽柔和的神情变得尤为冷倦,他续道:“只觉此人一日比一日叫人生厌。” 文墨染回看他脸上神情,不急不徐道:“你不计后果将影网秘讯报于中军,心下想要助的,应当也是夏。” 横榻上的男子便默。 灯芯跃了几跃。墨然眸中清浅了些,淡淡道:“虽已闻讯椅中老妪非是然师妹,但绿叶师侄自入云门便敬我繁多,我也是想救她的。” 凝目在文墨染身上,墨然续道:“只是不惜放下梅疏影之死的芥蒂,也欲救回我绿叶师侄……今日之前,墨然不知当朝左相大人,原是如此想要唤然一声师伯。” 言罢,脸上便带上了浅浅的笑容。 文墨染却未笑。“因为小影的死,本相必与叶齐不死不休,即便放下旧怨与你合作,作为曾经助阵叶齐的影网主人……” 眸光转而幽肃沉凝,文墨染虽轻却冷道:“即便本相当真如愿娶得了叶姑娘为妻,这声师伯,墨宗主也是当不起的。” 墨然面上便也冷了下来,眸光淡淡,透着清雅疏寒。 帐中一时便静了下来。 “本宗与叶齐的合作,关于三:巫、云、郁。”灯芯渐暗,墨然亦未去拨,只平声道:“‘巫’即皇帝影卫巫家,如今已凋零败落;‘云’即惊云阁,可惜当时使得贵阁元气大伤,但叶征偏袒你这左相至此,连带着与你关系匪浅的惊云阁也仍立于江湖之上;‘郁’便应当是你此番来寻我,最欲知晓的——叶齐为数不多可予人的把柄。” 文墨染眸光幽静。墨然看着他问:“左相出自惊云阁,虽因朝廷之故已与惊云阁断绝了来往……然是否仍有法,调动惊云阁之人?” 文墨染回看于他。未言。 三人于山道上行了几日。 沿泸江水、过东川已入朱提郡,因益州以西的郡县多已落入羌骑与反军手中,故多行山路,不入官道,避免与反军羌骑相接,尽快赶往夏营所在。 日间行路,夜间借宿农家,三人所得往往只一舍一榻。起初少年还守礼克己,寻来茅草睡于榻下,后来夜起摸到端木手脚冰冷,便不肯再守此虚礼。 即便心知璎璃睡于女子身侧已警觉醒来,正看着他。仍不为所动地上榻躺在了女子另一侧,伸手将女子揽入了自己怀中。 璎璃但觉先生应该是醒着,然并未出声制止。 此时已值九月下旬,夜凉如水,地上寒凉,便知她是默许了。 便也默声,并不多言。 且几日行下来,璎璃已然察觉先生与云萧之间已非只是师徒了……此前虽在青岭山药泉洞中被先生亲口告知,但此刻真的感受出来,不免还是有些心惊震怔。 世人无不尊崇的清云鉴传人与其弟子。 原就备受瞩目,何况不伦私情。 内心深处原也挣扎过一息,只不过下一瞬就忆起了自己来到端木先生身边的目的。 ——守护公子想守护的,让公子心安便矣。 再忆云萧彼时曾于自己面前所言:“我定会像梅大哥一样,至死相护于她,决不食言。” 心中再多复杂、纠结、不适,便都做罢。 璎璃骑着买来的马随行于二人身后,看着二人同乘一骑纵马而行。颓然叹息之余,目中映着师徒二人环腰相依的身影,却也忍不住生出感慨。 黑衣如幕风鼓袖,满绣红樱,秀逸绝伦,白衣如雪流云拂,青丝如烟,静淡清古。 他二人若非师徒。一者灼灼桃夭,醴醴艳色,浓墨重彩,姿容绝世惊世人。一者沉静若山,淡却如云,一身白衣,若仙若灵。 一眼观之,恰似画有点朱艳色般繁华盛开的火樱绘卷,云萧公子无疑便是那株引人注目、惊艳世人、夺目绮艳的火樱;而端木先生恰似那绘于火樱身后,连绵起伏、巍峨静淡的水墨山川,二者分而形盛,分而写意,但若能合在同一幅画卷上,便是一幅绝美的凌崖赤樱图,兼形有意,谓之灵秀。 此景极美,有时竟忍不住叫她怔目失神,多看两眼。 待近夏营,璎璃正欲上前带过白衣人,将女子换到自己马上,以避人耳目。却于这时,远处南向的山林野草间传来了数声凄厉惨恻的狼嚎。 璎璃尚且怔色,便见云萧猛然调转马头向狼嚎处急纵而去:“那是我二哥的狼!” 被申屠烬驯养的狼,嚎声会有异于山间野狼,然旁人绝难听出。 待到狼嚎处,便见十数匹小狼围做一处,竟和山间的虎豹在对峙。云萧一眼见得小狼们身后那块染血的蓝色衣角,眸中立时便微震。 飞身驱走虎豹,云萧立时赶往小狼所围之处。 只及人膝的小狼们见他靠近,原还警惕,待闻到云萧身上的气味后,马上便温顺了下来。 仿佛有人曾拿他的衣物予它们闻过寻过告诫过:是友非敌。 云萧顺利地挤到狼群正中,看到了周身染血、满面潮红意识不清、俨然只剩一口气的申屠烬。 “二哥!” 此时璎璃也已随后而来,牵扶着白衣人下马步步行近。 云萧把完申屠烬的脉便立时握住男子手腕渡了些内力过去,而后转向行来的白衣女子道:“他是申屠啸幼弟,现任申屠家家主申屠流阐的叔父,我结义二哥,此番应是来助阵中军的江湖中人。” 端木伸手接过了申屠烬的脉,云萧马上仔细查看起了申屠烬身上的伤:“满面潮红、皮肤潮冷,舌苔白腻,双目紧闭,心口往下一寸、左腹正中、左腹偏右一指各有一支入体短箭,深度不知,左臂上方鲜血淋漓,见肉不见皮,看不出是何伤口……” 端木也已凛色:“他中毒已深,且毒性极烈,需立时为其解罢毒再治伤,方余生机。” “是乌头毒,附近就有甘草,我去摘!” 璎璃立时拦道:“我去吧!这些小狼一直在警惕我与先生,似乎只识云萧公子一人的气味,还是我去摘甘草,云萧公子与先生带他寻落脚之处救治比较妥当。” 云萧小心地抱起了申屠烬:“好,往南有炊烟,或有人家,我等先往。” 端木被璎璃送上马背,将缰绳套在云萧手腕上,由云萧抱着申屠烬在前,小狼群跟随在后,往炊烟处平稳地慢行过去。 …… 六冲河岸,益州反军营中。 原益州刺史吴郁稳坐自己帐中,翻着兵械粮草相关的军情文书,然一封书信突然于文书中掉了出来,吴郁猛地一震,目光立时凛了。 他迟疑少许,用匕首翻开了掉出的书信。 不消半刻,双目便瞠,气息陡然起伏难扼!尤其是在见到信末所绘的一朵木绵花后,更是双目充血,周身发抖。 凌王妃自跟随入了反军营中便时常病倒,此回叶齐被叶悦跪求,终于来探了一回,正回主帐。 迎面便见吴郁身披戎装、手持双锏大步行来。 叶齐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伐。“舅舅来得正好,随本王入帐议事。” 吴郁面色如冰,不回不应,紧随叶齐身后入了主帐,叶萍与吴郁亲信将领吴达跟随在后,正欲入,被叶齐阻了。“你二人先出。” 叶萍退步而出,吴达却马上转目看了吴郁一眼。“你出吧!”得吴郁出声,吴达这才拧着眉慢慢往帐外退了。 “王爷要议的那些杂事且先不论,我且问你!你母后暴毙宫中,当真是叶征那厮给你母后下毒了么?!” 叶齐满脸惑色:“当然是如此,叶征日日给母后下毒,致其毒发而亡,对外谎称母后染疾暴毙……舅舅今日何来此一问?” 吴郁凝目看着叶齐:“那阿姐用来传讯的木绵花图案……你可曾告诉过旁人?!” 叶齐眸色深了深,负于身后的拇指依次从食指、中指、无名指上摩挲过来。“自然不曾……” 然语声立时被打断了。“你撒谎!以木绵花为信可与阿姐密会传讯,此事她只诉予了你我,此图案绝无可能从我口中流出,只能是你!” 叶齐回看向了他,目中极是无辜:“许是母后又诉与了第三人呢?” “如此秘讯,她除了我这亲弟弟,还有你这亲生之子,怎可能再诉与旁人?!便是只为你我安危,阿姐也绝不可能再诉了旁人!” 叶齐眉间涌上了难色,然语气却透露出了几分悠悠淡淡的凉意。“舅舅若已然认定了,又何必还来问本王呢?” 吴郁横眉立凛,不觉寒彻:“竟当真是你。” 叶齐于此时睇目看了他一眼。是值黄昏,日头渐晻,帐内还未点灯。便见叶齐脸上随着渐暝渐弱的日光,越来越阴翳幽恻。 吴郁手握两根数十斤重的铜锏,看着他,周身都在发抖:“勾结皇家前影卫墨夷氏,授意其潜入皇宫暗中埋伏,以木棉花为讯引你母后夜出受刺!你——你这个畜生!” 因为年愈不惑,叶齐眉眼额间难免生出淡淡的纹路,双颊壑纹更是深长,然五官立体深刻,凤眸狭长如鹰隼。 这样寒峭无情的长相,在他沉眸时,显得格外寡薄冷酷。 “自孤被夺储位,于朝野两端失势,受尽宫内宫外谤语非议,处境极艰。”他开口以“孤”自称时,语气便一字比一字幽沉:“初时母后怜孤,言辞凿凿如何暗中谋划,助孤夺回储位,再登九五。后来叶征即位,竟一违惯例未尊自己的母妃,而是尊她为太后,她便坐享太后权位,再不提助孤夺政之事……那时,她可曾想过孤这个前太子?!” 吴郁只大怒:“如此,你这毒豸之子!为了让我起兵助你夺位,竟就不惜设计联合外贼戕害自己的母后?!”他手中铜锏发起抖来:“如你这般不忠不孝、寡廉鲜耻之徒,也配成就帝业?!” 叶齐寒沉的眸光幽幽恻恻地睇向了他。“所谓忠孝廉耻,自来便与成就帝业毫不相干,吴大人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生来就是一条狺狺狂吠的家犬,即便偶然一次仰颈长嚎,也成不了山间狼王。” “你如此德行!怎配做东宫储君?!怎配登上大宝?!” 吴郁一手拎起发抖的铜锏,直指凌王,怒彻道:“清云鉴传人当年改立帝王之储,废你太子之位,实乃远见卓识,所预半点未差!” 眼中寒光猛地迸射,幽亮如见血的刃,透着红光,又狠毒又酷戾。 吴达但闻帐中一声惨呼,冲入主帐,迎面便被叶齐一掌拍裂前额,双目暴凸而死。地上吴郁的尸体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地对着叶齐,被叶齐一脚碾上了脸。 “孤是太子,是天命所归之人,合该继承大统,登临帝位!无人可改,无人能议!” 吴郁来时所传亲兵急急赶来,但觉不对,涌入帐中,见得吴郁吴达皆已惨死,陡然哗变。益州兵中早已归入叶齐麾下的大队人马与吴郁亲信精锐骤然战起! 吴郁作为老将,与这些亲兵出生入死多年,此番惨死,精锐亲信无不红眼,杀声阵阵,悍不畏死。拒不肯降。 叶齐立身主帐前,却于此时悠悠寒寒地露出了一个冷笑,原本寒峭的脸因他脸上微末笑意、因他右眼眼角下那浅褐色的泪痣,一改此前的寡情薄义,显出两三分似真似假、迷乱人眼的柔情。 “西羌虎公主拉巴子一离营,巫亚停云就来叫阵,当时孤看见墨然骑马列于巫亚停云一侧,便已料到今日不远。” 叶齐喃罢,深沉幽冷的眸光于杀声、喊声、血溅声中更显幽恻。天已越来越暗。 却是这时,羌骑数人奔马而至,口中大呼道:“夏军杀过来了!” 第329章 相逢秋月满 天色昏蒙,一片暗沉。 六冲河两岸的平原与河道淌满腥血,每隔几步就有兵卒尸体亦或残肢倒落其间。日夜交替的余光从天边落下,照在散落草间、泥地的刀戈铁器上,远远近近地反射出金属寒光。 厮杀声响过一天一夜后,渐渐归于沉寂。此刻人声回落,偶闻残喘、痛吟、窸窣声。夏军人马沉闷地收拾着战场。 天边能闻鸦鸣。 反军与羌骑联合军撤出牂柯郡,败退到了草海、乌蒙山一带。 左军将军天涯领军追击而回,正报于巫亚停云,下时二人所在又闻马蹄驰骋。 转首便见骁骑之首穆流云、穆流霜领身后十数人正于远处纵马而回。 穆流云马背上依稀可见另一人。 文墨染不知何时离帐赶来,此时脚踩满地血与残骸,步履维艰地迎上了前。 左右立身于巫亚停云两侧的前军将军林海、后军将军北曲眼中同时亮了:“马上那是!” 骁骑之首带十数名大内高手已纵马行至文墨染身前。 “幸不辱命,按大人吩咐,我等伺机将叶姑娘救回了。”穆流云骑在马上,正对文墨染:“但叶姑娘身体虚弱且受到冲撞,昏迷过去了。” 文墨染的眼睛已经凝在了穆流云小心护持在胸口的人身上。此时上前扶马,驻步紧紧看着她。 叶绿叶倚靠在穆流云身前,被骁骑之首护着。脸色苍白憔悴,能见虚弱,眼睫微颤似在昏沉中仍旧不安警惕着什么。 文墨染的眼眶热了起来,眸光颤动一瞬,苍白文弱的脸上蓦然露出了一个无限安然的笑。 便似心头所压的一颗重石终于稳稳落到了地上。 他道:“先送叶姑娘回帐中休憩。” 骁骑之首应声:“是!” 前军将军林海便见巫亚停云的目光也一直凝在被骁骑救回的人身上。但见她上前一步,问与骁骑:“你等前去救人之时,可曾见到胜艳?” “见到了!”骁骑副统领穆流霜闻话,立时道:“盛宴公子还活着,只是远见面容憔悴……” 巫亚停云心下陡然提了起来。 “她不在益州军中,而是受困于羌骑营一小将身边。”穆流霜惭然道:“此回他们内乱,益州兵有隙可乘,但羌骑兵未乱且座下多有好马,精于骑行,我等追赶不上……只得眼见她被那羌族小将带走了。” 巫亚停云闻话已握紧了拳,眼中大恨。不多时眼帘垂落,眉间黯然沉肃。 她又问向林海:“申屠公子可是还未寻回?” 林海眉间便也跟着她拧起,立时回道:“还未,但申屠公子的群狼留下了踪迹,他应是……” 下时便闻孔懿高呼之声传来:“巫大将军!且看我们给你迎回了谁?!” 巫亚停云与众将转头看去,便见孔懿孔嘉前后纵马而来,身后跟着同样骑在马上的两名女子。 一者劲衣疾服、一身红衣;一者霜染青丝,白衣如雪。 巫亚停云目中有喜:“……端木先生!” 共乘一骑的两名女子身后,一名面容秀逸绝伦、俊美如妖的少年郎护持着申屠烬慢慢踱马,跟在了她们身后。 少年见之不及弱冠,不过十八、九岁,然周身气质肃然又淡然,冷然又绝然,面如冷玉,眸似皓月,身姿劲挺,容颜清逸绝美,太过惹人注目。 配上额心那一朵瑰丽绮艳的三瓣红樱,更是俊美如妖仙、冷艳如精魅、绝傲似天人,让人难移双目。神情淡然沉静,眸光悠沉无物。 首见他真容的巫亚停云几人不由得瞠目震色。 叶绿叶被骁骑众人及文墨染送入了帐中休憩。 另一处医帐中,申屠烬被云萧背入帐中,小心地放在了榻上。巫亚停云随同副将及前军将军林海立于一侧。 “他此前身中烈性乌头毒倒落林野中,幸遇我与家师才捡回了一条命,此刻毒虽已解,但昨日至今一直高烧不退,梦中呓语言辞激烈……” 少年人话音未落,便听申屠烬呼吸急促,双目紧闭,再次高声急呼道:“……啊!啊啊!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云萧当即取出银针来,于他头顶慢慢刺入了几针,助他舒缓心神。“二哥对此前所历之事必定恨极,口中呼喝欲杀的,不知是谁?” 巫亚停云知晓他们三人结拜之事,此刻听罢他所言,脑中掠过了穆流霜提到的那名羌族小将。 目色便沉:“申屠公子必是潜入羌骑营中去救胜艳了。” 云萧听得一震:“大哥……巫二小姐?” 巫亚停云转目看向云萧:“你原就知晓盛宴的女子身份?”看他点头,巫亚停云再道:“羌骑军师赫连绮之以老妪假扮端木先生为质,胜艳孤身潜入羌营去探,落入了羌骑手中。” 云萧眸中之色立时重了。 巫亚停云沉抑道:“申屠公子此状,必是救人未成,亦落险境,险死还生才得以脱险。我本叫他不要冲动,赫连绮之有西羌‘蛇子’之名,心机深沉毒诡,绝不好对付,他贸然去救,只会落入那子圈套陷阱。可他得知盛宴女子身份,还是贸然去了。” 云萧便又看向了榻上昏沉不醒之人。 二哥本就心慕大哥已久,得知大哥实是女子,二人有望,又怎么可能忍得住? 便滞声。 “二哥身边所御之兽只剩十几只幼狼……难道阿檀它们都已……”想到纵白,云萧眸中憾然。 统领斥候军,与申屠烬所御群狼合作已久的林海也不禁叹了口气,只觉痛心。 申屠烬身上伤势应是不轻,但包扎得仔细周到,此刻银针刺后不久,申屠烬已慢慢安静下来,呼吸见缓,再度昏睡了。 巫亚停云沉声道:“还好遇到了尊师与云萧公子,保住了这条命。等他醒来,我再问胜艳之事。” “二哥身中三箭,伤势复原少则也需月余。”云萧将刺入他头上的银针一一收回了。 巫亚停云点了一下头,而后转面看向了一侧少年:“云萧公子当初随尊师上太极殿面圣时,应是易了容?” 因文墨染入狱之事随师父太极殿面圣,亦是云萧第一次见到这位将军府之首时。犹记当时阿紫惊见将军府之首是位女将军时的惊奇轻嚷…… 想到阿紫,云萧叹了一口气,安静应声:“嗯,时我南荣氏后人的身份尚不为人知,师父命我于外行世以易容示人,以避纷争。” “胜艳与我提到结义三弟时,言是清云宗下端木先生的弟子,昔日连城南荣家后人……”巫亚停云不知想到了什么,目露唏嘘之色:“对南荣氏从来容颜倾城的传闻,我本不以为意,今日亲眼见到云萧公子,才有几分理解了为何会有人为得南荣氏,枉顾宗庙礼教,陷入魔怔了。” 云萧听得一怔,不觉转目回看向了这位将军府之首。“将军所指是何?” 巫亚停云却已不再多言。只轻叹了一声。 云萧看着她转身行出此方医帐,直觉她所言与南荣家当年所历之事有关,或许就牵连着南荣家因何而被灭门。 …… 叶绿叶所在营帐中。 文墨染与璎璃侍立两侧,端木若华坐于榻前宽椅中,为榻上之人诊脉已久。 “端木先生?”文墨染忍不住出声问道。 白衣人下时回神,静一瞬,轻轻放下了手中叶绿叶的腕:“绿儿性命无碍,她体内筋脉接续后恢复得很好,脉相虽有些虚弱但尚且平稳,不时便应会醒来。” 文墨染闻言目中满是安然之色。 端木若华面上却静。只得我一半天鉴元力之下……赫连竟能帮绿儿将筋脉接续得如此完好,此后他予绿儿服了何药来调理?竟可使她恢复得如此之快,且从脉相来看并无一丝弊病,便是丹田内力竟也似随着筋脉恢复,而开始游走全身筋脉渐渐恢复。 心下隐有不安……他所为,是因何? 思虑良久,心下终也不安,端木若华下时顺着绿衣之人腕上筋脉开始一寸寸地往上轻按探去。 立于一旁的文墨染便见榻上绿衣女子的小臂、上臂到柔韧瘦削的肩头都慢慢露了出来…… 脸上轰然便赤,文墨染仓促转身道:“叶姑娘既无大碍,墨染便先出了。” 璎璃便向白衣人示意过,随行将文墨染送出了营帐。 端木若华细细摸索指按了榻上之人全身筋脉,未察有异,眉间并未舒展。再思一瞬,她伸手摸索着抚上了叶绿叶的头。 寸寸摸索抚来,直至脑后,白衣人的指腹摸进发根处,忽触及一尖锐之物,一瞬凛神。 下时一道冷冽漠寒的女声倏地响起:“别动。”紧随之风声微响,一把弯月型的匕首便贴在了白衣人颈侧。 端木若华觉到了颈边的凉意。 她的手仍旧抚在榻上之人脑后,此时轻轻蜷指,指腹再度从那嵌入发根处微露于外的尖锐之物上抚过了。 “叫你别动!” 是当日青岭山中药泉里,自己为让绿儿顺利承接天鉴之力,而深刺入脑,为她隔断痛楚控制心神之脉的那枚长针。 此刻长针刺入更深,且露于外的针尾部分已被赫连震断。 端木若华即便不能见,也知绿衣之人此刻看向她的眼神必定冷锐而锋利。 长针刺入太深,兼之被人震断,已然错乱了她的记忆。 叶绿叶手中匕首抵着她,慢慢从榻上坐直了身。她看着面前女子身上白衣、空茫双目、及鬓边两缕细长的雪发。“你就是清云鉴传人,端木若华?” 端木已然明白赫连因何而救她了。 女子沉静下来,宁声与她:“我是端木若华。” 绿衣之人眼中一瞬间闪过了更为冷厉的寒光,握着匕首的五指一紧,就要从女子颈间横削斩过。 端木平放于膝头的另一只手于此瞬息之间转指一弹,两枚银针射向叶绿叶腕穴。 剧痛难忍,绿衣之人不能自控地手一抖,刃尖轻轻撞向白衣人颈侧,划破皮肤带出了一道血痕和两三滴血珠,随即匕首便被松开,径直落地,发出了“哐当”一声轻响。 叶绿叶心惊而退:“你不是瞎了吗!” 白衣人静坐于椅中。“即便瞎了,你以刀贴我颈,我亦能判断你腕脉所在。” 叶绿叶神色顿时极为警凛,另一只手将腕上银针拔出,握于掌中。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看着她所在,言辞冷静:“你在赫连那里呆了许久,可是他与你说了什么?” 叶绿叶满目都是冷峭。“不必他说,你是为天下谋的圣人,世人无不尊崇的清云鉴传人。我知道,也记得。” 叶绿叶眼中一片阴翳,赫连绮之所言顿时浮现在脑中: 你可知~你心甘情愿为她保驾护航了多久? 待你回了她身边,她必会察觉我告诉了你这些,不用相瞒,你只需问她…… “我父王被赐死,可是你在叶征面前进谏?逼我父王于太极殿上伏首,亲口认罪惭罪?!” 端木若华倏然怔色。 便忆十数年前,大理寺狱中,宣王于狱中深处看见她行来,面色原是怒极厌极恨极,待听罢自己所言,便满面震色,最后于她面前低头,拂衣跪下了。 “若能保下本王独女,及宣王府上下,本王在此跪谢先生了。” 少女静立于昏暗腌脏的死狱中,一身白衣淡漠远冷,清寒沉静,衣摆上沾染了步步行来时狱中地上的血污杂尘,却让她一眼见得,更似误入这污秽死地的离世之仙。 少女净无点尘的双目看着狱中之人,极轻地颔首应下了:“嗯。” 目中空茫无物,白衣人重又抬头望向了叶绿叶所在,平声答道:“……是。时三王谋逆,罪证确凿,宣王所犯,本是死罪。我谏言皇上赐死宣王一人,亦是他所求,亲口认罪惭罪,只为免于诛连,保下你与宣王府上下。” “你撒谎!用得着你来保?!”叶绿叶听得,眼眶红彻,她嘶声寒冽道:“父王有玉叶旌牌在手,可作免死赦令,他原可以不用死的!届时宣王府上下哪怕流放出京,远赴塞外,也是一家团圆,远胜天人永隔!只因你预得我要做你的徒弟,所以进言赐死我父王,让我无依无靠,只能拜你为师!” 端木眉间微微拧起,面有震色:“宣王未曾与我言及玉叶旌牌。” “是未曾言及,还是言及之后,叶征因你这清云鉴传人的谏言,还是选择了赐死我父王?!” 端木肃面而沉声:“绝无此事。” 叶绿叶看着面前白衣女子极为正色地回望着自己所在,竟没来由地一怔,本能地觉得她所言是真……握于掌中的银针陡然刺痛了一下,叶绿叶目中大恨! 我果然受她蒙蔽已久!怎可再错信! 榻上之人猛地挣起!将两枚银针握在指间便向端木颈侧扑刺而来:“我今日定杀你为我父王报仇!” 椅中女子凝色,未及动。云萧于此时拂帘而入,眼见此一幕! 眸光一凛,三枚银针转指便拂向了榻上之人颈侧! 叶绿叶周身一震*,全身蓦然僵住,只来得及晃了晃,便倒入了榻间。 “师父!”云萧立时闪身上前。 少许后。 “师父的意思,大师姐因这枚断针错乱了记忆,只记得拜师之前的事了?” 云萧已然收回了射入叶绿叶颈侧的银针,此时蹲在木轮椅侧,正伸手细细查看女子颈上的伤口。语声有些悠冷:“且还未记全?”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目中不无忧色。“应当是赫连有意引导,只让她记起了那些。” “如此,这枚断针可能取出?” 椅中女子神色抑重地摇了摇头:“不能。方才为师触及,断针入脑已极深,若贸然取出,极有可能顷刻毙命。” 云萧闻言眸色也不由沉重了起来。他回看了一眼叶绿叶,转头来重新看着椅中之人,便问道:“若针已不能取,我们该当如何?” 端木若华叹了一口气:“只能慢慢引导,使她想起更多,以待恢复本性。” “此针便要长时留于大师姐脑中了?” 白衣人微微颔首。“只能如此。”又道:“待有万全之法,再思如何将针拔-出。” 云萧沉面点了点头。 下时目光便又移回了女子颈侧伤口上,少年人用指尖轻轻在伤口四周点按了下。“伤口不深,有些细长,洗一下上了药,不日就会愈好。” 端木轻点了下头,只道:“我无碍。” 下时蹲在木轮椅侧的少年人倾身靠近女子,便伸舌细细舔过了那道匕首划出的细长血痕。他转腕射出两枚银针将帐帘左右钉住,早已高过女子许多的劲挺身形不由分说地蹲近女子身前,伸手环抱女子的同时,侧首反复在伤口上轻舔过。“这样就不用洗了,可以直接上药。” 端木若华便似呆愣了一瞬,直到身前之人指尖沾着药膏搽上来,才后知后觉地醒神……颈间染赤,耳垂渐红,有感这一具身体已越来越不受她心念控制。 搽完药,云萧对着伤口上的药膏吹了吹,让那透明糊状的伤膏凝成晶莹薄片……然端木若华轻轻将他往外推了推,眼帘颤动着侧首避开了。 云萧唇角微扬,高大挺拔的身形蹲在女子面前,便轻言:“师父颈间有些红,是弟子搽的药不对吗?耳垂亦很红,难道起了热症?” 椅中之人颈间、耳上便不受控制地更红了。语声不似方才沉抑,转而浮动起来:“药搽好,你且就……退开罢。” 少年人的手抚上了女子嫣红的耳垂。椅中之人几乎是立时一颤,下时云萧便见她的耳珠于自己指尖慢慢红得似滴血。愈热愈烫。 不觉轻笑一声,气息都微微抖动了,他实难忍住,倾身吻了吻那醴艳的耳珠,而后满含笑意地退开了。“是,师父。” 第330章 月出惊山鸟 暮秋晚风寒。六冲河岸仍旧鸦声阵阵,热血入泥浸透野草根,渐凉渐硬,收拾罢战场的夏军兵卒陆续回营。 日西落,月东升,天边一片晦暝转暗。夜色临。 远见夏营中渐次亮起火把、点亮灯烛。 知她看不见,云萧便也未急着去点灯,满帐昏暝暗色中反倒恣肆无忌地挨近了女子,圈搂着她的腰,十分亲昵温馨地亲近着。 少年人轻轻含咬了女子鼻尖一口,气息往下,两唇相依慢慢吮吻起来。 端木若华平放在膝头上的手一点点握紧,心口闷疼,气息和心跳都越来越乱,不多时一把攥紧了少年衣袖,应是想阻他深入,将其推开。然久久仍只是颤着……未动。 云萧感受到了她的承忍顺从,带着几分对他的迁就,更带着几分越来越明显的纵容,让他情不自禁地染笑,嘴角笑意愈来愈深。心中温怜且悸。 师父你这样,叫我如何忍得住?难道不知于情-事上,天下乌鸦一般黑,总也得寸便进尺,顺杆便往上。 饶是他也不例外。 待到云萧再退开,女子唇色便如抹了丹脂一样嫣红,银线相牵,缱绻而旖旎。 他见得她纤长如蝶翼的睫羽在昏暗中颤簌难止,不觉便唤了一声:“师父……”而后更加放肆地蹲进她双膝之间,伸手环她的腰,自下往上地亲吻着她的颈侧、耳珠、下颚…… “为父王……”倒落在榻间的叶绿叶忽然梦呓了一声,语声痛苦:“……报仇。” 下时端木若华便用力推开了云萧,气息颤然。恍惚间,她推抵在少年胸口的手,掌心早已汗湿。 云萧一只手覆上了女子颤然的手,轻轻揉了揉,另一只手则抚过女子下颚至一侧脸颊上,揩去了若有似无的一点津线,指腹轻而又轻地摩挲着。情态亲昵自然又温柔,便似安抚。 女子的神情已是慌乱至恍惚,紧张到空白,云萧有感,掩下眼中笑意,到底不忍再欺她…… 便转而问道:“大师姐此刻听信了赫连所言,再醒来,恐怕时刻会想着杀师父为父报仇。” 椅中女子迟钝了好一会儿才醒神过来。她伸出颤然的手按住了云萧抚在自己下颚颊边的那只手,往下牵去,最后与她的手一起,盖在了膝上雪娃儿身上。 原本趴在女子膝头熟睡不醒的雪娃儿懵懵然地抬头来张望了他俩一眼,不大想理会,又搭下了脑袋去睡。 “实则……”白衣的人紧紧牵握着云萧的手,几乎是按在膝头,如此才紧-窒着声音开口道:“当年绿儿入我门下,最初时亦是为了刺杀为师……刺杀我……” 云萧已然发现,只要他二人做了方才那般男女间亲昵亲近之举,面前之人再开口,便会下意识地不再自称为师…… 是想要淡去一层二人间的师徒伦常,哪怕只在称谓上。也是为了减轻心中的负疚惭心与不适。 因是师徒,她终也惶然。 因是师徒,她与他如此这般亲近时,便不可能会心安。 更何况身负天启神示之名,是受人敬重数百年之久的清云鉴传人与其弟子? 他知,也怜。有悸,有痴,有执。 只是即便如此,她仍旧放任纵容着自己。且愈来愈甚。 至今日,耳颈皆染绯色,不时赤色满颊。 此情此景,竟像是她……不只是怜我。 心念控制不住地微动,他忽然很想问:“师父,你可有一点喜欢我?” 男女之情的喜欢。 女子对于男子的喜欢。 只是下一瞬便想到了心口的蛊。 云萧笑了笑。终没有问出口。 心下悻悻然只道:何必奢求?便就这样吧。这样、已是最好。 少年人轻轻反握住了面前女子的手,即便心知椅中之人是在用自己被她按住的手,丈量着二人间的距离,好叫他无法再轻易倾身往前,与她过分亲昵。 只是她却好似忘了,如此牵握着他这个男弟子的手不放…… 也非师徒间能有。 云萧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又觉得心悸心疼,俯首亲了一下她的指,终于肯往后退开了几寸。 只是仍旧牵着她的手。于掌心里不厌其烦地摩挲着。 “大师姐是何时拜入归云谷?又因何会想要行刺师父?” 女子的心弦似是终于放松了下来,平望前方虚无,目中虽淡亦温:“是因三王之乱……”转首望向了榻上叶绿叶所在的方向,女子续道:“……是因宣王之死。” …… 三王谋逆一案毕。时年十八岁的白衣少女谢绝了叶征骁骑营下的护送,独自回返归云谷。 宫中之人不知她何时离了,只是再入少女暂歇的行宫别馆内,人影已离。 那时这位十六岁便承天鉴的云门之主已然将水迢迢之力修至第四层,往后年岁流逝,四年方等同于常人一年。且天护之力不比凡武,若只论内力,天鉴元力的第四层,足可比肩江湖上排名前十的武人。 她因而内息绵长,远胜常人,足下轻点如白鹄,于山道林野间飞身而过,掠如轻鸿,往荆州归云谷回。 待入荆州之境,缓步行在一条往返洛阳必经之路上,一道小小的碧影杂夹寒光,突然从一侧山道树荫中向她刺来。 白衣少女神情漠冷地往后掠开,袖间白练轻轻一挥,便缠住了那道寒刃剑光。 十岁的叶绿叶一路骑着御赐宝驹先一步进入荆州,赶走宝马埋伏在此,只为杀她为父报仇! 然眼见她纤瘦弱质地缓步行近,却竟然身形一退就避开了自己蓄力已久的一剑! 叶绿叶马上抽剑再刺,却抽不动。手中长剑被她白练缠住,竟如铁箍一搬,难以拔-出! “原来你也会武!” 白衣少女驻步后便撤去了练中劲气,白练飘落,叶绿叶手中之剑倏然抽回,下一刻便飞身纵起再度向她刺来! 不过十岁的小女孩儿,手中剑法却已舞得颇具灵性,透着凌人的锐气。 白衣少女点掠至高树枝头避之,她竟也能飞纵而上,不依不饶地追刺不放。 彼时宣王已死,宣王府所有家眷被流放出京,幽禁于豫州一处别院内。 端木若华看着她们被押解出京。 那时这位曾经备受宣王宠爱的独女碧宁郡主,便满身倔强地行在队伍最前,一个个回瞪着道路两旁向她与宣王妃及宣王府上下指指点点、丢石掷叶的百姓们。 两人远远对视了一眼,小女孩儿竟似也认得她,白衣少女便见她满是记恨与不甘地看了自己一眼。 她必是押解途中私逃至此,行埋伏刺杀之事。 端木若华再度卷住了她手中剑刃,劲气一凝,便将长剑从她手中震开,一把挥落于地。 语声漠然无绪:“因何想要杀我?” 小女孩儿被她震退了数步:“你害死我父王!” 白衣少女驻步回看着她:“三王谋逆,动荡国本,会使社稷不安,黎民受苦。作为清云鉴传人,预事明情诉诸所知,是我之责。” 端木若华直视着小女孩儿的眼睛,极为正色地与她道:“我无意害死你父王,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小女孩儿身上原本华贵精致的锦碧罗裙脏污不堪,她应是在此埋伏了不下两日,满脸尘屑,发上更有草叶泥垢,此刻睁着灼亮的眼睛狠瞪着端木若华,咬牙愤恨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你害死了我父王!”言罢一把抓起地上被挥落的少央剑,疾冲便刺。 端木若华侧身避开了她的剑,身形飘然掠至了高处。“你应知,你杀不了我。” 私逃唤来自己的小马驹、一路纵马赶路、不吃不喝在此埋伏两日多,小女孩儿早已气力不济。她纵身向着少女所在拼命刺来,却突然眼前一黑,脚踩两人高的横枝上失力就摔了下去。 临落地前白衣少女挥出长练,于小女孩儿身下接住了她,做了缓冲。 待小女孩儿再度爬起,端木若华便漠然平静地道了:“速速回罢,即便不回,你也应知,与我纠缠无益。” 言罢,即转身而离。白影掠如飞鸟顷刻不寻。 “你别跑!”小女孩儿满面愤恨地大呼罢,便已寻不到那道白影,惊茫地环顾着四周,眼中狠狠凝了泪。 没了宝马领路,她在此山道林野间便难寻出路,走了一整日也未走出山林,更未再看到那袭白影。 眼前渐渐昏花,嘴皮干裂起皮,十岁的小女娃儿抓握着手中少央剑,越走越慢,终于晕倒在山道上。 再醒来她倚靠在一棵老树上,周身暖融融的,身上披着一件雪色长麾……赫然就是白衣少女此前披在身上的! 她抬头便看见老树前篝火轻跃,白衣少女坐在篝火旁一块青石上,正吃着烤热的饼。 叶绿叶掀开身上长麾,抓起手边之剑就向她刺去! 少女再度掠身离了。 小女孩儿急急追上几步,再无人影,颤抖着小手握紧了手中少央剑。 她饿得头重脚轻,看到端木若华不及带走、留下的几块面饼,当即就着篝火旁的甜汤狼吞虎咽起来。 又走了一日,终于走出了此处山林,看到了远处的炊烟农家。叶绿叶跑上前去,拿脖子上的长命锁跟农妇换了吃食菜饼。又问了去归云谷的路。 农妇答不上来,叶绿叶握着剑想到自身实力,低着头恨切地咬了牙,最后问了去豫州的路。 农妇看她一个小女孩儿在外,十分不放心,好心地将她送上了官道。 叶绿叶在荆州雉县城里用发绳上的金珠买了马,一路走官道进了豫州境内的西平,距离宣王府家眷被放逐幽禁的豫州汝阴郡还有数百里之遥。 西平多山路,她刚行出官道便听到身后传来响声,一回头一根勾马索迎面射来! 待她弃马翻身到地上,四个粗衣短打的汉子便将她团团围住了。 他们在雉县便盯上了这个从发绳上取下金珠的小女孩儿,见她竟孤身一人,更是心动,一路耐心地等她出了官道,行到了此方豫州境内荒无人烟的山路上。 其中一人因为轻敌被叶绿叶险些刺穿了下腹,但叶绿叶也因此丢了手中之剑,四人将她赶到空旷的野草地上围住,终于将这桀骜不驯、离家出走的骄纵大小姐捉住。 一看女娃儿的衣料脾性身手,便知出身金贵不比常人,若留活口必定后患无穷,四人早已寻了谋财害命的心,此时将这身量瘦长的小女孩儿按在草丛里,一面搜刮钱财一面便要行泄欲之举,辱后再杀。 昔日被宣王宠在掌心里骄纵长大的王府郡主,何曾见过下俚乡民如此丑陋狰狞的面目?她待完全挣扎不开、挣动无用时,终于自心底涌上惧意,全身发抖,眼眶猩红地狠瞪着这些恶匪歹徒。 待要在他们胆敢覆上来时疯咬其颈脉喉管,拼死同归于尽时,四人突然全身一僵,齐齐倒落于地。 白衣少女踏步而落,急急向她走来。 她拢起她被扯散的衣裳,抚顺她凌乱拈草的髫髻,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右手在她后背轻拍。 叶绿叶忍了一瞬,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涌落。 她抓握着手边的野草,全身颤抖,紧紧咬牙在哭。 若非你……我又怎会遇到这些?! 若我父王还在……又怎会有人敢这样对她?! 叶绿叶咬牙一瞬,抓到长靴里藏着的飞叶镖就往少女肩头刺去! 白衣少女心中悯切,面上虽无表情,但难免生怜,正思自己出来得是否太晚……便觉肩头剧痛。鲜血转瞬浸染了她的白衣。 白衣少女退步,往后掠了开。 叶绿叶便见她的神情仍旧平静无绪,满面沉静淡漠,全无悲喜。她控制不住地对她嘶吼道:“你滚!你走开!不要你假惺惺!!你这个害死我父王的女人!” 叶绿叶待要提剑杀了地上四人,又被端木若华阻了,白衣少女寻来牛车将被银针扎得昏死过去的四人送了官,阐明了所犯之罪。 小女孩儿见状更是愤恨于她,执剑追在少女身后寻机便刺,都被少女躲了过去。 公堂之上县老爷查出四人乃是惯犯,此前还曾劫掠奸辱过邻县的几户小女儿、两名村妇,两罪并处,欲判重刑,但被辱女儿、家妇的人家皆未前来上堂指证,四人见状,马上又矢口否认。县老爷难办。白衣少女亦微微蹙了眉。 下时却是这位前王府郡主、不过十岁大的小女娃儿铮声指着那四人说自己如何受辱,险些丧命。 端木若华立身一旁,便看着她狠瞪四人将他们如何捉住自己,摁于草地上,污言秽语,掀衣褪裤……一样样说得清楚。 四人被她攻讦得满脸热汗、言辞矛盾,终袒露罪刑不得辩驳。 出得县衙。白衣少女凝目看着满身脏污泥草、却仍一身傲气的小女孩儿,便问声:“她们惧什么?你又因何不惧呢?” “她们惧流言秽语、夫家嫌弃!我不惧!我是叶绿叶!父王说过,世间便没有我需要惧的东西!别说他们未能辱我!便是辱了,我也不退!更要他们血债血偿!” 白衣少女看着她,半晌后点了点头,便与她道:“嗯……你很好。”彼时的白衣少女也不过一十八岁,年纪尚轻,历事不多。所言之辞,即是她心中所感。 言罢,面上微白,她已掠身离了。未见身后的叶绿叶听见她所言,震目呆愣的模样。 十岁的小女孩儿看着那道掠远离去的背影,本欲寻机拔剑的手一顿,心尖儿一热又一疼,傻傻地驻在了原地。紧握少央剑的手恍然间慢慢松开了。 她骑着买来的马,走在官道上,一路慢慢回了豫州幽禁之地的汝阴郡。 然后一入汝阴郡城,就看到了被自己赶走的小马驹。 叶绿叶原本有些恍怃的神色,在看到这匹父王送给自己的御赐宝马时忍不住亮了起来,她下马就朝自己的小马驹跑了过去。 但下一瞬就被人迎面拿下,用力提起了领子。“终于抓到你了!” 叶绿叶刚看清他们身上的武吏打扮,便被领头的武吏一巴掌打在了脸上。“竟敢自押解途中私逃!害得我们整整找了十数日,差一点就要掉脑袋!” 叶绿叶一时被打懵了,然下一瞬回过神来就狠瞪向为首的武吏,抬手就要拔剑! 负责押解的武吏多少有些身手,七八人将她摁住,哪里容得她暴起反抗。 “还敢这样瞪老子!你以为你还是堂堂郡主吗?!臭丫头!你现在只不过是个被放逐幽禁的罪臣之后!” 叶绿叶高高仰着红肿的脸颊,狰目瞪着他啐骂:“一群走狗!” 武吏之首让手下摁住她,抬手连抽了她两巴掌。“真当自己还是什么金贵的皇亲国戚了?!说我们是走狗?你以为你是什么!就是一个只能任我们这群走狗期辱的前!郡主!”他狞笑着咬重了这个“前”字,伸手狠狠抓住了女孩儿的头发,用力将她扯近了自己:“‘前’是什么意思?就是你现在什么都不是!”言罢即抓着女孩儿的头往街边一处石墩上撞去。 “押解途中私自逃离,且还私藏带走一匹御赐神驹,罪上加罪,按律可斩!” 小女孩儿的额角撞在石墩上,当即头破血流,武吏仍旧抓着她的头发未放。“老子今日便是打死你,也不过是往上报一句‘私逃途中遇匪被害’,无什么要紧!” 叶绿叶双目猩红,突然狠狠一口反首咬在领头武吏腕上! 险些咬下一块肉来。 为首武吏痛得大叫,周遭手下赶忙七手八脚将她拉开,踢踹按倒,抬脚就碾。为首武吏更是回过神来,提脚就踹,口中大骂:“竟敢咬我!竟敢咬我!今日我便打死你!” 人来人往的郡城官道上,路人遥站吓退,见着武吏身上的官服无敢上前,便看着他们一脚接着一脚地落在地上闭目蜷身的小女孩儿身上。 叶绿叶咬牙强忍,满心都是愤恨不甘,待到鲜血流进眼眶,刺得眼睛生疼,渐渐被逼出了泪。 她道若能不死,她必斩下他们的手脚! 她道若能不死,她必叫他们此生惧极她手中之剑!从此再也不敢欺辱她! 空中之气微一动,武吏众人突然颈间剧痛,下时倒落一地。 白影自人群中行出,径直行到了叶绿叶身侧。 她把了把她的脉,喂了她两颗伤药,替她包扎了额上伤口,再度整理拢起她脏污散乱的衣裳,抚顺了凌乱的发,便又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右手在她后背轻拍。 叶绿叶看见她肩头伤口未愈,隐约有映出的血迹。“你受了伤,还一路用轻功跟着我吗?” 白衣少女微叹一声:“见你入了汝阴,故折去换药,耽搁了少许……”她沉静问声:“这次,可也出来得太迟了?” 叶绿叶再难强忍,周身颤簌起来,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涌出眼眶。“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父王?” 端木若华听着她的哭腔,语声寥落,透出清寂:“对不起,我不想害死你父王……只是我有安天下之责。” 叶绿叶于她怀中哭出了声来。 “你可愿入归云谷,拜我为师?” …… 已然越来越昏暗的这一间营帐内,云萧看着面前出神之人,牵起她一根手指轻咬了下。“师父在想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30-340 第331章 红豆生南国 端木若华怔然回神。云萧看见她空茫的双目中流露出轻轻浅浅的温意。 “只是忆起了一些旧事。” 云萧再度摩挲起了她的指,微微用力。“是与大师姐有关的?” 椅中之人轻颔首:“嗯。” 云萧于这时慢慢将下颚挨到了女子膝头,轻轻蹭了蹭。“我很羡慕。” 白衣人微微怔愣,目中流露出了不解。“看”向了他。 少年语声有些低:“大师姐是陪在师父身边最久的人了吧?”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嗯。”她道:“自余十八岁至今,已十二年了。” 云萧一只手挖起熟睡中的雪娃儿,随手放到了叶绿叶榻上,便自己贴上女子双腿,伸手环抱住了椅中之人的腰。“大师姐陪在师父身边这么久,见过更多时候的师父。我很羡慕。” 肥肥的懒雪貂一时被弄醒,懵懵地抬起小脑袋来瞟了云萧一眼,无声抗议。 端木若华听得云萧所言,一时静默。有感少年人无声埋头在自己腰间,似有不满。 更似真的羡慕,亦似情深。 她心中时常会有这样的疑问:何至于此? 不觉便叹了一声。而后伸手放在了面前之人发心处,随后指尖缓缓从发稍,到额心,再到鼻尖…… “何需羡慕。”微顿一瞬,她轻言道:“你与我……不只是师徒。” 少年人的心口急跳了一下。 她的意思,与大师姐只是师徒。而与自己,却不止。 他忍不住凝眸怔怔然地看着她,便轻轻问:“不只是师徒,还是什么?” 这是椅中之人第一次主动点明与自己的情-事。 他想听她说。 女子描摩往下的指尖禁不住停在了少年鼻尖,指尖轻蜷,于半空中停顿微滞了一瞬后,才终于重又抻直,往下点在了少年弧度完美的上唇边沿。 “还是情……人。” 女子指下的唇沿微微上扬。云萧微仰首,心满意足地用唇瓣描摩过女子的指尖。而后张口轻轻含住了女子纤长的指。 “我会是师父此生唯一的情人吗?” 白衣人的眸光垂落下来,便有几分轻怔:“……我所余时日不过一年,除却你,又怎可能还会……” 面色微顿,端木若华问声道:“你因何,会有此一问?” 云萧回过了神来。若她能见,便可看见面前少年的眼神在轻轻闪烁。他道:“萧儿只是不知,师父在与萧儿之前,可还……” 端木若华想要收回被他含住的指,下瞬只感指腹被他轻轻舔过。 女子耳颈微红,抑声道:“与我此般……亲近者……只你……一人。”她道:“……此生。” 云萧看着她,满目皆是痴缠无畏。“那便够了。” 不死蛊成,他死,她活。够了。 不死蛊未成,他死,她亦殒。也够了。 因他已是师父此生唯一的情人。 未燃烛火的此方营帐内,昏暗无声。他圈抱着面前之人,吮吻她的指,她的唇,她的颈…… 他们像世间所有爱而不能、求而不得,却偏偏生出情障的男女一样,于暗处,缠绵悱恻,折首不悔,耽溺沉沦,虽死犹生。 于他。此生,早已无憾。 次日卯时后,白衣之人入定罢。即往了中军主帐。 帐中之人不多,未久,端木若华便听一声平稳轻柔道:“叶姑娘手中玉叶旌符是我所赠。” 玉叶旌符必是帝王赐物,的确可换免死赦令。如若宣王当年手中有此物,绝无可能不用。昨日夜间叶绿叶再醒,复又行刺之余便拿出了贴身放置的玉叶旌符,端木若华只以银针将她定住,取来抚罢,确认不假。 宣王当年若无,绿儿手中玉叶旌符只得是后来所得。然天下间能拿到它的人,屈指可数,值此军中,只有两人。 巫亚停云还未开口,便闻坐于椅中、身任监军之职的当朝左相文墨染蓦然开了口。玄衣文士面上一贯的静静柔柔,身形瘦削清癯,语声却稳。 常年跟随皇帝身边护卫的骁骑营统领如今正立身在他身后,无声昭示着他所受到的君王宠信,是故文墨染手中握有玉叶旌符,无人会觉得奇怪。 但他将此贵重至极、可言无出其右的御赐之物,赠予叶姑娘,便不得不引人遐思了。 帐中几人不由都看向了椅中在坐的文墨染。云萧立身白衣人身后,但见文墨染表面八风不动,耳廓却渐渐染上了绯色。诧异一瞬后,眼中不由也生出三分笑意。 原来如此。 端木亦有几分诧异,轻怔一瞬后,便转向文墨染所在,平声言:“那便劳烦文大人将此间相赠一事与绿儿言明。”端木道:“她如今记忆错乱,想是不记得大人当初赠叶之情了。” 文墨染睫羽微簌,垂目应声:“墨染明白了。” 巫亚停云见他面向清云鉴主,下意识地颔首低头方应声,便也更加确定了文墨染的心思。 亦能联想到,难怪此前叶姑娘身陷羌营,他语中之意即是无论如何要救。 辰时后。早食已罢,叶绿叶所在帐中,璎璃于内看护左右,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霜于外看护在帐前。 此时帐内榻前,文墨染坐于绿衣之人面前的方凳上,已然将自己相赠玉叶旌符的过程悉数诉与了叶绿叶。 叶绿叶听罢,静默良久,目中满是不信之色。她看着文墨染,冷漠问声:“你是什么人?” 文墨染被她如此漠然一视,一时讷住,竟只知怔怔看她,不知言语。 文墨染身后的穆流云瞥了他一眼,便替他答了:“官至左议政,正一品,乃为当朝左相。” 叶绿叶听罢就是一声冷笑:“我如今不过一介罪臣之女,贵为当朝左相怎可能会将如此御赐之物轻易赠予我?!定是端木若华让你来说的!” “我……对你……那个……”玄衣文士看着面前之人,似是想说什么,然双颊逐渐涨红,苍白清癯的脸上渐渐便似染了胭脂。 叶绿叶不耐烦地拧眉:“你还欲说什么!” 文墨染为官多年,身处高位已久,大抵没有被谁如此疾言厉色过,然听得叶绿叶凌然之语,脸上只涨得更红,下时他偏过头便道:“你我早已互许了终身,这是我予你的定情信物,你忘了吗?” 穆流云忍不住侧目看向了身前的文墨染。“……” 便是璎璃也忍不住转目看了过来,面上有震有惊,更流露出几分轻疑惑色。当真? 叶绿叶闻话愣在了当场。一时凝目直直地看着文墨染。 帐中一时极静。 “你年岁几何?”突然叶绿叶问声。 文墨染细白的面上嫣色更重:“三十又五。” “我年岁几何?”叶绿叶再问。 文墨染早已知悉于心,回道:“二十有二。” 叶绿叶立时满面肃寒之色,凌然扬声:“你比我年长十岁有余!且还官至左相,定是我父王口中最为不喜的老谋深算之辈!我怎可能把自己许给你这样的老狐狸?!” 文墨染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既惊且震。 穆流云快速向后偏过了头,双肩控制不住地抖簌。 文墨染大人毕竟是我惊云阁前副阁主,更是公子的义兄…… 是故璎璃忍到满脸通红,方堪堪强忍住了嘴边笑意。 文墨染下瞬双眉垂落,眸中戚戚然溢出凄色:“你执着我的手唤我染染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叶绿叶、璎璃:“……” 穆流云更是震惊地看着文墨染的背影! 不曾想过,你是这样的左相大人…… …… 朱提郡。反军与羌骑兵退守驻扎的草海东岸、乌蒙山脚。 叶齐于益州兵中亲自-慰问、抚恤罢诸将,大步行回了自己所歇的营帐。 一入内,便接过叶萍递上来的雪白巾帕,将指上片刻之前于那些伤将肩头轻拍时沾染上的血污、沙尘都拭净了。“悦儿怎样了?” 叶萍于他身后回道:“回父王,小妹无碍,此刻与三弟陪在母妃帐中。” 叶齐点了点头。随手丢下了拭手的巾帕。“从吴郁帐中搜出,那几封和巫亚停云的书信,余下的益州兵将领信了吗?” “二弟回禀过来,应都信了。”叶萍语声平肃:“不信的,都死了。” 叶齐眼下便扬起了淡淡的笑纹:“那就好。” 他转而行出自己的营帐,径直入了羌骑营驻扎之地、赫连绮之帐中。 赫连绮之看见叶齐于掀起的帐帘下大步行入,神*色无惊,娃娃脸上只有意料之中的神色。 待到帐帘被放下,叶萍退至帐外,帐内只余他二人,赫连绮之方开口道:“敢问王爷,此次败退,益州兵折了多少人马?” 叶齐面不改色:“两万余。” 赫连挑了挑眉,过于稚嫩的脸上满是漫不经心之色,并不多说什么。 “虽料到吴郁作为老将,身边必然有些忠士,但不曾想会有万余……他若集起来围本王的营帐,困杀本王,倒有几分凶险。”叶齐不无嘲讽道:“只可惜吴郁自负内力高深,武功高强,手中双锏难逢敌手……如此贸然便来寻本王质问。” “王爷喂了他那些时日的药,此番杀他想必轻松得很。” 叶齐便回看向了赫连绮之,语声到底客气了几分:“先生予本王的毒很管用。” 赫连眯眼儿一笑:“那可不是毒,是药。只不过剂量不对,有时会毒性大于药性~” 叶齐眸中阴恻而冷厉。“墨然第一次于毒堡门前,拿母后之事威胁逼迫本王撤兵时,本王便已防了今日。” “吴大人被王爷从那时起,便喂药至今,如今他与手下亲信都已死尽。”赫连绮之思及眼下之境,便也道:“我等虽一时退败至此,但也算消了王爷埋于心中已久的一个隐患。” 叶齐冷哼了一声,目中只更阴恻。“得讯说,端木若华已回到中军营中?” 赫连绮之圆亮的大眼再度眯起。“王爷对于绮之这位师姐,似乎格外在意,且消息灵通得很~” 叶齐目中幽然恻恻,深沉而寒冽。“一次未能杀死,自然只能思第二次。先生以为呢?” 赫连绮之便又回想起了叶齐此前试探老妪的行径,转而几分悠冷地看着他,也不言。 木比塔帐前。 军医闻讯被少年羌骑将领收入帐中的那个女俘虏又呕了血,再度匆匆赶来。 玛西奉命保护木比塔,只得暂时放下断臂伤重的日麦牟西过来守帐。然于外便听到木比塔不可理喻的怒斥声。 “为什么老是呕血?!老子一碰她她就呕血,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治?!” “她是心气郁结所致,且伤重初愈,身体尚且虚弱,受不住太过频繁的性-事……” 玛西想到此前夏军夜袭攻来,木比塔还非要叫他护持着这个砍下他兄弟一条手臂的汉人女俘虏先走,心里不由冒火,极不服气地骂咧出声:“只等九公主回来,我们兄弟马上回九公主身旁,再不给这兄弟俩做什么劳什子的护卫!” 第332章 自云良家子 中军帐中。 “虎公主离营已有半月,中军派去拦截阻挠的轻骑兵皆未能成,虎公主一行恐怕早已到达先零部落王庭。”看着长桌上所摆的地图,前军将军林海深沉道。 后军将军北曲看着地图上,先零、卑湳两部落所在的位置,嘴里叼的草根嚼了又嚼。“若然虎公主一行真的联合了先零、卑湳两部,形势于我们就大不利……” 左军将军天涯闷闷地应了一声:“嗯,此两部是西羌第二、三大部落,加起来的兵力有十五万之多。” 林海眉间忧色不减:“虽说先零和卑湳两部向来忌惮我大夏,理应不会轻易答应与烧当联合出兵,但万一……”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确实不得不防。”巫亚停云凝眸看了桌上地图半晌,决然道:“做最坏的打算,我会向监军阐明因由,与他联合向朝廷请求增派援兵,同时……”巫亚停云伸手在地图上草海、乌蒙山一带点了点:“趁现在我方兵力略胜于反军与羌骑,在虎公主一行未回前,尽快拿下敌营,克敌制胜。” “是!大将军!” …… 羌地鄂陵湖畔,先零部落王庭。 日西沉,天光昏暗,晚霞漫天,像极了泼洒出的、凄厉又绚烂的血。 一片日暝天光里,层层叠叠的兵士围拢在先零王帐前,一圈又一圈,足足围了十数圈,然冷汗浸透额前蜷发,亦未敢涌入。 从王帐里流出的血浸染着他们脚下丰硕的草场,拉巴子一人一槊站在王帐前,小脸上半边染血,两颗漆黑的眼珠被血色浸染得酷戾冰寒,她的衣上、发上、手中所执的铁槊上,全是先零部落之人的血。 片刻前胆敢近身的先零护卫及勇士,全部被拉巴子一槊砸碎头骨而死,双眼暴凸,五官俱碎,红白之物相间着涂抹在地上。数个时辰下来,他们的尸体几乎成了横亘在拉巴子面前的一道血腥护墙。 值此期间,衣衫不整的链侍又从王帐内拖出了先零酋豪第四子。那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羌族少年,手臂俱被链侍折断,下身长裤半套着,一面嘶哑哭嚎一面被链侍大力拖行到拉巴子脚前。 外围的弓箭手伺机想要齐射,但是看见拉巴子转动手中长槊,又只能罢手。王帐四面,到处都是被铁槊撞飞射偏的箭矢。没有一支穿过拉巴子手中长槊射到拉巴子身上。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四子转头看到了身旁不远、比他先一步被拖出王帐的父王和王兄们,顿时肝胆俱裂,他们的头颅就滚落在他两步外,全部血目圆睁,一幅死不瞑目之象。 那是先零酋豪,及酋豪长子、次子、三子。 “杀她,辱她,将她挂于旗杆上……”拉巴子一只手将先零酋豪第四子慢慢提了起来,在先零一众护卫、勇士眼前,一点点拧断了四子的脖颈,将他一颗头颅旋拧扯下,鲜血溅落一地,泼洒在王帐前,她的脚边。 “先零的猪狗们!你们的王族血脉已经全部死在了我手里!”她一只手紧握着手中铁槊,怒目圆睁地大喝:“不怕死的!来啊!与我战啊!” 声振数里,余怒传声。 六日前。拉巴子一行二十余人护卫着七公主何木姐来到先零部落的王帐。在她们提出联合之意后,先零酋豪看着何木姐,目中满是鄙夷之态:“烧当酋豪就派你等来与我部谈联合出兵?”此后无论何木姐如何劝言,先零酋豪只一次比一次提出更为过分的出兵条件。其中一条便有让烧当部落于出兵前先予他们两万头牛羊和三百名女人。 拉巴子闻言大怒,险些当场将先零酋豪从王椅上拖下来打得头破血流。此后先零酋豪忌惮拉巴子的武力,便以烧当来使没有诚意为由拒绝再谈。 一连受了数日的气,拉巴子于私帐中满目狠厉地对何木姐说:“我们一行虽只二十余人,但若加上阿姐身边三侍,我便能将酋豪人头取来!届时我把刀架在先零大王子几人的脖子上,不怕他们不谈!” 何木姐看着她,以及身边同样满脸怒容的刀侍、钺侍、链侍,柔声安慰道:“他们原本安居于此,如今我们想让他们放弃安稳日子与我们出兵夏国,先零酋豪必然是要慎思的。你不可这样冲动,需记得西羌各部实为一家,我等既是诚心来与他们联合,就需慢慢打消他们的顾虑,让他们知道烧当会与他们共进退,是值得他们信任的盟友。” 何木姐最后道:“明日我再与他们约定相谈,你不许去,只在王庭外候我。” 拉巴子顿时急了:“阿姐!” 何木姐去了一整日,日头偏西仍未回,拉巴子被先零护卫以“酋豪不欢迎”为由拦在王帐外围,一面暴躁踱步一面忧心怒急。 心想有刀侍、钺侍、链侍在阿姐身边,即便和谈不顺利,阿姐应也无恙。且烧当谁人不知,阿姐是烧当部落的明珠!最受父王荣宠的王女,真正的公主!先零不过是西羌第二大部落,实力远不如烧当,即便是先零酋豪,又怎敢动她的阿姐! 只是下一瞬,拉巴子就听见王帐内传出一声惊怒至极的惨呼,随后先零大王子捂着裆部大量的鲜血从王帐内蹒跚而出,暴怒狰狞地大喝:“把这个女人的尸体挂在旗杆上叉出去!” 当拉巴子看见何木姐的尸体几乎赤-裸着被挂在旗杆上,从王帐里抬出时,脑中的血色霎那间模糊了她的双眼。 怀抱着何木姐的尸体冲入王帐后,便见刀侍、钺侍都已被先零人砍下了头颅,只有女子之身的链侍被反绑在桌案一脚,仍在遭受先零众王子的奸-污。 拉巴子抓在手中的铁槊几乎被她握出了凹痕…… “啊——”他们!怎么敢?! 拉巴子扯下先零王旗盖在了何木姐的尸体上,而后与手下二十余人强闯王帐,拼杀数个时辰后,只余她一人一槊,浑身浴血,久战不倒!近身者全部于她铁槊下碎颅而死!脑浆迸裂! 她嘶吼着杀红了眼,如一头真正暴起嗜血的猛虎,手中铁槊抡过之处,先零之卒无一不倒,胸骨全碎,口吐血沫。 而她越过数十、数百、数千名先零勇士,锤断了先零酋豪与大王子的双腿,将他们的头颅一颗颗单手拧下! 更当着层层围拢着她的先零护卫、兵卒的面,将酋豪第三子、第四子的头颅亦拧断扯落!抛洒在了王帐前! 看着那成堆的尸山,及尸山正中那双目嗜血的少女,先零之众无敢上前。漫天的霞光映照在她周身被血染红的重甲上,折射出了冰冷却五彩的寒光。 先零众卒仰看着王帐前的她,手中兵刃突然坠地,有人跪地高呼了一声:“她不是凡人!她是天神!是地盘业主的化身!” 一声起,兵刃坠地之声连续不断。 拉巴子看着眼前跪倒一地、伏首不敢抬头的先零之众,双目之中一片猩红! “阿姐,你错了,想要他们与你联合,重要的从来不是诚意……西羌各部,也根本不是一家!” 先零酋豪与其四子的头颅被拉巴子并排挂在了旗杆上。她带领先零部落九万兵马,举着五颗人头旗杆,来到了卑湳部落驻扎的扎陵湖畔。 卑湳酋豪闻讯而降,率众王子跪倒在了拉巴子马下。 …… 益州战场。巫亚停云率部重创反军两翼的羌骑兵后,即被凌王反军诱入腹地,陷入僵持之战。赫连绮之无愧“蛇子”之名,与凌王诡谋相合后,竟以羌骑兵这一主要战力为饵,不惜自断双臂,引中军深入,首尾难顾,只得陷入苦战。 巫亚停云深知赫连想要的,就是拖延时间,但却迟迟无法完克胜之!心下越发焦灼。 医帐中,大量战场上归来的伤兵被抬入帐中,端木若华与众军医俱在帐中忙碌。云萧暂离去往为申屠烬换药。 椅中之人摸索看完一人之脉,正欲吩咐璎璃,便闻耳旁响起一道惊呼:“先生小心!” 被叶绿叶抓起刺向端木若华的兵刃,下时被璎璃及时赶来打落,红衣女子奔上前来反手便将绿衣之人制住。 心下不免庆幸:还好叶姑娘筋脉续接未久,还未复原,武功未能恢复,否则凭借“少央冷剑”的武功,自己恐怕根本来不及救下先生,更遑论将其制住。 “端木若华!我定杀你为我父王报仇!”即便被制,叶绿叶亦狠瞪着木轮椅中的人冷冽掷声。 椅中之人回首望向了她二人所在,微顿一瞬,只与璎璃道:“便劳烦璎璃将绿儿暂且送到文大人处,代为看管一时。” 璎璃当即应下,半扶半抱着将叶绿叶送去了文墨染所在军帐内。 文墨染正伏案而书,穆流云将人放入帐中后,文墨染便将书信封好交予了他:“让流霜亲自将此信送回京。” 穆流云接信应声:“是!” 叶绿叶潜入医帐时、手中随手抓来的刀兵早已被夺,此时被璎璃点住穴道端坐于一方宽椅中,看见案前的玄衣文士即破口大骂:“与狗皇帝为伍的老狐狸!我想起来了!你也是害死我父王的凶手之一!竟不知廉耻地信口开河,诓骗于我,与端木若华一起骗我!你且等着!待我杀了端木若华便来杀你!” 璎璃满脸无奈,便转向文墨染道:“先生已言,叶姑娘如今记忆错乱,偶尔触及往昔人、物、景时,会忆起少许,但若要她全数记起,还须徐徐图之。故此间所言,皆非她本心,还请文墨染大人担待。” 文墨染满面柔静之色,颇有耐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不必在意。” “那便劳烦大人代为看管一二,晚些时候,墨先生会来此再替叶姑娘看看脑中的针。” 文墨染再度点了下头,便目送着璎璃出帐而去。 云萧替申屠烬换药回,看到墨然与他身边脸覆铁面的少年也入了医帐之中。 静驻一时正要跟随其后行入,迎面一人于此时下马行近过来。 黄昏日落,营地炊烟渐起。 云萧看着几步外的北曲半晌,轻点了下头,北曲嘴里叼了根草,亦看着他点了下头。而后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一棵老树下。 云萧会意,将手中取来的布缠、伤药转手交给了行过的军医,跟随他去往了老树下。 四下无人,北曲开口就道:“云萧公子应还记得自己所立之誓?” ——余生我绝不会让世人知晓此份私情,绝不辱没清云鉴之名,绝不会让天下人因我之故对清云鉴传人生出半句污言秽语,绝不会叫三圣之首、蒙耻。只待不死蛊成,我必将心中情孽与此残身带入黄土之中,世人不知,天下人不晓,唯天地与君、曾知。若违此誓……便叫我心中所爱,死于我手。 少年人凝眸回望着北曲,神色极浅极淡地点了下头。“记得。” “此次回营,云萧公子与端木先生似是回复到了往日相处之情,并未因此前被我撞见情孽之事生分疏离?” 眸中扬起一分温意,云萧平声回与北曲:“她不知我以身育蛊时日无多,只以为是自己时日将近,不足一年,故以余生,应下了我一年情衷。” 北曲眸中不无震色,惊瞠道:“她应下了你?!” “嗯。”云萧轻嗯了一声,而后抬头看着北曲,直言道:“将军放心,蛊成之后,无论家师是生是死,我必已不在人世,与她之情,不会为世人所知。” 北曲拧眉看着面前少年人许久,半晌后,突然吐了一口气。“你与尊师皆出自清云宗门下,我信云萧公子能做到你之所言,不会违誓。且你年纪轻轻便已时日无多,所求便只是这一年,如此我若还揪着你们不放,便也太过。” 远处战马嘶鸣之声不时响起,营中炊烟层叠,飘散离远。似安然却无安然。 “你应知,我也不过是出于家国考虑,不愿清云鉴之名蒙污。”北曲望眼于远处,语声沉抑:“那毕竟是我大夏国尊崇了九百余年的三圣之首。” 他道:“我北曲一人不能宽宥的,并非世俗己见、师徒不伦,而是身负清云鉴之名的你们悖德逆伦,做出惊世之举……毁我大夏百姓心中所信所崇。” 云萧看见他回转头来,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满是浮沉不定的忧思——“因你二人并非普通的师徒,而是清云鉴传人与其门下弟子。” “倘若端木先生只是尊师,并非清云鉴传人……”北曲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颇有些负气道:“那你二人只管去生儿育女……本将才懒得理会过问!” 云萧面上几分无力地扬起淡淡一笑,笑罢,眸光便又垂落。 他轻言回与北曲:“云萧明白将军之意……此情,此生必不见于世。” 北曲便也点了点头,而后拍马行出,口中扬声:“那便劳烦云萧公子过来与我处理一下伤口吧,肋下被羌骑兵划了一刀,尚在流血呢。” 第333章 相思似海深 医帐中,送入的伤员已处理得七七八八。 只因伤员送入帐中皆躺在近地的矮榻上,故端木俯身已久,突然抬首,便感一阵眩晕。 与她背对着在处理一名伤者伤口的墨然余光瞥见,动作迅速地起身回转到了端木身后,以腰腹接住她后仰的头,并伸手轻轻拢住了女子头侧左右。 自幼时起,端木于归云谷中分捡拾药,便常常于起身时站立不稳,仰首晕眩。每每此时,墨然都会适时地出现在她身后,接住她的头,将她扶稳。而后叮嘱一句:“小师妹不可蹲得太久。” 心念刹那,她突然忆起……十六岁前,师兄是最能令自己安心之人,比之师父,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来继承清云鉴,师兄与师姐、赫连俱离谷而去,她一个人于谷中研医问药过了两年,再后来绿儿、小蓝、阿紫被她收作弟子入谷相伴,再后来救下云萧……她与师兄不知不觉中渐渐生分离远。 恍然回过神来,再不复往日亲近。 是故察觉是师兄像幼时那般接住自己、将她扶稳,端木若华恍然间竟怔了一下。 墨然眉间有忧地俯看着她。 椅中女子仰首间,那双昔日澄澈如溪的双眸亦望着他所在。若非双目已盳,师兄妹间可于此间对望进彼此眼中。 “多谢师兄。”端木伸手扶椅,重新坐稳回了椅中。 原本想来相扶的璎璃便收回了手,脸覆铁面的少年便也回转过了头去,接手墨然手里的活,继续给那人处理起伤口。 墨然转而绕到女子椅前蹲了下来,执住了女子一只手,另一只手把住了女子的脉。 执手之后再把脉,此举是防着椅中之人抗拒收手。 然椅中之人微怔一瞬后,下瞬本能所为却非是把手抽回,而是匿脉。 墨然低垂的眸中微不可见地划过一缕温意,下瞬轻柔淡淡地嘱了一句:“莫要匿脉。” 端木若华听闻他此一声过于熟悉的叮嘱,本能地忆起了自己自被师兄从溪边抱起,拾入归云谷中,一直到十六岁师兄离谷……那八年间,师兄曾予自己的一声声叮嘱。 和其间多少呵护拂照。 神思一恍间,竟当真忘了匿脉。待到察觉面前之人的气息沉乱起来,白衣人的面上便现了几分无措。“师兄……” 她像心怀愧意的孩童。 可执掌清云鉴多年,她与师兄早已分立经年,再无幼时如兄如父的亲近偎依。 她早已不是被他抱入谷中的那个苍白细瘦的小女孩。 他也早已不是她辨药之余时常念起,常年奔波于谷外,语声温柔却最常与师父相抗的归云谷大师兄。 不复当年。 难回当年。 事迁时移,往事皆淡。 “当年毒堡之役,你也是用此分筋匿脉之能,骗我无碍,瞒我身中霜夜寒花之毒。”墨然的气息沉乱之后,忽是自嘲一笑,语声透着难以言说的凄意与哀意。 如你所知,同你所想。彼时我救不了你,此刻我亦不是能救你的那一人。 端木若华听得,便怔。 医帐内伤者不时响起的痛吟,一时淹没了二人的声息。 “旧事前尘,我的身世,此前师兄应下的……”眸中坦荡无绪,他已经年不曾这样轻松,语声甚至是温柔含笑的,问着面前此一自己后半生最重之人:“小师妹今时,还欲相询吗?” 端木若华被他轻执的那一只手,指尖蜷起。 既已把脉,师兄应也知晓……她此身已是时日无多,一年将尽。 静滞微久。椅中之人垂目道:“饮竹居西侧,师兄年少时牵着端木种下的墨竹,今已郁郁成林。” 墨然闻话,眸光一震之后,难以避免地颤动了一瞬。一刹那间便似恍如隔世般,看着面前木轮椅中,自己曾一日日看着她长大的小女孩儿。 “因被师兄拾入谷中,端木方能存世至今,此后经年照拂,也多承蒙师兄……若非清云鉴主,师兄此生都不必向端木交代什么。虽是清云鉴主,值此战时、残身将殒,端木亦不及向师兄相询什么了。”不知是惘然还是寂然,昔日心中有过的疑问与惑然,尽皆化作了女子口中的一声叹息。她轻言:“前尘如何,皆已逝去,今后何为,皆在师兄。” 似规劝亦似决断,似无力却更似信任。 墨衣云纹之人轻执女子的手渐趋用力。比已逝三十余年里,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地想要握紧面前之人的手,将她拥入怀中。此生呵护。 只是此生他已错过了。 “师父。”黑衣上满绣红樱的俊逸少年不急不徐地行至了端木若华椅后,伸手替女子将手收回了。 云萧握着端木的手,将两只雪白小瓷瓶塞入了白衣人掌心。“且帮萧儿看看,这两味固元回血的药,弟子配得可对?” 端木若华只微愣,下瞬当真拿近了掌心里的药瓶细细闻罢。“……应是未错。” 墨然抬头来看向了面前少年。下瞬慢慢站起了身来,眸光仍旧看着少年。 云萧面上无绪,眸光悠然静淡,亦看着他。 “大师伯可是有何指教?” 面上显而易见的不虞,墨然素来儒雅温和的眉眼浮现沉翳。“指教谈不上,且劳云萧师侄随我来。” 璎璃和墨夷然却便都忍不住看着他二人行出了医帐。 端木若华手握那两瓶固元回血的药坐于椅中,尚愣。 医帐外,僻静一角。 墨然面上再无半点儒雅温和之色。“当初为你看蛊时,我说过,若想少受阴阳蛊噬心之痛,便该尽己所能淡心忍性、平静心绪。” 云萧微笑道:“自是已然淡了,平了。我立在医帐帐帘处,看着大师伯执握师父的手那么许久,也未上前,还不够淡心、不够忍性么?” 墨然语声更冷。“世间虽只有你育得阴阳蛊,或可救她,但你不要忘了,她是你师父,你始终不过是她的弟子罢了。” 面前少年人回看他,却只一笑,淡淡回了句:“是么?” 墨然闻得他似浅还悠的这一句“是么”,眸中霎时掠过震色,凝目直视于面前的少年。半晌道:“你……” “师父身边还需云萧帮手,师侄这便告退了。”云萧微点头向面前之人示意过,便就转身回了医帐。 墨然独自一人怔立于帐外许久。 最后只于自己心里道:此生我虽已错过,但你与她横亘着师徒之伦,亦绝无可能。 哺时。医帐中一时忙罢。 璎璃、云萧随同椅中之人回往了端木若华帐中。 与墨然及他身后黑衣铁面的少年分行离远时,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便微颔首以作示意。 待到入夜,璎璃照看着椅中女子刚刚睡下,一时稍离欲行方便。便有一道身影先她一步从女子方便之处翻出,悄然潜入了端木若华所在帐中。 若是旁人,榻上女子即便沉睡也应已醒来,只因气息过于亲近,且如今元力只余二三成,竟分毫未觉,更未醒。 云萧复又探看罢申屠烬的伤势,习惯性地于端木若华所宿之帐前绕行而回,却见帐帘半掀,有风吹入,更有利刃划空之声的微响从帐内传入耳。 面色陡变,瞬时迭影七重闪入帐中。便见暗色里一道熟悉的身影手握寒光之物用力向榻上之人刺去! “师父!”云萧惊极怒极,掌中银针一射,挥掌毫不留情地向那人肩头打去! 叶绿叶惨叫一声,滚落榻沿,手中所握的匕首仍旧自榻上刚刚醒来的女子肩头划了过去。于黑暗中带出一阵湿意。 云萧闻到血腥味,反身护到女子身前,一把夺过了地上之人手中的寒光之物。 璎璃便见端木若华帐中复又亮起了灯烛,立时快步上前急匆而入。 帐内屏风后。璎璃便见白衣人肩头见血,已濡湿小半个肩头。而叶绿叶坐靠在榻边,满面苍白唇边有血,她一只手腕上更是极深地插着五根银针,一动不动,应已被点了穴。 白衣人此时正托着她被银针深刺滴血的腕,既快又稳地为她将腕上所刺之针一一拔出。 榻前另一侧,云萧面无表情地立身在旁,看着女子所为。 “先生!”璎璃不明所以地快步上前,找来巾帕按住了女子肩头的伤口。而后不由得转头看向了云萧。 叶绿叶脸色刷白,颇有些心有余悸地看了眼立身在旁的少年,又微微咬唇去看替她拔针处理伤口的端木若华。 “……不要你假惺惺!”叶绿叶刚说罢,便见立身的少年更冷地睇目看了过来,她颇有些忌惮地咽了咽声,低头没敢再说话。 璎璃助端木若华为叶绿叶将腕上针孔的伤势处理罢,又扶起叶绿叶给榻上女子查看起了内伤。 少年人于此时转身退到了屏风外。 待到榻上女子确认了叶绿叶内伤不重、筋脉无恙、脑后的针亦未受到冲撞后,终于放下心来。 恰值此时被叶绿叶以如厕为由偷逃离开的文墨染,及骁骑数人也已寻了过来。端木若华便让璎璃还是将叶绿叶送回至文墨染处,由文墨染领骁骑之人看管照顾。 璎璃点了点头,将已痛至昏沉的叶绿叶横抱在怀,便往帐帘外去。只是行至屏风外时,又闻云萧平声与她道:“送罢大师姐,璎璃不必再回,我会留下来顾看师父。” 璎璃听得不由震了下。转目怔看少年人。 他言下之意是…… 屏风后的白衣人闻声亦震,便滞言:“你……”未能成言。 璎璃回看了榻上女子一眼,讷讷点头罢,便带着叶绿叶离了。 云萧转入屏风后,伸手将璎璃按在女子肩头伤口上的巾帕取了下来,端木正欲说什么,雪色里衣下时被他解了开来,露出了染血的肩头。 榻上之人回过神来,欲拢衣,被少年人按住了手,耳颈渐赤。下时不待她开口,少年人便舔上了她的伤口…… “……萧儿!”端木若华几分无措。 少年人却不管,从伤口到血流处,将染血之处寸寸舔过,直到女子肩头、胸口,再无半点血迹。 而后取出伤药,为女子将肩头伤口上了药。包扎妥当。 端木若华听见他起身离榻去倒水,应为漱口。竟有几分慌乱地拢衣欲将里衣系好。 只是随后云萧再度行回榻前,伸手便又解开了女子的里衣。端木若华呆呆地仰首望向面前之人所在,一手撑在榻上,另一只手本能地牵握住了少年修长的指。语声不稳道:“不……” 少年人却恍若不闻,转指绕开了女子的手,便将榻上之人身上染血的月白里衣褪了下来。 凉意袭身,露在被衾外的身子竟只余了身前兜衣,端木若华面上半是苍白半是赤红,她应是从未经历过这般境遇,竟呆了一瞬后,方知掩身。 “师父忘了在我怀中如沐拭身时了?”云萧平声言罢,已重新取来女子的干净里衣披至女子身上,斜坐榻沿上,又亲手为她将里衣穿戴齐整,系好。“跟随九州旭一行往越嶲郡的一路,师父的里衣、小衣、亵裤,至后不都是萧儿替师父洗的么?” 榻上之人闻话,身体便如僵住了一般,不知掩身,也不会动了,傻傻地滞在原地。全身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 云萧看着她,虽是心动,虽是心灼,却还是强忍住了戏谑于她之意。下瞬便拉着女子躺回了榻间,平声淡冷道:“睡吧。” 云萧亦褪去鞋袜躺在了她的身侧。却只在榻沿,离女子尚远。外衣也未除。 端木若华躺回榻间被褥内好半晌,听闻他弹指熄灭灯烛之声,才半是恍惚半是怔愣地回了神。 未见云萧再有何逾越之举,竟茫茫然地几分愣着。 不多时有感身侧之人翻身背对自己面朝了榻沿外侧,端木若华一时又愣,竟未思及少年人深夜不离,留宿于她的帐内,甚至栖身于她榻上已是早已逾礼的行径。 却只隐约觉出其心绪有异…… 故迟疑问声:“你可是……心中有郁?” 云萧竟未理她。 端木若华复又迟疑,听得少年人呼吸沉乱,仍旧醒着,便转首面向其背,沉着唤声道:“萧儿。” “方才我挡在师父身前时,师父起身来便将我推至一侧,立时俯身去看大师姐的伤。”少年语声沁着凉意。“分明是怪罪我下手太重,弟子正思己过,又怎敢心中有郁。” 端木听闻云萧之言,面色有慰,便道:“你知晓就好。绿儿筋脉续接未久,尚有断脉之危,你之银针射-入竟愈未寸,下手实是重了。此后挥掌将她击落,更是……” 端木言之未尽,榻沿的少年人“唰——”的一声,动静很大地起身坐在了榻沿。 心中郁气此时更郁。 云萧刹时觉得师父果真是没有情心,自己未免于她寄望太高。下时便直言与她,扬声冷道:“我便是心中有郁。” 端木若华余下之言便都滞住,盳目愣愣未阖,对着他。“何……”郁…… “郁”字未及言出,便听云萧复又冷道:“大师姐此前一直是师父身边最为亲近之人,我知晓师父对她近身既无防备也无警觉,但若叫我再撞见她潜入帐中行刺师父,我必废了她的双臂!在她记忆恢复如*初前,都叫她无能为再靠近师父,伤到师父。” 端木听得心惊而异,忍不住凝声忧色:“你不可如此……” “那师父是要我眼睁睁看着大师姐刺伤师父,甚至于师父性命有险?”少年人正坐于榻沿,冷寒道:“时至今日,师父应当知晓,于萧儿心目中,你是最重……她欲伤你,我便不能容!” 端木若华终于不得不明,只因自己被绿儿所伤,险些危殆,故于他心中已是郁气。再言他对绿儿下手太重,只会叫他更生郁气……萧儿不但不会听,只会再见得时,下手更重。 踌躇少许,榻上女子迟疑着从褥下伸出手,扶住了榻沿少年人的腕,轻置声:“你……不必那般伤她,此后为师必会警心,护好己身,当不会再被绿儿伤及。” 少年人立时道:“倘若师父再被大师姐伤及,师父便莫要怪我于她不容情了。”回转身来,向后俯靠近女子,云萧轻言道:“而师父若再不顾自己的伤,只顾旁人生死伤情,萧儿也只会叫师父所顾念之人,伤得更重。” 细思一瞬,能知少年人语中之意,都只为叫她顾念自身。 端木若华轻叹残身将尽,却也知云萧情衷所系,皆在此身,她不可轻他此番决心意气。 故抽回手,重又抚向了面前近在咫尺之人的颊侧,端木若华犹疑一时,仰首于他颊上亲了下去。 似无奈,又似应允,还似安抚。 俯身靠近的少年人愣了一瞬,虽未听到女子应声,心中面上,却都忍不住扬笑。他侧首寻到女子的唇,轻磨深吻之余,低声一笑:“罢了,便随师姐来闹吧,若于她面前护不住你,便算我输。” 第334章 牙璋辞凤阙 “罢了,便随师姐来闹吧,若于她面前护不住你,便算我输。” 少年人的语气满含宠溺,伴随轻笑,响起在她耳畔、唇边。带着对女子不容置疑的护卫之意。 更有绵绵无尽的爱怜宠护。 端木若华听得一愣,原是忧惴的心口,无由轻悸起来。 萧儿于她面前,竟已全无一丝弟子、小辈之态…… 言辞多为平辈,甚至是为夫为长的主势…… 端木若华心绪莫明微乱,想明这一点,心口一时更悸。 昏暗无灯的营帐内。 于云萧如此俯身靠近她,轻啄深吻时。控制不住地睫羽轻颤,呼吸促然。 云萧感受到了她周身颤意,倒不似平素僵硬、呆滞,带着几分无措,和好似予取予求的柔软。 退身几寸,他于寝帐内,看见了女子脸上不知何时漫起的绯色。 眉目低垂,长发轻散,呼吸短促,细长的睫羽颤然不止……恍然便似小女儿动情时的娇态。 云萧看着她……心口陡然跃动不止。 语声亦促:“师父……” 他有些难以自控地再度吻上了女子的唇,轻啄慢碾深含。 冷月高悬,映着此方营地。 久久,少年人覆入寝帐榻间,已完全将女子搂入了怀中。 他的手尚且安分地扶在女子腰腹上,只是手掌所覆之处灼热无比,几乎可言是熨烫。 游吻之余,云萧复又轻唤出声:“师父……” 语声低哑缠绵,再无一丝少年人的清亮,幽幽沉沉地蓄在喉底,丝丝缕缕般钻入端木若华耳中、脑中、心里,诉说着他的心思。 端木若华混沌中听得,耳颈颊乍红,刹时心如擂鼓。 不知是因他唤声中所含的意味,还是因她竟瞬时就听懂了云萧语声中所欲。 刹时清醒了过来。 自己与萧儿若当真…… 师徒不伦,悖德逆世,罔顾人伦—— 不愿想、不能想亦不敢想。 女子呼吸倏乱,心绪复又紧绷,当即伸手用力推在了云萧胸口。 神色刹时极紧,透着深愧、羞赧,和惶然心惧。 虽已至而立,然女子面对此情此景,却全然无知无措,除了推拒、惶心,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手因惧意而颤,心头更窒,喉间紧到发疼,想言:“不可……”你我,不可。 然气息促乱,面色渐趋苍白冷寒,喉中竟一时干涩紧张到发不出声。 少年人的气息犹疑着下移,往她耳颈旁探,鼻息炙热,喷薄在耳。哑声低喑:“师父……” 端木若华心头更悸,惶惧难承。抵在云萧胸口的双手转瞬间已浸满冷汗。 下时。 却是少年人自己移开了气息,双手紧紧将女子深搂进了怀中,偏转过头,兀自喘息。 他紧抱着怀中之人,好半晌,气息才缓落下来。 我不能。 不可如此。 不死蛊若成,我必死。不成,也必亡命。 云萧闭目久时,长长地舒出了口中热气。 ——时日无多,又怎可害你。 紧扣女子在怀的双手慢慢松落,他拥着她,下颚轻轻抵在了女子发心。渐柔渐缓。 萧儿怎么舍得……让你于我死后,受到诘难非议。 那时无我护你,你一个人,又该如何。 便只是有此可能,也不能承。 既是必死,我便不能予师父留下这样的隐患…… 更何况师徒乱序,背德不伦……原也不是身为清云鉴传人的你能受的。 云萧抱着怀中之人,一动不动。 端木若华至后感觉到了什么,耳颈、双颊陡然更赤,她空茫的双目苍白又滞涩地看着帐中一片虚无黑暗。 既惊震,又惘然,又懵傻。 久久只知呆呆地睁着一双盳目,一夜未敢眠。 云萧抱她在怀,亦是。 直至寅时,女子终因身体虚微沉倦、兼之少年人周身夜暖熨人,昏沉睡去。 但不过两个时辰,璎璃便已入帐,于屏风外请唤榻上之人入定。 端木若华闻声醒来,伸手摸索罢,身侧无温。榻上少年人不知何时已离帐。 一颗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端木若华轻舒一气,于卯时,又复盘膝入定。 ——然心绪仍旧纷芜。 …… 日正时。 叶绿叶被璎璃带到了端木若华帐中。文墨染与穆流云于帐外相候。 端木若华执起叶绿叶的手,复又摸索细“看”了她腕上银针深刺留下的伤。 伤口很深,叶绿叶昨夜疼了许久,此一回意外安分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给自己把脉看伤。 端坐于木轮椅中的女子眉眼温静宁和,耳鬓青丝中夹杂着一缕白发……叶绿叶好似今时今日才发现,看得一愣。 她害死我父王的时候,鬓发也已经白了吗? 端木于她愣神之际,伸手摸至她肩头昨夜被云萧打伤之处,叶绿叶当即不受控制地轻嘶出声。立时想要反击。 只是被立身一旁的璎璃及时制住。 “且忍一许。”女子说完,指腹连点而下,五指在叶绿叶肩头微用力抚过。带着内里尚余的一丝元力。 叶绿叶疼得冷汗涔落,正欲破口大骂。然下一瞬,便觉肩头一侧至心门处,昨夜纡堵痛胀的难受感化散了大半…… 不禁一怔。 转动手臂扯动肩头试了试,痛感几无,只余少许僵麻滞涩……叶绿叶眸中之色更愣。 她真的在给自己疗伤? 椅中之人一用元力,昨夜被划伤的肩头立时渗了少许血出来。 璎璃眉间浮现一缕忧色,下时便看了一眼叶绿叶,有意无意问声道:“先生肩头的伤渗血了,可要重新处理一下?” 端木若华尚把着叶绿叶的脉,此时只平声回了:“晚些时候,有劳璎璃。” 叶绿叶藉此不得不注意到女子肩头白衣下隐隐渗出的血。 不止如此,面前女子眼下隐见青黑,面色有些苍白倦惫,明显透着伤疲之色。 叶绿叶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想要再对面前的女人说“杀她报仇”之类的狠话,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至后只道:“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别没等到我来杀你,自己先死了!” 端木若华神色仍旧宁和,透着温然之意。未应声。 却是璎璃平声回道:“叶姑娘说得没错,先生此前将天鉴元力渡了大半给你,想助你恢复筋脉,却不想被羌兵打断,将你虏去……如今先生已然时日无多,待到身殒,你便不用报仇了。” 叶绿叶听得,一时震怔。目光恍然间便有些直。 端木若华立时轻叹了一口气,只道:“我无碍。”声轻而缓,散在帐中,也不知是对谁言。 叶绿叶听着她轻缓宁淡的这一句“我无碍”,神色更怔,似是往日昔时曾听过无数遍,心头陡生烦闷刺痛。 竟下意识地想反驳一句:时日无多,又怎可能无碍?! 下时惊醒过来,不由满面震色。她紧抿下唇,一时呆坐在帐中此刻一方方凳上。 醒来至今,第一次对自己脑中记忆产生了疑问…… 她是清云宗主,她害死了我父王……可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据说是成为了她的弟子?是因为什么? 脑中一刹那间闪过几个画面…… 一个白衣少女怀抱绿衣的小女孩儿,在伸手轻拍女孩儿的背。 叶绿叶眸光震颤。 那女孩儿……是她吗?白衣少女……是端木若华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模糊的光影,瞬息而过的心绪。 脑中的画面一闪而过,过得太快,她看不真切。 叶绿叶忽然紧拧起眉一言不发,下时抬手用力捶了两下自己的头。 璎璃看得一惊。 端木闻声抬首,于她抬手又一次捶向自己的头时,适时地握住了叶绿叶的腕。 “可是忆起了什么?”女子语声温敛轻柔。 叶绿叶又怔。 “不可执忆,亦或苦思,更不可这样捶打自己的头。你脑中有断针,受不得冲撞。” 叶绿叶便见面前女子空茫的目,平和而又沉静地望着自己所在,宁声语之:“不必心急,日后你自会慢慢忆起……此刻只需照顾好自己便可。” 叶绿叶看着她,一刹那间那么希望…… 方才忆起的画面中,那绿衣女孩儿是自己,而白衣少女是她。 下时回过了神,叶绿叶极为僵硬地抽回了被她握在手中的腕。 …… 入夜。 璎璃正打来热水给椅中之人梳洗,云萧已掀帘入帐。手中端着一碗汤药。 药碗中尚且徐徐地冒着热气。 少年人将手中药汤递至了白衣人面前,并牵起女子一只手扶上了药碗。“可助师父宁神安睡。” 璎璃本与端木同帐,就睡在此方寝帐中、屏风外的小床上。昨夜云萧过来,璎璃就去了云萧寝帐隔壁、本予叶绿叶所宿的那间寝帐中。 她听得少年人寅时将近时方归帐。 云萧公子于先生寝帐中宿留了一夜。 且她所睡的屏风外间小床上,并无人睡过的痕迹。 同榻而寝。 璎璃不知他们可有…… 红衣女子此时看向少年人的目光不免有些复杂,然并未多言。 转身去为椅中女子拿来了擦脚的布巾。 只是近身时被云萧伸手接了过去。 少年人并无丝毫避讳她之意,回看她道:“余下的我来,璎璃回去休息吧。” 璎璃听得便愣了一下。已然明晓了他言下之意。 端木若华霎时抬头来望向了云萧立身所在,空茫的目中竟见惶然,又转面望向璎璃所在…… 璎璃一瞬间竟错觉椅中女子的目光隐有求救之意…… 嗯?应是错觉。 端木若华下时便听得璎璃转身掀帘,离帐而去。 待到帐帘又落,寝帐无声。椅中之人一双盳目仍旧巴巴地望着帐帘所在。其间几度张了张口,未能发出声。 面上几多滞涩,心如擂鼓。慌、悸、赧、惴,惶惶难安。 与她相反,云萧极为从容地俯身为她擦拭了洗净的双足,倒水,净手,继续梳洗罢。 而后将女子从木轮椅上抱了起来,移至屏风后的榻上。熟练地取来寝衣,为女子更换。 端木不觉低头侧首,伸手无意识地去攥被衾。 下时有感衣带渐宽,想要伸手阻他,又几分莫名惶然无措微惧:“萧儿……” “嗯?”衣裙已褪,小衣渐露,云萧伸手解女子内裳的同时轻“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耳颈再度滚烫起来,手心却又沁满冷汗。榻上之人原是攥被衾的手慢慢改为攥紧了胸前衣襟。 她茫然望向少年人所在。神色忧惴至极。 却好似已然忘了,自己自可严辞拒之,更可似面前之人少年时那般,冷言斥之,命其退下。 云萧看她一眼,忍俊不禁。但并不让她发现。 “我怕大师姐再过来行刺,师父对其并无警心。若璎璃再有不慎,又叫师父受伤该如何?”说话同时,云萧一根根掰开了女子攥握前襟的纤白手指。“是故不能心安,便还是决定来师父帐中陪宿护守,如此方能心安。” “不必如此……璎璃留宿帐中已足矣,必不会再让绿儿伤及为师……” “师父这是在赶萧儿走吗?” 女子语声便滞,下瞬轻声回:“非……”是。 少年人微挑起眉宇,便俯身靠近女子,在她锁骨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女子微微吃痛,声息一促:“萧儿……” 白皙的锁骨上留了少年人一圈齿印,洇出些许血色。端木若华周身颤了一瞬。 “这是对师父心下如此不信任萧儿的惩戒。”云萧余后自顾为她换上寝衣,自己亦解发褪去外衣,入被将她轻轻搂入了怀中,同榻而寝。 女子起初心乱如麻,满心惶惴。至后听得少年人竟先一步睡着了……便愣。 少年周身暖意熨人,她听着其平稳轻浅的呼吸,愣了好半晌。 至后心弦渐松,加上所服宁神汤药,不多时亦慢慢安睡。 …… 夜深而沉,银月惨淡。 朱提郡西面一处林野外。叶齐与赫连绮之各率十余人在此,按传来的密报讯息,深夜来此,以迎归人。 冷月寒辉照在此处林野的丛丛老树上,尤显阴恻深寒。 候之未久,马蹄声踏,远远传来。 叶齐与赫连绮之皆远目向兵戈相撞、众马蹄踏之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月光下被高举在前的两幢白幡。 幡帘在惨淡的月光下微微晃曳飘摇,透着比月光更怆白的幽恻冷清。 叶齐目色微变,不觉皱眉。 白幡慢慢靠近了他们。 至后,来迎众人便见那额发蜷曲的少女额系白缨,一人一骑走在最前,高坐马背上,由远及近而来。脸色苍白麻木,透着僵冷冰寒。 赫连绮之嘴边却有笑意一起便落。只是他收起得太快,无人得见。 拉巴子骑马近前,慢慢来到了为首的两人面前。 赫连绮之下时马上大步走到了拉巴子马前,语声不可谓不凛:“殿下!白幡是何意?此行发生了什么?!” 拉巴子听闻赫连问声,脸色更加苍白,眼眶立时红彻。 之后赫连绮之得知经过,及公主何木姐的遭遇,娃娃脸上立时浮现了悲极痛极之色。目中眼见含泪。 他看着拉巴子,沉痛出声:“公主殿下……大义。” 赫连绮之便于拉巴子面前痛声道:“公主殿下此次主动请缨,冒险去往先零这样的凶蛮部落,都是为了助我西羌战胜夏国……”他下时屈膝便跪在了拉巴子马前,原是森然的语声此刻听起来极为坚定可信:“赫连愧于公主殿下所托!在此立誓!必倾尽所能,助拉巴子殿下攻克夏军,以强敌之血,慰公主在天之灵!” 拉巴子闻话,双目渐渐充血,久久冷硬道:“我定平夏军,以慰阿姐之愿!” 赫连绮之满面痛色地看着她。 无人窥见他目中一点讽笑之意,转瞬即逝。 …… 遣于外而探的斥候诸营,逾时未传回任何讯息。 前军将领林海察觉不对,连夜报与巫亚停云。 主帐营中,诸将正议。忽闻连鼓之声急促响起,巫亚停云猛地抬头。 帐外响箭呼啸,烽火五连高举,林海护卫着巫亚停云掀开帘帐来看,便见守夜的哨兵高呼奔来:“禀大将军!反军与羌兵攻过来了!” 巫亚停云闻声而震。 叶齐与赫连这几日与她对阵,几战皆败,兵力愈弱,根本无力来攻!此刻羌兵竟敢攻来……难道是?! 她立即整顿众军与诸将前往羌兵来攻方向迎挡! 果然重重火把围照下,远远便能见虎女为首的将旗在火光中猎猎招展! 果然是虎公主回营了! 竟能躲过斥候营重重探查监看,悄无声息地领军归营! 先零、卑湳两部的旗帜紧随其后出现在了虎女将旗之侧,夏军众将见得,心下无不一凛。 虎女竟当真联合了先零、卑湳两部而来!以这两个部落的军势,来袭的羌兵起码有—— “大将军!后撤吧!来袭的羌骑已逾十万!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巫亚停云的面色一瞬间肃寒凛极。 火光、马蹄、厮杀声已越来越近,兵戈相撞,连绵起伏,飞箭之声比雨更密。 她们驻营的地面都因大批羌骑兵纵马奔杀过来,而在微微震颤。其声混沌沉厚,数量定逾十万! 巫亚停云咬牙静驻了一瞬后,勒转马头,厉声高喝:“撤!!!” 第335章 玉塞降羌泪 连鼓响起之初,云萧便已警醒。端木若华随后亦醒。 “鼓声甚急,形势危矣。” 云萧听后肃然应声,动作迅速地为女子换上衣裙。端木接手过来自行系好了腰带。云萧趁此机会穿罢外袍,利落地将自己打散的长发一绕一绑,束了个高高的马尾。 未及给女子梳发,便闻后撤呼声,下时连鼓更急,伴有人声奔走疾呼撤退。 麟霜剑后来得知落到了赫连绮之手中,此刻尚未能夺回。云萧一把拿起了自己从军中拿来的寻常铁剑。索性碧玉樱箫一直为云萧贴身放置。 少年人一手执剑,转身便到榻边将女子横抱入怀。“雪娃儿!” 雪白的肥雪貂睡在床榻内侧早已被惊醒,此时闻云萧唤声,立马窜上了少年人肩头。 云萧带着她们一人一貂刚出营帐,便见璎璃牵马赶来,不远处墨然与身侧黑衣少年亦在向他和白衣人所在赶来。 墨然远见女子未及束发便被云萧抱出了营帐,璎璃后到,一时微愣。 云萧马上将端木抱上了璎璃牵来的其中一匹马马背上,自己随后翻身上马。 此时巫亚停云身边一左姓副将已纵马而来,面色焦急地为他们引路道:“先生随我这边!” 此后一路都在疾驰。前后皆有夏军轻骑护守。 “此行为分散撤退,不到安全之地切勿停下!羌兵尤以轻骑为长,若不分散奔逃定被他们追上!先生一行千万保护好自己!” 左姓副将说话同时,璎璃看见身后骁骑营护卫着文墨染和叶绿叶也从此道疾驰而来。 时任监军的左相和清云鉴主同属重要人物,逃奔路线自然不同,此刻骁骑营既带着左相大人朝此径而来,便说明他们原本奔行的方向已被羌骑拦截亦或追上。 原本行在最前的左副将当即面色一肃,立时掉转马头往后,便对驰来的穆流云高声道:“便劳骁骑营兄弟同道护送清云宗主一行,我兄弟几人前去截断追兵!” 话毕并不等穆流云应声,便领身后十数名轻骑向后奔行而去! 众人心头无不一凛!面色都戚。 夜风拂乱间,夹杂着细长雪色的柔软青丝随散往后。被少年人护在身前的白衣人向后回转头去,空茫的双目无声望向奔行离远的那些轻骑。满目悲悯疼怆。 “这是他们的职责。”穆流云带着叶绿叶奔行而过时,看着白衣人抿声道。 青丝拂乱在脸上,端木若华回过头来,盳目静静地望着前方虚无黑暗。 她微垂首,奔马疾驰的同时,自行将长发慢慢拨到头一侧,编成长辫,侧垂绑住了。 左右都在纵马疾行,夜色又暗,云萧倾身往前,侧首亲了一下她的鬓角。同时唤声:“师父……”语声轻柔,便似安抚。 文墨染骑着骁骑营中最好的马,随行在穆流云身侧,眸光一直落在颠簸中蹙眉似有不适的叶绿叶身上。 墨然转头之际,却正看到云萧纵马过程中俯吻女子鬓角的一幕,神情霎时凝怔住。且女子神情仍旧悯然有悲,似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对少年此番亲昵亲密之举早已习以为常。 不由心头刺痛拧然。 奔行在墨然一侧的铁面少年立时感觉到心头微拧,下时转头看向墨然,便蹙眉。 下时身后远远响起沸扬的羌语呼喝。更有数列火把由远及近在飘来。 “羌骑兵追上来了!”后方骁骑凛然出声,一行人面色皆沉。 前方恰逢岔路,墨夷然却横剑在腰,驻马便道:“清云宗主和监军一行走小路吧,我和义父和另外半数骁骑走大路,分开走。” 一行二十余人目标确实太大,分开才能分散羌骑兵的兵力,也才能尽量避免被羌兵追上,一个不慎全部落入反军与羌骑手中。 穆流云当即示意了下身后半数骁骑随墨然与他身侧少年纵马而去。 “小师妹,且护好自己。”墨然说罢这一句,便与脸覆铁面的少年纵马直往大路奔行而去。骁骑十人跟行在后,呼喝驾马之声极响,欲为他们引开身后已然越来越近的羌骑兵。 端木若华闻声看向了墨然离开的方向,空茫的目色一滞。穆流云随后驱马拐向小路,云萧、璎璃调转马头随行在后,另外十名骁骑立即拱卫着文墨染跟上穆流云。 但羌骑兵还是追了上来,为首之将竟是烧当大王子弋仲。 眼见身后火把越来越近,穆流云一把将叶绿叶抱至文墨染马背上。便率骁骑勒马向后:“璎璃姑娘!云萧公子!我家大人便托付两位了!” 他们身后,呼喝追来的羌骑兵排列成千骑萤火,似尾不掉。文墨染看着他们纵马向后奔行,便向那寒夜萤火迎了上去,似飞蛾扑火那般。“穆流云!”眼眶刹那间红彻,文墨染忍不住呼喝出声。 错身而过的一瞬,只听穆流云与身后十名满脸坚毅的骁骑营将士,皆只轻轻道了一句:“大人快走。” 璎璃面沉如铁,立时用力一脚踢上了文墨染身下之马的马臀,迫使这匹千里良驹如箭一般向前奔行而去。 同为护主之侍,无人比她更懂骁骑众人此刻内心所求。 “万不要,辜负了他们的用心。”她眼中亦已微红,强忍住头也不回地向前纵马疾驰。 云萧环护着怀中之人,亦然。他感受到怀中之人轻轻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在微微颤抖,指尖冰冷,一片寒凉。 “师父,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他吻了吻女子的发顶,喝马之声只更凛。 从小路疾驰而出,前方唯有平原野地,此刻天欲破晓,能见平原野地尽头便是山阴林野。 骑兵最擅平原作战,最不擅林野山间。若能入林潜入山间,饶是万千轻骑短时间内也难将人寻出。即便放火烧山,也能争得喘息之机。 云萧与璎璃对视一眼,皆已明了对方想法,立时更加催马往前驰纵:“便往林野山间那边!” 眼见平原将尽,山野在前,一支冷箭骤然“嗖——”的一声,朝几人所在射来。 云萧好险侧首避开,短而利的劲弩铁箭从云萧耳旁擦过,“啪!”的一声射进了璎璃后背肩头。 红衣女子猝不及防的惨叫一声,险些跌落马背。 “璎璃!”云萧忧声喝罢,回头便见木比塔领着西羌勇士玛西、及一陌生羌人将领紧紧追在身后。眼见逼近过来。那举腕射出袖中弩-箭的正是木比塔。 “云萧!老子可不会让你从眼前跑掉第二次!” 话音未落,又一支弩-箭破空袭来!云萧闻声一凛,握剑的手扬起挥开,短箭被打落弹射在了平原草间。 距离远处山阴林野尚有一段距离,若无人往后去拦,必不能及! 云萧转手将怀中碧玉璎箫塞到了女子手中。而后喝马追上前面的璎璃,悬身而起,一把将怀中女子放到了璎璃身前:“便劳璎璃。”而后独坐马上,勒马便往后去。 璎璃痛声而凛:“云萧公子!” 端木若华察觉到云萧举动,欲要阻止已来不及,她的手徒然攥空,从云萧袖间滑落,十指颤然地抓握着手中冰冷的玉箫。“萧儿……” “我会回来的。”少年的声音像风一样飞快流散过女子耳边:“撑住,等我。” 铁剑如利刃反射出寒光,照亮了羌骑最前,为首的木比塔、玛西,及那卑湳部落大王子的眼仁。 再度射出的弩-箭皆被返身相迎的少年人打落,那卑湳部落大王子但见少年持剑驻马,高高的马尾从脸前甩至脑后,划过了一张惊世漂亮的面容,露出了少年人风华无双的一张脸。 顿时被惊艳得呆怔在马上。 直到剑气迎面,血花漫眼,胸口剧痛,才知道少年手中的剑有多利。 …… 纵马直入林野,璎璃心弦亦未松。她后背肩头的短-箭完全没入了肉里,颠簸之时剧痛钻心。血流半身,已然撑不了太久了。 此前于平原野地上,端木欲为她止血,只是情形太险未能及,此刻白衣人自怀中取出凝血丹喂她服下,随即又取出朱叶丹碾碎敷在了璎璃伤口处。 一阵灼烧般的剧痛袭来,璎璃疼得颤然,但血也立时止住了。 璎璃因失血而模糊起来的意识被这灼痛感强形拉了回来。她喘息着道:“谢先生。” 林野外,径直追来的羌骑虽被阻拦,但羌骑兵数量太多,两侧仍有包抄围追而来的羌骑。 璎璃、端木、文墨染皆已想到,于此山阴林野中骑马的目标还是太大了。 他们仍旧会被羌骑寻到、追上。 林野尽头渐起坡度,山阴路长,参差的古木荆棘与嶙峋山崖越来越密。 “墨染大人……”璎璃哑着声音唤了前面的文墨染一声。语声极干涩。“把叶姑娘交予我,可好?” 因叶绿叶尚未能恢复记忆,她怕留下叶绿叶,会对端木先生不利。 便想留下文墨染与端木先生,带着叶绿叶骑马继续沿山路前行,为两人引开身后羌兵。 官至左相的文墨染又怎会想不到璎璃心中心量。 他远远看见前面不远有块内凹可藏人、后又有小径的山石野径,当即勒马停下。璎璃也已看见,一近前便勒马停驻,快速将女子从马上抱了下来,推到了山石后面:“先生请于此静待!” 随即上马。 便等文墨染下马,她牵着叶绿叶座下之马的缰绳立时前行纵离。 而文墨染又轻又柔地从后唤了一声:“叶姑娘。”待到绿衣之人闻声回头,文墨染做出了应属他此生最为孟浪之举。 他倾身亲了一下叶绿叶的唇,而后轻轻一把推着叶绿叶滑下了马背:“若能不死,不等三媒六聘,再见时,姑娘便是墨染的妻。” 而后头也不回地纵马往前疾驰而去。 叶绿叶有些直愣地呆驻在原地,被璎璃咬着牙一把推进了山石后面,红衣女子看着文墨染纵马在前的背影,只得红着眼眶苦笑道:“不愧是我惊云阁前副阁主,虽只文人,亦不畏死,身具男儿峥峥铁骨!” 言罢,亦纵马随行,于后疾驰而去! 第336章 林表明霁色 破晓前,天光至暗。月隐鸦鸣,啼声阵阵。 十月里山风冷寒。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叶绿叶根本看不清前路。本就盳目的端木若华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在往山上行。 沿着山道追去的羌骑马蹄声早已不闻。 叶绿叶腿侧的长靴中藏了匕首,此下四野无人,冷夜昏沉,她若想杀端木若华为自己的父王报仇,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 一只手紧握在身侧,叶绿叶却迟迟没有去拿刀。 碧绿的身影被身前白衣人牵行在后。 脚下遍布荆棘野草,不时还有活物被惊退,端木若华的气息有些浮动,应是气力难济,然仍旧在这林深树茂的山野间,牵着身后之人小心避祸,艰难前行。 林风轻簌中,叶绿叶忽然响起的声音显得极为幽静。“那个惊云阁右护法,说你将天鉴元力渡了大半给我,想助我恢复筋脉,却不想被羌兵打断,将我虏去……是真的吗?” “是真的。”白衣人未回头,轻言以回。 叶绿叶便怔怔地看着身前黑暗中、这一道艰难前行的影绰身影。“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语声透着疲意,端木若华声轻而柔:“你记不得,我诉与你,你也难辨真伪。可待你自己忆起。” 叶绿叶又想到脑中——白衣少女怀抱着绿衣小女孩儿,轻轻安抚的那一个画面。 她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忍不住问道:“你以前是不是……救过我?” 冷夜林风中的白衣人蓦然怔了,她于黑暗中驻步回首,向身后“看”来:“你忆起了?” 语声虽仍旧静淡,却不可避免地透露出一丝轻怔、微喜和期许。 叶绿叶只感心头突然*刺痛了一下。原来她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淡漠,对自己想杀她和记忆错乱均毫不在意。 ——实则心中一直期盼自己恢复记忆。 叶绿叶不禁纳罕:难道我和她之前的关系,很亲近吗?比她和璎璃,甚至身边那个男弟子之间,还要亲近?“师父?” 一声唤出,牵着她手腕的女子,五指极细微地抖了一下。 叶绿叶有几分迟疑地问道:“我以前是这样唤你的吗?” “……嗯。”女子面上露出了她此前未曾见过的温然之意,语声亦轻柔若羽。 叶绿叶看着她,张了张嘴——突然很想再唤她一声。 “咯咯!”只是不待她出声,一只雪貂突然从端木怀中跳了出来。 叶绿叶知道它是端木若华和云萧所养。蹙眉问:“它想干什么?” 端木若华亦已察觉,转首追寻着雪貂的声响。口中轻轻答:“应是帮我们带路。” 端木若华牵着叶绿叶,听着雪娃儿的声响,跟随在后曲折拐绕…… 天微晓时,二人一貂已然行近山顶,最后绕进了一处山壁崖洞内。 “这里竟有这样隐蔽的一个崖洞。”叶绿叶打量了一下四周,一面凌崖,三面皆是石壁,只有树后一处只容一人通过的窄缝可入。但窄缝后面亦有乱石错落,乍看便似无路。若非雪貂在前引着她们往里走,常人即便从窄缝前走过千万次,恐怕也想不到乱石后面另有乾坤,更发现不了此处崖洞。 二人进入崖洞后明显微松一口气。此处崖洞靠山那一面皆是厚重山石,即便放火烧山亦可无惧。 只是凌崖那一面的风不时吹进崖洞内,颇显寒意。 叶绿叶看到了端木若华心忧拢起的眉。天边晓色渐明,女子眉间晦抑忧深,静默久时。 那只雪貂早已钻回了端木若华怀中,此时正盘卧在女子微微颤簌的双腿上。 女子静坐在崖洞内避风的那侧,山石应凉,但她的腿似乎无力久站或行走。数个时辰的山路走上来,能看见她的双腿微簌瑟然。 叶绿叶看久了,本能地在女子腿侧蹲下,想伸手为她捏捏颤簌的双腿。 但手一伸出,绿衣之人便愣住了。我为何要如此? 下时叶绿叶的腕被端木若华轻轻握入了指间。叶绿叶能感受到她五指的冰凉。 但见她空茫的双目轻幽寂静地对着洞内空处,好半晌仍旧默声。女子指尖寒意,便由腕上的五指,越来越多地传到了叶绿叶身上。 “好似便和毒堡中一样,我又成了你等的负累。” 叶绿叶闻话轻怔了一瞬。想问她口中的毒堡时,发生了何事。 “你与萧儿、璎璃跟随在我身侧,不时便遇险境。”女子语声越发轻了。“为师残身将殒,无力能济,除了自行避祸,竟什么也做不了。” 叶绿叶又想说:羌骑大举来袭,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转,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但心下仍有些别扭怪异,便没问,也没说出口。 “他们……”声音满是忧切,她方出口这两字,叶绿叶便知她在担忧同行而离的另外那些人。 叶绿叶刚想说什么,便听崖洞外传来了一些响动。便似有人走过,踏步在枯枝之上。 端木若华元力失半,五识已弱,便同常人。在叶绿叶之后,亦已听到了崖洞外的踏步之声。 但此洞如此隐蔽,即便羌骑开始搜山,应也发现不了。 叶绿叶如此想罢,刚想提醒面前之人噤声,便见白衣女子腿上盘卧的雪貂倏地竖起了颈毛。 端木若华握着叶绿叶的手亦同时收紧了。 叶绿叶有感什么,有些难以置信,猛地回头,便看到了一张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娃娃脸,大眼莹亮,肤白发卷,眉眼皆短圆可爱,一幅稚龄少年的模样。 “军……师……”叶绿叶依照自己在羌营中被他疗伤救治时的习惯,直目看着赫连绮之走进这一方崖洞,怔怔地唤出了口。 端木若华的脸顷刻怆白。 拉巴子身边西羌四勇士之一的蝉西,跟随在赫连绮之身后挤进了这一方崖洞。 赫连绮之越过叶绿叶,双目径直看向了坐在崖洞内墙边青石上的白衣女子。“师姐,别来无恙?”语声带着满满的笑意,合着他一惯低喑森冷的沧桑之声,尤显悚然之意。 白衣人慢慢从青石上站起了身。雪娃儿见势炸着毛钻入了女子怀里。 赫连绮之看到了叶绿叶和端木若华脸上的震色与不可置信之色,娃娃脸上、两个深深的梨窝笑了出来。“此方崖洞当真隐蔽,若非绿叶师侄身上的香囡露指引,绮之此次想要寻到师姐,恐怕难以如愿~” 叶绿叶当即震住。香囡露?!那是什么?! 赫连绮之微微笑道:“香囡露由羌地一味香草制成~制成后香味便消失无踪了。但用它连着沐身过十日的人,身上自此便会产生一种异香。此香常人都闻不到,但若是提前在鼻下涂抹过香囡露,便远远就能闻见~” 赫连绮之眯眼儿看着叶绿叶:“我可是命那老妪,用香囡露给绿叶师侄沐身半月之久,故而你在哪里,只要寻着这异香,便能寻见~” “你——”叶绿叶双目微微瞠大,既惊又呆又震地看着赫连绮之。 赫连绮之叹了口气,下时神情颇有些失意地看向了叶绿叶。“可惜啊。我给你续脉治伤那么久,跟你说了那么多动人的废话,你自己分明也知道这个女人便是你的杀父仇人……竟还是直到此刻,你二人单独在此,你都还未杀了她。” 娃娃脸上笑意更深,瘆人的冷意也更深,赫连绮之语气颇为无奈道:“绿叶师侄,我该说你什么好呢?” 叶绿叶不由自主地拧眉,好半晌呆在原地。语声迟疑:“我……” “这样吧~”赫连绮之打断了叶绿叶,看了一眼身后跟随的蝉西,微笑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绿叶师侄你~此刻也可杀了她,为父报仇。” 叶绿叶闻话轻震一瞬,下时转头看向了端木若华。却只知呆愣地站在原地。“我……” 赫连绮之来回看了师徒二人数眼,蓦然深笑:“可惜,看来是看不到了~我还以为能听到或看到,此前护你护得那么紧的绿叶师侄,记忆错乱之下亲手杀了师姐报仇的一幕呢。”目光慢慢凝在了白衣女子苍白的面上,赫连绮之深幽道:“此前每每得见,绿叶师侄开口便要唤我一句‘云门弃徒’,我还以为能看到她弑师后,愧恨自尽呢~真是可惜。” 叶绿叶闻话“唰——”地一声回头,震目看向赫连绮之。 几乎同时,蝉西已奉命一拳向叶绿叶打去! 作为拉巴子身边西羌四勇士之一的蝉西内力雄浑深厚,猝不及防的叶绿叶迎面受他一拳,当即吐血摔出,后背撞在石壁上,半晌爬不起身来。 “绿儿!”白衣之人怆白着脸,声微颤。 “师姐在心忧什么呢?”赫连绮之径直踱步走到了白衣人面前,伸手轻捻面前女子鬓边雪白纤细的长发。“难道是觉得绮之这样费尽心机地寻过来,只为对付她,会好好放过了师姐不成?” 女子体内元力所剩无几,气虚而弱。却并非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但还手之机,应只一次。 赫连绮之伸手向蝉西,从他手中接过了一只皮制的酒囊。另一只手随后伸出,一把抬扼住了女子下颚。“师姐,你身上绝不可有我不知,而旁人却知道的秘密……”语声不可谓不幽冷。 下时一把咬开酒囊就往面前女子口中灌去。 却在这时,一道白影“咻——”地冲出,猛地撞落了赫连绮之手中酒袋,并狠狠扒拉住赫连绮之的手腕,张口就咬。 娃娃脸的“少年”嘶痛一声,用力一挥手,将手腕上挂着的东西甩了出去! “又是你。”当年徐州雪岭,赫连绮之就被这貂咬了一口。 雪娃儿被用力甩至崖壁上,惨叫一声,滑落于地,不知是死了还是昏死了过去。 端木闻声一疼,下时便听赫连绮之森冷道:“蝉西,去杀了那只畜生!” 憨勇的羌族勇士当即大步朝雪貂砸落的崖壁前走去。待见到地上一动不动的白貂儿,抬脚就踩—— 下时却见地上白影一窜,猛然朝他面门袭来!蝉西始料未及,伸手撕开脸上用力抓咬的雪貂之余,身形踉跄后退。 却在这时,被他一拳打得撞落在崖壁旁的叶绿叶,伸手就拔出了腿侧的匕首,朝着蝉西胸口用力扎去! 寒刃冷光照面,刚刚撕下雪娃儿的蝉西惊觉,飞快伸手挡下了这一刀。 下时小臂见血,被划出深深一道。但叶绿叶也被他再度一脚踢了出去。 叶绿叶疼得痛叫一声,本能蜷身,蝉西一把甩落雪娃儿,毫不留情地一拳对准叶绿叶砸去! 拳风如啸,似夹千钧之力,不等白衣人听清方位,已狠狠一拳落在叶绿叶面门上。 叶绿叶脑中嗡了一声,被打得脑袋后仰又弹回,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蝉西第二拳再要落,破空之声微响,五枚银针不知何时被甩出,直向他颈侧而来。 机警的羌族勇士凛然察觉,一瞬间竟已来不及躲开,只得抬手格挡,然银针势沉,他竟格挡不开,咬牙闷哼一声,四针已嵌入上臂肉中,还余一针精准地射入了蝉西后颈一穴中。 魁梧的羌族勇士顿感脑中一沉,全身劲力顿失,踉跄扑倒在地。 与此同时端木射出银针的那只手被赫连绮之极快地伸手箍住,而后用力一拧,下时骨节错位。女子疼得面上一白,额间瞬时沁满冷汗。 “果然不能小看了师姐呢。”赫连绮之摸着女子已然错位的腕骨,听到女子极力忍痛仍旧不稳的呼吸,慢慢道:“不过那几枚银针应是师姐最后的余力和手段了吧?你拿来救了绿叶师侄……可有想过你自己会如何?” 赫连绮之说着便摸到了女子另一只手腕,同样用力一拧。 便闻“咔咔”两声脆响,骨节再度错位。端木若华疼得闷哼,冷汗慢慢濡湿了鬓发。 体内原就所剩无多的元力,于她射出银针后,再无一分余力……此时强撑着站立在赫连绮之面前,双腿控制不住地轻簌,不多时,再难强撑,她昏然往前倒落。 赫连绮之伸手扣住了女子的腰,将她搂入了自己怀里。 随后深深凑近女子颈侧,埋头深嗅道:“师姐身上,还是熟悉的药香……”几分邪气又几分贪恋地亲吻着女子颈侧,赫连绮之幽声道:“只可惜酒囊翻落在地,里面的酒也流得差不多了,不能马上知道师姐喝完酒后……凭何能让叶齐看到就能认出那不是你。” 他抱起怀中女子,正欲呼喝崖洞外奉命守着的羌骑进来处理善后,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什么。 因他埋颈深吻之形,女子胸前衣襟往下散落了少许,此时露出一半的锁骨旁隐约似有什么痕迹…… 原本粉嫩莹白的娃娃脸上,目光倏变。 “这是什么?” 他伸手猛地将女子胸前衣襟一把拽开。 一个仍旧清晰的齿痕,带着绮艳旖旎的淡淡血色印在了女子锁骨上。 赫连绮之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极僵硬。莹白的脸一点点转为青黑和冰冷。圆亮的大眼中隐隐透出难以置信的疯意和不能容忍的癫意。 叶绿叶脑中似乎空白了许久,她睁目呆呆地看着上方的崖洞,眼前光影慢慢恢复。 待到她几分木讷滞涩地一点点转动头颅,往前看去时,便见赫连绮之一只手将白衣女子扣在怀中,另一只手几分狠戾粗暴地扯落了女子本就已经微微敞开的前襟。 女子胸前和双肩霎时都露了出来。 赫连绮之宛如毒蛇的目光一点点逡巡过女子双肩、胸前和颈侧。但见除锁骨上的齿痕之外,女子一侧耳下还有一两处不甚明显的淡淡红印。“好。真好啊。” 他陡然气息浮动,胸口起伏不止! 我每每想要碰你,最后终会停下……虽不愿承认,但确实是不敢。 因你是端木若华,因你是清云鉴传人,因你至高至洁至圣。故我无时无刻不想把你拉进这世间最肮脏的泥尘里,让你污浊,让你染尘,让你变得和我一样脏! 因我,半生都在这样的污浊不堪中打滚! 然今日,你与我已然没有什么不同! 端木若华有感寒意侵身,挣扎醒来,意识尚有几分昏蒙不清,便感颈间骤然一痛。 有人狠狠一口咬在了自己颈侧,她周身一颤,觉到有血顺着他的齿缝在往下流。 第337章 游魂于千里 端木若华周身战栗了一瞬。 腰间系带被他解开,她抬手欲要压按住他的手,错位的腕骨猛然剧痛钻心,一撞到身前之人的手便疼得垂落,不住抖瑟。气息越发惶乱,冷汗涔湿了鬓发。 下一瞬便被赫连绮之压按在了崖洞这头突起的一块青石上。他埋头在她颈侧舔尽了从他牙下流出的血,而后便把脸移到了女子胸口,伸手就去解女子胸前的小衣系带。 端木若华双腕抬起推拒数次,未能撼动他半分,错骨的疼意反复传到她脑中,意识慢慢昏蒙不清,茫茫一片的黑暗中,心中惧意、惶意、无措都越来越深,她陡然喑哑着唤声道:“萧儿……”便似求助,更似本能。 赫连绮之的手脚都蓦然僵住,抬头看着身下的女人,原本被嫉与恨、怒与欲充斥的眼中,于此一声后,一点点爬上无边无际的怨毒和轻蔑。“什么清云鉴传人!你也不过如此!至高至洁至圣?!全是笑话!你早就和自己门下那小子苟合了吧?!” 赫连绮之伸手就要拽下女子裙下亵裤:“明明知道他对你的心思!却还把他留在身边!明明是清云鉴传人,却和门下男徒做出苟且丑事!你可真是清一的好弟子!一个抛妻弃子!一个和自己的徒弟乱——” 刀刃入肉的钝痛猛然从肩胛骨下传遍全身。赫连绮之本就圆亮的双目陡然睁得更圆。 回身一掌打去,对上了叶绿叶目眦欲裂、惊怒赤红的一双眼! “你……”气息不稳,叶绿叶咬牙颤声,语声憎恶惊怒到了极点。“你这无耻弃徒!敢这样对我师父——” 一把格开赫连绮之那一掌,叶绿叶满面狠厉地拔出匕首,便向赫连绮之身上再度刺去! 赫连绮之退身躲开,目色冰冷而惊疑。 蝉西迎面予她面门那一拳,叶绿叶必受震荡,不可能还站得起来,除非是—— 崖洞那头,一根带血的银针躺在被甩落砸地昏死过去的白貂身侧,长长的针身上裹满血与泥,针尾呈现出被震断过的尖锐粗糙。 赫连绮之双眼眯起。 ——她脑后的长针已经被蝉西那一拳给打得,震落了出来。 若是如此,那她就…… “绿儿……”端木若华不顾错骨伤痛撑手从青石上爬起了身来。 她听见了她的唤声,她又唤了她师父,于她身侧相伴照顾她十二年的那个她又回来了…… 可是她宁愿此后余生再不复闻…… 只愿她仍旧安然,只愿她安好无恙,只愿她无病无伤…… 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揪拧了起来。声愈颤:“绿儿……” 叶绿叶本能地朝白衣之人望去,身体却陡然歪扭倾斜,站立不稳,她伸手用力扶住了身旁冰冷的崖壁。却仍旧身不由己地倾斜踉跄,脑中一阵眩晕胀痛。“师……父……” 此前断针入脑已极深,这样贸然被打出,恐将顷刻毙命。 端木若华闻着她的声音,只想摸索来扶她,赫连绮之却伸手就要将衣裙凌乱的女子拖回自己身侧。 叶绿叶拼尽全身的力,往前扑去,一把将端木若华推开,自己顺势跌入了赫连绮之怀中,而后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张口一口咬在了赫连绮之颈脉上! 她歪扭倾斜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带着赫连绮之一起栽倒,赫连被她带得踉跄不稳,身体不断前倾的同时,也明白了她的用意! “放手!”赫连绮之用力一掌打在叶绿叶后脑上,咬牙切齿地双手掰她的头。 后脑上的针口似乎流出了更多的血,又好像没有,总之叶绿叶紧紧咬在他颈脉上,任他如何捶打都没有松手,更未松口。 颈间剧痛、后背伤口失血过多,已让赫连绮之眼前有些昏黑,他再三捶打无用后,反手去拗叶绿叶紧紧扣在他腰上的手指。 然凛冽的山风迎面吹来,二人赫然已经到了崖洞凌崖的那一面。 赫连绮之霍然惊醒,还未来得及动作,身上任由他捶打不断的碧绿身影,于此刻,猛然向着崖洞外旋身一扑! 赫连绮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她带得往外跌出,在呼啸迅猛的山风中直往下坠! 端木若华爬起后未及近身,便闻风声呼啸,哗然一声迎面向她吹来。 跌出崖洞的那一刻,叶绿叶终于松开了咬住赫连绮之的口,面向崖洞内,满目坚韧:“师父,照顾好自己……” 绿儿只愿来世还是你的弟子……一生侍奉,不背不离。 少许,崖洞外似乎传来了一声重物砸地的闷响。 端木若华站立不稳地跪倒在了崖洞内,任凭山风迎面,久久湮声。 不知过了多久…… 端木若华颤抖着手撑在地上,想要爬起身,终未能,她张了张口,反复数次,方能唤出声:“绿儿!”声音嘶哑,犹如泣血。 一刹那间满目昏茫,心头血落。 崖洞外响起兵刃相交之声,久久方歇,端木若华不知回头,直到步声穿过入洞的窄缝来到她的身边。“师父!” 雪娃儿听到他的声音挣动醒来,一瘸一拐地爬回到了来人脚边。 云萧长发凌乱,面上、颈间、手中所握的铁剑上,无一处不是新鲜的、亦或已然凝块的血迹,他伸手将地上衣裙凌乱、周身一直在颤抖的女子用力搂进了怀中。“师父!” 端木若华半是恍怃半是浑噩,慢慢伸出一只手,指向了崖下。 云萧意会了什么,又好似预感到了什么,呼吸陡然也变得急促起来,他一把抱起怀中女子,将雪貂拎起放在女子腹上,便转身带着她钻出了此方崖洞。 血战一夜,追寻羌骑找来,虽已几近力竭,满身皆是内外伤,但仍旧以最快的速度掠下山林,带着女子来到了那方崖洞外的悬崖下方。 他早已看到女子颈下鲜血淋漓的牙印,和腰间散乱的系带,但没有问。未察女子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就只把手中铁剑死死握在了五指间。 云萧停下脚步的那刻,端木若华的呼吸陡然颤抖得无以复加。 没有声息。 她听不到活人的一点声息。除了她和萧儿,此地没有活人。 眼泪顺着空茫的双目往下流时,云萧的眼睛也已赤红。 晨光微曦,孤崖下,野草逢迎。 碧绿的身影仰面躺在几步外的乱石杂草上,睁目看着上方的天空。脑后的血迹晕染开来,将她的发、她的颈都已浸湿,她静静地躺在那里,鼻中同样有血流出,断气已久。 云萧不愿再把怀中的人带过去,但端木若华已然伸手探向了传来血腥味的方向。“绿儿……”她唤,声音嘶哑。 云萧稳住自己的声息后,还是一步一步将怀中的女子抱到了、那乱石杂草前。“大师姐……在这里。” 端木若华一直往前伸的手,终于摸到了石上那人冰凉的手臂,而后顺着手臂往下,摸到了她的腕脉。五指抖了一下。而后另一只手又挣扎伸出,整个身体前倾地探向了叶绿叶的颈,摸到血迹时又抖了一下,之后还是摸向了叶绿叶的颈脉。 她的手停在了叶绿叶的颈脉上,随后细细地抖了起来。 云萧看到了叶绿叶被反向掰折后、甩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有一道血迹沿着乱石和杂草的痕迹歪歪扭扭地通向崖下左侧的野林中,穿林后、再往前,就是此下羌骑和反军的驻地。 云萧双目通红,心里一刹那间的冲动,是想要顺着那道血迹追上去!杀了他! 但他不敢再将她留下,放在他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只得咬着牙伸手,牢牢按住了自己握剑的那只手! 任由双目一点点红彻,眼前亦变得模糊。 女子的手停在石上那人的颈脉上,崖底的风慢慢将她的手,也吹得如没有生息般冰冷。气息从凝滞到颤簌,她下时又移动着双手摸向了叶绿叶的头,和脸。“绿儿……”声抑,声悲,声泣。“绿儿……”“绿儿……”“绿儿……” 端木若华挣扎着往前倾身,整个人趴到了石上那人的胸口,她摸索着她的头,她的发,她的眉眼,最后将她紧紧搂入了怀中。 便似十二年前,她将险些被欺辱的绿衣小女孩儿,第一次搂入怀中时一样。“绿儿——”声颤嘶哑,悲极难抑。 云萧根本承受不住,跪地从后紧紧环抱住了她和石上的人。“师父……”他的声音亦已含泣:“不要这样……” 端木若华恍若不闻,一遍遍地摸索着叶绿叶的头,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埋在心口,一遍又一遍地泣声唤她:“绿儿……”“绿儿……”“绿儿……” 云萧听着她一遍遍的唤声,整颗心犹如撕裂了开来。手足无措地抱着她,周身亦抖。 下时女子剧烈颤簌起来,一口血从喉中涌了上来,慢慢从端木若华口中涌出,而后顺着下颚,一滴接一滴地不停滴落在她锁骨上。 “师父!”云萧越加慌与惧,抖手抱着她,那样无力、无措地嘶哑唤她。“师父……” 女子慢慢仰头倒落下去,双手随之滑落,终于放开了怀中那“人”。 第338章 稚子牵衣问 大夏天隆十年,十月初五。益州境内,西羌第一勇士——虎公主拉巴子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计十五万羌骑兵大举来袭。 大夏中军遭遇重怆,仅剩两万兵马退守回了平夷地界的毕节城内。 夏军主帅巫亚停云帐下心腹将领,左军将军天涯、后军将军北曲,率部于毕节城前挡下羌骑十数万大军,浴血不退,直拖到城门关闭,战死城前。 时任夏军监军的左相文墨染被虏,身边骁骑营将士及大内高手二十人全部战死。 十月初九,于撤退奔逃途中失去踪迹的清云宗主被其弟子找回,带到了中军所在的毕节城内。 蓝苏婉与玖璃、羽卫数十人,由纵白领路,找到云萧时,少年人正着手收敛叶绿叶的尸身。端木若华于他身边呕血昏迷了过去。 蓝苏婉喑哑着语声,命玖璃及羽卫护送二人入毕节城,自己留下来亲手安葬了叶绿叶。 入城后,端木若华醒了过来,空茫的双目惘然迟怔少许,闻云萧唤了一句师父……便又再度呕血红了眼眶,随后发起高烧,一连数日不退。 蓝苏婉闻讯赶来时,端木若华已于榻间昏迷不醒七日,云萧衣不解带地侍于榻前,眼下尽是青黑,不知何时趴在女子榻沿上睡着了。 雪娃儿察觉了蓝衣之人的到来,挣扎着抬起头来看。它于蝉西手中伤得不轻,云萧予它检查救治过后,将它放在端木榻边一张铺了褥毯的宽椅中一并照料。 蓝苏婉朝雪娃儿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慢行至榻边,取了一张薄氅盖在了云萧身上,而后绕至端木榻边给女子把脉。 脉细而微,便同璎璃此前诉与她的:渡罢天鉴元力后,内元大失,残身将殒,余下不过一年时日…… 为续师姐的筋脉,师父不惜将自身天鉴元力渡予……于此能知师姐之死,于师父心中应是何等伤痛。 蓝苏婉满面沉殇,目中亦深悲疼惘起来,思及璎璃如今的处境,眉间更是紧拧。心口一点点揪疼起来。 “二师姐来了多久了?”云萧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抬头来看着坐在端木榻边的蓝衣人。 蓝苏婉闻他声音嘶哑,控制不住地有些心疼,垂目轻声道:“不过片刻……师弟下去洗漱休憩少许吧,师父这里,我会守着。” 云萧还想说什么,蓝苏婉再道:“师弟若精力不济,连我入了屋内都不能察觉,守在师父身边也是无用。” 云萧闻言滞了声。 心下想说因是二师姐,气息靠近时便知是亲近之人,才未察觉,若换做别人,自己定能察觉……只是滞声一许后,终未解释,少年对着蓝衣之人微微点头罢,转身出了端木所在的屋子。 益州作为战地,多数百姓为避战乱而东逃,房屋空置,田地荒废。 中军进驻毕节城后占据了城中空置的房屋做临时营舍,及收治伤兵的医堂。大军余部轮流驻守城门及城墙四周,警戒示警。伤兵暂且在城中医堂内休整。 云萧回到自己休憩的屋子,洗漱中途便已意识不清,未久便再度沉沉睡去。 蓝苏婉守在端木榻边,夜半时忽闻女子呓声,语声苦痛而颤抑,带着无穷无尽的悲思哀意。 端木若华第一次梦到了梅疏影。 她还在毒堡客院之中,梅疏影从榻上将她抱起,要带她走,她不肯放下毒堡内的众人,随他离去…… 梅疏影随即便怒,目中神色狠厉绝然,他一字字与她道:“端木若华……在我等眼中,人便是有三六九等!分亲疏远近、能舍与不能舍!有的人死我乐见其成,有的人哪怕挫骨扬灰本公子眼也不眨!今日你要么此时此刻现在就跟我走,否则我连你亦能舍得下!” 她终是摇头。 后来便见惊鸿一弩破空而至,一袭白衣挡在自己身前,鲜血染红了他衣上本就醴艳的红梅,温意从他的口中、胸前,渡入了她的颈间、衣内,她满身满手,沾染的都是他的血…… 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女子于昏沉中毫无自知地,泣不成声。 后来便是阿紫扬刀挥砍的邪戾狂笑,一遍遍地传入她耳中,直到她抬手对着笑声传来的方向,射出了手中的银针…… 笑声立止,紫衣的人儿徐徐倒下,她看着自己所在,眯眼儿笑着喃声:“谢谢师父……没有让阿紫……再错。” 痛意从心口蔓延开来。她的心口仿佛也被那根长针贯穿了,一滴一滴地滴着血,从她射出银针的那一刻,直到今日。 “绿儿只愿来世还是你的弟子……一生侍奉,不背不离。”绿衣的人抱紧赫连绮之,仰面在她面前,向着狂风呼啸的悬崖下倒落下去,崖外的风吹在她的脸上,那么冷那么冷,似要将她脸上的泪,心头的血,都凝结成冰。 她说:“师父,照顾好自己……” 她说:“竹简太寒,绿儿读给师父听就是。” 她说:“师父,下雨了,弟子送您回房中歇息。” 她说:“绿儿在。” 她说:“你受了伤,还一路用轻功跟着我吗?” 心口仿佛被人剜去了一块,其上刺着长针,又裂开了道道纹路。至今日,终于是痛彻心扉。 蓝苏婉便见榻上女子阖起的双目颊边,泪流难止。 她心疼地上前偎依在女子颈边,轻轻环拢着女子的发,眼眶不由自主地跟着红了。 待到女子颤声唤着:“绿儿……”她终忍不住埋头在女子颈边,亦轻声啜泣起来。 次日寅时,蓝苏婉强行输入内力给榻上女子,想要迫她醒来。 久久无用。 蓝衣的人心下渐紧,伸手再把女子的脉,发现其脉相短促虚浮,已现神思崩溃之向! 云萧晨起后,极快地沐身洗漱罢,备好热水端来端木若华屋中。然推门之际,脚下突然踉跄了一下。眼前一片昏黑。 蓝苏婉听见步声,头也不回地忧急道:“师父已然神思崩溃,体内天鉴元力四散,你我必得轮流输入内力为师父稳住内元……” 下时便听“哐啷”一声重响,云萧手中所端的热水砸落于地。衣绣红樱的少年面色陡然苍白至极,伸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头。 蓝苏婉转头看到云萧的模样,心惊而震:“师弟!” 榻上女子于此时微微仰首,于昏沉中再度呕了一口血出来。 几乎同时,云萧一只手扶在门沿上,慢慢跪至了地上泼洒四淌的热水中。 脑中黑光频闪,头疼欲裂,意识深处好像有一根细细的血线原本牵联着那头浩瀚的气海,束缚着自己。 然*而此刻血线倏然绷紧、变细…… 越来越细…… 待到云萧咬牙难忍时,那根已然纤细如丝的血线,终于“啪”的一声,断开了。 忽然有什么,从他的记忆深处倾涌而出。 一魅帘,千府居,参天的樱木在风中摇曳,斑驳了晴光日影。 长廊小径,赤红、淡粉的樱花瓣飞舞在半空中,慢慢飘落在草丛中、小径旁、石几上。 他站在高高的梅花桩上挽弓而射,另一道童稚的身影在他身边跑来跑去…… 不远处看着他长大的府中家丁正拿着风干的肉条引得白狼与他们追逐嬉闹…… 他站在梅花桩上转头向长廊那头看去,便见两个容颜倾城的男女,满面温柔笑意地向自己走来…… 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他的记忆、他的情绪…… 他的骄傲、他的眷恋。 他的亲人、他的爹娘。 云萧捂着头跪在地上,满目是一张张曾经熟悉又亲近的笑颜,一日日,一幕幕,是他从记事起到十一岁其间的,所有悲欢喜怒…… 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爹……娘……”恍恍然地唤出声,他慢慢将一只手撑到地上,耳畔随之响起的,是一声声凄厉又悲惶的哭喊。 音杀、虎啸,剧毒无光的血色暗弩……一只只被笛音操控的尸蛊人…… 他的爹娘、他的亲人、他从小宠护的弟弟……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血泊中。他的长辈叔伯、府丁玩伴兄长姊妹……一个个在火海中挣扎哭扼—— 他的过去、他的仇恨…… 他的悲绝凄愤怒与恨…… 一息间全部倒回了脑海。 那些当初不识的面孔,如今一一清晰且不容辩驳地浮现在了他的脑中。 乐正无殇、申屠啸、公输明、青娥舍傅老、神女教诗圣姑…… 还有那个站在丛丛尸蛊人身后,于斗篷下一遍遍吹着笛音操控尸蛊人射出血弩的幽暗身影。 手指攥进肉里,流出了血。 他被那一夜刀剑砍刺入肉的疼,刺激得满目腥红! 最后一遍遍回响在耳边的,便是弟弟被一剑刺穿前,对着他嘶吼出的那一句—— “哥哥……报仇……为爹爹……为娘……为连城……为我!!” 云萧惨笑一声,撑手跪伏于地,不多时亦是一口血吐出,随后闭目昏死了过去。 蓝苏婉看着他急目唤声道:“师弟!” 毕节城外。墨然带着为护他身受重伤的墨夷然却,在影网护送下终于也潜行回到了毕节城内。 墨夷然却本就于肺部有暗伤,此次引开羌骑追兵撤退断后,为护墨然挡下一剑,左肺再度被刺穿。 他怆白着脸色同墨然坐在一匹马上,后背蜷靠在墨然身前,低头一直在咳。 咳声虚弱。 二人在影网相助下夜潜入城,被孔嘉、孔懿识出,迎入了医堂附近的空屋。墨然下马后,小心地将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抱下马背,用衣袍挡住夜风,抿唇平稳地将之抱入了屋内。 第339章 幼为长所育 入目所见,是陈旧斑驳的旧屋房梁。 梁上有一道铁锈色的划痕,像血一样。应是为逃战乱而走的屋主人,悬挂重物时不慎留下。 一身漆墨黑锦长衣,衣绣红樱满身的少年人躺在此间榻上,久久看着上方梁木。 不知看了多久,他霍而笑了起来。 笑声疏朗又萧然,透着幽寒戚戚的寂意,又有冷阔狂肆的沉意。 至后,眼角竟濡湿出了泪意。 “那时的南荣枭竟是如此天真……”他笑到颤声,语声骤然一低,透露出几分喑哑:“师父,你可真会骗小孩儿。” 牙间咬了咬,他抑声:“这七年,你管束压制我的这七年……我何以感觉这七年才是我的过去呢?” “……怎能如此之傻?”他陡然扬声而笑:“云萧是,我亦是!” 伸双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眼与面,榻上的少年人周身都在微颤。语声不无委屈与哀思怮疼。 他喃道:“当初怎么就信了你的鬼话呢。” 喃罢,又笑,笑声一改昔日的温谦随性,隐隐透露出几分癫狂,和寒肆绝然之态。 …… 端木若华所在屋中。 蓝苏婉端了热粥过来,心中正思量稍后再去到云萧宿处予他把一把脉……推开门却见黑衣少年已然坐在白衣人榻前,正如往常一般打了水在替榻上女子洗面拭手。 一眼见得,与素日并无二致。 “师弟现下如何?昨日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云萧回看向她,淡淡回道:“无什么要紧。” 再无多余言语。 蓝衣之人行至榻边,将手中温热的白粥放下,便又忍不住转目看了少年人一眼。 他垂目宁声,仍着手细致地在替女子擦拭脖颈耳后。 蓝苏婉却不知为何,直觉云萧有些异样。 至后二人喂榻上女子喝罢白粥,云萧便与她道:“今晨过来,观师父脉相愈加虚弱,我欲用‘点水针法’为师父稳住内元,固守心脉。劳二师姐于门外为我护法。” 蓝衣之人下意识地点头应了。 思及昨日将不知为何突然昏厥的云萧送回房中,也已替他把过脉,脉相来看并无异常,且察得师弟体内有一药力之源,似为药蛊,疗愈之力甚强,极为玄奇。想必是师弟跟随在二师伯身边时得到的奇物。 未再多想,蓝苏婉阖门退到了屋外。 屋内。黑衣少年将榻上昏沉不醒的女子扶起,靠坐在了自己肩头,盖在女子身上的被衾滑落,女子仅着中衣的单薄身子无知无识地偎依着他。 “你明明告诉我,来日只要我的武功强过你,血线就会自行断开,我就能恢复记忆。”榻边劲挺修长的少年轻笑了一声,而后举止轻柔地把女子的脸转向了自己。 他低头舔了舔女子的唇,露齿轻咬,同时抑声道:“可事实是,你把大半天鉴元力渡给了大师姐,体内元力不足二三成,我仍旧没能恢复记忆。直到昨日你神思崩溃,天鉴之力四散,再无半点水迢迢之力。” 唇上被咬得微疼,昏沉中的女子下意识地微微蹙起了眉头,脸色因哀怮怆心而苍白晦暗。 他将端木若华身上中衣褪下,仅着小衣扶靠在他左臂上,右手转指凝息,抚过女子赤-裸光洁的后背,而后微用力,射出了指间银针。 银针入体时似有无形的水波荡漾开来,空中之气一变。 一连十数针射入端木若华后背诸穴中,女子呼吸陡变,微微急促起来。 针身入体后,需待须臾。 榻前的人解开了女子的小衣,伸手轻轻摩挲着她锁骨上已然愈合的齿印,随后便俯首在她锁骨上吮吻起来,留下了几枚更深的印记。“偏生瞎眼的那人好似成了我,幼时至今,一颗情心所对之人,都是你……” 他微用力抬起了女子下颚,似是记恨却又分明情深缱绻地撬开面前之人的唇,与她忘我般深吻。 若非如此,真怕我今时今日第一个寻之报仇的人,就是你。 吻罢许久方歇,女子昏沉中似要醒来,呼吸不继,胸口难抑起伏。 少年揩去了女子嘴角连着他的一点津线,又似贪恋又似不甘地伸指用力揉了揉女子已然微肿的唇。“骗子。” 他喃罢,连指拔出了女子后背上的银针,浸入水中后,取帕轻拭端木若华后背。 随后将之平躺放下,便续在女子胸前、头顶数穴中刺入了银针。 此次元力荡开之后,女子的呼吸慢慢沉缓下来,神色转安,面上晦暗青白之色眼见褪去了一层。 云萧把了把她的脉,心脉有序,内元渐稳,暂时应无恙了。 少许后,他收回女子身上银针,穿回小衣,再着手替她穿回中衣时,眸光落在了女子另一边颈侧偏后,那个刚刚结痂的带血牙印上。 牙印小巧,便似女子咬出。然这却更加让他明确了是何人所为。 落在牙印上的目光冷得寒肆起来,如冰般沉冽,久久显露出了一股隐而未发的狠绝怫戾之气。 若人得见,当觉殊异于平时。 云萧随即俯首吮了数遍那枚牙印,而后端来冷水漱了口,取生肌去疤之药于此枚牙印上敷了又敷。方才罢手。 冷寒着面色替榻上之人穿回了中衣,这才终于让其躺回了榻间。 从屋中出来,与蓝苏婉示意后,蓝衣的人便入内去到了端木若华身侧。 下时一道白影掠来此方小院,黑衣少年周身之气一扬,眸光盛亮了几分。纵白于他身前停了一瞬,下瞬看到少年脸上张扬阔然的笑容,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下时不管不顾地飞扑入了少年怀中。 云萧张开双臂抱了它满怀。喟叹一声,埋首抱紧了雪狼的脖子,用力揉了揉它颈背上的长毛。“辛苦了,天雪。” 雪狼听到他这一声唤,止不住地轻呜出声,两只前爪躁动地在少年肩头上不停扒拉。 少年听着它的呜声,眼眶也跟着红了红,眸中随后闪过寂寥沉殇。下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舒罢,露出一点笑颜,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黑衣少年拍了拍雪狼的头,目视前方,面上神情孤傲沉冷,眸中空而抑。 他低头对雪狼笑了笑,随后转身往蓝苏婉处,立身在端木房门前便与她道:“师父内元已暂且稳固下来,行针后,最晚明日应可醒来,此间劳二师姐照顾一二,云萧有事,离开少许。” 蓝衣之人听罢,神情微异。 师父神思崩溃,元力四散,正是虚弱的时候,往日云萧最重师父,总也守候在旁,从不愿轻意离开师父榻前。今日…… 未多言,蓝苏婉只回看了少年一眼,颔首为应。 …… 天光向晚,余晖西落。 毕节城中,中军所设的医堂附近一屋中。 身着墨衣云纹之人立身于一扇凋敝的木窗前,微扬手一震,将腕上一只环颈羽白的黑鸦震向了西南方。 屋内榻上的少年于此刻醒了过来,于墨衣云纹之人身后哑声唤他道:“义父……” 墨然立时回身行至了榻前,伸手抚上了矮几上放着的一碗汤药。 汤药放下不久,陶碗正温。 墨然小心地将榻上少年扶坐起身,喂他喝下了汤药。 肺中一热,少年呛咳了一声,墨然伸手轻揽少年肩头,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抚着。直到少年咳顺了气息。 几分沉厚的铁皮面具已然解下,放在了榻上少年枕畔。少年苍白无血的一张脸上,昳丽精致的眉眼失了三分生气,尤显凄恻楚然,却并不减颜色。一眼见得,只觉绮丽又凄艳,惹人心怜,又惹人心悸。 墨然端来温水与他漱罢口,便欲扶抱少年躺下。 墨夷然却感受着面前之人一惯温柔周全的举止,却伸手轻轻阻了。“义父?”他看着男子此番格外幽静的眸,心绪亦跟着他往下沉落了。 “怎么了?”墨然回望于他,语声极柔。 墨夷然却蹙了蹙眉,坐于榻上挨着他,静望男子眉稍眼角细细的纹路。“义父怎么了?” 墨然闻声便静。 “义父在想什么?” 听见少年问声,墨然复又抬眸看向了他,面上似是露出了一点笑意。“你不知我在想什么?” 墨夷然却眉间蹙得更深。“我只能明你心绪,感你所感,并不能真的知晓义父心中在想什么……” 墨然眸中似蓄了月光,更见温柔地回望着他道:“你为什么想知道?” 墨夷然却轻怔了一瞬。本能地回与他:“我明你心中郁结,感你心伤疼苦,却又一时不明你因何如此,所以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少年言罢,眸中浮现轻忧,紧紧看着面前之人。 墨然与他对视一瞬,不觉转开了目光。“莫要如此看我了。”语声变得极轻,他道:“你最不该担忧的人,就是我。” 身畔少年仍旧凝目看着他。“义父在后悔。” 墨然不由自主地笑了下,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少年头顶的乌发,随后正视于他,点下了头:“是,悔之不及……悔之晚矣。” 墨夷然却隐约能感面前之人在后悔什么,心绪愈加不受控制地随着他沉落,正欲再说什么,一声冷冷响起。 “放开他。” 墨夷然却转头看向榻前不远那扇凋敝的木窗。 窗前所立之人满面森寒。着一袭黑锦长衣,衣上绣着朵朵红樱,额纹绮艳,身姿劲挺,眉目孤寒而秀逸绝伦。 墨夷然却不知他所为何来,又因何开口,几分莫明。 墨然亦转目望向了窗前所立的云萧,思及得到的消息,语声不免沉忧:“你师父……” 下时寒光微闪,一柄黑铁长剑已经刺入了墨然胸口。 墨夷然却双目微瞠,呆住。下时云萧转手两枚银针射出,不偏不倚地没入了榻上少年颈侧二穴中,墨夷然却顷刻动弹不得,亦开不了口。 剑光闪过时,墨然下意识地往外侧了身,身体偏挡在了墨夷然却身前,同时也使得长剑偏刺,未入心门。 他重又抬眸看向了窗前所立的云萧,这才发现少年人的眼神倨傲狂肆,幽寒凛冽,比到往日,透露出了太多孤寒、零落之意,像淹在大火里猎猎在燃的血色樱木。更像那一夜,死在他剑下、弩下的那些连城之人。 这一瞬间,墨然豁然明白了过来。“你恢复记忆了?” 榻上动不了也开不了口的墨夷然却于此时倏然一震。 云萧并未回他,也并未否认。 墨然低头看着刺在胸口的铁剑,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感受,竟是释然。 他不觉露出了几分笑意,回望云萧道:“正好。我也有话想要与你说。” 云萧眸光陡厉。“说什么?说我南荣家四百一十四口人不是你杀的?那一夜!站在尸蛊人身后吹笛操控他们的那人不是你?提着我弟弟,一剑将他刺穿的人不是你?” 转目幽寒地看了一眼墨夷然却,窗前所立之人语声更冷:“让他认贼作父这么多年的人不是你?!” 第340章 别离在今晨 “是我。”墨然又道:“都是我。” 他看着窗前执剑刺在自己胸口的狠肆少年,满目都是释然之后,慢慢萦上眉间的浅淡与从容。眸光半是沉,半是远。 “你既已忆起,我不妨告诉你,当年那一夜,随我去覆灭南荣家的,还有青娥舍舍老傅怡卉、神女教圣女诗映雪、乐正家乐正无殇、申屠家申屠啸、祭剑山庄公输明,他们都因对我有所求,甘愿服下了我让他们所试的‘毒’,于不知情下,受我下蛊操控了一月,随我去到连城,屠戮南荣氏。” 他看着少年,缓缓道:“奉我之命同去的,还有影网五影,和虞韵致、及数百只用已死毒堡虞家之人尸体炼制的尸蛊人。” 刺在自己胸口的铁剑在抖,墨然能感受到窗前之人的怒与恨,怨与怮,戾与悲。 像极,当日手刃巫山空雷的自己。 眸光微散,他低声道:“五影如今唯剩影主郭小钰,她此后会按我吩咐,听命于却儿。你想杀她,决定杀她,随时都可以。” “傅怡卉、申屠啸、公输明、虞韵致都已死了。”微散的眸光慢慢集聚,墨然再度凝目看向窗前少年。“剩下的,诗映雪、乐正无殇,本非恶人,乃受我操控,你若想杀他们报仇,得先看看你师父答不答应。” 他所言的一字字,慢慢都与脑中一个个忆起的、昔日痛恨入骨的人影重合了。连城那夜的火海与血泊中有他们,云萧出归云谷、离青风寨后,经年所历的诸事中亦有他们。 或陌生,或熟悉。 有相识,有不识。 却竟然都是他的血海仇人。 没法不怨,没法不怒,没法不恨! 虽非本意,却都因自己之私,愚蠢地成了别人手中的刀!于那夜火海中,双手沾满了他南荣氏的血! 他不能怨?不能怪?不能找他们报仇吗?! 可他的爹娘……他的叔伯兄弟姊妹……连城上下围着他亲如一家的那些原本活生生的人……都死在了他们手上! “至于我……”墨然看见少年越来越红的眼眶,突然不敢回头去看身侧榻上那另一个南荣氏遗孤后人。若有一日,他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心头一阵拧痛,墨然的脸色眼见地苍白起来。不知是因胸口被铁剑所刺的伤还在流血,还是因心中预想产生的惧意。 只不过下瞬,男子苍白而温柔的面上,双眉又慢慢舒展了开来。 幸是,忆生蛊在身的他,永远只存有墨夷然却的记忆。 自己此生当是,永不用面对却儿这样的眼神了。不会有那么一日。 墨然回望着肃立在窗前、一身狠意的南荣枭,忽是满目温柔。“……我想去看看你师父。” 像是被忽然提及了逆鳞,一身凄意与狠意的人睁目便道:“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去见我师父吗?!” 墨然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道:“你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覆灭连城,屠你南荣氏满门吗?” 窗前的人握剑的手一直在抖,此刻尤为剧烈。他睁着一双猩红而上挑的花瓣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屋内静坐榻沿的男子。久久未言。 “看罢你师父,我就诉与你。”眸中有些空远,墨然寂静道:“当年,我因何会那么做。” 榻上被银针射入颈穴的人睁目看着他们,动不了,也唤不出声。 下瞬窗前的人一把抽回了刺在墨然胸口的铁剑,转指间再度用力握紧了手中之剑,而后冷冷立在窗外看着墨然。 墨衣云纹之人简单地为自己止了血,幸而衣深如墨,即便血染衣前,也并不明显。他从榻沿站起身来,回望窗前的人,道了声谢。 …… 蓝苏婉坐在榻沿,方才喂榻上女子喝下了小碗白粥。正喂水擦拭,便闻扣门声。 墨衣云纹之人随后踏步而入。蓝苏婉看见他,目中微光一闪而过,从榻沿站了起来。 “看来成为惊云阁主后,苏婉师侄已然知道,我是影网身后真正的主人了。”墨然未看蓝衣人,径直行到了端木若华榻前。 蓝衣之人不由微微瞠目。语声凝滞了两分:“原本……只是猜测。” 墨然在端木若华榻边坐了下来。“想来也是……否则也该一并追查到,当年死在影网手里的你父蓝万云和母亲苏凝,都是死在我手上了。” 蓝衣之人目光一瞬冷凝。骤然极为僵硬地看着榻沿所坐的男子。 不算陌生,声声大师伯从入谷时唤起,即便不道亲近,却也能道熟悉。 却竟然是…… 蓝苏婉柔白的手慢慢握起,指间微抖,袖中银丝将现—— 却被一人伸手按住了。 “二师姐。” 蓝苏婉回转过头,看到云萧的眼神,竟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如被摄住。 瞬间冷静了下来。 惊云阁方才与影网达成合作,墨然是影网真正之主,如此,她今时今日,还真是,杀不得他…… 墨然凝目看着榻上闭目昏沉的人。 她如在魇中,即便昏睡未醒,眉间也细细地蹙着,苍白的脸上血色极少,虚弱而衰微。 满面冷色的少年执剑站在身后看着他。 墨然把了把榻上女子的脉,眸中浮现怜疼之色,掌中相握,开始输力与她。 伸手想要揉开女子长时紧蹙的眉,却在身后所立少年肆冷的眼神中顿住,他抬起的手微微滞住,慢慢收回了袖中。 “小师妹……”唤一句,声轻且怜。“师父生前一直说,你选了一条最苦最难行的路……让他看到你,时常不忍去想,将来你要受的诸多苦楚。” “后来师父逝世,你继任了清云鉴传人之名……他老人家不忍去想的那些……”目光柔却,盛满了道不尽的心疼。墨然轻轻道:“便成了我经年看着你所受。” “从身苦,到心苦。”墨然哀声:“你让师兄多心疼?” 榻上的人似有所感,却挣扎不出,面色几分晦暗。 “你可知,我最不愿其承清云鉴之名的人,便是小师妹你?”掌中输力不断,即便浸染衣前的血色越来越浓,他亦似毫无所觉,只看着榻上之人。“师兄不想看到,你背负清云鉴之名,同师父那样,越走越孤,越走越苦,越走越伤……只望你,苦痛心伤,皆有人知、有人伴。” 即便,那人不是我。 “且记得,你是端木若华,是一个‘人’……有心、有情,亦有感觉,故而必然会心生善恶,有亲疏,分远近。”望着榻上女子的眼神越发温柔,墨然爱怜道:“你会疼、会痛、也会伤……你不只是清云鉴传人,你还是你。是师兄看着、也护着长大的小师妹。” 真希望,你永不曾长大。如此,师兄可护着你,一辈子。 “若然有些事,连你也做不到,有些人,你欲救,却不能……非是你做得不好。”墨然温柔语之:“只是世事无常,世间无人能料尽,也无人能救得自己身边所有,与天下人罢了。” “小师妹……”墨然最后与她道:“你只是人,不是神。”语声轻如羽,而柔如月。 慢慢松开了掌中与她输力的手,墨然再看她一眼,起身而离。 “走吧。” 蓝苏婉看着云萧跟随在墨然身后而出,不由凛色。“师弟!” 一身肆寒冷意的少年头也未回,只道:“二师姐只需在这里照顾好师父。” …… “当年墨夷氏进谏夏明帝,南荣家虽只为江湖中人,却占城为府,势力愈强,不可放任。”院中树下,墨然背对身后少年,慢慢道:“夏明帝不但未纳此谏,更欲拟旨强纳连城主母南荣月衣入宫为妃。便是你母。” 凄冷的月色照在此方小院中,孤清寂静。 “我父为此急忧,再行进谏,言强纳人-妻非是明君之举,且南荣一氏已然势大,若再为宫妃,其势更将不可遏制……此言触怒了夏明帝。”语声空落,墨然虚望着前方。“夏明帝叶枫慢慢不再重用身为叶家影卫的墨夷氏,我父为向明帝证明南荣氏的威胁,暗中查探,终于探得了南荣氏身为奇血族人的秘辛……然未及报与夏明帝,夏明帝叶枫便联合原与我墨夷氏世交的巫家,灭我墨夷氏满门。” 南荣枭立身在他身后,冷冷看着墨然身影,满目狠戾:“这与我南荣氏又有何干系?!” “是因我父临终前仍愚忠于叶家,道南荣氏果为祸水,夏明帝因我墨夷氏几句关乎南荣氏的谏言,就背弃了与我墨夷氏数百年约守。”墨然眸光垂落,慢慢低下了头来。“他临终前与我道,此祸不除,将来势必祸乱朝纲,天下不宁……于是命我,余生无论如何,要除此祸水,灭你南荣氏。” “就因为这样?!”少年骤然满目都是凄恨:“就因为你父的愚忠?!” 墨然向后回转过头来,慢慢摇了摇头。“更因为……你们体内所流的奇血。” 墨然五指亦蜷握起来,指间青白。“我欲报墨夷氏血仇,然夏明帝叶枫与巫家,一者为朝堂帝尊,一者为武林之首……我怕我今生报不了仇……于是想育忆生蛊,让世间还有一人,于我死后,能做为另一个墨夷氏遗孤存于世上,代替我活下去,替我复仇。” 直直地看着身后少年,墨然道:“而世间,唯有奇血族人之血,能育出这样的忆生蛊。” “为了……育蛊…?” “是。”墨然回看着南荣枭,无力地笑了下:“为了育蛊。” “所以带走了我弟弟……所以他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忆生蛊从他体内育出后,无人能适应,皆在种蛊之初就陷入疯癫……我以为育蛊失败,本欲杀了他,但他握住我的剑,说:可以试试种在他身上。”眼前又忆起了森云宗地下蛊池里,那瘦弱苍白到极点的纤细少年,眼尾猩红地看着自己,明明满目是恨,却强撑着向他露出了一抹堪称妖异的浅笑。 当年的墨然看着他,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满身是血、匍匐在巫山空雷面前的自己。 鬼使神差地说了:“好。” 忆生蛊唯有自愿方能种下,种下源于他的忆生蛊,便是自愿舍弃自我,转而接纳他一生的记忆和武功,与他同心异体。 故而南荣静出得蛊池,再睁开眼来,已然成了另一个墨夷氏遗孤后人,成了“墨夷然却”。 他离开墨然过久,便会完全成为另一个墨然;只有在墨然身边时,才能得片刻的真实与自我。而这个自我,是一个等同于镜像一样,明墨然之心,感墨然所受,会因他而郁、因他而怆、因他而悲……怜他、护他、甚至爱他的“副体”之人。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但知道自己并非真的墨夷然却。面前之人,才是。 “你告诉了我这些……”手中的剑慢慢抬起,直直地指向了面前之人。 南荣枭红着眼眶凄笑道:“也应该知道,接下来我会做什么了?” “因为这样可笑又自私的因由覆灭南荣氏……我为了复仇,却走上了和仇人一样的道路……”墨然抬头望向了空中之月,眼中一时笑出了泪,语声喑哑而颤抑:“我错得多离谱。又多该死。” 满身血樱的少年拿剑指着他,亦满目是泪。牙间因恨、因怨、因不甘、因痛恨,咬出了血。“是啊,你真该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40-350 第341章 昔时人已没 群星疏落,夜阑已深。遥遥冷月映照着毕节城内一片静谧萧远的老屋旧舍。 月下一间青砖小院中,透过支起的粗陋木窗,可以看到窗内榻上那一名被银针封穴困于榻上的苍白少年。 额间细细地冒出冷汗,五官精致而容颜绝美的少年强忍胸前伤口撕裂开的疼,蓄力运功逼出银针。 墨夷然却体内有因忆生蛊渡来、墨然原有的三十余年功力,全盛时可称江湖上屈指可数的高手,便是巫家主母巫山秋雨都可一战。 此刻射入他颈侧的两枚银针,因施针之人不想伤他、未用全力,故而半个时辰后,银针已然被榻上少年慢慢逼了出来。 银针顺着少年清瘦的锁骨滚落往下时,少年下一瞬伸手一把接住了两枚银针。 因为运力太过,伤口血流未止,少年脸色已然更为苍白,他眼前昏花了一瞬……然下一刻,便一把丢开银针抓起榻上的铁皮面具和剑,急步冲出了此间木屋:“义父!” 未及出院。 清辉满地的此间僻静小院中。方才戴好面具的墨夷然却,抬头来便见几步外,衣绣红樱的俊美少年伸手推开了小院的门。 这一张和自己至少有七分相似的脸看见他,下一瞬就面朝他走来,口中唤声:“小静……” 一声入耳,脑中陡然嗡鸣了起来,阵阵刺痛。墨夷然却有些呆呆地看着他。 然下一瞬,便见一道身影行在他身后,迈步入院的同时,提起手中所执的一柄铁剑就往前刺—— 寒光微闪了一下,他睁目看着跟在云萧身后的墨然,从后一剑,刺入了眼前少年体内……鲜血喷薄而出。 双眸一颤,脑中陡然划过一个画面:小小少年冲上来,扑在自己身上,任凭那么多刀剑刺砍向他,亦不闪不避,双手环护着趴在自己身上,口中嘶哑喃声:“放了……我弟弟……只……放他……” 漫眼皆是血色。脸覆铁面的少年一手捂着胸前伤口,一手抓握着自己手中的剑,突然脑中一片空白。 心绪、感念、悲思……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像是本能般,什么也未想、未及想,拔剑就向少年身后的那人刺去! 待到回神,长剑已然穿透了墨然胸口,大片血色在衣上云纹间蔓延了开来。 震、惊、惶、乱、惧。顷刻间他的心像是同样被人刺了一剑,片刻前从脑中划过的画面,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他直目看着面前血涌如注的男子,剑抖、人抖,眼眶转瞬间被逼得通红。 他看着墨然,步步后退,满目慌惧:“义……义父……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墨然一把抓住了他握剑的手。 少年惊得一颤。 眉稍眼角再一次堆起了浅浅的褶皱,墨然看着他,比以往哪一次都要来得温柔……和释然。 他笑着道:“却儿,你做得很好……” 墨夷然却怔目回看着他,苍白无血的面上,眼中控制不住地慢慢凝泪。心口疼悸得仿若要炸开,又仿若要窒息。他无知无措地看着长剑那头的男子,全然不能自已。 墨然勉力握着他的手,步步走近,贯穿胸口的长剑随着他的动作,离剑柄更近,刺入更深。墨夷然却摇头、后退,眼中所凝的泪*,无知无觉间顺着颊面滚落在了衣上。 “不……不是……不要……义父……”他觉得疼,很疼,一颗心、整个身,仿佛都被针扎铁轧过,承受不住地疼。仿佛整个人都要被劈成两半的那种疼。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护面前的人,想要后退,想要手中的剑不再伤他……可是他退一步,墨然就进一步。 直至长剑没柄,他终于退无可退,面前男子终于停了下来。 指间已然浸渥了从剑下伤口涌出的血。墨然站在他面前,伸手摘下了他脸上所覆的铁皮面具。 那张雌雄莫辨,瑰丽靡艳,过分苍白,却仍旧美得惊心的脸,便又再度出现在了院中之人面前。 声轻如絮,墨然凝眸看他:“却儿……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 睫羽一颤,泪无声间落下。满面苍白无血的少年抬头看着他,张着嘴,想唤声义父,却发不出声。 “你额心的血樱额纹……是因……被忆生蛊侵噬了血元……才会消隐不见……等到忆生蛊死去……你体内血元恢复……就会再出现。” 两人身侧,片刻前好似被墨然从后刺了一剑,重伤倒地的黑衣少年,此刻面色无常地站了起来,眸光幽沉地看着他二人。 墨夷然却不可避免地被他惊动,转目在墨然和云萧之间来回看过……少年苍白的面上满是疼恻和茫然,被水光浸满的目中透着惑然和木讷。 “你知道的……我……早已悔了。”伸手轻抚少年脸颊,墨然替他将面上不应为自己而流的道道泪痕拭去,拧眉而笑:“多谢你,伴我这七年。” 你许是不知……墨夷氏覆灭后,我夜夜梦魇,目中所见,皆是他们的尸体……无论醒着还是睡着,一颗心每时每刻,都如在油烹火炙中煎烤。 后来从山间拾回了小师妹,此间数年,于她面前,方能觉到自己还活着,并非早已同那些逝去的墨夷家之人一样,早于那一晚、血泊中,便已化为了厉鬼。只是还游荡在人间,要用尽心机手段,筹谋着为他们报仇。 后来小师妹继任了清云鉴,我依云门古训,离开了归云谷。所做所为,渐与师妹相背相远,我便慢慢又做回了那只游荡在人间的厉鬼。 直到覆灭南荣氏,直到育出忆生蛊,直到种下忆生蛊的你于我身边醒来。 本是孤零半生,满目皆独。可你却受我之忆、明我之心、怜我之痛,又感我所绪、悲我所郁、疼我所痛…… 从此只要于你身侧,我所有的疼苦,都好似轻了一半,再不似往日那般难熬。 你应是不知,你于我身边相伴的这七年,于我,究竟是怎样的慰藉。 心渐暖。 人渐安。 心绪渐宁。 我又做回了……一个活着的人。 墨然看着眼前的少年,虽笑,亦苦,指尖一遍遍地拭去了他睫羽下、仿佛连绵不断般凝起又落下的泪。 眼眶亦渐红。 南荣静。此生我让你变成了鬼,你却把我拉回了人…… 此生……是我欠你。 “可知时日愈久……你每每执剑挡在我身前……一次次为护我不惜此身时……”血流太多,喃声愈轻,墨然最后道:“……我亦越来越疼……?” 便好似,中忆生蛊的人,不只是你一人…… 是因我做回了人,所以“副体”之痛,我亦能心有所感了么? ……多合理,又多讽刺。 院中月下,墨衣之人下摆上的云纹已然被血染透。墨然慢慢将头低下,眼眸渐阖,像是本能依恋,又像是再无余力,轻轻将头垂抵在了面前少年一侧肩上。为之拭泪的手亦慢慢垂落下来…… 欠你的,来世再还。 南荣枭立身院中看着他二人许久,眸光始终幽沉,此刻有感墨然声息渐弱、近无,一步上前便欲探…… 被墨夷然却扬手一把挥开! “小静!”南荣枭冷目厉声唤他。 面前少年却仿若听不到他的唤声,伸手环抱住了墨然,随后转身,慢慢将他背到了背上。 云纹墨衣上的血,随即浸染了少年周身。 南荣枭冷面立在原地,看着他背负着墨然,慢慢向毕节城后方,向着城外远处,向着南面萧芜的山麓上行去。 …… 夜深路长,野草夹道。 苍白削瘦的少年背着背上的人,一步步往山上走。 温热的血不断从身上之人伤口中流出,浸染到少年背上,更多的,滴落在道旁的野草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背上之人血流不断,气息已越来越轻,几不可闻。 他闭目伏在少年背上,微弱的声息,轻轻拂在少年耳边。“为何……要带我走?” 虽已是气音,但离近在耳,少年仍旧听清了。语声喑哑而哽咽。“我也……不知。” “不要……再哭了……” 墨夷然却应声道:“……好。” “你受……忆生蛊影响……此刻才会……为我伤心……”背上的人断断续续道:“等我死后……忆生蛊解开……你就……不会再……为我伤心了……” 少年人眼中的泪,此刻便同墨然的血一样,再持续不停地往下滴落。“……嗯。” “让你……亲手杀我……是为你……解开忆生蛊……唯一……之法……” “他竟肯配合你……我猜到了。” 墨然轻轻一叹:“今日……之后……你忆起……我对你做过的……那些恶事……不但不会……为我伤心……还会……恨我……” 虚弱的气音里陡然含了一丝笑意,墨然喃道:“还好……我看不到……你恨我……的模样了。” 少年控制不住地含泪而泣:“……义父。” 墨然听到这一声唤,半生的愧与惭、疚与疼,都涌出脑海与胸腔,化成了通红眼眶里慢慢凝成的雾:“嗯。”他应了一声,而后慢慢嘶哑道:“……对……不起。” 少年全身都抖簌了起来。“今日之后……我许是……不会原谅你。” “嗯……我亦不值得……你原谅……”他道:“今日之后……忘了我……就好。” 伏在少年耳边的头已然越来越沉,墨然恍怃中轻喃:“……你可知……我是谁?” 少年咬牙:“你是墨夷然却。” “对……我才是……墨夷然却……你不是……”他轻轻喃声:“你是……南荣静。” 少年还在一步步往山上走,背上之人伏在他耳边的喃声愈乱、愈弱。渐渐不能闻声。 “我是……墨夷……然却……我要……回家了……我看到爹娘……叔伯……还有婶婶……都来接我了……真好。” “却儿……” “师妹……” 少年步下渐缓,少许后,终于止下。他陡然泣不成声,满面是泪:“世上从此,再无墨夷氏!再无、墨夷然却!” …… 南疆之地,花雨石适时已然收到了墨鸦送来的传书。她本是几分负气地随手揪入手中,想打开,却不甘,咬唇数度,还是磨着牙将它打开看了。 雪白的罗纹纸上,“然绝笔”三字,蓦然跃入眼帘。 她看着手中字笺,转目仰首间先是笑了一声,而后满目是泪。余下的字便都淹在了一片水雾中,再难看清。 与她几乎同时收到墨鸦传书的素衣女子,出得暂居的农家小院,对着守候在旁的影老点了下头……老者长长一叹。 郭小钰抬头望了一眼头顶冷月,半晌轻言道:“终于是这样。” 第342章 昨别今已春 冷月惨淡。 黑衣少年远远跟随在弟弟身后,看着他背负垂死的墨然往毕节城后方,出城门、向南行、上山麓。 一路所遇守城兵士,待要上前阻拦问询的,都被南荣枭两枚银针定在了原地。 不欲让人多问,更不欲让人有机会施救。 南荣枭远远看着苍白纤瘦的少年,将墨然一步步背上了毕节城外的南麓山顶。 一路行一路血落。背上的人血几乎流尽,不必看,也知必死。 南荣枭五指蜷于掌心,握得极紧,强行按捺住自己。 看着弟弟亲手于山顶一处老树下埋葬了墨然。 漆黑的树影下,那道瘦削单薄的少年身影于墨然坟前站了许久。 南荣枭一度想要上前……忆起自己先前被弟弟大力拂开的手,又站定。 最后摸了摸无声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天雪,嘱咐其继续跟随照看南荣静,便一转身回了毕节城内。 适值十月十五,冷夜幽寂,更深露重。已是初冬始寒,夜间渐凉。 端木若华所宿的小院屋中,烛火煌煌而亮。 蓝苏婉唇间紧抿,极安静地坐在端木榻边的一只方凳上,神情苍白而眼神微空。 榻上的人仍旧昏睡未醒。 随着房门“吱呀”轻响,蓝苏婉转头看到了云萧。 “师弟。” “墨然已经死了。”少年开口就道。 蓝苏婉闻言怔了一下,神情有些恍怃又有些空滞。一时未应声。 少许后,蓝苏婉轻声回道:“我需回惊云阁一踏……师父这里,余下时日便劳师弟照看了。” 惊云阁与影网宿敌多年,蓝苏婉如今为惊云阁之首,知晓影网真正主人是墨然且已死去,必然会有些动作。 更何况其父母之死,墨然已自供是他所为,蓝苏婉势必会想要弄清楚。 南荣枭意会,点了点头便道:“师父这里有我。” 此前惊云阁作为讯息传递的源头,一直行在暗处,为中军提供助力。 此一次,若非师父危殆,二师姐恐怕也不会轻易现身出来,行到人前。 少年心知。 此下自己为师父行针之后,师父内元已慢慢稳固下来,如此二师姐才能放下心来离开。 南荣枭径直入屋,行至榻前。 蓝苏婉同时起身来,似要转身而离。未及抬脚,突然驻步。 她忽而问声:“师弟可是,恢复少时记忆了?” 正要于端木榻沿坐下的少年眸光一掠,声息凝了一瞬。 “先前我一时未能想到,只以为师弟突然头痛欲裂是有何不适。后来几次探得师父体内元力已空,水迢迢之力空荡近无……才忆起,师父此前一直用水迢迢之元力牵连封锁着师弟少时的记忆。”语声微顿一瞬,蓝苏婉续道:“想来是因为师父没了水迢迢之力,无力再封锁师弟的记忆,过往记忆突然恢复,才使得师弟一时头疼欲裂。” 一袭黑衣上绣红樱的英挺少年未回头看她。未承认,也未否认。 蓝苏婉静了一瞬。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既然大……墨然是影网真正之主,据我惊云阁多年所得的消息,他应当便是师弟的血海仇人。”蓝苏婉道:“师弟杀他,无可厚非。” 南荣枭听罢未多言,更未言墨然最终非死在他的手上。 又静一瞬,蓝苏婉再道:“只是师父……和那人终究情义不浅,大师姐谓之如兄如父……师弟既言最晚明日师父就会醒来……便应想好适时该如何同师父……提及他的死。” 榻前的黑衣少年于此时,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语气透露出几分悠冷:“有必要提及么?” 下掠的眸光已然窥不见昔日的温谦恭顺,越来越多地流露出肆意狂嚣之色。 南荣枭凝眸在榻上阖眸昏沉的女子身上。语声颇有两分恣睢:“她是我师父,是我……”言之未尽,悠悠束声。 蓝苏婉心间却已然跟着他未言出的话语紧了一下,脑中有些刺意和麻意。 下瞬听见榻前的少年续道:“只是如兄如父而已,终究也非兄非父!”语声透着冷意。 这股冷意无端熟悉。 蓝苏婉一瞬间竟似回到了当年于谷中初见他的那一日。彼时一身血衣、满身孤傲凄寒的小小少年,提及仇人时,语气也如这般的冷。 透着狠戾和狂肆。 她忍不住侧身回首,向离她不过两步,矗立在榻前的此间少年看了过去。 当年十一岁稚龄的小小少年已然长成,身形高大而修长劲毅,他站在那里,再无一点少时的稚气,周身劲瘦却难显单薄,叫人忽视不了他衣下筋骨张驰时会予人的力量感。 发黑如墨,面白似玉,额纹绮艳。一身黑衣漆如夜,衣上繁簇冶丽地盛开着朵朵如血红樱。 纵使生得华美无双,容颜绝世,他也仍是个男人。 一个身形长开,高大挺拔,由少年已然趋近成年的男子。 离得只要近一点,蓝衣的人都不得不抬头去看他。 掌中不觉间濡出了一点汗。 片刻前她不曾想过的一点,此刻不得不冒入脑海中。 若然面前少年还是云萧,蓝苏婉当不会有此顾虑。 若他还未恢复记忆,只是云萧,纵然知晓他对师父的心思,她亦不会觉得夜半时将他留于师父房中照看有何不适。 但现在…… 蓝衣之人目视少年已久。 南荣枭想是察觉,终于转目向蓝苏婉回看过来:“二师姐不是说要离?” 蓝苏婉忽然问声:“师弟既已恢复记忆,接下来打算如何?” 循着梅大哥留下来的线索,当年南荣家覆灭所牵扯的势力可不只影网一个,据她知晓的,就有乐正。 少年的脸上扬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眉间神色却似讥诮:“二师姐到底想问什么?” 从未在云萧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蓝衣之人一瞬间竟愣在了原地。蓦然觉得目前之人尤为陌生。 她滞了滞,语声竟显干涩,但仍平声以问:“我只想知道,南荣家的仇和师父……对此刻的你而言,哪个更重要。” 少年面色微微凝住。不言不应。 蓝苏婉却未放过,凝目看他:“若然你要报仇,将罪不至死之人也杀了,师父定然不会允许……” 可师父现在,已然制不住你。你可还会听从于她? “大师姐和阿紫都已不在,师父门下如今只剩你我……”蓝苏婉仰首间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想知道,我还能不能放心,把师父交予你?” 那双墨璃一样清澈幽粹的眸,从微凝到松散开,不过一瞬间。 少年回目来看着她,神情染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二师姐莫不是忘了,那日于益州西南山道上看到的那一幕了?” 蓝苏婉听之眸中一震。 脑中忆起的是师父与他同乘一骑,坐于马上,抵首深吻之形。 “二师姐不放心又能如何呢?师父自然是只能交予我。”少年人语声含笑,看着她道:“即便我不明言,二师姐心里想必也已清楚。” 他幽凝着目色轻睨蓝苏婉慢慢收紧的五指,语声沉落下来,定声与她道:“我不只是……她的徒弟。” 幽幽絮絮的语声,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旖旎暧昧之意,颇有几分宣示夫权主权的意味。蓝苏婉听得面色微变。 “二师姐自可放心去处理惊云阁事务。”南荣枭立于榻前,既悠又冷地看向了她:“因我跟师父,早已比你和师父,更亲近。” 蓝苏婉唇间更抿,气息有些浮动。 少许后,却未因他的话而退怯往后,翩跹蓝衣于烛光晕染下更显清丽不俗,蓝苏婉目中之色反而更为锐利冷静了几分。语声亦静:“那是师父和云萧。” 抬眸看着他,蓝衣之人平声道:“云萧事事以师父为先,最敬师父,最爱师父。但南荣氏遗孤后人——南荣枭却未必然,师父与你确有私,但她那时应许之人,应是云萧。” 少年眸中于此刻掠过了一点寒色。便听她道:“你现在,还是云萧吗?” 蓝苏婉几分沉静而平肃地看他:“若然你是云萧,我自是无话可说,也自能放心将师父交予你。但你若然已不是……” 周身气息微微流动,连带屋外小院中,亦有数道气息藏于暗处,随着蓝衣之人身上气息一起无声流动。 蓝苏婉道:“师弟自可去报你的仇,师父这里,有我,有我身后惊云阁照看。不耽误南荣公子报家仇,也可省南荣公子分心两头。” 榻前少年目光已冷:“二师姐的意思,如果我想报仇,就不能留在师父身边?” 蓝苏婉回目仍静:“是你若行忤逆师父之举,作为师姐,我便不能留你在师父身边。” 少年人霍然笑了起来。“二师姐以为自己可替我留在师父身边?以为随便何人都可替我留在师父身边照看?” 语声已是毫不掩饰地肆意,蓝苏婉看见他拂衣便在端木榻沿坐了下来。“二师姐这几日替师父诊脉,难道没有发现么?” 少年冷肆道:“师父的内元虽暂时稳固下来,但脉相仍浮乱虚微……师父这般强弩之末、已近油尽灯枯的脉相,二师姐以为,除了点水针法,余下时日里还有何办法能为师父固本培元,调理身子?” 蓝苏婉倏然怔色。 “师父现在的身体,唯我点水针法,可慰一二。”少年直视蓝衣人:“二师姐尚且未能掌握师父所授点水针法,若然希望余下时日里师父好好的,那便只能将她留于我身边。不论我是云萧还是南荣枭。师姐可明白了?” 蓝苏婉震于原地,久久只知直目看着榻沿之人。 既惭,又愧。唇间抿得更紧。 声息皆卡在了喉底。屋中久寂。 不知过了多久,蓝苏婉慢慢垂下了双眸。 转身朝着屋外行去…… 临踏出屋前,蓝衣之人终忍不住再道:“无论如何,当初南荣家被灭门,师弟流落入谷,是师父救了你。多年悉心教导,也从未苛待过你。” 少时至今,她曾为身后少年人那般倾国倾城的容颜而失了心,年少慕艾,多年萦绕于心尖,流连不舍,恋恋不放,直到亲眼看见他执迷恋慕着的人竟是他们的师…… 这般有违世俗、大逆不道的恋慕,叫她难以接受,实难忍受,一瞬间心如火煎。 她在意自己倾心之人所恋非是自己。 更在意倾心之人所恋是他原本根本不能恋慕之人。 而最在意的,是倾心之人恋慕的,亦是对她而言那般举足轻重的人。 她下定决心,能舍多年藏于心间的年少慕艾。 但却不可能忘了是谁将她从父母染血的尸首中抱出,将她抚养长大,多年教导成人。 蓝苏婉背对身后少年,慢慢抬起的眸中,越发冷静寒肃。 她最后道:“无论你是云萧还是南荣枭,只要你我还是师父的弟子,我都是你师姐。”眸光幽凝,她用着此前从未有过的沉着冷漠之声与身后少年道:“而你若胆敢忤逆伤害师父,我与惊云阁此生都会与你为敌。师弟且记住。” 蓝苏婉说罢这一句,便迎着屋外冷月,踏步而出。 南荣枭看着她缓步离院而去。 一时静坐于屋中榻沿上,未言亦未动。 不多时,起身来阖上了小屋的门。 屋内窗下用炭火小炉温着热粥,想是待女子醒后可以随时哺喂的。榻沿之人伸手摸到被褥下,女子内元已空,身子更弱,手脚皆透着凉意。 南荣枭取出热粥,用炉上热水给自己和端木若华洗漱了。 适值夜半,蓝苏婉很可能已为女子洗漱过,但榻上之人手脚寒凉,再用热巾擦拭一遍便也无妨。 烛火轻曳。 南荣枭握着女子苍白纤瘦的指,便同往日那般,一根根裹覆着细细拭过。 心境倒是肆意的,甚至带着两分凌人之色。但举止却似早已养成习惯,不自觉地轻柔细谨。 他忆起此前墨然过来牵握着女子的手,为其输入内力,眸色便又冷傲寒肆了几分。用热巾将手中女子的十指拭了又拭。 脑中同时闪过了墨然行出此屋后,于院中对自己所言。 彼时墨衣云纹之人惭罪、认错、自认该死,却兀地伸出一只手,将南荣枭指向他的铁剑慢慢往下压了。“但我不能死在你的手上。” 南荣枭闻言眼神当即一冷,抬手便欲抽剑—— 墨然看着他道:“你想解开你弟弟身上的忆生蛊吗?” 少年人听得,瞳孔骤然微缩。拧声便道:“我所知忆生蛊可以让人重忆此生,根本无解!” 墨然脸上微露笑意,他胸口已被南荣枭刺了一剑,说话时脸上越来越明显地流露出虚弱之色。语声很轻:“……有解,只是中蛊之人理论上不可能做到。” 南荣枭便听他道:“让中蛊之人亲手杀死蛊主,就可斩断自己体内忆生蛊,对蛊主的归附、依恋与情绪牵连。” 墨然苦笑道:“如果我非是死在他手上,忆生蛊便不会死,他会一生带着我的记忆与情感而活,真正地成为另一个我。” 南荣枭指向他的剑微微发抖,瞠目看着他,目眦欲裂。 “而中了忆生蛊的人,便相当于蛊主分-身副体,会对蛊主绝对忠诚、满心归附依恋,绝无可能生出伤杀蛊主之念……因为伤杀蛊主等同于伤杀他们自己。”甚至比伤杀他们自己还要甚。 “你所言!”南荣枭控制不住地发抖,睁目极憎道:“是在说我此生都不能杀你报仇!?为了我弟弟不变成另外一个你!还要护你不成?!” 墨然虚弱地笑了一下。“……不,我只是想告诉你,让却儿亲手杀我,是忆生蛊唯一解法。” 南荣枭便看着他,伸手握住了铁剑剑身,而后慢慢将铁剑转握进了自己手中。“我说过,你能来寻我,正好。” 眸光微垂,半是恍然半是沉寂。墨然看着南荣枭道:“即便你不来,我也是要来寻你的……因为于此世间,若还有人能让却儿突破蛊的束缚,一时找回自我,动手杀我……应只有你。” …… 小屋中。 南荣枭垂目擦拭完了女子最后一指,微微抬起的眸中,幽光半隐。“便是如此,你也仍旧该死。” 转首拂灭屋中火烛,少年人起身褪下周身衣物,打散长发,躺到了榻上女子身旁。 己身日寒夜暖。他伸手便把仅着中衣的女子搂入了自己怀中。昏暗中,犹嫌不够,南荣枭伸手一颗一颗解开了女子中衣上的系扣,慢慢褪去了女子身上中衣。 女子似有所感,于他解开最后一颗衣扣时瑟缩了一下,昏沉中觉到了身畔几分熟悉的热源。 下时仅着一件贴身小衣的身子,便被他环腰搂住,紧紧贴附在了南荣枭赤膊裸硬的胸口。 “萧儿……”喘息声重,女子本能地伸手推拒于他,却被南荣枭轻易地卸去力道、捉住手腕,握在手中摩挲。 周身渐热。 次日。端木若华于一阵熨人的暖意中醒来,苍白的面色回复了两分,面色恍怃。 直到抬起的手摸索到身畔少年人赤-裸着的上身。 女子神情蓦然僵硬,有些呆愣凝滞地止住了自己抬起的手。 “师父怎的不摸了?” 耳畔传来少年人略显低沉的疑问,能听出几分肆意和调笑之感,端木若华一时更觉恍怃。 周身虚微而滞钝,丹田传来空乏之感。 女子倦惫中亦思及了什么,慢慢伸手于被褥下探过了自己的脉。 元力已空。水迢迢之力无回无应。 女子方才睁开的双目重又慢慢阖上了。 第343章 结发为夫妻 “是不是没有想过,会在活着的时候看到我恢复记忆?” 语声带着笑意,听起来却有几分冷。 女子仍旧阖目。闻若未闻,并不言语。 南荣枭一只手伸到了女子颈后的小衣系带上,指间欲解。便似威胁。“莫要装死,师父。” 女子呼吸一重,不觉眉已蹙。 不由得伸手,按住了他放在小衣系带上的那只腕。 榻上少年挑了一下眉,指尖一转,仍旧解开了女子小衣系带。 “萧儿……!”此声仓促微冷,女子满面赧色,已慌忙伸手按住了自己胸前小衣。 少年语声亦冷,听不出情绪。“你喊的是哪个萧?是云萧的萧,还是南荣枭的枭?” 赧色渐褪,端木若华睫羽微颤着停了下来。 “我清楚记得你说我满身戾气……不肯教我武功、不肯收我为徒时的神情。” 归云谷中,他从灭门重怆中醒来,见到她后的一幕幕……此刻回想,便同发生在昨日。 明明那时的他才十一岁,距今已有七年。 “后来我绝食多日,以死相逼,你终于肯答应收下我传授武功……”此时的南荣枭已经半支起身子,垂目看着身畔之人,他随手捻起了女子散落过来的一缕长发。“你提出的条件是用水迢迢之力封住我此前的记忆……你跟我说,只要来日我的武功胜于你,血线自行断开,我就会恢复记忆。” 女子的睫羽再度颤簌起来。微微偏转过头,似乎想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发。 “可事实是……不管你有多虚弱,只要你体内还有水迢迢之力,我都没有恢复记忆。直到此番,你体内再无一点天鉴元力护身,我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过去。” 女子面色微微苍白起来。 “你原打算封我一辈子的吧?” 端木若华呼吸微促,睫羽陡然更加颤簌难止。 “直到你死。”南荣枭看着她,笑了一声:“因为水迢迢之力是天护之力,对普通人的武功天生具有压制作用,是不是?” 指尖绕着她的发,已越来越紧,南荣枭慢慢道:“只要你还有水迢迢之力存身,我就不可能强过你,若非你神思崩溃,天鉴之力四散……你活一日,就能压制我一日,你收下我那时……根本没打算让我恢复记忆,让我复仇……师父?端木若华?可对?” 女子的面色隐隐已是苍白若雪。 “不但如此。你还利用云萧……利用我对你的情,想让我在你死后亦顾念着你,不去复仇,饶过整个江湖!” 你以为云萧不知,可云萧亦心知,他只是不记得自己失去过什么!不记得那夜那份血海深仇压在心中能有多重的份量! “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回顾此生,我不得不意识到……”南荣枭握着她的发,五指有些抖,他咬牙拧声道:“从最初,到你我定情,再到今日,你无时无刻不想着的,唯江湖与天下尔!” 端木若华听到他压到极低的语声,亦有几分颤。“又何时想过我呢?想过我南荣家无辜惨死的四百多口人?!想过还曾以血为你减轻毒息的我的爹娘?!” 眼眶控制不住地红了。南荣枭垂目看着眼前的女子。 可我……可作为云萧时的我……满心满意都是你,不惜自身也要育蛊救你,哪怕予你也只一线生机。 “端木若华,我不后悔,我只恨!”榻上女子猝然听闻他此言,蓦然一怔,心头竟感疼拧难扼。 少年的额蓦然抵上了女子,有滚烫的泪亦随之滴落在了女子面颊上,端木若华恍惚了一瞬,有感心口疼意更甚。 “恨我当初……和这七年,都瞎了眼,一颗心给了你。” 呼吸豁然难以为继,那滴过于炙热的泪,顺着女子脸颊滑落而下,白衣人任他紧紧抵着自己的额,想说什么,双唇轻翕数下,却发不出声。 久久,只道:“萧儿……” 下一瞬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缱绻,纠缠,抵死,不放。 他的手缠在她的发间、亦缠在她的小衣系带上。 未多久,发更乱,衣更落。 他的满腔炙火与愤恨不甘,便皆毫无所隔地传递给了她。 端木若华脑中渐趋浑噩,应去阻师徒间逐渐相贴的肌肤,和胸前渐落的小衣,但最后缓缓伸出的手,却只轻轻落在了身上之人脑后的发上。 “萧儿……”她又唤了一声,于纠缠间不慎嗑破了他的舌,带有樱木冷香的血腥味散开在她唇齿间,有感腥甜。 至后,便是一叹。 她的意识再度陷入昏沉。 再醒来,屋内仍旧散着那股带有樱木香的甜腥味。木窗已被人推开,拂着徐徐清风。 端木若华下意识想唤声……下时又止,躺在榻上静了一许。 不多时撑坐起身,眼前有些昏花。 她身上小衣系回,中衣也已穿戴齐整。青丝雪发散乱在肩上,面色隐隐苍白。 垂目极静。 虚无的线视中真正地空无一物。 仿佛整个人世唯剩了自己——此世独我。往日也常有此心境,却未曾有过如此刻这般的寂寥感。 “绿儿……”她于心底轻唤了一句,神色更怆。“阿紫……小蓝……萧儿……” 将此生最为牵挂的人一一轻喃过一遍,女子眸光更寂。 下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本应熟悉的气息倾近而来。 只是他的步声,比到昔日明显更沉一些。 端木若华的神色无端微恍。 原是同一人,所具记忆不同时,*行路之时的习惯,竟也会跟随而变。 来人端起榻边桌案上刚刚放凉一些的药,伸至了女子面前。“把药喝了。” 药中散着樱木花香与血腥味,夹杂着他的血。 是故屋内会散着带有樱木香的甜腥味。女子本能地蹙起了眉。 “云萧对自己的血不够了解。但师父你应该知晓……我南荣氏之人身上流的血,有多珍贵。”他将加了血的药碗更近地凑到了女子面前。“乖乖喝了。” “你……不必如此。”端木叹声。 “何意呢?”南荣枭立身榻前一手执碗,目光幽幽地看着她:“因我恢复了记忆,不再是你应允的云萧,所以你立时就想借口与我划清界限?” 端木更叹:“非是此意……” “那便先喝药。” “我内元散尽,此身已是强弩之末,不必你用自身之血入药来为我疗治……” 南荣枭在女子榻边坐了下来,一手执碗,一手摸向了女子下颚,轻轻摩挲。“师父是想说不值得?值不值得,我自己心里清楚。你既还认,余下时日都是我的,我愿意用血入药为师父疗治,你便该配合我,乖乖把药喝了。” 他的手逐渐摩挲到了女子唇上,觉到女子的唇尚有几分肿着。 “还是说,师父想要我喂你?以口哺喂?”他作势要端回药碗,自己先喝。“也不是不行,早在徐州雪岭中时,我便有哺喂师父的经验了。” 女子怔了一下,心绪不由微乱。抬手轻轻接住了他手中药碗。“不必……哺喂……”两字言出,有感赧意,呼吸乱了几分。 南荣枭看着她自行将碗中的药喝了下去。 他习惯性地伸手接过已空的药碗,端来清水与她漱齿,又拿巾帕为她擦拭嘴角药渍。 “萧儿……” 女子方一唤声,南荣枭便打断道:“以后无人的时候,你便唤我夫君。” 女子倏然抬目,神色极震。 南荣枭看着她,语声有冷硬之感。“你唤萧儿,我不知你唤的是云萧,还是南荣枭。” 榻上女子凝目望向他所在。“云萧,亦是你。” 南荣枭回看她一眼,却是冷声:“云萧不是我,至少不是完整的我。” 女子空茫的目中不由流露出两分殇沉之色。 南荣枭亦凝目于她。“余下不过一年时日,我想如何便如何,不是你所应么?” 端木轻声言:“你我……不可……”成夫妻。 南荣枭听得,笑了一下。“世人皆知我是你的弟子,你我还不可有男女之情。” 他忽而伸手便从衣下探入了女子衣内,同时倾身吻上女子的唇。“可不还是有了。” 女子惊得一颤。他的手直直往上,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端木呼吸骤然纷乱,五指微抖一瞬,下时用力按住了他的手。 “你……莫……不可……再……”语序都乱了。 “不是我想如何便如何么?”他竟仍未收回手,女子推挪不开,只得紧紧按着,被他的指贴附在身上。 女子耳颈渐赤,呼吸纷乱至极,周身僵硬如木。 若是云萧……当不敢……亦不会…… 女子的心绪也已在他指下全然紊乱。 今日此番,确于她,是从未设想过的一日…… “南荣家的人,不会被允许去做一介情夫。”语声几分悠缓,却满是不容质疑。“师父既与我定情,便只能是我的妻。” 南荣枭睇目于面前之人。“因为你是我师父,你是清云鉴传人而我是你的弟子,所以别人可以不知道……但师父你要知道。” 端木若华根本无法成言。 因他的手还未抽回,她便只能紧紧按着……不让其稍动,其余、一概不知。 “唤声夫君,我便收回手。” 女子声息颤了一下。 南荣枭便又倾身吻她,同时低声言语:“此处无人。” “……夫……”女子喉中愈紧,睫羽颤簌着往下,心门失序。久久,不得不压低了语声,极轻地唤了一声:“……夫君。” 第344章 妾恨比斑竹 耳闻她唤这一声夫君,如是要求的南荣枭真的听到,却又怔住,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 不由想到初见面前之人时的那一幕。 景亭遥,樱花舞,青草长廊尽头。 女子一袭白衣若雪,静立如画,耳鬓青丝随风轻拂,与漫天纷落的血樱缠绕成欺世的淡泊与宁然。 那一刻他有些痴愣地怔在了雪狼的背上。 心中所想一闪而过:原来世界上除了他们南荣家绝世妖娆的风华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美。 后来经不住心中悸意,爬上城墙,目送她离去。 那时他便想,将来若要娶妻,如她这样的,好似不错。 不觉已扬唇。南荣枭久久凝目在面前之人身上,强自按捺住了满心浮动的心绪和悸意,想到作为云萧时与她的种种,心湖抑制不住地涌动、澎湃、回荡。 ——是你,是师父,是我最初,也最终所爱的人。 你终于是我的妻。 南荣枭轻“嗯”一声应了她,看着垂目无言的女子,终于举止轻柔地收回了手。 女子僵硬的身子这才恢复了几分知觉,面上赧色稍退,但呼吸仍旧灼乱。只是心弦方才松落了两息,端坐于榻沿的少年便又倾身而近…… 南荣枭收回的手复又抬起,轻抚女子脑后的发,倾身舔吻了一下女子的唇,而后贴附相依,吻得渐深。 便似在与家中妻子温存。 他吻得这样轻柔和煦,少了南荣枭之性时的狠肆倨傲,多了云萧心性时的温敛柔情,叫榻上女子神色微恍,一时竟觉留恋。 惊觉而震,赧意又复,耳颈灼意蓦然更甚。 时间愈久,少年人呼吸亦乱,周身颤意不时渡至女子身上。 南荣枭满心眷念,倾身与她更近时,怀中女子觉到他的手开始游移,心口一跳,立时低头侧首避了开。打断了他。 二人均有些呼吸不继。 女子本就红肿的唇此时洇血而艳,无端透出绮意。 南荣枭禁不住复又倾身,即便女子垂首相避,仍旧追近过去含了一下她的唇。 …… 毕节城内县衙所在,今为中军议事大堂,衙内外皆由巫亚停云身边近卫把守。 此时衙内大堂上,巫亚停云坐于主位,面色沉抑,看着下方诸将。“我等入城已有十日,叶齐反军与西羌大军驻扎之地由城外三十里日渐逼近,如今已驻扎在城外不到十里之地。我等于城内整军时,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也在休整,等到他们的十五万兵马休整完毕,就会进一步驻扎到毕节城前,开始攻城。” 巫亚停云此前于撤军途中身中一箭,虽未伤及要害,但伤势未及痊愈。再加上心腹将领天涯、北曲战死,左相被俘,清云宗主病重,此刻面色看起来怆白而青晦。 堂内诸将便听她语声一沉,问道:“我等中军还余两万人,其中伤兵三千余,在座觉得,我们能挡住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几次攻城?” 一次也挡不住。 长时静寂,堂内诸将皆沉面不言。 “倒也不用如此意气萧沉。”巫亚停云转而便道:“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霜此前便带着左相亲笔书信回京,皇上收到信后当即派出十万宿卫军来援。据推算,预计还有十日可抵达益州境来此。” 众将闻话,皆抬头肃面,眸光熠亮又毅重地看着主位上的巫亚停云。 “但三日之内,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一定会攻城。” 诸将亦都心知,闻巫亚停云此话,面色一时只更肃。 “不能白费了,天涯、北曲与死去的那些中军将士,让我等得以撤入城中退守的这条命。”巫亚停云笑了笑,脸色苍白而眉宇坚毅:“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毕节城,拖到援军抵达。” 座下诸将尽皆站起了身,以前军将军林海、右军将军南冥为首,抱拳高声以应:“是!大将军!” 孔嘉、孔懿立身在巫亚停云两侧,神情亦是凝肃。 中军入城后,毕节城中还生活着的百姓,多是些无力迁走或逃难的老弱妇孺,闻中军境况,得知伤兵众多,不少人拿来家中米面钱粮慰藉中军。 他们的夫、儿、子孙,不少都听召入伍身在中军之内。当下不知生死。 “如果城破,按羌骑惯性,这些百姓一定会跟着中军一起被劫掠屠杀。”孔懿叹息地看着那些送罢米面、赶回家中劳作炊洗的城中百姓。语气十分不忍又不甘。“尤其是先零、卑湳两部,出了名的野蛮凶残,根本不把人当人!” 他暗暗咬牙道:“我们一定要守住毕节城!不能让反军和羌骑在援军到来前进了城内!” 偌大的一个毕节城,即便躲避战乱逃走了大批青壮百姓,城中那些还余的、走不掉的老弱妇孺也还有数万人。 此时孔嘉与他一起领着一列兵卒在城中巡查,闻言驻步。 孔家这位文首面上仍旧是一副寡淡无喜的神情,只是纯净色深的眸中微见涟漪。 “竭力。”低声诉出这两字后,孔嘉看着几名送罢吃食、从医堂内行出的花甲老翁和妇孺稚子,又道:“守城。” “不喜欢说话就不要说话!反正这话也用不着你说!”孔懿睬他一眼,自顾领着兵卒继续往前巡城。 孔嘉驻步于原地微久,目送那些妇孺百姓行远,慢慢敛了眸。 城外大军,强行攻城,两万中军,定挡不住。 他看了一眼还未及走远的孔懿,低头垂首,自腰后拿出了那把一贯作为武器来用的寒铁扇。 彼时亦师亦友之人诉与他所言,于脑海中响起。 ——“哪一日你想好了,愿意入我惊云阁了,就拿着这把寒铁扇,照本公子教的,发出暗羽令。” 那人笑道:“本公子保证,无论在哪,都会有人响应你,无论在哪,所有惊云阁暗线上的人都会知道,你便是我惊云阁新任副阁主。而后听从你的号令。” 黑沉如夜的玄铁扇被孔嘉用力打开,扇面流转间折射出了冷硬的微光。 孔嘉伸手摸了一下扇面,随后又用力一合铁扇,低声一字:“……诺。” 凌王反军再过牂柯郡,与西羌烧当已联合先零、卑湳两部的大军兵临城下,大夏军队伤亡惨重退守毕节城内,以两万中军对阵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十五万之众。 至此,中军危矣,毕节城危矣,值生死存亡之际焉。 惊云阁暗线得讯。洛阳得讯,朝廷得讯,百姓得讯。大夏之境,忧益州战况者越来越多。 毕节城内。 端木暂居的小院中。巫亚停云闻讯清云宗主已醒,于南冥、林海陪同下,亲自来探。 榻上女子得知中军境况,左相被虏……能想到与文墨染同行的璎璃应也已被虏。 端木若华苍白而倦瑟的眉间一时长寂,半晌未有言语。 “先生大徒新丧,身边只余云萧公子这一幺徒。清云鉴乃大夏三圣之首,举足轻重,不可有失,本将军的意思,想要暗中护送先生先行离城。” 端木若华看向巫亚停云:“敢问将军,中军与城中百姓,可知我们师徒入了城中。” 巫亚停云明了女子言下之意,只得回道:“……皆知先生病重之余,在门下弟子护持下与我等中军一起避入了毕节城内。” 端木若华当即道:“如此,端木便不能……” 然女子言之未尽,被立身在榻旁的黑衣少年开口打断了:“便按大将军的意思。” 南荣枭同时道:“但不必派人护送,我一人便可带家师安然离开,可请大将军放心。” 巫亚停云有感女子身旁少年比之以往,似有不同。但未多言。 闻话只笑了一声:“云萧公子年纪虽轻,却已曾于罗甸城前一夫当关,力挫烧当大王子弋仲,又能以一己之力对战西羌虎公主,此次撤军途中,还将卑湳大王子及其副将斩于剑下,少年武勇中军早有耳闻,本将军又岂会怀疑。” 南荣枭便仿若没有听出巫亚停云的言外之意,只看着她点了点头。 巫亚停云随后向榻上女子相询守城之策,并将心中计量告之:“毕节城地处险要,北面环山,南临恶水,只有东西两个城门,是易守难攻之势。中军只两万人,我欲辅以从城中收集而来的金汤、滚石,行固守拖延之策……” 立身巫亚停云左右的林海、南冥亦适时道出了心中想法,共议守城策略。 端木若华听罢他们所言,轻言回道:“三位将军身经百战,守城之策已是详尽周全,并无不妥。”之后听罢议语,便只看了一下巫亚停云的伤势,为其诊脉罢,予了其一瓶疗伤固元的丹药。 “多谢先生。”巫亚停云道谢罢,见一旁所立的黑衣少年始终不言,便知其意。便凝目行了一礼,起身而离。 “中军势弱,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休整完毕,必会尽快攻城,先生与门下高徒离城之机,越早越好。”最后几字,巫亚停云已是看着少年人所言。 南荣枭回看巫亚停云一眼,行了一礼:“多谢将军明示,云萧已明。” 随行于巫亚停云身后的林海、南冥便都看了这名黑衣少年一眼,而后跟随在巫亚停云身后离开了小院。 行出小院已远,巫亚停云便道:“既是如此……此一役,当为我等最后一役了。” 南冥、林海面色沉毅,目视前方应声道:“自入将军府之日起,与大将军战死沙场,便是我等夙愿。此生无憾。” 巫亚停云飒然一笑,再不多言。 小院中。待到巫亚停云一行出院离去已久,端木若华倚身于榻上,长时未言。空茫的目中皆是疏离静色。 南荣枭从院中端来了熬好的药,划破手指,滴入了几滴自己的血,端到了端木若华身前。 语声平缓:“喝完药休憩一许,入夜后,我便带师父离城。” 榻上之人未接药,也未言语,盳目空空。 南荣枭蹙起了眉:“内元已废,丹田空乏,病体残身,手无缚鸡之力。师父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呢?” 榻上之人仍旧不言不语,倚坐极静。 南荣枭面上亦冷,言语间不无负气,直视女子道:“毕节城守不住,他们所言的守城之策有一个极大的破绽……师父你又岂会不知?难道还想要我们跟着中军和毕节城一起陪葬么?” 南荣枭冷笑道:“难道就因为我在这里,能增加他们一点守住的胜算,我就要舍命陪他们一起死守这座城?” 端木若华蜷起的指间有些颤然。 不是没想过萧儿恢复记忆,心性会有转变。但转变如此之大,终让她觉得陌生。 他,已然变得不像是她记忆中的萧儿了。 “我知道师父在想什么。”南荣枭凝目在端木若华颤簌的睫羽上,肆寒道:“若是云萧,当懂师父心中所想,明师父心中决断;若是云萧,当会认可师父的理念,会陪同师父战至最后一刻,死守在这毕节城中。” “只可惜,我已不是云萧,也不会再做这种舍生忘死、舍己为人的蠢事了!”南荣枭晃了晃手中所端的汤药碗,冰冷道:“参与灭门南荣氏的仇人我还未杀尽,连城四百多口无辜枉死之人的仇我还没报完,师父你凭何认为,身负血海深仇的我,还会为了一群陌生人,死守一座城?将自己置于九死一生的险境呢?就因为你认为,同一张白纸一样,被你传道授业长大的云萧会这样做吗?” “若是如此,我便再告诉你一声……我是南荣枭,不是云萧!” 伸手便点了榻上之人的穴道,南荣枭将碗中汤药一勺一勺喂进女子口中,同时肆冷决绝道:“城,一定会破。今晚不论师父想不想走,愿不愿意跟我离开,我都会带师父离城而去。” 第345章 年年上高处 喂完手中汤药,终怕她身子会有不适。南荣枭伸手替女子解开了穴道,转而在为其把脉。 即便穴道已解,端木若华也未言未动。只安静地倚坐于榻上,任他作为。 脉相仍旧虚弱,暂无大碍。 南荣枭看完脉,迎视了女子仍旧空茫的目,眸色亦渐寒。 此后南荣枭为二人简单梳洗,便开始整理行囊,待行囊整理罢,榻上之人终于开口:“此前昏迷时,小蓝可是来过?” 南荣枭乍闻,一时未明其意,平声以回:“当日崖下,二师姐与惊云阁之人寻来,护送我们入了城,之后二师姐留在崖下将大师姐安葬,不久入城来,一连照顾了师父数日。” 闻他口中所唤“大师姐”…… 端木眸中又空,抑色凝沉,透着殇与疼。 想问…… 她葬在何处……? 唇间微翕,却难成言。 南荣枭眸光微抬,突然想明了她此问的用意,语声一时极冷硬。“师父知道二师姐来过,便料想到惊云阁应是安插了羽卫在附近,想要藉此唤来二师姐,然后……摆脱我?” “摆脱”二字,并非榻上之人心中所想,听得几分刺人。端木若华轻言与他:“你可,自行离去。” 南荣枭听闻她此言,真是不得不恨然。 “我不知道我自己能走吗?若我只一人,纵羌骑已攻入城中,十五万兵马于我面前!”语声怒寒:“只要不遇叶齐、拉巴子,我都可全身而退!纵遇他二人,我亦能退!” “我知你能退。我亦,望你安然。”女子垂目寂声:“但……中军不可退。” “因城中还有数万妇孺百姓。毕节城一破,羌骑过了城,往东行进,所经之地都是大夏池城……生活着数万数十万数百万的寻常百姓。”端木语声,不得不怜:“故中军纵死,亦会死守在此。纵知守城之策有难以弥补的破绽……纵知十五万反军与羌骑大军一旦开始强攻,城难守,城会破……亦只能舍身死守,为援军赶来拖延一时半刻。” 空茫而静淡的眸,于此时回望向了榻前少年所在,端木悯声而颤:“萧儿,你可知,中军在此拖延一时,能救沿途多少百姓的性命……?” 南荣枭满面冷凝,转身彻冽:“可这与我何干?!” “此为大夏的城池!是叶家的天下!我南荣氏若不因叶家有强纳人-妻之心!不因叶家影卫的愚忠!本!不会覆灭!”少年胸口抑制不住地起伏颤抖。 端木若华闻话倏然寂静。 原是牵怒。 榻上女子听罢少年的话,怔然了许久,下时,却也隐隐察觉了什么。 忽而问:“师兄……我昏沉未醒时,好像听到了师兄的声音。” 女子目中之色更怔,隐隐轻瑟。“他……” 南荣枭漠声以极:“他已死了。” 榻上之人不由得颤了一下。空茫的双目陡然更空了一瞬。 脑中有些昏茫,还有些绵密而来的钝痛。端木若华看着前方虚无,久未置声。 一只手突然伸来,用力在她眼下抚过。 端木若华睫羽颤了一瞬,方觉面上已湿。 “不许。”少年的声音极冷极寒,也极硬:“师父可以为大师姐、小师姐、梅大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流泪,唯独墨然,我不许。” 所察所觉终和所知应了。榻上之人听着少年的语声,隐隐猜测到了什么…… 只是垂目间,睫羽仍湿。 她自幼为师兄所救,抱入谷中。十六岁前,师兄于她,如兄亦如父。其间几多叮咛嘱咐相伴相帮……何能不记? 师父未逝前,幼时病恙,无不是师兄前来看顾、相伴。 榻上之人极缓地转过了双目,鬓发湿。 南荣枭下时用力将女子避转的面转向了自己,几分狠肆地吻上了女子的唇。 他的舌于她口中攫取不断,似报复,似惩戒,又似惊痛。 久久,他抵着榻上女子的额,呼吸相错。语声喑在喉底,隐而不发。“师父可知,我南荣家四百多口人,是死在谁的手上?” 闭目微颤,他道:“可知,我爹娘,是死在谁的剑下?” 脑中忆起了洛阳东街雪胎梅骨后方的朱梅小楼里,梅疏影闻她提及师兄,便冷面寒声,负气所言:“墨然与我,你只能信一个!” 此后相议南荣家灭门案前,梅疏影更与她道:“你若信我,便防着他……” 女子语声已喑,眉间苍白而颤抑,开口之声,几分虚微:“是……师兄……?” 南荣枭惨然一笑:“对。是他。”绵绵无尽的痛与恨涌入心间,语声又何能不恨? “当年领虞韵致及手下数百尸蛊人,带着乐正无殇、申屠啸、公输明、傅怡卉、诗映雪,夜入连城,屠我南荣氏满门的人,就是他……” “那一夜,我看着他执笛站在火中,操控着那些尸蛊人,将我南荣家仆从叔伯老幼,一一射杀……看着他执剑,在公输明等人的护卫下,提剑刺入我爹、我娘、我弟弟……还有我自己体内。”声愈喑愈哑,也愈恨。“满地都是……我南荣家之人的血……我爹娘的血……入目所见的所有樱木……都被血浸润……在火与血中绽开了。” 他的痛,他的悲,他的凄,他的恨……刹那间似随着他的声音,都流入了女子心间。 端木若华昏茫间,已伸出手来轻轻环抱住了面前的少年人。欲言,无声,泪随他而落。 “做下这些的人……我南荣氏的血海仇人,就是师父你视之如兄如父的那个人……”语声越发痛苦,也越发凄恨,他拧声道:“实为墨夷氏遗孤的墨然。” 端木若华的神色,一瞬间既凄,又茫。 “师兄原是……前武林之主墨夷氏之后。” 能忆,幼时每见,其目中总有掩不尽的沉郁悲凄……原是和面前少年一样的痛。 可是,他却将此痛,又赋予了别人…… “不错,他是墨夷氏遗孤后人,是真正的墨夷然却。他身边少年,就是侥幸未死,被他养在身边育蛊的我的弟弟南荣静!他已知必死,昨日自愿死在了我弟弟手中剑下!”南荣枭疾言恨道:“若不是为了帮小静解体内那一味阴毒卑劣、玩弄人心之蛊,我定亲手杀他!以祭连城!” 她许是不该再为那人而殇……只是人心何能自控?心口仍旧疼拧。 既为师兄之死,也为面前少年。 端木若华环搂着面前少年人,闭目抑声,久久,伸手轻抚过南荣枭的背,也低头拭去了自己眼角的泪。 望能了。 望止恨。 望能不复痛。 无论生人,还是逝者。 …… 小院中,天色向晚,夜色已临。端木若华不知何时在少年人怀中昏沉睡去,此刻小憩将醒,便听见屋中少年关罢木窗,拿起了行囊。 南荣枭看见榻上之人休憩已醒,拿来出门的衣裙为她更换。 端木若华却于此时,伸手再度推开了他靠近的手。 语声虽轻,却执:“我……” 衣裙攥于指间,南荣枭语声亦拧:“师父又想说,不走么?” “我,不能走。” 南荣枭寒声:“我说过!不管你想不想走,我都会……” “萧儿!”端木若华的面色苍白且寂:“我是大夏的清云鉴传人。值此危亡之际,若我于守城之日弃城先逃,两万中军与城中百姓得知,守城之志必受影响,此后城破……沿途数城都将被反军与羌骑大军踏过……城中百姓都将被侵掠屠戮……彼时百姓亡而我独安,此身所负清云鉴之名,如何安?” 南荣枭怔怔地看着女子的盳目。 这应是她,第一次如此疾言地打断了自己。 “清云鉴是大夏三圣之首……”女子之声几分空惘:“既是“圣”,即言我可身死,但所做抉择当利万民,而非己身。即言,为师必须永远做对的选择……” “是对的吗?”南荣枭看着她,忽然问:“毒堡之时师父所做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吗?” 少年人突兀地笑了一声,凝目看着面前之人:“不错,最后毒堡中的江湖众人是因师父未走而获救,不过小师姐和梅大哥也因师父未走而殒身。我说的,可对?” 端木若华于此一刻,震震抬首,空茫的双目里一刹那间什么也无。 唯有痛意,于心间无声蔓延开来。 “师父常言,世间并无一人之命重于另一人。”少年微扬唇一笑,目中却满是凄意。“若然师父当时的选择是对。是否代表,毒堡中众江湖中人的性命加起来!于师父眼中重于小师姐和梅大哥呢?” 痛意蔓延更深,如带刺的藤绞缠扎根,狠狠刺入了女子心间。 “而今日你留下,师父应能料到,我必护你到死。”南荣枭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之人,笑着问她:“所以为守城,为护毕节城内的中军和百姓,为救毕节城后方一连数城的百姓性命……用我的命,来争取援军赶来前那微薄渺茫的生机……师父口中所谓对的选择,可是这个?” 一刹那间,眼眶红彻。端木若华死死攥握住了自己的指。 “护你到死,虽非你所求,但师父心里知道,我会这样做的。对吗?” 心间疼意太过,女子听着他所言,呼吸难扼,面上、指间,无不青白。 “所以你留下,等同于逼我用我的命,来赌师父所需护守的大夏城民,最后一线生机……逼我用我的命,来鉴大夏三圣之首——清云鉴的圣名……师父口中所谓对的选择,可是这个?” 闭目一息,眼泪颤然而落。所有将言、未言之声,全部淹进了喉中,端木若华十指颤簌到握不住被衾,也再说不出一个字。 南荣枭俯身靠近,慢慢抱住了她,轻言问声:“师父,毕节城中数万百姓,与两万中军的命,再加上沿途城中所有百姓的命,重于我的命。是对的吗?” “你若言是对的,我便陪你留下来。” 女子身颤,心亦颤。 彼时、今日,所有能承的、不能承的伤痛,悉数倒回了心间。 那时,可是错了? 今日,又可是对的? 万民之命,重于萧儿? 萧儿之命,轻于百姓? 倘若她不是把自己之命放于其间轻置,而是把身边之人……她,选不出。 更遑说出:这是对的……? 泪流难止,痛扼难抵,心如火煎。半生忽惘。 南荣枭看着女子眉间的痛色,心下亦拧痛得无以复加。 他爱怜地将女子搂入怀中,紧紧抱住,闭目颤声与她:“我想……带你回连城,拜祭一下我爹娘。” 第346章 国破山河在 冷月,孤城。 高崖,树影。 毕节城北面所临山崖之上,一道黑影背负行囊,圈抱着怀中女子,迭影七重掠上高崖,脚踩崖上凸起的山石、横枝,不过数息,已纵掠至山崖之顶。 崖壁上垂悬的老藤在人影过后,随风轻曳。 崖高数百丈,等闲难以上下,南荣枭抱着女子如鹞隼一般掠至崖顶后,脚踏上山间平整的泥石,气息方松落下来。随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了一眼怀中被罩在雪麾中、蜷身环搂着他的女子,平复气息,而后抱紧她大步沿着山径往山下毕节城后方行去。 信步一息后,脚下便踏起飘云鬼步,身影当即似游鱼般从山间树影中穿梭而去…… 气息换过几轮后,山路尽。原野上荒草凄凄,于月色下遥望一眼,似无尽头。 “我们已出毕节城,到了城外后方的原野上,自此往东南方再行三十里,应就是毕节城后方第一城:大方城。” 怀中女子只轻点头“嗯”了一声,便蜷于少年怀中,再未言。 夜凉如水,长夜幽寂。南荣枭抱着她,迭影数重向大方城方向而去。 待到长夜将尽,天际昏暝。荒草野径间纵掠飘忽的人影已来到大方城下,于半暝半暗间掠入了城内。 此时正值丑时末寅时初,正是鸡鸣平旦之时,本应是人未醒,喧声寂,街上人影寥寥。 但南荣枭怀抱女子落步于城中长街上,却见数十人行色匆匆,暗色下,背负着行囊沿街快步而走,往东面城门疾行而去。一看就是要离城逃难的样子。 毕节城后方第一座城池:大方城里的百姓亦在逃命,看来他们也都闻讯中军之况,知道毕节城多半守不住。欲逃往益州更后方以躲羌骑铁蹄。 怀中女子因气虚体弱,入城时已在南荣枭怀中昏沉睡去。*南荣枭抱着她沿街走了少许,本想在城中买匹马,再继续前行,但观城中百姓但凡醒者无不忙着逃命,马匹都用来自己携家人逃亡了,无论出多少银两都只言不卖。 南荣枭也未执意,买不到马匹便索性去寻一处地方歇脚,以养精蓄锐,待到自己体内竭力而行的元气、内力得以平复,便可以轻功辅以飘云鬼步带师父离开,速度反而更快。不过中间难免也要休歇蓄力。 此时不由就想到了天雪。若非弟弟体内忆生蛊刚解,脑中思绪应还混乱未明,需要保护,他必然就将天雪召来代步了。 沿街东行半刻,南荣枭抱着女子走进了街道旁一间客栈内。便见客栈掌柜携家眷数人也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城东逃。 南荣枭掀开罩头的蓬帽说明来意,客栈掌柜及家眷数人看着他,呆愣半瞬后,只收了很少的银钱便让他随便挑选房间歇脚休憩。 只当行个方便,且客栈中也无其他客人了。 南荣枭点头致谢后,抱着女子行到二楼,寻了间临街有窗的屋子入内。 怀中之人仍未醒。 南荣枭将她小心地安放在铺好被褥的榻上,盖好被衾,又把过女子的脉,但觉脉相尚稳、无有大恙后,便转手以银针反锁了木窗及房门,而后躺到了女子身旁。 再醒时,已值日旦尽、天光破晓。 身边女子还在安睡。 南荣枭无声下榻,从行囊中取出了此前分好的药包,又以银针封门,而后下楼去到灶房给女子熬药,再煮点两人的热食。 客栈里掌柜及其家眷都已无人影,应是早已出城去了。 南荣枭打开客栈已然被合上的大门,往外看了一眼,街道上步履匆匆、沿着街道出城东逃的人更多了。 此时初冬十月的天际已露鱼肚白,曙光冉冉初升,天色将明未明。 行路之人带起的烟尘散在晨风中,沾了晓露,又缓缓坠落于地。整个大方城喧嚣又静谧。 他看了一许,正欲阖上门转向客栈后方的灶房,便瞥见匆匆沿着长街东行的众多身影中,却有一道矮小孤单的身影逆行而来。 南荣枭不由微怔,一时静立于原地,看向了她。 小姑娘背负着单薄的行囊,约莫只有八九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被急于出城东逃的人带起的灰尘扑在小脸上,正避开人群沿着长街西行,一步步往城里走。 南荣枭看着她,脑中一时划过了女子此前所言的一句:“此后城破……沿途数城都将被反军和羌骑大军踏过……城中百姓都将被侵掠屠戮……” 目中有一瞬间的空。待到他回神,南荣枭已挡在了西行的小姑娘面前。 “是与自己爹娘走散了么?”南荣枭俯视着面前的小女娃儿问道。 小女孩儿本能地仰头,应是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大哥哥,她呆怔了一下才讷讷地回了话:“……不是的,我要回家,去找我爹爹和娘。” 南荣枭蹙了蹙眉,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小女孩儿看了看面前的大哥哥,似是本能地觉得不是坏人,乖乖地答了:“在毕节城东街的小巷子里。” 南荣枭听得微震一瞬,下瞬即道:“毕节城现在不能去。” 小女孩儿伸手攥紧了自己肩头的小包袱,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 她想去的地方自己送不了。 南荣枭也不再多问,站起身来,转身欲离。 “我是从黔西城走过来的……一路上遇到的好人都跟我说……我家那里现在不能回去……去了会死……”黔西城,就是大方城往东最近的城池。是毕节城后方的第二座城池。 南荣枭闻声驻步,平视着前方,没有说话。 “可是爹爹参了军,要是还活着,现在肯定就在毕节城里……娘之前不肯逃难,只让姥姥带着我逃到了黔西城里,可是之后姥姥就病死了……姨母他们家也要逃命,顾不上我……所以我还是想回毕节城去,找爹爹和娘……” “虽然我年纪小,但我知道那边在打仗……会死很多人……爹爹和娘说不定也会死……”小女孩儿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但是不要紧,我就想呆在他们身边……就算会死,我也想呆在爹爹和娘身边……” 待她抹开婆娑的泪眼,再往街道上看时,漂亮的大哥哥已经不在这里了。 小女孩儿低下头,又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便又重新攥紧行囊沿着长街往前走了。 客栈后厨。 南荣枭安静地熬着药,一旁灶上的粟米已经熟了,又烧了一桶热水,蒸了两个菜包,一碟晒干的香蕈。 都是他高价从客栈旁几户还在的人家中买来。 他将药汤慢慢倒进洗净的陶碗中,又盛好两碗粟米饭,找出承物的漆盘,将热食和汤药都摆入其中,然后端上了二楼。 端木若华昏睡中未得安寝。 脑中不时浮现毒堡之形,明明目盳未得见,却似看见了漫天的血花、飞矢、寒刃,和倒落在血污泥尘中的道道身影。 “端木若华……”男子低喑的语声唤在耳边,让她一瞬间心悸心绞。 “师父……”阿紫的疾呼几乎同时响起,榻上的人手抖得难以遏制,呼吸亦痛。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无知无觉间已濡湿了鬓发。 万千心绪萦于心间、脑海,翻涌、震荡,寻不到出路。 “师父。”直到身边的人将她唤醒了。 端木若华慢慢醒转过来,呼吸仍有些急促。被榻边少年扶抱着坐起身来,女子倚身于榻上,苍白的面色缓缓平复。 周遭气息陌生……他们应是已来到毕节城后方的城池中了。“这里是,大方城?” 女子语声低喑,有些淹在喉底,但榻前之人仍是听清了。“嗯。” “师父元气复了几分,应是可以下榻用膳了。”为女子简单洗漱后,南荣枭伸手扶搂着榻上女子,慢慢移身坐到了榻沿。 端木若华伸出脚,方欲往前踏,穿着足衣的脚便被身旁少年一把握住了。 南荣枭慢慢蹲到了女子身前,双手在她双足及双腿上不轻不重地揉按过一遍,方为女子穿上布履。将之极缓地引到了屋中木桌旁。 便同在归云谷中时、那些年一样,桌上吃食皆摆放在女子离沿三寸处。女子自己举箸就能夹起。 两人对坐而食。南荣枭三口就吃完了自己手中的菜包。 而后便看着对面的女子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放入她手中的菜包。 不知想到什么,少年忽然就笑了笑。 笑意无声。 随后南荣枭夹起陶碟中的香蕈放进了端木若华的碗里。 山间亦或朽木上长出的植珍,味鲜香浓。在谷中时,二师姐和大师姐都常常摘来做给师父吃。小师姐也是喜欢吃的。 食不言。对坐的两人都未言语。 直到用罢了手中的粟米饭。 南荣枭便同云萧时一样,端来正温的茶水予女子漱了口,而后取来巾帕予她擦拭。 一言一行,便如回到了谷中时、回到了云萧时。 屋中长时静谧。 端木若华神色已怔。 “萧儿……”顿了一下,女子犹豫一许,改口唤道:“……夫君。” 只是唤声,并未相询什么。 但屋内少年人却知她已察觉。 南荣枭眉宇之间控制不住地温柔了下来。 若面前女子能见,便会觉到,此时的他,与云萧时,再无二致。 “师父……端木若华……”南荣枭忽是蹲到了女子面前,手执温热的巾帕,为女子细细拭过了纤白削瘦的十指。口中同时道:“你可知……七年前我刚从归云谷药庐中醒来时,见到你……是何种心情?” 女子静坐于木桌旁的一只方凳上,神色几怔。 “时连城覆灭,我家破人亡,爹娘与弟弟俱在我眼前被人屠戮……”少年语声虽轻,亦沉。“你治好了我身上的伤,使我得以醒来……只是那时,我此身虽醒,心却仍陷在障梦之中……脑中无时无刻,不在一遍遍地重复着爹娘与弟弟被长剑刺入体内、倒在血泊中的一幕……心只感、撕裂般的疼,生不如死。” 端木若华看着他所在,眉间不由得浮现怜疼。 “直到我听到你的声音,你的名字。”南荣枭无声一笑。“而后一瞬,我才真正地醒了过来。” 端木微一怔。 “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在面前之人几乎错愕的神情中,南荣枭看着她,续道:“在你,还不是我的师父时……” “天隆元年的三月,你去过连城……”语声越发轻,也越发柔,南荣枭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道:“那时我应只有八岁,我也不知那便是喜欢,只是和弟弟偷偷去后院的景亭中……看了你一眼。”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记得你。” 端木若华空茫的目中不无震色。 “障梦中时,我寻不到出路……只得反复自问:我何能不死?因何不将我一起杀了?因何要独独留我一人于世间悲凉痛苦。可是只因你一言,我便醒了,我便……不想死了。” 语声转为喑哑,南荣枭道:“我想到……我活着,还能报仇。还能……再见到你。” 纵然必会活得很痛很疼……此生却似不那么难熬了。 眸中渐渐变得有些模糊。 南荣枭看着面前所坐之人,伸手慢慢抚过了女子鬓边的白发,那样轻柔。 “你封住我记忆这七年,作为南荣枭,我没法不怪你从始至终无意让我复仇……可作为云萧,他虽没了爹娘与儿时记忆,却也没了那一夜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说,你想以你之法,予我一世安宁。”南荣枭微微扬起唇来,笑道:“我当时未信。但此刻,信了。” “端木若华,若我能一生都被你封着记忆……此后作为云萧作为你的弟子,亦未爱你……此生当真就可以安宁一世了。”他又似开心又似难过地喃声道:“你没有骗我。”言罢又喃了一遍:“你没有骗我。” ——“雪”字,上雨下山,泥泞之路。 当年蛊老劝戒之言,重又响起在耳……他看着面前之人,却只是恍惚。 ——本已有上坡之难、下坡之险,又逢雨水,自是苦不堪言,其间艰险苦痛,怕是只有你自己能领会了。 可是何能不爱你? 不论南荣枭,还是云萧,只要我还是我……眼中能容得下的唯一女子,便只有你,只是你。 “师父,你知道守城之策的破绽是什么……此番弟子前去,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第347章 感时花溅泪 “师父,你知道守城之策的破绽是什么……此番弟子前去,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端木眸光一颤,眼眶刹那红彻,空茫的双目呆呆地望向他所在。“你,要去?” 南荣枭慢慢放下了为她拭手的巾帕,转而牵住了女子微见颤簌的十指。“记忆恢复后,我一心报仇,想要手刃父母仇人的冲动,比任何时候来得都要急切……除此之外,我想要带你回连城祭奠我爹娘……想要余下的时日都和你在一起。”指间牵握摩挲的,她的手指,苍白细瘦。南荣枭看着,不自觉地柔声:“和云萧时一样,想用这条命,照顾你,守着你,最后予你一线生机……可是,十一岁时起,你教给云萧的所有,他都没有忘掉,所以我也都记得。” 语声渐凝渐肃,南荣枭目中亦有一瞬间的空茫。“我以为我放得下。” “你……”她想说什么,但多年承负在肩的责任让她无以为继,亦说不出口。 “到此刻,终于明白……”南荣枭眷恋又萧然地看着她。“我终归,也是你的弟子。” 语声已喑,她颤声言:“可是不一定是对……我……”不想换了…… “没有对错了。”南荣枭怜疼地拭去了女子无声滑落的泪。“这一次,不是师父选的。” 他浅浅笑道:“故而于我,只有愿不愿,没有错与对。” 若无云萧的那七年,我或许不会愿,但被你授教长大的我…… 抚手在她脸上,摩挲过女子湿冷的面颊,他突然释怀了很多东西。“师父,云萧爱你,也敬你。”顿了一下,他忽而深深一笑:“南荣枭,亦是。” 不论恢复记忆前,还是恢复记忆后,都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都宁愿舍了这条命,也要救你。 所以我一定,拼尽全力回来。 一片惊悸与空茫中,端木若华听见他的语声轻轻响起在耳。“此去,定不让毕节城破。此去,我定归来寻你。” 自身前少年恢复记忆后,一度曾予自己的陌生感,于此刻荡然无存。 她忽而觉得身痛、心痛、无处不痛……只因他原来丝毫未变……只因他从始至终,都是她的……萧儿。 纵忆血仇。 纵念至亲。纵肆意,纵心寒,纵狠切。 实则,本质上却仍是她看着长大的那个细谨周全的温润少年。 她忽而伸手抓住了他的腕,声悲且恻,如舍心头血:“枭儿……” 他竟似一瞬间听懂了她所唤,乃是他的本名,乃是真正的他。眼眶亦刹那红彻。亦不忍再听。 抚在她脸颊上的手往下滑落于颈侧,轻轻一按。 女子声息一促,猝不及防地阖目而软,无声倒入了一侧少年人怀中。 “我已放出机括小蚕传讯给惊云阁的人,他们很快就会赶来。我回毕节城后,二师姐会来此替枭儿护你。”哑声俯首,轻轻吻了吻女子的唇,有水意顺着他的唇渡到了女子口中。咸涩湿苦。 南荣枭闭目一息,放下女子,以银针布阵为守,而后纵身掠出了这一间客栈。 闭目躺在客栈中那一方榻上的女子,眼角慢慢滑下了一道泪痕。分明无声,却似比以往哪一时刻,都要来得沉重。 此时天已破晓,远处的晨雾中,孤城遥遥,远看静谧又安宁。全然不闻兵戈之声,与即将到来的血刃刀光。 黑衣少年遥看罢,笑了一声,双手慢慢握成了拳。 毕节城本是易守难攻之势。即便兵力相差悬殊,守城应也有望。 但因是被羌骑逼入城中,中军兵力不过二三万已为反军和羌骑所掌握,这是守城之一大弊。如此境况下,只需强攻,城内的中军迟早被耗尽,反军联合羌骑拥十五万兵马之众,又会有何惧?!士气必盛。 而让中军一战必败、战之则城必破的那个最大破绽——就是叶齐和拉巴子。 此二人武力之高,均有一力破万法之能。若让他们其中一人近到城门前,只需一息间,厚愈数丈的城门就能被破开,随后反军与羌骑直入城内,中军再无还手之力。 而中军之中,巫亚停云手握无刃刀、领南冥、林海或可挡其中一人。孔嘉可挡弋仲,孔懿与其余诸将可挡叶萍、叶青、叶飞、木比塔等人。 而另一人,却已无人能挡。 是故,城一定会破。 故要守住毕节城,拖延到朝廷援军赶来,于反军、羌骑全力攻城的首战,中军必不能让他们破开城门,否则定败如山摧、一败涂地。 南荣枭纵掠几息,自大方城内一掠而出。想要回头看一眼心念所在……蜷指握拳罢,终未回头。 而要守住城门,必要有人能挡下叶齐、拉巴子中,另一人。 只是这二人,又岂是寻常人能挡得住的?必九死一生。 便见一道黑影如飞隼般划过城墙、城门、城外无垠的萋萋原野,疾影似风,一掠而远,人眼难追。 不回头,未回头。怕一回头,便再难离。 此时那独自归家的小女孩儿已经走到了大方城西面的城门下,有感一道黑影从头顶掠过,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却已什么也无。 “……是鸦儿吗?”小女孩儿仰着满是灰尘的小脸,禁不住喃了一句:“飞得好快……” 山映旭日,晨风飒飒。 兵戈铁刃于毕节城前折射出无数道寒光。 城外空地之上,旌旗猎猎,金戈击鸣,马蹄声踏,步步逼近。 乌泱泱的反军与羌骑整齐排列在毕节城门前五百步外,扬起的灰尘裹挟在晨风里,浮起又落。 为首的叶齐与拉巴子,皆已扬手阻了身后士卒继续前进。 兵卒未入射程。巫亚停云率南冥、林海、孔嘉、孔懿与诸将立于毕节城墙之上,只看着他们。 数排弓弩手一手持弓一手握箭,背负矢筒,牢牢看着城外侵近的反军与羌骑。城墙上到处堆满了桐油、火把、弓矢、大锅大锅烧沸的金汤。 叶齐内力深厚,五感比到常人锐利得多,他微微仰首看了一眼城墙之上,便是冷冷一笑。“清云宗主,是已经跑了么?” 语声用上内力,能传数里之外,城墙上众人悉数闻声。 巫亚停云不动,立于她身侧左右的诸将便都未动。但城墙上不少兵卒听闻此话,脸上都浮现了异样,虽不明显,却也不乏左右四顾者。 顾后未见传闻中那一位不良于行的天鉴传人与他们同上城墙,面上恐惧与不安便更甚了。 孔懿转头便看了巫亚停云一眼,待她点头后,亦以内力扬声啐道:“罗甸被围时,城中不过五千病卒,直到被你身后的羌狗放火烧城,清云宗主都未弃他们而去!” 前军将军林海接话道:“此刻先生不过因大徒战死、病体未愈,不得以安歇后方,岂容你一个引羌兵入夏的反贼来攻诘谤毁?!” 此言出,城墙上众兵卒心下立定,皆沉下了面色,满面肃穆。 叶齐眼神阴鸷,幽幽冷冷地扫过了城墙上为首的几人,不无讽意道:“如此境况,安歇后方?”他再度冷笑了一声。“看来是真的跑了。” 垂目睇于面前地上,他寒凉道:“那个女人,也不过如此。” 喃罢,冷厉阴沉之声陡扬,睇目再看城墙上的中军,只一字:“杀!!!” 声浑厚如击罄,威慑四方。反军之列,士气大盛! 巫亚停云铁青着面色看着城墙下奔涌而来的反军之列,亦高喝扬声:“准备放箭!” 拉巴子蜷曲额发之下的小脸上只余肃穆。她腕上戴着一只由女子长发编织成的腕绳,此时手执长槊,看着毕节城方向,即扬槊大喝:“攻城——” 两万前锋羌骑随后呼喝高喊,纵马奔驰,很快穿插奔至了益州军与宁州军前列,举盾挡箭。 几乎同时,随着巫亚停云高喝:“放箭!!!”空中箭雨大批射落。 顿时,马嘶鸣、血飞溅、沙石飞、尘灰扬。 人跌落,人奔驰。 大片飞血扬沙中,拉巴子、弋仲、叶萍、叶青、叶飞亦纵马直奔城门! 巫亚停云见势,转指握紧了手中无形长刃,回转过头左右与南冥、林海对视了一眼,三人目中都是悍不畏死的凛然与释然。 巫亚停云率先飞身而下,南冥、林海紧随其后,城门亦同时而开,冲出两列五千中军将士,纵马扬戈迎向奔驰而来的反军与羌骑:“杀——” 拉巴子未曾与巫亚停云手中无刃刀交手,迎面不知其锋,被巫亚停云揉身下劈,斩去马下双蹄,滚落于地。 巫亚停云趁机与南冥、林海夹击于她,然被她躲过杀机,此后三人每每险而又险地躲过她手中三百余斤的铁槊,不多时,面上、身上,都是被少女挥槊时所扬劲风迸出的血口。然他们三人在战场上配合多年,默契无比,即便是作为西羌第一勇士的虎公主,亦难轻易同时搏杀他们三人! 孔嘉眼见弋仲挥动斩-马-刀已连斩数十人,手中玄铁扇旋射而下,直击弋仲后颈,被弋仲警觉回首,一把扬刀撞开! 孔嘉看了一眼立身城墙上指挥的孔懿,随后飞身而下,一把接住被撞回的玄铁扇,再度击向弋仲!眼中杀意毕现! 越来越多的中军将士被源源不断冲向城门前的反军与羌骑踏于蹄下,城墙之上,箭雨未止,靠近城门的羌骑与反军被当头浇落的金水惊退一时,很快又冲向城门、城墙,持巨木而撞,同时架上云梯,前赴后继。 一桶桶桐油被顺着云梯砸落,火把、火矢滚梯而下,城墙下立成一片火海。 叶萍向上甩出九节鞭,借力云梯飞身便上了城墙,叶飞见状长鞭借力随后而至,二人于城门上方与孔懿及城墙上的将士交手。叶青持沥血弯钺于城门前清出了一条道,而后即回头看向了稳稳坐于马上的那一袭锦衣人。 叶齐见得,眼角纹路微微一扬,转头看了一眼左右马上的赫连绮之与木比塔,随后眼神瞬间犀利如刃,当即飞身纵起,连踏数马之背与中军头颅,凝力挥掌便向城门而来。 但见战马哀鸣倒地、足下所踏头颅无不崩裂碎溅,叶齐沉力一掌就要拍在城门之上…… 一道黑影瞬息已至,从一侧扬掌,亦重重拍向叶齐头颅。 叶青眨眼间只来得及看见疾影几重,风与火于眼前一掠而过,而后人影已至叶齐身侧,根本来不及去阻。 陡然心惊:“父王!” 第348章 远树带行客 掌风临鬓。 叶齐侧目觑见,眼神倏忽而冷,刹那间回身撤掌,险险避开。 城门未动,满地腌臜与血水。厚重的城门在烟与火中越来越烫。 叶齐掠身后撤,脚下一踩到地上的脏污血水,眉头便一蹙,回目看清来人,眼神冷峭:“云萧?” 一身烟色华服,锦衣长靴,玉冠金簪之人随即便露出了一抹冷笑:“还以为你们师徒跑了,原来真的蠢到留下。” 南荣枭看着他抬眼往城墙之上逡巡扫视过去。“你在这里,那你师父一定就在附近了。” 没有城门将破却被阻的勃怒,反倒勾唇露出了极轻浅的一笑。叶齐悠悠道:“如此,甚好。” 一身黑衣的少年人一脚踢起脚边尸体旁倒落的铁剑,使之抡转至半空,而后伸手一把接住。沉冷寒肃的目光始终未离叶齐。 烟烬漫天,火焰燎亮了旭日初升的曙光。天正明。 几步外,叶齐面上悠冷浅笑的神色转而恻恻。他又扫视了城墙上一眼。“那个女人派你来挡本王,是仅剩的两个徒弟,也不想要了么?” 未寻见那道白影,他回目看着面前少年,又几分冷戾地扬声:“不知你死时,那女人会不会现身?” 面上笑容倏止,叶齐再道:“即便不现身,只要她还在城中,在这附近,城破后,本王自然都能将她寻出来。” 南荣枭心下已拧。 ——叶齐与师父宿怨深结,自己虽知他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师父,但…… 南荣枭皱眉。耳闻他口中句句未离师父,心里到底生出几分异样,极为不适,心头几乎不受控制地一寸寸爬上寒意。 “是因为改立帝储的宿怨,所以你这样记挂、深恨我师父?” 毕节城门前,两军交阵的厮杀声中,满地横尸火海一侧。这位前太子殿下,今日的反王,只是听到面前之人提到他被改立帝储之事,就立时冷下了脸色。目光刹时变得极为幽沉冷戾。 开口之语声,难掩深恨,又难隐深怨:“不然呢?” 南荣枭突然想起了他与师父为救阿悦姑娘而入凌王府时…… 曾将师父从王府长廊下接回。 那时的师父因饮酒,埋首在自己怀中昏昏欲睡,空茫的双目不时抬起望向前方,口中喃喃着:“跳舞……烟色……我冷……” 已然醉酒的白衣女子一度望着自己所在,如个稚子孩童好奇问声:“烟色是什么样子呀?为什么喜欢这个颜色呢?” …… 南荣枭看着叶齐身上的烟色华服。眼神突然也沉冷如霜,寒冽似冰。 心绪起伏一瞬,他回视叶齐,冷冷嗤声:“即便没有我师父插手王储帝诏,你也做不了帝王。” 少年之声冰冷而寒肆,无惧无畏:“薄情寡义,暴虐独断,又无容人之量,更兼与虎谋皮,引外贼入夏,分国土与羌,你有哪一点,配做大夏之主?” 叶齐眸光倏寒,语声阴沉冷戾。“纵是豺狼虎豹,也能为我所驱。你又如何能知,西羌各部与本王联合攻夏,不是在‘与虎谋皮’?” 南荣枭狂肆一笑:“你把自己比作谋皮之虎,实则却不过是只倒挂树间、水中捞月的顽猴。汲汲营营,费尽心机,不过是在捞一抹水中倒影。且你自视甚高,恐怕就算一早发现了自己是在水中捞影,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的失败。只会立时把过错归咎在别人身上。” 叶齐语声霍然寒戾到了极点。“你在暗指什么?孤失帝位是自身之咎,不因你师父?”叶齐冷笑道:“这些话是你师父教你说的?因为城将破,因为命已危,想要孤归咎于己,饶过那个女人当年的胡言乱语?” 眼神酷戾阴沉,叶齐幽恻道:“让那个女人膝行来本王面前,述于天下,本王乃天命所归!”叶齐悠寒冽冽地扬起下颚:“如此,本王不是不能饶她一命。” 眸光肆然冷极,南荣枭看着他,声亦幽冽彻寒:“就像我师父曾经诉于明帝、述诸天下的那样……你做不了皇帝。” 转指握剑,刃光铄掠。“因你不配,也无命做。” 少年人手中之剑的寒光照在了叶齐脸上,是烈烈如灼的杀意和寒意。 叶齐复又冷笑:“上一个如你这般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词、猖狂无度的人是梅疏影。”语声一沉,幽然寒恻:“而他已死了。” 南荣枭目中冷意更凝,握剑的指只更紧:“你以为他死了……” 心中虽一度嫉恨过这个名字,却不得不承认……“可他已永远活在了我师父心中。”眼睇叶齐,冷冷掷声:“而你活着,却不知世间如今有几人不盼着你死?” 叶齐的眸光动了。 似是并未被南荣枭口中后一言而影响,却因前一句,面上冷得仿佛凝了霜。 恰于此时,与中军士卒厮杀之余,叶青兀地向叶齐抛过来一把长-枪:“父王!请接枪!” “啪!”的一声,那柄一看就是精兵良器的长-枪,被叶齐看也不看,抬腿一脚踢开。锦衣人厉声道:“用不着!” 转目看着南荣枭,叶齐眼中已浸满酷戾深沉的杀意。“杀一介竖子小儿,何须用到兵刃?” 南荣枭听到他的话,紧抿唇罢,眼中凛冽、狠肆、杀意亦横起,毫不留情地一剑挥斩过去! 叶齐以掌绕剑,凭借深厚内力将剑身倏地震开。而后迎面一掌! 迭影以避、剑掠寒光,飞沙走石、掌力迸射,二人下时斗在一起。 毕节城门前,旌旗猎响,乱矢如雨,火海燎原。 兵戈相击声、厮杀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嗡鸣入耳,血沸、血溅、血冷,血如泼墨般不间断地流淌在城门前泥沙相间的大地上。遥映着秋日越来越萧冷的长空。 巫亚停云无暇他顾,心中纵为清主宗主幺徒去而复返、力挡叶齐而心怀激荡,但眼角余光亦能看见烟烬、沙石弥漫的战场上,中军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她凝气成刃,挥动手中无形利刃,与南冥、林海一齐力挡西羌虎公主手中铁槊,早已虎口迸裂、双臂震麻,身上大大小小被拉巴子舞动铁槊时劲气罡风划出的伤口,血涌如注。 孔嘉与烧当大王子弋仲缠斗一时,飞身后掠,转去击杀那些靠近城门、爬上云梯的反军羌骑。 但五千中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箭矢下、火光中,逼近他们的羌骑与反军仍旧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城墙之上,亦越来越多爬上城头的反军羌骑,仅余的万余中军将士,大半在城头拼杀、不停射落火矢、利箭、推滚桐油、浇淋金水,小半抵在城门后,紧握手中刀兵,轮换往返向城墙输送桐油金水。 然两万前锋羌骑后,又冲杀涌近两万羌骑兵,城门外的中军士卒围挡在主将四周,渐渐已不足百人。 势危,难挡,越来越多反军羌骑涌近城门,越来越多敌将登上城墙…… 纵他们一时挡下叶齐、拉巴子,亦难挽危亡。 城破在即,烽烟燃尽,城墙下,累累尸骸浸血沫。 孔嘉回首看见孔懿手中双剑之一被叶萍九节鞭卷落甩出,一名反军趁机从后一剑刺入,孔懿手捂胸口,另一把剑回手削下反军头颅,又被叶萍铁索长鞭当胸抽落,残衣混着血*飞溅开来,整个人从城头跌落,撞断云梯,直直栽向城墙下的火海。 “子葭!”孔嘉一脚踢开弋仲挥过来的斩-马-刀,手中玄铁扇回首冷厉地横削过,竟将弋仲握刀的五指削下三根,于弋仲嘶痛怒吼声中飞身便向孔懿扑纵而来。 在城墙下的羌骑未及靠近孔懿时,将人一把接住,飞身便欲掠往战场外围。 怀中的孔懿却于此时,伸手一把攥握住了他的衣襟:“孔嘉……不准逃……可以战死……不准做逃兵……”胸口血如泉涌,孔懿仍旧牢牢攥着孔嘉襟领,沥血不放。“塞外孔家的声名……与文人风骨……不能折在你身上……” “我只要你活。”孔嘉仍旧想要带着他纵离战场。 “我不想这么活!”孔懿咬牙挣起,还握剑的那只手用力伸出箍住了他的颈:“你是文首,你也不准……你要是敢临阵脱逃,拼着最后一口气,我也要杀你!以保孔家百年风骨、几世声名……” 孔嘉一手紧握寒铁扇,另一只手紧紧搂护着他。指间因被他的血浸没而抖。“虚名,比命重?” 这些虚名,比你的命还要重要? “人活一世,要是什么也不求,要这条烂命又有什么用?!”孔懿睁目看着他,满目血丝:“我虽只是一介不受重视的武首……但生于塞外孔家……所求就是声名,所重就是家国天下、忠君死节的一身风骨……!” 孔嘉用力将他的头按向了自己胸口。语声控制不住地颤抖:“纵死?” “纵、死!” 孔嘉下时抱紧了他,步步退至墙下,抑声应了:“好。”胡乱地侧首吻了一下他的额,孔嘉执扇看向了围拢过来的羌骑兵和扬刀挥砍冲来的弋仲。“听你。” 眸中肃意与杀意翻涌,于羌骑兵齐齐靠近时,手中玄铁扇“哗然”一声抡转削过。顿时颈断血涌,鲜血飞溅。他抱着怀中之人,侧身挡下挥砍向孔懿的乱刀,闷声道:“陪你。” 孔懿挣扎抬首,看见弋仲双手高握斩-马-刀,向着孔嘉后背直直砍来。 一息间,似有明悟,似终了然。又似只是想起了武首护卫文首的职责,他伸手推开了牢牢护着他的孔嘉,抬剑挡向了弋仲的斩-马-刀。 剑断。 刀光映在了脸上。 孔嘉回首,目眦而裂,铁扇挥出的同时,血与泪同时漫眼。 左臂被斩落,刀身仍落向孔懿,心念成灰,再无一念。 却于此时,一道弦音“钪”然响起,如在耳侧,闻者心神皆是一震。 随后,万兽齐鸣,能感大地轻颤,毕节城前,两侧的平原与山林中,尘滚如浪,无数豺狼虎豹熊彘奔涌着向城门前而来。 南荣枭一回首就看见了低低俯身,坐在其中一匹狼背上、一身短打布衣的黝黑少女。 流阐……? 更多的音刃由远及近,化作白刃击向反军、羌骑,乐正家的人紧随兽群之后,骑坐于数十头老鹿背上,一手托琴,一手拨弦,万音齐发,白刃似雪而落。 城墙之上,飞身踏来的巫家主母巫山秋雨一眼看到了满身伤与血,与拉巴子手中铁槊缠斗在一起的巫亚停云。眸光一厉,当即转指握出无刃刀,纵身便向西羌虎公主攻来!跟随在她身旁的鬼斧神刀青阳子亦沉面,手持巨斧飞身而下,直劈入羌骑群中! 巫亚停云看到他们,从来刚强坚毅的脸上,眼眶不经意间红了。 爹……娘…… “云萧!你可是小老儿的衣钵传人!”幽灵鬼老的身影眨眼间出现在城墙之下,将断臂、重伤的孔嘉孔懿从弋仲斩-马-刀下一息拎出,扔向了兽群后方的一处。“没有小老儿的允许,可不许死在人厌鬼嫌的反王竖子手里!” 随群兽而出的石木花与尹莫离各自接住一人,无声退往了战场外围。 阴恻的笙声被吹起,幽幽续续,如泣如诉,属于小女孩儿的细亮笑声随即响起,混杂在笙声里,疯癫骇人,恐怖至极,内力浅者,一听此摄魂之音,便满心惧意,控制不住地丢盔弃甲。 青娥舍前舍舍长郑心舟,带着背上连体出生的妹妹郑秋雁,裹身在一件宽大的斗篷里,一面联手施展摄魂之音,一面与青娥舍舍卫江山秀,领身后一众武功高强的青娥舍女子,跃入战场杀向城门前的反军与羌骑。 城墙之上,玖璃领惊云阁百名暗羽卫无声无息而至,将上得城头的反军、羌骑全部斩于剑下。天雪驮着南荣静飞奔而至,额纹艳烈、面胜好女、绝美惑人却孤僻的南荣静持剑一人独自杀向了叶萍、叶飞。 其间叶飞竟几次不慎看着他的脸失了神。 一道翩跹若蝶的蓝影慢慢推着木轮椅上到了城头。 十日之内,从洛阳派出的十万援军定不及赶来。但武功高强长于身法的江湖中人却不然。 端木若华静坐于木轮椅中,空茫的双目望向了城墙下那一片夹杂着厮杀、兽吼、马鸣、魂音、无数兵刃之声的所在。 不想换,不愿换,此生不会再换。 既要守,既未离,便一起罢。 不愿等你归来寻我,为师已来此寻你了。 枭儿,无论生死,我不可再失去你了。 第349章 弃身锋刃端 毕节城门前。城墙下、城头上,那些沥血拼杀的中军将士们,看到坐于木轮椅中被推上城墙的白衣人,控制不住地心怀激荡。 孔懿先生!前军将军没有说谎! 清云宗主没有逃走!没有丢下他们! 她是清云鉴传人!是承天示之人! 她还留在这里,就代表我们还有希望!就代表天佑大夏! “天佑大夏!”一声激起千浪,拼杀中的中军将士突然振臂高呼,士气大涨:“天佑大夏!我们能守住!我们不会输!”“杀啊——” 与中军士气大涨相反。 反军与羌骑猝不及防地被兽群冲得七零八落,又被音刃接连不断击中,划开皮肉,心惊动荡。紧随之摄魂之音入耳,直叫他们惊魂难定,满心是怖。 士气骤然一泄千里。 那些还在与中军、众江湖人士拼杀的反军羌骑,无不左右四顾,一脸惶然欲退。 南荣枭亦控制不住地回头去看出现在城头上的那一人。白衣袂,青丝雪发随风轻拂起,像一抔即将飘摇而去的雪,又像是孤然遗落人世的仙。 身在尘中,亦不染尘。风烟漫处,她自净明。 是他心所恋,是他心所眷,亦是他心所安、心归处。 师父,端木若华,你来了。 你终还是回了毕节城。 是因放不下么? 欲问你放不下的是毕节城内中军百姓、沿途苍生,还是我。 但不会问。 因为于我而言,已然不重要。 无论哪个答案。 ……我都爱你。 南荣枭慢慢回转过目光,重新看向叶齐的眼神,一度更为劲寒与冷毅。 知她在我身后,我便更不会容得身后这扇城门被破开,更不会容得羌骑与反军再往前一步,踏进我身后之城内! 几乎同时,叶齐亦已看向了城墙之上的端木若华。 目中未见厌色,未见憎色,反见兴狂。 这位昔日位高权重的皇亲贵胄,右眼下的泪痣一瞬间似被日光照深了颜色,流转过狠毒的柔光,森然的炽意。“在,就好。在,就很好。” 目光如矩,叶齐霍然放声长笑,下时出掌之势更为暴烈!一掌击落! 南荣枭险险侧身一避,身后城墙上一角轰然迸裂,碎石惊飞。 “在,就省了城破后,本王亲自去寻了捉你!” 南荣枭听出他语气中的势在必得、矜负狂妄。 心中控制不住地凝起冷意,满目狠肆地扬剑向面前之人掌中劲气挥去! 羌骑阵列。 木比塔于后看着毕节城前已有退势的羌卒前锋营,精致秀气的双眉一拧,转头看向了身旁马背上的赫连绮之。“哥!你怎么看?” 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不知何时,也已望向了出现在城头上的那道白影。 面上的神色似嗔不嗔,似笑非笑。 他背上被叶绿叶刺了一刀,又从那样高的崖壁内摔出,坠于地,纵使拉了叶绿叶做垫背,内里也伤得不轻。十几日的工夫,又如何来得及痊愈? 若非自身医术奇佳,今日能不能随军来此毕节城前也未可知。此时圆润的面颊微微凹陷,泛着病态的苍白,唇上亦无什么血色。 然他看到城墙上那个女人,比到自己有过之无不及的病弱怆然苍白之色,面上便露出了几分愉悦的浅笑。梨涡深陷,满脸甜蜜之色。口中却道:“我这个师姐,从来不肯让人白白牺牲,她敢来,还敢放任这么多江湖人士赶来相助中军……想必是大夏朝廷已然派出了援军,且要不了几日就能抵达。” 木比塔闻言惊目看着赫连绮之。 “闻讯先零、卑湳两部被联合,率十五万羌骑随烧当入夏,以勤王之名与反王叶齐联合而来……大夏朝廷如何也难镇定,派出的必是拱卫京师的精锐之力,其中长于骑射,最有能力与羌骑兵一战的便是大夏十万宿卫军。”赫连绮之两指轻轻抚摸着座下之马的马缰,咧嘴笑出了两颗犬牙,看起来十分无害。 “但京师洛阳离此太远,朝廷援军来不及赶来,所以师姐她们才会不惜借江湖之力,也要在攻城首战中守住……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只要师姐她们于大军来袭时守住了第一战,此后坚守不退,固守以待,就能为援军赶到拖延出足够的时日。当下于西羌有利的战局便能被逆转。” 赫连绮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看城头上的白影时,目中便满是悠冷和森然的讽意。 口中喃道:“师姐,你就这么想守住这大夏国么?为守此城如此殚精竭虑、不惜此身,真不愧是——清云鉴传人。” 满脸纯稚笑容,语声却冷而沧桑,与少年天真稚气之貌全然不符。 他幽声轻言道:“绮之偏不想让师姐如愿呢~” “传军师之令!继续强攻!”未几。木比塔率一众传令兵纵马向前,拿着传声的号角吹响后,便在前锋羌骑与反军中来回高喝:“来者不过是些江湖人!守城中军已不足两万!江湖之众最多千余人!我大军有十五万兵马!不可能输!亦不会输!攻下此城!军师即允诺犒赏三军!反之,退怯者斩其足!家中女眷全部充军!” 其声皆怀内力,一遍遍响起在反军与羌骑中。听闻喝声的反军与羌骑虽有惧、虽心怯,即便惧、即便忌惮,亦咬牙握紧了手中兵刃,向着毕节城门前、城墙下,再度冲去。 百兽怒号以挡,音刃纷落如雪,摄魂音不息,青娥剑如影,青阳子手中巨斧如轮挥转不歇,鬼老身影更如幽灵般闪掠其间,一如鬼影。 血花飞溅,厮杀不断,浓烟漫天。 战况愈烈、愈胶着。 叶齐几次挥掌,都被南荣枭以奇诡身法险避开。 但其掌即便落于身旁空处,亦有惊石之威。其间所含深厚内力,于劲气翻转间一旦避之不及,就能将人崩得气血翻腾! 百余回合下来,本就内力弱之又于相邻之城连续运力赶来的南荣枭气息已乱。 叶齐冷笑视之:“能在本王手下抗过百招,你足以自傲了!” 言罢又是凝力一掌拍向南荣枭面门,语声阴恻寒戾:“只可惜死到临头!” 随掌力而来的劲风迎面极凛,冽冽如刀,威势甚重。 南荣枭咬牙憎目,立时横剑来挡。 下一瞬双目不禁微微一瞠,手中铁剑竟在叶齐掌力下被崩断,断为两截激射飞出。 南荣枭瞠目惊退。 叶齐又岂会放过?立时追缠近身,一掌再度击向南荣枭面门! 城墙上一人,护守于木轮椅侧,长时关注着此处二人的战况,此时见得少年人势危已险,语声一瞬惊急:“师弟!” 端木若华看不见,五感皆已弱。已无能为明晰战场中人、时下战况。 陡闻小蓝呼声,心便一悸,胸口的沉闷感猛地压来,手足无意识地惊颤、发冷。 她循着小蓝呼喝的方向望来,语声忧茫惊怖:“枭儿……?” 其声紧忧,其声低哑,其声眷浓。 叶齐于两军厮杀的阵中竟也将此声清晰地捕捉入了耳。瞳孔便微微一缩。 此一唤声中所含心绪,不似他所知的那个女人。 更不似,一个师父在唤自己的徒弟。 更像是……一个女人在唤自己的男人。 叶齐突然忆起了归顺而来的宁州军中几句传闻。 火烧罗甸城后,清云宗门下幺徒云萧曾于赫连绮之要挟下,亲口承认恋慕其师清云宗主。 那之后竖子云萧伤重,清云宗主不顾危险、也未避闲,被大徒从城门之上带下来,当着众人之面迎他入怀,二人面对面相拥,抱得那样紧。 远看,早已逾礼。 心神微分,挥掌便慢了一息。 南荣枭立时觉出,抽箫,凝力,音起。 箫语之音立时自他手中碧玉樱箫中散出,有如实质般凝成障壁,将所有攻击推挡出去。化地为牢,十步之内,无人可近。 叶齐迎面拍落的掌力竟也被“箫语”瞬间化散,身体被无形音浪推起,猝不及防地向后飞退了数十步。 南荣家的箫语,只有固守之效,以本王功力竟不能破? 叶齐的面色陡然难看至极。 此子武功虽不及本王,却已相去不远,成长如此之快,今日若不死,将来恐成本王心腹大患! 萧语守声一起,城头上,原本端坐于木轮椅中的人便伸手用力扶在了椅背上。 战场之上,若非极险,枭儿如何会用起萧语自保? 远冷疏寒的萧声于刀兵击鸣中,格外空远。 椅中之人听在耳中,目怜,目怆,一颗心随他起落。 慰他所在尚有声,忧他形势凶危险。 叶齐不得不注意到城墙上,椅中女子乍闻萧声扶椅欲立,满面怆白忧怜之色。 目冷,目寒,目阴沉。 罗甸城前的传闻,难道是真? 下一瞬叶齐又立时否认了自己心中猜测。 不可能。以这个女人的性格,怎可能容自己和门下弟子有私? 此一竖子倒的确可能对他师父有那样的龌龊心思,但端木若华不可能容得了。 他既还在那个女人身边。要么那个女人蠢到完全不察…… 满目酷戾阴沉。叶齐看向城门前吹箫而立的绝世少年,神色刹那间冷戾如覆冰。 绝无可能是那个女人当真与他有男女之私!否则—— 叶齐倏地握拳,指间阵阵错响。 否则如此恬不知耻、背德不伦的淫-贱女人!有什么资格言他不配为帝?!有什么资格废他王储帝诏?! 错响罢,指间唯见青白两色。 蓝苏婉远见叶齐抬腕,宽大的锦袖被风扬起,露出了腕上黑魆冷沉的弩身。 目惊瞠,脸怆白。 那是她看着璎璃、玖璃、所有见过惊鸿弩的阁中十四堂之人,曾与她画出过的玄弩之形。 多少寒夜,她手握绘有此弩的宣纸,长跪梅家灵前,于心中立誓…… 梅大哥的仇,苏婉此生不忘。惊云阁此生不忘! 箫语阵中,南荣枭一眼看清了叶齐腕上寒磁玄铁所铸的黑弩,弩身泛着寒磁玄铁经千万次锻造后特有的冷薄微光。 惊鸿弩……? 不似罗甸城前,赫连绮之用以威胁自己、由寒磁玄铁浇铸而成的普通机弩。叶齐腕上戴着的,应该是真正的惊鸿弩。 可十倍增强使用者的内力,一箭既出,无可挡者。谓之“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的——惊鸿弩。 面白,目瞠,握箫的指已颤。 若是叶齐用之一箭震碎梅大哥五脏六腑的惊鸿弩……箫语,挡不住。 南荣枭点在碧玉樱箫上的指控制不住地簌然。 早该有防,早该想到此弩就在叶齐腕上。惊鸿弩能将持弩之力射出箭矢时的内力放大十倍,何人用之威力最强? 不是拉巴子,就是叶齐。 西羌虎公主只舞重器,不擅弓弩……那手持惊鸿弩、随时能将此弩之威发挥到最大的人,就是叶齐。 惊鸿弩在他手上,几乎可言,欲要杀谁,便能杀谁。 只不过此弩由寒磁玄铁所铸,箭矢亦只能用寒磁玄铁铸造,方能配用。若当日罗甸城前,赫连绮之所言不假,此弩是由自己沉在徐州雪岭温泉下的那方八卦罗盘锻造而成,那此弩所配箭矢,最多只有两支。 一支殁于梅大哥体内,箭头已被震碎。 余下另一支,此刻便在惊鸿弩身之上。 叶齐犹豫了一息,手中之弩-箭矢所指之人。 ——若对准那个女人,凭借现在的她,此番不可能挡得住。应是,必死。 但下一刻,叶齐抬手,将腕上惊鸿弩对准了城门前吹箫而立的少年人。 一刹那间,蓝苏婉脸色惊白,满心惊冷,对着南荣枭嘶声:“小心——” 箭矢离弦,破空而出。 应是五识已弱,五感已轻。但木轮椅中所坐之人,一息间竟仍于万军丛中耳闻了那一道熟悉的箭矢破空声。 飞旋不止,啸鸣有风,卷起无尽飞沙尘浪。 一瞬间脸白到瘆人。呼吸尽失,满心皆怖:“枭儿——” 心很痛,痛极,是不能承受的惊天之痛。 蓝苏婉面色煞白到极点。目眦欲裂。 ——决不允许,决不允许,此生另一个亲人,死在叶齐此弩之下!!! 蓝影蓦然飞起,十指同时迸射,万道流光相错,一齐激射出,落向城墙下、城门前、飞驰中的寒磁玄矢前。 流光层层,银丝万道,堆叠于箫语壁障前。 但挡不住。 拦不下。 玄矢破开层层叠叠、坚韧无比的天蚕丝网,亦直往前驰。 所有无形丝阵都被疾速飞驰中的箭矢断开、碾碎,一路继续往前—— “师弟!”蓝苏婉眼眶已红,咬牙睁目后,飞身便欲挡在南荣枭身前——未及,被南荣枭一把推开,与此同时他踢起地上断剑挡去玄矢前。 看着断剑被寒磁玄铁所铸箭矢瞬间穿过剑身,下一刻箫语护壁立破,南荣枭一口血吐出,与此同时,寒磁玄铁箭无声没入了南荣枭肩头。 只是肩头。 可是没有用。以惊鸿弩之威,会将玄矢穿过的东西全部震碎,就算只是肩头,也会连骨带肉拽连着五脏六腑,被它一同震碎。 除非它停下了。 下一刻,本应震碎五腑后穿透射出的寒磁玄铁箭,没在了南荣枭体内,未能射出。 它停下了。 蓝苏婉又呆又震又痴又傻地看着血染肩头,踉跄站立不稳的南荣枭。 眼前一片晕黑,南荣枭咬紧的牙间全是血,他抬头来看了蓝苏婉一眼,慢慢扬起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多谢……师姐。” 此一刻,他知晓了,那日梅疏影让射向师父的寒磁玄铁箭停下,不惜以身为盾,以扇相击,又凝力相抗……其间,用了多少力。 即便破箫语,穿过铁剑剑身,亦无法使叶齐所射惊鸿弩之箭停下。 但因二师姐的天蚕丝,天下间至柔、至韧的天蚕丝阵被箭矢一层层一道道破开后,虽未挡下此箭,却也一层层削弱了寒磁玄铁箭的转速与威力,使其没入自己体内后,威力难继,不得以只能停下,再难转动。 蓝苏婉醒神的刹那,即冲过去,一把按住了少年人腕脉。 随后全身皆颤,不由喜极而泣。 只是内伤,脏腑未碎。 只是箭身入体,脏腑未碎。 只是铁矢没入肩头,脏腑未碎。 蓝苏婉笑罢,终是泪流满面。 木轮椅中扶椅撑立起身的白衣人,亦于此一刻缓而又缓地坐回了椅中。 余悸未消,心神仍震。不知自己泪盈睫,不知自己鬓发湿。 第350章 死别已吞声 叶齐后知后觉地伸手捂在了自己胸口,退一步,唇色迅速转紫,全身发冷,手足如灌铅。 他低头看向了自己正渗出丝血的胸口。满目不可置信:“是……何时?” 血涔衣,染透肩头。南荣枭于此时,抬头来看向了叶齐,即便口中血涌,仍旧扬唇露出了一抹笑意。 叶齐想到什么,瞳孔微微一缩。 是之前此子踢起断剑去挡寒磁玄铁箭时……将藏起的毒针一并向着玄铁箭、也向着自己,踢射了过来! 南荣枭的目中闪过微光。 自己射出的银针自无寒磁玄铁箭如此强的威力……但是,带了毒。 叶齐用惊鸿弩时,为了发挥出此弩最大的威力,必一瞬间将内力运之以极,丝毫不留余地。 所以寒磁玄铁箭射出后的一息间,也是叶齐内力虚空的片刻间。 抓住此一瞬的时机,纵使自己避不开惊鸿弩之箭,也必要将叶齐送下战场! 胸口-射入的毒针被叶齐运力逼出,“叮——”的一声掉落在烟尘泥沙中,叶齐紧随之连点周身几处大穴。 只是即便如此,下一瞬仍于叶青忧急来扶时,猝然跪地,低头吐出了一口黑血。 “此毒烈性。王爷再不退,只需三刻,便会毒发身亡。”南荣枭笑看叶齐,颈间亦已被血染透。然语声恣意:“如果再妄动真气,就算有赫连绮之,恐怕也来不及救回王爷。” “竖、子。”叶齐被叶青扶起,扯了扯嘴角欲要冷笑——终只咬牙露出了狠戾之色。 叶飞亦于此时被南荣静一剑刺中肋下,叶萍分神察觉叶齐之况,立时掺住叶飞于城墙上飞身而下,迅速退回了叶齐身侧。峙于其身前。 城门前。半身染血的南荣枭面前,四周羌骑反军见他伤重,欲要涌近过来。 被蓝苏婉挥动手中天蚕丝,横荡甩开,瞬间削下了十余枚头颅。蓝衣翩跹的少女十指微张挡在了南荣枭身前,手中无形之丝映着火光滴血于地,应是血腥可怖之景。 但偏偏少女面容不寒不戾,既不疯狂也无癫意,平静得让人生畏。她站在满地残甲血污、漫天烟尘余烬中,仍如空谷幽兰般纯美沉静……却令人不敢靠近。 南荣枭眼前已有些看不清,强自立身在蓝衣人身后、偌大的毕节城门前,抖手再度拿起了手中碧玉樱箫。箫语之音断续而起,十步之内,无人可近。 “走!”叶萍看了一眼叶齐越来越晦暗的面色和唇色,迅速凛声道:“先带父王退回去!” 叶齐纵是怒极,满心狠意,亦只能被叶青、叶萍护着退往后方。 南荣枭执箫的指微抖,昏茫的目中满是重影,看着叶萍、叶青带着人一点点飞退离远。 几乎同时,拉巴子被巫山秋雨一刃斩在肩头,手中铁槊险些脱手。 一齐围攻她的巫亚停云、南冥、林海趁势而进,不顾自身伤重齐齐咬牙祭出杀招。 被拉巴子一记铁槊横扫悉数挡了回去,拉巴子面色紧绷,舞动手中铁槊边战边退。 赫连绮之远远在观,面色已变。旁边的木比塔狠狠皱眉。 叶齐一退,拉巴子再退,冲杀在城门前的反军羌骑士气再度大落。 赫连绮之抚在马缰上的两指骤然捏紧了。目中幽光明灭。 形势已变。 若无叶齐,拉巴子也被缠住,强攻便难取。 再打下去,即便攻下毕节城,羌骑营也必损失惨重。 赫连绮之本就因伤而倦的面容更加晦沉。 本为夏国援军赶来前攻下此城的最佳良机。且首战不胜,夏军士气必定大涨,接下来便真有可能被他们拖到援军赶来了…… 但看着兽吼与魂音中步步后退的羌骑兵,赫连绮之亦只能狠目不言。 如此士气之下,再要强攻,也是惨胜,此后夏国援军赶到,很可能正落入他们口中,全军覆没。 “这毕节城,再打下去,便不值了。”口中轻喃一句,赫连绮之慢慢抬眸看向了城墙之上。 那坐于椅中的盳目女子此刻为惊云阁之人层层护守着。 赫连绮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中,幽光浮沉。轻笑着再度喃声:“师姐你说得对~叶齐此人的确是做不了皇帝呢。” 战场上如此时机,寒磁玄铁箭最后一箭……手握惊鸿弩,他却没有去射足以动摇战局又绝无可能挡下玄矢的清云鉴传人。 而去射那毫不自惜、但只要护师便会心神大乱的竖子云萧……! 赫连绮之狞目一瞬,幽幽然道:“师姐,此一回便算你赢了~” 下时沧桑之声阴沉而起,冷冷掷声:“鸣金收兵。” 旁边木比塔立时转头看他一眼,而后挥手示意击钲兵,同时高喝出声:“鸣金!撤退!” 残烟余烬,飞沙将落。 毕节城门前,已被肩头之血染透黑衣的南荣枭,看着潮水般退去的反军羌骑,点吹在碧玉樱箫上的十指渐轻。 此时天已昏,日影斜,碎石飞沙散在烟尘里。袅袅似雾。 眼前昏茫后,一片黑光。能闻兵戈嘶马之声远去,反军羌骑退远。 苍茫空冷的箫声慢慢散在晚风里,仍有余响。 至后,碧玉樱箫坠地。 南荣枭全无意识地闭目,向着身前满是血与尘的地上无声扑倒。 “师弟!”耳闻熟悉的唤声,随后步履匆匆声杂,而后举世皆寂,再无声息。 …… 毕节城,端木若华此前所住的小院中。 小院主屋内,端木若华再度把过榻上之人的脉,苍白倦惫的眉间忧意不减。雪娃儿蜷在床尾,此时探头看向了小屋的门。 蓝苏婉推门而入,手中端有两碗汤药。 “师父,先喝药吧。”蓝衣人将温热的药碗递至木轮椅中满面苍白之人手中,而后自己亦端起了另一碗,于榻沿坐下,一勺勺喂入榻上少年喉中。 “枭儿的伤愈合速效,观其脉已无大碍……”端木若华喝罢药,眉间含忧而拢。语声极轻:“却不知为何,数日不醒。” 蓝苏婉一如几日来那般,悉心喂完手中汤药。“师父不必过忧,朝廷援军已达毕节城,战备诸事在筹,形势已逆。师弟即便昏迷不醒,亦可在城中安心休养。” 端木若华轻咳了数声,面上倦惫之色更重,微点了下头。 小屋外,纵白守于院中,南荣静每日辰时准时来此查看南荣枭的脉相。 虽见愈好之色,却不知为何容貌绝美惑人的少年每见皱眉。 幽灵鬼老亦来探过,随后便被前军将军林海请去。佝偻老者虽满面不耐,却仍在石木花、尹莫离安抚下,应了其相助斥候营之请。 蓝苏婉见得椅中之人面上晦暗青疲之色,欲送端木若华回相邻屋中休憩,下时却闻纵白哼吟之声,眺目望向屋外,便见玖璃领着一人袅袅走入了院中。 来人未近,一缕带着南疆-独有风情的香风已散入了屋中。 端木若华微怔:“师姐。” 蓝苏婉看着她那雪白的大腿在彩衣垂绦间若隐若现。心中有异,然语声平静:“不知二师伯因何来此毕节城中?” 满身浪荡风情、少女形貌的人首先回望了端木若华那一双空茫盳目,语声不甚随意。“算算时日差不多了,我便来了。师妹看起来不怎么好呢。” 木轮椅中之人怔声:“是何,时日?” 花雨石转而看向了躺在榻上的南荣枭,径直上前,伸手探脉。 蓝苏婉有一瞬间欲要阻她,然未及出手,花雨石已收回手来。 彩衣垂绦之人看着榻上少年人便冷笑了一声:“果然~” 蓝苏婉见得,不觉蹙眉。 花雨石转向端木若华,瞄了一眼椅中之人的面色。语声轻灵如少女:“师妹的气色看起来这样差,气息亦不稳。如此虚弱,合该多休息才是~” 言罢,一只手极快地按向了端木若华颈侧! “师父!”蓝苏婉惊觉来阻,椅中之人却已无声侧首避了开。 “即便内力全无,虚弱至此,仍能于我手中及时避开~我该说不愧是你么?师妹。” “你欲,如何?”白衣人开口的语声明显更为虚微,低头便咳了起来。 此时蓝苏婉已峙在了椅中之人身前。门口守候的玖璃亦冷面向屋中彩衣人看了过来。 “都说了,只是叫你休息~”花雨石看着椅中女子咳得气息更弱,满面羸弱苍白之色,嗤笑一声:“又逞强什么呢?” 端木若华再咳几声后,唇角微溢血,终难抵避开她招式时气力牵动而来的衰微,眼前昏茫一时,阖目失去了意识。 “避开了我的出手又如何?还不是自己晕了过去。”花雨石俯视着木轮椅中的女子,啧声摇头。“衰微至此,早已等同废人尔,又还做得了什么呢?” 蓝苏婉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嘲讽嗤意。面容虽仍静,眸光却已淡沉,手中天蚕丝微垂。“二师伯究竟所为何来?” 花雨石笑了一声,而后抬头来看向蓝苏婉,问声道:“榻上躺的、椅中坐的,这两人都要死了,不知苏婉师侄得知,会想让师伯救谁呢?” 蓝衣人眸中之色震了一下。她知晓师父残身将殒,余下时日无多。渡尽天鉴元力予师姐后便是。此前因师姐之死,神思崩溃,元力散尽,便更无回路。只会一日更比一日衰弱*,时日更无多。 心中虽已明悉,但被花雨石就此将之点出,终究怆然难抵。心口一阵阵地刺疼。 “我师父之况,无须你多言。只不知二师伯又胡说我师弟什么!” 花雨石见她峙在端木若华椅前,便施施然于榻沿坐下,伸手抚上了南荣枭的脸。“你知道~他体内育有一蛊吗?” 蓝苏婉面色微变,微怔声:“师父提到,那是一味奇玄药蛊……师弟自言,因有此蛊,疗伤速于常人,长时助他。” 花雨石便低头去看昏睡中的南荣枭。“原来到了此刻,你也未诉与她们……” 蓝衣的人直觉有异,声静寒:“诉与何事?” 彩衣垂绦之人便回头看她,笑着问:“苏婉师侄觉得,你这师弟会眼看着你们师父死么?” 蓝苏婉下意识地摇头。 心中本能道:不会。 花雨石更笑:“如此你应能想到,他体内之蛊是什么了?” 蓝苏婉下时便反应了过来:“是、用来救师父的?!” 花雨石似有意似无意,搓磨了下榻上之人已断的左手小指指根。“所以,你也应知他当初因何叛出归云谷入我乌云宗了?” 目微瞠,蓝苏婉怔了声:“也是,为了救师父。” 心下蓦然想起了自己那日去到乌云宗,拿师父安危之言相激,重重打在云萧脸上的一耳光。 眼眶不觉红了。“他为师父,竟做到这一步。” 花雨石亦凝神看着榻上的人。 你断指离宗后,我复又仔细研读了蛊老手扎中所记,加之师兄传予我信中所书……才终于明白了你离宗前留予我之言:世上本无令人长生之不死蛊,唯有以命易命之换命蛊。 如你所言。此蛊的确是,非死志之人不能成。 花雨石慢慢道:“他体内所育奇玄药蛊,实则乃蛊医之道传闻中的奇毒至药之蛊——不死蛊。” “不死蛊……?”蓝苏婉震目喃声。 “‘血元继阴阳,阴阳转生死。’炼制此蛊,要经三阶,初阶为血元蛊,须忍万蛊噬身最后让血元蛊于颈后爬出;二阶为阴阳蛊,‘愈体疗毒奇效,日寒夜暖噬心’,最初育蛊之人情绪起落蛊难适应,会使人蛊皆痛不欲生,每噬心之痛须待臂上蛊相脉纹生成,方能止;最后一阶便是不死蛊。传闻中,可生死人肉白骨、具不老不死之能的……不死蛊。” 蓝苏婉听得呆驻于原地。 心上流转过他将蛊养过一阶又一阶所需受的苦……几乎控制不住揪疼了。 问声已哑:“不死蛊……世上真有如此玄奇异蛊?” “你不相信?”花雨石看着她便轻笑了一声,语声软媚道:“起初他也不相信~可是我告诉他,端木若华五脏俱衰,寒毒入腑,想要她活,世间唯有此蛊……于是他选择了相信。” 只因再无他法,于是为这一线希望,负天下骂名叛离出谷,跟着二师伯以身育蛊,又于师父危难时冒死来救,以命护师。 “师弟,你……”蓝苏婉想到他一路走来所受的,终心疼而拧,泪落难止。 “如今他体内阴阳蛊,即将转为不死蛊。蛊须沉睡以蓄力,所以才让育蛊之人亦陷入沉睡。”看着蓝苏婉面上疼郁震色,花雨石悠淡的声音亦慢慢转沉:“当他再度醒来时,便是阴阳蛊转向不死蛊之时。” 蓝衣人轻言问:“到那时……我师弟会如何?” 蛊虫前两阶已那样苦痛难忍,这最后一阶……蓝苏婉不愿去想,亦不敢去想。 “倒不会如前两阶那般经历不知时日的痛苦……”花雨石面色亦微微凝起,挑眉看着蓝苏婉。“他只能得片刻的清醒,此后阴阳蛊会钻入他的心脉,待蛊身完全钻入他的心脉后,便蜕变成了不死蛊。” 蓝苏婉眸光微微一散:“钻入……心脉……?” 彩衣垂绦之人笑了一下,才应声:“对~而你我要做的,就是在阴阳蛊蜕变成不死蛊之际,于他还未断气前,剖开他的心脉,将蛊取出,种入你师父体内。” 眼前微光一闪,蓝苏婉身形踉跄了一下,目惊瞠,面寒白。 声息抑在了喉底,撕扯着全身的气息。 彩衣之人目中亦微空。脑海中似乎又浮起了“然绝笔”字样的书信。 她自嘲一笑,而后道:“这也是我此来要做的事。” ——亦是我花雨石此生痴于他,执于他,所应他的最后一件事。 蓝苏婉有些控制不住地十指簌然。“所以不死蛊成,他……必死?” “你想问他知不知道?”花雨石笑看于她:“你觉得他可能不知道吗?” 蓝苏婉立于原地。突然抖声而笑,笑罢,哽咽难止。“到今日,我竟似才识得了他……竟这般、竟这般……” 言之最后,无言可再言。 “他昏睡应已有六日了吧?再有三日,想必就会醒来。”花雨石左右手各抚了抚指上艳色的丹蒄,语声听来,稀松平常。“醒来之前,苏婉师侄记得将他和端木若华带到一处隐蔽无人、不会叫人打搅处。” 起身来,缓步行至了蓝苏婉身前,她侧目看着蓝衣之人悠悠道:“毕竟,剖心取蛊是很疼的~万一嘶叫声引来了人中途打断,取出之蛊三息内未及种入师妹体内,他以命所育之蛊,便有可能白白殒了~” 蓝苏婉看着榻上沉睡的那一人。 目中模糊地看不清……再多时,慢慢闭目,泪绝然而落。 …… 三日后,大方城内,惊云阁一处隐秘地阁中。 已于榻上昏睡九日的南荣枭慢慢醒了过来。 身处之地乃一方石室,室内置玉案长榻,四壁燃有明烛。 花雨石坐于榻边,看向了他:“醒了?为师的好徒儿~恭喜不死蛊将成,你很快就可以拿它来救你前一位师父了呢。” 南荣枭并未理会她的自称。身体亦未感太多不适,只几分无力。 他撑手慢慢于榻上爬了起来。“是墨然,让你来帮我取蛊救我师父的?” “呵~”花雨石轻笑一声,啧声:“我与他的联系,竟也被你所知。” 察觉肩头寒磁玄铁箭已被取出,且伤势已近痊愈,榻上之人眸中只微空。 “他比你还深谙蛊道,又怎可能和你毫无瓜葛?在乌云宗时,我一提到此人,你的心绪便全然不同。若非喜欢,又是什么。” 彩色的垂绦裙在四面烛光之下,亦浮现昏茫之感。 花雨石乍闻此言,心头一时空惘,禁不住轻轻喃声:“是啊,若非喜欢,又是什么。” 语声便悠:“自我入归云谷那日起,我便喜欢上了他,可不论我如何挑逗诱惑他,他都不为所动,更不会主动多看我一眼……后来他拾回了师妹,却对师妹爱护有加……便是予我的绝笔信,也只交待了我这一件事。” 自嘲一笑,花雨石道:“就是往毕节城中,为你取蛊,救他心中的师妹。” 这一日来得似早又不早,终也在预料之中。 南荣枭语声已静:“我还有多少时日?” 花雨石笑言与他:“最多一刻。” 眉宇更静。 目中有寂有殇有疼,更有深深的眷怀沉萧。 南荣枭再道:“我想最后再见我师父一面。” “她就在隔壁。”花雨石起身来,扭着腰行出了此间石室。 “师父。” 不多时,端木若华被蓝苏婉推着入了此间石室,听闻熟悉的唤声,心头的不安落下了几分。 师姐只言枭儿来此地数日便会醒,却不知此间因由为何。 端木若华近到榻前便伸手抚上了南荣枭的腕脉,欲探。却被榻上之人顺势将她拉近,一把从木轮椅中抱起,搂入了怀中。 “枭……”未及唤出,少年人的吻便落了下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50-360 第351章 凄凄去亲爱 气息纠缠难舍,发丝亦慢慢缠乱。 至后唇色极嫣,双颊皆赤,白衣人被少年人紧搂在怀,呼吸难继,一只手攥紧了少年衣袖,褶皱已深。 方能仓促低头,喘息着避开了他的唇舌。 然胸口起伏难止,津线隐隐,贴近的身子皆能感心如擂鼓。脑中只余昏茫。 南荣枭随即以额相抵,同样低着头,眼睛仍一瞬不移地看着她。 不过一息,又侧首吻上了女子的唇、耳、颈,缠颈深吻。 虽是少年亦是男子的气息全然攫住了她,端木若华又似昏然又似本能地承受,双手扶在少年肩臂上,只知攥紧他的衣袖,几乎予取予求。 待到二人声息愈重,石室内另两人的气息也随之浮动了起来。 端木若华兀地察觉,如闻惊雷声,整个身子骤然一僵。竟似此一刻才忆及。 惊醒刹那,脸上红似滴血……立时伸手推抵面前之人,语声力求平稳:“枭儿……!” 语声惊茫有愧,更有震赧、窘迫、心惭,透出几分难堪之意。 几乎同时,一声轻笑入耳,花雨石看着被自己门下男弟子抱上床榻、又扣在怀中已然拥吻半晌的女子,调笑道:“想不到此生我还能见到这样的一幕~” 一言出,被搂腰侧坐于榻上的女子面上更为灼烫,本能垂首。难言一字。 花雨石倚靠在石室一侧的墙壁上,望着端木若华道:“想当初~我就跟你说了,你这个弟子对你可不只是孝心~纵是瞎的,也应当看得出来,他对你有别的心思~” 花雨石啧了一声:“可惜那时你眼瞎心也瞎,还道不信~” “不过能让活死人一般、被俗世比作圣人、备受世间人尊崇的清云宗主端木若华,做出如此悖礼出格之事,与自己的男弟子缠绵亲吻之举……”花雨石笑吟吟地看向了榻上环搂着女子的少年人。“云萧师侄可真是厉害呀。” 一言毕,榻上白衣人应是更觉愧赧惭心,伸出推抵在少年人胸口的指节微微泛白,隐隐颤簌。 下时却被面前少年温柔地包裹进了自己掌中,他裹着她苍白细瘦的五指,温柔地置于唇角,旁若无人地印下数吻。“师父,不要紧。” 端木若华声息更窒,心头已紧,想要抽回手,却未能,面色在由赤转白。 蓝苏婉只在二人缠绵深吻之初,便已转目避开了视线。气息会随着二人渐重的声息而浮动,但更多的,却是掩在心底绵绵无尽的刺痛与心疼。 石室锦榻之上。南荣枭显然对花雨石的话充耳不闻。 眼睛始终锁在面前白衣之人身上,觉到她心中的不适与难堪,他亦控制不住地随她不适。 “师父。”终感无措又无力,他已在心疼她的难堪,但却难以在此时此刻,若无其事地松开她的手,放她离开他的怀抱,让二人看起来止于师徒。 “师父。”伸指慢慢描摹过她的眉、她的鼻骨、她低垂而颤动的眼帘,最后轻轻点在了她嫣红微肿的唇瓣上。 南荣枭忍不住又唤了她一声:“师父……端木若华。” 本因花雨石所言、与石室内小蓝浮动的气息,而备感愧赧惭心与不适的白衣人,闻面前少年人唤声,浮乱的心绪忽是一凝。 她似察觉了什么,又似心头忽静,蓦然抬首回望向了面前少年人所在,语声轻而忧,迟疑询声:“枭儿……?” 唇角不觉微勾,想要笑一笑,却不忍。 眼眶微微发红,想要流泪,却无泪。 南荣枭凝望着她空茫中只倒映着他的双眸,眸光亦惘,于此刻无声息间,盛满了无人能见的点点温柔。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应声与她。伸手再度描摹起了她的眉、她的眼、她骨形清晰的鼻。 少年人的神情,过于眷恋,也过于决绝。 眉眼、指尖,似都揉满了险要溢出的温柔。未言一字,却似已诉尽千言。 让人见之即怆,见之心已戚。 盳目之人,本应无觉。但白衣之人却似有感,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忧甚。 于此时伸手摸索过少年人的手臂,探向了他的脉。 南荣枭任她摸索探腕,指尖轻点为他把脉。仍只看着她。 不多时俯身复又倾近,用鼻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另一只手轻轻往上,抚上了女子的发、女子的耳、女子的面颊。 伤势见愈,脉相无常。全不似一个重伤之下昏睡六日的人……甚至比到常人还要更为平稳强势。 她似已然不为少年人亲近之举所动,垂首间只是沉色。 但世间至药,必也至毒,师姐赠与枭儿的这只奇玄药蛊,如何可能长时至今,只见百益,不见寸弊? 端木若华心中疑甚,转首间想要询声花雨石—— 只是未待她开口,绵绵密密、细碎如落羽的吻便又落了下来。 少年人一只手轻抚着她的面颊,低声喃语,一言一字诉与她:“你是我此生所重,最重,无可企及之重。” 于我,世间无有重于你者。包括我自己。 其实从来不曾奢望过你能应我。尤其云萧之时。 他永远记得归云谷风雪肆然的深山中,你凌雪而来、挥落群狼,抱着他坠入地穴时、眼前倏狂的飞雪。 我也永远记得满院繁花与木的景亭中,你立身花雨后,素淡到别无他物,却一眼入心,让我此生未忘的恍然心怔。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若回当初,南荣枭会想要将这一句,喃诵在口,日日轻唱,吟与你。 “雪一样的人物,冰做的面,竹捏成了骨,却是云做的心。”若回当初,云萧会想要将此言誊刻在纸,夜夜摩挲,送与你。 少年人吻着她,看着她,搂着她。低声附耳与她道:“无论师父是出于何种目的……”顿一时,他轻声续道:“谢谢你,回应了我。” 此生云萧无憾。 南荣枭无憾。 我亦无憾。 端木若华闻言陡震,心头刹那间凝起。无来由,极不安。 她仰首再度回望向了面前少年人所在:“枭儿?”语声微滞、已惶。 我最想要你。 也最不舍你。 若然可以,我想一生一世就这样看着你。予你喜乐,护你无忧。 心口刹那间升起阵阵灼意,紧随之异物顺着心脉开始钻爬之感越来越清晰。南荣枭蜷指而握,有感疼意,指间慢慢泛出青白。 “再唤我一声夫君。”语声低喑而哑,他看着她,微露笑意,目中蓄满了温柔:“师父……端木若华……好么?” 她听到少年人的语声隐隐颤然,竟似忍痛,指间游移欲探,想要再看少年的脉。此一次,却被面前之人一把握住,牢牢箍在了掌中。 “好么?”南荣枭俯首间再度问她。 声息皆抑,隐见不稳。白衣之人空茫的双目对着他,一片懵怔,几乎是本能地轻翕唇。“枭儿……” 她不知他欲如何,不知他将如何,然已察觉异样,心中不安无法抑制地越来越甚。 然手腕被他箍住,探脉不能,心头刹那间涌上无尽彷徨疾思与悲意。 “枭儿?”似询声,似忧阻,更似徒然无力。睫羽颤,泪盈眶。声愈悲。 少年人望向她的眸中,只更见温柔。澄澄如月,难窥其底。“此生唯愿,护你一世无忧。” 南荣枭骤然伸手,点住了面前女子穴位。 端木若华周身一震,再难稍动,静坐于榻上,与她两目相对的少年人面前。一双盳目静静睁着,应比往日哪一时,都希望自己双目未盲,能看得见。能知他此刻神色、眼中意。 面色一息间苍白若纸,盈于眼中的泪,随同愈乱的呼吸,猝然而落。 南荣枭慢慢抬起蜷握见血的手,指间用力张开,轻轻揩去了女子眼下滑落的泪。而后伸手移向了女子颈后。 冷汗涔额,面色愈白,他望着她,眼前渐渐开始模糊,已难言一字。 “夫君。” 陡闻她此唤,南荣枭心头微怔。眸光刹那间碎成了千万片。 隔着已然斑驳的光影回望于她,无声露了一笑。“嗯,是我。” 多想余生里,能日日听你如是唤我夫君。 多想自己的的确确,是你的夫君。 多想以夫名,带你回连城祭拜我的爹娘。 移向女子颈后的手,于此时微用力一按。 女子神色似怔不怔,眸中似茫不茫,毫无防备地瞠开又阖目,意识倏然离远。 “枭……”一言未尽,已无声。 南荣枭面色已然转为晦暗,额上青筋伴冷汗浮现。 面上苍白之色,已因更为剧烈的疼意而强忍至赤红。他于此时转目看向了石室内的另两人。“可以……开始了。” 蓝苏婉回看向他,眼眶一瞬间转为通红。 花雨石于彩绦流动间行至榻前,转手握住了袖中滑出的一把银制匕首。“有点疼,且忍忍~不过疼完,就永远不会再疼了。” 南荣枭惨笑一声,看着她手握烫红的匕首,向自己胸口而来。 中衣褪至腰下,口中含咬着一块厚厚的白布。 南荣枭盘腿坐于床榻外侧,双手牢牢抠抓在了床沿上。 端木若华已被蓝衣的人抱着躺入了床榻内侧,少年人身后。 心脉疼意将歇的那瞬,少年人的声息陡然一弱,满面青晦。形同将死。 花雨石几乎立刻察觉,看了一眼南荣枭胸口与心脉已然完全相连的漆黑蛊线,手握匕首,紧抿了唇。“阴阳蛊已然钻入心脉,你所剩的时间不多,我要下刀了。” 盘坐榻沿的人衣发皆湿,额上青筋久久未消。他于此时慢慢回转过头,看向了床榻内侧那人。同时轻轻颔首。 蓝苏婉看着花雨石手握匕首刺入了少年心口,陡然哽咽难止。 血涌、身颤、刀身渐没。 而他抠在榻沿的手,却于此时一根一根松开,慢慢移向了床榻内侧的人。 用力牵住她垂放于身侧的一只手,牢牢攥进了指间。仿佛只要这样,疼意便会轻很多。仿佛只有这样,才受得住这将死前的酷刑。 银刀在他胸口划开了深深的十字血口,花雨石随即伸两指入血口中,寻蛊。 青晦冷白的脸上再无一分人色,口中含咬的白布已然被口水、汗水浸湿,间歇里滴落下来涎水。 南荣枭全身控制不住地抽搐微抖,声息愈弱,意识渐远,脑中唯一还清晰的,便是胸口心脉之中,那于心间血肉里翻搅寻蛊的剧烈痛苦。 形同剜心,尤甚剜心。 蓝苏婉蜷握的十指根本控制不住地抖,眼泪浸湿了鬓发,也濡湿了衣襟。她看着他,哭声淹在喉底,喑抑嘶哑。 未回头,未放手。他只看着眼中之人,模糊的视线纵然已经描摹不清她的模样……但只需触目所及还有她,再多难忍,似都能忍;再多痛苦,似都轻了。 蓝苏婉看着他身上因为痛苦而迸起的青筋,一颗心亦如撕裂般痛彻,嘶声难忍:“还没好吗?!” 她已不奢望他能活,只想快点结束此般于他的酷刑!这样的疼……她看着他入蛊池受一回,此生再也不想看他受第二回了啊。 直至褪于腰间的中衣被血染透,身下被褥亦被温血浸湿,满室血樱甜香。 花雨石终于抬眸来,慢慢抽-出了伸入南荣枭心口血肉里的两指:“找到了~” 指间、掌中,都是血,一只少女小指般大小的蛊虫,被花雨石小心翼翼地自南荣枭心脉中夹取了出来。 即便全身被血色所掩,仍能看见蛊虫身上层层叠叠、一圈又一圈黑白相间的诡异纹路。花雨石看着手中之蛊,一时痴了:“这就是……不死蛊。” 她的眼神仿佛一瞬间被手中之蛊摄住了,双眸难掩熠亮,死死看着手中之蛊,难移目光。 南荣枭终于把看向榻上女子的目光,一点点转回,移向了榻前的女子。 他周身尽湿,衣发紧紧贴在他脸上、颔下、身上。心口以上俱为冷汗与白布上滴落的涎水。心口以下,全是血。染透半身。 “把不死蛊……种入我师父体内!”口中湿淋的白布坠于地,南荣枭眸中之色已近灰败,吐气之声虚弱得近乎不闻,却字字决绝。 他太清楚,花雨石有多想得到这只蛊了。 花雨石闻声一愣,似刹那间回神而醒。而后回看向了南荣枭。 蓝苏婉被泪洗过的双眸瞬时亮寒!几乎于少年出声的同时,就迸指甩出了手中天蚕丝。 锋利坚韧的天蚕丝瞬间缠上了花雨石的颈,同时缚腕。 蓝苏婉立身彩衣垂绦之人身后,只要花雨石有任何异动,必毫不留情地削下她持蛊的那只手。更甚者,颈上头颅。 颈中、腕上都有血丝沁出,细微的寒光隐隐折射出来。 花雨石不得不闭目平息了一瞬自己的心绪。而后冷目发出了啧声。 “放心~将死之人的东西,我不抢。而且是他临死前托我的最后一件事,我会做到的。” 将蛊虫移近床榻内侧的白衣人,花雨石执刀于端木若华手腕上划出了一条血痕。“而且这一只传闻中可生死人、肉白骨、令人不老不死的世间奇蛊之首,在今日之前,可无人育成过……所以种下它的人究竟会如何,谁也不得而知~” 满身繁复诡异纹路的虫蛊靠近白衣人腕上血痕后,即鼓动着爬了过去,而后在花雨石、南荣枭、蓝苏婉的目光中,瞬间钻向血痕,消失在了榻上白衣人腕脉皮肤下。 花雨石拍拍手道:“我又不像你们师父,是将死之人~犯不着求这一线生机~更无必要,冒这个险~” 南荣枭对她的话,恍若不闻,只是看着白衣人的眼神,霎时轻寂。 气息已然松落下来,此世安静。 “多谢……二师伯。” 蓝苏婉收回天蚕丝,疾步向他冲来。 南荣枭似见了她,又似未见她,眼前模糊成一片白影,茫茫然的没有尽头。 “师父……往后就劳烦二师姐顾看了。” 轻轻喃声罢,双目慢慢阖起,湿透淋漓、满身汗与血的身体亦控制不住地往后,无声倒入了身后那人怀中。 “师弟——”蓝苏婉嘶声泣出。 榻上昏沉之人似有所感,泪沿眼角而落,渗透耳鬓青丝雪发。 尘世喧嚣忽寂,不闻不见不尝,从此静谧。 第352章 波澜誓不起 益州,毕节城。 巫亚停云站在城门上方刚刚修复完的城墙上,远目眺望。 孟冬十月末,城门外的平野上蓑草连天,隐见水中芦荻灰白一片。 蓑草平原和灰白色的芦荻丛那头,就是大举驻扎的凌王反军和十数万羌骑兵所在。 此时距离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大举攻城,已经过去十日。 巫亚停云面色凝重,与率十万宿卫军前来支援的老将郭沅道:“此前十五万羌骑对两万守城中军,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完全处于胜势,自以为攻城必捷,我等必死……故而犯不着拿出左相大人威胁我等。” “嗯……”老将郭沅手扶腰间长剑沉声道:“贼子心里清楚!穷途末路,又何惧威胁,必定不会顾。” 巫亚停云英气的长眉微微拧:“但现在形势已变,两军再次对垒,我军势长,他们势落,被他们俘虏在手的左相大人这枚棋子,一定会被他们推出来用。” 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霜,昨日刚刚带人夜潜出城,收敛了亡兄穆流云与护卫左相的骁骑营将士、众大内高手尸骨。 此时站在郭沅身后,满面肃穆。“左相大人一定要救。”他的语声平静,却也沉。 与他同郭沅率援军赶回之初,闻讯穆流云等人战死、左相被虏时所应那一声,一样沉。 “左相乃国之栋梁,百姓需要他,大夏需要他,皇上……也需要他。” 巫亚停云未看穆流霜,只沉凝着面色点了下头。 不由想到了惊云阁给到的讯息……那位与左相大人一起被虏的惊云阁左护法璎璃姑娘。 相比对大夏中军及朝堂皆举足轻重的左相文墨染,一个女子,且是一个身份不显的江湖女子被俘虏,境遇只会更恶。 巫亚停云重又看向了反军与羌骑驻扎之地。 扶在城墙上的手用力收紧,慢慢握成了拳。 脑中控制不住地想到了胜艳。 …… 毕节城外三十里,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驻地。 木比塔帐中。 璎璃一身羌族女侍的打扮,一袭麻布长衫,头上包着绣花头帕,此时跪立在巫聿胜艳身后,正拢起胜艳散落在后背的长发,替她斜斜盘起在脑后一侧,再垂落下来一缕,做妇人髻。 “真的要这样盘吗?”璎璃看了一眼身前的人,目露悲意,语声轻涩。 巫聿胜艳眸光淡淡,眼神轻轻浅浅地看着前方空处,轻“嗯”了一声。 “就这样盘……他喜欢我打扮成女人的样子。妇人髻,就更好了。” 璎璃垂目不再多言,只默声跪立着替她把发髻盘好,又整理罢囚服衣襟。 盘坐在帐内兽皮毯上的少女仍旧一身单薄的囚衣,一只脚上箍着沉重的锁链,锁链所允的范围就只有床榻、矮几所在的帐内一个圆。 身上伤势眼见已愈,但天气渐寒,璎璃看着便起身替她拿来了木比塔的一件灰色兔毛斗篷,裹在了胜艳身上。 斗篷上有木比塔的气息,胜艳眉间厌色一闪而过,伸手本能地扯去…… 下时想到什么,又自嘲一笑,停了手。 ——此身如今又有哪里,没有他的气息呢? 下时帐外步声踏近,木比塔“唰——”的一声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玛西仍旧跟随在木比塔身后。 拉巴子虽已回,但其手下西羌四勇士仍旧被命护守赫连兄弟二人,其中玛西奉命跟随木比塔,蝉西和被胜艳削断一臂的日麦牟西则奉命跟随在军师赫连左右。 木比塔在汉人城里呆了两年,自然认得胜艳头上那是妇人髻。原本因军情与赫连伤势而烦郁的心情大好。 随手扯落身上用以阻挡风沙的披风,甩落在兽毯上,木比塔入帐便脱掉绑腿、云鞋,坐到了胜艳对面的矮桌前。 璎璃侍立在一旁,木比塔下时朝她瞥了一眼。“你还不去取饭?” 璎璃听后回看他一眼,闷声点了下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背靠床榻、倚身盘腿坐在矮几前的巫聿胜艳一眼……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被木比塔一声惊醒,璎璃收回视线,随即目不斜视地掀开帐帘走出了营帐。 守卫在帐帘处的玛西马上面无表情地上前跟在了她身后。 两人一走,木比塔就推开矮桌凑上前去,把胜艳抱进了怀里,嗅着她身上的气息开始上下其手。 璎璃在玛西的监视下从火头军手里接了饭,拿回木比塔帐中。 刚走到帐前,就听到了营帐内男女的响动,璎璃低头驻步在了帐前。 跟在她身后的玛西早已习惯,也一言不发地驻步在了木比塔营帐外。 璎璃提着饭笼的十指微紧,心头控制不住地窒-疼,低头间脸上表情肃穆得像寒冬腊月里结过冰的湖水,沉甸甸的。 二十日前,十五万羌骑兵奇袭大夏中军,大获全胜,并将残余中军逼退入毕节城的当夜。 木比塔斗篷上全是被溅上的血,与他一路追击云萧等人的卑湳大王子及其副将虽被云萧杀了,但大夏朝廷的左相兼中军监军的重要人物却被自己顺利擒获,成了西羌营中的俘虏。 连带护卫那汉人大官的一个女护卫,都被木比塔设计生擒住,作为俘虏带入了西羌营中。 此时木比塔大踏步入自己营帐,身后几个羌人副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向木比塔讨要那个还未押入囚帐营的红衣女俘虏。 西羌营的规矩,谁俘虏来的便算谁的军功,同时也是那人名下的俘虏。 “将军帐中不是已经有一个女俘虏了?这次这个只是个女护卫,料想没什么要紧的,就赏给兄弟几个呗!” “不行!得先问过我哥!” 木比塔带着俘虏回营之初很是高兴,但听闻赫连绮之伤重就立时转为了焦躁。待探过赫连绮之,确定他哥死不了之后,虽然放下了心,但到底没有之前那么高兴了。 也因为赫连伤得太重,今晚问不了他哥女俘虏的事,木比塔已经不耐烦应付这几个一脸急色的副将,只想尽快打发他们滚。 但转头又看见弋仲也向他这里大步走了过来。 “把那个女俘虏给本王子。”弋仲手里还握着沾满血的斩-马-刀,随手丢过来一颗戴着红缨精铁盔的头颅,舔了舔牙上的血道:“本王子也想尝尝汉人女人的滋味……拿这颗夏军将领的人头跟你换。” 木比塔踩住他丢过来的人头,确认是红缨精铁盔——那就是夏军主帅身边四个前锋将领之一的人头。 抬头来犬牙精亮,木比塔咧齿笑:“行~” 未久。木比塔入帐,还未掌灯便听到了“哐啷”一声锁链坠地的闷响。 帐外玛西听到声音,立时举着火把大步入内。 便见帐内,那个伤病了半月余的汉人女人此时滚落在兽毯上,半边身子用力撑起,伸一只手牢牢抓住了木比塔腿边溅满血的斗篷。 气息在抖,整个身体也在抖。 她仰头看着木比塔,满脸都是病久后气息短促引起的潮红,语声虚弱,却很硬:“木比塔……把那个女俘虏……给我。” 木比塔连云鞋都未脱就站在了兽毯上,此时低头看*着脚边的盛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皱眉看她道:“给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盛宴语气更急,也更硬:“给我……当婢女……照顾我。” 木比塔想也不想嗤她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女俘虏了?还想本将军专门找个婢女来照顾你?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盛宴慢慢松开了攥紧在他斗蓬上的手,低下头,汗湿的长发垂落在地上,双手颤抖着撑在地上不住喘息。 “而且你不是绝食绝水,药也不肯喝了吗?你都想好要死了,老子还犯得着找人照顾你吗?”木比塔嗤笑着转过身没看盛宴,垂在斗篷里的手却已经握紧了。 盛宴马上又抬起了头,一阵头晕目眩中看着木比塔道:“女人的三急……不可能受得了男人来帮我……你让她来照顾我……我就会好起来!” 木比塔闻话一把扯落身上血迹斑斑的斗蓬,扔远,俯身就把盛宴抱了起来。“你说的,你会好起来。要是敢随口糊弄老子,你一死!我就把她剁成一块块的来陪你!” 盛宴被他放回了榻上的羊皮褥子上,眼前黑光阵阵,喘着气伸手大力推他:“你……快去……别让弋仲……碰她!” 木比塔拎着人头赶到弋仲帐中时,璎璃已经被弋仲按在身下,身上红色劲衣撕了近一半。 木比塔对这位烧当部落大王子没有像对虎公主那样的佩服。毕竟勇武有,脑子不多。提到勇武也比不上作为西羌第一勇士的拉巴子。 知晓他哥是直接被烧当酋豪指定过来的军师后,就更无顾忌了。 木比塔直接指使玛西上去拉开了弋仲,手里的人头也顺势扔了过去。 语声一扬,十分干脆:“老子不换了!” “干他娘的!你说不换就不换?!”被打断好事的弋仲大怒:“一个娘们儿样的杂种玩意儿!敢来欺耍本王子?!” “随便大王子怎么说,反正老子不换了。”木比塔像是听惯了污言秽语,没什么反应地站在原地,指使玛西把璎璃从弋仲身下拽了出来。 “去你他娘的!你信不信本王子直接把你抓过来一样当女人上?!” 木比塔像野狗被踩了尾巴后,竖毛呲牙,咬向人时,眼睛里露出来的凶光一样……几分凶狠残毒地看向了弋仲。 只看这一眼,没有再说话。 弋仲没去注意木比塔的眼神,正于兴头上,伸手就要夺人,被玛西躲开后一把抓向了立在帐内床榻旁的斩-马-刀。 玛西这时回头看着弋仲,面无表情道:“现在西羌营的主帅是拉巴子殿下,拉巴子殿下向来不喜羌骑奸-淫-女俘虏这种事。要是打起来让她知道了,大王子认为拉巴子殿下会怎么处理?” 弋仲此时已经将斩-马-刀握在了手里,闻话额头上浮起了青筋,面色只更怒。“不过是父王十几年来看也不看的一只小母狗!竟敢拿她来压本王子!何木姐一死,还有谁会帮她在父王面前说话!你们当她能做多久的主帅?!” 玛西见他怒啐罢,手握斩-马-刀却停在了原地,魁梧的脸上露出一点嗤笑。 到底知道自己打不过九公主殿下。 木比塔像野狗又像毒蛇一样的眼睛多看了弋仲一眼,慢慢咧嘴笑出了两颗白亮的犬牙。随后转身带着玛西、钳制着璎璃,大步走出了弋仲的营帐。 初被虏时,想到玖璃,璎璃有心自绝。 但看到文墨染被押入囚帐营,又不能甘心,她于弋仲帐中已欲殊死一搏,与羌人同归于尽。未料到会被救下。 此时被木比塔推进了帐中,内力被封不及反应,摔在帐内的兽毯上。 红色劲衣残破不堪,额发凌乱,身上有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血迹。 “老子把她带过来给你了!从今天起这个汉人女人就留在帐子里照顾你……”木比塔让玛西封了红衣女俘虏的内力后,就独自将她推了进来,此时大踏步入帐走到床榻前将盛宴从褥子里挖了出来,逼她睁开眼目视着自己。“你说了,会好起来。死了,我不但让她给你陪葬,还会把你认识的那些汉人,都找来,全都来陪你~” 盛宴虚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转头看向了摔在兽毯上的红衣女子。 她是惊云阁左护法,洛阳郊外他们与凌王叶齐对峙时自己出手相帮,已然见过。后来她来行宫别馆请清云宗主为惊云阁主梅疏影疗伤……自己那时刚拜会过清云宗上下,正随三弟歇脚在他们暂住的行宫别馆内。 “别看她,看我。”头被木比塔伸手扭转了过去,盛宴回看着面前的羌人少年,虚弱垂首:“好。” 少年羌骑将领如同小姑娘般精致秀气的眉微一扬,看她的眸中沉翳之色散开了部分,眸光渐亮。 全不顾忌兽毯上的女俘虏,低头亲在了盛宴唇上,又伸手摸了摸盛宴的胸。 “更小了,赶紧好。” 作为惊云阁之人,璎璃自然知道也识得这位巫家二小姐,巫聿胜艳。 常女扮男装,一手无刃刀使得出神入化,整个巫家恐怕除了巫家主母巫山秋雨,无人能出其右。 此次来助中军,为探羌营被虏,仍将探查所得送回了中军。 虽也知道木比塔,但惊云阁对这位少年羌骑将领了解不多。 除了知道他是羌骑军师赫连绮之之弟,西羌人,名唤木比塔,其他尚都不详。 木比塔离开后,璎璃就上前扶起了巫聿胜艳。“盛宴公子……巫二小姐?” 榻上之人轻轻摇头,看了眼帐外玛西魁梧的身影,伸手慢慢在璎璃掌心里画写起来。 ——中军,如何? 璎璃将所知尽数相告,当听到申屠烬果然中毒险死、幸被云萧救回时,盛宴眼眶慢慢发红,扬笑同时,眼泪亦落了下来。 二弟还活着就好……就值了。 三弟审慎,心细如发又武功高强,当能护得自己与清云宗主不落入反军、羌骑手中。 听得左相文墨染亦被虏,已押入囚帐营。巫聿胜艳冷白青晦的脸上,唯眸光一点点亮起。 她看着眼前的黑暗,轻声喃道:“我应当还有能做的事。” 璎璃见她抬手,立时将掌心伸了过去,便看着她慢慢于自己掌心内画写下了三个字。 ——救左相。 璎璃目中一震。 盛宴虚弱地倚靠在璎璃身上,神色未动,眸光渐明。 但要救出左相,自己还需要一个筹码……一个足以和木比塔谈判的筹码。 第353章 梧桐相待老 木比塔一连在伤重的赫连绮之那里照顾了亲哥数日,再回自己帐子时,看到盛宴倚靠在兽皮床榻上,正在喝药。 那红衣女俘虏已经换了一身羌族女侍的衣裳,此时闷声站在盛宴身旁,手里拿着帕子,随时准备给榻上女子擦拭药汁。 看起来倒是个尽责的女婢。 木比塔一眼就看到了盛宴明显好转的脸色,眼神当即跟着亮了亮。“照顾得不错~不枉本将军为了给你抢回来这婢女,和弋仲那丫废话了那么多!” 璎璃接过了盛宴喝完的药碗,端了清水给她漱口,又拿手帕给她擦拭过嘴角和手指,就一言不发地退到了旁边。 她一退开,木比塔就马上挤到床榻边挨着盛宴坐了下来。 想着这汉人婢女还算识趣。同时伸手去搂人。 盛宴被他半拉半抱进了怀里。 明明数年前天水郡初见时,他还是个矮自己一头多、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不过两三年,竟转瞬长成了身量与自己所差无几、脾性悍然的羌族少年。 ——脾性悍然倒不是这两年才长成,当年便可见一斑。 木比塔全不在意帐子里还有个汉人婢女,帐帘外还站着玛西,坐上床榻便熟稔地把盛宴往自己身上抱,手顺势就要伸进盛宴衣内。 盛宴被迫靠上他胸口,二人身量相近,盛宴还比他高了小半个头,料想他会吃力,可到底是个男的,他全不费力地把榻上的女人搂抱在怀,动手动脚。 盛宴不得不意识到他只是长得像个小姑娘,力气却并不是小姑娘的力气……而是个年轻气盛的羌族少年,身具男子的力量。 尤其有些时候,不但力气不小还很磨人。 有武功时,她自可轻松反制他,但武功被废、内力全无后,仅凭女子的力量想要抗衡他,却不易。 盛宴微用力按住了他的手,突然道:“你好像才十六岁?” 眉眼精致秀气,本就显小,再加上她的五官又偏英气,固而他二人在一处时,他应是看着便比自己小了好几岁。 木比塔不喜欢听这个,闻话就很不耐烦。“是又怎么样?!” “你知道我比你大吗?” 木比塔嗤笑:“你除了胸还有哪里比我大?胸也没比我大多少~” 他的手开始挣动,盛宴再度按住。“年纪,我比你大了三岁。” “那又怎么样?” “你喜欢比你大的老姑娘?” “我喜欢……”木比塔忿然抽回手,放开盛宴就道:“我喜欢个屁!” 然下一瞬,他又重新将人搂入怀中。“你管老子喜欢什么!” 不待盛宴回话,他又恶声补充道:“你算个什么?你现在就是个俘虏!不管老子喜不喜欢,我想把你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言罢就堵住了盛宴的嘴。 盛宴任他闹完。之后气息不顺,别开脸咳了数声。 木比塔听得直皱眉,终于放开了盛宴。“也没好多少……还是赶紧好!”言罢也不多言,转头就出了营帐。 盛宴看着他掀帘而出的背影,没有说话。 帐帘落下已久,亦未收回目光。 “巫二小姐……”璎璃看着她,问出了这几日心中的疑问:“你的武功……” 盛宴轻轻扬笑:“就是被他废的。”微带笑意的脸上,眸光悠沉冷远,静得仿佛寒潭深底的凉石。 璎璃随即噤声,心口又闷又拧,透不过气来。十指都攥握得极紧了。 又过数日,木比塔一入帐,就看见盛宴靠坐在榻沿上,璎璃伸手在帮她揉着脚踝上被锁链箍出来的青紫淤痕。 看见木比塔掀帘而入,璎璃最后揉了几下,就起身退到了一边。 少女光洁柔白的小腿上,唯脚裸处青青紫紫,横列着一道道拖曳锁链箍出来的淤痕,异常显眼。 木比塔瞟了两眼就移开了目光,便当做没有看见,在榻沿坐下,照例抱着盛宴亲了一会儿,就起身往外走了。 却被盛宴开口叫住:“你今天还回帐吗?” 木比塔脚步一顿,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璎璃已经端着洗漱后的脏水,先一步掀帘出帐了。 盛宴转过头没有看木比塔,眸光往下落在了自己的脚裸上,又道了一句:“我身子已经好了。” 木比塔转过身看她,原地愣了片刻。 “这里不是你的营帐吗?你总不可能一直歇在赫连绮之那里。” 心跳马上跳快了起来,木比塔几步走回了床边,眼睛和他呲出的犬牙一样亮。 他看着榻上的女人道:“你说得对~” 偏头看见汉人婢女已经出帐,帘外守着的玛西也已经跟上去盯着她离远。 木比塔一把将坐在榻沿的女人抱进了自己怀里,手伸衣抚上她的腰,另一只手开始解她的中衣侧扣。 片刻后气息便乱,木比塔喘着气从她胸前抬起头来,眉间又拧:“身子当真好了吧?别老子一碰你,你又吐血发烧半死不活。” 肩头中衣越滑越低,盛宴双手抱胸隔开了他。“我有条件。” 木比塔已经在褪她的长裤。“你有什么资格跟本将军谈条件~” 盛宴被他推倒回榻上,欺身压上。 她于他亲上来时侧首避了开,自顾道:“我要你把璎璃留在营帐里,一直做我的婢女。” 木比塔追着她轻咬,喘息着吻住她的唇。“行吧~” 两人的长发很快纠缠在了一起。 盛宴抱着他,以为想好后,自己对此可无甚在意。 却原来此身仍会本能地抵触抗拒。 她忍到眼眶发红,最后将头埋入他颈侧,用他的发擦去了自己眼中的泪。 此后木比塔宿回了自己的营帐。 又一日,盛宴下榻坐在帐中低矮的炕桌前,拿手指蘸了杯中水正随意涂画着什么…… 抬头便见木比塔脚步轻快地入了营帐。 看起来心情不错。 盛宴随手拂去了桌上所画的山水,迎视木比塔道:“看来赫连绮之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汉人女婢不在帐中,正于帐帘外濯衣晾晒。 木比塔便也没管她一个人在涂画什么,开口便道:“没错。”又道:“我哥还在教我识字~老子现在会写不少汉字了。” 盛宴闻言愣了一下。“你不识字?” 木比塔被她愣然的模样刺到,语声转而冷冷的:“老子不识字有什么奇怪的?我爹死得早,我娘整日病在床上,我养活自己都费劲,哪里来的闲功夫闲钱学字?”似是回想起了什么,木比塔的声音更冷。“我娘倒是一直想教我认汉字,可惜她一直病着,最后也没来得及教会我就病死了。” 盛宴回看他,眼前这个浑身痞味的羌族少年罕见地沉默了下来。 盛宴看着他坐在兽毯上,意兴阑珊地摆弄起一把从袖中抽出的短刀。 “我也可以教你。”盛宴忽然出声:“认汉字。” 木比塔倏忽抬头,小鹿般圆亮漂亮的眼有点着愣地看着盛宴。 炕桌上被摆放上了一张简易的沙盘,两人坐在炕桌前,盛宴扶着他的手握好断枝,反复教他描画了好几遍“木比塔”三字。 只是小半个时辰下来,沙盘上的字仍旧歪歪扭扭,根本看不出来是何字。 盛宴忍不住皱眉:“你怎的如此蠢笨?” 木比塔原就绷着一根弦,额发都紧张得汗湿了,闻言立时就炸了:“你说什么?!”他转头狠瞪着盛宴,勃然怒道:“你不过是比我出生好些!生在中原武林世家里!老子要是也能跟你一样从小学字,有人教、有空闲练!做得肯定比你好!” 盛宴自是不服,她少时起便文修武备,向来哪一样都不输男子。又怎可能会输给他? 终是想到自己的谋算,便忍住了,不再奚落他。 木比塔烦躁地推掉了沙盘里的字:“你重新教!” 又道:“这次不写我的名字了!” 盛宴平静问声:“那写什么?” 木比塔想也不想道:“你姓什么?” 盛宴平声:“巫。” 木比塔重新抓起断枝握住。“写你的名字。” 盛宴捡起另一根断枝,写下了“盛宴”两字予他看。 木比塔一连看了沙盘里的字好几眼:“这是你的真名?” 盛宴顿了顿,后道:“不是。” 木比塔马上将其推掉了,扬声命令道:“写你的真名。” 盛宴冷眼瞟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真名?” 木比塔一把掐握住她的腰,磨着牙道:“你不告诉老子,今晚上就别想能睡。” 盛宴本能地拧眉,按住了他肆意的手。“写了你也不认识。” 木比塔拂开她的手,怒道:“叫你写就写!你一个俘虏哪那么多废话?!” 盛宴沉眸,视线垂落,拿着断枝慢慢于沙盘上写下了“巫聿胜艳”四字。 木比塔终肯抽回手,此时仔细看着沙盘上的字:“这是你的名字?真名?” “嗯。” 木比塔握起一旁另一根断枝,一笔一画在字上描摩起来。 盛宴看着他描摩了数十遍后,终于舍得推掉一个字,自己在沙盘上补写起来。 未错。 又推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字。一一补写。 竟都未错。 不多时,他已全盘推掉,自己一笔一画写下了她的名字。 盛宴来看时,便见沙盘上的“巫聿胜艳”四字,不但未错,写得还比他写自己的名字时,好看得多。 木比塔离帐后,盛宴伸手点了点沙盘上自己的名字,眸光悠淡而沉远。 似更确定了什么,同时也对什么更多了一成胜券。 她慢慢描摩了一遍沙盘中的字迹,动作看似轻柔旖旎,然落在笔画上的眼神始终静淡如无物,透着轻薄如雾、虽淡却难以化开的冷硬。 “你的女人,自打那个汉人俘虏给她当了婢女后,对你热情了很多。”营帐外,玛西亦步亦趋地跟在木比塔身后,拧着眉嘀咕道:“她在勾引你。” 木比塔秀气的眉毛扬了扬,下巴朝天,一脸的肆无忌惮。“那又怎么样?” “你认为她是真心跟你好?”玛西不咸不淡问声。 木比塔嗤了一声:“怎么可能!”羌族少年蜷曲的额发下,漂亮又精亮的眼中流过狠意,也流过轻蔑。 “我哥说过~她是夏国中原武林第一世家长大的小姐,家里名声大,背后还靠着夏国皇室,现在夏军的主帅就姓巫……出身不知道比老子好多少,又怎么可能打心眼里看得上老子?” 木比塔回想起什么,磨着牙恨声:“而且老子知道这个婆娘的脾气……” 想也不想低声骂道:“他姥姥的!保不定比老子还狠!还犟!” 玛西两条粗眉紧拧。“你知道?” “老子自己帐子里的女人!老子当然知道!” 玛西当即啐了一句:“那你也该知道,你的女人一定在谋划着什么。” “随她去~”语声满是不以为意。 玛西听得眉头又拧,看着木比塔大咧咧往前的背影,多嘴提醒:“她是你帐子里的女人,万一做出什么事对你不利,你可摘不清。” 木比塔已经大步朝着赫连帐子走远了。 拉巴子联合成了先零、卑湳两部回来,现在成了主帅,木比塔当然知道玛西是为了拉巴子才会提醒他~ “可不管她在谋划什么~”木比塔打从心里想着:“老子都觉得,总比这婆娘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一心要死好!” 此后原以为必胜的攻城之战失利,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于毕节城外三十里驻扎。 随后不过五日,夏国援军赶到,毕节城的防守被层层加固,更难攻下。 战机一拖再拖,转眼到了仲冬十一月。 木比塔跟随在赫连绮之身后,大力掀开帐帘又将其摔回,一脸暴躁地从议事的营帐里出来。 “夏国援军不过就十万,早就探清楚了!有什么好怕的?!”木比塔想到刚才拉巴子驳回他哥说的那些一听就很有胜算的主意,只说要等,就心头火起:“等他娘的等!到底要等什么?!再等下去,粮草都快耗没了!” 木比塔压着声音,一旁娃娃脸少年模样的人应有听见,但可能也未听清。不过即便未听清,也不妨碍他知晓木比塔啐骂之言。 赫连绮之伤势已然愈好,此时回头来看了木比塔一眼,眯起眼儿微微一笑:“我大抵知道她在等什么了~” 木比塔闻言脸色一重,当即问声:“等什么?” 柔软蜷曲的额发下,赫连绮之比到女子更为白皙粉嫩的脸颊上,笑容一收,黑白分明的眼中倏地透出了冷意:“等死。” 木比塔听完一愣,一时不明其意。 再回神,赫连绮之已然向着自己的营帐走回了。 看到玛西过来,木比塔暗骂一声,也大步回了自己的营帐。 入帐后便见胜艳裹着他的一件氅衣背靠床榻,坐在炕桌前的兽皮毯上打盹。 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 天气已冷,帐内烧着火盆,木比塔将罩身的斗篷脱了扔到一旁,便上前伸手搂她。 胜艳被他弄醒,眉头蹙着推开他亲上来的脸。带着几分被扰醒的不快。 木比塔哪里管她,双手搂着她的腰抱起,就要扯她衣裤。 胜艳大力按住了他的手。“这几天不方便。” 木比塔自是不爽,想到女人那档子事,怕她又半死不活,强忍了下来。 便只抱着她亲了一会儿。 不多时璎璃拿饭回来,两人坐在炕桌前用饭,木比塔照例抓着羊腿啃,顺手撕下几块肉条来给她。 像这样扯下给她的肉条,以往面前的女人都会皱起眉来不吃,木比塔料想这中原女人大抵是嫌他脏。便也冷脸不管她。 没想到这一次,面前的女人看了一眼,就着糙米把他撕给她的肉条都吃了。 木比塔顿时也不去想军帐里议来议去的那些劳什子事,和方才没弄成的不爽了,啃一口便撕下两条肉来给她,盯着面前的女人把它们都吃完。 心情便又大好。 直喂到胜艳在他递过来肉条时倏然作呕,才作罢。 木比塔便把递出的肉条又拿回来,自己吃了。“吃多了是有点膻~” 顺手把一旁的菜羹推到了胜艳面前。“喝点这个压一压~” 饭后,玛西和璎璃跟着简单吃完,收拾了出去。 只没呆多久,便有羌兵传话来,木比塔被赫连唤去。 胜艳抬头来看着送好饭笼回帐的璎璃,微扬笑,伸指沾了水在炕桌上写了。 ——时机已经成熟。 …… 大方城地下隐秘地阁中。 那日南荣枭渡完蛊浴血倒落于榻,便再未能睁开眼。 七日后,便是躺在榻上的白衣之人,也阖目久寂,长时未醒。 蓝苏婉扬手一把将手中天蚕丝缠上花雨石的颈,厉声责问:“不但迟迟不醒,而且我师父的脉相已然一日弱于一日!根本不像你所说的!是生死人肉白骨、能治愈一切伤病的不死之蛊!” 这七日,蓝苏婉已然憔悴得眼下青黑,整个人明显消瘦了一圈,眉间俱是伤色、痛色与郁色,更兼惧色与疲色。 她出口语声沉厉,字字嘶哑,已全无当年跟随在云萧身后寻到南疆林野、却遭花雨石调戏时的无措青涩。 大抵失亲之痛,最能令人一夜长大,更何况失亲之后,复又失亲。 一次又一次。 蓝苏婉眼眶通红地狠瞪着花雨石,一字一句不能承忍:“你可是……欺了他?” 花雨石斜倚着身子挑眉:“你怀疑我拿不死蛊之事骗了云萧?欺他以身育蛊,害他养蛊挖蛊渡蛊而死?” 伸指隔开了两寸喉咙前的天蚕丝,花雨石讥笑道:“你以为他是蠢的么?是真是假有多少把握他会不知?我早就说过,只一线生机。这传说中的不死蛊,在他之前,便就无人炼成过!究竟会如何、能如何,是不是真的能治好这一身沉疴病体、时日无多回天乏术的师妹,我也不知。” “云萧岂会不知这些?他不顾一切也要育蛊做一个尝试,又如何能怪得了我?”花雨石睨着蓝苏婉道:“我一连七日守在这里看着师妹,无非也是同你一样不知种蛊之后会如何,想看看师妹得到不死蛊后,究竟会是何情形~” “如今她一连七日不醒,不死蛊入体未见效用,我又哪里不同你一样急?”说着便叹息道:“可知我钻研蛊医之道多年,一心欲赢师妹……这不死蛊便是我想要与她证明蛊医之道尤胜凡医的僻异之术。” 蓝苏婉看着她的眼中布满血丝,久久,能察面前之人并未欺瞒。 亦只能蜷指慢慢收回了袖中天蚕丝。 天蚕丝被收回后,花雨石立时又多看了一眼面前的蓝衣少女。“不过你在这地阁石室中一连七日守着你们师父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封存着云萧的尸身,迟迟不入殓也不言下葬?” 花雨石啧声:“看你寻来收殓云萧尸身的,竟是珍稀无比的玄玉冰棺……啧啧,你不会是,还喜欢着你师弟吧?” 蓝衣的人根本丝毫未在意她语中的揶揄,只沉目看着躺在石室中、声息皆静、阖目已久的白衣人。 “我只想待师父醒来……再见师弟最后一面。” 第354章 饮马渡秋水 又七日,端木若华仍旧未醒,面色寒白犹如死人,声息更是浅弱近无,食水都不能喂入。 仿若生命在无声流逝,只是躺在床榻上静待死去。又仿若陷入了一段极深的昏睡中,对周遭万物都失去了意识。 蓝苏婉心如火煎,眼下青黑一日更重于一日,每每于榻侧乍然惊醒,急急探到女子腕脉:虽弱仍存。 方得松一口气。 回首看到放置于石室外一侧的玄玉冰棺,眼眶又控制不住地红彻。 师弟做了这么多……师父你一定要好起来…… 万不要,让他白白做到了这一步…… 泪落如滚珠,终不能自抑。 夏军前线毕节城中,巫亚停云自惊云阁之人带着清云宗门下退到大方城中后,已数次来信慰问清云宗主病情与云萧公子伤势。 蓝苏婉看着榻上昏睡不醒之人,踌躇良久,终于提笔回书。 ——伤情病情均未善,欲回归云谷中疗养。 蓝苏婉留下了玖璃,以他为主领惊云阁明暗线上的人潜行随侍于中军左右,联络传达相助中军。 自己领一队人带着云萧尸身与昏睡不醒的端木若华回往荆州归云谷。 大方城东门。蓝苏婉骑在马上,行在最前,方出城门几步,便看见一道身影从侧面奔袭而近,最后停在了她的马前。 蓝苏婉勒马而止,看到了骑坐在纵白背上的那人。 一霎那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云萧…… 少年单薄清瘦,容颜绝世,周身气息透着孤凉凄清。 眸中空了一瞬又刺痛了一瞬,眼微垂,而后慢慢驱马上前。 南荣静看着她踱马而近,未待她开口,先一步问了:“是已经取蛊了吗?” 蓝苏婉不由得一震。“南荣公子知道他……体内种了……蛊?” 南荣静容色不变,既静,又淡。又沉。“嗯。” 蓝苏婉忍不住问声:“何时知?” 南荣静望向了她身后的队列。最后面那辆马车车身,明显比其他两辆马车车身长得多。可以用来放置长长的、类似棺木那类的物什。 仿佛预料之中,又仿佛只是猜到了什么,少年语声一时极静:“一直知。” 是他还顶着墨夷然却身心时,便知晓之事。 只是那时兄弟间都没有关乎彼此的记忆,于是不亲不近,知道了也不过就是,知道了。 后来总算醒神,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过去和记忆,再回头来挂念这个哥哥,能做的也只有跟随他冲到战场上。 见他伤重,会忧,可他已然跟自己不一样。 他比自己幸运那么多,除了他们俩多年前逝去的那些亲人,他的身边仍然还有很多亲人和朋友。 毕节城中那处小院里,他抚着天雪的颈毛,看着那些江湖中人来来去去、远远近近地探看他,军中主帅将士亦不时前往关切慰问,更看着他的师父、师姐日夜不替地守着伤重的他…… 他身边那么多人。 既不缺朋友,也不缺亲人,甚至他为之舍生忘死、能忍万般苦痛的心上人,也有了。 而自己,只是他一个失而复得、多年认贼作父、已然离分七年之久的弟弟。 好似更多属于过去,并不十分贴近现在的他。 自醒来后,本能地想要亲近他,亲近这个自己于世上唯一还活着的亲人——这个哥哥。 但却好像已经找不到立足的位置。 渴望他,羡慕他,心烦意乱,厌憎不堪,又留恋不舍。 能做的,就是把兄弟二人幼时的记忆一遍遍地回想,然后远远看着他。 只不过再多错杂纷然的情绪,都被此刻大方城前的仲风一吹,淡去了,散开了,飘远了。 北风萧索,猎猎如刀,刮在他的脸上,似乎也刺进了他的心里。 蓝苏婉想问他……既知南荣枭以身育此绝命蛊,为何没有阻拦? 知道时阻他以身育蛊,后来阻他被自己带来这大方城,最后阻他被从心脉中挖出蛊…… 但看着狼背上的少年那样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早已认命了的神色,又一个字也问不出。 她已获悉面前少年此前受了墨然之蛊操控,恢复本性未久,拾回自己的记忆、过去和身份都未久。 初醒时,他怕是对身边人真假、敌友、远近皆分不清,又何能及时做出那么多的反应呢。 只是到这一刻,他来到自己面前,看着装有兄长棺木的马车……应是已经厘清这个世界与自己的关系了。 天雪也已察觉到了什么,驮着南荣静一步步走向了队伍后方、那辆比到寻常棺木还要更长的马车。 拂荡的车帘被风吹动,隐约露出了马车上影绰冰冷的玄玉冰棺。 南荣静抚在天雪背上的那只手慢慢蜷紧了,他从天雪背上跃起,落在了那辆长身马车上。 执剑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抖了一下,而后抬起,果断地拂开车帘,看向了马车中的那口棺。 冷白色的玉棺棺身冒着丝丝缕缕、如雾般的寒气。 内里隐约可见躺着一个人。 南荣静放下车帘,再走近,一只手慢慢扶上了棺头。 “记忆里我哥……幼时起,性子就比旁人执意得多……”南荣静忽是自发地开口道。像对马上的蓝苏婉、也像是对自己在说。“他想做的事,*从无人能阻。” 幽宁静谧的语声散在寒月的晨风里,飘飘荡荡着散开了。 蓝苏婉打转马身回过头来,看着他。 南荣静站在棺身旁,掌中微用力,推开了玄玉冰棺的一角。 于是内里躺着的人,渐露眼前。 雪白而丰伟的白狼于这时也一跃上了马车,极有灵性地扒爪探头看向了冰棺内。毛绒绒的脑袋整个钻进了冰棺里,嘴里不时发生悲凄呜咽的“嗷呜”声。 不多时仰头长啸,双目中竟流下了泪来。 一人一狼立于马车上、玄玉冰棺侧,尽皆看着棺中的人。 风吹过,城门两侧高大的黄荆树叶落纷纷。北风萧索又凛冽。 棺中的人,睫羽如鸦,长眉墨裁,鼻挺如峭,五官无一处不完美,俊美得仿若不似真人。 若能动一动、笑一笑,能倾多少女儿郎们的心? 只是他的唇色,已是那样没有一丝生息的白。 同样冷白如玉的脸上,额心的血樱额纹已然黯淡得几乎不见。 那是奇血族人的标志,樱家额纹,随血脉而生,那样黯淡的颜色,是血元几乎已被耗尽了。 ——就像身中忆生蛊时的他。 他看见南荣枭铺陈在颈侧的墨发如莲开般散着,仍旧流转着腻人的清光。 他的脸和他那样像,足有七分相似,尤其鼻、唇,连收拢的弧度都似一样。 南荣静看了他许久。 忆生蛊解开后醒来,唯一的庆幸,唯一的牵挂。 也无了。 他看着他躺在冰冷凝霜的玄玉棺中,眉目静淡,气息断绝。 心中一霎时想问他有没有想过,从此南荣家只剩自己一人。 又想问他有没有一刻曾想到过,他还有一个弟弟在世上……只以他为亲。 终究什么也未问,亦未言。 伸手入棺探过他的腕脉、颈脉,预料中的冰冷如玉石,毫无生息。 脑中一霎时想起连城被灭的那一夜,自己如垂死的小兽般被墨然拎在手中,扼住了喉颈…… 他冲过来,不顾一切地扑在自己身上,任凭身后那么多刀剑砍在他身上,字字嘶哑地诉于墨然:“放了我弟弟……放了他……只放他……” 呼吸促然一紧,眼中霎时凝起一片模糊的水雾,影绰着,再也看不清。 几度张嘴,想说什么……又都未说,也都来不及说了。 南荣静下时伸手一把合上了棺盖,转身一跃即远,飞身头也不回地离了。 天雪呜咽几声,再看玉棺少许,终于也跃下了马车,跟随于南荣静身后追去了。 “若想看你哥哥……”蓝苏婉骑在马上,于少年身后道:“可来归云谷。” 南荣静的声音远远传回:“多谢。”声低而哑。 “南荣公子……你与影网及墨然之事,惊云阁皆已调查清楚。”蓝苏婉仍旧在看着少年离去的方向,此时运上内力,传声与他道:“我惊云阁上下,此后不会再把你看作影网中人。今后于江湖之上,你便只是南荣氏遗孤,我师弟侥幸未死、尚存于世的弟弟。也是我蓝苏婉的弟弟。”蓝苏婉最后道:“无论何时,若有所求,可寻惊云阁。” 握剑的手刹时一紧,少年语声冷冷传来。“我与墨然之间,此生唯有血海深仇,本就没有半点干系!”根本不屑于传音入密,他的语声夹杂着内力,远远传来,冷到了极点:“毕节城外南山上,墨然的坟已被我亲手扬了,他的尸首也已被我分尸挫骨!还请惊云阁主,以后莫要再在我面前提及此人!” 声落,人影狼影皆隐没在了遥遥远处的树丛那一头,再不能见。 蓝苏婉坐于马上,微怔了一瞬。 下时勒转过马头,便又踢马向前,重新上路。 车帘最为厚重的那一辆马车内,花雨石随三名惊云阁女侍坐在端木若华所在的马车上。 白衣的人被其中一名女侍扶抱着枕在双腿上,身侧又各有一名惊云阁女侍护卫着。皆是武功高强又通医理,时刻探看着白衣人的境况。 花雨石本是遥遥地坐在车内角落,此刻忽然伸手扶上马车车身,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少年所言的那一句“毕节城外南山上,墨然的坟已被我亲手扬了,他的尸首也已被我分尸挫骨!”复又回响在了脑海中。 笑声高昂,久久不歇,引得马车内三名惊云阁女侍皆忍不住侧目看她。 “活该~”语带笑意地骂了一声,笑声至后便越来越疏落。 待到马车轮转,复又前行,她脸上笑意渐失,慢慢便笑不出声了。 “落得个被身边人分尸挫骨的下场……”转目间忽然就红了眼眶,花雨石涂满艳色丹蔻的手一点一点蜷起,终是喃喃着嘶哑道:“这世间,你在意的人好似都不在意你呢?” ——除了我。 ——除了我,这世间又有谁真的看重你呢?师兄。 抬指似不经意般揩去了眼角的湿意,花雨石下时起身来钻出了马车。于蓝苏婉闻声看来时,赤脚轻点,飞身便往毕节城南面方向去了。 “我有事,便不陪苏婉师侄回归云谷去了。” 彩衣垂绦起落间,雪白的大腿于树丛枝头若隐若现,足尖轻点于枯木横枝上,一如彩蝶又如飞鸟,眨眼无踪。 蓝苏婉看着她远去的方向,联系惊云阁查得的森云宗、乌云宗、影网之间的联系,已然明白墨然的蛊术从何得来,那么多控制尸蛊人的蛊又从何而来……故而也能想到她因何而去。 纵有父母血仇,但人既已死,拾骨收殓,她便也默许了。 只叹情之一字,或许于谁都是心上劫…… 饶是轻狂恣睢如花雨石这般,也并无例外。 她供守墨然多年,到今日,仍是为他,连守看不死蛊究竟会有何效用的执念都抛下了。 蓝苏婉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前方,平声道:“继续走吧。” “是!阁主。” …… 毕节城外三十里,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驻地。 寒夜深沉。 囚帐外,胜艳依计用弋仲之声呼喝引走了大量羌卒守卫,借着夜色绕行遁至了约定会合的野径口。 那是申屠烬先前让阿檀带着她为斥候营探查时发现的灌丛野径,专供野兽潜行,少有人能发现,夜间若从此径遁走,几乎不能察。 脚上锁链已于十日前,引得木比塔主动为她除去——榻上行事时,她不时便将锁链勾近,使木比塔有感不便,加之有意露出脚裸上渗血的磨痕伤口。 数次之后,木比塔便如预料中那般,不耐烦地命人为她摘下了脚裸上的索链。 且每日得了半个时辰,可在璎璃、玛西陪同下,于木比塔营帐附近走动。 故才寻到了这条野径。 时已过三更,离她与璎璃约定会合的时间愈近,离木比塔于赫连帐中夜谈回帐的时间也愈近,胜艳身上披着木比塔的一件灰鼠毛斗篷,裹于夜风中,心头愈紧。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野径暗处,指间捏着衣物已越来越紧,不动声息间,几乎与寒夜融为了一体。 再有半刻,换防时间便过,今夜事难成。 好在下一瞬,她便看见璎璃背负一人急步掠近。 胜艳上前一把帮她扶住了背上的文墨染。 本就清癯瘦削的病弱文士在囚帐中被磋磨了近两月,更见瘦骨嶙峋,被寒月的夜风一吹,即便昏沉不醒,竟也细碎地咳个不停。 胜艳适时地捂住了他的嘴,用力将他掺扶在身前,璎璃马上接过胜艳递过来的羌卒衣物,动作很快地套到文墨染身上。 “弋仲的钥匙可有丢在囚帐里?”胜艳四顾之余寻隙问声。 璎璃点头:“解开文大人身上的锁链后就丢在了囚帐一角。”囚账中要犯手脚上锁链的钥匙,每隔半月于几个主将手中轮着。璎璃此前有意去到弋仲跟前走过,果然引得弋仲尾随身后欲强,惊声逃离之余顺手拿走了轮到他手中的钥匙。 胜艳点点头,看着璎璃穿罢另一套羌卒衣物,一把将身前的文墨染推到她身上:“径口就在我身后,你们快走!” 璎璃重新背上文墨染,刚欲钻进野径口,又忍不住回头来看她:“我们走?巫二小姐不走吗?” 胜艳算着时间,语声已见焦灼:“不必管我,你们快走。” 璎璃怔了一下,还欲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簌簌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璎璃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野径中,快步而离。 胜艳往径口移了两步,转身面向来人,挡住了野径口。 十数名手持弩-箭的羌骑立刻将她围住,木比塔亦骑在马上,看着她,踱马而近,玛西随行在木比塔身旁。 木比塔用下巴示意着他带来的羌骑兵:“去,把那两人追回来~”又转向胜艳懒懒道:“你,跟老子回去。” 羌骑兵立时受命欲架开胜艳,追入她身后的野径,胜艳反手推开了上前的两名羌骑兵,直直看着木比塔:“你都知道了?” “你是老子帐子里的女人,没有老子的默许,你能做到这一步?” 胜艳脸上扯起了笑:“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放任我?” 因为你在谋算这些事的时候,身体和精神都好了起来,眼神都亮了。 比起之前那副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等死的模样,木比塔即便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更喜欢看到这女人,如今这副有力气跟他叫板的模样。 他没理胜艳,转头又对羌骑兵说了:“别被这婆娘拖延了时间,把她架开,去追人。” 胜艳却往后又退了一步,双手都牢牢抓在了野径的灌木上,扎得满手都是血。 ——我在你帐中,不管做什么都瞒不了你,我又怎会不知? ——所以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拉你下水,让你于此关键时,只能选择助我。 胜艳狠狠瞪过意欲靠近的羌骑兵,直视木比塔道:“若欲架开我,追去,我便立时大声呼喊喧哗,把这附近的巡卫都引来,三更已过,此处巡守的羌卒都已换成了弋仲的人,届时我所谋之事暴露,一定会被处死,我是你帐子里的女人,你一定会被我牵连。” 木比塔拧眉看着她。也看着她抓在灌木上,一直在滴血的手。 胜艳突然抬起眼来,满目幽深地看着他,再道:“有赫连绮之在,被我牵连或许对你也无什么大的影响,只不过……” 火光下,她以口型对着木比塔说了几个字,高坐在马背上的羌族少年意会过来,立时瞠目一震。“你!” “你不帮我,我便大声呼喊引弋仲手下的人过来,你若想看着我们死,就接着架开我去追吧!”胜艳笑看木比塔,微微扬声:“毕竟人求生难,求死却易。” 木比塔脸色青黑了一瞬,下时翻身下马,大步走到了胜艳面前。 伸手将她两只手一只只从灌木荆棘上掰了下来,木比塔冷声与周遭羌骑兵道:“不追了。让他们走。” 羌骑十数人尽皆震愣住,跟随于木比塔身侧的玛西更是拧眉。众皆不发一言。 木比塔握着胜艳滴血的手,转目扫过了周围一圈羌骑兵:“你们都是老子的心腹,今天的事如果抖出去,老子要死,你们也要死。” 少年羌骑将领毫不顾忌的眼神最后落在了玛西脸上,一字一句道:“包括你。” 他一把抱起胜艳走近玛西,站在玛西旁边道:“老子知道你不怕死,但你应该知道九殿下作为西羌第一勇士在烧当部落却一点地位也没有,是因为被谁压着。哪怕九殿下如今联合了先零、卑湳两部而来,成了主帅,大殿下还是一样不把九殿下放在眼里。而且最近几天是不是看着越来越猖狂?” 玛西果然粗眉一拧,深深看向了木比塔。木比塔嗤声:“因为能给他撑腰、也看不惯九殿下的人要来了~你应该知道是谁吧?” 玛西眼中果然一忧。 胜艳伺机附耳,对木比塔说了几句什么。羌族少年随即挑了眉,再对玛西道:“老子会把夏国监军左相逃走的事嫁祸到弋仲头上,有了这个错,就算那个人给弋仲撑腰,大殿下想把九殿下联合来的先零、卑湳两部落人马都划到自己名下,羌骑营中恐怕也没人会服他~而且,你应该也早就看不惯大殿下对九殿下的态度了吧?” 玛西又多看了木比塔一眼,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他怀中抱着的女人身上。 没有多说什么,勒着马转身向营帐方向走了。 次日,羌骑营主帐中。 弋仲勃然怒起:“本王子为什么要放走那个汉人俘虏?!” 木比塔坐在自己椅子上,想也不想道:“难道会是我吗?那个汉人大官可是我抓来的,原本算的是我的功!如果不是大殿下你几次三番要去强那个汉人女俘虏,又怎么会被她趁机把钥匙拿了,救走了那个汉人大官?” 弋仲转头瞪向木比塔,更是大怒:“那个汉人女俘虏最后是进了你的营帐!一直在伺候你帐子里的女人吧!你的女人也是汉人!说不定就是她们联合起来谋划救走了汉人监军!” 木比塔吹了一声口哨,满脸无赖笑意:“自己连个钥匙都看不住,硬要把过错归拢到女人身上,这就是烧当大王子的做派吗?我的女人天天睡在我身边,钥匙在我手里的时候可没丢,你不过是几次要强那个汉人女俘虏没得手,还把钥匙弄丢了~大殿下可真是……烧当最没用的男人了吧?难怪一直不承认九殿下是西羌第一勇士,恐怕就只是因为九殿下是女儿身吧?” “你!”弋仲怒极,没心情再听他拱火,抓起手边斩-马-刀就要杀人,被主位上的拉巴子一脚将刀身踢了回去,落在椅旁。 拉巴子额前蜷曲的卷发半挡住了眼睛,小脸冷峭着,转头看着弋仲冷冷掷声:“谁丢了钥匙,就是谁的错。” 她两侧站立的副将立时走过来拿人。 弋仲瞪着拉巴子怒喝:“你敢动我?!” 拉巴子冷着脸,看着帐子前方毫不留情道:“我现在是大军主帅。不管是谁犯了错,都照样要罚。把大王子带出去,一百军棍!” 弋仲登时污言秽语,大骂出口,被拉巴子亲自一脚踢在下巴上,又卸了一只手,才被两三名魁梧副将硬拖着拽出了主帐去打。 木比塔讥讽似的一哼,漫不经心地吹了一声口哨。 赫连绮之从始至终撑着一侧脸颊坐在位子上没动,也没说话,只于这时掀着眼皮看了木比塔一眼。又很随意地垂下了。 第355章 今朝此为别 木比塔很是高兴地回了营帐。掀开帐帘的动作十分轻快:“我回来了!” 胜艳原本靠坐在榻边,听到脚步声,转头来看向了木比塔,适时地扬起了一个笑。“看来还算顺利。” 玛西被木比塔留在了帐帘外。 木比塔入内就快步走到胜艳跟前,一面坐下一面将胜艳抱进怀里。“你说的是真的吧?没骗我?”说话同时伸手抚上了胜艳的小腹。 胜艳没回他,转而轻言道:“玛西虽然跟着你,但口中提及最多的人一直是虎公主拉巴子……他是拉巴子的人吧?而且是真心认可,这样的人你就算一时稳住了他,他之后也会去告诉拉巴子事情始末吧。” 木比塔有感她腹部有别于往日的微微弧度,满心快意,浑不在意道:“原本他肯定会去说的~但现在一定不会说了。” 半个时辰前。木比塔看完弋仲被打一百军棍,抬头就看见玛西往拉巴子的营帐走去,少年羌骑将领挑了下眉。拦在了玛西身前:“九殿下刚卸了大殿下的下巴和一只手,当众打完一百军棍……你现在去跟她说昨晚的真相,不就是告诉她,她罚错了人,是个不能明断是非真相的无能主帅吗?而且九殿下会怎么做?杀我的女人和杀我都是小事,以九殿下的脾气,恐怕马上就会承错自罚,可能还会去给大殿下认错赔不是~你想看到九殿下向大殿下认错、赔不是吗?” 木比塔说完就对着玛西咧齿笑了笑,转身吊儿郎当地走了。 玛西原地站了有半刻,终于恨恨转头,跟在木比塔身后回去了营帐。 胜艳听罢点了点头,倒未想到他心思转得这样快又如此机敏。未及再说什么,便感木比塔的手在她腹上抚得久了,逐渐不安分起来。 胜艳眉间厌色一闪而过,压住了他的手。“孕之初,不能行房。”又道:“你若不信,便询军医。” 木比塔强自按捺住,召了军医来看。 “确是喜脉……从脉相上来看,不足两月……”军医看着木比塔脸上的喜色,犹豫着道:“若是想保住孩子,近期便不要行房事了……” 木比塔似有不满,又似没有那么不满地问了:“近期?那多久之后可以?” “最少也要等孩子满三个月了,若求稳妥,便再等一月。便是行房,也要适度,不可莽撞。”军医看了一眼胜艳:“她在军中被磋磨了数月,伤了身子骨,最好能静心调养一二。” “知道了,你下去吧!”木比塔待军医退出了营帐,便转向胜艳的肚子抱怨道:“要等一两个月这么久……” 胜艳没什么表情地转开了脸。“羌营中应当还有别的军妓吧。” 此言一出,帐子里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木比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猛震在了原地,直目看着胜艳,心上像被细细地碾过了一遍,难受,气,郁,怒,却说不出话。 身上像是有一盆冷水泼了下来,出奇的冷,惊人的冷。 他转身拂帘快步走出了营帐,又顿步。呆呆地站在益州平野仲冬的冷风里。 好似这一刻才意会过来她和他的关系。 好似这一刻才发现他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 好似这一刻才厘清楚在她眼里,他们两人间,算什么。 把自己看作他帐子里的军妓,她什么也不是,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在她眼里,也什么都不是。 就跟他之前一次次跟这婆娘说过的话一样: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什么都不是。 她承认了,她什么也不是。 可是为什么感觉胸口这么疼?很难受,难受到难以忍受。 她这样看待我……她这样看待她自己。 明明最开始遇到她的时候,她大胆又豪迈,肆意得像个真正的男人。 做什么都好像很自信,身上像会发光一样,又爱笑又会捉弄人,洒脱得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的大少爷、大小姐。 现在只把自己看作一个军妓。因为被他弄得怀孕了,就让他去找别的军妓。 之前所有的温顺、承忍,教他识字,日日夜夜的相处……都不过是因为她想救那个汉人女俘虏和汉人大官。 所以给他的错觉。 什么错觉? 她接受了他,她愿意跟他好,她同意做他帐子里的女人了。 但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她告诉他,她不过是个被他强迫的俘虏,是他狎玩的军妓,她什么也不算,他们两个人之间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在她眼里,他就只是一个强迫她、让她沦为军妓的羌人。 她是这样想的啊…… 她是这样看待自己和他的! 下一刻,木比塔猛地惊醒过来。 若是如此,她又怎么可能打心眼里肯给他生孩子!? 木比塔豁地转身折步冲回营帐。 她怀这个孩子,就只是作为昨晚让他放走那两个汉人的筹码! 现在那两个汉人已经被放走了! 如此她又怎么可能还会继续留着肚子里这个教她沦为军妓的羌人的孩子?! 帐帘掀开的一霎,木比塔双目发红。 床榻旁、兽毯上,胜艳靠坐在榻沿,手里握着一片薄薄的、不知从哪里抠刮下来的木片,已于小腹上划开了一道,看着鲜血于伤口处汩汩冒出,正抬手想要划下第二道。 木比塔冲过来一把夺走了她手中的木片。急怒吼声:“叫军医!快去叫军医!!” 胜艳抬头来看了他一眼,嘴角扯起一个笑。“那天……我第一次求你那天……你答应我放申屠烬走……后来又给申屠烬下得什么毒?要不是遇到了云萧,他应是必死无疑吧?” 木比塔紧紧攥着拳头里的木片,狠目瞪着胜艳,胸口不停起伏。“老子是羌人!杀一个跑到羌兵营里跟我抢女人的汉人有什么不对?!” 想说羌狗果然是羌狗,又觉得再跟他说这些也无什意义。 胜艳笑了一声,便问他:“你就那么想让我做你的女人吗?” 木比塔一把丢开木片,上前用大氅压住了胜艳肚子上流血的伤口。“你已经是老子的女人!肚子里这个种你不想留也得留,不想生也得生!” 胜艳便笑了起来,笑得腹部伤口崩裂,又流出了更多的血。她直直地看着木比塔,霍然抬手一把推开了他:“我是中原武林巫家的二小姐,我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可习中原武林无不向往的武境之极无刃刀,你不过是一条羌狗……你配吗?” 木比塔怒不可遏,强忍着脾气冲过来再度按住了她腹上的伤口:“这样弄死肚子里的种!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吗?!” 胜艳看他道:“你看我像是还想活吗?” 目光微微一缩,木比塔看着她,突然手脚都有些发冷,神情震了几震,才重新醒了过来。 他看着胜艳,呆杵了半刻,突然脱口而出:“我放你走!” 胜艳眸中倏然颤动了一下,回看向了他。 “只要你生下这个孩子,留下孩子,我就放你走。”木比塔的嘴唇狠狠颤动起来:“老子对着天神和地盘业主发誓,如果我没有做到,就会被千刀万剐而死!” 胜艳凝目看着他,长时未移开。许久后,慢慢说了:“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必受恶诅而死。” 木比塔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喘着气咬着牙,又说道:“生出来的孩子,也必受恶诅而死!” 胜艳看着他,久久未再言语。 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是对还是错了。 只是本能地想活下去。 也想回去。 回家,回三弟二弟身边,回到自己行过、未行过的那些山川湖海间。 木比塔一手按着她腹上的伤口,一手从旁抱住她,下时埋头在她颈侧,狠狠侧首咬了她颈侧一口。低骂道:“你真是个心狠狡诈又无情的女人!” 胜艳苍白着脸,看着军医掀开帐帘大步走过来。面上无温。 只于心里冷笑道:“指望我对你有情?难道忘了你对我做过什么了吗?” 木比塔,恩将仇报的人一直是你。 仲冬末,寒意愈凛。 含霜院中,一切如旧。 只有篱笆四周的竹林一眼望去,见之更为幽深茂密了。 蓝苏婉站在院中,有一瞬间好似看见阿紫蹦蹦跳跳地从断菊居里出来,嘴里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向她跑来。 又好似看见师姐执剑站在长廊下,冷着脸朝她看过来,问她回得怎这么迟…… 眼前蓦然有些模糊,心口拧痛了起来。回目看见停放在身后的玄玉冰棺,也便更痛了。 蓝苏婉走进前首的马车里,小心将端木若华抱了起来,抱出马车,抱回了饮竹居内。“师父,我们回来了。” 跟随她入院的惊云阁羽卫随后分散着把整个含霜院都洒扫了一遍,只有后方的慕天阁未敢靠近。 院中厨间重新升起了炊烟,药庐内响起了药罐在小炉上煮沸时的轻响。饭菜香混着深苦药味,飘散在饮竹居外、含霜院中,被幽谷中的风一吹,更远地散进了泊雨丈、落月潭上。 次日羽卫众人便被蓝苏婉遣离了含霜院,只留数人潜守在泊雨丈附近。 小院中,独留她自己忙碌在饮竹居与药庐间,每日护守在端木若华身旁。 霜月寒天,幽谷里的风一日更凉过一日,未久,下起了小雪。 应是天隆十年,荆地的第一场雪。 雪落至夜半,趴在端木若华榻沿睡着的蓝苏婉突然惊醒。 她梦到师父就这样在沉睡中溘然长逝了…… 额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伸手急急去摸榻上女子的腕脉……却摸了空。 蓝苏婉霍然惊起,未注意到身上有什么滑落于地。借着饮竹居内昏黄的油灯,一眼看清床上无人。“……师父!” 蓝苏婉急步奔出了饮竹居,口中呼声愈紧:“师父!!!” 银月悬天。 隐约可见含霜院中未深的积雪上,缀着一列脚印,轻轻浅浅地行向院中叹月居。 蓝苏婉抬眼,便见叹月居的门前挂着一盏黄纸灯笼,此刻屋内透出了昏黄柔和的灯光。 是……师父? 蓝苏婉半是心惊半是迟疑地走近过去,便从半开的屋门里,看见白衣女子一手扶在玉棺上,倾身望着棺内,低头便呕了一口血出来。 “师父!?”蓝苏婉急冲来,推开半阖的屋门,伸手牢牢扶抱住了棺前的人。 半个时辰前。 端木若华终自一片混沌无垠中醒了过来。眼前、脑中,起初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往事一幕幕倒回脑中。 幼时、少时、继任清云鉴后,收下绿儿、救下小蓝、从血池中抱出阿紫……又救下被纵白拖衔着闯入泊雨丈中的云萧…… 后来是有感颈边温血,梅疏影死在了她怀中……毒堡血烈,阿紫被她以银针穿颈而殒……再后来益州野地,绿儿为护她,躺在崖底的乱石荒草间,再无生息…… 心头再次拧痛了起来。不久便于毕方城的小院中,云萧恢复了记忆,而她又听闻了师兄的死…… 这一生飘浮垂荡,竟已看着这么多人归逝离远,从她的生命中抽身而去。 痛,也茫。 悲,也寂。 最后回荡在耳边的,是大方城地下石室里,她被枭儿扶抱在榻上,少年人低哑着语声诉于她的一句句: “无论师父是出于何种目的……谢谢你,回应了我。” “再唤我一声夫君。师父……端木若华……好么?” “此生唯愿,护你一世无忧。” 她已不记得自己最后可曾应他,再唤那一声夫君。 模糊是有,或是未及……只后来五感皆失,天地一片昏茫,她的意识倏然离远,长时飘荡于一片混沌无垠中。 直此,方醒。 能见床幔轻帘,能感温热暖身,能听屋外风吟叶簌,能看得见,屋内长案上那盏点亮着的昏黄油灯。 她的盳目,又能看见了。 心震、心惊、心扬,转而又心茫,心头惴而忧。 霜夜寒花之毒,世间无法可解,她如何能? 抬手探脉于己身,更是震目难以安。 随阿紫渡蛊而来的一身毒秽,竟未窥得半点;病体沉疴、毒病入骨之象,亦无。 此身便似常人。 未病、未伤、未中毒秽的常人。 呆看了榻沿趴卧着睡沉的小蓝许久,白衣人伸手探过她的脉,心稍安。 起身来披衣下榻,床上暖着她的雪娃儿跟着钻出了被窝,爬上了她的肩头。 端木若华取厚氅披到了榻沿趴卧着的小蓝肩头,轻轻拢住,忍不住提灯点亮,行往了院中。 叹月居内未点灯,是枭儿睡下了? 轻雪悠悠然飘落,从她初复明的眼前无声拂过,脚下步子迈得越来越快,却再无彼时一步一沉的失力寒倦之感。 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此身所感,如此真切又清晰。 她是真的愈好了。 那……枭儿呢? 行至屋前,驻步。 屋内不闻声息。 枭儿,不在谷中? 是因伤势未愈,留在了大方城中?还是已愈好,故往中军所在的毕节城中去助了? 可是不对,因何不对?皆所不对。 雪夜凉风穿过她手中的灯笼,突然拂进了面前轻阖的屋门内。 叹月居的门,就这样被风拂开了一些,屋内似横着什么物,莹润有光。 手中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未止,烛火跃动着,昏暗不明,她看不清。 提笼挂于门上,取灯,推门,步步而入。 屋外的风雪太寒,她抬高手中灯烛的同时,回转身来想要将门扉轻阖……却于转身刹那、灯烛抬高的一瞬,怔在了原地。 再回身,再转目,再抬手中灯烛。眼前之物便变得恍惚了起来。 莹白如玉,剔透如冰,那是一口棺。 玄玉冰棺。 耳中似有翁鸣,又似什么也无,此世倏静,寒夜倏寂。脚下步子又变得像往常一样,一步一沉,失力、昏沉、冷意在钻入四肢百骸,冻得她走不远,走不动。 手终于还是扶上了这口棺。 灯烛落于案头,摇曳着未灭。 她静了许久,也滞了许久,最后终于用力,推开了屋中这口棺。 垂目,静望,灯烛透过莹白的棺身,也微微照亮了棺中少年。 他生得这样好。纵她未曾着意过何人的皮囊,也不得不察,是冶艳清古之*姿,风华昳美之容。 心未动,身未动,屋外的风雪也似未动。 下一瞬,扶棺之人闭上了眼,伸手,倾身,探向了棺内,探向了他。 指尖点在了他的额心,依着鼻骨往下,一点点摸索过指下之人的五官…… 那样熟悉。 心颤起,指尖极缓极缓地抖了起来。 而后慢慢移近棺中少年的颈脉,贴了上去。 一霎时声息断绝,是他也是她。 声淹在喉中,提不起,唤不出。 扑涌而来的悲与怆、疼与痛,灭顶而落。 犹如撕心,亦犹如裂骨。 她从未这样痛过。 诉不出,不能诉,无言诉! 只在昏茫无极的混乱中,低头便呕了一口血出来。而后眼前、脑中、心头倏忽是什么也无。什么也无。 口中翕动着想唤声“枭儿”,一丝声息也发不出。 眼前只有昏浊的黑与沉冷的白,交替着在脑中荡流远去。就连有人扶抱住她,也不能觉。自己呕了一口血后,又连呕了数口,直至染红了棺中少年所穿的轻薄白衣,也不能觉。 蓝苏婉哭着将女子揽抱在怀,用力箍住了她扶棺的腕,也捂住了她呕血的口,咬牙啜泣着一遍遍唤着师父…… 含霜院中冷月凄然如昼,风雪倏忽如狂。 她哭着抱着,眼睁睁看着怀中之人耳后青丝,由只见鬓侧两缕细长的雪发,转为一缕又一缕、一寸又一寸,直至风雪欺满头。 她心疼如锥刺,咬牙呜咽着拢她的发不及,终于挨到白衣人在她怀中骤然昏沉了过去。 夜长寂,风长凄。 第356章 生为同室亲 幽谷雪落,摇曳如羽,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地飘了三日余。 蓝苏婉看着榻上女子昏沉中同屋外的雪一样白的发,眼泪控制不住滑落脸颊上。 凄凄茫茫,懵懵怔怔,满心是伤。 她已探得女子体内伤病、毒秽全无。眼下昏沉,全只因心伤太过,郁结难纾。 未料到云萧所育不死蛊,当真可以治好师父…… 也未料到师父会因云萧的死,伤心至此,一夜白头。 她已派出羽卫传讯于花雨石,请她入谷来。 对于师父体内的不死蛊,她终难心安。然可询可问之人,唯有花雨石。 次日雪初霁,榻上之人终于复又醒转了过来。 女子睁开眼后,目光慢慢转动,向她看来时,蓝苏婉才发现榻上之人的眼睛竟似也复明了。“师父!您的眼睛……?!” 女子对着她轻点了下头。眸光又有些涣散。 蓝苏婉一霎时喜极而泣,一霎时又忍不住满眼是泪。 她抬手缓缓擦去了眼中氤氲的泪水,喑哑着声音与榻上之人道:“师弟不惜舍命,育奇蛊救治师父,而今看到师父身体愈好,双目复明,应感欣慰。” 涣散的眸光终于又重聚了,白衣之人看着她,眼眶微微红,而后泪沿眼角而落,渗入了耳鬓雪发与枕间。 “是为了救治我,他才……”女子语声亦低喑得恍若不能闻。 又如何欺瞒得住。 蓝苏婉看着榻上女子,迟滞少许,轻轻颔首。 端木若华目中一片深茫。耳畔传来蓝苏婉轻浅柔宁的语声:“师父听闻过……不死蛊吗?” 微顿声,又续道:“传说中生死人、肉白骨、可治愈一切伤病,具不老不死之能的不死蛊。” 命绿儿将慕天阁中寻出的蛊老手扎拿去乌云宗,换回萧儿时,她已先一步听着绿儿将之通读过,而后默写出了副本,放回了慕天阁。 那部手扎中,便有提到小蓝口中所诉,传闻中生死人、肉白骨,有不老不死之能的……不死蛊。 “可那……只是传闻……”蛊老手扎中,亦只有师祖多次试验,均不能成的记载,其中诸多叮嘱、万般试想和解法,师祖均只敢言,只是猜想。 蓝苏婉看着女子,复又轻点了下头,眼眶亦红:“嗯……在师弟之前,便无人育成过此蛊……二师伯当初告诉师弟的时候,便只言……只一线生机……” 心中凄疼之感陡然无以复加。“便是如此……萧儿也应了她……以身,育此蛊。” 大方城中,他临去前与她所言那一句:“和云萧时一样,想用这条命,照顾你,守着你,最后予你一线生机……” 原来,是这个意思。 罗甸城中,他回到她的身边,自那时起,伤势复愈奇速……皆因体内之蛊。 她曾多次问及,他都只言……是师姐所赠奇蛊,助益于他。 却原来…… 是他以自身为基……不惜性命……为她所育的药蛊。 “炼此蛊需经三阶,‘血元继阴阳,阳阳转生死’,最后炼成的不死蛊,需从育蛊者心脉中挖取出来……”蓝苏婉言至此,咬唇抑声,已不能成言。 榻上女子无声息间闭上了眼,泪沿眼角蜿蜒而落。 “大方城中地下,师弟央我和二师伯从他体内取出了不死蛊……并亲眼看着二师伯将蛊,种入了师父体内。”不觉已泣声,蓝苏婉低头抑了声:“……方闭上了眼。” 泪流无断绝,枕鬓皆湿尽。白衣的人极静地躺在榻上,久未睁目,久无声息,久久昏茫似无止尽。 “师父……渡蛊已月余,而今您又躺了三日……”蓝苏婉红着眼睛看她:“这一月余弟子看着您躺在榻上,食水难进、脉息微弱……很怕师父也……”言之未尽,不忍再言。蓝苏婉擦了擦眼中氤氲的泪,只与面前女子道:“您起来喝点粥吧?好么?” 理智让榻上之人本能地点下了头,端木若华强撑着支起身子来,手扶榻沿,慢慢撑坐起身…… 垂散的白发顺着她垂首低头的动作,流散到了颈侧、手背上。 那样醒目而无生息的白。同屋外晴光下流转清光的雪一样。 一霎时好像提醒了她,五指抚尽棺中少年的脸时,那从四肢百骸漫延入心尖的,过于清晰而又尖锐的痛楚。 眼前再度浮现了。他躺在棺中,阖目苍白、毫无生息的模样。 泪盈于睫,无声滴落,她垂着首,微张着口,心口再度犹如撕裂了开来,身子轻颤着,压抑不住喉底上涌的甜腥气,泪落的同时,复又呕了一口血出来。 “师父!!”蓝苏婉哭哑着声音来扶她。 她双唇微翕,想说无妨。不欲让她为自己如此焦心劳心。可是撑在榻沿上的五指颤簌难止,心口撕裂般的疼痛便似绵绵无尽,她疼得呼吸都似错乱难扼,眼前只余一片潋滟水光,和仿佛望不尽的大片大片的昏茫。 难言一字。 低头间她亦有些茫然了。 何以这样疼? 何以这样疼呢? 何以这样仿佛根本不能承受地疼进了骨子里呢。 雪一样白的发沾染上女子呕出的血,红白相映,那样刺目,凄恻得仿佛凋零在雪中的朵朵残梅。 她根本控制不住心头涌上来的,那仿佛没有尽头的,一波又一波的绵绵痛楚…… 想要宽慰榻前的人,宽慰于她,宽慰于旁人,可是难言一字。 想要压抑心中的痛楚,如梅疏影去时,阿紫去时,绿儿去时,闻声师兄去时…… 然下时那入骨之疼,竟翻涌着成倍成倍地向她涌来。 她抑不住,也压不住,不知何时竟已失声哭得同个未经事的稚龄少女一般,五内俱焚,不能自抑。 蓝苏婉看着她,看着她,终是泪落如滚珠。 伸手将女子抱入怀中,心疼得揪起,她垂着泪,咬着牙,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女子的背。 闭目间,亦心如刀绞,不能成言。 几日后,榻上女子终于能食下小半碗素粥了。每日也将蓝苏婉煎熬后为之端来的固元益气的汤药饮下。 除了唇无血气,面上有几分苍白之外,都已同常人无异,亦能自如下榻,行走坐卧。 只是天寒地冻,已入残冬腊月的天里,为免受风寒,更为免叫小蓝忧心,便未再踏出过饮竹居,更未再踏入过含霜院中叹月居。 她不知自己削瘦成了何种模样,亦不知蓝苏婉每每推门而入,从后望见她坐于惯熟的木轮椅中,恍惚着面向窗外时……入眼那满头流散垂落于颈侧、肩头的白发,让她多么像一个垂垂暮年的老妪。 蓝苏婉每每见之,心惊而颤,刹那间总忍不住红了眼眶。 “师父……”蓝苏婉轻柔着声音道与她:“我让人置办了一些白事所需的物什来,明日于谷中选一址,将师弟葬下可好?” 归云谷中,不留外人,亦不可葬除历任谷主以外的人。此为云门古训。 但若是谷主愿与之合棺同椁之人,可以葬。 蓝衣的人站在饮竹居门外,久久看着椅中之人的背影,未见她应声,亦未见她摇头。 便是默认了。 蓝苏婉垂目微低头,便柔声再道了一句:“弟子先去弄饭,明晨再准备一二。” 饮竹居的门轻轻阖上了,蓝衣的人已转步离去。 端木若华坐在椅中,长时看着窗外。严冬太寒,窗棱只被支开了一许,隐约可见屋外又下起了雪,被朔风裹挟着漫天飞舞,从吟风竹地压着积雪的风铃间穿过,拂起阵阵细碎摇曳的风铃声。 拉开饮竹居的门时,风雪霎时萦满身前屋内。 此身已不同以往,竟也未觉得多冷…… 抬头望去,灶房厨间那头飘起了炊烟,像极了已逝经年里,那些冬日,每每于食时、哺时,她于饮竹居窗前能闻的炊烟气息。 那时。也多是小蓝在厨间里忙着……阿紫最多时跑在院中玩雪,亦或去了泊雨丈中寻雪狼逗玩……绿儿,绿儿必是侍奉在自己身侧,寻取竹简予自己,亦或立身在旁念书与我听。 枭儿……萧儿……应在药庐中辨药习针之余,守着小炉上煎煮予我的汤药罢。 眸光微一颤,满院生息皆散,入目所见,唯余那一缕袅袅飘散的炊烟,迎着冷雾寒风,散落成雪,萦绕眼前。 再不见人影,亦不闻人声。 吟风竹地里仍偶响风铃之音,然夹杂在风雪里,无人相应声,无喧声为伴,听来竟那样空远。 她一霎时不知自己欲何为,亦不知自己欲何往,只是呆呆地站在屋前,望着院中,满心空落,满目茫然。唯有心头的疼意,那样清晰,指引着她踽踽独行,循心迹而去,迎风雪而归。 此一时,她尚不知这般缠绕入骨、绵绵无尽的疼,唤作相思。 夜暮时,风雪更急。蓝苏婉端着煮好的素粥入了饮竹居。 “师父,该用膳……”抬头来,却不见屋中熟悉的人影。蓝苏婉刹时满心惶然。“师父!!师父——” 寻遍药庐、院中,皆不见人,蓝苏婉心头油然而生惧意,眼眶又已红彻。“师父!您不要吓我!师父!!!” 禁不住哭出声来,她泣声道:“可知师弟临终前最后一言……便是叫我照顾好您……小蓝求您……求您……”万不要有事…… 正欲飞身而起,急往泊雨丈中召集羽卫来寻,便于回目间,一眼看见了叹月居的门…… 蓝衣的人突然静了下来。 隔着风雪,也迎着门,一步步走近了那摆放着玄玉冰棺的居所。 屋内未点灯,也未燃烛,唯有伴风雪而舞的,那渐渐升起的月光,透过微微敞开的门窗,散落在了屋内。 隐约照亮了那口莹白的棺。 蓝苏婉上前,慢慢推开了玄玉冰棺。 便见白衣人侧卧于棺中,躺在了棺中少年的怀里。 一息间,泪盈满了眼眶,控制不住地砸落在了棺中之人身上。 她想说,师父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慕天阁就在含霜院后面,师祖们、历代归云谷主清云鉴传人的画像都在那里,看着您…… 您怎可当着他们的面……爬入自己门下一介男弟子的棺内,与他同棺而眠呢? 又想对棺中少年说,师弟你看见了吗? 你所求的,师父应了你了。于慕天阁前,当着历任云门之主、所有师祖的面应了你了。 纵她是清云鉴传人、是你师父、纵逆世俗、背人伦,她也应了你了啊。 不只是你心中对师父有情,师父心中对你……亦有情啊。 她以你为夫,愿与你同棺眠。 师弟你,看见了吗? 眼前模糊成一片,她伏身于棺上,终也泣不成声。 第357章 凄凄复凄凄 玄玉冰棺太寒,活人躺入,寒气入体,很难不病。 饮竹居内。蓝苏婉守着榻上白衣人一夜,见其始终昏睡,心头满是戚惘。 师父对师弟是动情了吧? 益州西南山道上,她看见二人同乘一骑,回首亲吻时,曾问过自己此一问。 大方城地下石室中,师父任由师弟缠颈深吻、几乎予取予求时,她于心里再度问过了此一问。 种蛊醒来,师父寻到玄玉冰棺前,对着师弟的尸身心伤以极,一夜白头时,她便又再度问过了自己此一问。 双眼所见,似是。但心头浮动着始终未能确信。 ——直到昨夜。 含霜院、叹月居内,师父竟爬入了师弟的冰棺,躺在了师弟怀中。 不顾久病初愈,不惜寒气侵体,不想世人之见,也不管身边人会有多忧心。 似是全未多想,却是她从来不曾设想过的、身为清云鉴传人的师父能做出的行径。 眼角一道泪痕缓缓滑落,蓝苏婉控制不住地心疼着榻上的人,也心疼着棺中之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无措,又这样任性的师父。 像一个彷徨在原地的孩子,忽然失去前路,盘桓犹疑着,不知该往哪里去。于是只凭本能而动,飞一飞,撞一撞,不知自己头破血流,不知自己荒唐无度。 令她无力,也令她心揪。 蓝衣人埋首在榻上之人小臂旁,抑制不住地低泣出声。 月落寒雾起,晨光透过层层雾气朦胧着照在含霜院中,一切都显得不清晰起来。 影动,鹰飞,叶落,院中雪地上绰约着一行新的行迹,似熟悉,似陌生,叫人辨不清。 蓝苏婉抱着白事所需的物什,走进了叹月居内,待整罢棺中人的衣物,便可抬棺选址前去落葬。 然下一瞬白幡纸钱都落在了地上,昨晚由她抱出白衣人时亲手盖上的玄玉冰棺,此刻再度被人推开了。 几步快行上前,眼中对上棺底,瞳孔禁不住一缩。 蓝衣的人满心懵震,茫茫然地抬头来,脑中纷乱异常。 会是师父吗?师父已经醒了?过来带走了师弟的尸身? 蓝苏婉折步便往饮竹居回。 饮竹居的门被人“咿呀”一声推开了。黑衣锦靴跨过门槛,脚步平缓地走入了屋内。 他绕过屋内书案、屏风,径直走到了寝居内白衣人的榻前。 熟悉的气息猛然侵袭近身,榻上原本昏沉着不愿醒的人心口一悸,呼吸变得十分猝然,指尖无意识地一颤,下一瞬,仿佛心有所感,慢慢睁开了眼。 榻边站立之人的阴影落在了她的身上。 榻上女子转目看向了立身在榻边的人。 晨光透过薄雾照在了他的身上,黑衣如墨,上绣朵朵红樱,眉目在柔光下清逸绝伦,透着说不出的温敛和秀澈,美如画,安如梦,静立间便似一幅一笔落成的水墨琼花。 幽秘,清静,美好。 端木若华呆呆地看着榻边熟悉又陌生的少年。 他的额纹仍如棺中时那般浅淡,只依稀可见三瓣樱花粉色的轮廓,静立在自己榻前的气息那样熟悉。经年未变,恍然刻骨。 白衣人看着他,看着他,一只手陡然颤簌难止,慢慢抬起,恍惚着伸向了面前少年的脸。“……枭儿?” 少年人温顺地上前来,顺着她心中所欲,俯身倾近了白衣人冷白削瘦的五指。脸颊轻轻蹭。 指尖清腻又清晰的触感惊醒了榻上的人,白衣人禁不住一寸寸地抚过了面前之人的脸。那样熟悉的触感,是她盳目时,有意无意曾描摩过无数遍的骨相。 也是她此生至今已是最亲近的人。 “枭儿……”陡然泣声如血,指亦颤然难扼。 她挣起,复伸双手一遍遍地抚上他的脸,不觉间,泪盈眶,落如雨。 泪眼婆娑,凝目看他,除了流泪,除了泣声,竟什么也做不了。 “枭儿……”终以额相抵,咬牙闭目泪湿衣衫。 伸手搂住面前的少年,环颈相依,亲密无分,此一刻,男女之别、师徒之礼、长幼之序,尽皆罔顾。她如本能般,蹭过他的颈、他的颊、他的发,偎入他怀中,埋首唯泣声。 如失孤雏鸟寻回栖身之所,如浮云无定终得心之所安。 然而,如何能不察觉? 面前之人自始至终未能睁开眼看向她,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周身清腻如玉,触之无瑕,亦无温。 指尖拂过他的腕脉,无起无伏,没有脉搏。 若非环颈相依时探到颈侧一丝跳动,微弱似无,她便要以为怀中所触,只是她的一场梦,一时幻觉。 然而仅凭如此虚弱的颈脉,是无法支撑常人行走坐卧的。 不去想,不愿放手,长时依着怀中人,一时竟不想明、不愿醒。 蓝苏婉来时,便见到榻前闭目相拥的两人。 一时瞠目,呆驻原地。 久久直到身侧一袭彩衣垂绦之人几步越过她,径直行到了二人身旁、端木若华榻前,才惊异醒神。 “师弟?!”蓝苏婉心惊而颤,喜不自胜地上前唤声! 花雨石更是震异,站在两人身旁瞠目结舌地看着榻边相拥的两人。“不死蛊如此奇异?一蛊竟能救两人?叫种蛊者与育蛊人都能起死回生?” 然下一瞬就发现了云萧的异常。于蓝苏婉的唤声并不回应,双目轻阖也始终没有睁开。 她欲伸手探向云萧腕脉,然手刚伸出,面前静坐榻边的少年人突然一掌向她挥来! 掌中劲力极盛,迎面惊风。 “枭儿!”白衣人立时察觉,面前之人挥出的一掌竟凝满内力,若落掌于人身上,必具惊石之威,不死也定重伤。 下意识唤声制止。 下时劲风迎面倏止,花雨石心门一悸,一滴冷汗顺着额际滑落了下来。 榻上之人见他当真听从了自己的唤声,眸光更怔,几乎恍怃执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花雨石的目光在榻上女子的白发和双目间停留了少许,便挑眉与她道:“你试试叫他让我查看。” 蛊之一道,毕竟非她所长,枭儿此身脉搏全无,唯有一丝微弱颈脉,竟能行动自如,且他此前早已气息断绝,颈脉亦无,躺入冰棺逾月余,此刻却又仿若活人一般,能行能坐,能听人言,甚至武功未减,内力仍存。绝非常态。 必与他以身所育不死蛊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而于不死蛊,除了花雨石,她亦再无可讨教之人。 白衣人静滞少许,便与少年人道:“让二师伯与你查看一二罢。” 少年人仍旧闭目,也未应声。然花雨石转目看向他,再度伸手探来时,他未再挥掌相击。竟似对榻上女子之言完全听从。 “竟这般听话~”花雨石不由得啧了一声,而后仔细查看过少年人的腕脉、颈脉、瞳仁、舌苔各处。 “师妹~他的眼睛对光是没有反应的,像是死的,应是全无活人的意识……如此竟能行动自如、听懂人言,如同人偶傀儡一般,着实有趣。” 蓝苏婉原本喜胜的心,在听到花雨石的话后一点点冷彻下来。尤其听到她言“有趣”时,更是心如针刺,转目冷冷看着花雨石。 “苏婉师侄不要急着瞪我,师伯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摩挲着下颚思忖良久,花雨石又道:“且他此身莫明给我一种熟悉之感,不像是人,倒像是……”言之未尽,似是想到什么,静驻原地口中喃喃半晌后,又问声:“此前我可是看着他断气入棺的,只不知此后他于棺内有没有生过什么异常?” 蓝苏婉眉间稍霁,回看向榻上白衣人。在得到端木若华首肯后,蓝苏婉方开口道:“不觉有什么异常……但我师父去看过师弟,于棺前呕血……还曾入棺……躺在了师弟身旁。” 本应对榻上女子入棺与门下男弟子同眠的出格行径加以奚落嘲讽,但此刻的花雨石明显对云萧应死未死、似人非人的状态更为感兴趣。 她围转一圈,反复探看着榻边黑衣少年的举止、反应、气息、脉搏,有了几许猜测,于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只手心大的小木盒。 她眼见得端木若华此刻双目已然复明,声息平稳,面色等同常人,虽鬓边银丝两缕化为了满头华发,然眉间久病沉疴的青晦之色已不存,即便还未把脉,心中也已确信了不死蛊已然起效。 如此便可得不死蛊当真存世,不枉她半生钻研苦求~ 然不死蛊生死人、肉白骨、可治愈世间一切伤病的奇效,她本就深信,只不知以身育成不死蛊的云萧,何以也能不死? 竟于入棺月余后,又自棺中行出,复颈脉,懂人言,行走自如,武功不减,内息未弱。 此身究竟是生?是死? 是人……是蛊? 榻上白衣人看着花雨石伸手打开了手中的小木盒,露出了盒中一只浑身乌紫、拇指粗细的深色蛊虫。 蛊身深紫中泛着红黑相间的细纹,如血丝缠满全身,诡异暗沉,一眼见得便生不祥之感。 “这是什么?!”蓝苏婉看见她将手中之蛊拿近榻边的少年,顿生忧惕之心,语声顿紧。 花雨石只挑了下眉。下时便见长时静坐、未得榻上白衣人指示便一动不动的少年人,随着装有蛊的木盒接近,忽是慢慢转过了头来,面向了盒中之蛊的方向。 与此同时花雨石看见掌心木盒里的毒蛊,竟开始往后退爬,最后蜷于木盒角落里不肯稍动。竟似瑟缩。 眸中不由得湛亮了一瞬,花雨石嘴角勾起,又似叹息又似称奇:“云萧师侄此刻恐怕已然非人……” 蓝苏婉一时瞠目,不待问声便听花雨石续道:“听从师妹的指示后,他对人已无反应,然我手中这只毒蛊靠近他时,他却能感,形同本能地转面相对。” 慢慢盖上了手中木盒的盖子,止了盒中毒蛊的瑟缩,花雨石扬声再道:“且我手中这只,乃是自我幼时炼蛊起便跟着我的南疆蛊王,自它被炼成之日起,我从未见过它惧怕何物……据我从慕天阁中所得蛊书记,它此生唯惧一物。” 花雨石再度打开蛊盒。她手中木盒有隔绝气息之效,方才合上木盒后,盒中之蛊已不复瑟缩。 然此刻,花雨石拿着它绕行过去,试着靠近榻上女子时,盒中之蛊立时又焦躁地圈爬后退,蜷于盒角瑟缩不已。同时可见,一旁静坐的少年人虽未睁目,却似能见能感,一直在随同毒蛊的离远靠近而转面相对,面上全无表情,但盒中之蛊只他一动,便蛊身抖瑟。 “便是不死蛊。”花雨石对上了端木若华静滞空沉的目,眸中熠亮,再度道了一遍:“此万蛊之王,唯一惧怕之物,只有不死蛊。” “而它此刻,不只惧怕师妹体内那只不死蛊,还惧怕着云萧师侄。”花雨石收起了手中蛊王,转目看向云萧,口中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花雨石回看向端木若华,语声悠长中透着兴奋:“他现在,是一只蛊。一只不死蛊。” “一只没有活人意识的,只听从体内种有它所育出的另一只不死蛊的人指示的,形同傀儡的副体分-身之蛊。” 白衣人回看着她。久久,复又转目,长时注目在榻边静坐的少年人身上。伸出手来探过他的腕脉、颈脉,最后指尖只留有他颈侧一丝极微弱的跳动。 枭儿是活着吧? 是,活着吧……? 五指抚上少年人温凉如玉的耳、颈、脸颊,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簌。 面前少年便似有感,对她心中乃至无意识所求都能不言而喻,抬手回握住了女子的手,侧首轻轻蹭了蹭。 多像人。 多像枭儿还活着……? 榻上之人看着他,一时不抑,阖目蜷指,泪无声落了下来。 …… 那夜,璎璃背负着骨瘦如柴的文墨染急行在野径上,耳旁风声如啸,她迎着刺骨冷意不停纵步急掠,丝毫不管背负文士的双手被野径旁的灌木划破,留下了一道又一道崩裂的伤口。 回首看,并无羌兵追来的响动,能想到是巫二小姐为她和左相大人拖住了木比塔及其手下羌兵。 不敢停,不忍停,咬牙往前急纵,向着远离反军与羌兵驻地的方向急行而去。 鬓发皆乱,衣衫褴褛,腿上手上,越来越多灌木划出的伤口。 声息愈急,越喘越重,咬牙逃纵的同时,禁不住哭道:“公子……请保佑我和您的兄长。” 就在她纵步太久,眼前渐趋昏花时,数道细瘦的黑影突然迎面向她奔袭而来! 璎璃不由得心中一紧,下时细影自四面八方将她围住,压低着身子靠近过来时,她才看清,是那时云萧救起申屠烬后,一路尾随申屠烬不肯离去的那十数匹小狼! 此后于中军帐中,小狼围于申屠烬榻前,她与云萧不时轮流着去照看中毒重伤昏迷不醒的申屠烬,数日下来,这些小狼对她的气息早已熟悉。 果然,时逾两月,体型明显见长的矫健狼群很快闻出了熟悉的气息,压低的身子下时便松驰下来,摇尾抬头向她靠近。 璎璃抬头间看见了纵身掠来的申屠烬,和随行在他身后的玖璃和十数名羽卫。 眼眶不受控制地一热,一条腿同时一软,下时背负着文墨染跪倒在了寒风野草间。 玖璃带羽卫快步上前接过了她背上的文墨染,握剑的手亦抖得不能自抑,璎璃尚且没有哭,他竟迎风流下了一行又一行眼泪,用力把璎璃紧紧搂入怀中,他抑着声哭喃道:“我们成亲吧?成亲吧?不等小姐了,公子在时就一直催促着……现在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他会保佑我们,也会想看到。” 璎璃一连“嗯”了两声,咬牙哭着不住点头,埋首回抱住玖璃的同时,嘶声而泣。“好。” 第358章 尺素如残雪 天隆十年,十二月初五,荆州多地大雪纷飞,益地南部亦如是。 牂柯郡,毕节城内。 文墨染醒转时,军医领童子二人随侍在旁,见他醒了,马上遣了人去通报。 不多时,巫亚停云领部下数人匆匆来探。 “文大人感觉如何?” 文墨染本就清癯瘦削的脸更见清瘦,气弱地咳了数声后,问明了自己被救的始末。 璎璃、玖璃适时来探,文墨染郑重以谢,对仍陷羌营的巫二小姐感念良多。 立身在屋内一角的申屠烬,听到盛宴的名,转身大步行出了屋。 巫亚停云同时低头,目中痛色难掩。在此之前,当下身在毕节城内的巫山秋雨得讯巫聿胜艳之事,数次要独闯羌骑大营去救,皆是被她强行拦下。 申屠烬更是伤愈之初、甫能下榻便要再闯羌营,被她一言以斥:“羌骑大营岂是一人一骑想闯就能闯的?!你将叶齐、虎女、十数万羌兵至于何地?!先前若非你鲁莽去救,却身陷囹圄,她何至于为了救你委屈求全,甚至不惜委身于一介羌族竖子?!” 申屠烬听罢睁目极震,惨白着一张脸呆在了原地。 纵身边幼狼如何拱蹭于他,都久久未能回神。 此后虽仍旧数次放出狼群去探查羌营四周水草地势及要素,却未再兴独闯救人之举。 他心下自是如同火煎一般,但想到巫亚停云的话、想起那日羌营刑帐中…… 十指便牢牢攥进了掌心里,任由指尖划破血肉,鲜血流淌…… 一直捱到璎璃背负着文墨染惊动了他放出探查的狼群。 此刻毕节城内,县衙后院,供文墨染休养的此间屋外。申屠烬坐在冰封雪冻的石阶上,伸手抚着围绕在他左右的狼群,脑中一遍遍回响着惊云阁左护法诉于他的、盛宴当下身处羌营于木比塔帐中的一言一事…… 目中如天边堆砌的阴云一样,慢慢地越来越沉翳,再看不到昔日纵情于山野的一点光亮。 屋内。 穆流霜看着倚身在床榻上病体更弱的文墨染,眼眶已泛了红,下时挺身而跪:“穆流霜领圣命回返,接护卫左相大人周全之责!今后也将同大哥、二哥一样,不惜性命,以死志护卫大人安危!” 文墨染看着穆流霜,想到那一夜驱马回身去拦羌骑的穆流云,和更早时战死在罗甸城前的穆流风,眼眶渐热。 他披着鹤氅下榻,伸双手将穆流霜从地上扶了起来,低喑着声音:“可以护,但穆家子孙已只剩你一人,还请不要让墨染彻底对不起穆家。” 穆流霜低头别过了脸,也别过了脸上的泪。“大人言重了。若为护卫左相大人*,虽死不惧!我与大哥、二哥,心念皆如是。” 文墨染伸双手环抱住他双肩,久久未放开。眼中幽意、寒意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 文墨染回转过头环顾了屋中一眼。 他张口似是想问什么,一时又未言。 璎璃已然从玖璃处闻讯了叶绿叶之死,此时看着文墨染转目逡巡的模样,知他在找何人、想找何人……眼眶一霎时也是一红。目露不忍。 巫亚停云站在人群之首,也已想到了。只不言语。 文墨染终是回看向了巫亚停云,问声道:“……端木先生何在?” 巫亚停云低头一臾,眸中颤动罢,慢慢回看向了文墨染。语声便轻:“文大人想问的……可是叶姑娘?” 文墨染回看着她的眼神,忽是顿声。 巫亚停云亦顿声良久。而后语声更轻。“叶姑娘她……那日为护端木先生,从……” 文墨染声息一促,忽是垂首转目打断了她:“那日我同璎璃护法一齐引开羌骑追兵,让叶姑娘与端木先生下马藏于山径暗处,时林野昏暗,她们定难被发现,可是被中军适时救回,退守回了毕节城中?应当就是如此,端木先生气虚体弱,身边不能无人,她必是守候在其师身侧……” 巫亚停云几人看着他,一时尽皆不言。风雪于窗前呼啸,凌凌有声。 “今日未得见,许是不得空,我也正欲去拜见端木先生,如此不若换我去看她吧……”屋中过于安静凝滞的气氛似是窒得他喉中发紧,呼吸越加短促,于是越言越快,随后便急步匆匆往门外踏去。“她与端木先生现下可也歇在此处?还是离此不远的城中某处小院……” 璎璃眼中凝泪而落,看着文墨染急步而出的背影,终忍不住开口唤他…… 然不等她唤声,刚迈出屋门一步的清癯文士突然一头向前栽倒,跌进了屋前石阶下茫茫的雪地中。 巫亚停云几人俱惊,无不涌来掺扶相看。 文墨染被扶起后呆呆地坐在雪地中,身上除了跌染湿雪的鹤氅,内里只穿了一身中衣。 眸光落在雪上,又移向远处。 面上仍旧是那样一幅幽幽静静的模样。常年身处高位,虽见温静,亦见城府。 独此刻眸澄如水,空无一物。 他形同稚子一样抬头看着空中飘落的雪花,好像在看着他此生唯一一点汲汲营营的私念心喜,同这雪花一样,触手而落,落后即融,化水,滴淌,终未能得,最后消失于茫茫天地间。 泣声忽起。无来由,无断绝。 璎璃等围看着他,尽皆抑声,心头戚。 穆流霜站在地上之人身后几步,驻步迟怔,不敢、亦不忍上前言。 久久,断续幽咽的低泣声夹杂在风雪里,渐喑渐哑,飞雪漫天里闻他问声。 “她……葬在何处?” …… 归云谷中的雪越下越大,含霜院中,一片白茫。 一袭白衣人缓步行于雪中,同样霜白的发微微于后飘摇,远见之,即与飞雪相融,辨不出人与雪。 只是她身后三步远近,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袭黑衣少年,闭目能行,形同傀偶,形貌俱佳,却面无表情。便似活死之人。 端木若华自慕天阁中取出了更多医书典籍,用以查阅与其相似之症。虽早已尽阅,唯恐有疏漏。 幸此身于她重修水迢迢之日起,便一日力胜一日,今此便是于寒冬腊月的雪中行于屋外院中,竟也未觉多冷。体内重修而来的天鉴元力,虽不过微末,却在运转周天行于身后,可御严寒,可抵风雪。 经年之习惯难改,此身有余力后,便复每日卯时至辰时入定,修习水迢迢之心法。 因已修习过一次,修行之速便更胜以往,谓之一日千里,亦不为过。每日修习后,皆能感天鉴元力于丹田内缕缕生成,一日厚于一日。 且随着元力愈深,她遍阅医书、行针问脉、教授看察于身后少年的精力也愈甚。 十数日过,端木若华与蓝苏婉、花雨石,皆知少年已不识人,除却身怀不死蛊的端木若华,不论何人于他近身,皆出手无情,动辙凝满内力,挥之以杀招。 可食水,会行五谷之后事。自醒来后,每日皆需食饮,便同常人一样。 小蓝每每见其听从端木之言,坐于桌旁同食,端碗举箸,举止自如,便觉他就是云萧,便觉师弟还活着,就在这具躯壳内,只是一时封存了记忆,淡灭了心绪,无了意识,也不会思虑了……? 花雨石闻言便笑,挑眉看着蓝衣的人:“难道苏婉师侄以为,虫蛊活着无需饮食?这十数日下来,苏婉师侄莫不是还没发现,他保留的,皆不过是虫蛊之兽的本能?会食饮排遗,会睡觉,会争斗,会跟随主蛊左右亲之护之……除此之外,还会什么?” 蓝苏婉听得一怔,呆呆地瞩目于白衣人身后驻步的少年。 “自他醒来那日起,便是蛊而非人了。”花雨石绕行至少年身后,轻佻地伸出一只手,扯下了少年一根长发。“此身还保留着一身内力、武功招式,不过是不死蛊副体之本能,让此身留着这些,用以争斗和护卫主蛊。” 她将少年的长发放到了内有南疆蛊王的木盒上,下瞬便见盒身振动倾斜起来,足见盒中之蛊的惧意。 “端碗举箸,皆为此身过往记忆。所以他能。”仗着端木若华于旁束缚着,她绕行至少年人面前,便看着他道:“但你若教他诗书礼乐,你看他一只蛊,还会不会?” 白衣人已然试过。 虽能明她所言,听从行止,却似只因是她,而非能懂人言。旁人无论与他言何,皆不回不应,近身则回以杀招,若无她阻拦便不会停。像极野兽。 授之以诗、书、字、乐,皆是无用,一连十数日,毫无寸进。便同傀儡假人,也同虫蛊兽类,不能明,不能悟,习不会。 好似此身里那个敏锐聪慧的少年已然死去,此刻还动着的,不过是他尚未凋零的身,和占据他此身的一只兽。 不愿信,不忍信,不肯信。但少年人此身之状,无不应了花雨石所言。 “他可还有……恢复回常人之机?”医书遍阅罢,确无疏漏后,端木若华未能寻得与之相似的可查之症,不得不寻到彩衣垂绦之人面前,垂目凝声以相询。 花雨石回看向端木若华,好半晌,悠悠回声:“不知~” 看着面前女子沉静中难掩悲疼殇戚之色,花雨石扭着纤腰站起身来道:“师祖蛊老与我,皆是穷尽了毕生,研这传说中的不死之蛊,而蛊医之道传承至今千百年,真正将此奇蛊育出了的人,却唯有云萧师侄。是故他将蛊从体内取出后自身也会转为不死蛊,以及变成不死蛊后还能不能恢复回人,都是无从得知的~” 花雨石半是叹息半是钦佩道:“毕竟在他之前,并无前人。自然也就,无据可考了~” 白衣之人听得她所言,立身在花雨石暂歇的断菊居中,眸光空滞,良久未言。 花雨石打量着端木若华,也打量着她身后闭目跟随着的少年人,正猜测端木若华听罢自己所言会如何,便听面前白衣人道:“师姐可否,传授我蛊医之道。” 花雨石愣了少许方能回神。 而后便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所以师妹你这是承认我南疆蛊医之道,远胜中原传统医道了?” 白衣人平声回与她:“各有所长,不可一概而论。今枭儿所遇之症,医道既未能寻得解法,便也可往蛊医之道尝试寻求。” 花雨石听得一声冷哼,讽道:“师妹既不承认蛊医之道胜于传统医道,又何必向我蛊医之道来寻求解法呢?” “不论是体内愈我之奇蛊,还是枭儿如今似蛊非人的模样,都与师姐口中蛊医之道更为接近,故而端木欲从蛊医之道中再试寻解法。” 白衣人下时面向花雨石,躬身垂首行了一礼,颔首低眉以示:“……恳请师姐传授。” 花雨石不由忆起了面前之人当年为救门下那一身毒秽的小丫头徒弟,于自己面前下跪求映身蛊时的模样。“我若不答应,师妹该不会又要跪求于我吧~?” 白衣之人并未迟疑,闻声垂下眼来,俯身欲跪。却被花雨石不耐烦地阻了:“行了,若谈论起一道之优劣,你如何也不肯轻易定论,更遑与我承认医道拙劣。但若是为了你门下这几个弟子,即便身为三圣之首的清云鉴传人,你也能轻易下跪低头于人……呵,师妹你可真是个好师父。” 白衣人下时抬起了头,回看向了花雨石,抿唇许久,垂眸静色。“端木称不上是个好师父。若然是,不会让弟子有行差踏错之机,更不会于弟子行差踏错后……与他一同错……”眸色渐深,惘然而戚戚,眉目间却是释然。 “更不会对着自己门下男弟子……唤声‘夫君’……亦不会让他身为弟子,却如此舍命育蛊以救,最后沦落至今时模样……” “师妹此言,究竟是心疼他,还是后悔了?”花雨石睨着面前的女子,眼尾微挑,下时勾唇一笑,眸光便移向了她身后立身的俊逸少年:“是承认他?还是不承认他呢?” 窗前雪静,风吟有声。 端木若华静驻于屋中,衣发皆白。不言不动时,于后看,与窗外的雪又有何异? 她慢慢回转头,忽而看向了身后闭目立身的少年人。 眸光一时哀,一时戚,一时沉,一时静,一时疼,一时柔。 “于他,许是在劫难逃。端木虽错,未悔。” …… 野草逢迎的高崖下,今时被雪封没。 璎璃、玖璃领惊云阁羽卫远远护卫在寒风簌簌的林野四面。 穆流霜率大内高手二人随行立在了文墨染身后。 苍白病弱的清癯文士,于一座微微陇起的土丘前,慢慢蹲下了身来。 伸手轻轻抚上面前覆满了雪的土丘。一开口,声即颤,喑哑不能闻:“待……此战毕……我带你归乡。” 声轻如耳语,呢喃诉于她:“你出生的,那个乡……叶姑娘……绿儿,可好?” 第359章 浩浩风起波 至天隆十年十二月末。 端木若华跟随于花雨石研习蛊术,于理论上已无所不明。余下若再要深入,则需亲手育蛊炼蛊,观其厮杀互噬,毒诡变化……此非端木心性所喜,也非她研习蛊术意欲所为,故并不属意。 以至于花雨石兴致勃勃捉来各类五毒,欲为其展示炼蛊之法时,端木若华摇头淡淡阻了:“不必。师姐所授,端木已能通晓其间之理。余下的,我自行从慕天阁中寻看蛊书相关即可。多谢师姐。” 花雨石脸上兴然之意骤然消失,半晌郁结于心,难以纾解。“你这意思是学完了,不需要我了?” 端木若华对她所言有些不明,转目回首看向了彩衣垂绦的女子,语声疏静:“若然有惑,端木再请教师姐不迟。” 意思就是眼下确实不需要了。 花雨石气得胸口起伏不已,看着一身白衣立于廊下的女子,错觉回到了年少时,那时的端木若华便同此刻这般疏离冷漠。除了捡她回来的师兄,甚少主动同人言语。便是在师父面前,也是问什么答什么,从不多言,然偶有不明,又会反复追问,直至解惑,看起来既木讷又冷硬。整日埋头于一堆医书之中,单独习武,独自看书,自制木人、习针练针,不爱笑又不会哭,全无一点讨喜之处……偏偏师兄和师父慢慢都把目光移向了她,夸她悟性高,心简明。 连她现在都不得不承认,端木若华不论想学什么好似都能一点就透,一句就明。 花雨石越思越恼,索性拂袖飞身而去。踏着深谷枝桠上幽积的雪,彩衣垂绦迎风狂舞,负气地离了。 白衣人立身于屋檐下,看着她飞身而去,眨眼间消失在茫茫飞雪中,一时也怔。 不明其理,不问其因,也不忧其能。于是领着身后跟随的少年,转步而回。 对于蛊,端木若华研习越久,越能明悉花雨石所言非虚,也越能知悉少年人此身种种类蛊之相、类蛊之性。 并非只有花雨石身上所携蛊王惧之,便是身中“十步离”的雪娃儿自他醒来后,也再未敢靠近亦或亲近过少年。见之则避逃至蓝苏婉左右,圆亮的兽瞳中满是惧意。 ——并非是看着云萧的眼神,更多时,如遇野兽时的惊惶。 白衣人每每见之,眸光皆垂,听着身后少年亦步亦趋跟随在后的步声,心口不受控制地牵疼。 每每于辰时入定罢,迎着窗外洒入屋内的晨曦微光,看着安睡在饮竹居内小榻上的少年,久久不能回神。 不知其生。不知其死。 不知其人。不知其蛊。 不知他内里深处可还有意识,不知其往后余生,可还能恢复回昔日的那个少年。 就那样看着他。 见晨露渐散,感晨光愈明。 眸自恍惚,心自疼悸。 日复一日,轮转来去。 不闻其声,不见天明。 每日似见他,似未见他,每每看着少年人不言不语、静立如木的模样,心自牵疼,满身殇戚。 起初不识,后来能知。 此因思之、念之。 她已越来越思念他。 想……听他再唤一声师父。 亦或再度央着她,唤声夫君与他。 哪怕亲昵无度,所求更多,竟似也都无惧了。 只要……他还是他。 一念至此,眸光便恍,那颗于研蛊、入定之时异常沉静冷硬的心,于此刻柔化成了寒池清水,映着旖旎流转的月光,泛起阵阵无尽的涟漪。 “枭儿……”回过神来,她的手已抚上了少年的脸庞,指下每一下轻抚与触碰,于她都那样熟悉的人,此刻顺着她的心念近身来,伸手亦抚上了女子的眉眼。 一如枭儿彼时。 眸光描摩在少年紧闭的眼帘上,她已非盳目之人,眼中所见却似被蒙上了一层白雾,若隐若现,浑噩迷蒙,却能见。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人倾身而近,温凉的唇贴上了她的,摩挲轻依,而后张口含吻,唇舌纠缠着与她缱绻温存。 一如枭儿彼时。 待到醒神时,衣发微乱,白衣襟领微微敞开着,少年的手将她拥在怀中,如墨般的长发混着几缕她的雪发,缭乱于颈侧。 端木若华呆愣了半晌,方极缓又极郑重地离榻而立,背对少年站在了饮竹居内。徒留少年温顺地坐于榻边,仍旧闭目无言,转面向她的背影,不曾稍动。 女子心头不可能不惊,亦不可能不震,不可能不赧,亦不可能不惭。 师姐所言,枭儿此身只听从于她的心念…… 方才那些……是因她一念起? ……不是枭儿如同昔日那般同她所为。 是她念起昔日,忆之思之,下意识引他上前来,同自己所为? 心绪涌荡迭起,倾覆如浪,袭卷着她怔怔、恍恍、惘惘地向前看去,眼前似清明得纤毫毕现,又似浑噩得昏茫一片。 既清醒,又沉沦。 再度回首望向身后、立身向她走近过来的少年,端木若华浮动的心绪,于这一时慢慢沉静了下来,微漪漾开,至波澜不起。 立身在辰时清透的微光里,少年双臂从后伸来圈搂住了身前的女子,而后低下头来轻轻蹭过女子头顶的发。 端木若华慢慢阖目,声息凝窒一许后,长长地舒出…… 最后宿命般地抬手,慢慢回握住了少年人环搂于自己腰间一只手。 语声似呓,似叹,似低喃。“枭儿……夫君。” …… 彼时,益州毕节城。 前军将军林海大步行至众人于城内议事的县衙大堂,入内即凛声:“回大将军,斥候营终于探得了敌军长时不动,所候为何。” “所候为何!”巫亚停云听罢即肃色。文墨染坐于其左手上首位。 林海行礼后道:“在申屠家群兽寻踪及掩护下,出城探查已久的一队斥候方才终于回了,言西面有数列羌骑兵沿淹水过越嶲郡而来,已入朱提郡。”看见大堂内众人面上惊震之色,林海眉间亦肃,再度凝声禀道:“队列足有十数里之长,粗略估算,不下十万人,且都穿着缝有铁片在胸口的兽皮袄,装备精良。” “将铁片缝制在兽皮袄的胸口处,据说是烧当酋豪姚柯迴当年还是部落里最不受宠的王子时,乳母于他第一次被派出征战时,为他缝制的。”文墨染眼下青黑,细白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幽声寂静道:“后来他将此法推广,给他麾下引以为豪的十九万精锐铁骑都配备了此护心兽皮袄。” 巫亚停云面色更震:“来的人是烧当酋豪姚柯迴!?” 文墨染开口之声比到昔日柔静之色,明显更为幽喑了。“现下西羌境内,还有余力派出十万精锐铁骑入夏的,只有姚柯迴。” 巫亚停云眉间立时一拧。不只她一人,堂中诸将无不面色凝重了起来。 “姚柯迴此人,传闻生性多疑,自从做了酋豪,烧当对外征战,他都是派出王子或部下前往,自己拥守大军坐镇烧当王庭。”顿一声,巫亚停云面色更加沉着道:“此下先零、卑湳两大部落刚被虎公主降服,余下的小部落唯恐烧当向自己下手,正是动荡惶恐之际,他怎么会肯在这个时候离开王庭亲自领兵入夏?” 众人面上皆是肃色,眉间无不凝重。姚柯迴此人,除了多疑,骁勇善战且暴烈残忍,西羌各部无不惧之。 “此人若至,反军与羌骑接下来必有行动……他们得如此强援来助,很可能再次强攻毕节城。”届时羌骑汇合后足有二十余万人,是我方军士的两倍! 巫亚停云目中忧沉,双手慢慢握了拳。 “再派斥候营……想办法,烧毁他们的粮车。” 林海立时应了:“是!” 巫亚停云于此时转目与文墨染对视了一瞬,二人皆沉吟未语。 虽朝廷也暗中在调度北部的虎贲军前来相助,但羌骑骁勇,人数相当之下武勇尚有不敌,更何况敌军倍数于我等? 再若交手,必定是一场场硬仗。 眸光便皆肃沉。 …… 毕节城外三十里,反军与羌骑联合大军驻扎之地。 主帅帐中,弋仲闻话“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太好了!父王亲自领十万精锐而来,如此守城的夏卒还有何惧!必能一举拿下这毕节城!” 主位上在坐的拉巴子看了他一眼,下时复又垂下了眼睛,蜷发刮过鬓角,眉间紧拧。 并无欣然之意,反倒颇见不安紧惴之色。 赫连绮之看着这位西羌虎公主,眼帘微微掀起了。 于心中冷笑一声道:便就再点你最后一次。若然还是不反,便莫怪我只能…… 赫连绮之眯眼儿一笑,稚颜一脸无害,便问:“依诸位所见,酋豪大人眼下会是因何而来?” 弋仲率先出声:“这还用说?必是知晓了我等在主将率领下,这么多人强攻毕节城都未能成,前来问罪究责!再亲领我等破之。”说到主将时,他便有意回头看了一眼主位上坐着的拉巴子,眼中满含嘲弄讽刺之意。 但立身于拉巴子身后、深谙何木姐有多得酋豪怜宠的链侍,却已紧紧抿唇心头有了定论。 是因公主殿下的死。 公主殿下的死讯送回王庭后,酋豪大人一字也未回给九殿下,再听闻王庭递来的消息,便是酋豪领十万精锐骑兵而来,已过越嶲郡。 链侍手脚瑟缩了一下,坐在她身前的拉巴子微微佝偻着身子,表面干瘦却力逾千斤的小身子似乎在惧怕着什么。 似乎也已想到了,酋豪应是因为何木姐的死才会亲自入夏来。 眉间都是惴色,拉巴子最后道:“派人沿途接应和迎接,就等父王过来和我们汇合后,亲自领兵攻伐夏国吧。” 木比塔转目间便看见自家哥哥闻言,脸上骤然扬笑。 笑颜可人,纯稚无邪,眼中却丝毫未有一丝笑意。 赫连绮之随后便同众人一齐起身来,行出了此间主帐。 ——自寻死路,怪不得我。 弋仲帐中。 “军师说得当真?!”弋仲面上难掩兴狂:“只要父王一到,拉巴子手里联合来的先零、卑湳部落十五万兵马,都会到本王子的手里?!” 赫连绮之微微一笑:“大殿下只管等着接手这十五万西羌铁骑就好。” 弋仲目中仍旧怀疑:“父王虽不喜拉巴子,但拉巴子的武勇父王向来也是承认的,当真会把她联合来的兵马都交到我手里?” “一定会的~”微连绮之回望着眼前的烧当大王子,郑重地行了一礼,便道:“事情必会如绮之所预料的行进~绮之谨以这十五万西羌铁骑为诚意,从今日起,愿奉大殿下为主。此前大殿下将绮之引荐给七王女公主殿下,绮之所约定承诺的,也会一一兑现。” 弋仲兴奋地磨了一瞬嘴里的牙,而后仰头大笑了起来。“不错!之前看军师时不时就和拉巴子说那么多,本王子还当自己当初是受了你蒙骗利用!幸亏不是!” “大殿下高看绮之了~何人敢蒙骗利用大殿下?又能蒙骗利用大殿下呢。” 弋仲再度大笑出声:“说得不错!” 笑罢,弋仲眉间忽又一拧,回看向赫连绮之就道:“不过你那个弟弟最近于本王子面前有点嚣张,军师记得管管!” 赫连绮之悠悠然笑着回看了弋仲,便道:“便是如此……我们兄弟二人明面上不可都偏向大殿下,如此九殿下才会信任我二人。木比塔于大殿下面前肆意无礼,实则是我刻意不可约束,用于取信九殿下。”末了,赫连绮之眯眼儿笑着,安抚于他道:“大殿下放心,他心下当然是随我站在大殿下这边的。” 弋仲听罢觉得有理,便又长笑了一声,并不属意道:“原来是这样!” 第360章 离心何以赠 羌兵驻地。木比塔帐中。 胜艳看到掀帘走进来的稚龄“少年”,眸光微一滞,下瞬便也无常,靠坐在榻边地上的兽毯上,隔着帐中火盆里跳跃的火焰,漠然又晏然地迎视着他。 帐中另有顾看她的一名羌人老妪,对“蛇子”之名应有忌惮,回头看到赫连绮之入帐,手中拿起准备去浣洗的衣被都落了下来。呆呆地杵着了。 “你先出去。”赫连绮之站定在了胜艳身前不远的火盆那头,语气怡然地对那老妪吩咐了一声。 他所言是羌语,老妪听懂后忙不迭抱着脏衣被低头行出了。 帐帘掀起又落下,赫连绮之圆亮晶莹的大眼落在了胜艳的肚子上。“他应该不会平白唤一名老妪来照顾你。” 胜艳闻言笑了起来,直视蛇子,仍做平常般席地靠坐,姿态冷肆随意。 “把手伸过来给我把把脉吧。”赫连绮之便也看着她,脸带笑意。 胜艳闻话便向身前的“蛇子”军师伸出了手腕,并无半点犹疑,更不见惧色。眸光肆意地落在面前之人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娃娃脸上。 赫连绮之拉来一张小凳于胜艳面前坐了下来,细细把完了脉。“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他言罢便于怀中掏出了数只同色的小瓶,闻了三巡,最后从中取出一瓶,递至巫聿胜艳面前。笑眯眯道:“一点都不苦。” 胜艳看着他递过来的粗陶制的小药瓶,语声哂然。“什么药?” 赫连绮之微挑了下眉:“你又不是真心想给木比塔生孩子,又何必问我给的什么药呢?” 胜艳不置可否。想到自己以此为饵拉木比塔下水为她放走左相和璎璃,又多次设计挑唆他与弋仲。自己身在羌营,赫连绮之身为军师,怎可能丝毫不曾获悉什么? “像我这样的女人,不能留在木比塔身边吧?”胜艳亦已挑眉,说出了赫连绮之心中所想的同时,伸手从容地接过了赫连绮之递来的药瓶,拔出瓶塞,倒出了数颗在手心。 赫连绮之便道:“只需一颗就好。” 胜艳便取了其中一颗,面不改色地仰首,将其放进自己嘴里。 也好。 与其苟且求生,不如通过旁人给自己这么个理由,可以痛快死去。再不必思来想去那么多。 只是下瞬帐帘便被大力掀开,木比塔冲入帐中,一眼见得,一步冲过来大力握住了胜艳拿药的那只手。 紧紧攥在了手中不放。 他转头看向了坐在小凳上的赫连绮之,额间沁满了冷汗与热汗,目露哀求之色。“哥……” 胜艳两只手都被木比塔攥在了掌中,药也被木比塔连着她的手,一起攥在了掌心里。牢牢禁锢着。 “是不是因为我对付了弋仲?哥你放过她这一回!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没有等到赫连绮之的答复,木比塔直感心里绞拧起来,眼眶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红。“哥!算我求你!” 胜艳则随意地倚身靠在了床榻边沿,满面无动于衷。 赫连绮之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平淡得近乎空。“我当初说你喜欢她,你怎么回我的?” 木比塔视线移开,将头扭了过去。“……我没有。”又道:“只是因为她现在肚子里怀了我的种。等她生完孩子,我……” 胜艳闻话微抬眼帘看向了他。 木比塔没看胜艳的眼睛,只又转回头来看着赫连绮之道:“我就亲手杀了她。” 赫连绮之听得眉尖一挑,下瞬开口道:“谁叫你杀她了?我有叫你杀了她吗?” 木比塔立时一愣。 赫连绮之自己从火盆旁的小凳上爬起了身,转身朝着帐帘外走去。“无论是抛妻弃子,还是杀妻留子。这种猪狗一样的行径,你不许做。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木比塔兀地怔了声:“哥……” 赫连绮之自顾掀帘出了营帐。同时向身后道:“跟我出来吧。” 木比塔原地怔了两秒,犹豫着低头看向了胜艳此前拿在手里的药……迟疑一瞬后,来不及思考,就将药连带着一旁的药瓶都收了起来。 “我之前跟你说的话都算话。”看了看胜艳的眼睛,木比塔说完这话便跟随赫连绮之身后向着帐外行出了。 胜艳从后看着他的背影,面上意兴阑珊。便似对他的话是真是假,作不作数,都未放在心上,也都不甚在意。 “哥你是因为我和弋仲在营里闹得狠了,所以才会过来的吗?”帐外一角,木比塔拧眉不安地看着赫连绮之,放轻了声音问。 帐外朔风呼啸,雪点子卷在大风里来来去去。 赫连绮之转面与木比塔相对,面上笑出了两个梨涡。“不用在意弋仲,虽说拉巴子无谋,但弋仲比到拉巴子就更加无能了。只有我们兄弟两人是真正绑在一起的,其他人,都不过是我们脚下踏过的木石~” 木比塔闻话震了一下,立时抬头看了一眼远处被派去传唤军医的玛西,和长时跟随于赫连绮之左右,此时被支开守卫在远处的蝉西、日麦牟西。 确定风大雪大距离够远,没人能听清两人间说的话。木比塔便看着赫连绮之,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来。“嗯!哥你说的对!”又道:“我都听哥的!” 赫连绮之接着便对他道:“弋仲你想怎么对付都行,没什么要紧,我也不会过问。不过之后姚柯迴一到,我和拉巴子势必都会被问罪……” 木比塔眉间一忧,立时想要开口问什么…… 赫连绮之不等他开口问,就挥了挥手笑着答:“我不要紧。但拉巴子多半会被夺权,她从先零部落带过来的九万兵马必受迫害,有哗变之险。”抬眸来看木比塔,赫连绮之接着便道:“等姚柯迴到了,你就暗地里盯着先零部落被带过来的那些部将,看好他们的动向。” 木比塔立时点了头。“是要我阻止他们哗变吗?” 赫连绮之眼眸一弯,便再度笑出了脸上两个梨涡。“不,是要你适当时候,表示愿意和他们合作。” 木比塔便又愣了愣…… 赫连绮之走后,木比塔掀帘入帐,看见唤来的军医在给胜艳把脉,便顺手将此前收起来的药递了过去。“看看这是什么?” 军医接过,细细看罢闻罢碾罢尝罢,引为惊奇:“这是安神护胎的药,里面融了不少好药,手法高明,应能固气血,益脾胃……是甚好的药……敢问这药是从何得来?” 木比塔一颗心彻底落了下来,忍不住轻轻舒了口气。 随后将药重新递到了胜艳手中,便打发了军医回去。 “此药药香浓粹,药效应佳,每日只需服一颗即好。”军医离去前忧心他们糟蹋好药,*还忍不住殷殷嘱咐了。 胜艳听得便也忆起了蛇子当时与她所言“只需一颗就好”。眸中有了些思绪。 自己在木比塔身边所为,身为军师的赫连并不属意吗? ……看来即便木比塔与弋仲龃龉不和,也并不妨碍蛇子所谋、将谋。 想得深了,未察木比塔坐在饭桌前连着唤了她数次,都未予理会。 待到察觉,五官过于秀气的羌族少年已经大步走近,伸手箍住了她的脸。 胜艳转目之际,木比塔不由分说地啃了上来,将她不轻不重地推在榻沿边胡乱咬了一通。胜艳不耐烦地拧眉,伸手便欲推开他…… 下瞬木比塔便放开了她的唇,改为埋进她颈边咬了一口,语气暴躁又兴狂:“你这婆娘的这张嘴要是不想用来吃饭!可以跟老子做点别的!” …… 毕节城中。 巫亚停云听林海来报:“姚柯迴很谨慎,斥候营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粮车未烧,羌兵人马齐备,粮食又无有不足,于他们实在是大坏之讯。 巫亚停云不由得从主位上慢慢站了起来。“算算时日,姚柯迴的十万精兵就快要和三十里外的反军联合大军汇合了……” 但北部虎贲军暗中调来支援还需要不少时日,如果这二十多万羌兵与叶齐反军一齐来毕节城前强攻,左右由叶齐和虎公主开阵,姚柯迴为主帅坐镇指挥,蛇子军师辅助……毕节城恐怕再难守住。 文墨染看见了巫亚停云眉间忧色。平声淡淡地问了:“大将军看来,反军与西羌兵此来可是稳操胜券了?” 巫亚停云回看向安坐在椅中的苍白文士,蹙眉的同时点了头。 “若是连大将军都这样想……反军与羌营那边必也这样作想,觉得胜券在握,我等不足为惧。” 巫亚停云未明其意,仍旧看着文墨染。 身形细瘦的文士手中拿着一方素白的锦帕,此时压在唇上一连咳了十数声后,方幽幽冷冷地续道:“但人之行事,往往于稳操胜算之时,行事无忌,易遭反噬。” 文墨染因连声重咳而目染泪意,显得格外黑沉的眸静静睁开,落在了巫亚停云脸上。“大将军可知虎公主拉巴子在整个西羌都响有名气,被称‘西羌虎公主’,但于自己部落——烧当内部,却是一个不受宠的王女?” 巫亚停云当即凝色。 “然此下城外驻扎的羌营中,因虎公主降服了先零、卑湳两部十五万兵马而来,是以以之为首,由她担任着主帅。一个长期在烧当部落里不受重视、备受姚柯迴冷落的王女,此下却手握十五万兵马,在外为主帅……以姚柯迴多疑心性,可能心安么?”文墨染幽声道:“他们两军若和,方是我等需忌惮的二十五万羌兵,若然不和,结果如何便难预料了。且姚柯迴究竟为何兴兵入夏,我等还未可知,此时言其必胜,我等必败,墨染只觉,为时过早。” 巫亚停云听得目中见亮,心绪稳了不少,轻轻颔首:“监军大人所言有理。” ……. 三十里外,羌营驻地。 拉巴子闻副官来报:“酋豪大人已到营中!”立时从椅中站起,快步欲赶去议事的主帐。 链侍于袖中蜷指握拳,欲同平日一样跟随拉巴子左右前去……下时拉巴子回身驻步,将她留在了帐中:“你今天,别跟来。” 链侍闻言愣在了原地,待到回过神,拉巴子已经向着议事的主帐行过去了。 心头不由一热,然袖中拳头只随同心里的不安,越握越紧。 拉巴子方入主帐,整个烧当无人不知其得姚柯迴盛宠的阿渥尔王妃就迎了上来。她满布皱纹的双手伸来,一把握住了拉巴子的一只手,眼眶通红,眼泪在眶中打着转,声音发颤:“拉巴子……何木姐她……她现在在哪?” 拉巴子瘦小的身子一颤,眼眶也立时红了。抬头看了主位上在坐的魁梧中年男人一眼,就转身带着阿渥尔王妃往外走。“拉巴子带王妃过去。” 王妃阿渥尔连连点头,眼泪顺着眼角的纹路连连往下流,她回头看了姚柯迴一眼,就跟着拉巴子往帐外行了。 姚柯迴粗遒的眉紧紧拧着,此时微松一瞬又再度狠狠一拧,下时立身而起…… 弋仲赶来时就看见姚柯迴带着王妃阿渥尔紧跟在拉巴子身后,朝着摆放何木姐棺椁的营帐去了。左右都是跟着姚柯迴很多年的心腹将领,只身后跟着一个身背长弓的瘦长男子,年约不惑,额发蜷曲,模样秀气得像女人,是个生面孔。 “何木姐都死了,父王还……”嘴里骂骂咧咧几句,也跟在后面去了。 摆放何木姐棺椁的营帐内,从上往下系着很多彩色飘带,何木姐的棺就摆放在营帐正中,微微开着一条缝,按羌族的习俗,此举一为让死者有还阳的机会,二是等死者的灵魂进入棺内。 王妃阿渥尔入帐看到那口棺,整个身子便打着颤地扑了上去,姚柯迴亦步亦趋地从后扶着她,看见她扒着棺缝边哭边往里看,手握拳又松开,随后帮着她推开了面前的棺盖。 何木姐苍白温柔的一张小脸随即映入眼帘,阿渥尔王妃一声长哭,双手探入棺内摸索着棺内的女儿,边摸索边哭得抽噎,越哭越哑越哭越破碎,未久就上翻着眼皮昏厥了过去。 拉巴子看着背对着她扶棺而立的两人,亦已通红着眼眶泪落不止,眼见阿渥尔王妃昏厥过去,忙擦去眼泪伸手上前扶。 下瞬被姚柯迴回转身来,甩手重重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啪!”的一声重响,拉巴子嘴角当即沁出血来,一侧脸上指印鲜明。 姚柯迴扶抱着昏厥过去的阿渥尔,回身看过来的那瞬,脸色寒到营帐内外所有羌骑将领都“唰——”的一声,低头跪下。 拉巴子一身的血都往心口冲,眼帘颤动几瞬,退后一步也低头跪下了。 “先零部落里那些人!所有和他们王族有关的人!在王族手里做过事的部将!全部给我拖出来!杀了!!!” 拉巴子闻言双目一瞠,惊不住“腾”的一声抬头看向姚柯迴,语气满是不可置信:“父王!!!” 先零部落王族里的男人已经被她杀光了,余下的都是些老妪妇孺,性格异常懦弱,对王族里的男人如何行事根本无权过问,是以拉巴子饶了她们性命,还有先零投降归顺于她的那些部将,她先前都已赦免他们无罪! “父王!!先零王族都只剩一些妇孺幼女了!阿姐的死跟她们没有关系,而且部将也是真心归降,我已经赦免了他们……” “何木姐是我烧当最尊贵的公主!部落的明珠!她的死!你有什么资格赦免他们的罪!”姚柯迴说完将阿渥尔交给了一名随侍的女姬带下去,就领着随行将领大步走出了营帐。 弋仲也未料想到姚柯迴会这样勃然大怒,心惊之余看到拉巴子处境难堪又忍不住暗自心喜。 看来赫连先生说的那些,多半是真! 拉巴子带着自己的人赶到驻地中央那一大片空地时,盖在冷砺青石上的薄雪已经被热血融化成了血水,蜿蜒着流淌开来。 一具具老妪妇孺婴幼的尸体正被姚柯迴带来的精兵拖到角落里垒起,旁边被姚柯迴心腹之将架着脖子带过来的先零部将们正一个个被踢倒在雪地里,姚柯迴站在他们面前提刀就砍。 “父王!”拉巴子无论怎样劝阻都拦不住姚柯迴一刀连着一刀砍下去。“父王!!!” 一直到最后一名部将,姚柯迴手中大刀已经举起在他的头顶。 “阿达鲁鲁!”身后传来一声惊唤,姚柯迴手中大刀硬生生止了下来。 阿达鲁鲁是姚柯迴的乳名,整个烧当和西羌也只有一个人敢这样唤姚柯迴。王妃阿渥尔被身旁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姬扶着急步上前来,伸手紧紧握住了姚柯迴握刀的那只手。 姚柯迴回转头去看她,王妃阿渥尔抬起一双哭肿后通红的眼睛看着他,流着泪看着他摇了摇头。 姚柯迴一霎时胸口起伏难止,魁梧如高山一般的身体微微发着抖,迎着益地呼啸的朔风竟似也红了眼眶。 拉巴子终于看见姚柯迴收起了手里的大刀。 他转身一把搂住了昏厥后刚醒便咬牙迎着风雪出来劝阻他的阿渥尔,抬起兽袄长袖粗糙地擦去了眼睛里的湿意,便一下一下轻拍着阿渥尔的肩头,向着此间驻地早几日便为其准备好的寝帐行过去了。 在他扶搂着阿渥尔转身走远后,那名从刀下捡回一条命的先零部将腿一软,瘫倒在了同僚的血中。 当夜姚柯迴就以拉巴子贸然带着何木姐去往先零、卑湳和谈,却护卫不周,致公主何木姐受辱枉死为因,禠夺了拉巴子的主帅之位,将她手下先零、卑湳两部的十五万兵马都丢到了弋仲手中,命拉巴子于弋仲手下任一先锋副将。 弋仲闻讯狂喜,马上斥了两名手下将那名从姚柯迴刀下捡回一命的先零部将又重新拖了出来,一刀杀了以讨好姚柯迴。 姚柯迴碍于阿渥尔,未多言什么,但无疑默许了弋仲的行径。 羌营驻地中,此番形势已然大变。 …… 天隆十年的最后一日。 归云谷中,端木若华竟于慕天阁中寻到了另一本蛊老的手扎。 其间笔记虽陈、亦新,观之竟似写下不过数年。 然按清云鉴历任时记,师祖蛊老散人身死,应已逾数十年。 白衣人握着手中微微泛黄的纸册,思绪辗转良久,未能明。至后慢慢抻指,翻开了手中扎记。 下瞬,双目不禁微一瞠。 手扎中所记第一句,便是:余炼成了蛊医之道、传闻中的不死蛊。 指尖禁不住颤了一瞬,端木若华凝息罢,续往后观之。 “经万难,血元蛊成,余将之种于自身体内徐徐育之,以药毒为食,炼之育之,历时十七年,终转为阴阳蛊。不料阴阳蛊成后,竟与余之心绪相关联,余悲其亦悲,余痛其亦痛,阴阳蛊因余之心绪悲痛时,亦会反噬于余,余便有感噬心之痛,此痛蚀心噬骨,不堪卒忍,痛时臂间自发生出一圈蛊相脉纹,竟唯有煎熬待此脉纹环绕生成一圈,噬心之痛方止。于是余自此谨慎心绪,不思悲苦,方得人蛊相安。后来又历数十年,余大限将至,阴阳蛊竟似不愿与余同死,在余将死之际钻入了余之心脉,不死蛊成,余身亦殒。” 端木若华观至此,已感惊异,然其记载详尽,且多处与花雨石诉与自己,枭儿育蛊之状相合,不似为假。便更引之为异。 “余安躺于余弟为余所备之沉水棺中,脉息断绝,意识空悬,只觉行于一片无垠白茫之中,不知年岁。后来忽有一日,睁目而醒,自棺中而出,方知已历数十年。作古未朽,盖因体内之不死蛊。” 端木若华声息已凝,再思昔日幽灵鬼老于己种种行径及告诫之言行,竟都不觉往师祖蛊老身上牵联而思之。 将殒清云鉴,因收奇血后——便是师祖留于鬼老的遗训,告诫于她。 倘若这一则师祖的手扎中所记未假,那时鬼老与她所言,是遗训还是转告,便不得而知了。 “余出棺后,免惊旧人,常避之。数年后,有感此身每况愈下,行将朽木,同时察觉臂间蛊相脉纹色淡将消。随着余此身越来越虚弱,臂间脉纹渐淡渐消,且虚弱得越明显,脉纹淡得越快……余自此才明悟!余臂间之蛊相脉纹,应似老树之年轮,每一圈指代此身与体内不死蛊可活之年岁,待到蛊相脉纹淡去消尽,年轮亦不复,余与体内之蛊大限便至。” 白发于慕天阁中拂起撩过,端木若华回首行至了身后少年身前,心念一动间,少年已将双臂伸至了女子面前。 长袖捋起后,便见其左臂肘间,一圈又一圈繁复层叠着的深灰色蛊相脉纹,似于血脉中而生,隐于皮肤下,竟难数尽。 ——此痛蚀心噬骨,不堪卒忍,痛时臂间自发生出一圈蛊相脉纹,竟唯有煎熬待此脉纹环绕生成一圈,噬心之痛方止。 心尖倏然疼了起来。 原来他所受的苦,远比她所知的,还要多得多。 伸手爱怜地抚上了面前少年的颊,白衣人一时不抑,倾身而近,慢慢偎进了面前少年的怀中。 “余所记‘人蛊共淬’,实则应以人之苦痛淬之。阴阳蛊每感人之痛而反噬其身,既在炼蛊,也在炼人,唯历十数次反噬而不死,那时的阴阳蛊才是真正的阴阳蛊,此后阴阳蛊不堪炼蛊之伤钻入人之心脉,是选择了与人共生,自此人蛊合一,不死蛊成。那时的不死蛊,既是蛊,也是人,心念相通,无分你我。若然分开,心间之蛊应为炼成之子蛊,炼蛊之人恐化身为副体之母蛊,母蛊应有护子之性,两者理应相依而存,不可久分,否则母蛊或有狂暴之象,子蛊亦当心有不安。此即余平生所研、所知、所历之不死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60-370 第361章 征蓬出汉塞 群山郁,飞雪缭。 归云谷中,日落西山后,月升东窗前。 天隆十年,除夕夜。 窗外月明如昼,雪舞风急。 蓝苏婉将做好的饭菜一样样端到了端木若华的饮竹居内。 雪发绕过长烛,白衣的人关罢居内钻雪的窗,回身于主位上坐了下来。 蓝苏婉端罢最后一样菜蔬,回身关好了门,最后于白衣白发的女子右手边落坐。亦如昔日。 端木若华左手边最近的空位,桌前摆上了叶绿叶惯用的碗筷竹杯。 蓝苏婉左手边的空位,桌前亦摆上了阿紫喜爱的紫釉彩碗和小酒杯。酒杯里倒上了蓝苏婉新取出的桃花酿。 端木若华看着一旁立身的少年,于自己对面温顺地坐下后,便垂眸轻声道:“吃罢。” 师徒三人对坐而食。屋外的夜风呼啸着在含霜院中穿过,不时吹出些许响动。 屋内火烛轻曳,偶尔晃映在三人抬起举箸的手背上。 端木将将食尽,偏头看了叶绿叶面前的空碗许久,而后举箸夹起一箸叶绿叶平素喜食的清笋,放进了叶绿叶座位前的空碗中。 蓝苏婉低垂的眼中蓦然有些热,夹过阿紫爱吃的冬菇、藿菜,亦放进了阿紫座位前的空碗中。 这一场年夜饭,只有坐于末位的黑衣少年自顾举箸而食,似无常。 然则,三者之中,他却才是最异之人。 蓝苏婉转目看着闭目而食,见之似同常人无异的“师弟”,眼中热意只更盛,她放下手中碗箸,回望向了主位上的白衣人。语声似轻而沉:“太师祖手扎中所记,人身化为不死蛊之副体母蛊后,可还会留有意识?” 看见白衣白发之人亦慢慢放下了手中碗箸,蓝苏婉终忍不住问出了她……亦她……心中最忧最怖之言。“师弟可还能,恢复回原来的意识?” “余生致力于此,方不枉……”端木若华眸光落在了圆桌那头的少年身上,语声轻如屋中微曳的烛火。“……其为我,斯情所衷。” 蓝苏婉怔目看着白衣人。“师父想要寻,让师弟恢复回原来心智之法?”看见女子轻颔首,蓝苏婉又问:“眼下,可有方向?” 端木若华凝目于前,轻轻摇了摇头,道:“尚无。” 蓝苏婉想到:“若是师弟自此再未能恢复意识,心智十数年如一日,长时皆是这样如兽是蛊……师父您……待要如何?” 屋外风急雪凛,亦未掩屋中白衣人沉宁之声。“倾力以寻可寻之法,直至我与枭儿大限那日临。” 蓝苏婉闻言正色,已明主位之人心中决意。语声亦凝:“小蓝……明白了。此后为师弟寻恢复意识之法,是师父余生所重。亦会是小蓝乃至惊云阁寻查之重。” 端木若华转目看向了她,宁声与之:“你如今已是惊云阁之主,年后可是应当回去主事了?不论阵前还是惊云阁内,应都有你作为一阁之主,需行之事。” 蓝苏婉听得,面露忧色,只道:“我若离谷,师父身边恐无人照顾,师弟如今……除了保护师父,其他什么都做不了,也学不会,小蓝怕自己不在,无人能给师父做饭了。”言罢便又道:“不过师父放心,小蓝会传书回惊云阁,让阁内飞羽倾力去寻能让师弟恢复意识之法。” 端木若华回望于面前少女,虽殇虽哀虽戚,亦难免目露温然流光,再度轻轻摇了摇头。语声柔敛:“枭儿之事,我知你会放在心上,如此便可。但惊云阁已是你之责任,若长时不回阁中主事,难免不妥。时殊世异,今时我双目已然复明,毒病尽除,水迢迢之力亦一日强胜于一日,周身之力无有不足,你所言之事,亦是我少时日日需要做的事,故无需再劳旁人照顾,我已无有不便,你亦不必忧之。” 蓝苏婉想到阁中庞杂事务,暗中安排入水的暗羽……目中亦现了些许迟疑,最后终在端木若华目光平和的注视下,点头应下。“弟子明白了,年后小蓝便回……不过小蓝会命数名羽卫值守于泊雨丈中,师父若有不便,外出采买之类,皆可吩咐他们去做。若然有事,也只需命他们传讯于弟子。” 端木若华回望于她,滞声一许,语声轻而宁。“近几诸事,劳你良多。” 蓝苏婉当即露出了温婉柔静的笑容,语声亦宁:“是师父将小蓝教养长大,这些都是小蓝应当做的。” 白衣人目中一时静,下时眸光微散,看向了圆桌那头闭目无声的黑衣少年。 声轻且静,微滞于喉中。“……我与枭儿这般,还配,称做你等之师么?” 窗外风嚣,屋内烛曳。冷月除夕,含霜院中只余他们三人,甚至可言,只余她与她二人。 九月至今,蓝苏婉心中对他二人的情-事虽已知悉于心,却也多避讳不言。 今时此日,却是白衣人亲口提及,将师徒二人间于礼不合、不伦于世的男女之情,摊开来说。 蓝衣的人凝目看了摆放于自己面前的碗碟许久,平视前方,而后轻言而郑重道:“我也曾……对师弟有过男女情意。当初弟子不辞而别,是因为撞见了师弟于饮竹居内,亲吻昏迷之中的师父。” 端木若华闻言,目光微滞,倏然愣。 “那时的弟子……爱慕师弟心切,一时承受不住,便对师弟说……‘你们是错的。’”语声幽静,一如少女比之那时,已然幽凝而平静的心。“‘师弟爱慕师父是错的,师父若与师弟生有男女之情,也是错的。’” 蓝衣的人微微垂目。“后来师父于罗甸遇险,我去乌云宗找了师弟,我知道师弟满心都是师父您……我激他去救您,激他护您左右。” “我不知您当初是如何察觉他这份情的,察觉后,又是怎样去待他这份情……只闻讯他回到师父身边后,断了指,左臂近废,几度险死。” 端木若华兀地敛目,心头颤了一颤。 “我曾喜过……心中想,师父若知他的心思,定然不会应他,也不会容他。”语声忽哑,蓝衣的人续道:“后来却悲。” “师父心性……我知他会受苦……可我不知,他会受多少苦……益州山道上,我看见师父愿同师弟缱绻亲昵时,心中既痛又幸,痛师父终被他所误,清名有损;幸他苦求至此,终于得偿所愿。” “我看着他从小小少年长成那般俊朗儿郎……即便没有男女之情,到底他也是我师弟……我心自敬师父,重您,爱您,但也难免会怜他。”目光慢慢落在了那一袭已然非人、如同木偶一样长时闭目静坐的少年人身上,蓝苏婉语声一时更哑:“后来知他恢复了南荣枭时的记忆,知他仍旧冒死回援毕节城,知他以身育蛊、不惜身死、不惜剖心取蛊,也要救您……”声已泣,语何悲。“我就只希望……希望师父也能怜他……希望您与师弟都能好好的……无论对错……无论你们是师徒,还是夫妻。” 眸光怔怔地落于闭目静坐的黑衣少年身上,蓝衣之人最后一言,半晌仍回响于端木若华脑海中。 “师父……您当知,我已然放下了师父与师弟之情-事,是对是错。至今日,至今时,真正还未放下的人,是您……是您还在介怀于此。”伸手慢慢扣住了白衣人冰凉瘦削的腕,蓝苏婉语声已颤:“可师弟受的苦已然够多了……苦求至此,未曾有一丝一毫的保留……他为了您,已然什么都不顾,什么都舍了……如今只余残身,前路未知……小蓝求您……不要再因与师弟之情,轻看于他,轻看于自己,不要再折磨他,也折磨您自己了……放下这对错,放下这清名,放下这世俗之见与师徒伦常吧。师弟他……值得。” 蓝衣的人最后哽咽着,转头看向了白衣人对面那头端坐的少年。“您看看他……再多看他一眼……”闭目无声,泪终落下:“他真的,值得。” 屋外风雪泠泠,屋中这片昏黄的暖光,突然碎成了一片片,如已逝的流年,如易碎的韶光,停滞一许,四分五裂。 她的心突然也破碎支离,又一片片被人轻轻粘合在了一起。她想到了前生已逝三十年,想到了读过的书、见过的人、清云鉴之名、大夏、天下、世人、安宁,和己身背负的责任。 又一刹那,什么也未想。 于是望着屋中的烛,烛光那头的少年,她突然脱口而出,喃声应了:“……好。” 含霜院中,朔风忽轻,飞雪倏凝。烛光从屋内透入院中,照亮了天地间这一隅。 …… 羌兵驻地。 夜中,链侍随行于拉巴子身后,行至了先零兵驻扎的营地。 先零王族妇孺老幼、归降部将,皆在她赦免其罪后被姚柯迴一力处死,虽自己也被禠夺兵权,降为先锋副将,但拉巴子愧于自己先前所应,没能做到,直至夜半也难安寝,便走了过来。 插有先零旗帜的营帐前,拉巴子正欲掀帘而入,帐内先零人愤懑不平的讥骂声已先一步传了出来。 “免了罪的部将也要被杀死!烧当部落的狗杂种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老子就猜到那个虎公主说的话管不了屁用!现在大哥他们都被杀了!老子弄死他娘批的烧当狗!” “怪就怪大哥他们不该信了个女人!虽然是什么‘西羌第一勇士’,但她不过是个女人!没把的小丫头!要不是她天生有那股蛮力,肯定就跟我们先零的女人一样!只配同猪狗同笼!” “说得是!还以为她能当上主帅,女人在烧当真的有那么高的地位!结果还不是和我们先零一样!说起来这帮烧当狗之前就派两个女人去我们先零谈联合,便同派了两只牛羊过去有什么区别?!如此侮辱我们先零部落!酋豪、大王子他们将她们杀了又有什么不对?!” 立身帐帘外,拉巴子于这一刻,倏然瞠目。 链侍亦惊得气息难抑起伏! 在先零!女人的地位便同猪狗牛羊一样?!遣之来谈联合,视同侮辱?! 链侍在冽冽的冷风中瞪大了眼睛,慢慢转头看向了拉巴子,红着眼眶不停摇头:“我不知道……属下真的毫不知情!否则!否则属下绝不会让公主殿下同您,冒险去这样一个杂碎呆的先零部落!” 拉巴子震震睁目,站在这片营帐前的冷夜寒风中。此时帐内的先零兵应是听到了她们的声响,已然全部噤声。 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拉巴子握在袄袖下的双手不停发着抖。“所以……所以他们才敢那样对阿姐……才敢对阿姐做出那样的事……?” …… “实则绮之所想,也是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前来……只是先零、卑湳始终有些畏惧夏国,不敢轻意出兵。”彼时稚子童颜的男子立身于何木姐面前,一脸明亮又温柔的笑意。“绮之觉得,出使之人必得身份尊贵,且得酋豪信任,能让先零、卑湳感受到我烧当前来联合的诚意,所言可听,所诺可信,如此方能打消他们对我烧当的防备,一思入夏攻伐可行之计。” 何木姐单纯明净的眸中满是信任,轻柔问声:“先生可是觉得,我可做这出使联合之人?” …… 双目之中尽皆浮现出了红血丝,拉巴子迎着冽冽寒风咬牙道:“你我不知先零部落将女人视同猪狗牛羊……地位低下,根本没有资格和他们谈联合之事……那赫连先生……也会不知晓吗?” 不敢信,不忍信……阿姐那么喜欢他……不光亲自把他举荐给父王,还为了他冒险来到这战场上! 赫连…… 赫连绮之…… 你怎么忍心?你怎么敢!这样对我阿姐?! 第362章 晚来天欲雪 夜半时,风雪凌凌。 羌兵驻地。酋豪姚柯迴的寝帐内,火把仍然明亮,并随着帐内之人怒气勃发的走动而摇曳跃动不止。 “赫连绮之那没用的东西!也配称西羌‘蛇子’?!先零部落那群猪狗杂碎呆的地方,他竟然就放任何木姐过去联合!!本王不光要杀了那些先零的猪狗,还要杀——” 说到这里,突然顿声。 姚柯迴转头看向了站立在寝帐内一角,那背负长弓守卫着的瘦长男子。“说起来你也姓赫连……在西羌姓赫连的人可不多。” 瘦长男子年过四旬,蜷曲的额发间已生有几根白发,脸上纹路亦隐约可见,但仍难掩五官的清秀女气。 他抬头来,面色毫无异常,语声亦很平肃:“‘蛇子’之名赫连秀也曾听闻过,但确实不识。” 姚柯迴看着他的脸,就忍不住皱了眉,越发有些怀疑。 赫连秀平声:“没来酋豪身边做护卫前,我和自己婆娘本就只是在羌林原野上靠打猎为生的游猎人,酋豪如果怀疑什么,可以马上遣我们夫妇回去。” 姚柯迴回想来此前数月,他带阿渥尔出去打猎受伤被困,和自己的人马分开,差点被狼群围攻分食,险之又险的时候,幸亏被路过的赫连秀夫妇救下。 当时他们夫妇俩骑在马上,双双纵马过来张弓就射,距离尚远,骑纵间竟能箭箭射中野狼双眼,堪称神箭手。 姚柯迴大为赞赏,便和阿渥尔一起说服两人留在了身边做护卫。赫连秀之妻正是现在守候在王妃阿渥尔身边的那名身形娇小的女姬。 姚柯迴回想自己当时带阿渥尔出去打猎完全是临时起意,受伤被困的地方也不是烧当部落的地盘,最后遇险的野地更是危急下带着阿渥尔胡乱走的。旁人不可能料得到。如此一来,他和阿渥尔被赫连秀夫妇救下,当纯属巧合。 姚柯迴大笑道:“本王没怀疑!就是突然想起来你也姓赫连,你和莎朗救下了本王和王妃的性命,本王自然不会随便怀疑你们!” 赫连秀回看姚柯迴,沉默着点了点头。“谢酋豪。” 寝帐外突然传来了守卒的通报,那传闻中毒计百出的西羌“蛇子”赫连绮之,被姚柯迴叫了过来。 帐帘掀起落下,赫连秀看到来人,突然也明白了姚柯迴为什么会忍不住怀疑自己。 如此稚气又偏女气的长相,在西羌本就不为多见,更何况赫连绮之眉眼之间的确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赫连秀站在帐内一角,只是默立。 赫连绮之入帐后径直行向酋豪姚柯迴,看起来便似未暇顾及旁人,方走近两步,便“扑通”一声,面朝姚柯迴跪了下来,几乎是膝行至姚柯迴面前。 “赫连有罪!未能劝阻公主殿下随同九殿下前往先零部落联合!以致公主殿下惨死于先零狗彘之手!” 他说得痛苦极了,大滴大滴的泪水从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簌簌流下,淌过通红的眼尾、微微冻红的脸颊,看起来委屈至极,伤心至极。 赫连秀站立一旁看着,都忍不住为他揪心了一下。 姚柯迴却不信他,大怒道:“你怎会劝不住?!何木姐最能听进你的话!你若劝她不要去,她必定会听你的!” “可九殿下亲往随护!公主殿下不知先零险恶,便觉无虞!九殿下也以虎女之威立誓,有她在,必不会让公主殿下出事!”赫连绮之嘶哑着声音哭道:“公主殿下一向信任九殿下,就去了……” 他分明未说一句这位九殿下恃武自大之言,言辞多为姐妹间的亲近互信,可赫连秀于一旁看着,只觉自己若是姚柯迴,此刻必定怒极了那位号称西羌“虎公主”的九殿下…… 便见天生娃娃脸的脆弱少年伏地而跪,已是声泪俱下。“赫连蒙公*主举荐,才为酋豪信任重用,公主殿下那样美好聪慧、出生高贵,赫连自惭出生,一直想要等到有所建树,再向公主向酋豪大人坦言心中慕意……是绝不会加害于她的!原本赫连应能劝阻公主殿下,勿往先零、卑湳两部……但公主殿下和九殿下姐妹情深,公主起意亲自前往联合,九殿下又主动随行护卫,我……”言之未尽,哽咽难续。 拉巴子大步行至姚柯迴寝帐外,便听见了这一番颠倒黑白的痛诉。眼眶刹时被激得通红!双手都控制不住地发抖。她一把推开左右上前相拦的守卒,拿着槊大步而入! “赫连绮之!!!”入内即是惊怒至极的喝声,紧随之长槊迎风而舞,不由分说地重重砸向伏跪于地的“少年”。 姚柯迴看到拉巴子胆敢拿着武器闯入他的寝帐,迎面向他舞来! 当即怒不可遏!拔出腰间大刀就来格挡! 重达三百余斤的铁槊与姚柯迴手中大刀相撞,火星骤然四溅!与此同时姚柯迴倒退三步,口鼻已经被震得渗出血来。 “父王他是骗你的!!!阿姐就是被他怂恿才会想亲自去联合先零卑湳部落!!他是故意的!!!故意没有告诉我们先零将女子视为猪狗!!!故意让我和阿姐去先零受辱!故意害死阿姐!!!!” 被拉巴子迎面一槊险些砸懵了的姚柯迴,第一次察觉到半生骁勇的自己竟敌不过自己的小女儿,羞意和恼意直冲头顶,他陡然更怒道:“害死你阿姐的人是你!!!” 拉巴子因着姚柯迴,强形忍耐着收住了手中铁槊,然她转目寻杀赫连绮之之际,姚柯迴手中大刀已向拉巴子砍来! 冬衣下仅着一件兽袄的少女猝不及防地抬槊来挡,然仍旧被大刀斜劈在了胸口,鲜血刹时汩汩流出! 拉巴子疼得一个趔趄,手中铁槊“砰”的一声撑地,姚柯迴却以为她又要挥舞铁槊,厉声喝:“赫连秀!” 营帐外赶来的姚柯迴心腹诸将,便听见帐内响起冷厉的一声“嗖——”,下时一道鲜血在火把映照下溅在了帐壁上。 “酋豪!”守卒诸将急涌而入,便见营账内,姚柯迴脸色铁青地将手中大刀架在了“虎公主”拉巴子头颈旁。 有“西羌第一勇士”之称的虎公主拉巴子,此时单膝跪于地,一根长槊横亘在她脚前。她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的手腕垂在腿侧在不停发抖——那只手的手腕被两根羽箭射穿了,鲜血溅满一地。 “九王女拉巴子!胆敢执槊闯入本王寝帐!给本王押下去!打一百军棍!” 拉巴子被冻得皲裂的双唇颤抖得厉害,从胸口伤口处流出的血已经濡湿了她的兽袄,左腕间的两根羽箭未及拔出,气息每抖一下都是锥心一样的疼痛……她眼前阵阵发黑,咬着牙抬头去看赫连绮之——他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爬起了身,此时站立在姚柯迴身后不远,正微微扬唇看着她。 “我杀了你!!!”拉巴子双目大睁,气息发抖猛然暴起,抓起手边长槊就要砸向赫连绮之—— 羽箭破空之声再度一响,直直朝着拉巴子喉颈射去,寒光一闪间被拉巴子甩手挥开,与此同时她整个人已经扑到了姚柯迴面前。 姚柯迴强形按住了自己手中大刀,抬起一脚重重踹在了拉巴子胸口。 拉巴子被踹得倒飞了出去,后背着地重重摔在了寝帐内一角,半晌未能爬起身。 “把九王女带下去!!!” 天隆十一年月正,风雪更寒,姚柯迴不攻毕节城,领十万精锐铁骑一路绕远,夜袭了益州更北端的叙永县,将叙永县内洗劫一空,俘虏百姓数千人。 大军带着洗劫来的钱粮、俘虏还未及抵达驻地,链侍将重伤未愈的拉巴子从囚帐里背了出来,玛西、扎西、日麦牟西……便是应该跟随赫连绮之身旁随军在外的蝉西都守候在了囚帐外。 四人一见拉巴子被背出来,立马警惕地环伺左右,上前用大麾一把裹住了拉巴子,同时背着人就往羌营驻地外围走。 “是父王……”冷风吹进了拉巴子单薄的囚衣里,将原本昏睡的人冻醒了过来。拉巴子感觉到了囚帐外的寒风和凉意,半醒来半浑噩道:“终于肯把我从囚帐里放出来……了吗……” 扎西听得红了眼,背着拉巴子边急步走边闷声道:“酋豪那个瞎了眼的猪狗玩意儿!不相信自己亲生的女儿,相信一个心思歹毒的蛇蝎子!” 拉巴子听到他的话清醒了一些,“父王……还没有放我……?”她挣扎着抬头,看见玛西、扎西、蝉西、日麦牟西把她带到了羌营驻地的最外围,链侍正快速把一些干粮和水系到旁边几匹马的马背上。 “你们……要带我逃?” 日麦牟西强压着怒气道:“九殿下这些年为烧当做的!我们四兄弟都看在眼里!殿下也是我们四兄弟在西羌唯一服的人!但不管殿下你做什么!酋豪都更相信大王子、七公主……甚至那个小白脸娘们儿样的赫连绮之!这次因为七公主的死,因为赫连绮之的话,酋豪竟然就把殿下伤成了这样!且连着半个月关在又脏又臭的囚帐里不闻不问……” 玛西、扎西、蝉西听着日麦牟西的话,都已经暗暗咬了牙,红了眼。 拉巴子想起很小的时候,父王也是很疼爱她的……因为她天生神力,还时常把她抱在怀里,哪怕是和别的部落会谈,也常常带着她,拿着铁棍子让她拗给其他部落的人看。看着她毫不费力地拗弯了铁棍子,就会在别人震惊的目光里抚着她的头哈哈大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王不喜欢她了呢? 是她那个从小嫌弃她是女儿不是儿子的阿娘,见她受宠,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阿姐不是她生的,而是父王乳母阿渥尔生的,并背着父王偷偷给阿渥尔送了一碗牛乳,差点把阿渥尔毒死之后…… 父王发现后,就正式把阿渥尔纳为了侍妾,让阿渥尔和阿姐相认,并同样用一碗牛乳,毒死了她的阿娘…… 因为阿姐对她很好,比阿娘对她还好,阿渥尔也一直对她很好,所以她没有怪父王……但从那以后,父王再也没有抱过她。 泪水湿润了眼眶,她不想说,她多想父王再抱抱她……可她努力了那么多年,父王都没有再重新抱起过她。 “九殿下!走吧!”玛西四人看着拉巴子掷声:“再呆在囚帐里殿下身上的伤只会越来越严重!等不到酋豪答应放殿下出来,殿下就会死!” 蝉西牵着马缰停在了拉巴子面前:“我们去扎陵湖畔!去建立自己的部落!只要拉巴子在!我们四兄弟就在,这辈子永远追随拉巴子殿下!” “可是……”拉巴子咬着牙红了眼眶。可是她还没有给阿姐报仇…… 赫连绮之害死了阿姐。 他一直在骗阿姐,骗她,骗父王,骗西羌所有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西羌没有人知道……她一走,就更没有人提醒父王了…… “我得提醒父王……我还不能走……” 一道讥笑声传来,紧随之簌簌的步声很快围拢了过来,弋仲骑在马上,满面张狂狠厉地看着拉巴子说:“不是你不能走,是你想走也走不了!” 赫连绮之和木比塔一左一右,骑马踱步出现在弋仲左右。 数百、数千、上万的羌兵听从弋仲的指示包围过来,他们中很多是拉巴子从先零部落、卑湳部分带过来的。 “军师所料不差,九王女当真准备私逃。”弋仲骑在马上,看着羌兵们步步逼近过去,链侍与玛西四人已经抽出刀兵,将拉巴子环护在了中间。“本王子提前赶回来这一踏,不亏!” 弋仲昂着头,手中斩-马-刀一指,厉声指向拉巴子道:“西羌可没有逃兵!九王女带头私逃!就算杀了她,酋豪也不会怪罪下来!” 拉巴子猩红着眼睛狠瞪在弋仲和赫连绮之身上,急愤地喊:“弋仲!你根本不知道赫连绮之想干什么!!你会和阿姐一样被他耍弄利用!被他害死!” “少在这里挑拨本王子和军师的关系,你大概不知道一开始是本王子把赫连先生带到了何木姐面前吧?本王子才是最开始给了军师机会的那个人,才是赫连先生真正的盟友。”弋仲倾身往前,看着拉巴子说:“而你手下的兵,现在已经按军师说的,都到了我手里。你可以猜猜看,本王子把他领到何木姐面前,军师当初承诺给本王子的,都有些什么?” 蝉西找到机会,一拳轰开人墙,拉着背负拉巴子的马往外冲。众羌兵在弋仲的指示下涌上去追砍劈刺……人越围越多,马被刺中,链侍、日麦牟西也被乱刀劈中刺中,渐渐满身是血。 拉巴子被他们围在中间,看着他们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红了眼眶,气息发抖:“弋仲!我没想私逃!我不会逃!叫他们住手!叫他们住手——” “你是在求我吗?”弋仲笑一笑,又满眼狠意地压低了声:“你当主帅的时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这个大哥拉下去打一百军棍的时候,多威风!” “我们都是父王的孩儿!别信赫连绮之!别被他怂恿利用!弋仲!是他害死了何木姐!他没想帮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拉巴子已经抢过其中一个羌兵的刀,撑着伤重的身体将涌上来的羌兵一个个格开,斩退,为了护住玛西、链侍几人,很难不伤杀这些潮水一样不断向他们涌来的羌兵——这些她当初亲自带过来的兵。 “他知道我一定要杀他给阿姐报仇!所以在利用你杀我!” 弋仲转着手里的斩-马-刀:“那就利用好了。刚刚让你猜的,军师当初承诺给本王子的,其中一条,就是烧当部落里,只要对本王子有威胁的人……”长刀刀尖指向了渥血而立、满面苍白枯瘦的拉巴子,弋仲悠凉道:“都会死。你、何木姐……包括……” 拉巴子的双眼猛地睁大,血丝布满,气怒、郁怆、愤绝。满心不甘、满目是恨。她的手已经快要握不住刀,身前一丈都是羌兵的尸体,没有人能靠近她,没有人敢再靠近她——虎公主就算伤得那么重,竟仍旧无法不令人心惊忌惮。 她杀了越来越多的羌兵,但护卫在她四周的玛西、扎西、蝉西、日麦牟西和链侍已经全部倒下了。 她咬着牙,一次次将眼睛睁到最大,不让泪浸没眼眶,挥刀,格挡,杀退面前层层叠叠的羌兵……眼睛死死盯在那个她多想杀死为阿姐报仇的人身上。 “赫连绮之……赫连绮之……赫连绮之!!!!”一次次劈开面前的羌兵,想要杀到马上的人面前去,砍下他的头颅!却又一次次被涌上来的羌兵挡下,困在原地。杀不完,杀不尽,这些她带回的兵,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地死在了她自己刀下…… 在看到一个年轻羌兵满目惧意地举刀,一边发抖一边向她砍来时,拉巴子原本要砍落在他头顶的刀突然停了。 羌兵的刀终于砍在了拉巴子身上。随后一刀,两刀,三刀,无数刀…… 握刀的手松开,夺来的羌卒弯刀掉落在了血里。 拉巴子慢慢跪倒在了地上,嘴里喷出一大口血,眼珠渐渐灰蒙。身体向前扑倒……“阿姐……拉巴子没、用……没能……给你报仇……” “好了。”赫连绮之看着倒在地上几乎成了碎肉的尸体,没什么情绪地开了口:“不要再砍了,她已经死了。” 木比塔看见赫连绮之踢转马头,慢慢踱着马走远,便也勒转马头,跟在赫连绮之身后走了。 “哥,你在想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弋仲和羌兵,木比塔接着道:“拉巴子这么强,是不是觉得杀了她挺可惜的?” 赫连绮之没有马上答话,过了少许才道:“只是感觉有点无聊了。即使损失了虎女,也觉得和夏国这场仗能赢的这类无聊。” 纤细的眉微微下落,赫连绮之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蓦然有些渺茫。“好像已经有数月……我没有再见到过那个女人了……她……”是不是也死了? 第363章 数萼初含雪 天隆十一年,上春新岁,含霜院西北角上,璎璃此前种下的那片朱梅林陆陆续续开了花。 深谷之中寒意未绝,小雪飘满。 端木若华打着伞从红白相映的梅林前行过,突然顿下了脚步。 馥郁寒冽的暗香倏然飘来,夹杂在飞雪里,萦绕在鼻前。 像极盳目时,故人立身于她木轮椅前,冷着脸不言不语。 转首回望,点点红梅映着漫天纷落的白雪矗立在枝头,那样醴艳,又那样纯净。 ——“白衣红梅一向是惊云阁主梅疏影留与江湖上的印象。师父身上此裙白如净雪,上绣朱砂红梅,样式别致,实与梅疏影平日所穿太过相似,若同穿于身让江湖中人见了,只怕会生误会。” 白衣上绣朵朵红梅,穿于人身上……也会如雪中朱梅这般,予人既冷又艳的感觉吗? 心头忽起一念,转瞬即逝,端木若华矗立在雪中一时。 有些想忆着当初指下描摩出的眉宇,映着面前的白雪红梅,就着故人的身量,想象出那人冷目立身的模样……终是止了。 昔人已逝。 逝水永难复,迢递不可追。 敛目转首而回。白衣映着白发,亦如世间一片飞雪,然飘摇离远,不曾停落在红梅。 女子身侧,一身黑锦长衣的少年默声而立,怀中抱着厚厚一摞从慕天阁中取出的旧书古籍——都与蛊术相关。 端木若华为他、及他怀中所抱的书籍撑着伞。 此时因女子驻步,亦步亦趋跟随于女子身侧的少年也随之驻步,立身在了雪中。像一樽无知无识的木偶。 但此身也是活的,会冷会热会饿会困会渴。 端木若华看见他扶抱在书籍上的手指,已然在寒风冻红了。 然不会言语,不会诉于她。 伸出未撑伞的那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少年露于外、被冻红的指,掌中运转内元……直至他的手也流转起了热意。 望着他闭目安静的模样,转而抬手为他拂去了长发上停落的几粒雪点。 而后继续撑着伞,领着他将这些已然看完的旧书古籍,放回慕天阁中。 蛊书之中,再难寻到更多与不死蛊、人身母蛊、蛊人相关的记载。 慕天阁中,端木若华已然不局限于蛊术相关的书籍,慕天阁九百年来所藏成千上万孤本古籍中所记,与此性状相似的失神之症、有类同之状的痴疑心症、杂记、惊怖神鬼轶事……分门别类,皆一一寻出,以查使人之心神意识恢复之法。 至天隆十一年卯月,端木若华每日入定重修之水迢迢心法,已至第二层圆满,周身余力胜过寻常武人。 手握竹枝为剑,划开风雪如浪袭远,奔流不回。此为终无剑法第一式——流水无痕。 黑衣少年闭目同时飞身而退,侧身避开竹尖剑气,扬手同样以竹枝接住了白衣人紧随之挥出的另一剑。 剑气相缭间飞雪漫天扬落,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交错远近,时而相叠,时而旋落,步法愈快,身法愈捷,虽不过两根竹枝,枝上剑气却愈盛,至后足尖点落,剑气所指,惊起飞雪如浪,雪浪愈厚、愈高,未久,几乎漫过了人眼。 女子重修而来的内元,尚且远不如少年强盛,然剑出随心,手上终无剑法便似已于心中演练过无数遍,比之少年更为纯熟,剑势起落间毫厘无误,已如炉火纯青。 故两剑相对,竹尖相击,即便女子力有未逮,亦能在少年剑气灌出之际稳稳飞身而退,不显拙势。 女子止步收剑,少年闻她唤了一声,亦落步于地,将手中所握的竹枝收起,背于身后。 自醒来至今,他不曾违背过女子一言,然女子反复试着授于他的习字、读书、辨药、煮膳之类的事,他便如心智不全一般,永远只会按着女子拆解开来的每一步去做,自己合起来亦或独自去做,便不会了。一如虫与兽。 唯有陪练剑法,是他听到女子指示后能做到的最为复杂的事。 剑出如虹,矫若惊龙,一如昔日沉肃凌厉。 便似他还是他。 每每执“剑”对练罢,端木若华看着少年旋身落于院中、背剑而立的模样,指尖控制不住地颤然。 唯有这时,他看起来与昔日无异。 便似……他还是他。 是云萧…… 是她的枭儿…… 而非不死蛊之母蛊。 而非已化身为蛊、不通人之灵智、已无人之意识与记忆的人身虫兽。 伸手微微颤瑟着抚过了少年紧闭的双目…… 这双眼,自她醒来,便再未睁开过。 枭儿的声音,自她醒来,也再未听到过。 心头复又疼悸了起来,白衣白发缭于雪中,无言苍冷。 “咯咯……”一声细弱的叫唤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端木若华闻声微怔。 是雪娃儿的叫声。 循声向着含霜院西北角走近九步,本应同平时一样在此处玩雪的雪貂,此时趴在梅林下的雪地里,圆亮的大眼已然黯淡得近乎无神。它面朝着白衣女子的方向,复又细弱的叫唤了几声,声音已越来越轻。 “雪娃儿……”端木若华唤了它一声,伸手轻轻将早已成年的雪貂抱入了怀中。 因着对化身为蛊的少年人的惧怕,雪貂未敢再近过两人的身,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未离十步地跟随在女子身前、身侧亦或身后。 端木已然许久不曾抱过它了…… 此时甫一抱它入怀,摸到它坠在骨上、几处堆叠起来的薄薄一层皮……女子突然预感到了什么。 将它软软的小爪子合在掌中轻轻地揉,雪白的绒尾一如已逝经年那般,轻轻环绕住了女子的手。好似还欲为女子于这寒冬雪地里暖一暖手。 却不知它绒尾下的温度,已然渐渐比到女子的手更凉。 白发如落雪般滑落下来,女子低头看着怀中的雪娃儿,喉中已喑,指尖渐颤,疼意自心头涌起,又一轮。 …… 战事所在,益州,毕节城内。 叙永县被姚柯迴率羌骑劫掠一事传回,巫亚停云与文墨染均寒肃了面色。 姚柯迴动作太快,中军得迅时,姚柯迴麾下十万铁骑已经到了叙永县,等不及中军派兵援救,整个叙永县已被羌骑洗劫一空,姚柯迴率部带着俘虏的百姓数千人已回往羌兵驻地。 “姚柯迴这厮!昔日对我大夏的臣服惧怕都是装出来的!”巫亚停云沉怒道:“这次他亲自率领十万烧当精锐入夏,洗劫城池、俘虏百姓……已是摆明了要与我大夏撕破脸了!” 文墨染寒面坐于县衙大堂左上位,闻话只是默声,面色亦沉。 “监军以为,姚柯迴俘虏百姓是想用来做何?”率十万宿卫军来此毕节城驰援中军的老将郭沅,忍不住问向了文墨染。 厚厚的貂裘毛领也难掩住文墨染苍白瘦削的脸颊,他手中长时拿着一方深色锦帕,不时掩唇而咳……此时抬头来回看向了郭沅,语声低哑:“跟我们兑换粮草……亦或用来当攻城时的人盾。” 长须虬结的老将气得拍案:“蛮夷杂碎!果然暴虐残忍!” “大将军!”前军将军林海突然大步行来,入得此间大堂就抬头来肃声道:“斥候营得讯……虎公主死了。” “什么?!”堂上诸将无一不惊,便连文墨染都微微睁大了眼睛。一霎时尽皆震住。 “斥候营探得虎公主的宿帐与帅旗已全部被拆除焚烧……加上惊云阁暗羽传回的消息,可以确认无误。”林海慢慢道:“是烧当大王子弋仲赶在姚柯迴回返城外的本营驻地前,领手下的兵围杀了她……在此之前,西羌虎公主似因被姚柯迴问罪,已押在囚帐,身受重伤。” 巫亚停云目中仍震:“虎公主这样强横的战力……姚柯迴甫兴兵入夏,怎么敢在这个时候自断一臂?” 文墨染抵着手中的锦帕又咳了两声,而后眼望前方道:“恐怕并不一定是姚柯迴之意……此前与我等攻伐时,烧当大王子弋仲长时被虎公主压着一头,此人心性狂妄残毒,他们兄妹二人只怕早已经宿怨深结。” 穆流霜立身在文墨染身后,一直满目忧心地看着文墨染苍白的脸色,不时瞟向他手中所握的锦帕。 “羌营中的形势,看来比我们此前预料的,还要复杂很多。”文墨染说完这一句,又捂着锦帕掩唇咳了数声。 …… 毕节城外三十里,反军与羌骑联合大军驻地。 弋仲被传召过来,刚走进主帐,姚柯迴就大步上前来,甩手重重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谁允许你杀了拉巴子?!” 姚柯迴脖子上青筋虬结,看着弋仲惊愕瞠目之状,反手又扇了他一巴掌,直把弋仲打得耳廓中流出了血。“你们两个!不管背地里怎么争斗!她也还是你妹妹!!” 弋仲咬着牙往下垂眼睛,心头已然火起。 老东西自己把她打得半死丢入囚帐的时候,可没有手下留情!现在反过来训斥本王子,说她是本王子的妹妹? 还问谁允许杀的…… 弋仲只于心头讽刺道:“不是你这个父王摆出来的态度,谁敢杀她?” 弋仲在姚柯迴帐中受了好一顿训斥,一直到姚柯迴赤红着脸险要将腰间的匕首抵到弋仲脖子上,阿渥尔王妃赶来阻拦安抚,才大骂着暂且放过了弋仲。 “这个老东西!当着帐子里那娘们儿样的守卫的面!那个老女人的面!来来回回训斥打骂于本王子!最后连刀都拔了!他娘母的!”弋仲出来就直接入了赫连绮之的营帐,此刻于赫连绮之帐中来回踱步,长时未停地大骂出声。 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弋仲,只微微笑道:“殿下有感酋豪大人很生气……但实际,酋豪大人究竟有没有生气,其实无人能知。只因作为酋豪,对于此事他面上是一定需要动怒的,否则岂不是鼓励自己的子女兄妹相残,血亲互戕?如此烧当部落里的其他人会怎么看他这酋豪?整个西羌又要怎么看我们烧当部落呢?” 弋仲听得,一想,也觉有理,然口中仍旧满是讥讽碎骂之言。 赫连安抚弋仲道:“虎毒不食子,不论如何,酋豪大人不会真的因此杀大殿下。一来没了拉巴子,大殿下就是部落中最骁勇善战、肖似酋豪者,酋豪大人只会更舍不下大殿下这样的战力。二来拉巴子被尊为‘西羌第一勇士’,声名早已不止于烧当,隐隐已有盖过他这烧当酋豪的架势,他表面动怒,实则心中或许已觉除了一隐患,也未可知。” 弋仲听罢更觉有理,不由冷笑着再啐:“老东西真会演。” “无论如何,殿下抓住机会除掉了拉巴子此一劲敌。往后于烧当,只会有更多的人选择大殿下,听命于大殿下。” 弋仲这才觉得于姚柯迴帐中这顿打骂挨得值当,顶着红肿如猪头一样的脸回了自己帐中寻看军医。 弋仲走后,木比塔掀帘进来。他原本就站在赫连绮之帐外一侧。 “拉巴子就这么死了,我都觉得可惜,酋豪就真的对这个虎女女儿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木比塔坐下就道。 赫连绮之回看向木比塔,复又一笑:“谁知道呢?不过人都死了,他有没有将人放在心上,都已经不重要了。” “不过……”声音悠冷了起来,赫连绮之再道:“无论姚柯迴心里有没有这个女儿,弋仲敢杀拉巴子、敢毫无顾忌地做出手足相残的事……姚柯迴从今以后就不可能再信任他……” 赫连绮之讽笑了一声:“他当然能想到,弋仲可以杀亲妹妹,当然也能杀自己……” 木比塔听得挑了下眉,口中吹出一声轻短的哨子。 “之前交待你做的事,如何了?” 木比塔嘿嘿一笑:“放心吧!那些先零兵又不蠢~之前弋仲为了讨好姚柯迴,可是亲手将他们一名部将拖出去杀了。他们怎么可能还会信弋仲?” 赫连绮之点了点头,神色不焦不躁,正欲再说什么——帐帘外,叶萍的身影映在了帐帘上。男子冷峻沉肃的语声同时响起道:“赫连先生,我家王爷有请。” 赫连绮之闻言,目中极快地滑过了一抹锐亮。 下瞬又复平和。他弯眼儿笑着应了声:“好。绮之知晓了~” 第364章 孤舟蓑笠翁 反军与羌兵联合大营内,赫连绮之独自行往益州与宁州兵的驻地。 虽说是联合大军,但羌兵与汉人大多语言不通、生活习性也大为不同,易生摩擦龃龉,故一向是分开扎营的。 毕节城外此处,羌兵与益州宁州兵各自的驻地中间,便隔着一条河岸不足十丈宽的长蛇状小河。 河上被两军搭了简易的木桥,两头各有羌兵与益州宁州兵把守,不允许随意串营。 但因为冬季寒冷,水面结冰,完全可以踏行,有羌兵和益宁两州的兵不时会跑到河中来砸冰抓鱼打牙祭,因此发生的摩擦入冬来日渐频繁。 最后通常以益宁两州的兵退怯妥协、羌兵趾高气扬气盛而回结束——因河那头的羌兵当下足有十数万人,益州宁州兵从起兵之初损耗至今,总数已然只余三万人。 赫连踏着木桥来小河这头的益宁两州兵营驻地时,正见十几个兵卒在结了冰的河道中推搡叫骂。 ——是羌兵仗着人多在抢益州兵砸出来的一个水眼。因那水眼的位置好,守着就能不时看见从里面跳出鲜鱼来。 赫连绮之站在木桥上看了少许,争抢的羌兵里有人注意到了这位“蛇子”军师,当下立即噤声,转向赫连绮之跪下行礼:“参见军师!” 河道中的羌兵闻声看见便都闭了嘴,纷纷低头转向赫连绮之行礼。 他们对面,几个益州兵一脸讷讷的站在原地。 赫连绮之什么也未说。 看似天真无邪的大眼看了他们一会儿,笑颜无害。而后便转头继续顺着木桥往叶齐的营帐行去了。 羌兵等到他走远便都爬起了身。 没听到这位“蛇子”军师训斥责难,下时转向对面益州兵的气焰就更为嚣张了。 叶齐帐外。 叶萍看到赫连绮之过来,掀开帐帘让其入了叶齐的营帐。 帐内宽阔,屏风后摆有宽椅小案,案上置有小炉,炉中煮着热酒。 赫连绮之入内,看到叶齐坐在椅中,案上小炉中温煮着一樽白瓷酒壶,酒香从炉内飘出。 脑海中便又忆起了这位前太子殿下、现大夏反王,仅凭一壶酒,就断定了自己寻来的老妪非是端木若华…… 眸光瞟在白瓷酒壶上略久,赫连绮之才上前见了一礼,在叶齐左手边的另一座宽椅中落座下来:“不知王爷唤绮之来,有何吩咐?” 叶齐取出小炉中的热酒斟了一杯,执杯于手。“先生当真不知?” 当然知。 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笑着眯起,而后又几分为难地睁开,看着叶齐,满面无辜:“确实不知,还请王爷明示。” 叶齐便笑了一声:“姚柯迴会来,可是在先生预料之中?” “怎么会呢?酋豪大人素来莫测多疑,他的心绪,一向谁也揣度不到。” “恐怕得除了先生吧。”叶齐倦于跟他绕弯子,直接道:“是你怂恿姚柯迴衷爱的那个七王女去送死吧?只要她出事,姚柯迴就会挟怒而来,对不对?” 哪怕声音自带嘶哑森然,赫连绮之的语声也仍旧想要无辜:“公主殿下可是绮之的伯乐,绮之又怎会害她呢?王爷莫要无端猜测。” “烧当是西羌第一大部落,姚柯迴率领驻扎在王庭的十九万精锐铁骑,才是真真正正足以和大夏对抗的精锐之师,你想要的,就是姚柯迴带着这十九万精锐铁骑入夏兴兵。”叶齐直接略过了赫连绮之口中的否认,手捏杯盏的同时,双目直视赫连绮之道:“本王只不过是一个汉人反王,说出的话全然取信不了姚柯迴,先生又何必藏拙。” 是值午后,初阳渐落,天气仍旧阴寒,朔风不时吹动着帐帘。 赫连绮之回看叶齐良久,霍然如初阳般笑了起来,双颊梨涡隐现,模样无辜得很。 可他口中说出的话*,却绝算不上无辜:“可惜啊,即便何木姐死得那么惨,姚柯迴也没气到失去理智,还留下了九万兵马驻守王庭……这样一来,想打赢这场仗,拉巴子带回来的先零、卑湳兵就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必不可少了。” 叶齐于这时收回了直视赫连绮之的目光,转而望向了手中之杯,转指轻轻摇了摇。“为了不让姚柯迴问罪到自己头上,先生设计让虎公主护送七王女去送死……这位西羌第一勇士的战力,一人可抵千骑,且非数量可弥补替代。先生不觉得,折了她这样一位猛将,去设这场局,损失有点太大了吗?” 赫连绮之脸上笑容未减,语声中颇露无奈之色:“无法~谁让只有拉巴子可以取信于公主殿下……那位七王女,可不傻。”言罢轻叹声:“且绮之已然提醒过,等来姚柯迴,便是她的死期。可惜她并未听信。” 叶齐眸光如炬。“就连先生想要保她,也保不住么?” “除非她敢提刀杀了姚柯迴,自己做这烧当部落的首领。由她带回的无零、卑湳兵足有十五万之多,再加上她的勇武,她有此能为。”赫连绮之挑眉讥讽道:“可惜她即便备受冷落,也从未想过杀父自立……她不自立,七王女在她的护卫下出使先零卑湳却殒命,姚柯迴再也不会信她,更不会重用她。就算今番她没死,从此在烧当也会与死无异。” 叶齐唇角微扬笑,深邃的五官因这看似柔和的一笑,露出了一丝阴柔之色。“设计再如何缜密,也有迹可循……希望先生不是为了自保,只能除了她。” 赫连绮之听罢,微一挑眉,沉吟着语声边想边道:“实则~虎公主最大的作用就是踏平号称凶蛮嗜血的先零、卑湳两部,带来这十五万兵马。” 唇红齿白、面若稚子的“少年郎”弯起眉眼来笑着说:“如今已然用过了。” “原来先生是如此作想。”叶齐右眼下褐色的泪痣,倒映在了他手中白瓷杯所盛的酒水上。清泠泠地泛出了微光:“不知道本王在先生眼中,最大的作用是什么?又是否已经用过了呢?” “王爷说笑了~”赫连绮之眉眼更弯,满面无害笑意。“绮之理解王爷与虎公主同为强武之人,故难免心生爱才惜才之心。但王爷乃起势之人,我西羌各部因与王爷联合、为襄助王爷大事,方才入夏,虎公主又如何抵得上王爷重要?” 叶齐仰首饮下了手中已然渐凉的杯酒,不轻不重地将酒杯放回了小案上。“听起来,本王确实比那虎公主,要重要的多。” 赫连绮之笑眯眯道:“自然~王爷何必多虑。” “如此,本王也没什么好烦扰的了。”叶齐笑道:“劳先生跑这一踏。” 赫连绮之亦笑道:“王爷客气了~” 叶萍将赫连绮之送出营帐后,回返帐中站在了叶齐身侧。 宽椅中所坐的人满面阴沉,叶萍转步取出小炉中的酒壶,为椅中之人再斟了一杯。“父王可是未信赫连绮之的话?” 叶齐取杯,手捏杯盏,冷冷一笑:“若真有赫连绮之说得那么重要,姚柯迴又怎会至今都不曾来拜会过本王?” 指尖越加用力,捏出青白两色。“起势之初,赫连绮之为了让羌兵打着襄助本王的旗帜,明正言顺地入夏,自然需要和本王合作,但现在……” “啪!”的一声,酒盏倏地被捏碎。叶齐阴恻道:“姚柯迴亲自领兵入夏,洗劫城池、俘掠百姓,已经摆明了和大夏撕破脸,哪里还需要打着本王的旗帜?!” 叶萍看着叶齐手中碎裂四溅的碎瓷杯盏,紧紧皱眉,默声。 踏过木桥,行入羌兵驻扎的营地。 赫连绮之抬头看了一眼。 日渐西斜,寒气随着朔风再度卷来,空中小雪又落。 像极少年时,他在归云谷中见过的冬日,冬日里白衣的少女……想到那人或许已经死在他不知晓的某处,年少至今对她的怨和恨,竟都淡了一层,一些容忍迁就他的细节便就变得清晰了,心里软了一些。 不觉弯了弯嘴角。 然望眼在零星飘洒的细雪上,下瞬又忆起了叶齐手中那壶冒着汩汩热气的酒……嘴角笑意又落了下来,小脸冷峭似冰。 转身行回自己的营帐。 甫行入自己帐中,赫连绮之未及转身,身后一支羽箭霍然穿过帐帘落下的间隙,“咻——”一声射在了赫连绮之身前几步的软榻靠背上。 便从赫连绮之耳旁,毫厘擦过。 箭镞钉入靠背横木之上,来回弹摆许久才止下。营帐外守卫的羌卒竟毫无察觉,可见射箭之人抓住了他们一息间视线同时的闭塞,于赫连绮之掀帘落下的刹那间,就极快极准地射出了这支羽箭。 箭身上绑着一张两指宽的纸条。 赫连绮之看着这根羽箭少许,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流露出微光,伸手取下了箭身上的纸条。 …… 含霜院,梅林下。 白衣白发的女子蹲在林中开得最盛的那株红梅下,一点一点用手中的新雪,盖满了底下的小土坡。 白雪红梅,暗香盈盈。 一阵急风吹来,雪舞如絮,被积雪压落的几朵朱梅纷纷然然地飘落而下,正落在了那方陇起的小土坡上。 女子的发亦被急风卷起,沾上了梅枝上的雪,雪下的朱梅花瓣。 她看着落下的红梅,红梅下的雪,雪下覆盖的小土坡,久未能移目。 黑衣黑发的少年人离之十数步,背剑立在雪中,面向着她,亦已长时未动。 直到雪白的鹞鸟清亮啼声,自院外飞来院中,扑翅而落。 雪鹞便如往常一样准确地寻到了端木若华所在,停落在了女子肩头,腿上绑着惊云阁缠有道道红丝的传讯竹筒。 女子轻轻抚了抚雪鹞的头,伸手取出它腿上竹筒内的信笺来看。 与此同时雪鹞歪了歪头,左右探着脑袋寻向了女子身侧左右及怀中。 印象中那只动不动就炸毛的蠢笨肥貂儿未能出现,雪鹞跳落到女子另一侧肩头,又寻了寻。 女子注意到了它的动作,不觉声更抑,轻轻与它道了一句:“雪娃儿已殁了……便就葬在此处。” 雪鹞静立了一瞬,竟仿佛听懂了女子所言。下一瞬低头看向了女子面前的小土坡。 雪白的翅膀轻轻往下搭落了几分,便连目光都好似定住了一瞬。 好像知道世间从此再无同它抢月饼吃的那只蠢貂儿了。 女子看着雪鹞从自己肩头跳落下来,跳到了埋葬雪娃儿的小土坡上,呆立一许,低头啄了啄落在土坡上的梅花瓣。 便像是在询问雪与土之下,那个老去逝却的生灵,来人世转一圈埋入土中后,有没有喜欢上什么?比如这些飘落在小土坡上的梅花瓣。 白影来回飞落,女子看见雪鹞衔来了更多朱梅花瓣,盖在了那掩于雪下的小土坡上。 竹筒中的传讯是小蓝传来,言烧当酋豪亲率十万铁骑入夏,劫掠百姓,中军驻守毕节城内与其僵持对峙。 又言与不死蛊之母蛊、肖蛊之人相关之讯探寻暂无果。 最后恐女子忧心中军之况,蓝苏婉于传信中试询其出谷意向…… 端木若华看罢传书,只轻叹了一声。 自己于他们口中是三圣之首,天鉴传人,举足轻重,不容有失。无论何时、何地、何境,中军与世人、身边之人,无不选择优先于军卒、百姓,护守于她。 这于她是护重,但何尝又不是负重。 端木抬头来,望眼于远处。于心下无声道:既为此身、既承此责,若无力自保,便当慎入战地、险境。否则,只会成他人负累…… 蜀地毒堡,阿紫、梅疏影……皆为护她而死。 益州战场之上,绿儿亦为护她而殒命。 枭儿亦因她回城援战,身受重伤。 至今日,剖心取蛊换她无病无伤…… 心头随着细数,而阵阵刺痛。 世间白如净雪,唯见红梅凄艳。 端木立身而起,再度拾起了雪中竹枝,剑气透出。 若无自护、及护佑身边之人的能为,她不愿己身再成他人负累。看着身边所亲所重所爱之人,为护她而伤、而殁。 “若欲再出谷……”转目看向了静立雪中的少年人,指间握着那一纸信笺,端木若华垂目一时,寂静道:“这一次,师父必要能护住你,护住小蓝。不再做那、被你们护于身后之人了。” 若无能为,护自己无虞。端木宁不出谷。 若无能为,护你等无虞。端木不欲出谷。 剑意动而剑气缭,少年闻声而动,白衣黑发再次交错于雪中。 与枭儿对练,命其全力,便出全力,即便几次险要伤及女子,少年双目紧闭面露痛遏之色,其身竟也全然听从,不曾收力。 便似本能,子蛊之请,母蛊不违。 除此之外,端木测得与枭儿之间的距离,若人眼已不得见,双耳已不闻声,则少年痛苦嘶鸣,喉间立时便会发出全然非人而像极野兽的压抑吼声,她若不传音于他,则枭儿必寻向她。 但若她运力传音于他,命他静立于原地亦或其他,少年人即便不愿、即便痛苦,也不会违她。 只是分隔时间若久,少年人愈显狂暴痛苦。若过久,会如何,端木心有不忍,未再测度,故不得而知。 …… 羌兵驻地一隅。雪夜,风寒。 赫连绮之独自行来箭上约定的此一处。一人裹着厚袄斗篷、背负长弓立身在了此处风雪中,听闻他的脚步声,转身面向了来人。 隔着谡谡寒风,赫连绮之听见他问了一声:“可是赫连嫣之子?” 第365章 只在此山中 冷夜寒风谡谡,风雪不时漫眼。 赫连绮之看着几步外的瘦长身影慢慢朝自己走近了过来。 冬夜太黑太冷,直到来人走到面前,视线中的人影才算清晰了起来。 “舅舅终于打算与我这外甥相认了么?”赫连绮之看着走到面前的赫连秀,梨涡隐现露了一笑。 赫连秀站立在了他面前,脸上神情先是愣了愣,而后才慢慢开口道:“你知道我是……” “难道舅舅还在大榆谷时,无人说过舅舅与我娘长得相像吗?”赫连绮之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波澜不兴道:“也是,那些邻里整日只知道嘲讽我娘愚笨,被汉人迷了魂。这样的话可能反倒不会说。” 赫连秀直直看着赫连绮之道:“论起相像,你才是真的和姐姐长得很像……”他又垂目看向了赫连绮之腰间那根洗到发白的腰带,眼神复杂了起来。“这根腰带……是我看着你娘亲手做的,上面的山河日月图也是我看着她一针针绣上去的。她……” 想到赫连绮之所说,邻里对赫连嫣的嘲讽,赫连秀便知,姐姐在他走后,还是没能解开自己的心结……没能放下心中的执念。 “我不在的那些年,你和你娘……是不是过得不好?” 面前之人眼神里流露出的心疼与愧疚很真挚……多少淡去了一层大榆谷中那些邻人对他与娘的奚落嘲讽。 赫连绮之微笑道:“不关舅舅的事。我娘跟我说过,舅舅从小就很照顾她,离开是因为遇到了心爱的姑娘,你们都喜欢打猎射箭,舅舅陪她到处游猎去了……娘说这没什么不好,只要舅舅过得高兴就好,她也只希望舅舅在外面能过得幸福。” “那你们呢?”赫连秀伸手轻轻握在了赫连绮之肩头:“我和莎朗走的时候你才一岁,姐姐说她能照顾好自己,实际上你们过得一点也不好吗……” “我娘说,你是一直等到我满一岁,娘能出门干活了才肯和舅母去游猎的……她从来没有怪过舅舅你,绮之亦是。”眼望远处,赫连绮之平声淡淡道:“我和我娘都明白,舅舅也需要过自己的日子。不可能照顾我们一辈子。” 风雪中,赫连绮之的语气越平淡,赫连秀却仿佛越能知晓,自己离开后的那些年,他们孤儿寡母日子过得有多难…… “是我对不起姐姐……我明知道姐姐刚刚经历了那些,就算她不记得,身体又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却还丢下她,只顾自己和莎朗走了……” 面前男子的语声已含泣,赫连绮之听到他所说的,心中生出几许疑问,欲细询,下瞬赫连秀又哑声道:“……我明知道她心里放不下陆清漪,那个人当时又才离开不久,姐姐心里肯定既爱他,又恨他,不懂他为什么抛弃自己……又怎么可能过得好……” 时隔多年,赫连绮之再一次听到那人相关,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阵刺痛,眼中漫卷的风雪一霎时更寒。“无论我和我娘过得有多不好……我们应该怪的,也不是舅舅,而是那个人。” 赫连秀闻话直直地看着赫连绮之,眼中泪意于此时微微凝滞住了,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动了动唇,又未言。 冷夜无光,风雪如刀般凌凌地划在人脸上。 赫连秀看着赫连绮之,扶肩的手一时用力,一时又蜷起了指。“你娘她……你娘她现在……” 赫连绮之转目看向了一旁的风雪:“我娘六年前,就于大榆谷中病逝了。” 两鬓已经斑白的男子,双目一瞬间凝泪,又一瞬间落下。他几乎是立刻就泣不成声了。“怎么会……怎么会……姐姐她……” 他转身背对了赫连绮之。 赫连绮之看了眼他的背影,下一瞬垂下了眼睛。“我当时不在娘的身边,只有木比塔陪在娘身边……我娘后来嫁给了大榆谷中一个叫阿塔的猎户,生下了木比塔,可惜那个猎户没照顾娘几年,就在谷中暴发的牛羊疫中染病去世了。后来娘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病逝前娘让木比塔出来找我,直到木比塔找到了我,我才知道娘已经病死在大榆谷中。” 听着赫连绮之所述,寒冽的风声几乎快要掩不住赫连秀压抑的痛泣声。 赫连绮之看着他立身于风雪中,双肩颤动已久。 蓦然想起自己刚刚闻讯娘已经去世的消息时,一时呆驻在原地,竟没有立刻流下眼泪。 出大榆谷时,自己明明向她承诺了,会把那人带到她面前去……最后没能做到,便觉无颜回去见她。 只是从未想过,他竟因此,未有一日好好照顾过娘……竟因此,没能见到娘最后一面。 风雪中,他听见赫连秀哭声里压抑的自责、愧疚和对母亲的心疼,突然也排山倒海地涌上来很多愧疚、自责、心疼和后悔。 他至少应该有几年,好好陪在娘身边的。 却因为那个人,因为对那个人的恨,因为娘对他的执念,因为娘对他的执念慢慢也成为了自己的执念……最后竟让他忽略了应该去照顾娘,应该陪在娘的身边,应该要让娘开心。 所以当他得知娘已经病死在大榆谷中时,除了痛、除了愧、除了悔,更多更多的,是对那人更深的,几乎刻入骨髓的恨。 他一定要毁了陆清漪舍弃他和娘也要去守护的这一切。 一定要毁了——清云鉴传人。 …… 大夏天隆十一年暮春,姚柯迴与叶齐领兵欲克毕节城,围城两月,大夏中军严阵以待。 然以弋仲为首的先零、卑湳兵却被姚柯迴指派,暗中绕往增防后的叙永县,不惜代价连夜再度攻克叙永县,并将指派到弋仲手下的十数万先零、卑湳兵马从叙永县,推进到了益州腹地古蔺,打算沿安乐水绕到毕节城后方,设伏前后围堵,一举歼灭中军。 然被中军察觉,提前部署,将计就计使北部暗中援调来的虎贲军前往设伏。 虽有“蛇子”军师提醒姚柯迴:夏国闻讯他领兵入夏,或有援军前来。但虎贲军擅长潜行,踪迹未显,加之弋仲仰仗着自己手下所率羌兵足有十五万之多,未加审慎前行,终于在安乐水边中了虎贲军埋伏,羌兵折损过两万,被弋仲推出去挡在前面的先零兵尤其死伤惨重,弋仲又怒又不甘地领兵退回到了古蔺。 至此,反军与羌骑一分为二,以姚柯迴为主帅的十万烧当精锐铁骑、及叶齐为首的三万益州宁州兵围于毕节城外,驻扎不退,数次发动奇袭;以弋仲、木比塔为首的先零、卑湳两部羌兵还余十二万,暂驻于古蔺,与大夏来援的十万虎贲军隔安乐水对峙。 在一众高手及武林中人的相助下,毕节城屡屡自姚柯迴、叶齐手下有惊无险地守住。安乐水岸,自“蛇子”军师被姚柯迴指派过去后,退败之势渐改,与之隔岸对峙的虎贲军渐渐吃力,不得不向中军求援,巫亚停云留孔嘉、孔懿于身边策谋,派老将郭沅与文墨染前往相助虎贲军将领,穆流霜、乐正申屠两家的人跟随护卫。 即此,中军与安乐水岸的虎贲军遥相呼应;姚柯迴也与弋仲所率羌兵伺机而动,两地战事逐渐陷入焦灼。 大夏天隆十一年八月,姚柯迴、叶齐大举进攻毕节城未成,被轻骑来援的虎贲军夜袭惊退,后迂回数月,与弋仲、赫连绮之分别从更北端的习水和更南端的六盘水绕往益州后方,夏军闻讯六次出击,以虎贲军为先锋,埋伏截断,均中了赫连绮之诱出之计。 然因益州山路曲折狭隘,反军与羌骑人数优势不显,虎贲军先锋轻骑拼死突围,亦摧毁了他们绕后之路。 后巫亚停云整军而出,一度将弋仲、赫连绮之所率羌兵逼退至昭通、彝良一带,但因壕沟瞭台等防御设施未及建好,又被姚柯迴与叶齐领兵杀回,不得以再次退回到了毕节城中。 至此,大夏此番由反王叶齐而起,引羌兵入夏攻伐之战又持续了整整三年。 大夏天隆十四年孟秋。中军得讯反军与羌兵粮草告罄,派出申屠家为首的一支百兽奇兵截断了他们从西羌往益州运粮的粮道,羌兵断粮三日,险些自溃。 然无人料到,姚柯迴第四日竟带着麾下羌骑翻山越岭,往南杀入了最多羌人汉人混居、且暗中已向叶齐投诚的宁州属地宣威、富源。焚烧杀掠,无所不为。将从两地抢来的钱粮充当粮草军饷,更行屠城之举,所到之处血流漂橹,只余鸦鸣,惨不忍睹。 中军闻讯惊怒。大夏之境,民怨民恨亦随之而沸腾,一时间夏民对羌人与反军的骂声响彻国境。便是西羌境内,亦有斥声。 益州毕节城西面,陷入反军与羌兵联合大军手中的赫章地界。叶齐率两万益州宁州兵驻扎于此。弋仲与赫连绮之率领的十万先零、卑湳兵亦驻扎在附近。 叶齐帐中。一袭烟锦长衣的人,拂袖“砰”的一声,扫落了长案上堆积的无数军文、笔砚。 叶齐大怒道:“羌兵入夏是助本王夺回皇位!姚柯迴却带兵到投诚于本王的宁州!行屠城之举!陷本王于背信弃义!不仁不义!这老匹夫!是看见本王手里只剩两万兵马,半丝也不欲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叶萍立身一侧,紧紧蹙眉看着叶齐,默声不语。 想到当日毕节城前,云萧所言他是在与虎谋皮之辞。叶齐不得不恨声,紧紧咬牙道:“竟真被那竖子说中了,本王如今当真是骑虎难下……” “赫连绮之已不能为谋。往下,本王若再随同姚柯迴、弋仲所率共计二十万大军联合伐夏,即便胜了,姚柯迴也依旧会轻视本王,更不会予本王半分好处。反倒夏国之内,人人唾骂。然不与西羌联合伐夏之心若显,姚柯迴为防腹部受敌,必先剪灭我等以防后患。” 叶齐按在长案上的五指一点一点收紧,脸色沉如晦。“本王竟一步步,陷入了如此被动之局!” 一想到三年前赫连绮之被他唤来帐中时,那幅始终笑盈盈的模样。 叶齐更是咬牙道:“且本王现下这样被动难言、受制于人的局面,赫连绮之那厮恐怕早就预料到了!” 叶萍立身在旁,看着叶齐气怒之下微微起伏的背影,几次动了动唇,却不知言何。 正抑。 帐帘下方突然十分突兀地滚入一颗石子。 叶萍一怔一惊,立时掀帘去看,帐外只有几个刚刚巡逻走近的兵卒,和一个年近七旬的伙夫挑水走过。未见可疑之人。 叶萍从后看了那伙夫脚下落步。只是个不会武的寻常伙夫。 叶齐亦已闻声回头。 叶萍从地上捡起了那颗滚入帐中的石子,左右未看出异常,微用力一捏,石子立时粉碎,露出了内里一张半指长短的纸条。 叶萍目中一震,再要掀帘去寻那几名巡逻走近的兵卒和伙夫,均已不见人影。 “未看清人影。”叶萍将纸条递到了叶齐手中。 叶齐低头看了一眼纸条上: ——破局之法,明日酉时,营中最西。 “即便看清,也必是乔装过了,不必在意。”叶齐转指捏碎了手中的纸条,目中沉吟。 叶萍眉间浮现忧色,看着叶齐:“父王觉得这会是哪股势力?” 叶齐慢慢道:“应该是一个看清了本王的处境,知道怎么利用这个处境里的本王,去达成自己目的的人。” “父王打算怎么做?” “他想达成的目的,未必不会与本王不谋而合。”叶齐眼望前方,一面思索一面沉吟道:“且来人应也不想眼下的形势继续下去。” 叶萍微蹙眉:“如何能知?” 叶齐道:“否则他便不会于此形势下现身出来。” 眸中深意浮沉一瞬,叶齐轻轻摩挲了两下指尖。“若当真能助本王破局,便是被其利用,也并无不可。” 第366章 野径云俱黑 毕节城中。县衙议事堂。 巫亚停云怒极道:“姚柯迴屠城之举!已扬民恨,使战地四周百里之内的百姓城池尽皆惶惶不可安!军中请战之声亦此起彼伏,如此民怨民恨沸腾之下,百姓与朝中都迫切央我等出军挫之,如此形势下,一味闭守城中已不可取,我欲尽快整合大军,出城击之!” 堂内诸将尽皆同仇敌忾,怒气勃然,高声喝应。 唯孔嘉蹙眉,坐于椅中道:“断粮,欲速。我等,不然。” 自文墨染与老将郭沅前往协助城外虎贲军后,城中主军师由他代之。 孔懿立身在孔嘉身后,此刻翻了一下白眼替他说道:“姚柯迴是因为断粮才会率军突袭宁州宣威、富源两地,不惜屠城。虽然抢了一些钱粮,但二十万大军的粮饷可没那么容易凑出来,他们肯定仍旧缺粮。羌军缺粮的情况下,姚柯迴最想要的就是和我们速战速决,但我们眼下粮草充沛,没有和他们速战速决的必要,反倒是耗死他们对我们更有利。” 有副将不认同道:“如若他们狗急跳墙,又去突袭其他的边城,杀人夺粮,甚至屠城,又当如何?” “对啊!要是再有宁益两地的百姓城池遭殃,我们如何向身后的百姓和皇上交待?!大夏境内,恐怕都会唾骂我等前线军卒只知闭守,毫无作为!” 巫亚停云一面听进了孔嘉之言,觉得言之有理;一面又想到羌兵多为骑兵,最擅奔袭,他们如若绕过毕节城再往更北亦或更南的地方奔袭劫掠、杀人屠城,真是去援不及,百姓又将陷于水火。 如果能洞察他们的动向,通晓他们欲前往劫掠之地便可取得先机…… 正在这时,议事堂合起的大门下方,突然被从外射进了一颗石子。门外守卫的呼喝之声紧随之响起:“干什么!?” 诸将噤声,前军将军林海得巫亚停云示意,出门来看。 数名守卫抓着一个额发蜷曲貌似羌人的孩童正摁在地上,厉声以斥。 那小孩哭嚷:“不干什么!不干什么!我就是对着县衙里打了一个弹弓……呜呜我不是故意的……” 林海走近询声:“是羌人小孩?” 不等守卫应声,那小孩便自己哭道:“我不是!我不是羌人!我是汉人!是因为我娘是羌人,所以我也长得有点像羌人……但我真的不是羌人!我爹就在伙夫营中做饭!和他同营的叔叔们都认得我!” 林海仔细看他,确实不是全像羌人,只是蜷发高鼻,一眼容易看岔。 大夏允羌人内迁已久,军中夏羌混血者繁多。小孩所说的情况,并不少见。想到这里,林海便只道:“将他爹叫过来指认。” 后指认无误,那名伙夫营兵卒便领着小孩回去了。 小孩临走时回头来说道:“将军大叔,我在衙门外玩弹弓的时候,旁边走过来一个小姐姐,说我的石子不好,让我用她的石子……” 几乎同时,衙内的议事堂上,孔嘉注视着滚落在堂上的那颗石子,忽道:“石异。” 孔懿听之微愣,不明所以道:“那颗石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说话同时孔嘉已然立身而起,走近用仅余的右臂拾起了地上的石子。孔懿知道孔嘉即便石子只是颜色、纹路稍有一些异乎寻常,也能看出区别,故立时上前凑到了孔嘉身旁来看。 孔嘉三指运力一揉,将面粉混合砂砾尘灰的“石子”揉碎了开来。 这时那小孩向林海描述完见到的小姐姐样貌,已被守卫放走归家。 孔嘉看了一眼,将“石子”中揉出的纸条递向了巫亚停云。堂上诸将皆惊。 林海回到大堂后,向巫亚停云阐述了那小孩口中的少女模样。 巫亚停云有疑小孩,但思及哪怕有人欲传信于他们,也不太可能派个一眼看来便似羌人的……便未再疑。 只是少女模样寻常,寻之不易,恐再无线索。 巫亚停云看着手中纸条上所写,沉吟已久: ——若夏军大举出击与西羌战,则生灵涂炭,正中下怀。 就算羌军断粮欲速,此举正合他们之意,但屠城之愤摆在面前,如若毫无作为,必引起大夏国内的百姓不满,备受责难。 正思之,巫亚停云将手中纸条翻转过来,又见三字: ——缓三日。 纸条此面字迹之下,隐约可见红泥印章,印迹方正,刻有朱红字样的四个大字——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巫亚停云疑道:“这是哪股势力?” 右军将军南冥接过巫亚停云手中纸条看过后,低声询:“会不会是敌计?欲使我等错失眼下军民同仇敌忾之机。” 堂上诸将皆疑怖,惊疑不定。 “眼下形势,能将讯息这样直接传来我等面前的,实非等闲之辈。”巫亚停云沉忖道:“需知城中非只有中军和宿卫军,还有诸多武功高强的江湖中人、惊云阁耳目。” “对方能将讯息传过来,要么受命传信之人武艺轻功远在所有人之上,来去无踪、毫无痕迹。要么……”巫亚停云顿一瞬,慢慢蹙眉道:“对方的人如滴水入海,已经完全融入了我等之中,是我们全然不防的人。” 林海、南冥皆沉肃了面色,额际微汗。 巫亚停云道:“这等手段,若要于我等不利,恐怕防不甚防,防亦无用。” 能避开军中、城中江湖之众、惊云阁羽卫直接传信来此,便可言他们的势力可以丝毫不引起旁人注意,在城中所有人眼中均是无害之人、不必设防之人。 “便依信中所言,缓三日吧。”巫亚停云看着堂下许久,心中欲愤然回击姚柯迴屠城之举的怒意慢慢冷静了下来:“此股势力,必定渗入我们已久,若欲加害,大可一击即中,但此次现身出来,只为谏言……不妨信它一次。” 巫亚停云言罢,又转向林海道:“让斥候营盯紧羌营那边的动向。再与惊云阁将此事互通有无。” 林海领命而应:“是!大将军。” …… 毕节城西面,被反军与羌骑占领的赫章地界内。 十万先零、卑湳兵分散驻扎在赫章地界东、南面。南面以卑湳兵为多数、东面与毕节城相近,多驻扎先零兵,可视为屏障。亦可看出二十万羌骑兵中,于今还剩六万的先零兵地位最低。 木比塔与弋仲、赫连绮之的营帐分散在驻地三角,呈拱卫之势。 如今军中缺粮,姚柯迴把抢来的钱粮几乎全给了自己麾下的十万精锐铁骑,至于这十万先零、卑湳兵,本不受姚柯迴重视,分发下来的钱粮不到十分之一,且全部卡在主将手中。 这几日木比塔与帐中的人每日也只能分得一碗糙米饭和半块馍,今日日沉时,姚柯迴领麾下十万烧当大军亦往赫章地界而来,二十万西羌兵呈聚首之势,有合军决胜之态。 因此随行于姚柯迴及王妃阿渥尔身边的赫连秀夫*妇才得机会,于十万烧当铁骑忙着在赫章北面驻扎时,伺机外出寻猎。并趁夜将猎得的两只野鸭送到了木比塔手中。 秋夜凄清,寒鸦阵阵。莎朗在一旁守着,赫连秀寻到无人的地方,便一把将布包中洗剁干净的野鸭肉塞到了木比塔手中。 “拿去煮给你婆娘和两个孩子吃,我们在姚柯迴左右,并不缺吃食,只是自己猎来的可避人耳目,倘若被人看见,大可说是你自己猎得的。” 此前两军只要合拢汇聚时,赫连秀夫妇都会寻机探问木比塔与赫连绮之近况,后闻讯木比塔的孩子出生后,更是再三关切。若得机会,便趁夜去探望一二,对木比塔那对模样可爱的儿女甚为喜爱。 木比塔听到汇军的消息,便猜到他们会趁机猎些野味送来。此刻伸手接过湿布包,便咧嘴笑着同赫连秀道:“谢谢舅舅、舅母了~那两个小崽子其实吃得不多,没怎么饿着,舅舅舅母不用太担心!” “孩子还小,吃好点,才能长得快~”莎朗生性热情,此时观望之余远远回头来笑言一句,又嘱咐赫连秀道:“你把那散味的香蝎草灰拿一包给木比塔!这样他们煮肉汤时不容易叫人闻着味儿~” 莎朗又转向木比塔笑呵呵道:“以前我和你们舅舅在外面游猎,晚上过夜时煮吃的怕香味引来野兽和生人,就烧这香蝎草灰,往火堆里一添,隔两步就闻不着味儿了~好用得很!” 木比塔从赫连秀手里另接过了一个手掌大的香包,再度咧嘴:“谢谢舅舅、舅母~” 木比塔拿着东西走回自己营帐,远远的两边驻守的亲卫还没反应,帐帘就被一只小手往上掀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从帐帘下钻出,看见木比塔,咧嘴便朝他扑来:“阿爹!阿爹!” 木比塔已然十九岁了,长高了不少,看见儿子,脸上马上扬了笑,蹲下身来一只手将儿子接住,抱起。大步走向营帐。 两边驻守的亲卫伸手为他拉起帐帘,又放下。 营帐内。长时间照顾巫聿胜艳母子的羌人老妪,已然和他们一家子处得十分熟稔了,正于帐中缝制小孩衣物,看见木比塔进来,抬头来用羌语笑着说了句:“将军回来了。” “打水进来把这些肉在帐子里煮了。”木比塔将包着野鸭肉的湿布包递向了老妪。老妪会意,立时放下手中针线去忙活了。 知道眼下的状况,自不会声张。 木比塔又将香蝎草灰及其用法知会了她,老妪更是会意。 木比塔这才抱着儿子走到了靠坐在榻边、一腿横放一腿驻地、斜倚身坐着的女子面前。 巫聿胜艳手中拿着一根木枝,低头在面前的沙盘上随手写画着什么。她身侧,一个小女孩挨在她旁边,探头在看着她写画,小脸上一派稚嫩和单纯。 但一旦小女孩离得太近,一头蜷发的脑袋挨到胜艳手肘上,胜艳就会毫不留情地一肘将她顶开,不顾小女孩翻倒在兽毯上,大眼中立时眼泪汪汪。 木比塔不由怒道:“当初可是你自己愿意为了她留下来的,现在又这样对她……”木比塔冷笑一声道:“你这样还不如当初看着她被我掐死呢。” 胜艳手中的木枝一顿,抬头来冰冷的眼神狠狠看了木比塔一眼。 未几许,又慢慢低下头去自顾画写起来。 三年前,他说会放她走。 他答应只要她生下肚子里的孩子,留下孩子,他就放她走。 她信了他,信了他立的誓,指着一点希望生下了肚子里的种。 是一对双生子。 然后孩子满月那天,她要走。 她从左右两个孩子中间爬了起来,脚方落地,兽毯上的木比塔便闻声而醒。 他看着她,看着她一件件穿好衣物,绑起长发,站在夜半昏暗的营帐里,语声冷硬道:“你该信守承诺,放我走了。” 木比塔依旧看着她。 应当是孩子出生后的每一天,他都预想过眼前这幕。日日想,日日烦躁心慌,没法安寝。 于是这一刻,他看着眼前这个,应当是从未真正亲近过一日的女人,点了头。 “你走出去吧,只要走出了营帐,我帐子旁边的亲卫看到你就会去安排。”木比塔一只手慢慢按在了床沿上,声音一半压抑,一半狠辣:“我都安排好了。” 胜艳毫不犹豫地往帐帘外走。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婴儿细瘦的哭声。 胜艳微一怔神,回过头来看见他将睡在床沿外侧的小女儿提在了手中,掐住了脖颈。 “你只管走出去就是。我有大儿子,这个小女儿,就用不着了。” 胜艳看了他,看了他的手几瞬,重又转回了头,一步步往营帐外走。 夜半时过于安静,可以听到他的手一点点收紧的声音。刚出生一个月的女婴因为窒息和痛苦转头挣扎起来,哭声越来越尖细,恸人又瘆人。 她仍旧在往外走。 木比塔的眼神一点点转冷,手中的力道越来越大。“不像你们夏国中原的巫家,我们羌族重男轻女得很,有了儿子,没人想要女儿。多出来的女儿没人肯照顾,就会趁她小,扼在手里,掐死。” 轻微的“咔咔”声响起,是女婴的脖子已经在他手里脱了臼,哭声更细更哑了。 木比塔咬着牙,没有看胜艳仍旧在往外走的背影。“老子答应了放你走,就一定放你走……你只管走好了!” 女婴的哭声渐弱,只能听见一抽一抽最后微弱的咽气声了。 胜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帐帘,脑中一片麻木,手冰冷,脚也冰冷,全身窜过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她本该对他做的这些无动于衷。 她本该对身后的女婴毫无感情。 她本该毫不动容地就这样走出去。 但是为什么走不出去。 为什么走不动了。 双膝一软,她像脱力了一样“嘭”的一声跪倒在地。低下头,满目茫然地看着自己不停发抖的双手。 “放了她……放了她吧……”她最后哑声道。发颤的声音在帐子里一遍遍回响。突然就泪流满面。 …… 酉时,益州与宁州兵营最西。 叶齐行到这里,一眼便看见了地上贴放在一块大石旁的灰褐色小石子。 捡起,捏碎。笔迹与上一张纸条上的又已不同。 ——助其子,杀其父,后协其子,以令羌骑。 叶齐看着纸条上的字良久,眼中柔漪慢慢泛了开,语声悠长道:“此计……确实是本王眼下最好的破局之法。” 指尖从字迹上移开少许,便见字迹之下隐约可见红色朱印,朱印所刻是四个大字——天下大同。 叶齐看着这枚红字朱印,眸光明灭一时,渐渐沉敛下来。 第367章 百川东到海 木比塔帐中。 入夜,人静。那羌族老妪见锅中野鸭肉炖煮好了,忙笑与木比塔说:“将军,炖好了~您快来吃吧。” 木比塔看了一眼倚坐在榻边无动于衷、动也不动的女人,转头吩咐那羌族老妪照顾着两个孩子先吃。 羌族老妪盛起鸭肉鸭汤拌在糙米饭中,分做两碗,小心地端给两个孩子,让他们用小木勺扒拉着吃。自己也盛了一小碗肉汤坐在两个孩子旁边,边顾看孩子边就着半块馍喝。 木比塔走到锅边,命老妪盛起一碗肉和汤给他,而后一手端碗径直走到了胜艳面前。 “我不吃,你拿开吧。”胜艳一手拿着枯枝在沙盘上画着记忆中的山川瀑布,头也不抬回与他。 木比塔本是站在胜艳正前方,此时慢慢蹲在了女子沙盘前。 营帐里点亮的灯烛在木比塔身后,他蹲下的身影挡住了她全部的光亮,眼前沙盘里的山川轮廓突然再也看不清。 心里压抑的什么一息间直往上窜,胜艳握着枯枝的手猛地发紧,她抓起枯枝狠狠扬起就戳向木比塔的眼睛。 迎面戳刺而来的木枝,被木比塔没有端碗的那只手一把攥住,枯枝断在了两人指间。 木比塔微用力一拧,胜艳的手被他掰到身侧,动弹不得。 丹田被废后,胜艳长期被囚困在木比塔帐中磋磨,不见日光亦不得自由。身子渐渐比到常人还要虚弱,渐成弱质女子之流。 木比塔则与之正相反,战场最是炼人反应和武艺,三年来领军与夏军交锋,武功精进不少,随着年岁长大,身形也长开拉长,除了模样仍然秀气,胜艳已不能与之平视。 气力上更是难再与之抗衡。 木比塔蹲在胜艳正前方,此时拧着她的手腕侧身靠近过去,赶在胜艳再有动作前,附耳就道:“你好好吃饭,今晚老子就不让阿姆带着两个孩子去她的帐子里睡。” 让阿姆,即羌人老妪,带两个孩子去老妪的宿帐里睡,就代表木比塔要单独和胜艳留宿在帐中。 其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胜艳听完他的话,脸色铁青,指尖发颤,上下牙紧紧咬在了一起。半晌未能出声。 木比塔舔了两下胜艳的耳廓,又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看到胜艳用力侧过身去避开了他,另一只手便将盛着鸭肉和汤的碗端到了胜艳面前。“吃不吃?” 胜艳胸口微微起伏一瞬,微低头不看前方,伸手接了碗。 羌人老妪见状忙递了半块馍和木勺过去。 木比塔便就在胜艳面前盘腿坐了下来,接过阿姆盛给他的鸭肉和汤还有半块馍,一边吃一边看着胜艳,亦或低头看两眼胜艳画在沙盘里的山林瀑布。 心道:画得真不错,缭缭几笔,要山有山,要水有水。 他大咧咧地坐在她的面前,放矮的身形仍旧挡住了身后案台上点亮的灯烛。从他的角度,或许可以看清她画下的山水,可她仍旧被他挡住了光,再难看清记忆里那蜿蜒曲折的山河湖海、川流瀑布…… 胜艳映照在碗中的双眼微红,可终究未能落下泪来。 二十万西羌兵合军聚首的第二天。 弋仲一大早赶到姚柯迴的主帐拜见,却没能见到姚柯迴,旁边跟随他左右的副将便道:“酋豪大人怕不是在王妃阿渥尔的寝帐里?” 弋仲已经三天没吃肉了,为了从姚柯迴这里多讨点钱粮肉带回营里,立马寻去了阿渥尔的寝帐外。 在寝帐外等了小半个时辰,都不见姚柯迴出来,弋仲已然等得不耐烦,想要派副将上前催促探问,又怕惹得姚柯迴不快,讨不到想要的。 正烦闷,王妃阿渥尔的寝帐里突然飘出了一股肉香。 弋仲立马馋得不住吞口水,更加确定姚柯迴这里钱粮肉多得很,只是吝啬分给自己和自己率领的先零、卑湳兵。 ——老东西!对一个老女人比对自己这个亲儿子还好! 弋仲正于心里啐骂,王妃阿渥尔的帐子里走出来一名女姬,看着弋仲说道:“王妃让奴婢出来告诉大王子殿下,酋豪大人带了人一早往南打猎去了,并不在她的帐子里。” 往南打猎? 弋仲听得便粗眉一拧。 现在正是和夏军剑拔弩张的时候,老东西怎么这个时候放松警惕到跑出去打猎?! 他身边跟随的副将立时上前附耳道:“酋豪大人恐怕是想到了什么对敌之策,亲自带人往南侦察去了……” 因为不想叫阿渥尔这个老女人担心,就哄骗她说自己打猎去了。 弋仲马上在心里哼了一声。这样就说得通了! 弋仲马上向那女姬呼喝道:“你去回禀阿渥尔王妃,本王子想入帐给她请安!顺带等父王回来找父王商量事情!问问她答不答应!” 女姬面露为难之色,下时微点头,转身钻回了营帐。 阿渥尔寝帐里,用一帘彩绦隔开,分作了内间和外间。 内间的床榻上,阿渥尔靠坐在床头,眉眼温柔慈祥得紧,此时只穿着打底的衣服,身上披着件靛青的褂子,头发散落着披散在肩头,脸上有几分病弱苍白,看起来柔弱无助得很。 女姬入帐跟她说完,她就转向外间里正在给她炖煮鸭肉的莎朗道:“阿达鲁鲁想要让他带着他手下的兵一起吃点苦,故意没给他太多精粮米肉,他想进来,多半是闻到了你打来的肉香了……” 莎朗身上带的香蝎草灰都已经给了木比塔,阿渥尔这里自然没得用了。不过阿渥尔和姚柯迴都知道两人擅长打猎,偶尔告假出去打了猎物带回烹煮也属常事,并不需要避人耳目。 再加上姚柯迴对阿渥尔的看重,就算叫弋仲或其他兵卒知道阿渥尔这里有肉吃,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莎朗转向内间里的阿渥尔笑道:“王妃染了风寒,我这野鸭肉是特地打来炖给王妃补身子的,可没想给他吃!” 阿渥尔心肠软,挂念弋仲是她心爱的阿达鲁鲁的孩子,过了小半晌,于心不忍道:“他应该也好几天没有沾肉了,这么半晌都不走,肯定是馋得急了……你炖这一大锅,我们三个也吃不完,就让他进来分一碗吧……” 帐子里的女姬和莎朗眼神里都是不乐意,但拗不过心软的阿渥尔。不一会儿,女姬就领着弋仲和他身边的副将进了帐子里。 弋仲一进帐子就直直看向那炖煮野鸭肉的铁锅,嘴里说着:“给阿渥尔王妃请安!” 阿渥尔让他起来坐到了外间的桌凳上。莎朗无法,只能和女姬拿来木碗给他们两人都盛了一碗,弋仲碗里还有几块肉,副将碗里就只有肉汤了。 但几天没吃肉的弋仲吃完几块肉和碗里的汤却只更馋,副将见得也不敢再喝,把自己的肉汤也倒给了弋仲。 弋仲喝完就看向铁锅,忍不住朝着彩绦帘子里的阿渥尔道:“本王子来的时候早饭还没吃!阿渥尔王妃不介意本王子再盛一碗吧!” 内间里的阿渥尔无声叹了口气,只得开口道:“不介意,你喝吧。” 弋仲立马自己过去拿碗盛满了肉,舀满了汤。 等到铁锅里吃得还剩了一碗肉汤再零星几块肉,侍立在一旁的女姬忍不住蹙着眉开口道:“这肉和汤是给染了风寒的王妃补身子的,王妃还一口没吃呢!” 一改面对阿渥尔时的谦卑讨好,弋仲冷着脸晲那女姬和莎朗,一脸蛮横道:“那你们还不再煮一锅来给阿渥尔王妃!” 莎朗听得来气,仰头也要开口:“你……” 与之相处三年多的阿渥尔有些了解莎朗的脾气,及时开口制止了两人的争执:“莎朗!不是什么大事,不喝也不打紧。”又道:“莎朗帮我从军医那里再抓一副风寒的药来煎,这样好得更快。” 莎朗在心里啐了那弋仲一口,板着脸掀帘出去抓药了。 侍立在营帐里的女姬,心里虽还忿忿,却也不再开口,眼看着弋仲把锅里还剩的一碗汤和几块肉都盛到了自己吃的碗里。 “你还真是……”女姬的话压在喉咙里未及说出,就看见弋仲端着自己的碗站起来,大步往寝帐内间里走。 “既然阿渥尔王妃也还没吃,又要补身子,那最后一碗就拿来给阿渥尔王妃吧!”弋仲一把掀开彩绦帘子,像个无赖一样大咧咧地把碗里的肉汤和肉往里递,一旁侍立的女姬忙不迭上前来拦道:“大王子不用这样!王妃在内间休养,除了酋豪大人旁的男人都不能进!” 女姬嫌恶地看了一眼弋仲吃过的木碗,更蹙眉道:“王妃也不可能拿大王子吃过的碗来用!大王子还是自己拿去吃完吧!” 弋仲像是被女姬接三连三的回嘴,和那嫌恶的眼神刺到,脑子里一股气血突然往上冲,他抬手用力一把推开了女姬,端着手里的碗就大步走到了王妃阿渥尔面前。“既然要补身子那就补!阿渥尔应该不像那个侍婢说的,嫌弃不用本王子的碗吧!” 弋仲两人入帐时,阿渥尔就又寻了一件更大的褂子裹在身上了,此时虽没盘发包头,但身上裹得紧实,靠坐在床头上分毫不露,也并不局促。她看见弋仲大咧咧地走进内间里,脸色已经不愉,等到弋仲再把自己吃过的碗端来她面前,更是好脾气不起来了。微微板着脸道:“我不用补,也吃不下,大王子马上出去吧。否则酋豪回来了,看到你闯到这内间里来,会不高兴。” 女姬忍着被弋仲推倒的疼,爬起来拦到了阿渥尔身前,怒声道:“大王子再不出去!等酋豪回来了……” 一个小侍婢!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老女人!开口闭口用那个老东西要挟自己! 弋仲只感脑子里又一股血气往上冲,伸手一把抓住女姬的衣领就将她狠狠往床柱上撞去。 只听得“嘭”的一声,女姬闷叫一声,后脑勺在床柱上留下了一块血印子,人便被弋仲甩到内间与外间的彩帘处,一动不动了。 不知是死了还是昏死过去了。 阿渥尔全然未想到弋仲会突然发难,看到床柱上的血印子,一时有些被吓懵了。 弋仲却似感觉不到自己做得已经太过火,又把盛满肉汤的碗端到了阿渥尔面前,一脸轻蔑地看着阿渥尔道:“阿渥尔不会嫌弃本王子吃过的碗吧?能用本王子用过的碗,其实心里高兴得很吧?”他将碗一直推到了阿渥尔嘴边:“哈哈哈老女人!还不喝!” 吓懵的阿渥尔下时醒神来,惊得一抽!猛地抬手打翻了弋仲拿在手里的木碗,肉汤刹时大半都淋到了阿渥尔胸前裹紧的褂子上。“弋仲!”阿渥尔厉斥了一声,惊惧得直往后退。 弋仲的副将此时上前来,流着冷汗一把捂住了阿渥尔的嘴。“大王子!不能让她喊出声来,要是让外面的守卫听到闯进来,再告诉了酋豪,酋豪必定大怒!” 弋仲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然泛上了一层红光,他好像听进了副将的话,又好像没听见,暴粗地抓起阿渥尔裹在身上的褂子就塞进了阿渥尔嘴里。 “哈哈哈本王子老早就想这么干了!这个老女人最初就是个喂-奶的贱婢!什么身份!竟然勾得那老东西为了她赶走了本王子贵为一族公主的阿娘……不过是个又老又低贱的奶娘!”弋仲说着仰头一口将碗里还剩的肉汤喝光,把木碗往后一抛就大力掀开了阿渥尔紧紧压在身上的被褥,“本王子倒要看看你这老女人!有哪里比得上本王子的部落公主阿娘!”见阿渥尔吓得一边扯出嘴里被塞的褂衣想呼救,一边往床角里面缩。弋仲跟上榻抓起她身上裹的其他褂衣、里衣随手就往阿渥尔嘴里塞。 为了不让阿渥尔再有手去扯出嘴里塞的衣服,弋仲抓起她吐出的褂子撕成两半,将阿渥尔的两只手都绑在了床柱上。 “唔唔唔……”阿渥尔心里已经惊怖到了极点,剩下一双穿着白绸裤子的腿,不停地用力蹬向弋仲。 弋仲魁梧粗壮的手臂,只伸一只手就将阿渥尔细瘦的双腿抓在了掌中,压在床上抽动不得。 副将看着逐渐失去理智陷入癫狂的弋仲,不动声色地退出了内间,将自己先前喝肉汤的碗藏进了宽大的衣袖里。将昏死在地的女姬拖到一旁,放下了内间和外间相隔的彩绦帘子。 然后等在了外间的帐帘门口。 依着药性,里面应该很快就会响起做那种事的声音。 果然弋仲几乎扯光了阿渥尔裹身的褂子后,看到阿渥尔白嫩嫩像豆腐一样的肤色后,眼里的红光更盛。“难怪能勾得动那老东西!老女人虽然老,但也真白……” 阿渥尔看着他摸向自己,目眦欲裂的同时,眼眶涨红转瞬含泪,嘴里“呜呜呜”地不住发出哀鸣…… 副将听到里面的声响,脸色难办起来。 弋仲不加收敛,声响已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外面的守卫已经不可能不察觉。 副将犹豫一瞬,正要出帐查看,忽然听到闷哼两声重物落地声,紧接着叶萍闪身入帐。紧随其后两具羌族守卫的尸体被两个同样穿着羌族守卫衣服的人飞快拖进了营帐里,拖完尸体的两人拿起已死守卫散落在旁的兵刃便代替他们站到了营帐外面。 如此,从外看来王妃阿渥尔的寝帐便一切如常。 叶萍隔着彩绦帘子看了一眼传出声响的内间,面上极不耻:“早知道弋仲对这位王妃心怀不忿,还以为弋仲会想杀了她,没想到他想做这种事。” 名义上作为弋仲副将的那人跟随在弋仲身边已久,比到叶萍自然更了解弋仲的本性,低头静立在旁,只不多言。 叶萍转向他道:“等弋仲清醒过来,清楚怎么说?” “属下明白。” “嗯,做得很好,等你这边处理妥了,王爷就会过来。” “是!” …… 归云谷中。 日暮天清,秋黄叶落,凉风不时吹起,落叶满空山。 一名惊云阁羽卫女子拎着采买好的蔬果米粮,照例送到了泊雨丈前。 她方放下手中两个竹篮,正要吹哨离去,突然一道黑影从侧前方猛地袭来,身影快如电,女子不及反应,便被来人用力箍住后颈,用力压在了泊雨丈前的硕大青石上。 脑后炙热的气息猛地靠近,像是想要一口撕咬上她的后颈,女子惊觉,手足发冷,全身窜过一阵战栗的寒意! 下时一道空灵清冷的斥声从泊雨丈那头的吟风竹地传出。“枭儿!住手!” 身后大力箍住她后颈的那只手便是一滞。颈后靠近的气息也倏地停住。 羽卫女子一抬眼,便见眼前一点白影掠闪,下时就到了她的面前,白衣白发被林中的风微微拂起,撩过她的眉眼,来人神色静淡而沉,清冷而宁,身姿绰约纤长,如仙如画。身法之快,比之袭击她的黑影有过之而无不及。 羽卫女子立即反应过来了她是谁,跪下便道:“拜见端木先生!” 原本大力箍着女子后颈的黑衣男子,早在白影近身后、看过来的第一眼时就听话地松开了手,此时转身走到了白影身侧,立身极静。 端木若华收回了看向南荣枭的眼神,转向羽卫女子道:“你可无恙?” 声清而净,如林中拂过的风。 羽卫女子立时低头,想也不想应道:“属下无恙!阁主命我等轻易不得打扰先生!此番因小事惊扰先生,还望先生恕罪!” 端木若华极轻地叹了一声,而后看着她道:“我代枭儿向你赔罪,你且让我看看你颈后的伤势。” 羽卫女子只觉受宠若惊,还欲推辞,面前不似凡人的白衣女子已然把住了她的脉,虽只三指上下轻轻扣住,但她本能地欲抽手而退,却抽不动。 手腕便似被一股无形的大力牢牢缚住,动弹不得。 神色还怔,白衣人已经绕到她的颈后检查起她颈后的伤势。 “伤得不轻,枭儿力道太重,颈后已见淤紫。”端木若华于袖中取出了几只木制小盒,拿出一只刻有绿色纹路的递到了羽卫女子手中:“早晚各搽一次,三日后应可见好。” 羽卫女子几分惊喜地从面前之人手中接过了小药盒,抱拳就道:“多谢先生!” 端木若华看着她道:“也多谢你为我们采买送来蔬果米粮。” “是阁主吩咐!属下只是奉命而为,不敢劳先生称谢!” 端木若华目送她掠出了泊雨丈,而后和身侧黑衣男子各自手提一只竹篮转身行回院中。 此时已然行远的惊云阁羽卫女子才想到,那突然袭击她的黑衣男子应当就是端木先生门下第四徒、也是阁主的师弟——云萧公子。 只不知数年前于江湖、于夏羌战场上皆备受称颂、声名在外的云萧公子,如今为何全身都透出一股莫明的奇诡古怪之感,且长时紧闭双目、一言不发,看起来不像个正常人…… “说起来开春时,上回负责给先生和云萧公子采买送蔬果米粮的小妍好像也被云萧公子袭击所伤……” 羽卫女子拧了拧眉,几分莫明道:“不知是何故……” 每年开春与入秋,便处于虫兽普遍的发情周期之内。 三年来,黑衣人于此时段内,明显攻击性增强许多,尤其会控制不住对谷中靠近的女子出手。 回到白衣人身边,举止也会黏腻异常。 端木若华看着行路间便从后环抱住她,俯身亲吻女子耳后发心,又慢行绕到她身前,低头啄吻起她的双唇之人。久久,沉息。 面前之人三年来一遍遍遵循的周期之性,无不在向她证实,面前之人……是兽,而非人。 白衣人放下手中竹篮,安抚地伸手回抱住他,回吻了面前之人。 心中只更决然道:自己定然要寻到,助枭儿恢复意识之法。 第368章 愿得一心人 善射之人最是耳聪目明,莎朗在军医那里熬完药端回阿渥尔营帐时,远远正见帐帘外两个护卫的脚倒在地上,被极快地拖回了营帐。 紧随之一道手握九节鞭的汉人身影闪入了阿渥尔帐内。身法之快,未惊动任何人。 那人莎朗知道。三年来姚柯迴也曾数次邀请夏国反王那边的兵卒合军出击。夏国反王那边的兵卒寥寥,战力也一般,姚柯迴并看不上,但那位夏国反王自身,却是极强的一位武道高手,武功深不可测。 便是姚柯迴本人也不敢当面表现出小觑之意。尤其是在失去虎公主拉巴子后。 而闪入帐中的那名汉人,就是向来跟随于夏国反王身边的反王义子之首。武功亦是高强,战场上等闲人莫能近身。 阿渥尔帐中定然已经生变,她现在过去,恐怕凶多吉少。 莎朗反应过来,端着药碗默不作声地返回,折回了暗处。 莎朗藏在暗处不久,便看见那位反王义子之首走出了营帐。她立时丢下药碗,想要迂回着靠近营帐,探看阿渥尔的状况。 想要呼喊引来姚柯迴的部从入帐查看,救助阿渥尔,但又想到要是弋仲与夏国反王势力是一起的,眼下姚柯迴不在营中,部从很可能会听从弋仲说的……如果是这样,危险的就是她了。 踌躇一许,刚准备小心靠近阿渥尔营帐时,又见弋仲身旁那名副将大步而出,向站在帐帘外的“守卫”附耳说了什么。那名守卫很快领命而去,莎朗但觉有异,也更加确定弋仲和夏国反王势力有所勾连……当即不敢再靠近,她的弓箭就在帐中,眼下境况,若欲相助阿渥尔,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寻禀姚柯迴。 莎朗想明后,握了握拳,随即转身就走。 未见身后不远,亦有一人藏于暗处,自她从军医帐中出来起,便一直跟随看着她。 阿渥尔寝账里。内间床上,本就病弱体虚的阿渥尔此刻已然昏死了过去。 清醒过来的弋仲看着躺在身边的阿渥尔,再看自己,吓得脸色刷白,猛然起身从床上大步而下。 “是那个汤!是那个汤有问题!” 守在营帐外间的副将忙迎了上来。脸色十分沉痛:“大殿下你糊涂啊!” 弋仲看到他亦怒,勃然道:“你竟不拦我?!” 副将狡辩道:“当时情况,我遮掩挡住外面的守卫已是艰难,若再拦殿下,守卫进来看见你我在同阿渥尔王妃拉扯,定二话不说报与酋豪,到时哪怕大殿下未及做什么,酋豪定也耿耿于怀,不会轻饶了大殿下!” 弋仲捡起地上的裤衩胡乱往身上套,雄壮的身上满是阿渥尔痛苦挣扎留下的抓痕。“现在我碰了阿渥尔,等到这个老女人告诉了父王,老东西定拔刀杀了我!” 弋仲反应过来,回头看向床上昏死的阿渥尔,眼中都是凶意。“对了,不让父王知道就行了……既然你遮掩挡住了外面的守卫,那我干脆杀了这个老女人!不让她有机会把事情捅给老东西知道!” 副将直视着弋仲,骤然严肃道:“大殿下应该清楚!问题所在,不是王妃阿渥尔,而是酋豪。大殿下今天来此,帐外的守卫,四周的兵卒,沿路的羌兵无人不知,阿渥尔一死,就算没人把殿*下做的事报给酋豪,酋豪也会自己查出来!查到殿下身上!到时候大殿下恐怕就……” 弋仲原本已经伸手掐在了阿渥尔脖颈上,听完了副将的话,那只三年前在毕节城前被汉人将领削断三指的右手抖了一下,脸色格外的阴沉。 雄壮魁梧的胸口起伏一瞬,弋仲松开手,转头重新看向了自己的副将。“你的意思!” 副将回看弋仲,满目沉痛自责:“只怪属下先前不察!有人曾私下报与属下,先前那名炖煮肉汤的女姬曾是虎公主身边的女侍!定是她在肉汤里动了手脚,想要大殿下喝下肉汤后在王妃面前做出错事,进而引得酋豪大怒,好借酋豪的手杀死大殿下为三年前的虎公主报仇!” 想到三年前拉巴子被自己带兵乱刀砍死的惨状,弋仲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下,眼神刹时更戾更凶狠。 “那名女姬先前借口离开,恐怕是知道事成,已经赶去寻禀酋豪大人了……”见弋仲抬眼看来,副将阴沉着语声继续说:“截杀她亦或杀了王妃阿渥尔,都已经不能扭转大殿下眼下的处境。除非……”副将顿了一下,低声续道:“大殿下能赶在酋豪震怒、动手处置大殿下之前,先下手为强……除掉真正对大殿下有威胁的那个人……” 弋仲“铮”的一声睁目,眼睛陡然锐亮。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下瞬又忍不住微微眯眼:“……但那老东西的武艺不比我差,身边跟着的亲随和心腹将领武功也都不低,率领的更是整个西羌最精锐的烧当铁骑……不管是近身还是率兵围杀他,都没那么容易……” “率兵围杀必然不可取,若二十万西羌兵内讧,先不说难赢,便是赢了,得利的也是对面的夏军。”副将压低了声音:“我们只需悄无声息地杀死酋豪一人,危机自解,大殿下说不定还能从酋豪手中接手掌管那十万烧当精锐铁骑……而想要悄无声息地近身杀死酋豪,大殿下则需要立刻去联合一位有能力助你杀死酋豪的人。” 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里,无人不知,那位夏国反王的武功深不可测。 弋仲拧着粗眉烦闷道:“你说的是那个汉人王爷?” 副将点头:“据属下所知,酋豪之前因其手下兵力不多,几次轻慢……想必那位汉人王爷心中对酋豪也早已不满。”眼见弋仲被说动,副将紧接着郑重道:“现在能救大殿下、能助大殿下悄然杀死酋豪的,唯有这位王爷。” 弋仲原本还想要寻赫连绮之商讨一二,但听完副将的话,只觉没那个必要了! 再拖延耽误,等到那老东西回来,死的就是他了! 姚柯迴带人往南,找到了那处天险之地,心中筹谋已定,只觉大胜不日将临……然回营途中,见莎朗奔马来禀,立刻得知阿渥尔恐怕遭遇了什么变故。 听到弋仲参与其中,与夏国反王势力有所勾连,姚柯迴更是盛怒! 竟伙同外人对付自己老子!还敢向阿渥尔下手!没脑子的逆子! 姚柯迴径直踢马回营直奔阿渥尔的营帐。却于营帐外看见弋仲伏跪在帐帘外,面向着他。 姚柯迴勃然下马,一脚踢翻了弋仲,大怒道:“你做了什么?!混帐东西?!” 弋仲被踢翻之后,再次跪趴在地,低头说道:“还请父王单独回帐!听儿子回禀!” 姚柯迴盛怒之下怎可能信他,马上带着亲随大步入帐,然一入阿渥尔的寝帐,便见内间的彩绦帘子被掀起,床上的阿渥尔坐靠在床头,衣衫不整,一眼便见雪白的肉-体乍现眼前。 姚柯迴脑子里一股血直往上冲,立刻挥下帐帘怒吼道:“出去!都给老子滚出去!!!” 姚柯迴一人走在最前,一入寝帐便见,跟随于后的亲随、心腹将领并未来得及看见什么,只闻声姚柯迴怒吼,立时后退出去。 姚柯迴双眼充血地站在帐帘处,缓了好几息,才大步上前查看阿渥尔的境况。 坐靠在床头的人虽然昏着,但气息起伏,是活着的。 姚柯迴心中松一口气的同时,也看见了阿渥尔满身淤血青紫的痕迹,还有手腕上的捆痕、肩头被人勒抓出的血痕…… 阿渥尔在他来之前遭遇了什么,不言而喻。 姚柯迴充血的眼中几乎迸出了红光,就在他怒极转头向帐帘外,欲呼喝传声时——头顶一道身影倒挂而下,一掌拍在了姚柯迴头顶。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在帐中,昏沉中的阿渥尔像是被惊醒,突然急喘着睁开了眼。 便见满脸是血的姚柯迴踉跄着身体往前倾,伸手一把抓向腰间悬挂的大刀。 “阿达鲁鲁……!”嘶哑的呼声刚起,姚柯迴就转头向她看了过来,眼睛猛地睁大。 一道身影从床柱侧面的暗影中闪出,手握寒光直直刺向床上的阿渥尔! 姚柯迴拔刀砍向这道身影,同时欲呼声,同一刹,帐帘上方的那一道身影已经落地,手中只一片两指长的薄刃,从后伸到姚柯迴颈间,无声划过。 鲜血喷薄而出的同时,阿渥尔嘶声怮哭,悲极呼声:“阿达鲁鲁!!” 声未及传出,被叶萍伸手一把捂住了嘴。 “一见这个女人有事就昏了头。”叶齐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姚柯迴,及姚柯迴死后亦睁大的眼和颈下流出的大量鲜血,微微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抹幽恻至极的浅笑。 “弋仲所说,以这个女人为饵,杀他会容易得多……呵,确实不假。” 阿渥尔看着倒地的姚柯迴,眼泪溢出的同时,奋力挣扎撕咬起来……叶萍伸手在阿渥尔颈侧一按,本就虚弱怮极的阿渥尔无力闭目,倒落了下去。 叶齐走向寝帐后方,叶萍在叶齐转身后,给倒落在床上的阿渥尔将周身衣物都穿戴整理齐了。 叶齐负手立在帐壁前一许,叶萍便重新跟来,用短刀划开了叶齐面前的帐壁。那位弋仲的副将带人守候在此,听见动静迎了上来,压低了声音示意:“王爷从这边。” 叶齐点了下头,看向那副将道:“那位王妃,寻机带来。” 副将立时低头应声:“属下明白。” 宁州本是最多汉人羌人混居的州,是故宁州兵中长相肖似羌人兼懂羌语的兵卒不在少数。 三年前叶齐指示叶萍将他们选出慢慢安插到姚柯迴父子和赫连绮之兄弟身边。只可惜,除了弋仲,其他人身边都未能成。 放到弋仲身边的这人惯会逢迎,又有小智,竟一步步做到了弋仲的亲随副将。 叶齐几个掠身,便同叶萍自副将示意的方向离去无踪。副将看一眼后,转过身来对着此前被叶萍划开的帐壁大呼道:“快来人!有刺客!!!” 被姚柯迴怒喝退出后,一直守在帐帘外的姚柯迴心腹和亲随听闻呼声而震,对视一眼后,齐齐冲入阿渥尔寝帐。 跪伏在帐帘外的弋仲闻声也作出了一脸震惊的模样,跟随在众人身后冲进营帐。 便见血流一地,姚柯迴已然惨死在了阿渥尔榻前。 营帐后方被人划开了帐壁,杀人者显然是从那处逃离,四周兵卒守卫已然朝着杀人者逃离的方向奋力追去。 “父王——”人群中弋仲痛呼一声,几步扑到了姚柯迴的尸体旁。 然姚柯迴赶回前弋仲就在阿渥尔的寝帐,且赶回时酋豪显然对弋仲怒极,更甚者弋仲还曾让姚柯迴单独入帐。虽说最后姚柯迴未听,是其自己勒令亲随心腹不要随跟入帐,但前后之事发生得太过紧凑巧合,很难不让人想到是弋仲早就埋伏好了人在帐中欲杀姚柯迴。 弋仲狡辩道:“本王子请父王单独入帐,只因阿渥尔王妃病重,想要单独和父王说话!怎可能是因为埋伏了杀手?!本王子只因将父王许是亲自带人往南侦查的事说与阿渥尔王妃听,惹得王妃因担忧父王而病重,所以才愧疚伏罪!哪里是想对自己的父王不利?!你们虽是父王的心腹!但也不能随便猜测揣度本王子!”弋仲话音一变,转而又色厉内荏道:“倒是父王急急赶回阿渥尔的寝帐就遇刺!明显埋伏的人早就知道父王会赶来!到底是何人唆使我父王匆匆赶回的?!” 莎朗一听到姚柯迴的死讯,便觉形势已恶,对于阿渥尔她怕是无能为力了……若再不逃,恐首当其冲。 眼见众人将矛头指向弋仲,与其争辩时,扯了一下站在姚柯迴亲随队伍中的赫连秀,迅速退出了阿渥尔的寝帐。 赫连秀会意,紧随其后离开。 待到弋仲断言是夏军派中原的武林高手前来刺杀,阿渥尔帐中有他们的内应时,莎朗赫连秀夫妇正好已不见。弋仲当即以此为由,在姚柯迴亲随心腹面前认定两人是夏国的内应,事成而逃。 众心腹将领心底并未全信弋仲的话,但一时找不到证据反驳,又发现赫连秀夫妇确实逃离,只能任凭弋仲在那里断言。而后目光都看向了营帐里病重昏迷的阿渥尔……只等阿渥尔醒来,将事情解释清楚——酋豪大人究竟怎么遇刺,弋仲所言又是不是真! …… 赫章地界,叶齐的益州宁州兵驻扎之地。 当晚,主帐中。 叶萍立身禀道:“弋仲用我教的那套说法,暂时稳住了姚柯迴那群旧部亲随,但显然并没有完全取信于他们,那些亲随旧部仍在怀疑弋仲。” 叶齐坐在椅中,转了转拇指上的玉玦扳指。“怀疑才好,就是要姚柯迴那些心腹将领一直怀疑着弋仲,这样弋仲就算接手了姚柯迴那十分烧当铁骑,也仍然得忌惮本王手中的把柄。”悠凉的语声听来十分浅淡柔和,与白日杀人时的冷戾模样全然不同。 叶齐浅浅笑了一下后,又道:“那位王妃带出来了么?” 叶萍沉稳应声:“带出来了。弋仲生怕阿渥尔王妃醒过来抖出他做的事,一入夜就让副将下手了……我让他放火烧了营帐,用婢女的尸体换出了阿渥尔王妃。” 叶齐点了点头,语声悠然中透着冷意:“好好照顾那位王妃,一定别让她死了……有她在本王手里,弋仲就不得不听命于本王了。” 叶萍目中坚毅锐亮,随后应声道:“是!父王!” …… 巫亚停云闻讯姚柯迴死讯时着实吃了一惊。“不想我们等三日,竟等来了这样的讯息……” 前军将军林海亦是惊诧道:“这个‘天下大同’到底是什么势力?!手段竟如此了得!它难道早知道了姚柯迴会死,要我们等到其身死,西羌兵群龙无首时再一举伐之?!” “不错!姚柯迴刚死,眼下正是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最为混乱之时,若趁此时出兵,必有战绩!”巫亚停云目中亮了起来,语声亦振。 堂中诸将皆是颔首,满面急欲克之、应百姓呼声、报屠城之仇的义愤兴狂之色。 巫亚停云正欲传令整兵,堂外斥候营兵卒突然来报:“大将军!西羌大军突然分兵!姚柯迴麾下那十万烧当精锐铁骑径直往南行军而去!” 巫亚停云一震。“赫章地界往南……宁州?” 他们难道想将战场迁移到宁州去?!为什么是宁州?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宁州分明更为偏远,要是从西羌运粮过来,粮草都难以抵达! 堂中诸将亦是惊怔。 巫亚停云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姚柯迴已死,率领他那十万烧当骑兵挥师南下的是谁?!” 斥候回:“是烧当大王子弋仲……还有叛贼反王。” 巫亚停云不由得微微睁目,惊异道:“……叶齐?” 这三年来,叶齐手下的宁州益州兵已然只剩一两万,明显越来越势微……战场上能感姚柯迴连带赫连绮之,对叶齐那部的态度都随意了很多……此下又怎会突然势起? 巫亚停云一时不能想明,但觉形势又变,更为复杂,下时便指示那斥候营兵卒道:“去信禀明监军大人!同时问问惊云阁那边可有消息。” “是!” …… 归云谷深处,高耸而古老的慕天阁外,到处都是飞舞飘落的黄叶。 秋意渐深。 三年流逝,白衣白发之人从下往上,已然一层一层细细寻至、看至第十四层。 此为慕天阁顶层,放置的多为最近一位清云鉴传人添入的新书、良册、亲手记录的手札,以及……皇室秘辛。 端木若华已然阅遍阁中藏书,这一层中清一亲手撰写的医书札记亦不在少数,但其中对于枭儿目前情状病症能有启示者,并无。 挥手将手中厚重的医书手札拂入木阁中,五指不过微动,但水迢迢元力已达第九层,医书落下时仍有轻微的元力震荡开来,涤落了一阁尘灰。 紧贴在木阁侧壁上,似是被人不小心夹放进去的一层薄薄黄纸突然飘落了出来。 端木若华眸中微怔,两指轻扬,即将飘落于地的黄纸被女子指尖元力牵引而回,飘到了女子掌中。 “赫连嫣亲启……”顶层高阁的小窗吹进了两缕微风,轻晃着女子手中极薄的一封信,及女子散落在胸前的白发。“是师父……写给赫连嫣的信……” 脑中不经意间,又忆起了九州旭曾与她和枭儿说过的那位羌族少女——赫连绮之之母。 ——“我父言,当时赫连嫣已身怀有孕,曾追马相留……然那人亦未留下……” 救命之恩,相伴之情,及那三年的朝夕相顾。 白衣人无声而叹。 不知师父决意回返大夏,却将她们母子抛下时,心中可曾悔过……痛过……惭过? 眸中惘然,可见戚色。 应是有……否则又因何而写下这封想予赫连嫣的信呢? 可惜信未能寄出,师父后来许是悔了,许是惭心,许是负疚,许是欲向她道歉……赫连嫣母子都未能知。 长叹一声,端木若华想到此刻浸泡于静心药浴中,她此生亦多有伤、多有痛、多有愧负惭心之人,心下亦轻轻揪起。 “枭儿……”轻喃一声,心中只更多眷恋疼楚,和仿佛无穷无尽的思念……她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明晰,待枭儿醒来,恢复意识,她想予他什么。 师徒之义,男女之情,只要是他想要的,她有的,她都想予。包括她自己。 这应当,便是情爱了。 ——愿他喜,愿他安,愿他好好做自己,愿他百世无忧……常伴吾身。 白衣人望一眼小窗外,心念之人所在的那方药庐,眸光既浅又深,既柔又惘……随后将手中的信小心地收了起来。 抬手取向这阁中,应是最后一札书册。 然翻开未几页,女子眸中便一震。 “神志失而闭目行……能食能行能坐卧……似活人,然不言语,状如木偶……”端木若华怔怔地看着书册中所记,曾有一月行为如此异常之人。“……先皇?” 续往下,翻看这本皇室秘辛,能知,后来有人助其恢复了神志。 “大皇子侍疾一月后好转……复神志……再无异……明真皇帝感念其德,诏为太子……” 太子……叶齐? 第369章 凉风起天末 合上手上这本皇室秘辛,整个慕天阁中,她还未翻开看过的,就只有师父写给赫连嫣的那封信了…… 抬手一拂,记载着皇室秘辛的书册被女子掌中元力拂回了书架上。 余力未收,沿书册往四面振荡开来,力之所至,本有些摆放未齐、亦或被窗外晚风吹乱的书册皆被振荡回了古朴的木架之间,排列齐整。 端木若华回首望了一眼,最后将那封尘封已久的书信收入了怀中。 高阁之上,顶楼的小窗外天色已昏,阴云缓聚,带着水汽的丝丝凉风吹拂进了小窗之内。 为免水汽浸染书籍,女子走近过去,将慕天阁第十四层的所有小窗一一关上了。 视线往下瞟掠,一至十三层亦有未能关紧、亦或被风吹开了缝隙的小窗。 白衣白发之人足尖轻点,旋身而下,身形徐徐飘落的同时,元力自周身荡出,将十三层往下留有缝隙的小窗推合上了。 落地那瞬,偌大幽深的高阁内再无一丝天光透入。唯各层属性不一的护守阵法自顾流转不歇。 端木若华微抬手以元力推开了慕天阁的门,缓步行出。 枭儿的发情周期,三年来每至春秋时节,皆需每日药浴,少则一月多则两月以压制,至其平复。 但若欲出谷,则不能再以此法,使之缓缓渡过…… 益州战事,瞬息则变,自烧当酋豪姚柯迴行屠城之举后,民怨鼎沸,大夏与西羌已呈水火不容之势,加之羌兵粮草告急,决战之态势愈显。 此去若晚,形势莫测,极可能诸事已定。 然三年寻阅,自己与惊云阁皆费尽心力,所得线索也只叶齐这一条…… 女子抬首间,慕天阁厚重古朴的大门于其身后缓缓闭合,发出了一声沉闷悠长的声响。 晚风轻扬间竹叶飘零而过。 女子抬首望向天际,眸光清透而悠远。喃声亦远:“无论如何,需从叶齐处,问出让枭儿恢复意识之法。” 药庐中。 男子闭目赤身坐于药浴木桶中,鬓侧汗出如浆,光洁如玉的额头上,浅淡的三瓣樱花依稀可见轮廓,透出粉色的纹路。 再不复当年醴艳殷红的瑰丽之色。 他应当已是弱冠之后的成年男子之龄,但形貌仍同三年前无异,自棺中醒来至今,毫无变化。 一副少年清俊秀逸之容,身形虽比到寻常人已然挺拔修长得多,但多少透出少年之气。尤其此刻这般闭目不言的安静模样。 但若同南荣枭时,睁开眼,望向人,则瞬间叫人不敢等闲视之,更不敢只将其视为少年人。 额纹若显,艳色殊丽。则更添绝美惑人之念,惊心动魄之感。 端木若华推开药庐门的那瞬,便觉原本闭目乖觉、静坐在温水药浴中的人抬头面向了她的方向。 他于此段特殊时期之内时,会比到平日更有此身为活人之感,更为主动,更显亲昵。 虽仍旧不言不语,但白衣白发之人方行至浴桶一侧,少年人的手便向她攀来。 白衣被他濡湿,少年人赤-裸-挺拔的身子亦随之站起,贴向了桶侧的白衣女子。 黏腻的吻落在女子唇上、下颚、耳颈……他的气息亦随之浮动起来,环搂女子入怀,胸膛起伏愈明显。 耳鬓白发渐渐被他湿透淋漓的乌发浸润,亦沿着缕缕长发,滴下水来。 女子轻蜷起的指尖,数次想要抬起,抚向面前之人……却颤然。 眸中哀色愈显。 虽为心念之人,虽已不止于师徒,虽经此三年、二人行止间已同夫妻无异,虽常唤声“夫君”于他。 但此种情形之下,与之行男女之事,何难不心哀。 枭儿还未醒。 面前之人更似虫兽而非人,是不死蛊之母蛊,而非她心中所念的那一人。 非是,她的枭儿。 心绪复杂,愈感难堪。 唇舌纠缠、热气喷薄间有感面前之人更似兽性的急切,便更感难堪,心绪摇曳间险些落泪。 至后,女子被面前之人推倒至药庐榻上,衣衫渐湿,少年人的手探向女子衣裙-下时,女子终未能忍住,伸手扣住了他的腕。将身上之人轻轻推了开。 被水汽浸湿的睫羽下,女子空望前方,久久扼着他的腕,不曾稍动。 目中有不忍,有哀戚,有惘然,有惶然心惧。 更有心绪难平、思之亦悲之的疼意。 身为医者,她于男女之事焉能毫无所知。无论男子构造,亦或女子体肤内里,无不通晓而明晰。 然通晓是一则,未曾接触更不曾亲历,则是另一则。 故女子紧扼少年的腕,出声制止其行后,看着即便难忍、即便喘息赤目,也仍旧因“子蛊之请,母蛊不违”而本能听从于她的少年,不禁颤然。 少许后,女子起身侧坐在了榻沿上,任湿乱的发紧贴在背上,耳颈渐赤,慢慢嫣如红霞。 她转目未看向少年人,缓了数十息后,眸光半垂,于少年再度喘息着贴上来之际,慢慢把手挪去给了身后的少年人…… 三日后。 白衣白发的女子从院中的旧物中取出了一块黑铁制的面具。面具戴在脸上,不遮口鼻,只往鼻骨以上,遮掩住了人之双目与额。 女子于面具双目处,重新覆上了一条层叠的黑纱,而后将其戴在了少年脸上。 指尖穿过少年耳后的发,系上系带时,闭目安静的少年人忽是侧过首,轻轻蹭了蹭女子的指。 端木若华呼息微窒,耳上莫明一热。 被他蹭过的指面如被火灼,很快燎起一阵无来由的炙意。 女子呆滞了一瞬,下时双颊莫明如火,气息都乱了。 面前少年更是倾身俯近,衔住女子的唇,绵绵密密地吻了起来。 气息渐灼,呼吸渐乱,眼前白茫渐甚…… 直至扑翅声落在耳侧。 女子心头一窒,耳颈一时更炙,不多时转首以避,轻轻推开了身前缠腻着她的少年人。 雨后的秋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方缓了二人间若有似无却似挥之不去了的缱绻之意。 端木若华伸出手来,让雪鹞停落在了掌心上。 看罢小蓝的传书,眸中清浅的光微微敛起,气息不由得沉下去了几分。 姚柯迴已死,与大夏对峙的西羌兵主力已由弋仲和叶齐主事……益州战事,确是形势莫测,瞬息万变。 白衣白发之人回首看向了身后静立的少年。他一袭黑锦长衣垂手立在院中,衣襟、袖摆处仍旧绣满了血色的红樱。浓墨重彩的颜色衬得他裸露在外的手与腕、耳与颈、下半边脸均白如冷玉,面具挡住了南荣家应有的朱色额纹,覆于目上的黑纱也挡住了他诡异紧闭的双目,一眼望来,只能看见一个气质沉冷的少年面无表情地静立在那。 黑纱下的那双眼究竟是闭着,还是睁开,是看向你,还是未看你,均未可知。 虽显冷漠,气质凌厉,叫人倍感疏离、不敢靠近——但已无诡异非人之感。 端木若华回首过来,望向前方,轻唤声:“走罢。” 此回,师父定护你们无虞。 …… 赫章地界东、南面,十万先零、卑湳兵驻扎所在。 南端,赫连绮之的主帐内,木比塔掀帘而入,赫连绮之盘腿坐在兽皮矮榻上,一只手支着下颚,此时向他看过来一个眼神。 木比塔当即呼出了一口气,摇着头道:“还没消息……不过烧当骑兵出发前也没抓到人,现在这会儿弋仲带着那十万烧当铁骑都已经往南去了,估摸着舅舅、舅母晚点就会自己出来跟我们汇合了。” 赫连绮之点了点头。“以舅舅和舅母的应变之能,确实无需太过担心。” 木比塔大步走到赫连绮之所坐的矮榻另一头,一屁股坐下道:“照弋仲的说法,姚柯迴就这么被夏军派人突然行刺杀死……不知道谁信。” 赫连绮之悠悠然道:“姚柯迴一死,这里再没有能与他争烧当兵权的人了,姚柯迴手下那十万精锐铁骑马上就落到了弋仲手里。” “哥你说得没错,弋仲这个人,果然一点脑子都没有!现在姚柯迴手下那些兵,虽然名义上听他调遣了,但动动脚趾头都知道那些兵还牢牢掌握在姚柯迴那些心腹将领手里!他竟然直接就把十万先零、卑湳兵都丢下给我们了~”木比塔啧了一声道:“虽然说,先零兵早已被我暗中收拢……” “姚柯迴手下那些将领,都对姚柯迴忠心得很,轻易不会叛主。”说到这里,赫连绮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之后续道:“弋仲是因为知道这点,才能仗着自己是姚柯迴的儿子,将他们收入麾下。他知道姚柯迴这些心腹将领,必会乖乖听从他这个烧当大王子的调遣~” 说完赫连绮之便转头看向了木比塔,黑白分明的大眼微微眯起,又道:“不过前提是,姚柯迴的死和弋仲无关。” 木比塔一听就道:“果然姚柯迴是被弋仲弄死的吧?!我一猜就知道是他!杀拉巴子这个妹妹的时候眼都不眨,再杀个老子又有什么负担?” 赫连绮之听到他的话,似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微微一凝,罕见地默声了一瞬。 木比塔看到他的表情,也愣了一瞬,下时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伸手挠头:“哥,我不是说你啊。” 语声微扬,木比塔当即义愤填膺道:“你杀的那是负心汉!那个陆清漪!仗着自己是夏国的清云鉴传人!身份高地位强、受人尊敬,就敢那么对不起娘!辜负娘!就该杀啊!” 赫连绮之不知是想起了自己在归云谷中的那三年……还是那三年里,和那个男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一时没有说话。 他突然想起那时他曾跑到泊雨丈外的林野里去抓毒蛇,淋雨走回时从山道上滑下来摔伤了脚,回了泊雨丈又忘了怎么破阵,不肯呼喊,不肯求教那些还不熟的师兄姐们,于是昏昏沉沉地爬到一棵大树上休息。 到了夜半,因为发烧醒了过来,低头看见陆清漪站在树下,微蹙着眉伸了双手给他:“下来吧,我接着你。” 后来他表面乖顺地跳下去被那个男人接了个正着,也故意解开了背上的竹篓盖子,让篓里的毒蛇也一并投入了他的怀抱,狠狠咬了那个男人一口。 看着那个男人捏着毒蛇的七寸一把将其甩开,额际转瞬沁出冷汗,他睁着高烧中迷蒙不清的眼看他,嘴边一点点笑出了两个梨涡。 “哥?哥!”木比塔喊了赫连绮之两声,后者闻声而醒,微凝的表情下时便恢复如常了,他笑着应了木比塔所言的“该杀!”,口中道:“当然~” “不过弋仲竟然有本事不通过哥,自己就弄死姚柯迴……我还以为他肯定斗不过他老子呢。”木比塔边想边道:“不过他接手了姚柯迴的烧当精锐,又为何要马上带兵往南去宁州,还带上了叶齐的人马……他什么时候跟那个汉人王爷勾搭上了?!” 赫连绮之晶莹的大眼中透出了深深的笑意。点醒木比塔:“当然是因为,就是叶齐帮弋仲杀了姚柯迴~” 木比塔微愣了一下,下瞬立时也想明了过来,立身便道:“妈的!原来是这样!!我就知道弋仲那厮离了哥没那个本事!” 赫连绮之正色道:“弋仲不可能会想要南下宁州,他对宁州一无所知。叶齐就不同了,前宁州刺史徐怀、周朗都率领宁州兵投诚在叶齐麾下。尤其是徐怀,他做了近二十年的宁州刺史,不可能在宁州毫无经营……所以叶齐会想要南下宁州,只怕到了宁州,不出三日,所到之地就会成为叶齐的地盘。” 叶齐若再寻宁州当地粮草供应,粮草危机自解。由此占据宁州向外蚕食扩充兵力,叶齐之势便将起。 赫连绮之想到这里便笑了笑,道:“这明显是叶齐之意,弋仲却会听……”眼神悠凉地看向帐中空处,赫连绮之续道:“理由当然是叶齐帮了弋仲的大忙。这个大忙,联系眼下,除了杀姚柯迴,还能是什么?” 木比塔佩服道:“还是哥你聪明!” “不过弋仲想杀姚柯迴,但一直没有那个胆量……”语声往下沉了沉,赫连绮之随即思索道:“如今他能与叶齐合作,突然就杀了姚柯迴……这件事不像是他牵头,我隐隐只觉,更像是叶齐在主事。” “就凭弋仲那个脑子!我也觉得这件事多半是那个汉人王爷谋划!”木比塔言罢就皱眉道:“那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赫连绮之百无聊赖地看了木比塔一眼。“弋仲不是传令让我们领兵策应么?那便在此待命,随时策应好了。”脑中思绪几转,娃娃脸少年模样的人似笑非笑道:“叶齐说不定会给我们一个惊喜。” 木比塔纳罕道:“哥你之前不是觉得叶齐作用不大了吗?” 赫连绮之挑眉道:“他若一直被姚柯迴压制着,作用确实不大。但现在他联合弋仲,已经杀了姚柯迴,形势马上就不同了……我之前倒未料到,他能想到利用弋仲翻盘……” 父子阋墙,自相残杀,除非是熟知烧当内部阴私暗昧、又明晰姚柯迴弋仲父子二人心性的人,否则像叶齐这样父子和睦者,此计想来应当是奇险,他绝计不易想到。 赫连绮之眸中渐沉,眉间蹙起了一点深意。 当真是叶齐自己想到的么? 第370章 荡胸生曾云 赫章地界,十万先零、卑湳兵驻扎所在。 弋仲率十万烧当精锐与叶齐的人马离开后,又过两日。为缓解缺粮形势而带狩猎队于外打猎捕鱼的木比塔方进林野,便被一支冷箭擦肩而过,箭射在了木比塔身旁的一棵桉树*上。 扬声制止了身旁兵卒上前追人,木比塔伸手拔下了桉树上几分熟悉的桦木箭矢。 ——今晚,亥时。 双手碾碎了手中的纸条,木比塔浑不在意地吩咐兵卒们继续于此警戒和捕猎。 当晚亥时,木比塔便遣退了自己营帐附近的大量守卫。羌妇阿姆也让她回了自己的营帐睡。 帐内油灯不灭,胜艳哄睡了两个孩子,抬头看见木比塔坐在沙盘前仍在练字。“今晚是有什么事?” 若换作以往,他早已上榻来逗弄孩子,对她上下其手。 木比塔闻声便抬起了头,咧嘴对着她笑了笑。语声随意道:“你先睡。” 胜艳回看他一许,想到了一点什么。下时自顾躺回了两个孩子中间,不再看他。 不多时,营帐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随后两道身影先后就着掀起的帘角闪入了木比塔帐内。 木比塔朝他们扫了一眼,马上上前压回了帐帘,回身后便看到赫连秀已经被莎朗拉着去探看榻上的两个孩子了。 “舅舅,舅母~”木比塔笑着走近过去,看见胜艳默不作声地躺在榻上,在看着莎朗伸手戳弄两个孩子的脸颊。 “好像瘦了?回头我和你舅舅再给孩子们打点吃的来~”莎朗语气轻松地笑着说,边说边拉着赫连秀在榻边的兽毯上坐了下来。“这几天东躲西藏,连着在树上睡了好几天,可算找到机会给你们送信了。” 二人在姚柯迴和阿渥尔身边做护从的这三年,数次曾于夜半时避开人眼到木比塔的帐中来探看两个孩子,是故胜艳对赫连秀和莎朗并不算陌生。 二人虽心知胜艳是夏军的俘虏,被禁锢在了木比塔帐中,但一来二去都能感觉出来木比塔对她和与她生的两个孩子并不寻常,故也爱屋及乌地对胜艳和两个小孩十分亲近。 即便胜艳从未开口与他们说过一句话。 木比塔也在榻边的兽毯上坐了下来,语气随意道:“舅舅、舅母之后就安心待在我帐中吧,刚好替我照看一下他们~” 莎朗本就喜欢他这对双生子,来此的打算也是这样,便不做二想地答应下来,而后又道:“明天我就换个装扮,以后小心点留在你帐子里替你照看你婆娘和两个孩子~你舅舅也换个打扮,以后跟着你和绮之,平日里护着你们两个。” 赫连秀也点了点头。 莎朗满不在意道:“反正弋仲那厮和那个汉人王爷的人马现在都已不在此处了,现在这块儿是你们主事,我和你舅舅也不用提心吊胆着了。” 木比塔咧嘴笑着应下:“那是当然~” 二人就在木比塔帐中榻沿旁的兽毯上睡了一夜,次日换了一身装扮,跟着木比塔去见了赫连绮之。 一入赫连绮之的营帐,盘腿坐在矮榻上把玩一只小药瓶的娃娃脸“少年”就向他们看了过来,嘴角的梨涡随笑意隐现。“昨日木比塔没有过来找我,我便猜到今日能见到舅舅、舅母了。” “哥你向来聪明!猜猜舅舅、舅母过来是想跟你说什么消息!”木比塔快步走到赫连绮之矮榻的另一头坐下,赫连秀、莎朗也在二人对面的宽椅中坐了下来。 帐中再无旁人,舅甥四人对视一眼后,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转了转,而后笑眯眯道:“阿渥尔应该没有死吧?” 赫连秀和莎朗禁不住都愣了一下,而后看向赫连绮之的眼里不由染笑,赫连秀轻点了下头,莎朗紧接着开口道:“姚柯迴死的那天,我和你们舅舅暗地里潜回过,想看看阿渥尔怎样了……当晚姚柯迴那些心腹将领牢牢守在阿渥尔的寝帐四周,竟连我们射箭引起动静也没能将他们引开,他们仿佛知道阿渥尔会出事一般,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刻也不敢放松……后来到了后半夜,有羌卒匆匆找他们禀了什么,他们才一齐变了脸色,匆匆离开……那之后我们原本想趁机探看,但弋仲身边那名副将先一步带人闯进了阿渥尔的寝帐……” 说到这里莎朗眉间便拧:“我原以为他是奉弋仲之命来杀阿渥尔灭口,但那名副将放火烧了寝帐,偷偷背着阿渥尔从寝帐后面出去了……” 赫连绮之听到这里,嘴角的梨涡又笑出。 赫连秀接口道:“我在很远的树上,看见他将阿渥尔交给了汉人王爷身边的那位义子之首。” 木比塔很快反应了过来,“唰”的一声从矮榻上站了起来:“弋仲那个蠢货!身边的副将竟然是汉人反王的人?!” 赫连绮之把玩着手里的粗陶小药瓶,笑意盎然道:“这个前夏国太子,比我想得还要更有野心呢~他这是想挟弋仲以令羌骑~” 三人都向赫连绮之看了过来,娃娃脸的“少年”用着他那副森然又低沉的嗓音不急不徐道:“阿渥尔一定知道姚柯迴死时的真相,她就是弋仲杀死姚柯迴的证据。日后只要弋仲想要撕毁和叶齐的约定,违背叶齐之意,叶齐就会拿出阿渥尔这个把柄,让弋仲不得不听从于他。” 木比塔听得一声冷笑:“弋仲这个蠢猪,竟然还知道姚柯迴那些心腹将领忠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老子,只要他弑父的事情一暴露,就会马上被那些将领一齐掀翻,拿刀捅死给姚柯迴报仇~” 木比塔转头笑着看向了赫连绮之:“哥!他一定还不知道阿渥尔没死,还落到了汉人反王手里吧?否则怎么敢带着姚柯迴那十万烧当心腹骑兵,跟着叶齐的人马就走了~还把这十万先零卑湳兵都丢下给了我们~” 赫连绮之微点头,圆亮的眸中笑意清浅:“嗯~他或许还以为,答应带着羌骑随叶齐南下宁州,两人的交易便完成了。” 木比塔幸灾乐祸地啐道:“那个蠢货!” 赫连绮之回想莎朗之前的话,但觉自己遗漏了什么,但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分辨,便只蹙眉思索着…… 木比塔看向了赫连绮之拿在手里的小药瓶:“哥,你手里拿的这是什么?” 赫连绮之回神来,将药瓶抛给了木比塔:“胀气散,将它混在给兵卒的水里,三日不食也不会觉得饿。” 木比塔眼睛一亮,接过药瓶就道:“这个好啊~又多出三日时间来集粮,就让兵卒们轮流喝,不怕粮草问题解决不了!” 赫连绮之点了点头。“只喝一次,无甚影响,第二次需等三日之后,才能再喝,否则体虚力浮,手足麻痹,就握不住刀了。” 不等木比塔应下,赫连绮之又道:“说起来胀气散的制法和痹尸散有不少相似之处……” 语声忽顿,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儿便于此时眯了眯,而后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是我反应慢了……” 木比塔没明白他的意思,皱眉看着赫连绮之。“哥?” “三年过去了,九州旭都未主动来找我们,看来九州纳吉身上的痹尸散寒毒已经解了。” 木比塔听完,一愣又一震,语声立时一扬:“怎么可能!痹尸散的毒不是只有哥你能解吗?!” 矮榻尽头的角落里,放着一把古朴厚重的青锋古剑,是木比塔当年从宁州北地的青蛉水中捞上来的。 赫连绮之伸手点了点古剑的剑身:“三年前,九州旭骗过了你,他救了从青蛉水中爬上来的端木若华和云萧。而且从端木若华的口中,得知了九州纳吉中了痹尸散寒毒,这毒是我们下的,最后端木若华,还替他帮九州纳吉解了毒。” 木比塔一脸怔愣地从矮榻上站起了身。“哥你说的是真的?!难道当年那时候!他们就在九州旭的队伍里?!就从我眼皮底下逃脱了!?” 赫连绮之歪着头,一只手撑起了下颚,同时看向了木比塔:“你跟九州旭兄妹俩相处得久了,自以为了解九州旭,其实一直以来,都小看了他。” 木比塔拧着眉,脸上满是懊恼之色,慢慢坐回了矮榻上。下时用力偏过头啐道:“看来我也是个蠢货!” “不怪你。”赫连绮之继续撑着下颚,大眼儿看向了别处。“那个人和九州御一起培养的大同军,又岂会如此易得?正是因为他们有过人之处,所以才值得我们费尽心机去争取~” 赫连秀诧异道:“九州旭?就是那个和你同一年出生的、九州御家的小子?”赫连秀直直看着赫连绮之道:“你们同他……同九州家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赫连绮之眼神幽幽地回看向了赫连秀:“舅舅不知道大同军吗?” 赫连秀怔忡着摇了摇头。 “那舅舅定然也不知道,流落到大榆谷中的那三年,那个人和九州御可不只是在养伤……”赫连绮之面露嘲讽之色,悠悠然地含笑道:“他还和九州御暗中培养了一支异军,名曰大同。” 赫连秀满脸震然之色,讷讷地拨动唇问:“你说的那个人是……” “当然是舅舅和母亲当年一起在大榆谷中救下的那个汉人——陆清漪。” 赫连秀脸色更震,不觉瞠目道:“陆清漪?暗中培养了一支异军?!他……他究竟是谁?” 赫连绮之不由失笑,转过头来双目烔烔地看向了赫连秀,颇觉好笑道:“舅舅原来竟不知道他是谁……”面上转冷,赫连绮之慢慢道:“他就是夏国第八任清云鉴传人,夏国的三圣之首,昔日的归云谷主清一。夏国人称他叫清一大师。是夏国皇帝见到,都要礼让三分的人~” 赫连秀听罢,不由睁大了眼睛:“难怪……难怪他说自己一定得回夏国……原来他竟然是夏国那位传闻中的……” 赫连绮之按在矮榻一侧的五指慢慢绷紧了。“对啊,就是因为身份迥异、地位尊崇,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抛下我和我娘……回去夏国。” 赫连秀一霎时惊醒回神,看向了赫连绮之,目光直愣而长怔。提到此人,他再度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但踌躇一时,终又未言。 “大榆谷中三年,他领着九州御暗中培养了大同军,之后他便毫无留恋地抽身回了夏国,将九州御留在了羌地继续领导大同军,九州御死后,九州旭就接替他的父亲成了大同军之首。”赫连绮之慢慢松开了绷紧的五指,幽幽然道:“只可惜,我一直只知道大同军的存在,对他们的行事作风、传讯手法、各项机要,都一无所知。” “还以为纳吉中毒后,九州旭来找哥哥求助,能主动暴露或逼出大同军……甚至借此收纳大同军……”木比塔烦躁道:“现在看来是别指望了。” “无妨。”赫连绮之眯眼儿笑道:“既是军,必有所图,既有所图,便早晚会现身出来。” 大夏天隆十四年七月末,烧当大王子弋仲继姚柯迴死后,接掌入夏的十万烧当精锐铁骑,与反王叶齐的人马联合,南下宁州。 夏军随之反应,为保宁州,派出老将郭沅主事、文墨染辅助,率十万虎贲军赶往宁州,穆流霜、乐正申屠两家的人随行策应。前去与弋仲叶齐之势相抗,阻其绕道宁州攻入大夏腹地的野心。 然,叶齐入宁之盘县、普安等地,不到三日,两地主事官员便在叶齐手下、前宁州刺史徐怀的劝说下开城而迎。 待虎贲军赶到时,以叶齐、弋仲为首的反军与西羌联合军,已占城为守,在更外围的普安县城城墙上布置好了滚石、金汤,对准了城外赶来驰援宁州的虎贲军。 虎贲军初战溃败,后撤二十里,和城中反军与西羌兵遥相对峙。 巫亚停云闻讯而惊,更获悉叶齐背靠宁州往西诸县,利用宁州大量羌民汉民混居不知自己归属哪边这一点,大量游说,集粮召兵,使得军势迅速扩大中。 若坐视其发展壮大,则再难与之抗衡! 巫亚停云遂立即下令整兵,不再固守毕节城中,欲剪灭毕节城外余下的十万羌兵后,迅速赶往宁州驰援虎贲军。 大夏天隆十四年八月,固守于毕节城中的中军、宿卫军整军而出,一举攻向驻扎在赫章地界的剩余十万西羌兵。 西羌兵于毕节城外十里迎战,马蹄扬尘,杀声阵天。 大军后方,木比塔转头看着旁边马上的赫连绮之,手中的匕首早于两年前换成了长刀。“哥,弋仲和叶齐把我们和这十万先零、卑湳兵丢下的时候,知道夏军会出来打我们吗?” 赫连绮之抬手挡了挡从前面阵前吹过来的风沙,语声平静:“让我们留下,驻扎在毕城节外,就是为了牵制住城中的夏中主力,好让他们在宁州可以安心壮大。既是牵制,被牵制者急于挣脱,进而攻讦,不是很正常么?” 木比塔歪着头舔了舔牙,没好气道:“行吧,拿我们来拖延时间。那个汉人反王看来是记恨上了哥你之前轻慢他了~” 赫连绮之不甚属意地笑了笑:“这是自然~”而后双眼微微眯起,赫连绮之看着眼前战场的厮杀,又道:“不过他若只是消耗我们用来拖延一时半刻的话,未免不智。只因夏军主力若当真剪除了我们整军赶去宁州,与虎贲军合军,叶齐与弋仲那边照样难敌。” 赫连绮之几分漫不经心道:“我若是叶齐,必留后手。” 木比塔不明其意,忍不住问道:“什么后手?” 赫连绮之思索着道:“比如我们只是饵,让夏军自以为能吃下我们,实则……” 脑中思绪流转了几瞬,赫连绮之嘴边梨涡慢慢隐现。 并非不可能啊。 我们面对的虽是夏军主力,兵力上处于劣势,然人数亦相当,只要叶齐还有余力可使……那么前后夹击,剪灭这里的夏军主力,并非不可能。 那么这位二十岁被诏立太子、而立之年被端木若华以一言左右,失了太子之位、其间做了整整十年储君的前太子殿下……会有余力吗? 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中笑意更深了。不再多言。 木比塔昂头看了看前面渐渐退败回来的卑湳兵,扬声问向身旁:“哥,我是不是可以去了?” 赫连绮之的语声更为从容了。“嗯,去吧。” 巫亚停云领中军主力厮杀在最前方,混战中渐渐与右军将军南冥、前军将军林海拉开了距离,其母巫山秋雨与其父鬼斧神刀青阳子亦在羌兵丛中厮杀不止,青娥舍众女子与石木花、尹莫离、更多的江湖中人策应于后方。孔嘉孔懿于城墙之上坐镇。其间中军与宿卫军锋芒尽显、士气凌人,羌兵不敌之势越来越明显…… 未几,巫亚停云便看见羌军主将木比塔手握长刀从侧翼而出,却不是向夏军而来,而是领着身后十数辆粮车踢马飞奔向斜后方而逃。 巫亚停云这才注意到,他们竟已杀到羌兵驻地之前了!羌兵眼见不敌,欲携营中最后的余粮而逃! 然则羌兵营中本就缺粮,这余粮便是他们眼下最紧要的,若这最后的余粮被他们截下,羌兵士气必定大溃,再无一丝战意! 脑中一瞬间不由想到了已在羌兵营中被困了三年多的巫聿胜艳…… 巫亚停云手握无刃刀,咬牙一喝!立时改阵为长蛇,领兵追了上去! 赫连绮之远远看见巫亚停云带人追了过去,眸中似笑非笑,转而对身旁护守着他的赫连秀道:“舅舅可以去了~” 巫亚停云一追出战场外,便闻到一股异味,顿觉不对。阵中厮杀的南冥和林海看到她孤军追出,心中亦立时涌现不安,排开面前厮杀的兵卒就要追来! 木比塔身后的运粮车已然被巫亚停云孤军冲散,拉车的羌兵把粮车扔在巫亚停云孤军四周,便四散而逃。 而原本率领运粮车奔逃的木比塔此时已经回转身来,坐在马上看着被粮车包围的巫亚停云和数十名夏军,笑盈盈地服下了一颗药丸。 巫亚停云面色已凛,立时喝声道:“后撤!” 便是同时,三支火矢从远处极准无比地射落在了几辆粮车上…… 大火轰然而起,沿着地上事先倒于枯草上的桐油迅速燃起,只一瞬间便带燃了剩余粮车,浓烟迅速漫开,其间飘出的却是一股浓郁又炙人的药香。 “是……毒烟……!”被药香包围的巫亚停云立时感觉到血液上涌,口鼻渗出了血来,眼前黑芒阵阵,踢马便欲冲出。 然守在浓烟外的木比塔也已向她冲来,手中长刀一提便向巫亚停云迎面砍去。 南冥、林海惊见,呼声欲狂。 巫亚停云勉力格开一刀,肩臂仍被砍中,翻下马来。 她身后的夏军来救不及,被毒烟所窒,一个个都从马上翻了下来,倒在浓烟中爬不起身。 巫亚停云翻滚在地,手足都在打颤,口鼻不停渗血,起身不及,被木比塔一把长刀抵在了脖颈间。“夏军还打么?!” 木比塔咧嘴笑着,大声喝:“还想不想要你们主将的命了?” 巫山秋雨、青阳子惊闻,不顾身旁羌兵追砍之势,飞身便向巫亚停云而来。 “后……后撤……”林海呆呆地站在两军阵中,颤声开口。四周兵卒皆怔,原本士气正高的夏军面面相觑。 “……后撤!”林海再度下令,与此同时南冥领兵便欲冲上前。 木比塔毫不留情地一刀划上了巫亚停云后背,而后一把将人拽起,长刀再次抵颈。“再往前冲呗,看是你们冲得快,还是本将军的刀……” 木比塔的话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远处一道白如净雪的身影,如蝶影一般,影绰间便向着羌军所在掠近了。 如梦如幻,似魅似仙。 脚下轻点万军头颅罢,不待他们有感,那道白影已经落在了羌军丛中、赫连绮之的马背上。 赫连绮之几乎没能看清她是如何靠近,等到心门猛然一窒,又猛然松落时,女子温热的手夹着一根银针,已然抵在了他的颈后。 几缕纤长的白发被风沙扬起,从身后拂到了他的面前。 女子宁淡沉远的语声亦随风沙拂入耳中。 “蔓绮草之香烈性,拖不得半个时辰。”端木若华看着身前的赫连绮之,语声沉静而幽远:“师弟制好的解药,予我救人,也救你自己罢。” 赫连绮之本能地向后回转过头,对上了女子那双曾经熟悉,后来不见,常如远山雾岫一般明澈又宁远的眸。 “师姐。”赫连绮之脸上的梨涡浮现而出,一霎时笑容明媚又可爱。“好久不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70-380 第371章 他乡临睨极 马背上立身之人目光向下斜掠,与回首向她望来的那双圆亮眼瞳,目光相接。 一者目中流萤轻闪、似有光;一者目中沉宁如山,静无风。 “倒未料到,师姐竟还活着~”赫连绮之望着一身净寒白衣、满头白发胜雪的女子,只是笑言:“此生能再见到师姐,绮之心里十分高兴。虽然同时也有那么几分遗憾~” 两军阵前,万军丛中,此一方军马背上。端木若华只是看着他,并不多言。 “师姐的眼睛也已复明了~内息强胜,还似远胜当年。”天光恍恍下,赫连绮之的眼睛不由得注视在女子随风扬落的白发上,目光有些迷离。“三年前,分明已是病体难遏、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便是连我也没有把握能将你治好,然此时此刻,师姐却只是白了发,人竟又好端端地站在了我面前。真像一场梦。” 注视在那雪白发色上的目光微久,不多时,赫连绮之才收回了目光。 思绪几转,赫连绮之想了想道:“以师姐当时的境况,还能有何法呢?难道会是花雨石醉心经年,一度妄言可让人起死回生、百病全消的那什么‘不死蛊’么?” 看着女子满头白发下,衬得更白更冷、微澜不起的面容,赫连绮之不经意间便是一笑,竟好似重新见到了少时的她。 颊边两个梨涡隐现出来,赫连绮之笑着道:“不过即便是有这种堪比仙药的奇蛊,花雨石又怎么肯拿来救师姐?要救也是救……哦对了,云萧师侄曾改投在花雨石门下,想必学到了不少蛊术相关,难道是他?” 明亮的大眼中一霎时笑意更为盎然,他玩味道:“也只能是他了吧?竟有能为三年内育出一味世间奇蛊用以救师……他对师姐,还真是用情至坚~” 下时又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子的神色,赫连绮之又道:“不过师姐恢复如初,此刻此子却不在身边……想来他用蛊术救治师姐,也没有那么容易?难道是一命换一命?” 端木若华抵在赫连绮之颈侧的银针,下时刺破了赫连绮之的颈,有血珠顺着针尖冒了出来。 女子平声而语:“多言无益,予我解药罢。” 赫连绮之有感颈间刺痛,伸手摸了一把,指尖沾上了血珠,顺着指纹在往下流。娃娃脸的“少年”双眉刹时一拢,容颜可见委屈愁苦:“师姐如今对我,倒真是无情。” 抬头一脸无辜地看向白衣白发、满面冰冷的女子,赫连绮之眯眼儿笑道:“是因为绮之戳中了师姐心中所痛,还是因为绿叶师侄的死呢?” 颈间一霎时更痛,有感一缕淳厚而又霸道的元力随针渡入了颈脉中,赫连绮之疼得轻喝了一声,竟控制不住地弯下了腰。 “绿儿的死,此生不会宽宥于你。今时于此,你若再不予我解药,待我渡入第二缕元力,师弟再想拿出解药,也已不能。”女子语声沉宁而静,不闻恨意,但有冷意。 只这片刻间,赫连绮之已然疼得颈间青筋爆出,一张粉嫩莹白的娃娃脸转瞬变作了惨白,额边冷汗一滴接一滴地淌下来。 他不由得紧咬着牙颤然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粗陶制的小瓶。 白衣人从他手中接过了药瓶,拔开木塞闻过,确认无错后,立身于马背上看向了远处持刀挟持着巫亚停云的木比塔。 木比塔如尖刺般锐寒的目光迎上端木若华幽静沉远的眸,下时厉声道:“你先放我哥!老子才会放夏军的主帅!否则大不了让他们一起死!” 马背上的白衣人迎着他的目光,一时未语。 下一瞬,回首转指,便于他眼中,将手中银针向下一移,整根刺入了赫连绮之锁骨与颈管相连处一穴。 木比塔看得目光一铮!下时就要发难! 白衣人传音便起:“刺入之针,会随着赫连绮之每次呼吸而深入半厘。一炷香内,若不用磁石将之吸出,他便会毙命。” 言罢,女子便旋身从马背上轻跃而下,足尖点地,落地无声。 白衣白发之人续道:“军中打磨兵刃,必会用到磁石。你等若顷刻带他撤兵回营,便还有救。但若动手伤杀夏军主将,两军必继续交战,短时内皆难撤回,他必死。” 木比塔眼中凶意毕现,狠瞪着端木若华,下时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强忍消退。这位少年羌骑将领恨声冷冷道:“老子一放人,夏狗答应绝不追来!” 端木若华立身于夏军前首,未言未动。身后已然赶来的巫山秋雨和青阳子,双目紧紧看着木比塔架在巫亚停云颈间的刀,此刻立时大声道:“绝不相追!” 前军将军林海、右军将军南冥对视了一眼,也都铮然扬声:“只要你放人!我夏军今日绝不追击!” 木比塔却不相信,没有拿刀的那只手直直指向了阵前白衣白衣之人:“你是夏国的清云宗主,是传闻中的圣人,应当是不会骗人的吧?我要你来说!!” 端木若华敛息而宁色,平声开口:“巫将军与身边护从皆中了蔓绮草之毒,即便服下解药,也需尽快回城进一步救治,他们亦是耽误不得,故你可不必多虑。” 听她此言,木比塔方按着手中之刀压着巫亚停云退了两步,而后冷眼看着面前的夏军军丛,扬声大喝:“所有羌兵!撤退!!” 羌兵闻令而动,慢慢后撤,木比塔眼角余光瞥到,又再度大喝:“动作快!” 下时羌兵如潮水般往后退去,片刻间已然退出数里之遥。 木比塔仍用刀压着巫亚停云的颈,身边还余副将亲卫百余人。“不准追来!”言罢,木比塔一把将巫亚停云用力往前一推,返身飞快上马,喝马便撤! 然下一时,立身于夏军前首的白影倏地一动,身如蝶影般向着马背上飞驰而离的木比塔掠去。 就在白影靠近木比塔的一瞬,三支箭矢从羌兵所退的远处凌然射来,箭射得极准,时机把握也极准,若换做旁人,必已中箭重伤。然白影手中白练一挥,竟能后发而先至,三支箭矢只于空中一晃,便被女子卷落于地。 白衣人同时踏步在了木比塔所骑之马背上。用脚勾住了马缰,不见用力,竟就让一匹疾驰中的奔马硬生止蹄停了下来。 此间之力,不见发力,更觉惊惧。 木比塔双手紧紧握在停下之马的马缰上,回头觑向身后之人的眼神都不禁流露出几分骇然,他抑声道:“你……竟言而无信!待要如何!” 女子容色静淡,垂首看着他,雪发于风中轻扬。 下时只从怀里取出了一封纸页已然泛黄的老旧信封。“这封信,收信之人应已离世,但亦是执笔之人的余念。便将之转交予赫连绮之罢。” 木比塔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目光便看向了女子手中递来的信。一见信封上“赫连嫣亲启”几字,又蓦地震了一下。 端木若华待他伸手接了信,白影便如风般飘起,又往后掠开。退回了。 毕节城前十里。半炷香内,最先后撤的羌兵带着赫连绮之已然难见身影,陆续往赫章地界内的驻地撤回。 端木若华回身走来时,巫山秋雨与林海等人已将那瓶解药喂给了巫亚停云及其他中毒之人服下。 “端木先生!”众人一见眼前满面沉静远冷、衣发皆白的女子,心头便不由得一阵端肃沉凝,皆抱拳低头行礼。 巫亚停云身受两刀,伤势不轻,此时半身挂在巫山秋雨身上,也不禁凝目欠身对着端木若华一礼。“多谢先生来助。” “你伤得不轻,先回城中疗治罢。”端木若华回看向她,点了点头。 下时白衣白发之人转首向着军从外围的一处僻静处传声轻唤道:“枭儿,过来罢。” 众人闻言不禁都愣了愣。 ……是云萧公子?他若也跟从端木先生来了这战场上,怎不见出手?更不见露面? 往日曾数次救我中军于危厄之时,论身手与机敏,当已不输其师。他若在,按理不会让尊师清云宗主亲自于此战场上冒险才是…… 虽说,时隔三年,清云宗主此回出谷来助,眼见虽不知为何白了发,但双目已然复明,旧时常年不良于行的腿脚也已离了轮椅,落步无声,内息绵长,武功之高竟难窥得一二。实在惊人。 随着女子话音落下,一道黑影便如鹰鹄而落,半张脸覆着铁面,眼蒙黑纱,静静落于了女子身后。一袭黑锦长衣上绣着团团簇簇殷红盛开的樱花。 衣发身形皆熟悉,只是面具下露出的下半张脸,全无笑意,和着他脸上的铁面和黑纱,无端透出酷寒冷意,让人备感疏离和陌生。 青阳子毕竟与他在青风寨中一起生活了数年,有感异样,不禁问声道:“云萧的脸……和眼睛……怎么了?” 端木若华回转身来,看向了听从她之言一直静候于一旁的少年人,目中沉宁远冷之色,不经意间柔和了下来。听罢青阳子问声,只轻言回道:“是为救治我之病体,试药伤了眼睛,性格也因药物变得孤僻了些……不日会好。” 口中轻言“不日会好”时,女子眸中之色更见柔敛,透着沉静如山的坚定与些许执意。 众人听得心生憾意与敬意,想难怪端木先生的双目得以复明,旧疾能愈,原来是云萧公子助其师试药而成。 自己虽愈,却令弟子伤目伤体心性亦损,也难怪端木先生会于这短短三年内便白了头。想也因此自责伤神已久。 至于羌兵那蛇子军师所言的“不死蛊”,自是不可信之,世间何来能令人起死回生、百病全消的不死仙蛊?不过妄言。 第372章 情人怨遥夜 天昏日黄。从毕节城外往羌兵驻地的一路早已被人马跑得寸草不生,沙尘漫天。 木比塔领百余亲卫纵马撤回的一路,时不时就瞥向袖中放着的那封信。 信封上“赫连嫣亲启”五字再次划过木比塔脑海。 写给娘的信……从夏国的清云宗主那递过来,还说是“执笔之人的余念”,那写信的人想也知道是谁了。 木比塔咬牙愤愤:那个陆清漪还有脸给娘写信! 木比塔一入军营,直奔赫连绮*之的营帐,路上赫连秀就朝他迎了上来。看他完好无损,马上松了一口气。“退回来了就好!我看我的箭没能拦下她,便以为你凶多吉少,还好她没想要你的性命。” 那个身为夏国现任清云宗主的女人,不知怎的不光不病了,现在武功还高到吓人! 木比塔心里一整个忌惮着,但更惦记他哥的情况。“我哥呢!他怎么样了?” 赫连秀边说边随他一起快步回往赫连绮之的营帐。“听闻针已经取出来了。还好那针外银内铁,否则磁石还吸不出来。” 两人一齐入了赫连绮之的营帐。 帐内。赫连绮之坐在矮榻一头,正由军医给颈间伤口涂药。 矮榻旁一张粗陋的木凳上,放着巴掌大的一块磁石和一枚被吸出来的带血长针。 “哥!你没事吧?!” 赫连绮之闻声瞥向木比塔,黑白分明的大眼里透出笑意,漫不经心道:“绮之这位师姐到底心软,还是将你放回了。” 木比塔听他语气便知他没什么事了,放下了一颗心。随即道:“差点没放!那女人现在武功实在高得吓人……我看就算是那个汉人反王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对了,她给了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哥你。” “……信?”赫连绮之听得好奇,圆亮的大眼不由睁大了些,下瞬从木比塔手中接过了那封纸张老旧的信封。 看到“赫连嫣亲启”几字时,指间不由地顿了一下。 “便如哥哥所料,那女人三年前在青蛉必定和九州旭兄妹接触过了,否则她从哪里知道娘已经过世了?她道这封信是‘执笔之人的余念’,意思应该是那个陆清漪死前写给娘的吧?”木比塔站在矮榻前看着赫连绮之伸两指接过了信。 “临死前?”赫连绮之将指间老旧枯黄的信笺捏了又捏,嘴角泛起一抹冷笑。“那个男人临死前我就在他榻前,那幅旧伤复发、血脉逆行的垂死模样,说句话都难,哪里还有力气爬起来写信?”赫连绮之悠悠冷冷不无嘲讽的眼神落在了手中信封上。“这应该是他早几年前写下,想要给娘的。” 日色已然昏黄向晚,亲卫进来点上了蜡烛。 赫连绮之说着就要把手中之信递向榻前燃烧着的烛火。 “唉!”赫连秀站在木比塔身侧,此时看着他就要把手中之信直接烧了,下意识的语声一紧。 赫连绮之闻声手停下,转头看向了赫连秀。 突然想起之前几次提到陆清漪时,他这位舅舅都面露踌躇……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异样。 赫连绮之问向赫连秀:“舅舅是想看看这封信?” 听到他的问声,赫连秀像是蓦然回了神。他原地恍了一瞬,突然改口道:“不是……我不想看……你还是烧了吧。” 赫连秀站在帐中,此时已经微低头,眼神在烛火下不甚明晰。他道:“这是陆清漪写给你娘的信,你娘已经逝世,这封信直接烧了也对。” 他言罢,回转过了身去,像是放下了什么又像是释然了,径直往帐外行去了。“大军匆匆回撤莎朗肯定很担心,我去跟你们舅母报个平安。” 木比塔看赫连绮之没事,便想到该去安排整兵戍防这些杂事了。“那哥你先歇着,我出去处理兵卒的事。舅舅说得对,娘都已经死了,陆清漪那个负心汉的信还有什么好看的?就算他在信里哭着后悔不该离开娘和你,也已经迟了!” 他说完就大步走出了营帐。 赫连绮之看着他俩的背影离开,将军医和亲卫也遣离了。手中捏着那封纸页泛黄的信,满面都是嘲讽的笑。 为什么给娘写信?你写信是想说什么?都已经抛下我们了,又还有什么可说呢? 悔了?愧了? 赫连绮之垂目半晌,拆开了手中应已尘封多年的信封。 仲秋八月。临月圆,将夜的暗色铺满大地,唯有月明与军中飘摇的篝火相映衬。 戍防的羌兵举着火把不停来回走动,警戒着毕节城那边的动向。 木比塔刚整顿好人马清点完伤兵,抬脚要往赫连绮之那里去报备一声,就看到军医提着药箱也在往他哥的营帐跑。 木比塔不明所以,一把拉住了军医:“你跑什么?出什么事了!” “回将军!军师他吐血了!” 木比塔听得瞠目:“我哥他?吐血了?!”说完马上带着军医一齐奔去了赫连绮之的营帐。 “哥!哥你怎么样了?!”木比塔一入营帐就怒道:“是不是那个女人留下的针里面还藏了什么?!” 矮榻上的娃娃脸“少年”还维持着他与赫连秀离开时的坐姿,此时侧对着案几上的烛火,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木比塔见到矮榻榻沿上一滩血迹,和赫连绮之嘴角往下流淌着的血,马上推了军医上前。“快看看我哥!” 军医正要上前,赫连绮之陡然转过了头来。看向了他们。 木比塔与他四目相对,忽是呆了一下。 自从兄弟二人相认以来,他从来没见过赫连绮之像此刻这样双目俱空、恍惚长怔的模样。 他哥和他一样男生女相,比起他打小秀气的五官,还要更添几分稚意,口小而唇嫣,眼大而颊粉,完全看不出来已过而立之年,因着两颊的梨涡,笑起来尤显年轻,天真,且无辜。 像莹润的珠贝,明丽的彩图。 然此刻,矮榻上的人犹如突然被抹去了色彩,磋磨掉了珠光,眼中与周身,整个黯了下来。 “军医,出去。”他向来与外貌不符的森然语声,此时嘶哑得吓人,声音很轻。 但一旁军医一听就心门一颤、手心汗湿,马上俯首躬腰退出了营帐去。 “哥,你怎么了?”木比塔不放心地要上前查看。 赫连绮之握紧了手里那两页早已被他攥皱的纸,只又轻声:“你去帮我……把舅舅叫来。” 他说完,目光便定定地看着帐内烛火那头的空处,半晌无声亦无言。 木比塔不明所以,看着他哥这个样子心里直打鼓,但他也知道,他哥才是军营里最好的大夫,真有什么事,他哥自己治自己才是最好最快的。 木比塔不放心地又看了两眼赫连绮之,便出帐遣了人去叫赫连秀。 赫连秀入营帐时,看见赫连绮之面前的案几上放着已经拆开的信封,那张和赫连嫣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空。 他看向了赫连绮之握在手里的那几页纸。 赫连绮之于此时松开了手中紧攥已久的信纸,递向了赫连秀。 “信里写的……是真的吗?” 赫连秀看着他,又看向他递来的信。眼神在烛火照耀下,一时静一时怔。 伸手接过了赫连绮之递出的信。 赫连秀展平信纸,眼落于纸上。他的神情一直很平静,只有拿信的手渐紧了。 最后看完手中的信,赫连秀慢慢垂手立在了帐中。 赫连绮之未待他开口,便已一笑。“是真的。” 赫连秀恍然间竟似从面前之人的笑声里听出了一丝惨恻。 他拨了拨唇,语声有些洇在了喉底。“……不管怎样,你都是姐姐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是我亲外甥,是木比塔的哥哥。” 赫连秀没看到他放在身体内侧的手,五指攥紧,此刻微微打着颤,勒出了青白色。 半晌无言。帐中无声。 “一岁前……”赫连绮之森然又嘶哑的语声再度响起在了营帐里。“那时候,舅舅看到绮之,难道一次也没有心生厌恶过?” 赫连秀张着嘴,一时难答。下瞬便道:“没有什么厌恶不厌恶的,这些事已经不重要了。你知晓便知晓了,从陆清漪这封信看来,你娘她……一生都未明信中之事。”赫连秀垂目握紧了手里的信,慢慢道:“如此,姐姐生前虽有憾……但总的而言于她并不是什么坏事。” 赫连绮之的双目控制不住地微微颤动。 是啊,没有这个真相,于娘并不是什么坏事。 于他,更不是什么坏事。 只于一个人…… 他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那只亲手在那人旧伤复发时,将烈性朱叶果喂进那人嘴里的手。 他看着他宿疾发作,血脉逆行,口中鲜血难止,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地转目向他看来。 最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即便到那时,他也什么也没说。 如果不是师姐时隔多年,从归云谷……应该是从慕天阁中翻出了这位上任清云宗主遗留下来的信。他或许永远不知。 永远不知。 就这样,就这样禀持着……被弃之仇、一生之恨。 又可笑,又无知,又可悲又可怜的,走完了这一生。 赫连秀长时看着赫连绮之,想要再宽慰两句,又说不出话来。 当年之事,他亦很自责,不愿意面对也不想多提及。语声踌躇:“绮之,你……” 下瞬赫连绮之笑了起来,再度回转头来看向了他,神色间竟显出两分温顺之意。他弯着眼儿道:“舅舅想说的,绮之已然知晓,也已然明白了。” 赫连秀听到他这样说,自是松了一口气。微笑着点头道:“嗯,别放在心上了……不管当年如何,都不是你的错。”赫连秀说完,低头又看了一眼手里的信纸,便上前拿到了烛火旁,将其点燃了。 赫连绮之安静地坐在矮榻上,未言也未动,便看着他将那封信烧了。 好像烧了,他所知之事便无,真相便非真相,事实便非事实。 他半生的偏执就不可笑。 他就未错过。 “此前舅舅……”赫连绮之一如昔日那般笑着看向赫连秀,平声问道:“随同姚柯迴向南探查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特殊的地势?若能利用,可利战势?” 赫连秀听他议起军事,又更放心了几分。 便也忆起了当日姚柯迴死前,带着他和一干心腹护从向南探查发现的那处天然地陷。 将之详细地告知了赫连绮之。 赫连绮之安静地听完,点了点头,笑着遣他下去休息了。 木比塔一直在外面来回踱着步,看到赫连秀出来,才敢再度掀帘入帐。“哥!你没事吧?!你刚刚……” 赫连绮之看着这个同母异父、尚为少年的弟弟,眼神迟怔了片刻,向来狡黠精亮的眸中竟现了两分惘惘之色。 赫连绮之打断了他,突然道:“若回西羌,你需将帐中那位中原巫家的小姐放了。” 木比塔一愣。不明白他哥为啥突然说起这个,拧眉便道:“哥你说什么呢!她现在可不是什么中原巫家的小姐,是我家阿岚、阿泽的阿娘,是我帐子里的婆娘!怎么可能放了她!再说回什么西羌,这仗不定什么时候打完呢,眼下夏军着急顾两头,形势又不一定是我们落下风,说不定接下来我们能打到夏国的都城老巢去~” 赫连绮之已经垂下了目光。“战场的形势暂且不论了,我只要你记得,若回西羌,你走时可以带走阿岚、阿泽,但是不要带走你帐中那个女人。” 木比塔再度拧了眉,语声中透露出两分迟疑:“哥……你是不喜欢她吗?” “是她不喜欢你。”赫连绮之重又抬头,直视他道:“她一心在夏,即便过了三年,她看你的眼神也没有什么变化。要你杀她,你肯定不愿意,但如果你硬要带走她,一定是祸不是福。” 木比塔听完心里有几分不舒服,闷了一会儿,才又出声问了:“哥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是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 赫连绮之凝目看向了帐中的烛火,大眼中映着那簇跃动的火光。“嗯……等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的。” “那行!” 待木比塔也离帐回了,赫连绮之仍保持着那个坐姿坐在矮榻上。 双目落在了案几下方,两页黄纸被烛火焚尽后散落的那些灰烬上。坐到了天明。 临晓时,一颗石子突兀地从帐帘外滚进了营帐。 赫连绮之循声转目,看向了那颗石子。 突然忆起幼时两家比邻而居,九州旭常拿着两块馕饼跑来让他猜,哪块是真馕饼,哪块是假馕饼。猜对了真馕饼就给他。 九州旭会用泥巴搓成馕饼的样子,撒上面粉,再从真馕饼上撕下一点焦边贴上去,看起来就和真的馕饼相差无几。 但赫连绮之每次都能猜中,因为九州旭一次次拿来让他猜的都是他娘刚烤好的馕饼,刚烤出的饼发着面香,又怎么会和泥饼弄混了? 当年的九州旭和他们家,不过是用这种办法来接济他和他娘~ “原来大同军是用这种方法传讯的。”赫连绮之捡起地上的“石子”,揉出了其间的字条。 看罢,原本空着的大眼中便浮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来。 自己正好,想要见他。 战况稍缓。毕节城内的夏军一连三日未出,驻扎在赫章地界的羌兵也按兵不动。 两边的旌旗隔着数十里远远对峙着,不时在风中猎响。 八月中旬,月圆夜。 羌兵这边远远能听到毕节城内夏军的嘻笑声。好像在庆中秋,发月饼。虽处于战时,但仍偶有欢笑声传出。 听得这些被强形联合入夏的先零、卑湳兵,难免回想起自己在扎陵湖畔和鄂陵湖畔放养的牛羊,和自家暖烘烘的帐蓬里,婆娘们热好的牛羊奶。 毕节城内的小院中。端木若华和面前的黑衣少年对坐在树下的石几前。 再入毕节城的这几日,幽灵鬼老、青阳子、伊莫离、石木花几人皆来探过她与枭儿,青娥舍的郑氏姐妹与江山秀也前来拜会过,孔懿拉着孔嘉过来问诊了孔家文首的断臂。 白衣女子以针灸之法辅以药石,助其减轻了断臂后寒夜、雨天不时会有的骨痛。 圆月如盘,悬挂中天,一院皆洒满了清辉。 石几上放着巫山秋雨等人叫人送来的月饼。也有远在惊云阁的小蓝,吩咐璎璃玖璃亲手做好送来的月饼。 他二人已在毕节城中成婚,如今居于城中另一处小院中,分管此处惊云阁羽卫、暗卫之责。 白衣人闻讯而慰然,见二人夫妻和睦,便也出言道了喜。 璎璃已从蓝苏婉处得知了云萧此刻真实境况,先前搜寻蛊人与失神之症相关线索,便有几条线路由她负责。 见云萧果真已然全无自己的意识,同小姐信中所言,如同傀儡木偶,只听从端木先生之言,分毫不识旧人。 心中难免复杂,隐隐沉痛惋惜。 不由忆起了青蛉山中那夜,她看着白衣人身后的少年郎道:“还请云萧公子此后余生……代我家公子心中所期,护得先生安然,解得先生凡忧。” 那时的云萧回望于她,郑重回了:“我定会像梅大哥一样,至死相护于她,决不食言。” 璎璃看着病体全愈、虽发白而内息绵长远胜常人,双目复明、已然不再畏寒的白衣女子,眼角不觉已湿。 只于心下轻言道:公子,他真的做到了。 端木若华阻了璎璃再来照顾起居之请,伸手接过了二人亲手做好送来的月饼,回赠了两瓶来此之前亲手所制的固元之药与伤药,便让他二人回了自己所居的小院,去过这一晚的团圆夜。 院中唯余清辉,与树下对坐的两人。 圆月下枝横影斜,映照在了石几上与石几上所摆放的月饼上。 秋风时起,不知从何处拂来阵阵桂花香。 端木若华看着面前微低头安静吃月饼的少年人,眸中是不自知的柔敛。 她伸手捻起了少年人嘴角一粒月饼的残屑,轻轻拂落,待要收回手,面前之人偏头以唇含住了她的指。 “枭儿?”她突然忆起了,三年前随同中军一路的征伐途中,他于暗夜里、无人处,曾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含吻过她的指…… 本是晦暗不可明见的缱绻,师徒禁忌背德的狎昵……彼时她心中哪一次都不曾安然,无时无刻不心怀愧赧,难抑羞惭。 此时此刻,却只觉得安然。竟念之,忆之,思之。 抬首遥望圆月,阿紫、绿儿、梅疏影、大师兄、雪娃儿……皆已逝。今此月下,还陪在我身边的,只余你。 却也并非完整的你。 端木若华从他唇间抽回了指,亦拿起一块月饼吃了。看着少年人追着她的指,倾身靠近而来……她已不再相避,便迎着月光与满院桂花香,微仰首接住了他的唇。 明年的这一日,望你如同此夜,长伴于我身侧。 那个我思之已久的你,完整的你。 枭儿…… 第373章 远芳侵古道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后一日。 秋气清,秋月明,益州大地上,月华一片如霜落。 赫连绮之独自一人站在赫章驻地、羌兵营一处无人的角落。候之已久。 此处是羌营驻地里医帐营和伤兵营两营的夹角处,明明来往兵卒繁多,却无一人往这片夹角地看来,可见确是个私下会面的好地方。九州旭领导的大同军,能于他这羌营中摸清这样的所在,可见隐匿于军中已有多深。 正思,夹角外行走来回的兵卒终于有一人朝此处走来。 赫连绮之回头来,看见一名穿着医帐营服饰的小卒径直向他走来,看衣服制式,应是军医手下所带的医徒小卒。 赫连绮之一直等那人走到了自己面前。 “绮之,久见了。”夹角的暗处,两人对面而立,赫连绮之面前的人方伸手扯落了头上所带的毡帽,温朗淳厚的语声随之响起。 看见面前之人脸上温朗从容的笑容,赫连绮之亦忍不住露出了一笑。语声不无自嘲:“你竟就在我军中。” 枉自己经年来,对他及他身边之人、手下的大同军,诸多算计与谋求,而自己费尽心机谋求却未得的大同军、及其主,竟就匿身在自己所率领的羌营中。 “难道我这羌营已成了你大同军所在的军营,所以今时此日,你敢就这样出来见我?” “非也。”九州旭看着面前,模样竟和少年时期相差无几的娃娃脸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实则是不得不出来见你。” 抬头来直视赫连绮之,九州旭续道:“因我所言之事,只有我亲自出来与你说,方有几成机率能成。” “只有几成机率么?”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亦直视了九州旭。“大同军之主不惜冒险亲自暴露身份出来找绮之相谈,想必阿旭对自己所说之事,也是很有把握的。” 九州旭深吸了一口气,不再与他绕弯,直言道:“我想让你领此地十万羌兵撤军。” “撤去哪里?” “撤回西羌。” “你想结束这场战事?” “这便是大同军成立之初,所求。” “求的是什么?” “天下大同,海晏河清,各国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赫连绮之嘴角梨涡浮现而出,一眼看来表情分明乖巧可爱得很,但森然沉冽的语气很难不让人觉得嘲讽。 赫连绮之道:“你也是羌民,经历过羌民入夏所受的欺凌,应知这一场战事,表面上是西羌各部入夏助阵夏国前太子叶齐夺位,但实际……却是夏国咎由自取,一面颁布律令允羌民入夏自由贸易生活,一面又放任夏地官民肆意凌辱欺压入夏之羌民,压抑百年的羌人才会打着助阵叶齐的名义,起兵入夏。这一场战事,也包含了羌人对夏国百年来欺凌之恨。” 九州旭的表情变得几分肃穆,他叹声道:“便因如此,此前我亦一直在两国战事间摇摆不定。我渴望西羌战胜,能有和夏国坐谈约盟之机,但又不希望西羌兵长驱直入,凌踏夏国腹地,以助战之名行侵略之实,使得夏地百姓生灵涂炭……” 赫连绮之沉吟着道:“是因为大同军中不只有羌民,也有夏民吗?” 九州旭不由得抬头来看了赫连绮之一眼,再度叹声:“不愧是‘蛇子军师’,你这般敏锐,叫我几乎不敢再多言。” 赫连绮之嘴角的梨涡隐现,看着九州旭道:“这不难猜到,创立大同军的人是陆清漪……”言至此处,他的语声莫明地低下去了一些,而后方续道:“……他是夏国的清云宗主,你父也是夏国一名偏将……他们虽当时流落羌地,为羌人所救,但都为夏人,不可能在羌地创立一支只为羌人谋求的暗军……其名既为‘大同’,想必是既为夏民也为羌民,谋求两地百姓皆能太平安稳的理想之军。”言至最后,他明亮的大眼中似是黯了一瞬,空了一瞬,表情复杂难辨,叫人隐约有感异样。 “可你现下现身出来,叫我撤军……看来在两军摇摆之中此刻已然倒向了夏军……”赫连绮之空黯的眸再度隐亮,抬头来,想了一下就道:“是因为此前姚柯迴屠城之举?” 九州旭回看面前闻名遐迩的“蛇子军师”,几分心服地叹了一声,不得不道:“不错。” 他抬头看向了远处的医帐:“姚柯迴所屠的宁州宣威、富源两地,不光有夏民,更有无数入夏久居的羌民,羌骑屠城之举,使得大同军中原本支持羌军的大多数,尽数倒向了夏军。且羌兵已然缺粮,再打下去早晚自溃,不过徒增伤亡。眼下之境,于羌军而言,唯有撤军方是正途,也才能最大程度的保全自身。” 想到面前之人实为夏国上任清云鉴传人之子,心中对其抛妻弃子之行必已深恨良久,若其所思是即使牺牲二十余万羌军也要将夏国拖入水火之境,那便不可能轻易答应撤军…… 九州旭蹙起眉紧看赫连绮之,语声转而冷硬:“绮之,撤军吧。即使你用胀气散让此地的羌兵强撑再战,不惜牺牲他们也要给叶齐和弋仲的兵马拖延扩军之机,那我也可与你直言,羌军已是必败。” 九州旭语声渐沉,肃面直视着面前的人:“不要再徒增无谓的牺牲和伤亡了,你一人之恨,不应让整个西羌和夏国皆陷水火……” 赫连绮之道:“我答应撤军。” “大同军虽为暗军,但可言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若你不同意撤军,一个月内,大同军也能让弋仲兵马自溃,届时此次攻夏之主力——十万烧当精锐铁骑直接退回烧当王庭,此地羌兵若不退,便是白白牺牲……”言至最后,九州旭忽愣,转而瞠目扬声:“你方才说什么?” 赫连绮之微低头看向地面不远处,再道:“此地羌兵会撤。” 言罢,不待九州旭反应,黑白分明的大眼又抬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九州旭问了:“只不过我此刻又很好奇,大同军会如何让弋仲兵马自溃?” 九州旭惊怔后,转而难免疑忧:“你真的答应撤军?” 赫连绮之再度轻应了一声:“嗯。”继而仍旧似笑非笑地看着九州旭。 九州旭眉间慢慢紧皱,不免仍疑。 赫连绮之便看着他道:“就如你所言,羌军应是必败,毕竟如今主帅是弋仲那个没脑子的……”语声转而幽深,他道:“不过你既言会让弋仲兵马自溃,倘若为真,我率此地羌兵撤退的意愿自然只会更强。” 九州旭沉肃一时,看着赫连绮之半晌,方再度开口道:“此时撤军于你和木比塔而言,唯有利绝无弊。因为最多一个月,大同军就会从叶齐的人手中救出阿渥尔,进而让阿渥尔在姚柯迴众心腹将领面前说出姚柯迴乃是被弋仲与叶齐合谋杀死。”见赫连绮之脸上毫无意外之色,九州旭心道:他果然知晓姚柯迴之死的真相。 “姚柯迴那些心腹将领都是和姚柯迴征战多年,被姚柯迴一手提拔上来的悍将,对姚柯迴忠心耿耿。若然得知真相,必杀弋仲、除叶齐,为姚柯迴报仇。” 赫连绮之若有所思,便顺着他的话往下道:“弋仲一死,南下宁州的十万烧当精锐铁骑就再无可奉之主,他们谁也不会服,而姚柯迴二子、三子都镇守在烧当王庭,他们能做的唯有领兵退回烧当王庭这一条路。” 九州旭垂首道:“不错。” 赫连绮之点了点头:“如此听来,此地的羌兵若再强撑,也不过白白牺牲,确实唯有撤军。” 九州旭眼中亮起几分,再度道:“不错。” 赫连绮之想到什么,便露了一笑:“你那面粉石子,不会也投进了叶齐的营帐吧?”赫连绮之已然有几分笃定:“所以叶齐才能想到利用弋仲来杀死姚柯迴、挟其子以令羌骑?” 九州旭长叹一声,已是满面无奈之色。“‘蛇子军师’果然可怕。” “如此说来,叶齐所为,不过是你大同军所布的一场局。姚柯迴屠城后,你和你手中的大同军便觉其于夏羌两地百姓皆是祸非福,若然再让他大举入夏屠城,则必两败俱伤、生灵涂炭,故决心除之。”赫连绮之慢慢道:“于是献计与叶齐,利用他联合弋仲,弑父夺权,大同军只需暗中观察,通晓其中关键,再于适当时机掌握证据,便可利用所得证据与姚柯迴手下心腹,再将弋仲叶齐势力剪除。如此,西羌再无力与夏军相抗,只能退军,这一场打了数年的夏羌之战,便可尽快结束。” 九州旭只是看着赫连绮之,已然不敢再多言。 过了半晌,只最后再问道:“你当真肯撤军?” 以其对陆清漪之恨,九州旭一度认为,其宁可与夏军同归于尽,也欲倾力覆灭夏国。 ……如今怎会轻易答应自己撤军之请? 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回望向了他,眼中晶莹明亮,看不出任何异色。他道:“嗯。” 至后,赫连绮之又道:“你只需应我一件事。” 九州旭直视赫连绮之的眼睛,不禁蹙起了眉。 …… 大夏天隆十四年八月十八,伤重未及痊愈的巫亚停云收到了城外羌兵送来、起意和谈的书信。 巫亚停云看罢信,便不顾伤病之体,和孔嘉、孔懿,前军将军林海、右军将军南冥亲自往了清云宗主师徒所暂居的城中小院。 小院内的老树下,白衣白发之人端坐于石几一侧的石凳上,脸覆黑纱与铁面的黑衣少年立身在了她身后。 巫亚停云坐于白衣人对面,将手中书信沿着石几桌面推了过去。语声肃敬道:“那位‘蛇子’军师信中所言,便是要与先生亲自相谈,言先生若能答应他所提之三件事,便会即刻撤军退回西羌,十年不返。” 端木若华取过巫亚停云递来之书信,展开。 手中之信是赫连绮之亲自书写的笔迹。 白衣之人看罢,语声略显沉吟:“信中并未提及是哪三件事。” 巫亚停云蹙着眉点了点头。“依先生之见,可能去往相谈?” 一侧孔懿忍不住开口:“那蛇子军师把会谈之地定在了往南五十里开外的一处荒山峡谷中,不知安的什么居心!我看多半有诈!” 端木若华听罢未言,只又抬头看向了面前的巫亚停云。“依大将军之见,可值得一试?” 巫亚停云再度蹙紧了眉。“我无意让先生涉险……但宁州普安县城之外的虎贲军形势已危,若不尽快驰援,待叶齐背靠宁州往西诸县,召兵集粮军势再涨,合弋仲手下十万烧当精锐齐攻之,便将更加危殆……城外羌兵虽说缺粮,但从几日前那一战看来,尚有一战之力……”言至此处巫亚停云惭愧道:“中秋前那一战,若非先生来得及时,停云生死难料,此地夏军与城外羌军的输赢生死亦难料……如此看来,有蛇子军师在,城外羌兵即便缺粮、即便战力不如我军,欲胜之,也不易。” 白衣人已然明晓她言下之意。微微颔首道:“即便胜之,我中军与宿卫军也难免伤亡,少则万余,多则数万,再援宁州,兵力亦减。更遑论与之为战所延误的时机……” 巫亚停云沉重地点了点头。“若蛇子军师真有撤军之意,停云以为,值得一试。”她面露为难道:“只不过他指定只与先生相谈,且所选之地确实诡谲,不免让人忧心先生安危……” 端木若华眸色便静,平声道:“既值得一试,那便一试罢。我之安危,大将军不必过于忧心,端木自会审慎行事,且有枭儿策应在旁,应能无碍。” 巫亚停云有感面前之人气息之悠长,略略放心了些,抬头来再看了一眼静立在女子身后的云萧,便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头。 “那……先生千万小心。” 端木若华再度微微颔首,只下瞬又道:“只不过不知其所欲提的三件事,是为哪三件……又能否应允……” 巫亚停云镇重道:“其可但凭先生揣度定之。” 端木若华沉吟一时,便也点了头。 就此巫亚停云起身来告辞,只不过行至*小院院门处,又忍不住回头来看向白衣人:“若然……若然可以提些要求……还请先生一试……讨回陷于羌营已久的盛宴……巫家二小姐巫聿胜艳。” 白衣人怔忡一时,想起璎璃日前曾与她所述,惊云阁暗羽所得那位巫二小姐陷于羌营的近况,不禁正色,为之心戚。 端木若华目中凝色,看着巫亚停云,再度颔了首。 巫亚停云转目又看了一眼立身在白衣人身后黑衣少年,见之不言不动,似是毫无所动。 忆起当初胜艳前往羌营探查,有一部分便为他这三弟……不禁微蹙了眉,下瞬转身离了。 次日,右军将军南冥与孔嘉、孔懿率宿卫军八百人,随行护卫清云宗主前往了赫连绮之信中提及的会谈之地。 向南前行五十里外,所到的荒山峡谷中。 赫连绮之与其弟骑在马上,一名身背箭篓的中年男子随行在侧,身后亦只见八百羌骑之众。 马蹄扬尘。赫连绮之见到来人,娃娃脸上微露一点笑意,便和木比塔踢马向前踱出了。 秋阳下。两军相对的峡谷正中一处平地,已被撑开了一把大伞,伞下一张方桌、两张木凳。桌上放着纸笔。 南冥与孔嘉、孔懿未动,白衣白发的女子亦轻轻踢马向前踱出了,身侧黑纱铁面的少年随行而出。 赫连绮之见到女子身旁身形衣着皆熟悉的少年人,眸光微动,脸上梨涡隐现而出。“他竟未死。师姐已愈,云萧师侄看起来竟似也好端端的,我隐约记得花雨石那些异蛊可邪门得很,难道他用来救治师姐会不需要付出代价吗?真是怪事。” 秋日的清光下,白衣女子宁声骑在马上,只看着赫连绮之,并未应声。 赫连绮之回看她一瞬,嘴角梨涡再度浮现而出,翻身下了马。 木比塔马上也跟着下了马。 赫连绮之走到峡谷中,道上那撑着大伞的简陋方桌前坐下了。 端木若华看了一瞬,也与身旁少年人一齐下了马。 二人走向道中的方桌时,赫连绮之便道:“我只想和师姐你一个人谈。” 白衣人看了一眼下马后、只双手环胸倚身站在马侧的木比塔,便回转过身,看向了身后的少年人。 语声温敛而柔:“枭儿,且留于此地候我。” 白衣白发之人自骑马而至、踱马而出、下马而来,面上长时未改的静穆远冷之色,只于此刻,不经意间散却,语声既轻且柔,不自知。 赫连绮之忽而抬头看向了端木若华,黑白分明的大眼中,微光更甚。 第374章 海日生残夜 益州往南、近汉水的一处荒山峡谷中,分立于峡谷两头的羌兵与夏军八百骑,已各自向后退开了两百丈。 桂月清秋,山风谡谡。两侧错落的山峡上,野草青黄,随风拂荡不止,与天际浮云点点的几缕白,相互映照着。 日正风清,天高云淡。 峡谷正中的山道上,偌大的布伞下,一方简陋的方桌前,赫连绮之与端木若华分坐于木桌的两头。 两人身后百丈,各自站着下马立身的木比塔与黑衣红樱的少年人。 两人所站的距离属于隐约能听见二人交谈的范围,而两百丈外的羌骑与夏军,在穿峡而过的山风中,则很难听清。 “师姐已经答应和身后那竖子在一起了么?不顾师徒之伦,与清云鉴之名?” 白衣白发之人回望于他,面上仍旧是宁然肃冷之色,并不回答他此番尖利之言。 低头看向桌上摊开的纸砚,端木若华只平声与赫连绮之道:“提出撤军,可是真心?” 赫连绮之既黯又灼的双目一遍遍地扫过了面前女子沉冷而平静的眸,久久方落下,垂放在腿上的五指攥紧,下一刻也望向了面前摆放的纸笔。他低声道:“是真心。” “若是真心。”女子语声则更冷,直视赫连绮之微微垂落的眼帘,平静道:“你我脚下之地内里中空,踏上之时的回声强于穿峡而过的风声,应是一处已设好的地陷陷阱……不知师弟想用来做何?” 立身在赫连绮之身后百丈的木比塔,隐约听到了女子所说的话,心中霎时震荡起来,目色已变。 赫连绮之却只是垂目静了一瞬。“只是踏上,师姐便已察觉,想来凭师姐如今武功之高、内元之强,绮之所设的这方陷阱,对师姐必不会有用了。” 端木若华默不作声,应是默认了。 不远处看着他们的木比塔又颓又气,心里暗骂一声,只能强形按捺住自己继续看下去。 “羌兵缺粮已久,实为强撑,若不撤军,于你于木比塔而言,分毫无益。” 赫连绮之看着面前之人面上平静之色。“师姐把我兄弟二人和叶齐弋仲分开来说,是想告诫我们,为他二人的军势在此拖延,不值么?” “值与不值,师弟心中应有定数。” “确有定数。所以绮之并未欺耍师姐,此番提出撤军,是真心。” 端木若华看着面前娃娃脸的男子,而后又转目看向了两人面前的方桌,似是透过方桌,提醒面前之人,脚下的峡谷地面下还有他设下的陷阱。 “设这一处地陷陷阱,只因绮之于信中所提的那三件事,其中一件,怕师姐不能答应,于是保险起见,设了这一处地陷。”赫连绮之脸上丝毫不见陷阱被提前发现的尴尬不适,只平声慢慢道。 “设下一处地陷陷阱,何以就能确保端木会答应?”白衣之人凝眸望于他。 “指望师姐身陷囹圄片刻,我便能强喂师姐。”赫连绮之语声稀松平常道。 “喂?”端木若华已然微微蹙了眉,看着面前稚颜单纯的可爱“少年”,凝目而静声。 “这是第三件事,前面还有两件。”赫连绮之平静道:“只要师姐应下了绮之所提出的三件事,三日之内,毕节城外的羌兵必撤。” 白衣白发之人看着他,半晌未言,只等他往下说。 “这第一件,是我等撤军之后,请师姐以清云鉴传人之名,联合巫大将军,于夏国朝堂中谏言夏帝,改善入夏羌民备受夏地官民欺凌之境。” 端木若华一怔,全然未想到他所提出的三件事之一,会有一件是这个。 赫连绮之伸一只手,将面前方桌上铺陈展开的白纸一点点揉进了指间。“以师姐的为人,无需这纸笔记录……只要师姐答应了,绮之便信。” 忆起三年前所遇九州旭一行,端木回想起了那些羌汉混居之人所处的困境,羌人入夏的确备受欺凌,此事一直留于端木心中,原本也是欲行。 端木若华回看赫连绮之少许,点头为应:“这一条,端木应下。” 赫连绮之笑了笑:“看来师姐知道……自夏朝颁布允羌民内迁的律令后,百年来入夏羌民的处境?” 端木若华不由得微微转目,眸中隐现惭意。“起初不知,后来的确是知晓了。” “既已知晓,想来师姐于这一件事上,定不会叫绮之失望了。”男子语声仍旧天生透着森然之色,然语气之和缓,隐隐有别于昔日。 端木若华抬头来回望于他,一霎时竟觉对面在坐之人的神色,是端木往日从未见过的平和。 她再度颔首以应。 “第二条,便如师姐所言,此地十万羌兵已然缺粮,眼下不过是在强撑……”赫连绮之不急不徐道:“所以还请夏军给予我这十万羌兵回返西羌所需粮草三十车。否则我等撑不下去又无粮草可供回途,便只剩下拼死攻城夺粮这一条活路了。”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三十车粮草太多。” “那师姐想给多少?” “最多十五车。”白衣白发之人静望着面前之人。“且粮草给到,你便应写下正式撤军的檄文,通告全军后,交予我。除此之外,你还需留下一人为质,以保羌兵不会退而后返。” 赫连绮之闻言笑了起来。而对坐于面前的白衣人,眼神已然看向了立身在赫连绮之身后百丈的木比塔。“所留质子,只得是木比塔。” 赫连绮之垂目之余,微叹一声。“师姐当真是一点也不信任绮之啊。” 百丈之距,木比塔应也已经听见了白衣人所说的话,却并未做出太大的反应。只面露不屑地冷冷哼了一声。 “如此,我等撤军之后,夏军打算何时将木比塔放回呢?” 原是面露不屑的木比塔,听见赫连绮之此言后,不禁愣了一瞬。 哥他还真打算把自己留下来做质?! “待此地羌兵全部撤回西羌后的三个月内,夏军必将木比塔安然送回西羌你之所在。”端木若华直视赫连绮之道:“师弟既言信我……端木便向师弟允诺,此间必确保木比塔安然。只要师弟也信守承诺。” 赫连绮之只静了少许,便回与面前女子道:“行~便依师姐所言。” 木比塔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哥的背影,半晌未能回神。 ……?! 他就这样被自己亲哥给卖了!? “如此,师弟欲要提出的第三件事,是何?” 闻她所问,赫连绮之脸上笑意明显加深了,嘴角下的梨涡隐现而出,他向后轻轻招了招手。 八百羌骑前首,那名背负箭篓的蜷发男子坐于马上,视力应是极好,立时便看见了赫连绮之的手势,拎着一物拍马上了前来。 南冥、孔嘉、孔懿这边见得,眉间微蹙,但见大伞下的女子未有指示、百丈前立身的云萧公子也是未动,便也默声不言。 羌人男子放下所拎之物后,又摆下两个小碗,便又拍马回了羌骑众人所在。 端木看着摆放在面前方桌上的酒坛,神色微怔,未言语。 峡谷中的风扬起了两人的发,将女子鬓边冷白如雪的长发微微拂起一丝到了赫连绮之眼前。 他望着面前执念半生之余,恨了一生,也记了一生的女子,寂静空声道:“陪我饮下这一坛酒,便是第三件事。” 端木若华抬眸,静望于他。 “以师姐的医术,酒中有无下毒,应是一闻便知。”他笑道:“且绮之即便下毒,于如今的师姐而言,应也无用。” 端木若华忍不住问声道:“因何,是这个?” “并无什么特别的理由。”赫连绮之微微笑着道:“只是眼下只有这个,是我还欲知晓的了。” 端木若华没来由地震了一瞬,看着他。 赫连绮之已然取过酒坛,在两人面前的小碗中倒上了酒。 他道:“待坛中之酒饮罢,明日我便撤军。” 端木若华看着他端起了自己面前的粗陶小碗,静静看向了自己:“师姐可应?” 白衣白发之人垂目望向了面前方桌之上,那粗陶小碗中清冽的酒水。 恍惚间忆起了,那与绿儿、小蓝、阿紫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 ——“师父这桃花酿里有只蟑螂阿紫代您喝了!” 彼时是萧儿被留在青风寨里的最后一个年头,谷中守岁的只她和绿儿、小蓝、阿紫四人,绿儿送罢左相回京归来,于除夕夜里给她倒了一杯酒,想予她暖暖身子。 小蓝与阿紫应是同时按住了绿儿为她倒酒的那只手,直声言:“不可!” 最后阿紫更是直接将绿儿放于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喝了。 她虽有感异样,隐隐觉出阿紫与小蓝对于自己饮酒一事有些紧张,却也不知因何。 记忆中自己已是极少饮酒,身处凌王府中时,凌王妃曾为自己倒过一杯青梅酒,当时萧儿陪侍在旁,也是阻挠…… 自己因其失礼行径,还曾动怒,如今想来,或有因由。 只是后来青梅酒饮罢,自己似是多睡了半日,除此之外,也并无什么异样? 罗甸城中的月圆夜,北曲邀众人饮酒赏月,自己亦随众人饮了一杯,当夜也是睡得昏沉,除此之外,似乎也并无其他什么了? 耳鬓白发随着女子微微倾身时,拂过了木桌上小碗的碗沿,端木若华伸手端起了桌上陶制的小酒碗。 碗沿与赫连绮之手中的小碗轻轻撞了一下,下瞬端木便迎着碗中之酒的酒气,微仰首饮尽了碗中的酒水。 赫连绮之看着她,便也笑了一下,亦将陶碗拿近,举着小巧更胜女子的手,一饮而尽。 “师姐可知,你此前带给我的那封信,信中写了什么?”赫连绮之垂目之余,再度将坛中之酒倒入了两人面前的酒碗中。 “是……什么……?”女子语声疏冷,神色如常,看起来竟似酒量极好,面颊之上不见一丝酒晕红霞,眸光亦很清正,透着沉静之色。 赫连绮之凝目望着面前女子的一言一行,平声寥寥。 “我便知晓,师姐定然未曾打开信笺看过。” “自然……”女子像是下意识地再度端起了面前的酒碗,仰首再度将碗中酒水饮了下去。 “若然看过,看向绮之的眼神,定已不耻。”赫连绮之看着面前女子似乎仍旧清醒的眸。“而不会仍旧只是警惕、防备,和疏冷。” 一碗接一碗,坛中之酒已将将饮尽。 峡谷两头的羌骑之众与夏军之众,隔着四百丈,远远看见伞布下的两人似是对坐饮起了酒,皆面露惑色。 孔懿蹙着眉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孔嘉,但见其面不改色,便也强作镇定。 孔嘉另一侧的南冥看见百丈前立身的云萧公子观此情形并无什么反应,便也仍旧默声。 突然,方桌上的酒坛被女子打翻在了地上。 “坛中……没酒了。” 赫连绮之原本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亦或怀疑什么,期待什么…… 等到面前端坐的女子突然倚身靠向了方桌,抬头来呆呆望向自己时,他突然明白了叶齐何以灌了一壶酒,便能知晓自己找来假扮面前女子的老妪是假。 原来,是这样。 这一双稚子般纯粹无邪的眸,满目皆是空,皆是净,无知无识,无念无往,单纯到让人一见,便知,不是平素的她。 赫连绮之霍然笑了起来,嘴角两侧的梨涡越笑越深,黯沉了几日的黑白大眼中,再度盛满了明亮的光。 一霎时觉得世事纷芜过于可笑,一霎时又心情极好。 心头陡觉,没有什么遗憾了。 “你……”面前身子越倚越斜的女子毫无意识地凑近了过来,看着他便道:“你笑起来真可爱~” 不觉笑意更深,明明往昔他最厌憎旁人说他相貌可爱,不像男子。 斜倚在木桌前的女子下时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她抬头来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他。满面新奇之色,下时眨巴了几下眼睛,便伸出手摸他的脸。“脸好圆,真可爱~” 赫连绮之身后的木比塔,木比塔身后的赫连秀和众羌骑,眼见女子似在轻薄实则也是在轻薄的诡异行径,无不瞠目瞪大了眼睛。 南冥、孔嘉、孔懿:“……” 下时皆转头看向了立身百丈前的云萧公子,但见端木先生的弟子见怪不怪,十分镇定自若的样子,便仍默声。 赫连绮之任她摸着自己的脸,面上笑意渐渐不再明显,只剩一双眼凝在了面前女子笑颜明亮的脸上。 可知我曾多恨你? 恨清一,恨清云鉴传人,便也恨着继他之后又成清云鉴传人的你。 怪你,怨你,污你,恨不得杀你。却也念你,记你。 皆只因我…… 无论如何不肯让自己走上和我娘一样的路。 师姐,我知道错了,可你已经是别人的了。 “你怎么一幅要哭的样子呢?”她摸着摸着皱起了眉头,一脸心疼不解的模样看着他,纯净无邪的眸中也泛起了点点伤楚,语声便同一个软糯可爱的女娃娃一模一样。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追随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笑出声的同时眼泪也滚落而下。 她像是被吓到了,急忙伸手来擦他脸颊上的泪:“你不要哭……” 可是师姐,你已经不可能再喜欢绮之了,不是吗? 他想起了十二岁时,初到归云谷的那一晚,他走了太久的山路,身体过于疲惫,夜半发起了烧,她住得离他最近,听到声响,拿了一床又一床的被子过来给他,可他还是说冷,最后十三岁的白衣少女隔着被子将瘦小伶仃的他拥入了怀中。 也是从那以后,自己总也忍不住去捉弄她。 “你为什么要哭呀?”面前眼神慌张又无辜的女子,见他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掉,语声转而竟变得霸道起来:“你不许哭!” 赫连绮之闭目之余,泪随眼角而落,嘶哑道:“好~” 面前之人看着他脸上仍在滚落往下的泪,表情更为霸道了,她又气又急又慌地抬手拍上了两人面前的方桌。“不许哭不许哭不许哭!都说好不哭了!” 简陋的木制方桌在她软糯又霸道的嚷声里四分五裂。 以至于远处的羌骑与夏军一刹时都只能听见木裂石崩、峡谷中的山道地面轰然往下塌落的惊石声,并未能听见女子急嗔的嚷声。 “先生!!!” “军师!!!” 端木若华呆呆地仰面看着头顶的大伞,身体不受控制地随着地面往下陷落…… 眼前变故,亦是赫连绮之全然不曾料想到的,面前女子像是全然不记得自己武功有多高,内元有多强,肆意往下拍落的数掌,使得木桌立碎,内里中空的山道地面也难承受,轰然往下坠入此地本有的地缺裂缝中。 下坠中白衣女子也不知晓用起轻功,只呆呆地跟着落石滚泥和飞沙一起往下坠入深壑。 被她几掌拍塌地面一同陷落下来的赫连绮之,下意识已经伸手拉住了她下坠的身子,临落地时,用力转身将她带到了自己身体上方。 轰然声落,长长的天然地陷下方,暗无天日,只能隐隐看见上方的一线天光。 “哥!!!”木比塔第一个冲到了地陷缺口,欲要往下探看。被身后下马奔来的赫连秀一把拉住。“不能过去!别过去!这里的地陷很深!再引起地面接着往下塌,把他们俩埋在下面,就死定了!” 原本欲要冲来的南冥闻声便踱马立在了原地,看见前面立身的云萧公子亦未敢多动,便知前面的羌人所言不虚。 “你们知道这里有地陷?!还知道地陷很深!果然不是真心商谈撤军!而是设下了陷阱在这里等我们!” 赫连秀说不出话来。赫连绮之确实让他带人在这里提前设下了地陷陷阱,但拉动陷阱的机关绳在布伞一侧,而且拉动之后会往下陷落的只有夏军之人所坐的那一头。 而非此刻这般整个会谈的桌子下方地面全部塌落,连着赫连绮之一起往下坠入此地的天然地缝中。 “这条峡谷地下内里是中空的。”赫连秀只得伸手指向了峡谷另一头。“另一头也有一处地陷裂缝,从那里下去可以沿着地下河寻到此处地陷的下方。” 木比塔闻言已经带人往赫连秀指的方向匆匆奔去了。 孔嘉、孔懿、南冥三人却不尽信,满目深愠警惕之色,尤其看到黑衣红樱的少年人仍旧立在原地静待,更是防备。 虽说羌人的蛇子军师也掉下去了,但地陷陷阱明显和他们有关!虽说从后面远远看来似乎是端木先生落掌引发了地陷…… 南冥拧眉思忖了一瞬,带了一半人往羌人所说的另一处地陷裂缝处赶去了。“端木先生武功高强,说不定可以自己施展轻功从此处地陷裂缝口出来。” 他回头向孔嘉、孔懿道:“你们在此与云萧公子一起守着,我带人跟着羌人下去寻!” 孔懿不放心道:“那你小心点,防着这帮羌狗会不会还有什么诈!” 南冥点头应一声,学着羌人弃马紧贴着峡谷往另一头匆匆奔去了。 孔嘉、孔懿也已下了马,此时立身在云萧身后百丈远近。 孔懿瞅一眼云萧,再瞅一眼云萧,忍不住对着孔嘉小声叹服道:“云萧公子不愧是端木先生的弟子,定是对端木先生的武功和轻功皆信心十足……如此境况下,仍能这般镇定!” 第375章 飘飘何所似 峡谷地陷之底,塌落之声渐渐止歇,一片昏暗虚无中,赫连绮之仰面躺在陷落于底的碎石泥沙上。 目光久久看着头顶上方那一道裂罅里遥远的天光。 四周一切都已归于沉寂,昏沉,潮湿,阴冷。 唯有怀中女子温热的体温,能让他觉到一丝暖意。 “唔……好疼……”端木若华慢慢从赫连绮之胸口爬了起来,嗫嚅着低头去看自己摔下来,被乱石撞到的膝盖和手肘、还有撑地时不慎磨破皮的手掌心。 四周昏暗,唯剩头顶一道狭隘的天光,但因内元强盛五识敏于常人,她仍能视物。 于是她看着自己被黑泥糊满,泥中又沁出血色的双手抽起了鼻子,眼角也同时挂起了泪珠儿。 赫连绮之半个身子埋在泥石中,此时看着她,眸光既空又静,竟让人感到平和。久久未言。 端木若华不多时反应过来,寻看向他,倔强地忍着痛过来伸手扒拉他,费力地想把他拉起身。“你怎么样了呀?” ——后来发现一点也不费力,赫连绮之被她轻易地拽了出来。 一身白衣染泥带尘、白发也污灰了不少的女子有点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的力气这么大吗?” 被她一把拽出来的赫连绮之,狼狈地跌坐于泥沙碎石上,略觉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下时双手撑地,气息不稳地看向了自己肋下。 那里正慢慢地洇出血来。 陷落下来的泥沙碎石里不光有桌木、布伞,和他之前用以铺设陷阱的铁索钩丝,还有破碎开来的酒壶和陶碗。 他的肋下和后背,均在落地时,被嵌入了一块酒壶或陶碗的残片。 血顺着衣襟往下流淌,使得沾身的泥尘粘腻地贴在他的衣上、身上,混着血,吸附愈紧。 “那里应有地下河,师姐去洗洗手吧。”赫连绮之凭着记忆里赫连秀与他描述的峡谷地貌,指了地下河应属的方位给面前之人。 女子点了点头,便乖乖地转身寻去了,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黑暗中。 赫连绮之坐于地上不动,迟怔地看着那道背影隐没于暗。他恍惚了一瞬,才慢慢从怀中拿出了固元凝血的丹药,喂自己服下了两颗。 眼下环境不适宜取出陶片处理伤口和止血,只能先服凝血之药让伤口慢慢止血。 端木若华洗完手便脚步轻快地寻了回来。而后看着赫连绮之同样沾满泥与血的双手道:“你的手也很脏,也去那边的水里洗洗干净吧?” 赫连绮之下时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 确实破皮沾血的地方满是黑泥与尘,只有方才拿药的指尖还留有小块的薄灰与余白。 他仰首看向了站在他面前,仍处于醉酒中而不自知的女子。霍然笑了起来。“师姐,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自己手上……沾了血,满是污泥与尘,脏成这样了。” “你眼睛不好吗?之前都没有看见吗?”她软糯着声音,下时半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以前只道师姐看不见,眼睛是瞎的。”赫连绮之看着她于自己眼前晃动的手,脸上笑意愈深。“现在才知道,师姐虽然看不见,却不瞎。绮之自以为看得见,却真正目盲,也心盲了这么多年。” “没有啊,你的眼睛跟着我的手指在转呢!是好的,看得见。”白衣女子笑着盯着他的眼睛,倔强地开口反驳道。 “也许只有你像此刻这样了,绮之才敢在师姐面前,无所顾忌地说出来……”一声长笑,赫连绮之回视着面前笑颜明亮的女子,有些贪恋地想要伸出手去抚她脸上的笑,下瞬看到自己手上的泥与血,又堪堪止在了半空中。 他的视线慢慢垂落,眸中越来越空,语声忽而压抑又惨恻。“师姐你知道吗……那个男人……那个我恨了半生的男人……自以为他抛妻弃子……丢下我和我娘不要的那个男人……我们的师父……陆清漪……” 破碎的哭声再难抑制,回荡在峡谷地下的深处。“他……” 他没有任何,对不起我与我娘。 因为我原本就只是,一群流民强-暴我娘,生下的野种…… 当年夏国的第八任清云鉴传人清一大师流落羌地,化名陆清漪,被大榆谷的羌族姐弟所救,后来被夏明帝派当时还是叶家影卫的墨夷氏寻回。 陆清漪看出了本该和他一起回返大夏的九州御,已与救他的西羌少女相爱,便命他留下,管理和主掌羌地三年,两人一起发展起来的大同军,自己随同墨夷氏影卫回返夏国。 他走的那一晚,情窦初开的羌族少女冒雨追了过去,赫连嫣在雨中寻找他马车离开的痕迹,却被雨迷了眼,骑马追去了另一条偏僻的小道。 而那小道上,正有十几个流民蜷缩着躲在树下避雨。 赫连嫣下马向他们打听有没有见过一辆汉人的马车驶过…… 十五岁的羌族少女白得像个瓷娃娃一样,双颊粉嫩,黑亮的眼珠儿像晶莹的葡萄一样又大又圆。因为淋雨,湿衣与发皆贴在了身上,看起来单纯明丽又惹人怜爱。 等到赫连秀发现姐姐不见,骑马追到陆清漪的马车,却没有寻到姐姐时,心里立时就预感不好。 他与陆清漪一起寻回,寻到了那条偏僻的小道上。 当时赫连嫣躺在树下,已经被那群流民折磨得奄奄一息。 冷夜的雨打在她苍白如纸的面颊上,她张着空洞的大眼仰望着暗沉落雨的夜空,一面无知无觉地流泪,一面嘶哑唤声着陆清漪的名。 护送清一的墨夷氏影卫被清一下令,将那十几个流民全数斩于了剑下。 陆清漪抱起了树下破碎支离的少女,揽在马车中,回返了大榆谷。 少女在陆清漪的救治下整整一月才醒,其间一直因为发烧处于半梦半醒的浑噩惊戄状态,陆清漪守候在榻前,一遍遍地出声安抚少女,直到少女终于能够安睡到天明。 后来赫连嫣醒来,看见陆清漪,说那一晚自己骑马去追他,后来……后来怎样了?自己是不是追到了他? 陆清漪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终不忍说出实情,只点头诉与她:追到了。 “那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因为那一晚你的马跑丢了,你淋了雨,是和我一起乘马车回的大榆谷。” 后来赫连嫣发现自己怀孕,理所当然以为是那一晚陆清漪与她…… 所以他才会为了她又回来了大榆谷。 为了安抚赫连嫣,陆清漪在大榆谷留了一月又一月,直到明帝再度派人寻来羌地,催了一遍又一遍。 赫连秀将一切看在眼里,大榆谷中,暗中潜伏在侧不时催促陆清漪离开的夏国武人已经越来越多。 他知道姐姐肚子里孩子的真相,也知道陆清漪在夏国当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这个男人根本不属于他们这小小的西羌大榆谷,最后一定会离开。 于是在姐姐对陆清漪的依恋更深前,他叫陆清漪离开了。 时陆清漪心有不忍,赫连秀看着他忍不住红了眼眶:“可是你一定会走的不是吗?我怕继续拖下去,你再走,姐姐就活不下去了……” 陆清漪听了他的话,一夜辗转未眠,他想要留下一封书信与她辞别,但提笔数次后,未能写出一言一字,最后叹声罢,只留下了一幅画。 ——便是那幅后来被赫连嫣绣在了赫连绮之腰带上的山河日月图。 不论赫连嫣,还是不明真相的九州御、九州旭,都将那幅画解读成了:吾心在夏,不会留下。 对,亦不对。 不对,亦对。 总之是因为责在大夏,所以他不得不离。 次日陆清漪随同墨夷氏影卫驱马而离,榻上原本安睡的赫连嫣突然醒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泪如雨下地奔出屋去,追马相留。 然陆清漪记着赫连秀的话,决绝地策马而离,未回头。 赫连嫣就这样捧着那幅画,爱了,也恨了陆清漪一辈子。 峡谷地下,赫连绮之看着面前满目单纯望着自己的女子,哑声笑道:“师姐可知?我来归云谷的第一年,那个男人……我们的师父……陆清漪……他就因为得知了我娘的执念,又回了一踏大榆谷,他自觉无法将当年真相说出口与我娘听,于是写下了那封信……便是师姐转交予我的那封信……只要看了那封信……便能知当年真相……” 可是当陆清漪再度回到大榆谷,看到赫连嫣见到自己的震动与惊喜时……他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闪烁飘摇着,仍旧炙热明亮的火焰,好似从未熄灭过。 陆清漪看着她眸中那簇火焰,向来平静无漪的心,似被烫起了阵阵涟漪。 让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那封信来,交予她。 于是他默声良久,只诉与了她:自己是夏国的清云鉴传人,所以不可能留下来,当年是,现在也是…… 赫连嫣愣愣地看着他,直到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一颗又一颗,连成了线……却仍倔强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陆清漪转过头不再看她,最后与她道:“当年的一切,便都算作意外……你忘了我吧。” 后来即使面对九州御的诘问责难,他亦未再替自己多言一句,只独自带着那封信,又回返了归云谷。 “陆清漪在那封本应阐明真相的信最末,添了这样一段话……”赫连绮之双颊上的梨涡伴随笑容,浮现得那样明显。然过分明亮的眼中,分明闪出了泪光。 ——余看到她脸上分明满是怨与恨,怒与痛,但眼中仍燃着那样一簇火焰,飘摇不定地闪烁着,却似不会熄灭。 余忽然意识到,若将当年那一夜的真相告诉了她,这一簇火焰,便会熄灭。 那一刻比起其他诸事,余似乎更不愿见,明焰将熄。 对余之恨也罢,怨也罢,似乎都已无那般重要。 只望安好。 旧事本应随尘落,此后当、不会再提了。 …… 便如陆清漪信中所言,后来即使回到了归云谷,他亦未将真相告诉赫连绮之。 那个天生一张娃娃脸,年过而立,形貌仍同少年的人,坐于峡谷下方的泥沙碎石上,满目是空。 那个男人由着自己恨他,怨他,将满腔偏执与怨愤都对准了他。 ——却仍旧在那三年里,悉心教导了他,照拂着他,似乎真的把他当成了亲子。 直到他死,直到自己将烈性朱叶果刻意喂给了旧伤复发的他……致使那个男人在血脉逆行中,痛厄濒死。 他才强撑着一口气,诉与榻前的自己:“你走吧……从今以后……你便不再是归云谷……我的弟子了……” 眼中闪动的泪光,终于还是化成水,流淌了下来。 赫连绮之突然忆起了,那夜陆清漪站在树下,对抓完毒蛇后爬在树上休息,因为摔伤、因为淋雨、发着高烧的自己说:“下来吧,我接着你。”时,那双同时张开的手臂。 他那时,应该是真的把自己看作了儿子吧。 自己假装乖顺地跳入他怀中时,故意放出了背上竹篓里的毒蛇,让毒蛇也同时扑向了树下的男人,狠狠咬了他一口。 而那个男人,即使迎着扑咬而来的毒蛇,亦将瘦弱的他稳稳接入了怀中,没有避开,也未将他当成毒蛇一起甩开。 赫连绮之控制不住地蜷指,握紧了自己沾满血与泥的手,眼前慢慢模糊成了一片,他的语声仍旧森然而嘶哑,却又无助至极。“师姐,师姐,我的手已这样脏了……” 泪滴于掌中,很快被泥污与血淹没,悄无痕迹。“……早就已经,洗不干净了。” 峡谷上方的天光渐暗,白衣女子看看他,又看看他脏污的手,下时转身离去。 赫连绮之麻木地看着她的背影再度消失在眼前,一时惨笑,一时长哭。久久不能歇。“这半生……我活得多可笑……又多可悲……” 自以为的复仇。 自以为的深恨。 自以为的怨愤。 却竟然不过是一场笑话! 恨错了人。怨错了人。怪错了人。杀错了人。 错得多离谱……? 而他错了半生,偏执了半生,枉费了半生,徒劳了半生…… 一直在做的,唯有一件事。 恩将仇报。 无论对她,还是对陆清漪……满心皆由恨。 即便最初时……分明不只有……恨。 “师姐……师姐……”峡谷的地下太暗,风太静,地太冷,他忽然忍不住哭着唤声于她。“是因为绮之做错了事……错了太久……错得太多……所以你也要丢下我了吗?” “师姐……师姐……”哭声愈响,他呆坐在一地碎石泥沙中,突然哽咽,继而泣不成声。 从未像此刻,像个孩子。 他貌同稚子,却无一日做过真正的稚子。唯有此刻。 黑暗中,女子的脚步声再度轻快转回,她跑到地下河边,寻出了袖中的白练,截断后在河里浸湿了水,捧着回到了他的面前。笑颜仍旧明亮:“可以洗干净的,我拿布沾湿了水过来,只要多擦几遍,就能帮你擦干净了!” 说着便拿手中湿淋的白练轻轻擦拭起了他的双手。 不顾藏于袖中,那原本纤尘不染的白练,顷刻被他手中泥污与血,染成了黑灰色。 赫连绮之一时呆呆地看着她,被泪浸满的眼中,映着她垂目认真替他擦拭双手的模样。眼中的泪凝滞一时后,更如雨下。 “不要哭,不要哭!”而她抬头来看他一眼,寻出白练中尚且白净的地方,继续替他擦拭着双手。“很快就可以擦干净了!”软糯的语声那样认真,半是急,半是哄着他。 模糊的视线中,赫连绮之看着她将手中长长的白练都拭成了灰黑色,然后重新拖抱起那堆白练寻去了地下河边,不多时又抱着被她洗净的白练捧回了他的面前,再度帮他擦拭手上的泥与血。 来回数次。 终于将他满是泥污与血的双手,擦拭得再无一点泥尘与血迹。 而她纤细冷白的指尖已经被水揉皱,掌心破皮出血的地方也已经发白变皱。 “好了!擦干净了!”她高兴地仰起脸来看向了他,开心地弯起了眉眼,从来沉静淡冷的脸上,此刻唯见单纯无垢,寻不到一丝阴翳与尘霾。 赫连绮之看着她,睫羽上的泪无声滚落了下来,久久,半是哭半是笑地轻轻“嗯”了一声。 他从怀中取出伤药,慢慢倒在了她掌心破皮露肉的伤口上,再牵出她袖中干净未湿的白练,截断后,替她轻轻缠裹在了伤口上。 她好奇地低头,用纯稚无邪的双眼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双掌掌心,而后开心地喃声:“不疼了。” 抬头来回看向他,又道:“你真好~” 赫连绮之又想起了初到归云谷的那一晚,她抱着一床又一床被子,焦急又无措地盖到自己身上时的模样。 苍白无血的唇轻轻动了动,娃娃脸的“少年”眸中盈泪,看着她,慢慢笑道:“师姐真傻……好的,明明是师姐。” 面前的女子突然歪过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无知无识地靠向了面前的人。“我突然好困……” 软糯又单纯地蜷靠在了男子怀中,端木若华几乎下一瞬就闭上了眼睛,最后嗫嚅着喃声:“我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醒了再跟你玩……” 赫连绮之贪恋地怀抱着她,低声道:“等你醒了,恐怕就不会再肯,跟我玩了……” 第376章 早秋惊落叶 峡谷上方的一线天光彻底暗了下来。清秋夜凉,峡谷的地下越来越冷。 内服凝血之药,凝血的速度远不如包扎止血,虽此刻慢慢已止了血,但失血的眩晕感亦侵袭而来。 赫连绮之向来粉嫩莹白的面色,因失血而苍白倦惫,唇色越来越浅。 他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女子,忍不住轻轻蹭过她的鬓发,更紧地抱紧了怀中此刻存留的温暖。 “我十一岁离开大榆谷时,跟我娘说……一定会把陆清漪带回到她面前……后来……”语声轻颤着哑滞了一瞬,语声方续:“后来我亲手杀了陆清漪……这个我以为是我亲生父亲的男人……我怕我娘得知后……承受不了……所以不敢回去大榆谷……不敢见我娘……” “之后的十几年,我一心筹谋灭夏……直到木比塔找到我,我才知道我娘早已在大榆谷中过世了……” 没有天光的映衬,那张娃娃脸上、大而有神的眼瞳变得灰败如木偶,由落寞到凄冷,再到惨恻失神……最后变得无神。“十数年,我都没能回去探看过我娘一日……我由此,更恨陆清漪……也更欲灭夏。” “……直到看到了师姐予我的那封信。” 嘴角的梨涡再度隐现了,黑暗中,他脸上浮现出的笑,再不复可爱之感,只余惨恻戚绝之象。像深秋霜落后慢慢失去生机的野草。 “原来人生只有一个目标,失去那个目标后,竟会如此茫然。”喃声罢,赫连绮之的视线往下,落在了自己腰间那条洗到发白的老旧腰带上……肋下嵌入的陶片,使他的血顺着腰线往下流淌,不知何时早已浸湿了这根腰带。 腰带上,有他娘一针一线,亲手所绣的那幅山河日月图,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仍旧隐约可见。 便似验证了,他娘对陆清漪一辈子的爱与恨。 更似验证了,他半生徒劳的偏执,和这一场笑话。 他看着这条腰带,复又笑了起来,笑到伤口崩裂,再度渗出了血。 笑声一声又一声地回荡在这方黑暗的峡谷之下,似鹰枭鬼魅,凄厉又嘶哑。 …… 次日端木若华醒来时,他二人已身处峡谷上方的一辆马车里。 白衣白发之人看着马车内背靠车厢面色惨白若纸的赫连绮之,微愣了一瞬。 “绮之后来想了想,不欲让木比塔留于夏军中为质了,由我这个‘西羌蛇子’亲自为质,承诺毕节城外的十万羌兵撤去……师姐觉得怎样?” 他的声音嘶哑又喑抑,白衣人听得,眉间不由微微蹙起了。端木若华看着他道:“气息虚浮至此,你何以伤得这样重?” 赫连绮之回看着她,久久,未能从女子眸中看到一丝涟漪和浮动……不由确信了,她对于自己醉酒后的事,当是分毫无知。 “我在峡谷地下所设的陷阱,后来还是被牵动了……由此摔落至峡谷地下……受了重伤。”赫连绮之苍白着脸笑了一笑:“也算是绮之咎由自取。” 端木若华欲看一看他的脉,又觉心绪十分茫然混沌。下瞬掀开马车车帘,看向了马车外。 日正风清,天际仍旧飘浮着浮云点点。一行人仍旧留在会谈的峡谷中。 便似她只因饮酒昏睡了片刻,醒来赫连绮之便被从峡谷之下极快地救了上来,前后不过几刻。 白衣的人转目,看见马车外距离百丈,木比塔一脸阴郁狠戾之气地骑在马上,领身后八百羌骑,正与南冥、孔嘉、孔懿为首的八百宿卫军对峙。 四周疾风拂劲草,能感剑拔弩张之势。 而脸覆铁面、眼蒙黑纱的黑衣少年,正站在对峙的两队人马之间,巍然不动。 端木若华已然察觉,少年人所站的位置,仍是她此前嘱咐枭儿立身相候于她的那处…… 而不远处的峡谷中间地段,确有一处往下塌陷下沉的裂罅深坑,便似如赫连绮之所言,是他设下的地陷陷阱后来仍被牵动引发。 端木若华心头微感异样,又不知为何,脑中残留着些许混沌之感。 她足尖微一点,自马车中飞身而出,无声落步在了宿卫军一侧。口中轻唤了一声:“枭儿。” 众人闻声,皆醒神一震,下时都转目看向了白衣白发之人。 黑衣红樱的少年更是一瞬间便化作迭影数重,无声无息间便回到了白衣女子的身侧。 木比塔一看见端木若华,就怒目而视,毫不客气地冷啐道:“地陷陷阱虽是我们设下,却是由你这个清云宗主引发!且我哥已经答应撤军!这样的情况下,云萧却打了我哥一掌!这笔帐该怎么算?!” 端木若华听得愣了一瞬。一霎时惑于地陷陷阱是由自己引发,一霎时又震于枭儿何时打了赫连绮之一掌?! 但见南冥将军与孔家文武首骑在马上,与之对峙,虽冷面肃色,却都未出言反驳,便知木比塔所言多半是实。 所以两队人马才会以枭儿立身所在为中线,如此剑拔弩张地对峙不退? 所以赫连绮之才会伤得那么重? 白衣白发之人不由忆起了枭儿以蛊人之身初醒时,于饮竹居内,花雨石甫一靠近,他便毫不留情挥出的那一掌…… 掌力盈满,具惊石之威。 若是赫连绮之不慎靠近了枭儿,那一掌落在了赫连绮之身上……只怕不死也必重伤。 南冥开口道:“你们设下的地陷陷阱,虽是端木先生饮酒后不慎引发,但终归是你们别有用心在前,且害得先生陷落地下昏迷不醒,作为先生的弟子,一怒之下气急出手,也情有可原。” 孔懿轻哼了一声,跟着帮腔道:“再说了,你们的蛇子军师伤得也不重,当时就爬起了身来,云萧公子的武功如何想你也知道,他必然是手下留情了的。既然蛇子军师已言代替你亲自为质,那我们带他回去好好治伤,之后再给你们安然送回去,不就行了。” 木比塔听得孔懿轻淡的语气,更是勃然怒色。 但心里也奇怪于他哥昨晚被他从地下背上来的时候,明明听着语气已经很虚弱倦惫,但后来夜色里突然看向云萧,朝他走了过去,木比塔就以为他哥想跟这厮说什么,两边正商谈着撤军,他也不担心云萧敢对他哥做什么……没想到下一瞬就看见他哥被云萧一掌击出,整个人倒飞出去数丈。 他当时就吓得魂飞,整个人更是暴怒! 没想到他哥紧接着就自己撑着地爬起了身来……都没等到他和舅舅冲过去相扶。 之后木比塔自然要为他哥找夏军算账,夏军又执意护着云萧这厮,两边就这样对峙了起来。 而夏军为首的那个女人,就一直昏睡在夏军特意为她寻来的马车里。 他哥上前说代替他自愿为质,之后便也借了他们的马车休息,说待那个女人醒了,就和他们一起回夏军驻地。 之后羌兵这边的撤军事宜,便都交由木比塔。 木比塔心里怀疑他哥还是受了伤的,不过他哥自己医术就高明得很! 想必确实是伤得不重,不然他哥也不可能帮着这帮夏军来瞒他! 木比塔来回睨了孔懿几人一眼,冷冷哼道:“夏军要是想要对付叶齐弋仲没有后顾之忧,料你们也不敢不把我哥好好的送回来!” 南冥、孔嘉、孔懿几人骑在马上,便都默声。 端木若华立身于原地,尚怔。马车上的赫连绮之伸手推开了马车的车窗,面色看起来竟比方才端木若华在马车内初醒时,看到他时要好得多。 赫连绮之面上微露着笑意,看过木比塔与赫连秀,而后转向白衣白发的女子道:“师姐,还不走吗?绮之迫不及待,想在为质期间继续和师姐叙叙旧呢。” 赫连秀和木比塔便知赫连绮之心意已决。 木比塔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他哥前日里跟他分析了一堆前面后面的事,大抵就是决定带他带这十万羌兵撤军回西羌,做大做强,之后等弋仲那边跟夏军打完,再跟元气大伤的烧当争一争西羌老大的位置。 他觉得打夏国很好,可以报仇!争西羌老大也很好,可以占地为王!反正只要他哥说了就听他哥的! 木比塔也不怕给他哥当质子在夏军那边呆个几个月,反正他哥说了夏军会赢,也让夏军保证了他的安全。 但没想到他哥转头又要自己当质子去了……别是看上了这个武功高到离谱,又是夏国清云宗主的女人。 跟当年的娘一样。 想到昨天他哥提出的第三件事,仅仅是让这个女人跟他一起喝酒,还任凭这个女人摸他的脸…… 木比塔心里一下子亮了起来:很有可能啊! 他哥哪里肯让人说他可爱,还摸他脸来了?! 除了夏国这个他哥一直叫师姐的女人! 木比塔忍不住多看了马车上的赫连绮之两眼,转头吐出了胸口堵着的两口气。下时狠瞪向了夏军这边:“我哥既然决定了,那就按我哥说的!你们带他回去吧!答应你们的,我都会照我哥说的去做……你们也记着你们答应的,还有,好好招待我哥!” 木比塔说完转头看向了那个白衣白发的女人,用下巴示意了下。“夏国的清云宗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端木若华立身不动,心中有些模糊的异样之感,转目看向了马车车窗后面的赫连绮之。 见他脸上笑容不改,此时回望自己,又再度眯眼儿一笑……似与平素无异。 便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如此,亦可。” 木比塔一手拽着马缰抽了一下,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哥一眼,便拧了拧眉,领着赫连秀和余下的八百羌骑,率先朝着羌兵驻地的方向策马而回了。 峡谷曲折,道长草长,马蹄扬尘。马车上的赫连绮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拂开车帘的手指松落,帘布落下,挡住了车帘后赫连绮之的脸。 会谈的结果如此顺利,羌兵不但答应撤军,还留下了蛇子军师亲自为质。 南冥的语气不由透露出了些许欣然,转面看着白衣白发的女子,语声恭敬:“先生,我们也启程回城内吧?尽快将会谈结果报与大将军。”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 “先生昨夜醉酒,还是回马车上休息吧。”南冥指向马车安排道:“小将派人快马先回去报与大将军,我们慢慢赶回去便可。” 端木若华心绪微有不宁,再度点了点头,转目看向了赫连绮之所在的马车。 下时,便领着身后脸覆铁面与黑纱的少年人向马车行去。 二人上了马车,南冥、孔嘉、孔懿看着车帘落下,便由兵卒一人驾着马车,众人亦启程往毕节城回。 马车外的众人心绪皆愉。 “师姐。”马车内,赫连绮之倚靠在车厢壁上,看着白衣女子和身侧少年人一齐进了马车,并排坐在了他面前。 车厢慢慢晃曳起来,赫连绮之的目光落在了女子身侧脸覆铁面、眼蒙黑纱的黑衣少年身上。“我便知,他若用花雨石教的那些异蛊救你,自身不可能分毫无损。” 端木若华此时坐近至赫连绮之面前,已然伸出一只手来欲把他的脉,闻他此言,指尖一顿。 白衣人抬眸看向了赫连绮之的眼睛。 “师姐不用这样看着我……”赫连绮之回视着女子的眼睛,嘴角笑出了浅浅的梨涡。“我自然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才会想着靠近他去证实心中猜想,以至于凭白挨他一掌,不是么?” 赫连绮之咳了一声,看着黑衣少年道:“无脉无温,只余颈脉……分明该是将死或已死之人……却又能活动自如……” “师姐……”赫连绮之唤了一声,便问:“他用这种活死人之状伴于你身侧,已多久了呢?” 以为面前之人随后便要出言讥讽,女子眉目间已现漠寒之色。 然下一瞬,赫连绮之便微微笑着道:“师姐可要抓紧了……若无心神主体,这般活死人状行于世,最多五年,他的心志便将被体内异物消磨殆尽,永不可能再恢复如初了……” 端木若华怔了一怔。有些直目地看着赫连绮之。 “为了救师姐……不惜让自己变成了这幅不死不活……又不人不鬼的模样……”赫连绮之又咳了数声,嘴角咳出了一点血迹。“他对师姐用情之深……用情之坚……世间恐已无人能出其右……” 赫连绮之几分眷恋又平和地看向了端木若华。“等他醒来……必是师姐的良配。” 端木若华不由得愣目,看着赫连绮之,几度欲言,未言。 下时赫连绮之连声重咳,忽然用力偏过头,向着马车后壁咳出了一口血。 浓郁的血腥味这才溢满了整个车厢,随着马车前行,车身晃曳,随散而出。 端木若华回目便见那吐出的血中,掺杂着些许碎肉,若所料未错,应是…… 内里被震碎的脏腑。 赫连绮之瘫靠到了身后的车厢壁上,看着面前女子把上了他的脉。 他握在掌中的药瓶于此时无力地滚落在了马车里。 “失血甚笃,血竭之象……”女子眸光已震:“脏腑也已震碎破裂,你……” 拿起滚落在马车内的药瓶,其内已空,但瓶中药息皆为血参、源首乌之类强形续命之药。 而他观之,竟已服下了一整瓶。 “我炼制的命丹效果甚佳……且药息强盛……不但让绮之强形撑到了此刻……还掩盖住了我身上的血腥味……加上师姐与我身上都有如此之浓的酒气,所以师姐才不察……”赫连绮之微露笑意道:“否则师姐醒来第一眼,便该知道……绮之已是将死之人了。” “因何……”脑中下一瞬便忆起了木比塔离开时回看向他的那一眼,端木若华凝目已深。“……要瞒?” 赫连绮之眸中空落了起来,娃娃脸上仍能见浅浅的梨涡。“下意识就瞒了……”赫连绮之再度极淡地笑了笑:“云萧师侄那一掌落下时,我便知……死路……随后脑中想的便是……” 若于此境况下,死在他手中,木比塔必率那十万羌兵与毕节城内的夏军血战到底…… 所以自己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一刻。 于是强形喂自己服下了数颗命丹,强撑着自己爬起了身,直到进了马车里。 赫连绮之抬眸看向了白衣人。“师姐……我已不欲灭夏,也不想看着自己的弟弟为我战死……”那张白若纸面的娃娃脸上,已现灰败死气。“故而让木比塔撤军回西羌……既是你所求……也是我所求。” 渐渐空无的大眼静望着端木若华,赫连绮之再道:“而且师姐……绮之最后,不想再让你失望了。” 他的身体渐从车厢壁上滑落,靠向了马车上坐近于他的女子。“之后的事……就交予师姐了……撤军是……木比塔也是……” 白衣染上了他口中渐渐开始止不住往外溢出的血,赫连绮之慢慢偏头,任鲜血顺着他嘴角涌流出。 大眼也慢慢闭上了。 “师姐……很冷……”口中唯余气音,残哑不全,但跪坐于马车内的女子仍旧听清了。“可以像……当初我到……谷中的第一晚那样……再……抱抱我么……” 她低头看着靠在她膝腿一侧,眉眼始终稚气、惨白若纸灰败的这张娃娃脸,终是心头颤了一息,慢慢俯身,如当年谷中寒夜,发现他冻伤起烧时那样,环臂搂了搂他。 赫连绮之靠着她,嘴角两侧的梨涡再度浮现了出来。“明明……我做过那么多……害你的事……你却……还是……肯抱……我……” 气更弱,音更低,他喃声:“你们清云鉴传人……都这么……心软的吗?”音近无:“可是心软……不一定会迎来好报啊。” 眼角沁出一滴余泪,他最后道:“师姐……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虚弱的气息陡然往上扬了一瞬,他于此刻,又似想起了什么,对着女子张开了自己蜷握的左手。 而后气息便落,再未扬起。 而那左手中,是赫连绮之昨夜用血写下的一人的名。 第377章 细草微风岸 载着蛇子军师为质的马车,在端木若华的授意下直接驶进了毕节城内的县衙后院。 即中军主将巫亚停云与其心腹将领休憩议事的重地。 内外皆分布有明哨、暗哨,外围更有惊云阁暗卫时刻监守。 屏退四下后,端木若华感受过四周,确认无人后,方唤黑衣少年抱出了马车内的赫连绮之,送入了县衙后院的客房中。 后闻声息步声由远及近,巫亚停云随同南冥、孔嘉、孔懿及前军将军林海快步而来。 端木若华出而迎之,于院中便传音与了她:“赫连绮之身死。” 巫亚停云看着客院中的守卫被屏退、院中空无一人,正惑之,耳闻院中所立的白衣人传音与她,面色整个一变。 她已闻讯会谈结果,表面看来十分顺利。 但于夏军中为质的赫连绮之若已身死,则情形便完全不同了。 木比塔一旦知道,不但不会撤兵回西羌,还会率城外十万羌兵与他们血战到底。 端木若华面上微澜不显,神色静然,驻立在院中客房外,回望着一身戎装的巫亚停云,再度传音道:“只能瞒之。” 确实只能瞒之。 若不叫城外十万羌兵西撤,反与之在此血战,以致元气大伤,无援虎贲军,宁州战局便将彻底倒向叶齐、弋仲为首的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 届时宁州失守,叶齐率兵绕过益州直入大夏腹地,他们就算率残兵在后追赶,也来不及挽回危势了。 巫亚停云沉忖一时,亦传音告知了南冥、林海、孔嘉、孔懿。四人听得,面色都变。 “什么?!”孔懿更是直接惊呼出声,“唰——”地转头看向客房,下时意识到什么,忙掩饰性地转目闭嘴。 孔嘉见得,用仅余的右臂将他拽回了身侧。 端木若华见巫亚停云对几人信之,便也颔首为应,授意他们处理马车上的血迹。 之后她与巫亚停云两人,入了赫连绮之所在的客房内。 其形看来,便似主将会见质子。并无什么异常。 巫亚停云入内看到立身榻前的黑衣少年,不管他黑纱下的双目能否看见,都点头与其示意了下。而后便转目看向了榻上。 赫连绮之的尸体被放置在床榻上,半身染血,已然脉息全无。 大致了解过前后因由,巫亚停云当机立断道:“寻一人扮作蛇子军师,跟随我们为质,此间尸体便就在这间客房内掘墓葬之吧。” 端木若华立于榻侧,垂目望向榻上已无声息之人,微久。 而后轻应了一声:“……便就照巫将军所言行事罢。” 巫亚停云想到南冥所禀,沉沉拧眉道:“按照约定,木比塔率十万羌兵撤回西羌的三个月内,我等便需将蛇子军师安然送回西羌、木比塔面前。” 换言之,他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必须在三个月内,完胜叶齐与弋仲,平定宁州战事。 否则木比塔得知赫连身死后,再度领兵入夏,与之合力伐夏,形势又将危殆。 只要叶齐、弋仲兵败,攻夏的主力军势溃退,即便木比塔再度领兵入夏,也已不足为惧。且到那时,他就算想要入夏攻伐,心下也应有忌惮了。 “为今之计,唯有尽快南援虎贲军,平定宁州战事,方可。”白衣女子敛目而静,口中轻言道。其所思,显然与巫亚停云一致。 “嗯。”巫亚停云应一声,眸光肃然。 白衣白发之人于此刻转身面向了她,再度敛声道:“端木本欲留下木比塔为质,待将其安然送回西羌时,再用以换回巫二小姐……然此间变故已生,营救巫二小姐之策,只得另觅他法。” 巫亚停云闻女子所言,神色怔忡了一瞬,目中不由流露出了感激之色。下时抱拳为礼道:“劳先生费心了……停云已是感激不尽!” 目中终是闪过了痛色,巫亚停云的眸光最后定了下来,沉言道:“眼下之境,使城外羌兵越快退兵越好,已然不宜再与之相谈放回俘虏之事,因之再生枝节……救回胜艳之法,只能日后再想。” 虽只一闪而过,白衣人仍是觑见了巫亚停云目中的痛色,垂目之余,轻轻叹了一声。 …… 次日毕节城城墙之上,以巫亚停云为首的夏军将领,及端木师徒、璎璃所扮赫连绮之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木比塔领十万羌兵逐步退远。 约定的十五车回途粮草早已送到木比塔手上,木比塔最后骑在马上,回过头来远远看了他哥一眼,便长舒一口气,领兵往他哥事前给他规划好的西羌腹地——扎陵湖与鄂陵湖畔撤兵退去。 马蹄扬尘,风沙盖草,天穹下策马而离的数重旌旗与兵卒阵列,渐渐隐没在了远方的天际。 巫亚停云远远看见木比塔始终驱马走在一辆厚帘马车的左右。 而那马车里,一个头上包着羌族彩色织锦头帕的女子似乎是伸出头来,隔着猎猎旌旗与风沙,定定回望着毕节城墙之上。 巫亚停云不必看清,也已知道她是谁。 是钟爱大夏山河,从来肆意洒脱,常年女扮男扮,本性不受拘束,比肩须眉不让的……她啊。 眼眶转瞬红彻,心疼地远看着她,随同羌兵阵列,坐在马车上,望定未回首,直至渐行渐远,不可见。 眼前变得有些模糊,巫亚停云一手虚扶在城墙上,另一手垂于身侧,攥握极紧。 待宁州战事平定,大姐定救你回来。 隔了十数步,同样双目急忧、驻立在城墙上的巫家主母巫山秋雨,看着羌兵西撤的线路,亦几度将十指攥握紧了。 胜艳…… “大军集结!明日卯时!南援宁州!”巫亚停云回过头来,高声一喝,大步走下了城墙。 日渐西沉,毕节城中一片忙碌,到处可见整军待发之势。 县衙后院的客房内,白衣白发的女子最后向璎璃嘱咐了几句,便同眼覆黑纱的少年人,折回了自己所居的小院收拾行囊。 璎璃常年管理惊云阁暗卫一线*,本就精习过易容之能,加之赫连绮之身形样貌皆与她的女子身形相近,故扮来十分肖似。 若不离近了细细着眼看,或相处言谈过久,真伪难辨。 玖璃领惊云阁羽卫十数人,则被派去了护守这位夏军中为质的西羌“蛇子”。日夜不替。其形看来便似看管,倒也符合一军对待质子之形。 昨夜忙于议事,至后更是寻来璎璃于县衙后院客房内整夜调整易容的形貌,一夜未得休憩。 白衣之上沾染的血迹与泥污犹在。这泥污想必是南冥等人口中所言,自己引发地陷后,与赫连绮之陷落于地下时所沾染的。 所居的小院中就有水井和灶台。白衣白发的女子自己打来井水烧煮了热水,送入了房内的浴桶中,直至热水漫过了桶中腰线。 其间一身黑衣的少年一直站在院中面向着她。 紧闭的双目似乎是跟随着蛊身感受到的子蛊之源,不停于水井和灶台的方向转动着,但因未得吩咐,只一动不动地静立于原地。 安静且寂寥。 沉默而木讷。 端木若华看着他,不由忆起赫连绮之临死前告诫于她所言:“若无心神主体,这般活死人状行于世,最多五年,他的心志便将被体内异物消磨殆尽,永不可能再恢复如初了……” 五年。 三年多的时间已过,余下的时日已不多了。 眸光空凝了一瞬,转而更为静然。 无论如何,自己须从叶齐处问出那能助枭儿恢复心神的唯一线索…… “枭儿。”为免独留院中被人看出异常,白衣的人迟疑一瞬,唤了他跟随自己进了房内。 房内热气氤氲,端木若华伸手替少年取下了脸上所蒙的黑纱和铁面。 能见少年人秀逸绝伦、白若冷玉的面容上,紧闭的双眼下被轧出了数条红痕。 他闭目安静地站在了房内空处,随同女子转身行去浴桶前的身影,再度转面向了女子。 白衣已褪,打散的白发散落在了背后,三年已过,女子于他此身面前已然渐无设防之心。安静地背对着他入了浴桶内濯洗沐身。 只不过此前的三年,少年人此具蛊身同兽无异的发情之性,从未由她纾解过。 故而端木若华亦不能知,即便少年人此身已无心神意志,于他兽蛊之性的发情周期内助他纾解过的她,此般未着寸缕的模样,于他面前已同求偶无异。 察觉到身后少年贴上来的那瞬,水中女子倏然微震,促然回转过身,望向了他的眼睛。“枭儿——” 身后之人仍旧紧闭着双目,神情是此间三年一成不变的安静和乖觉。 只有双唇微张,于她回首之际,黏腻地吻上了她的下颚与颈侧。 眸中复又空凝了一瞬,颤然的睫羽便落,女子方才一瞬急扶于浴桶边沿上的手,有些失力地轻轻蜷起。 任由浴桶外所立的少年人缠腻着她吻了许久,端木若华伸手抚了抚他的发,不厌其烦地安抚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少年人等同常人无异的呼吸之声,亦唯有此刻,她才得以再度听得。 至后少年人将女子于水中半抱起,自己亦跨入了桶浴中。 女子任由他抱着自己亲昵,看着他半湿的衣发,静然少许后,亦为少年打散了长发,褪下了湿衣,沐身濯洗起来。 兽蛊之性在女子的安抚下渐渐平歇,少年人抱紧她,再度于女子指间平复了躁动…… 女子看着少年人又复安静乖觉、无知无识的模样,眸光浮动过几许,终是沉落了下来。 她禁不住同盳目时那样,伸手一遍又一遍,轻轻抚过了他的眉眼、鼻骨、轮廓,双目颤然而阖,口中极轻地唤了他一声:“枭儿……” 只是面前之人,同这三年来一样,不言不语,未予回应。 她再度睁开,望向他的眸中,不觉间、满目是殇。 次日卯时,女子从打坐中睁开了双目,将收拾好的行囊交予屋中少年背负在身,便与他行出小院至了集结的军阵前。 一袭白衣骑在马上,雪白的发丝随晨风在曙光中轻轻拂起,端木若华慢慢踱马至了巫亚停云身侧。 黑衣少年亦骑马踱步,亦步亦趋地跟随于她左右。 在此驻扎三年,军民已然同心,城中最初留下的百姓与后来慢慢归家的百姓听闻动静,自发聚集起来于在道旁相送。 十万中军与宿卫军踱马踏出毕节城。 端木若华于此期间,传音与巫亚停云说了一人的名。 巫亚停云神色微一震,下瞬便转目看向了女子,蹙眉之余亦传音与之道:“章成峻?先生何以提到此人?” 二人骑在马上,传音相谈,端木若华问道:“巫将军知道此人?” “自然,他是原徐州刺史,后来因事被贬,如今是广州刺史。”中原沃地徐州,比之偏远临海的广州可要富硕多了。 端木若华一时亦未能思彻想明,赫连绮之最后留下此人的名……欲诉为何? “他因何事被贬?” 巫亚停云直言与之:“表面因由便是一些治理不力的可大小可之事,实则……”巫亚停云顿了一瞬,续道:“是因五年前凌王叶齐谋反。” 巫亚停云看着端木若华补充了:“只因此人原是太子府幕僚,是被叶齐提拔上来……” 端木若华微一震:“章成峻……是叶齐的人?” 巫亚停云便于此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章成峻如今的治下广州,虽偏远贫瘠,却地处宁州和益州后方,且与宁、益两州皆有接壤。 倘若章成峻真的是叶齐的人…… 此方毕节城内的中军与宿卫军南援宁州时,此人完全可以领广州州郡兵,从后杀来,与叶齐前后夹击。 如若他们当真与城外十万羌兵拼杀血战而赢,拖着折损过半的中军、宿卫军南援宁州,则这支从后杀来的奇兵,还可半路伏击。全无防备之下,大有可能将中军与宿卫军歼灭于南援宁州的途中! 巫亚停云浑身一震,一霎时不由肃目:“多谢先生提醒!” 下时勒马转身,高声传令,当即召来了右军将军南冥,传音与他:“你马上派人去查广州刺史章成峻的动向!须记暗中查探!” 端木若华于此时出声阻止,传音于巫亚停云:“若然是真,此人必也长时盯着此地中军与宿卫军的动向,若动用军中力量去查,恐被发现……” 巫亚停云以眼神示意南冥莫要声张,转向白衣人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端木若华再度传音与她:“可交由惊云阁。” 第378章 白草通疏勒 巫亚停云领中军与宿卫军一连数日行军,直奔宁州。 临近九月,万里无云,晴空鹤鸣。 十万宿卫军主力取道河谷地带,两万中军沿山间古道急行在前,一路常见红枫满山,落叶铺满山道。 入九月的第三日,逢雨夜,路踏而泞,已然数日未歇的中军、宿卫军临时休整,于一处平原上展开旌旗,扎营做饭休歇。 轻薄的雨幕中炊烟刚升起,就有一道白影迅捷如风地穿过平原远处的密林,直奔中军所在而来。 “什么人?!”巡守的兵卒大喝,齐齐拔刀对准了来人。 南荣静骑坐在白狼背上,随着身下白狼慢慢踱步而出。首先映入眼帘、异常夺人眼球的是他额心瑰丽曼绮的红樱花纹。 清透的雨丝打在他雌雄莫辨的昳丽脸庞上,青年还未开口,抬眼望来的一颦一蹙已然绝美而惑人。 “我是南荣静,来寻清云宗主师徒。” 因曾于毕节城并肩为战,又因其所骑白狼过于丰伟醒目,又因他的相貌实在过于俊美惹眼,即便过了三年,军中兵卒也大多识得他,下时便齐齐放下了手中刀兵。 转而抱拳道:“南荣公子。” 清云宗主及其弟子所暂歇的营帐,就在主将营一侧,微微远离兵卒众人所扎的通铺大营。 端木若华听闻兵卒通报,领身侧脸覆铁面的少年出而迎之。 南荣静远远看见双目复明、望向自己静立着的白发女子,与其身畔所立那一人,眸中不由一震。 雪狼却在靠近之初,便对着那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呲起了牙,幽亮的兽目中满是愤怒与威吓。 端木若华看到纵白的反应,眸光微微一黯,睫羽已然垂落下来。 南荣静的目光从反应异常的天雪身上,转移到了那一动不动静立无言的黑衣人身上。长时看着他。 “南荣公子,可随我入帐。”白衣白发的女子轻言一句,率先领着身畔的黑衣之人折身入了临时休憩的营帐内。 南荣静安抚过天雪,让它在附近寻一处树下躲雨,自己跟着白衣白发的女子入了营帐内。 帐内放置着极简易的木板睡铺和几张桌凳,女子坐在桌旁一侧的木凳上,已经倒好了刚煮的热茶。 南荣静看了一眼与女子一同坐在木桌旁的南荣枭,而后在女子放有热茶的木制杯盏前落座。与女子两面相对。 南荣静看了一眼女子头上雪一样白的发,一时未语,而后再度转目看向了南荣枭。“天雪的反应如此异常……” 微顿一瞬,南荣静续道:“我哥他……现在是何境况?” 女子眸中浮现黯然之色,而后伸手取下了黑衣人脸上蒙眼的黑纱与铁面。 便见一身黑衣绣满红樱的少年闭目安静地坐着,如樽俊美无俦的木偶一般木讷不言。冷白如玉的脸上,额纹浅淡得只余隐约轮廓。 白衣白发的女子同时道:“枭儿为救我……以身育蛊之事,小蓝告知,南荣公子亦知晓。” 眸中静冷,南荣静点了下头。 “所育之不死蛊,自枭儿心脉中取出后……他便断绝了生息,此后一月余皆躺在棺中,与已逝之人无两异……但一月有余过后,枭儿又自行从棺中行出,自此便一直是这样……从未睁眼,却能行动坐卧皆自如,他如傀偶一般失了心神意志,不会言语,对诸事皆无知无觉,形同活死之人,然留有部分兽性、蛊性,有自保之能,又非常人之态。” 南荣静想起了心中所恶那人说过的话。 ——“不死蛊只是蛊道一言中传说之物……便是他现在体内那只阴阳蛊,亦是举世罕见……” ——“所以阴阳蛊最后钻入他心脉会如何,根本无人知晓。” 因忆起与那人之事而起的厌恶感,被他强形压了下去,南荣静微蹙了下眉,随后便抬眼看向了面前女子已然复明的双目。“所幸他育出的蛊,最终如愿救了你。” 女子眉间寂色,随他一言而出。 两人相对静坐,一时皆未言语。 “已逝三年……我与小蓝与惊云阁遍寻可助枭儿恢复心神意志之法,皆未能得。”许久后,女子轻言道:“直至月前,方得一唯一线索。” 南荣静倏然抬目,幽邃的眸静望于面前女子,眸中潋滟含光。 “线索所指之人,便是叶齐……只有他或知,如此心神已失、意志全无之人,待要如何使之恢复如常。” 南荣静眸中微微震动。“凌王……叶齐?” 女子凝眸回望于他,点了下头。 “故而你重又来此益州,助战中军?” “在此之前,夏羌之战亦系于我心头,得知线索所指亦在这一场战局之中,便愈加不可避之。” 南荣静听得,只微颔首,不再言语。 过少许。“中军南下宁州,所对之人,就是叶齐?” 端木颔首。 南荣静道:“余下时日,我亦留在中军之中助力,若有我可为之事,你可知会我。” 女子眉间安然而淡,回望于他,轻轻点了下头。 当夜全军休憩两个时辰,待到日旦便要起程继续行军。 南荣枭所宿之帐便在端木若华临时暂歇的营帐一侧,南荣静来此便与其同宿一帐。 其不问亲疏、不遗余力,除却身怀不死蛊的端木若华,对近身之人皆会出手伤杀之性,女子亦已提前告知,免生意外。 两相嘱咐之后,白衣白发的女子方入了自己临时所宿的营帐休憩。 次日,时近日旦,正是全军将醒未醒之时,帐帘外有步声行过。 步声并不陌生,应是听过的营中兵卒步声。榻上合衣而寝的白衣女子未曾瞩意。 然下一瞬,一颗石子似被行过的兵卒脚下所带,撞开帐帘下摆的缝隙滚入了帐中。 因曾失明十年,又因内元深厚,女子耳力远非常人能及。忆起小蓝曾告知……有人曾于姚柯迴死前传予毕节城内的中军一张字条,字条上印有“天下大同”的字样,是被面粉包裹成石子的模样丢入县衙大堂内。 这一颗石子滚动之声,亦无清脆亮堂之感,有些过于沉闷。 女子起身来,转目看见了那颗滚入帐帘内不远的灰黑色“石子”。 破晓之际,小雨未停。 大军已然做好早饭,正待吃完整军待发。 白衣白发的女子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行入了平原远处的密林中。 眼蒙黑纱与铁面的少年听其嘱咐,手中亦执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密林外的小径上候之。 南荣静远远注意到了二人的动向,骑坐在白狼背上,只微微蹙了蹙眉。便未再过多瞩目。 密林中,行至字条中所写的连片棕树前,端木若华远见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站在了树下一侧的暗荫中。 “端木先生,久见了。”九州旭见到来人,便坦然地大步上了前来。 “九州公子。”白衣白发的女子亦面向他微一颔首,示意还礼。 二人间神色之寻常,不似军中传信、密林约见,倒似渔樵山野、偶然撞见。 九州旭与女子已然明澈有光的双眸对视少许后,视线再度落在了女子满头如落雪的白发上,一时未言。 少许后,方开口道:“得入中军的这段时日,有数次远远看见了先生这满头的白发,心中不免震动,亦不免替先生难过。” 端木若华侧首转目,便也看了一眼自己散落在肩头的白发,下时轻言语之:“九州公子不必在意,端木并未曾放在心上。” 九州旭笑了笑道:“先生是高瞻远瞩之人,想也不会将之放在心上了~” 白衣之人便问道:“自青蛉山脚分别后,阿吉姑娘的痹尸散之毒可有复发过?身边之人可还有中痹尸散者?” “都无。”九州旭回望女子,朗然笑道:“多谢先生当年出手,解我后顾之忧,此番我才能安心出现在这里。” “此前毕节城内传信于中军的,应当也是九州公子的人?”斟酌二三,端木道:“‘天下大同’?” 九州旭点头道:“‘天下大同’是大同军经行于世的宗旨理念……这支异军由先生之师清一大师、与我父九州御流落西羌时,共同创立。” 端木值此,终于知晓,当初面前之人对她与枭儿所言: “……便带母亲与我们举家迁至了毗邻羌地的凉州。” 时言“母亲与我们”中的“我们”,所指是何人了…… “当日跟随九州公子从宁州迁往益州越嶲郡的那些羌人与汉人,皆为大同军?” 九州旭点了下头,并未隐瞒:“他们是后来跟从于我,愿意加入大同军之人。” 如此看来,大同军之人数,远不止她所见所知。 端木若华宁声问与面前男子:“不知九州公子此番现身,约见端木,告知这些,欲何为?” “姚柯迴屠城之举引众怒,大同军有心助阵夏军获胜,早日结束战事,以图夏羌两地和平,得以休养生息。故而设计引导了姚柯迴之死。”言至此时,九州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白衣人。 白衣女子眸中果然浮过讶然之色。 九州旭便将此前献计于叶齐,引导其联合其子弑父夺权之事悉数道出。 白衣白发之人不得不震怔于大同军之能。其于不为人知处,竟已做了这许多事…… 然下一瞬,九州旭便道:“然此番约见先生,实是因为大同军亦已陷入被动,无计可施之下,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现身出来,坦言相告,以提醒先生与夏军一二。” 端木微震。 九州旭面色转而肃然,便道:“来此之前,我命大同军从叶齐的人手中救出阿渥尔,欲让阿渥尔在姚柯迴众心腹将领面前说出姚柯迴乃是被弋仲与叶齐合谋杀死,进而引弋仲兵马自溃……但大同军数次出手,皆未能从叶齐的人手中救出阿渥尔。” 端木凝声:“叶齐已然知晓大同军的存在?” “他纵使有些猜测,亦难知晓,更难提防,因其手下宁州、益州兵皆为羌汉混杂之兵,大同军身处其中便如滴水入海,绝难查出……他要提防,除非只派自己与义子亲自看守阿渥尔,否则大同军当不会失手。更不会数次失手。” “既是如此……”端木微微凝眉,迟疑问声。 九州旭转向白衣白发之人,直视于她,沉声以告:“有别的势力,在暗中相助那位汉人王爷。” 女子眉间已震,九州旭见得,叹声道:“我此番现身出来,约见先生,坦诚相告,便为提醒这一件事。” 他再道:“我若不坦言相告,先生恐是不会信我,但此番坦言,我亦恐将身在夏军中的大同军置于险境……还请先生顾念大同军眼下所行之事多为助战夏军,莫将大同军的存在道出。之后我与大同军亦当谨慎行事,不会再轻意出手了。” 白衣白发之人沉吟良久,面向九州旭微微颔首,轻言应声道:“端木已明,多谢九州公子相告。” 再道:“亦谢过大同军此前之助力。” 九州旭回望于女子,笑了笑,而后抬手压了压头上的斗笠,随后点头示意过,便转身行入了身后的密林中。 小雨如丝,透过密林上方的树冠,轻轻拂在油纸伞面上。 女子立于树下微久,眸中宁远之色微微浮起,又沉落。 九州旭所言之势力……可能是章成峻? ——若然是此人,其应还身在广州,即便其动作再快,也无可能已然深入宁州数次相助于叶齐…… 眸中之色渐深,白影如孤鹤静驻于朦胧破晓的烟雨林中。 除却章成峻……另有别的势力,在助叶齐? …… 宁州,普安县城内。 当地县令在前宁州刺史徐怀的游说劝言下,主动让出了县衙于叶齐谋事议事。 此番斥候来报,除城外严阵以待的十万虎贲军,原驻于毕节城的中军与宿卫军已然南下而来,援城外虎贲军。 最多再十日,便可至。 弋仲亦已听闻消息,大步朝叶齐所在而来,还未走近,怒声便起:“本王子早就说了!一举出城灭了城外那一批夏军!一路往东打过去!一边杀一边抢!直接打到夏国都城去!以我烧当铁骑之勇、骑兵之速,并非不能成!你却非要拖在这里召什么兵!集什么粮!扩充这些一看就不中用的杂兵!” 叶齐坐在屋内长案后,将徐怀、周朗等人上报的召兵集粮相关集册推到了一边,幽深恻恻的眸光略略抬起,睇向了来人。 ——或许的确能打到洛阳去,只不过此行兵马皆以烧当铁骑为首,全为西羌势力,而非本王之势……届时,本王又将被你等置于何地呢? 弋仲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在了叶齐面前的长案上,狰狞的目色中能窥见惧意与狠意:“等到他们的援军一到,人马翻倍,本王子的烧当铁骑被围困在城里,优势没了,全是劣势……你娘母的是想让本王子给你这个汉人陪葬吗?!” 弋仲还不知晓阿渥尔没死,还落在了自己手中。故而早已不复当日需要刺杀姚柯迴时,跑来相求自己之态。 但叶齐看着他一日比一日狠獗自大的模样,眸中亦无什么波澜,神色平静而幽恻:“大王子多虑了,夏军主力来援,不过意料之中,本王心中已有对策……” 嘴角微扬,脸上阴翳深沉的冷笑便露,叶齐悠悠然道:“倒不如说,来得正好。” 第379章 此地一为别 大夏天隆十四年九月中,已是凉秋霜月,草叶渐黄人马萧。 中军及宿卫军于益州南下,沿汉阳、三岔河地段,已至宁州边境。 大军再往前,便是叶齐、弋仲兵马与虎贲军对峙的普安县城。 黄昏日落,雪鹞从天际扑落而下,径直落在了骑在马上的白衣白发之人肩头。 巫亚停云与骑着白狼跟随于端木若华及南荣枭身后的南荣静皆注意到了此一动静。 “是小蓝传予我们的消息。”端木若华取下雪鹞脚上的闻筒看罢,转目直视了巫亚停云,敛目传音语之:“惊云阁已然确认章成峻是叶齐的人,且……” 言之半数,并未言尽,端木若华直接将手中纸笺递至了巫亚停云面前。 巫亚停云抬头看了白衣白发的女子一眼,便知讯息紧要,立时抬手勒令大军原地休整。而后接过了纸笺。 看罢,气息不由起伏。 巫亚停云目光大亮道:“惊云阁主所递之消息太及时了!” 试想若未得此一讯息,自己领中军、宿卫军直接抵达普安县城外与虎贲军汇合,集全军之力去攻城,极有可能便会全军覆没! 思及此,巫亚停云转目看向白衣白发之人的目光不由更多两分敬佩之意。 然章成峻此人或有异,却非端木若华所料想到的。 白衣人忆起赫连绮之临终前所诉的一言一字,心绪不由复杂了一分。 绿儿因他而亡,每思及此,心头皆痛扼。然他……最后却似悔悟了。 眸光垂落半许,忆及他告诫的少年有关之语,端木若华下时微微转目,看向了骑马并行于自己身侧的黑衣少年。 蒙于眼上的黑纱仍旧罩在少年紧闭的双目上,铁面遮住了眉眼与额心浅淡的额纹,他一路安静地骑在马上,始终跟随在女子身侧。 ——“等他醒来……必是师姐的良配。” 等他醒来…… 眸光轻敛,转而便柔。 师父等你醒来。 雪鹞踢了踢脚,示意闻筒中还有一张薄纸。 端木若华会意,取出来看罢……眉间虽沉,神色未多变。 自己此前让随行于“赫连绮之”马车旁的玖璃,再度传信予小蓝,嘱其留意除章成峻外,可还有别的势力相助叶齐…… 因九州旭之请,白衣人不便暴露大同军,故而所言过少,小蓝答复暂未能查出,也属平常。 但依小蓝之性,想会继续追查此间方向。 果不其然,又两日,于中军、宿卫军抵达普安县城前的当夜,惊云阁的传书再度传来。 此回由玖璃将传书递到了白衣人面前,并当面与女子说了蓝苏婉的推测…… 端木若华听罢,沉吟数久,传音与了随军一路行来的南荣静。 …… 普安县城前,郭沅与文墨染出而共迎中军与宿卫军。 老将郭沅看到中军与宿卫军赶来,神情很是激奋:“中军、宿卫军及时来助,共虎贲军便有二十余万大军!如此趁叶齐于宁州的势力还未发展起来,明日便全力攻城!定能一举破城!扫平战事!” 两军于城外三十里合拢扎营,巫亚停云手下众心腹将领一到普安城外,便已在有条不紊地分而行事。 巫亚停云下马与清云宗主一道行至了郭沅与文墨染面前。 早已先一步随虎贲军来此助力的乐正、申屠两家之人远远见得端木师徒及青阳子等众江湖中人,点头示意过一二。 巫亚停云回与郭沅:“待大军缓一日,再集起攻城不急。” 郭沅微愣:“是想让一路赶来的中军与宿卫军休整一日?”否则攻城之机自是宜早不宜迟,尤其是叶齐背靠宁州在不断发展自身势力的当下。 但远途乏力,养精蓄锐后再全力攻城,亦是可取。 “除去养精蓄锐,还另有事宜。”巫亚停云言罢便看向了文墨染。 病骨支离的中年文士抬眸回望于巫亚停云,一时未言,眸光沉吟。似在思量。 白衣白发之人于此时眉间轻轻拢起,凝目在了文墨染苍白病气的面容之上。 夜色下,白衣人于风中微微飘摇的白发散落于肩,神情宁远而淡,身形修长而逸,倒比消瘦单薄、神色苍白倦惫的文墨染看起来更为沉静安宁。 “我观文大人容颜失色,气弱形羸,病疴在身……”女子语声轻浅而含忧,看着文墨染道:“文大人晚些时,可唤端木为大人诊治一二,以思调理改善。” 老将郭沅与文墨染皆已注意到了白衣人全数染雪的青丝,但观白衣人面色如常,双目复明,双腿也不必再借力轮椅,容色间气静神宁,从容而淡。便未多言。 此刻文墨染听到女子语声,眸中便恍惚了一下,而后眉间倦怠地摇了摇头,语声幽静:“不必劳动先生了,诸事皆待这场仗打完吧。”文墨染带着病气的面容微微扬笑,续道:“我有预感,离这场战事结束,不会太久了。” 已任骁骑营统领的穆流霜跟随在文墨染左右,此刻颇有些忧心地多看了文墨染苍白病郁的面容几眼,转而望向清云宗主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求助之意。 只是病人自己,并无重视自己身体、以期调理改善之意。 白衣人微叹了一口气。 下时再道:“文大人应已知晓‘西羌蛇子’此刻随军作为质子,也在中军与宿卫军中?” 文墨染病弱幽静的眸,于此一刻转而更幽、更静,眉间郁色更重,面容青晦中泛着寒意。“嗯……我知晓。” 白衣人缓步走过了他的身侧。“文大人请随我来。” 二人走到了无人的暗处。穆流霜与眼蒙黑纱的黑衣少年随行于后,驻步在了二人身后左右不远处。 听到端木若华近身与他所言之语后,文墨染目中微光一震,而后身子不由得轻颤了下。眼眶慢慢泛上湿意,他滞了滞声:“多谢先生告知……我知晓了……” 端木若华再看他一眼,便轻轻点了下头。携身后的黑衣少年缓步而离。 当晚帐中。火把照亮了文墨染帐内一方低矮沉厚的方桌。 中年文士自胸口取出了一片幽光莹莹的玉叶旌牌。三年来,这枚自叶绿叶遗物中取回的玉叶旌牌,已经被他擦拭摩挲得泛出了温润莹人的微光。 伸手轻轻抚罢玉叶旌牌上的叶脉纹络,仿佛感受到了它被绿衣女子生前,坠在颈间时的体温…… 一滴热泪蓦然坠落在了玉叶旌牌之上。 文墨染慢慢端起手边的清茶,隔着面前方桌,轻轻倒在了营帐内的地面上。茶水顺着地面,慢慢渗入了帐内的泥沙之中。 “绿儿,他已死了。” 终归是恶有恶报,害你亡命的人亦已身死,望你于地下更得安息。 …… 普安县城的县衙内。 叶齐亦已得到消息,城外中军、宿卫军已与虎贲军汇合。 次日城墙之上,一眼望去,共计二十余万大军列于城外三十里处。 猎猎旌旗招展,如蔽日阴云。 斥候来报,中军与宿卫军已开始搭建云梯、组装投石车,其势看来,最快可能明日便会攻城。 早已换下一身华服、身着轻甲戎装的叶齐破晓时便于城墙上望了一眼。叶萍立身于他身后。 晨风中,这位年愈不惑却仍精神熠烁的前太子殿下银冠束发,发色仍如漆黑,长发裹挟着细长的银链冠带在晨风中扬落。 远望之,气度远胜常人,威仪天成。 他站在城墙上远远朝着夏军驻扎的方向看了一眼,凤眸狭长如鹰隼,眸光幽深以极,便如深潭。 不多时双颊上深长的壑纹略略扬起,嘴角微勾:“听闻那个女人也来了。”冷声喃语,随晨风吹散。 叶萍似听见又似未听见,并不说话。 叶齐眸中似在思量,又似深沉无止尽。也已不多言。 据闻双目已经复明,双腿也已恢复如常人……就是白了发。 叶齐右眼下的泪痣泛出泠泠微光,寒峭无情的眉眼微微往下一压,眸光一时更沉。 如此……那个女人的武功,又会恢复多少? 忽然身后亲卫急步上前,匆匆来报:“王爷,王妃和郡主不愿离开,去到县衙寻王爷了……” 叶齐眸中深意立时散了开,冷厉的眉间蹙了蹙,对叶萍:“你在此主持城墙布防事宜。” “是!父王。”叶萍低头领命,眸中一闪而过的忧色。 叶齐言罢便下了城墙,往县衙而去。 县衙后院,叶齐的书房外。叶青、叶飞一左一右护守在旁。 凌王妃宁氏立身于书房内的门槛这头,看见叶齐大步行来,立时跨出门槛迎向了他:“王爷……”语声含忧。 一身红衣的少女跟随于母妃身侧,立身在了凌王妃左手边,柳眉轻蹙,目中亦是忧思:“爹……” 叶青、叶飞也立时低头*向来人:“父王!” 叶齐面上无什么表情,回望宁氏,蹙了眉:“因何还不出发?” 宁氏目中已含泪:“王爷因何要把我和悦儿送走?是不是城外大军压境,明日……” 女子年过而立却仍旧柔美的脸上,眼泪簌簌而下,她凝泪望向叶齐:“……就要败了?” 叶齐眉间浮现不耐之色,冷冷道:“于你眼中,本王便是这么容易败的?不过是防患未然,免生疏漏罢了!” 他言罢,便冷厉地看向了叶青、叶飞,寒冽道:“青儿、飞儿,送王妃和郡主从后城门去本王所说的地方!先好生呆着!” 叶青、叶飞皆忍不住转目看了凌王妃和叶悦一眼,下时低头应了声:“是,父王。” 叶齐抬眼扫过宁氏和叶悦,眉间仍紧蹙:“你们是本王的家眷,留下对本王多有掣肘,只管听从安排便是!” “可是……”宁氏满心不安,还欲说什么…… 叶齐已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寒目看向叶悦,眉间威冷:“本王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还不掺着你母妃随你二哥、三哥出发!” 叶悦自来于叶齐面前便怵,闻话瘦削的身子微颤了下,头低得更低。不敢忤逆:“是……爹。” 叶青、叶飞亦不敢再留,立时护持着两人往县衙外的马车去。 只有凌王妃宁氏频频回首,看着叶齐始终立于原地、不曾回头的背影泪落涟涟。“王爷……” 马车不久便起行,被叶青、叶飞驾着往普安县城西面的后城门驶去了。 女子低低的啜泣声于马车内隐约可闻。 叶萍安排好城墙布防事宜,忍不住快步回了一踏县衙,便见凌王妃脸上落泪,随着马车驶离县衙门口。 叶萍入内行至了叶齐身侧,忍不住低声道:“城外大军迫近,父王此举必然会叫母妃忧心父王安危,父王诱敌入城,城中必险,故而送她们离开……何不与母妃明言,好让母妃安心离城呢?” 叶齐眉目冷厉地一拂袖,冷冷道:“一个整日里幽居闺中的蠢女人,没必要知道本王的谋划!” …… 离城不过一日,当夜载着凌王妃的马车已驶出普安县城,慢慢至了城外西面远处的林野。 凌王妃于下车休憩如厕时,仍旧忍不住扶着林木频频回首望向远处普安县城的方向。 护卫她与叶悦离城的,除了备受叶齐信任的义子叶青、叶飞,还有数十名凌王府时便培养的亲卫随从。 其中多数更是宁氏从母家宁家带来的亲卫随从,叶齐并未多管,这些人便一直跟随护卫着她。 待到次日近午,那些宁家带来、忠于王妃的亲卫随从中的一人,不知何时离了队,此时又骑马疾驰,快速从后追上了叶悦与宁氏的马车。 “王妃!!不好了!” 凌王妃听见他的呼声,立时将头从马车中探出了,急目望向了这名亲卫:“可是王爷出事了?!” 叶青、叶飞还未动作,便听见他道:“普安城已破!夏军已经大举攻入了普安县城内!王爷、王爷怕是凶多吉少了……” 凌王妃宁氏的眼眶刹时红彻,叶悦闻言亦满目急忧地一把拉开了马车车帘。“二哥、三哥!我们快回去!” 哪知宁氏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根淬了药的银针,此时伸手便在叶悦颈后轻轻刺了一下。 昨夜宁氏向亲卫讨要迷药时,便知药性强烈,将针置入药液中一整夜后,此时便如心中预想那般,毫不犹豫地将针刺入了全未设防于她的叶悦颈中。 叶悦一霎时脑中一重,眼前叠影重重,下时瘦削的身子往前扑倒,被叶青反应迅速地接入了怀中。 “小妹!”叶青、叶飞皆看着叶悦急目凛声。 凌王妃宁氏于此时下了马车,不容置喙道:“青儿、飞儿,你们带悦儿先走。” 亲卫众人还未反应,凌王妃已拽着缰绳爬上了赶来那名亲卫所骑的快马背上。“……其他人,随我赶回普安县城,去救王爷。” 亲卫之首看着宁氏柔弱的身影,当即便道:“王妃现在回城就是送死!”咬了咬牙,他再道:“而且王爷这么多年,对主子都很冷淡,主子又何必为了他……” “你不明白……”宁氏却打断了他的话,红着眼眶望着普安县城的方向,柔声慢慢道:“这么多年……我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后因调养不当,再难怀上子嗣……王爷却从未因此动我正妃之位,更未纳过侧妃……当年我宁家势大,他虽为借势,才答应我父亲……但早在十年前我母家便已败落,地位大不如前,他虽也从太子之位跌落,但十几年来仍是堂堂凌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一直遵守了当年提亲时答应我父亲的。” 脸上泪痕蜿蜒而下,凌王妃握着手里粗硬的马缰,哑着声道:“他再不好……也是与我这个小女子一言九鼎的大丈夫,是我夫君。” 言罢轻踢马腹,决绝地向着远处普安县城的方向驾马而去。 亲卫之众对视一眼,下时面容皆肃,追随宁氏向来时路策马奔去。 叶青、叶飞不敢违逆叶齐之言,怔震地看着他们踢马奔回,久久,只得转目看向了马车中被留下的叶悦。 红衣的少女昏迷在叶青怀中,双目紧闭,眉间亦因忧思而紧紧蹙着,未得舒展。 此阙天低日沉,马车距离普安县城已远。 与此同时,普安县城内,叶齐随同身后跟随于他的益州、宁州兵,与弋仲所率领的烧当铁骑,已被大举攻入城中的夏军团团围住。 第380章 南浦凄凄别 天高日沉,秋风阵阵凉 普安县城内,攻入城中的大军在巫亚停云的率领下,已将“困守城中”的叶齐兵马和烧当铁骑逼得步步后撤。 乍看来,反军与羌骑已然唯有冲破身后的西城门弃城而逃,这唯一生路。 但大军迫近,已在身前,西城门又狭隘,非适合大军出入之口。恐怕不及逃离,便将挤身难出、马踏而死,再遭夏军大举围追剿杀。 “叶齐、弋仲!你等已退无可退!还不卸甲受降?!”巫亚停云骑在马上,一马当先地对着随同益州、宁州兵与羌骑步步后退的叶齐、弋仲喝道。 自夏军攻破城门、大举破城而入,便一直跟随身后兵卒,在仓促后退的叶齐,于此刻微微偏了头,看了一眼已然全部入城的夏军。 他忽而伸两指点了点手中所握的马缰,神色一改此前“被逼后退、困守城内”的严峻紧迫,转而舒展了开来。 眉目从容,神色似笑非笑,便扬声:“巫大将军确定……是你的大军围困住了本王么?” 此言一出,除却巫亚停云,夏军诸将皆微微变色。“叶齐是什么意思?!” 几乎同时,巫亚停云身后,一名飞骑奔袭而来,高声呼道:“报——大将军!城外十里出现一支异军!从东南方向而来!观之不下五万兵马!正朝此地普安县城东门而来!” 巫亚停云身后的诸将众人闻之哗然。 “什么异军?!” “东南方向!那不是交广之地?!莫不是朝廷派出的援军……” “若是援军怎会无信!?这只异军从我等后方而来,若蓄意堵住城门!则恐将与城内的反军羌骑将我等前后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便像是验证他们的猜想,下时夏军身后的城门突然被一股大力“轰”然合上!后方夏军匆忙回头去看,便见此处东城门的大门后方,竟有两支巨大的锁簧被机括连接着上方城墙!只要有人在城墙上割断锁簧压紧后的麻绳,就可瞬间将厚重的城门轰然合上。 此刻,叶萍站在城墙上,脚边便是被他割断、飞速流泄坠地的麻绳。 叶齐脸上深长的壑纹,跟随嘴角勾起的浅笑,意味深长地扬起了:“巫大将军现在觉得,此刻是谁退无可退?” 眉眼微抬,叶齐再道:“或者,你觉得外面来的那是不是朝廷的援军?” 身后兵卒已有不少面容慌乱,巫亚停云亦回头去看了一眼被大力合上的城门,此刻重又回转了头来,抬眸看向了叶齐。突然也是扬笑:“自然并非援军。” 语声微顿,她随后便道:“那是一路暗中行军欲前来相助王爷的广州刺史章成峻,和他暗中所募的六万私兵。” “唰!”的一声,叶齐倏然抬目。 “只要章成峻的兵马到来,届时与你和弋仲手下的羌骑形成合围之势……真正被瓮中捉鳖的就成了被诱入城中的夏军。”随着巫亚停云一句一句道出,她身后的诸将愣神之余,皆抬头看向了巫亚停云的背影,面上有震有惊。 巫亚停云续道:“只是王爷觉得……本将军已然知晓了这些,那么章成峻还能不能顺利带兵到我身后的东城门,打开城门,与你们形成合围之势呢?” 叶齐的脸色,已于此刻骤变。 旁边领着羌骑不停踱马的弋仲,本就难看的脸色这一刻难看到了极点,立刻怒嚷出声:“他娘的!夏军一早就知道你的谋划了!” 叶萍眼见不对,飞身便从城门上往城外东南方向纵去! 城门之外,下时便传来隐隐的怒嚎与厮杀声,战马嘶鸣,金戈铁戟不时撞击出声,偶有传来。 有人在城门外不远,与章成峻的兵马交战! 会是谁!又能是谁! 叶齐猛然发现,破城而入的夏军以南下来援的中军和宿卫军为主,此前驻扎在城外的虎贲军似乎少了数万…… 且那个斥候回报,随中军、宿卫军而来的女人不在入城之军中,毕节城前那些相助过夏军的江湖中人也不在入城之军中! “我们一路从益州来援宁州,作为夏军主力,兵马、战力皆在虎贲军之上,也难怪王爷把目光都放在我等中军和宿卫军上。”巫亚停云已然看出叶齐察觉到了,便干脆开口与之明言道:“虎贲军于此几度被你等击溃,也难怪王爷连他们被抽离了半数留在城外设伏,都未发现。” 叶齐的面色更见晦沉。 巫亚停云直视于他,再道:“那些埋伏在城外的陷阱机括,皆由鬼斧神刀青阳子亲自带人一一布置,章成峻的六万兵马,想必撑不了太久。” “如此王爷觉得,接下来破开城门,从我身后入城而来的,会是章成峻的兵马,还是我大夏虎贲军?” 叶齐冷寒而锐利的眸,终于于此一刻回看向了巫亚停云,语声轻而幽,冰而凝,像淬了毒的冰。 “章成峻此人,巫大将军是从何处得讯?” 巫亚停云也并未避讳于他,沉毅明亮的眸与之对视,语声郑重,可闻敬意:“幸得清云鉴传人提醒,方能暗查获悉,今日方可提前布局。” 原来是这样!幸有清云鉴传人助我大夏!未卜先知!告之夏军!今日战局方得逆转! 巫亚停云身后的诸将与兵卒听闻,无不满心庆幸!感怀而敬之。 叶齐已然满目阴翳,眼神比之昔日哪一次,都要来得晦暗! ——又是那个女人……一次又一次,逆本王之天命!覆本王之江山!! “砰”然之声响起! 城门外传来一声又一声,重物撞击城门的重响。 叶齐、弋仲与巫亚停云几乎同时回头看向了东城门。 弋仲被削断三指的右手紧紧攥住了马缰,额际汗出如浆。 巫亚停云面上神色异常从容,于此时高声下令:“去,拆下城门后方的锁簧。” 夏军后方数名兵卒立时得令上前,将紧闭的城门后方那两支巨大的锁簧费力敲打拆下。 随着内外合力,普安县城厚重的东城门被慢慢从外推开。 随着城门推开,很快映入眼帘的,是门外涌入的兵卒身上、两军都早已熟悉的虎贲军军服。 “他娘匹的!”弋仲一把握紧了手中斩-马-刀,立时大骂出声! 巫亚停云重又回转过头,目视叶齐:“形势已明,还不降吗?” “降?”叶齐沉翳晦暗的眸中只更见冷戾。“现在就想让本王降,未免想得太轻易了!” 下时叶齐扬手一挥,普安县城内,忽闻步声、衣裤摩擦声簌簌!紧随之,入城主道两侧的房屋及其屋顶上,已然排列了众多按箭于弦的弓手-弩手。 前排张弓搭箭,后排手按木弩机弦上,齐齐将手中箭矢对准了主道上涌入城内的大批夏军。 观其衣饰,应该就是叶齐入宁州后招募训练的本地新兵。 竟皆被叶齐训练成了弓弩-箭手,藏于城中,在此候着他们! 夏军涌入城中,于主道聚集扎堆,乱矢之下,必死伤无数! 诸将陡然变色,看着两侧指向他们的森寒箭头背后汗湿。 巫亚停云不由得凛目。 叶齐竟还有后手! 便于此时,城墙上一道人影扬开手中铁索长鞭,挥落两名追向他的江湖中人,而后在叶齐手下弓手-弩手的护持下,脚踏城内一侧的屋顶,迅速掠回了叶齐身侧。 叶萍落地,迅速行至叶齐手边,凛声而禀:“章成峻的人马在城外五里中了虎贲军埋伏……几乎全军覆没,余下的人也已悉数被擒。” 一旁的弋仲也已闻声,焦躁地踱着马道:“汉人反王,这就是你的好计划!” 叶萍抬目看了弋仲一眼,脸色沉冷。 叶齐却似全未将弋仲一次两次的奚落指责放在心上,只平静道:“有弓弩手在助,加之你我麾下十万烧当铁骑与五万益州宁州兵,即便死战,也不一定会输。” 弋仲回看叶齐一眼,还未及说话。便见完全被推开的城门那头,率先踱步走进来一匹浑身雪白、丰伟雄壮的白狼。 白狼背上,坐着一名额纹绮丽、面貌异常俊美的青年,而那青年身前,环护着一名瘦削又年长的羌妇。 那羌妇低垂的头慢慢抬起,远远便看向了叶齐、弋仲一行。 弋仲一眼看清那羌妇的面容,面色惊变:“阿、阿渥尔……!” 南荣静带着阿渥尔踱步入城,脑中同时回忆起了那夜清云宗主传音与他所言。 叶齐身边恐有别的势力在助,助他藏起了一位可离间他与弋仲与烧当铁骑的关键人物——西羌烧当部落的阿渥尔王妃。 惊云阁主虽未能查出是何势力,却几经排除思索,推测出了……可能是影网。 夏军中,对影网知之最深的莫过于他。 南荣静听罢其所言,漆黑如夜的眸垂落了少许,久久,抚在天雪背上的五指颤了一瞬,而后渐渐收拢。 他低声回:“若是影网,可交予我。” 三年前,墨然死后,他便再未理会过影网的讯息。 之后亲眼看见了躺在玄玉冰棺中的南荣枭,此间人世,除了一个地方,于他便再无留恋了。 他骑着天雪,独自回了连城。 破败萧条、断壁残垣、杂草丛生,死去的枯樱歪歪扭扭地立于断瓦残砖之中,一座已然被流民与乞儿占为了据点的荒芜鬼城。 因他戴着斗笠,那些流民乞丐看不见他额上的血樱纹,于是他们追在他身后,绘声绘色地诉与他…… 当年容颜绝世的南荣家,于一夜之间被人灭门,连城里流满了南荣家之人的血……每到夜晚,便有各种各样艳丽美貌的男女老少之鬼,从城中那座最为荒芜的破败残院中飘荡而出,吸人精血,呼喊偿命。 直到他拿下斗笠,走进了那座位于连城正中,被枯樱环绕、传闻中鬼哭之声最为凄厉的破败深院时,环绕在他身边的流民乞丐才倏地噤声。 他们看着他的脸、看着他额心的赤樱额纹,陡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末了,只在他踏进昔日南荣府的大门、如今只余残垣荒草的断石门槛时,怯怯声地问了他:“你……是人是鬼……?” 南荣静站在家门口,看着门内的荒草,荒草之中那一株株焦黑扭曲的枯樱残木,久久,回道:“或许,是鬼吧。” 他在残院中拾骨敛物,欲立坟茔,为昔日的亲人。 只可惜当年的火烧得太大,什么也未留下,七年过去,他未能拾得一片骨,一什物。 即便有什么烧不毁的东西残留在大火后的灰烬中,这么多年,也早已被流民乞丐拾尽,又还能留下什么? 捡起旧瓦残砖,在偌大的深院中堆砌起了一间小屋,他与天雪便住在这间小屋里。 此后每日拔去一些院中的荒草,再种上一棵新的樱木,在樱木根系滴上他的血,让粉樱转为血樱树,一株又一株,亲手种回这片曾经焦黑、也曾经繁盛的土里。 直到种满四百一十二棵。 南荣家四百一十四口人,除了他和哥哥,没有人逃出那一夜的火海。 后来一日,他听到“云萧公子”与其师清云宗主,重又回了益州战场。 南荣静便有一刹那的恍惚。 哥哥,未死? 他马上带着天雪寻来。 哥哥确实未死,但也不算活着。 除了叶齐,谁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如今失去心神意志、等同活死人一般的哥哥恢复回原来的样子。 所以他也再度助战夏军,与叶齐、弋仲之流为战。 在端木若华与他提到影网之前,他从未想过再与那人身后所牵连的一人一物一事扯上干系。 但他确实是还活着的人之中,对影网知悉最多的,那几人之一。 于是他用想要忘记、却早已刻入骨中的几许哨声,轻易便唤来了一只环颈羽白的黑鸦。 黑鸦替他传信给了影老。 影老得信,竟当真次日便出现在了他相约的、离普安县城不过百里的一处野林中。 ——影网如今的据点,果然在宁州。 影老见到他后,便于他面前跪了下来:“属下参见少主。” 南荣静骑在雪狼背上,看着他,久久未发声。 直到野林中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鸦鸣,南荣静才出声道:“墨然死后,是谁带你们在行事?” 影老佝偻着背,始终向面前的青年低着头:“回少主,主人逝世后,少主便音讯全无……属下与底下的影网众人,便只得听从影主之令行事。” 南荣静看着影老低垂的头顶,下时道:“带我去见郭小钰。” 普安县城西南面的一处山中小院里。 影老领着南荣静越过影网暗人的层层把守,来到了院中小屋前。 在直接敞开着门的小屋里,南荣静便看见了那应该就是阿渥尔王妃的羌族妇人。 她正坐在简陋的木桌前,跟着郭小钰一笔一画地学写汉字,半黄的纸面上,涂满了歪歪扭扭的“阿达鲁鲁”、“姚柯迴”这样的字样。 郭小钰回头来看到被影老带来的他,眸中便静了一下。 而后起身来,便同影老一样走到他的面前,低着头唤了:“少主人。” “我有无权力,将你赐死?”南荣静收回了看向阿渥尔王妃的视线,转而看向了郭小钰。 郭小钰和一旁的影老听到他的话,都只低着头。半晌后,郭小钰抬头回看向了他,脸上仍旧是温文而静的神色,脸上露出了一点极淡的笑意:“主人早已交待过,若他身死,少主人便等同于他。是故,少主人当然有权力,赐死影网中任何一人。” “那你便自己服下断魂吧。”南荣静说完,便越过她,走进小屋里带走了阿渥尔王妃。 影老低着头站在郭小钰面前。久久,闻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烦请影老,最后再帮小钰一个忙。” 普安县城内。 于弋仲喊出“阿渥尔”之言后,叶齐的面色已然控制不住地倏然再变。 弋仲身后,那十数名原是姚柯迴心腹将领、于姚柯迴死后只能跟随在弋仲麾下的烧当悍将,看到被汉人带出来的阿渥尔,神情无不惊震! “阿渥尔王妃?!” 形同枯槁、见之苍老了不下十岁的阿渥尔,在看清弋仲与他身旁的叶齐父子后,眼中的恨意陡然无可抑制! 她伸着发抖、枯瘦的指,紧紧指向了弋仲,又移向叶齐,泣声凄厉悲怆:“是他……是他联合这个汉人王爷……杀了阿达鲁鲁!杀了生养他的父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80-390 第381章 一看肠一断 无人能阻,形势不可转。 等阿渥尔声泪俱下的说出姚柯迴被杀前后的真相,于弋仲身后率领众羌骑部从的姚柯迴生前、那十数名心腹将领,已然听得脖颈涨红,满目狰狞含怒! 察觉到他们手持兵刃从后包抄过来,弋仲紧握手中斩-马-刀,已经慌了神。“你们、你们敢动手?!” “你这个畜生!!”其中一名年纪最长的羌骑将领,率先大骂出声,提刀便向弋仲砍来! 弋仲眼中也立时发狠,反手一刀就削向羌骑老将的头颅! 只不过提刀向他砍来的并不只羌骑老将一人,十数名姚柯迴生前的心腹将领尽数握紧了手中兵刃,看见弋仲还手之狠辣,登时更怒!也更笃定了他所行的龌龊事!齐齐喝骂着向弋仲挥刀! 战马被砍中,弋仲的手臂、腰背也几乎同时被砍中,本就被断三指的右手准头一偏,羌骑老将格开了他抡来的斩-马-刀,毫不留情地一刀斜劈在弋仲胸前。 血飞溅出,众部将围着他人手一刀,根本不给他还手的机会,几个呼吸间就在两军阵前、当着众人之面将这勾结外人弑父辱母的禽兽乱刀砍死。 弋仲魁梧高大的身躯从马上倒落,抽搐着倒在血泊中,最后一动不动。 阿渥尔看着弋仲身死,而后怨恨的目光便移向了于她面前亲手杀死姚柯迴的汉人王爷。 叶齐见事难转圜,已不动声色地率部拉开了与羌骑众部的距离。他战时所用的武器是一杆湛亮的银枪,此时身着轻甲手持长-枪气势冷冽地扫过了面前一众羌骑将领。 普安城内两侧屋内、屋顶上密密麻麻的弓弩-箭手,也于形势逆转之下,分出部分对准了离近叶齐及其身边人马的羌骑兵、羌骑将领。 叶萍警戒地护持在了叶齐身侧,隔开了叶齐与羌骑众将的距离。 “倘若阿达鲁鲁还活着,会希望你们就此折返烧当,护卫王庭……不要再与这狗汉人为伍了……” 阿渥尔看着叶齐的目光极恨,但却未继续鼓动羌骑众将杀叶齐为姚柯迴报仇。 她自是比谁都希望叶齐死去。 但又如何看不清,若接着杀叶齐,此地羌骑兵便要立即和叶齐率领的宁州、益州新老兵破盟互杀。结局便是共亡。 唯有夏军于此坐收渔翁之利。 她想为姚柯迴报仇。 可是这些烧当铁骑和众心腹将领,都是姚柯迴一手建立起来的,她也想让他们能好好地回去烧当…… “阿渥尔苟活到今日……就只是为了说出这些……”阿渥尔痛苦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就反手拔出了藏在发中的簪锥,决绝地刺入了自己颈间。 南荣静本来得及阻她,但看到她眼中的痛苦哀绝,伸出的手不觉慢了一瞬。 ——有些人活着,确实比死更痛苦。 “我可以……安心去陪阿达鲁鲁了。”血顺着簪锥、脖颈和她的手臂往下流,阿渥尔满面是泪,笑着闭上了眼睛。 姚柯迴众心腹将领看到这一幕都已红了眼眶。 然却未言西撤,而是转目看向了叶齐。 “怎么?你们当真要与本王同归于尽么?”叶齐阴鸷的目光冷冷睇向了他们。 若杀叶齐为大王报仇,则这十万烧当骑兵就带不回西羌了。 众羌骑将领看着叶齐,虽能想到这一点,但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手中沾满弋仲血的刀兵。 亦有越来越多的弓弩-箭手在叶萍的示意下,更多地调转箭头对准了——比之对面夏军,离叶齐及其身后宁州、益州兵更近的羌骑部从。 那为首的十数名羌骑将领个个怒目圆睁。 城内风静,衣甲簌簌之声不时响起。 最后羌骑将领中为首的那名羌骑老将转头看向了夏军方向,高声道:“将阿渥尔王妃的尸首还给我等,我等即刻西撤!退兵回烧当王庭!夏军可能同意?!” 巫亚停云原也料想他们与叶齐弋仲翻脸后,最多是撤兵…… 断然不会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让自己坐收渔利。 巫亚停云转头向南荣静示意了一下,南荣静骑着白狼将阿渥尔的尸首送还到了众羌骑将领面前。 中军、宿卫军、虎贲军虽有二十余万,但虎贲军抽出五万在东城门外伏击章成峻兵马,进入城中的兵马实际最多十六万。而一旦被羌骑兵冲出城外,其驰骋于平原上的战力足可以一敌四,届时输赢都将难料。他们若肯就此撤兵,自是最好。否则两军真的鏖战一场,夏军的死伤必不在少数。 两名羌骑将领下马亲自收敛了阿渥尔王妃的尸首,而后羌骑兵迅速改阵,纵列为伍开始向身后普安县城的西城门撤兵。 巫亚停云未动,叶齐亦未动。 直到羌骑兵已近全数撤出了普安城内,叶齐突然示意,两侧房屋及屋顶上的弓弩-箭手立刻重新调转箭头对准了城内的夏军。 一霎时,无数箭矢在日光下反射寒光。 普安县东城门,原本要入城而来的江湖中人和虎贲军余部因为箭阵之形,已然停驻在城门处或城外。 大开的城门正中,远远能看见一道纤白静淡的身影骑在马上,身旁并骑着一名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 文墨染、郭沅、众江湖中人皆骑马列于她左右及身后。 羌骑撤走,普安城内叶齐便只剩了五万宁州、益州兵,再加这些提前埋伏在两旁的弓弩-箭手新兵。 城外赶来的章成峻兵马已近全军覆没,再无他助。 此番形势下,叶齐想靠着箭阵和这城内仅余的五万兵马,与夏军十几、二十万中军宿卫军虎贲军对抗,九成九是败。 叶萍已然渡马挡在了叶齐身前,手握铁索长鞭的同时,传音与叶齐:“父王请出西城门往南撤离,南面多高山野林,不易追击,凭父王的武功定能脱身。城中交由我来断后。” 叶齐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然凝在了对面东城门正中,那道雪发垂落肩头的纤长白影上,表情阴鸷阴冷阴沉。 形势已恶,貌似他这个前太子、如今的反王,就只有后撤奔逃这一条路了。 萍儿这样想,对面那女人定也如此作想。 可他偏偏最不想让这个女人如愿!! 突然一道冷箭射向中军前首的巫亚停云,战马惊起,巫亚停云勒马之余警戒地凝气成刃,未及,轻甲寒光于她面前一闪,下一瞬叶齐手中所握的那杆湛银枪的枪-头已然撞在了她胸前的甲胄上! “大将军小心!”南冥惊见,一个呼吸间叶齐竟已掠至巫亚停云马前,手中长-枪直取巫亚停云心门! ——他的武功更高了! 叶齐同时大喝:“放箭!” 箭雨下,夏军自顾不暇,高举甲盾连成活墙以挡弩-箭箭雨。但羽箭还能挡下,铁弩短-箭却能直接穿透甲盾半身而入,惨呼声顿时此起彼伏! 护心镜顷刻被枪-头震碎,巫亚停云直感一股大力重重砸在胸前,长-枪-刺-进肉里的尖锐疼意一刹时伴随冷汗蔓延至心头! 叶齐周身杀意几乎迎面扑来! “大将军!”林海挥开密密麻麻的箭雨之际,亦忍不住惊声呼喊! 巫亚停云忍痛凝出的气刃径直挥向叶齐,却只在他侧头之际,斩断了两根叶齐束发银冠上,于他单手震动长-枪时甩出的银链。 湛银枪的枪-头眼见就要洞穿巫亚停云的心门—— 忽然一枚银针在日光下轻轻一闪,直逼叶齐凝满杀意的双目! 叶齐惊觉,侧首一躲的同时,长-枪偏了一寸,刺穿了巫亚停云胸口往上一寸。 血溅落于地的同时,巫亚停云振身往后一退,忍痛抽身滚落在了马后的夏军兵卒脚前。 叶齐手中长-枪再度刺出,另一只手还有余力震开两侧射来的乱箭,眼见枪-头凝力对准巫亚停云前颈,就要刺入。 白影如幻如蝶,几乎踩着叠影瞬息而至,手中长练挥开乱箭的同时,一把卷住了叶齐手中长枪,扬手往上挑起。 挑起的长-枪被叶齐凌厉一转,就朝面前女子刺去,端木若华侧身一避,长-枪枪-头擦着她雪色的鬓发往后刺空,在风中发出了震空微响。 箭雨在这时由密集转为稀落,夏军立刻察觉到反军的箭矢已近射完,南冥、林海一声令下,前锋军马上放下高举的盾牌,另一只手扬起手中的刀便向对面的宁州、益州兵冲杀过去。 城门处的虎贲军余部及江湖之众也立时涌入了城内,杀向了两侧屋中、屋顶的宁州新*兵。 叶萍率领益州、宁州兵亦向着夏军冲来!厮杀之声顿起,刀兵相撞之声不绝于耳。 巫亚停云伤重于地,叶齐几次三番想要杀之,皆被端木若华险险拦下。 叶齐再度抡转长-枪-刺向巫亚停云要害,同时左手凝力一掌拍向端木若华面门。 端木若华卷在叶齐长枪上的白练始终未断,此时一手卷枪而起,另一只手亦不遗余力地对上了叶齐迎面挥来的一掌。 掌力相撞之际,叶齐心门一震,喉中刹时腥甜!目中既震又惊,只感死路。 然下一瞬,却有感面前女子忽然收力,内力顷刻反噬,竟先他一步嘴角溢出了血来! 眸中深意电光火石般一掠,却并未因此滞顿片刻,叶齐将手中长枪一甩,撞上持剑逼近过来的南荣静,下时空出的手成鹰爪状,直取巫亚停云喉颈! 端木若华因被内力反噬,眼前黑了一瞬,白练挥之不及,险险箍住了叶齐之腕,同时向后凝声:“枭儿!” 叶齐眼角余光实则一直在警惕城门处仍骑于马上的黑衣少年,虽不知那厮为何一直未出手,但竖子武功太高,不得不防! 此刻听闻女子唤声,心中即是一凛。果然下一瞬黑影便瞬息掠至眼前!叶齐心中寒意与凛意并起,抽回被箍之腕,迎面一掌便击向黑衣人。 黑衣人却瞬息后掠,只听从端木若华之言抓住巫亚停云双肩,欲将人从他眼前救出。周身毫无战意,气息亦无波动,平静若死人。 心中异样感一闪而过!叶齐下时还欲强杀作为夏军主帅的巫亚停云,再度被端木若华拦下,叶齐眼中寒光猛地迸射,幽亮如刃,凝力挥掌再度重重击向女子面门! 掌力迎面,震空有声,女子避无可避,抬手再度与之对掌。 叶齐明显感觉到此一次女子收了力,对掌之初就未尽全力,眼中寒芒一掠,做势再击一掌,然下一瞬却在女子接掌之前,猛地收掌成爪,一把扣向了女子颈间! 端木若华猝不及防,被他重重扣住了喉颈,一把拖到了身前。“高手过招,瞬息之间,成败只在毫厘,你竟然敢留手?!是一直以来便看不起本王么!” 端木若华一时被他挟制住,袖中银针滑落指间,正欲出,未及,又被他点住了周身大穴。 夏军主帅未亡,这一战他已败了。再无转圜之机。 叶齐挟制着端木若华掠至高处,俯看着脚下的战场。 五万宁州、益州兵已然节节败退,不剩多少人了。 跟随于他的两个前宁州刺史徐怀、周朗都已在他不察之时战死。 只余叶萍被围于夏军之中,还在死战。 叶齐挟制着端木若华落到了叶萍身前。 南冥、林海看见巫亚停云被救,本松了一口气。此刻见得清云宗主落入叶齐手中,又凛然瞠目,立时勒令夏军退后。 叶萍领着身后还余的百余亲兵,围护于叶齐身边。他手中铁索鞭与长剑皆已沥血,脸上、发上、衣上亦尽是血:“父王撤吧?出西城门往南。”他的气息因久战不稳,语声比到以往要沉,但神色同以往没有太多变化:“您忘了母妃和悦儿他们还在等父王。” 叶齐以爪紧扣住端木若华的颈脉,站在原地不动。语声冷冽:“你领余下的人先走。” 叶萍转目便看叶齐。又看被叶齐挟制在身前的大夏清云鉴传人。 “别让本王说第二遍,本王想走,随时能走。”叶齐幽寒的眸光掠过了眼前乌泱一片的夏军。语声更冷。 叶萍再看叶齐一眼……即领身后百余人快步撤往西城门。 夏军未拦。 将出城门。 一队约莫两百名羌骑兵突然出现,挡在了叶萍身前。 为首的是姚柯迴那十数名心腹将领中最年轻的一位。听闻心性狠辣,故年纪轻轻就颇受姚柯迴器重,为将之前只是一个小部落里的奴隶。 他拎着用粗布包裹的一物,掷到了叶萍脚前。昂首笑道:“撤兵路上刚巧遇上了,所以才特地折返回来,给汉人王爷送上这个临别礼。” 血顺着包裹滚落的痕迹,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 叶萍看着脚前不停渗出血来的粗布巾,手中所握的剑掉落在了地上。 伸出的手隐隐发抖,待揭开包裹一角,瞳孔猛地一缩。 “我杀了你——”叶萍另一只手里的沥血铁鞭猛地向羌骑将领挥去,人亦抓着长剑扑了上去。 叶萍身后的百余亲兵亦跟着冲向了那挡路的两百名羌骑兵。 叶齐回头来睇目在了地上那个包裹上,包裹揭开的一角被冷秋的风一吹,松散更多,露出了女子本该精致柔顺的发髻。 此刻染血,贴在了宁氏脸侧。 叶齐看了一眼,幽恻沉翳的眸光往下掠了一瞬。 端木若华亦已看清,眸中不由浮现了哀怜悯然之色,垂目不忍再看。 叶萍久战已伤,力有未逮,与羌骑小将的缠斗已渐渐落了下风。百余亲兵于城内浴血奋战之后,更难敌那二百羌骑兵,死伤于羌骑兵刀下的,已近半数。 叶齐忽然松开了紧扣在端木若华颈脉上的指,一把将其推了开。而后瞬息间掠至了那名羌骑小将身前,一掌对准其面门拍落! 羌骑小将未料到叶齐会弃手中足以挟制住夏军用以保全自己的人质,前来杀他。本想丢下人头后及时逃离,此刻却已来不及,他仰首瞪目,脑浆迸裂,连惨呼都来不及就栽倒在了马下。 余下的羌骑兵亦在眨眼之间便被叶齐一掌毙命。 杀完了人,叶齐便一把拎起叶萍往西城门外南面纵掠而去。 南冥、林海回过神来,立时领夏军骑兵、弓箭手追击过去。 第382章 何因不归去 秋风徐。道路两侧的树荫倒映在马车的车身和车窗上,跟着车身摇曳前行而不停错乱斑驳。 叶悦醒来时,马车内叶飞护着她枕在自己膝腿上,马车外叶青正驾车往西行。 叶悦睁开眼的瞬间,腾然坐起了身:“……娘!” 叶飞看着她,满脸复杂纠结,语声低低的:“母妃带人赶回普安县城去寻父王了……” 叶悦马上扶着马车欲掀帘而出:“我也要回去!” 叶青掀开车帘回头静静看向了叶悦:“父王和母妃之令,都是命我们带你往西一直到铜虏山一带,小妹你不能回去。” 叶悦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爹既走上谋反的路,便该知道是个死路,既然要死,那便索性一家人死在一起好了!”她说着拿起剑就要跃出马车。 叶青出手拦她,同时示意马车内的叶飞。 叶飞会意,同时从后抓住了叶悦的手腕:“小妹,父王他说了……” “我不管爹说了什么!”叶悦一松手,将剑换到了另一只手中,同时快速转腕,一把挣开了叶飞的束缚。红衣的少女咬牙道:“爹如果在这里,当然可以一直一直压制我!不让我上战场,不让我离开娘身边,不让我做任何事!但二哥、三哥知道的,只有你们,拦不住我!” 叶悦不待叶飞、叶青再出手,就钻出马车凌然一翻,红影翩跹已利落地跃至了马车一丈外。 “小妹!”叶青、叶飞急唤。 叶悦头也不回地就要往普安县城奔回。 恰值此时,一道灰影背负一人踏叶而来,身影快得如同残影一般,眨眼间到了叶悦面前。 叶悦心中一震,正骇然,看见来人背上所负的人于他落地那瞬便弓着背吐了一口血出来。 一身素衣熟悉,脸上可见两条半指长的疤痕,右颊上一个浅浅的梨涡。 “小钰?!”叶悦回过神来,惊声急步上前。 影老看了一眼红衣少女身后的马车,苍老着声音嘶哑道:“先让她躺进马车里吧。” 叶悦不敢轻忽,忙轻扶着他背上的郭小钰,带着佝偻老者重又折返了马车里。 叶青、叶飞虽一眼认出了老者背负而来的,是曾给叶悦下毒的郭敬芝之女,当初自他们手中被人救走的现江湖丐帮帮主郭小钰……但看到叶悦紧张此女,眼下肯因此女折返,暂回马车上,便不多言。 马车里,影老放下了一身浅素罗裙的女子,退在了一旁。 叶悦跪坐于马车中,紧张地将郭小钰接在怀中,她看着郭小钰嘴边、胸前所呕的血,急急伸手去把郭小钰的脉,小手止不住地颤抖:“小钰……小钰……” “阿悦……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与此同时,叶悦也已摸到了她的脉——剧毒入心,脉息几绝。 眼泪一霎时模糊了叶悦的眼,红衣少女一下子无措地抱紧了怀里的郭小钰,控制不住地“哇”一声哭了出来:“小钰……小钰……” 郭小钰的目光不觉便凝在了这个泪眼婆娑的小姑娘脸上。她仰首看着怀抱她的叶悦,语声仍像以往一样柔淡:“此毒名曰‘断魂’……是影网专用于惩戒叛徒的剧毒……我是影网影主……你应该听说过……很多江湖上你曾耳闻的恶事,都是我做的。” 影网之名,自毒堡一役后,天下又有几人不闻? 这些叶悦从郭小钰口中听到,本应震惊难解的话……于当下,于此刻,却都已经入不了叶悦的心,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叶悦只知道抱着怀里的她,手足无措地哭。 “小钰此生有两个恩人……一个救我之命,为我葬父,授我谋武,予我权利……我在我爹墓前发过誓此一生效忠于他,永不叛离……”目中闪过一缕微光,郭小钰空望前方,慢慢道:“所以最后违背了他的遗愿,未再助战夏国,私自利用影网势力,暗助……”言之未尽,未再言,郭小钰转目温柔地看着叶悦,只轻言道:“事到如今……小钰甘愿服下‘断魂’,以全当年我父墓前,与他之誓。” 气息渐弱,郭小钰的目光凝在了叶悦满是泪水的脸上。“另一个……”目光越来越柔,她眷恋又怀念地看着叶悦,慢慢道:“另一个护我尊严,给了我一两金子,还有一串糖葫芦……” 素衣女子仿佛又看见了当年洛阳街角,于细雪纷然中探头向自己望来的红衣女娃儿。 那时的她,眼里没有婆娑的眼泪,只有星子般璨然的亮光。咧嘴笑着问自己:“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回家?” “天寒至此……怎不归家……”躺在光影斑驳的马车里,郭小钰轻声喃喃了一遍,右颊上的梨涡隐现而出:“我说……我跟我旁边的所有乞儿一样,已经没有家,只能四海为家,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你说……我和他们不一样。” 后来才知,是你发现了我初来癸水,衣裤染血,却毫无所知地混在一群乞儿中沿街乞讨着……身边早有老乞用异样的眼光在打量我…… 你央身边的侍从把我带走,给我买了新的衣裤,偷偷塞给了我一两金子,还把手中的糖葫芦给了我。 对我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和我一样……你比他们更需要好好保护自己的。” 指尖染上了胸口衣襟上的血,郭小钰从贴身的荷包里,慢慢拿出了那块已然被她摩挲多年的小金块。金块尚热,带着她的体温。“我在洛阳街头……几次想要用掉它的时候……都没舍得……我差点握着这一两金子,饿死在了草丛、破庙、洛阳富户的高墙下……幸得主人出现、相助,才得以活着保住了它……可惜那串糖葫芦我没能吃到……我在那上面涂了偷来的毒……毒死了抢走它的几个老乞丐……” 叶悦只听得更加哽咽,她隐约记得她还小时,好像做过这样的一件事…… 却从来不知道当年那个狼狈、难堪、骨瘦如柴的小乞儿,竟然就是她…… 叶悦心疼得泪落难止,咬牙哭得颤声:“小钰……小钰……你不要死……” 体内痛如蚀骨,唇边再度溢血,灌满颈侧。 郭小钰看着叶悦,久久,长长一叹:“若有来生……我再接着还你的恩吧。” 叶悦哭得泣不成声,呜咽着抱紧了她,埋头在她颈侧:“我不要你还恩!更不要来生!我要你活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就只希望你活着……活着继续和我做最好的朋友……” 素衣的女子轻轻地靠向了她。“我知道……我也想……想要你活着……想要以后、来生,还能和你相见相知……相交相往……相念相惜……阿悦,此生能遇见你,真好。” 郭小钰极缓慢地抬手,轻抚过叶悦滑落肩头的长发……与此同时,艰难地转首,看向了一旁的影老。 影老会意,下时便出手如电,点住了叶悦心门大穴。 “小妹!!”叶青、叶飞见得,登时凛色、急目,齐齐护到了叶悦身侧! 叶悦已然动弹不得,她怀抱着郭小钰,只有眼泪在肆流。 郭小钰看向了叶青、叶飞,喉中咳血,脸色愈白。“你们二人带着她……速行赶路吧。”又咳一声,郭小钰半敛目:“来时路上……影老已得到讯息……凌王妃身死……叶齐带着叶萍被逼逃至了冷丘南崖上……那里是险崖绝壁……生途杳无,唯见死路。” 不论是被点住了穴的叶悦,还是叶青、叶飞,听到郭小钰所言,目中一刹那皆红彻。 叶飞更是咬牙嘶声:“你说的!都是真的?!” 旁边的佝偻老者适时瞟去一眼,哑声沧桑道:“影网讯息,向来快速,影主所诉,句句是实。由不得你们几个小娃子不信。” 郭小钰慢慢从怀中拿出了几张布帛和土纸。最上面的那张布帛上用漆墨绘着崎岖的山道,用朱砂绘着一条北上的路线。“叶齐一死,夏军必全力搜捕作为凌王独女的阿悦……还有你二人……” 郭小钰的语声即便气弱虚浮,仍透着静淡之色,她勉力看向了叶青、叶飞:“如果不想阿悦死,就照着这张地图,带她去往漠北……” 叶悦一听到“漠北”,眼眶刹时更红,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是因为她说过……若有机会,想去大漠,看孤烟直上,览大漠风光。 “三年前……主人死后……我曾亲往漠北,在一处能看见绿洲的戈壁上买下了一处客栈……”郭小钰将路线图下面的两张土纸慢慢摊出,推到了叶悦手边。“这是客栈的地契和房契……” 抬首看到叶悦脸上汹涌流出的泪,郭小钰目光更柔,想要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却已无力。“阿悦……这是我最后送予你的临别礼……去到那里,替我好好经营客栈吧……中原已无你等容身之处。若人死后仍能有知,我便也会去到那里,护佑着你,陪你一起眺望……戈壁上的风景。” 目光越加虚离涣散……郭小钰最后轻轻靠在了叶悦胸口,右颊上的酒窝温柔地陷了出来,她柔声轻轻地说:“希望你会喜欢……那里的大漠风光。” 婆娑的泪眼已被眼泪浸满,她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人,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耳旁的呼吸沉落,直至半点不闻。 叶悦颤簌着睫羽,无声哽咽,一霎时泪如雨倾。 …… 普安县城内,南冥、林海已带人朝着叶齐逃离的方向追去。 于后赶来城内的巫山秋雨、青阳子立刻护到了伤重的巫亚停云左右。 城内还有降兵,老将郭沅带人将这些降兵卸甲押解。 文墨染骑在马上,看了滚落在地上的凌王妃宁氏的头颅少许,最后敛目幽静,命穆流霜上前将之收殓了。 孔嘉、孔懿领部分虎贲军及众江湖人士留在城外压制着章成峻余部。 南荣静纵身掠至了端木若华身前,待要出手替她解开周身大穴,便见白衣女子肩头白发微微一扬,而后女子便抬首看向了叶齐纵掠而离的方向。 语声不觉微愣:“穴已解了?” 端木若华下时回望于他,颔首以应。“嗯。” 前后不过半刻,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她便能将、被叶齐这样的高手所封周身大穴自行冲开……可见叶齐并无能为挟制住她,此前若然托大,继续将她挟制在手中,恐怕此刻已然被她所反制。 “我去追叶齐,有天雪在助,不会丢失。会沿途留记。”南荣静言罢,便跃身纵至了白狼背上,迅速朝着西城门外南面而去。 叶齐若死,让枭儿恢复心神的线索便无人可再询…… 心中虽有此虑,但白衣白发之人还是先折身行至了黑衣少年身前,看向了被他救出、正被巫山秋雨用布巾压着伤口止血的巫亚停云。 “且忍着点。”端木若华轻言一句,自腰间取出一颗朱叶丹,于指间捏碎,于巫山秋雨注视之下,撒在了巫亚停云心门往上、正汩汩流血的伤口中。 巫亚停云闷哼着咬牙忍痛,额上青筋泛出,满脸是汗。但不过转瞬,她胸口往上的血洞便已伴着焦灼感凝起,止了血。 端木若华又取出几颗固元益气之药予巫亚停云服下。“巫将军性命应已无虞,可寻住处于她安歇,再请军医仔细包扎疗看。” 巫山秋雨几分诧异地看向了端木若华,眼中之意,是疑其因何不接着为巫亚停云包扎疗治。 下时却见白衣白发之人已然面向她微微颔首示意过,而后领身旁少年回身走向了四下兵卒中伤势危重垂危之人。 她复以此法为他们快速止血,并将手中朱叶丹及其他可用之药分赠予了四下救治伤兵的数位军医。 而后回首唤了一句:“枭儿。” 便领脸覆铁面与黑纱的少年一掠而起,如雪中幻影、空中白虹一般,极快地掠远,向着普安县城西城门外南面而去。 宁州南地多高山峻岭,冷丘之地的南崖更是其中绝壁险峻。 叶齐一路带着叶萍纵掠而上,向着不易追寻的陡崖高处及密林深处纵入。 骑兵难上,弓箭手更是被密林所挡、难以描准。南冥、林海即便于其身后紧追不放,竟也只能眼看着叶齐的身影越来越远,即将隐没于山林高崖间,任其逃离,失其去向。 直到南荣静骑着约有两人高的丰伟白狼于他们身侧一蹿而过,追向叶齐叶萍二人。 青年的声音孤僻而静冷,传音于他们:“可追寻狼爪在林木上留下的痕迹。”言罢,白影带着他已风驰电掣般消失在他们前方。 南冥、林海对视一眼,立时带人紧紧追寻着林木上断续可见的巨大狼爪痕迹不放。 纵掠过久,速度不由放慢。叶齐深吸一气,停在了密林深处的一处山涧陡石上。 叶萍一路被叶齐拎在手中,如何能不知道自己已在拖累父王? 沿途已数次开口,想让叶齐将他留下,独自离开。 叶齐未加理会他。 陡石上,叶萍看着叶齐鬓侧与额际已然微湿的发,眸中控制不住地颤动。“儿臣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父王的累赘。” 叶齐睇目看了他一眼,寒峭似的脸上仍旧沉冷,语声却平:“毋需多言,我既决定带你一道,便是有能为带着你。” 长剑已弃于途中,叶萍紧紧握着手里染血的九节鞭,目光复杂以极,只感舌尖苦涩,五味杂呈。他看着叶齐,久未移目,亦未言。 第383章 西陆蝉声唱 来时的密林远处传来风啸之声,叶齐面色微变。伸手再度拎起叶萍,便要往山涧陡石之上的更高处掠去。 叶萍想要开口,但看着叶齐面上寒峭沉冷之色,终未开口。 他只是突然甩出九节鞭,卷住了下方山涧旁突起的一块山石,整个人旋身一转,将自己从叶齐手中旋拧了出来,然后径直落入了下方乱石嶙峋、壁立如渊的山涧。 掌中陡空,叶齐半空中猝然回头,看见叶萍卷住山石一把将自己拉开离远了他,不顾山涧旁深渊绝壁,根本无处着力。 脸色铁青。叶齐折身在山壁上一拍,再度伸手向叶萍抓去! 叶萍察觉,半空中借力于九节鞭旋身一转,另一只手抬起便与叶齐对了一掌!将人往高处送去。 “父王,保重。” 叶齐双目微眦,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睁目看着他未有犹豫地松开了手中卷住山石的九节鞭,整个人向着下方深不见底的渊涧坠去。 叶齐被二人对掌的劲力反推至了山涧绝壁旁,他反手向后,一把抓住了绝壁旁微微突出来的一块乱石。 悬身挂于绝壁之上,便见那根卷在下方山石上的九节鞭失去另一端的压缚之力后,慢慢松落,亦向着下方渊涧滑落坠去。 与此同时,一声重物砸入深水之中的闷响隐约传回了耳侧,自下方目不可及的深渊。 抓在乱石上的手压出了青白两色。 叶齐目视下方,右眼下深褐色的泪痣于头顶日光的流转下,折射出幽恻而骇人的微光。 山风凌寒,涧水冲刷着四周嶙峋错落的山石在发出泠泠的微响。 微久。叶齐松开乱石,脚尖往后在绝壁上用力一点,身欲起。 这时一道剑光忽照入眼。伴随兽啸之声而临。 叶齐侧身一避,身体同时往上一掠,纵至了绝壁高处的山崖上。 丰伟的白狼驮着南荣静一击未成,扑至绝壁上又矫健地折身跳跃到了绝壁对面的一块山石上。昂首呲牙锁定着上方的叶齐。 叶齐看了一眼白狼,又看向长相俊美冶丽与云萧有七分相似的南荣静。本就阴翳的眸光,更显阴沉酷戾。 不待南荣静再有动作,他已凝力一掌向着南荣静击来! 掌力破空,威势凛冽。 南荣静本能地心头一凛,身体后仰的同时天雪带着他迅速往后连连纵跃后退。 然下时叶齐掠身追至,仍旧一掌击向南荣静面门。 南荣静身负墨然三十余年功力,武功已属江湖翘楚之列,但对上叶齐这样内力深厚的顶尖高手,还是有所不及。 终无剑法凝势而出,仍不可抵其势,只逼得叶齐稍稍偏转了掌力所向。南荣静被他一掌击在左肩肩头,喉中刹时腥甜,嘴角渗出了血。 长剑抡转如疾影。再度迅速向叶齐刺去。与此同时白狼扑咬而上,手中利爪直挥叶齐下腹。 叶齐眼神一厉!一掌往上,重重拍在白狼扑咬而来的下腭上,天雪上下臼齿立时撞出血来,“嗷呜”一声,整个狼头往上一翻,径直撞上了南荣静手中剑光。 南荣静收势不及,在天雪脸上划了一道。皮毛绽开,血肉露出。 风唳之声紧接着再临,毫不留情地拍向南荣静来不及回防的心门,叶齐目中尽是冷戾,杀意溢出。 只不过下瞬一点寒光微闪,一枚银针再度破空而临,直直射向叶齐颈侧要害。 眉间狠拧,叶齐不得不侧首以避,掌力再度一偏,打在了南荣静心门往上。 南荣静面色一怆,一口血当即吐了出来。 叶齐再要扬掌,白练倏忽而至,一把从后卷住了南荣静。 “枭儿。”女子轻唤一声,跟随于她身侧的黑衣少年立时疾纵而上,脚踏迭影一掠即近,接住南荣静便后退闪了开。 纤长冷白的长发在林风中微扬,衣白发白的女子迎面而至,另一只袖中滑出的白练卷住了叶齐再度扬掌的腕。她落身在了叶齐几步之外的山壁横枝上,一眼见得,轻如雪落。 叶齐见得她,目中寒意一霎时更甚,反手一把拉住白练将女子猝然拉近,另一只手凝满掌力便向其拍去! 女子与他对了这一掌,此前两次对掌之后已然掌握与之相近而微胜之力。 叶齐被她掌中元力一震,面色微白,飞身掠退了数丈。立身在了高崖一侧的乱石上,语声幽寒彻冽:“怎么?端木宗主是觉得本王已无能为接你全力一掌,故而一再留手,欲生擒本王押送京师?” “还是说,临到此时,医者仁心的端木先生又对本王下不了杀手了?”目寒如刃,他冷冷道:“即便本王曾当着你的面射杀了三番两次救你于险的梅疏影?” 故人成殇,难免刺痛。端木若华眸中一闪而过的晦意,睫羽微垂。 白影立于高崖对面的山石上,能见眼蒙黑纱、脸覆铁面的少年带着伤重的南荣静,乖顺安静又无知无觉地跟随于她身侧。 白衣白发之人下时回望向叶齐,便宁声而静,声轻若羽:“王爷若肯罢手,端木愿向皇上请愿,不累家眷。” 叶齐嘴角嘲讽勾起,睨看于她:“宗主倒未敢说,能让叶征留本王一命。” “谋逆大罪,生途已杳。端木不敢允承。”女子眸中极静。 叶齐看着她重又复明的这双静而净的眼,不觉便冷笑了一声:“可本王既然敢走上这条路,还怕祸及家眷么?” 声幽而冷,他再道:“如此就想让本王束手待毙,宗主未免也太天真了?” 他从西城门纵离时,分明带走了那名唤叶萍的义子,眼下此子却已不在他身边……是已弃了么? 女子眉间极细微地轻轻蹙起,抬眸望着叶齐,滞声不言。 叶齐冷看她一眼,身形一纵,人已掠至高崖之顶。往远处飘去。 端木若华神色微变,将伤重的南荣静和白狼留在山涧一侧的林中,于黑衣少年照看,独自追了上去。 高崖之顶即是这冷丘之地的南崖,顶上平原百丈,但除了叶齐上来的密林山涧,其他三面却都是险崖绝壁。只是云环雾绕,目力难及,不飘掠近前便难发现。 是以叶齐于南崖上掠出数十丈,倏然止步。他忽而长笑,回头看着追来的端木若华,阴翳冷酷道:“看来本王与你,此生注定为敌,难免一战。若不分生死,便难终了!” 言罢,周身便尽是深沉冷断之势,回身便向追近过来的女子一掌击去! 与此同时,南冥、林海循着白狼留下的爪痕,亦已追寻而至。 两人从南荣静口中闻讯叶齐去向,便当机立断地留下骑兵纵列,带着数十名武功不低的弓箭手追上了南崖。 方至南崖上,便见白影飘忽如灵,与一身轻甲的叶齐战至一处,二人掌力相接,破空有声,威势极烈。 南冥、林海迅速与弓箭手分散开来,将叶齐团团围住,冷箭闪着寒光,不时于叶齐被掌力震退时,凌然射出。 愈战体内激荡的内力愈难平复,叶齐眸中冷冽如冰,已然幽深到了极点。心脉被对掌时的劲力一次次震荡,渐伤。嘴角终是慢慢渗出了血来。 冷箭下时倏忽而至,叶齐一掌挥向女子的同时,分心来顾,已然不及,箭矢射入了他一侧肩背,血由内浸透轻甲。 叶齐下时便反手拔出了箭矢,回掷向了冷箭射来的方向! 然被女子手中白练击落,端木若华同时射出指间一枚银针,针芒所对,正是叶齐掷出箭矢的右腕。 银针穿过了叶齐右手太渊穴,未见丝血,然叶齐顿感右臂整个一麻,五指随之颤然,竟再难凝力。 数支冷箭再度向他射来,叶齐旋身以避,左手凝力尽数将之挥落,然落地那瞬,身已至崖边,数枚碎石被他踏及,溅落于脚下的云海雾障中。半点回响也无。 叶齐立身于崖边,忽而抬头来看了离之十数步的白衣女子一眼。 垂于肩侧的右臂愈感麻木,已无知觉。嘴边血涌愈多,心脉竭力,内力激荡未止。 此番绝境,末路穷途。无非如此。 只是若想带着他的人或尸回去洛阳,沦为阶下囚,以丑态示世人。却是妄想! 叶齐看向端木若华的目中,冷意与深恨未加掩饰,下时嘴角露出微末笑意,他于南冥、林海再度放箭射来时,转身便向着脚下云海跳了下去。 白衣白发之人见得,眸中骤然一震,袖中白练急挥出,从后一把卷住了叶齐的腰,凝力便欲将其拉上来。 叶齐有感桎梏,回头来再看端木若华,一刹时目中更恨,左掌凝力倏地震碎白练,冷眼看着飞身至崖边的那道白影,只更快地向崖下坠去。 “叶——”女子口中唤声未尽,另一侧袖中的白练已再度凝力向着崖下之人射去,第二次卷住了叶齐。 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与云再度一缓,叶齐凝目看着崖边所立之人,目中幽恻生寒。“你既这么不愿见本王死,便下来和本王一起死吧!” 言罢左手箍住卷在自己腰间的白练,卷腕一沉,凝力一把将白练那头的人从崖边拽了下来。 白衣之人猝不及防地被他拽落,本能地欲截断缠住他的白练卷向崖边乱石……然眸中纷乱一时,终是止了。 她一面用白练紧紧缠卷着叶齐,一面用另一只袖中被震碎后已不足数尺长的白练,于风流云散中一次次试图卷向崖壁上错乱横生*的枝桠和乱石。 “端木先生!!”崖上传来南冥、林海惊震至极的唤声!很快不闻。 上方的崖边与崖壁很快被云海雾障所掩,再难看清,目力所及只有下坠途中一丈开外。 狂风不停地呼啸过耳,强形睁开的双目在下坠的风刃中被刮得刺痛难忍。 短短几息,如历经一世。不知下落了多久,白衣人终于看见崖壁上一处向外伸出丈余的粗壮横枝。横枝一侧的崖壁上有一处被树木根茎钻出后形成的凹陷陷落,如一处被天然凿出的山壁洞窟。 端木若华倏然凝力,一把将数尺长的白练卷上横枝,借下坠之力一荡,将另一只袖中所伸白练紧紧缠卷的叶齐率先荡入了那处山壁洞窟内,而后折身背对缠卷的横枝枝桠,擦着繁盛的细枝碎叶亦将自己垂荡过去,快速滚入了那处山壁洞窟内。 然山壁内陷不深,洞窟内能供人立足之处不过丈余,叶齐被荡入其内后目中倏然闪过寒峭之色。 待到白衣女子紧随其后滚入山壁洞窟内,叶齐左手凝力一把箍住了女子颈脉,未给女子丝毫喘息之机,五指成刃并爪往下,即下杀手! 第384章 浮云一别后 然端木与他夙敌已久,既敢将他率先荡入洞窟内,又岂会毫无防备? 不待叶齐指刃之力透颈压下,女子左右指间各夹的两枚银针,已于叶齐欺身压来的同时刺入了叶齐腹下气海穴与左手内关穴。 叶齐眼前陡然闪过黑芒,体内本就竭力激荡的内力瞬间爆散,周身之力一泄,低头便吐了一口血出来。 左手指间所迸之力亦溃,轻而易举地被女子推开手腕,翻身一滚,脱离了桎梏。 眼前黑芒仍未能散,叶齐左手撑地欲起,未能,猝不及防地单膝跪至了地上,又吐了一口血。 “你……废了本王的武功?” 雪衣白发难免在荡入洞窟时被枝叶所划,沾染碎叶杂尘,女子脸颊上亦有在此间山壁洞窟凹凸不平的沙石地上翻滚而过,划出的血痕。 端木若华已然立身在了叶齐身侧两步之外,闻声而默,看着叶齐:“只是暂时封住了王爷气海穴,泄了王爷的内力。” 气息难稳,被她银针穿透过的右臂仍旧麻痹无觉,叶齐单手单膝半跪于地,此时慢慢抬起头来,幽亮如刃的目光直直看向了两步之外的人。 “宗主不愧是天佑之人……本王终未能赢你。从当初被废立太子,到今日的武功亦难企及——” 他的目光过于幽寒彻冽,其间深恨与凛意几乎化为了实质,端木若华见之,一时竟难言语。 心中欲向他求询之言,亦淹在了喉底。 低喑沙哑的笑声忽然响起,回荡在狭隘的山壁洞窟内,叶齐的目光扫过她,而后落在了自己强撑于地的左手上,那里被刺入腕上内关穴的银针在跟着他的笑声轻颤。 “成王败寇,多言无益……曾经本王以为自己出身高贵,注定继承大统,后来被你这个清云鉴传人所预,立废储位,才发现,纵为皇室嫡长子,纵为储君稳立朝堂十年,言行无过,能亦服众……但与你这个承天示、得天佑之人的一句预言相比,本王竟什么也不算。” 立身之人不得不感受到他言辞间的不甘与愤恨,与叶齐常示于人前的深沉寡薄不同,今时今日他的恨与怒,已然全数暴露在了脸上。 端木若华看着他,眸光不由得微垂:“时至今日,王爷仍未能消端木当年听从天示,于众人面前所言‘七皇子殿下应为帝’这一句预言时的心头之恨……” “仍未能消……”叶齐重复了一遍女子所言,而后长笑,既而转头直视端木若华,厉声诘问:“敢问宗主,如何能消?!” “孤身为皇后嫡长子!自幼为储君而勉,以明君为志!日日在母后的严厉督促下,习文练武、通史修德、明经论策,三岁起,一日不可贪玩,一日不曾懈怠,从未中断……然则,孤半生信奉的,倾一生之力追寻的,仅仅因你一句预言便落空了!” “何能不怒?何能不恨?!” 端木若华沉默少许,眸光仍旧微垂,滞少许,慢慢道:“当日……端木初得天示,亦曾犹豫过,是否应将其宣之于口。因殿下作为储君,于朝中十年,言行确都不曾有错,能为也颇得朝臣百姓信服,威仪已盛。” 叶齐冷笑着回看于她:“可即便如此,你最后仍旧道出了所谓天示,所谓清云鉴传人所预——” 端木若华微微抬头,回视了他:“只因后来,端木得悉,七殿下心性更为仁善。” “仁善?”叶齐听得,即是大笑,笑至声嘶而哑:“就因为你觉得他比我仁善?便把孤坐了十年的储君之位给了他……可是端木若华,你懂怎么当皇帝吗?你知道他想不想当皇帝吗?而我又为当这个皇帝做了多少准备与筹谋么?” “既为帝,明势平衡才能稳朝政,赏顺罚逆才能有威仪,识透人心才能为己用……既要狠,又要独,虽可仁,但重要,是要看透众人所想,看明世人所欲,加以拉拢亦或胁迫,将一干朝臣乃至能人牢牢掌控在手心里,为我所用,为我所驱!若仅凭仁善便能坐稳帝位,你所想也未免太轻易了!” 眸光再度垂落了下来,白衣女子语声亦沉:“端木实不懂为帝之道,故难论王爷所言对错……以王爷帝术,或天下归心,或兵连祸结,皆不得而知。只是端木身为清云鉴主,应做的,就是预事明情,仅此而已。故时至今日,端木不曾后悔将当年所预宣之于口。” 叶齐双目中的血丝倏然遍布:“你不后悔……你自是不悔!因你也不过一介傀儡!因你与天下人九百余年来所尊崇信奉的,便是这所谓的天示预言!便是这所谓的清云鉴!这便是你等被天所惑的愚民毕生所信,亦是孤此生最恨!” 女子不由怔忡,抬眸来直直回视了叶齐。 叶齐迎视于她,便笑:“好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清云鉴!好一个预事明情平祸安天下的清云鉴传人!可在孤眼中,你便是我大夏朝最异的妖!最邪的道!” 女子看着他,眸光再度一震,唇间已抿。只不言语。 “你所预之事,从来不曾有错,你所预之祸,也从来不曾避免!所以你到底平了什么祸?!又安了什么天下?!”叶齐胸口起伏不已,目如极刃,一字字剜在女子身上:“‘三王谋逆,毒堡暗助’因你所预,暗中筹谋未久的宣王、宁王、瑞王提前谋逆,因兵力未足,叛乱不久便被平定,观之似因你这清云鉴传人所预,他三人谋逆之举所引之动荡不过数月,波及之地不过京城内外,封地三邑……但你可知,孤时为太子,早已洞悉三人封地之异,已着手筹策应对,数思训诫以解其谋,将三人谋逆之念扼于襁褓之中!若无你之预言,孤与门下谋士当可兵不血刃,将此危乱消弭于无形!‘三王谋逆’之乱,很可能不会发生!” 白衣之人想来应是第一次听到此类言语,眸中不由得更震。有些直目地看着叶齐,唇间微翕,却无声出。 “你承天示,得预后事,凭后事而改眼前事,故废我帝储……可曾想过,孤非笃信天命之人!十年之后你所预的这一场夏羌之战,因孤而起,又何尝不是因你当年得天之示、以预言改帝储之行径所致!?” 世人皆道,代代清云鉴传人所预从来不曾出错。故而天下尊崇。 然则不曾出错,也即所预之祸,确都不曾避免…… 可预,却难避? 端木若华立于原地,眸中一恍,忽是心旌动荡。 难道、便如叶齐所言,清云鉴承启天示而预后事,得此天示预言的本身即是对后事的干预…… 子欲晓之,而后避之。然其果是,反促遇之。 倘若深思…… 清云鉴之存便如其所言,是以天命去规避天命。其本身,即为悖论—— 耳畔人声忽渺,眼前纷芜疾影忽是不可抑制…… 端木若华眼前亦闪过了黑芒,呼吸已沉,白影微见簌然。 一念忽至心间,难以忽视。 如是而思……清云鉴便不似预祸而避之福,更似,启祸之源—— “幸是清云鉴传人,代代都如你这般单纯,如白纸,又似顽石!听从天示,只道所预……”叶齐看着她越发苍白的面色,目中满是阴沉酷戾的狠意! “身承天示,言之为预,倘为妖人,天下必乱!恐怕这大夏也早已成了清云鉴传人的大夏!皇室倾颓,纲常尽废,国之不国!可即便如此,得天示,究竟是福还是祸?!得清云鉴,于我大夏九百年来究竟是助益还是祸源?!你等备受世人尊崇的清云鉴传人,其行是神还是妖?!你此刻,还说得清、道得明么?你还能再与本王说一遍!不悔当年所预么?!” 端木若华怔怔地立于此间洞窟内,看着他,半晌未能言语。 若此经年之乱,当真便是当年她以预言改换帝储之果,那么—— 眼前黑芒更甚,女子步下亦觉虚浮,周身之力竟都像水一样流泄了出去,迤地白衣更为颤簌。 叶齐垂目看着眼前山壁洞窟内的泥石地面,低头间扬唇便笑,笑至气息久久不能平复,忽而静声。而后字字铮然:“倘若宗主言辞凿凿,仍不悔当年所预之言,到如今,本王便也只问你一句!” 叶齐便于此时回转头来,睁着满布血丝的双目,看向了她。 语声喑哑而抑,能觉到其间不易察觉的一丝颤然。似经年夙怨誓难消,满腔余恨实难了。 “孤为太子,十年无错,你……凭何废我?” 便凭天示?便凭后事?故以后事所预,而断现世无罪之人其罪? 端木看着他凝满血丝的双目,呼吸已窒,竟觉难诉其一言一字……双唇数次轻翕,皆未能发出声来。 叶齐双目慢慢红彻,至后低下头来,垂目于地。 他忽是极轻地笑了一声,而后抿唇,半晌亦未再言。 白衣人却似被他这一声轻笑刺入了心间,立身于脚下这不过丈余的山壁洞窟内,忽觉半生所为,零落成泥。余生浩渺,虚无无尽。 崖壁之外,山风凌寒。 流云聚散,天地寂然。 不知过了多久。 山壁内,响起了女子沉乱而宁毅的语声,她轻轻与他道了…… “是……端木之过。殿下恨我,实属应为。” 跪地之人起先没有响动,至后周身极细微地颤了起来,未久压抑破碎的笑声便从他口中传了出来,渐喑、渐哑、渐扬,他低头看着地面上的泥石,笑至声颤,笑至周身亦随之颤然,笑至水汽氤氲了双目。 端木若华但见一点流光自他右眼下的泪痣上流转而过,那双从来深沉难测、酷戾幽寒的双目,于此时慢慢敛起。似逢平生最痛。 恍然间不由一震。 端木若华突然忆起了,她曾见过另一种流光从面前之人右眼下的泪痣上流转而过,时予人之感,恍惚间便似平生最柔。 大夏明帝天和二十八年。师父为赫连所害,旧伤复发逝世,自己初为清云鉴传人,时年不过十六。 按照清云鉴传承之惯例,携师父所予的麟霜剑,独自去往了京城,欲入北宫面见皇帝,诉之清云鉴的传承…… 然于宫门外,被守卫拦下,不得而入。 此前她与师兄、师姐也曾入宫面见过皇帝,但独自前来,是第一次。 守卫不曾敢于拦下过师父,但并不识她,即便言明,也并不听信。 只道新的清云鉴传人怎可能是个女子? 她于宫门外立了许久,直到辚辚的马车声趋近,恰逢太子车驾归宫。 时叶齐便于马车内拂手掀开锦帘,凝目看向了她。 春日晌午的晴光照在了叶齐脸上,于他打量她时,便化成一抹流光从叶齐右眼下的泪痣上流转而过,一眼见得,柔和如旭日,和煦如春风。 予人之感,便是极为沉敛,而又柔和。 端木本能地回望于他,而后上前相询:“殿下能否带我入宫?” 此前二人并未见过,宫门前这一面,便是二人初见。她从守卫口中知晓了他的身份。 叶齐眸中微露诧异之色,眉宇间微微含笑,语声柔敛,亦似春风,便问她:“孤还不知姑娘是何人?” 她将包裹在布囊中的麟霜剑取出,握于手中,同时抬眸静望于他:“第九任清云鉴传人,端木若华。” 第385章 寒风乱白发 当年于宫门外初见时,脸上毫无脂粉的白衣少女静立在晴光下,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间却极为沉静,隐有漠寒之色。 叶齐看过去时,只觉她所立之处一丈远近都成了一片无声的幽谷,四周尘嚣尽灭,唯有她白衣无尘,极清极净又极静地立身在那。如遗落人间的灵,自山野间逃入俗世的一只清新白蝶。 空灵、澄澈,干净得像一片雪、一朵云。未染上世间一丝杂质。 她听见车马声,转头向他看来时,他的手拂在车帘上,直视了少女沉静之余、纯净无邪宁如溪水般的双眸。 净且静,柔且寒,灵且宁。无端引人向往,难移双目。 那时一念于心头划过,十分没有来由的荒唐。 ——若学三皇弟与四皇弟,于宫外养个外室,许也不错。 下时,她便迎着他的目光,径直上前来,与他询道:“殿下能否带我入宫?” 心念微动,已然做了六年太子的叶齐,自上而下俯视着少女坦然无惧、竟无丝毫怯意的眼神,眸中柔光更甚,眉宇间不觉便含笑,语声便似春风,不自觉地与她柔敛了:“孤还不知姑娘是何人?” 她平静地取出了手中布囊里的剑,抬眸与他道:“第九任清云鉴传人,端木若华。” 一霎时,叶齐目中的柔光、眉宇间的笑意,尽皆散却。 眼神亦沉静了下来,转而慢慢扫过了她手中那把父皇重金向祭剑山庄买下、转而御赐给第八任清云鉴传人清一大师的麟霜剑。 剑鞘上刻满了霜尘枯叶型的纹饰,中间环绕着两个繁复的古字:麟霜。 旁人可能不识,但此剑作为公输家第三代镇庄之宝,购入宫中时,亦经过了他的手。 心绪已宁,余念几空。 叶齐下时便收回了望在面前之人身上的视线,转而敛目,眉宇亦凝:“宗主请上马车。” 清云鉴传人,即归云谷主,云门清云一宗的宗主。 其为大夏国三圣之首,她与她所代表的清云鉴受大夏百姓尊崇已九百余年。他不可能不清楚“清云鉴传人”这一称在大夏所代表的份量。 故转为敬重。 即便明事起,叶齐隐隐有觉“清云鉴传人”的话语权过大。 听天示,预后事,辅国事,和武林。比大夏皇帝和整个皇室、甚至大夏律法都更受天下百姓遵循崇信。 夏国历代皇帝呈显之态,亦都对清云鉴传人甚为信重…… 其倘为居心叵测的妖人,祸乱夏国,可谓易如反掌。 叶齐便又看了面前的少女一眼。 她似有所觉,眸光再度迎视了他……眼神澄澈无垢,清明如镜。 若代代清云鉴传人予人之感都如她这般……倒也不必过于忧患。 叶齐眸中再度柔和下来,温然与之颔首。 白衣少女回望着他,本是漠寒的眸光亦流转过少许微光,清泠泠地看着他。 他与她同车而行,带她入了北宫,见得明真帝。 却不曾想到过,四年后,自己做了十年的储君之位会因她一句预言便遭废黜。 无咎、无过,朝堂与百姓之中皆得信服,太子之位亦会被废。 仅因清云鉴传人一句预言…… 震惊过后,便是惊天之冷,漫过四肢百骸,袭卷周身。 原来不是妖人,也会做近妖之事。 要如何才能甘心骤然放下,过去三十年母后教导给自己的唯一心志? 幼年至今唯一所知自己该做的事? 幼年至今唯一所知自己该做好的事? 这半生所寻,这十年苦心孤诣稳定下来的朝堂局势、建立起来的储君威仪? 多想与她与父皇与天下人证明,自己唯有明君之志。 可惜预言即是命定,他当皇帝会比七皇弟更好还是不足,并无机会对比,世人永远不会知晓。也根本不会给他证明的机会。 天示即命定。 清云鉴所预即是大夏无人会去质疑和撼动的最大权威。 不论他这个莫明被废的太子心中如何想,此前又励精图治、筹谋半生费尽多少心力,建立了朝堂内外越来越趋稳定的局势,心下有多么想要大展宏图证明自己一身能为与明君之志—— 亦已不需要,亦已无人会听。也不必寻出他平生过错。 因为天示预言:七皇子殿下应为帝。 他未被天命选中。仅此而已。 山壁洞窟内,叶齐强撑着用麻痹无觉的右手压在了左手内关穴所插的银针上,一面哑声而笑,一面将穴中银针慢慢向下压移而出。不顾穴位偏移下,血顺着银针往下流淌,一滴滴滴落在了泥石地面之上。 未久,银针被他拔出,叶齐终于有感左手恢复了些许气力。 他撑着自己,慢慢于山壁内里站起了身。目中再难窥见一点水光,只余满目自嘲及冷笑:“我知天示因何废我储位……因我若为帝,必不奉天命,只笃信人为……平生定除此大患,覆天示,弃所预,毁了清云鉴!” 端木若华立身于他两步外,便闻他如是狞声道。 强形立于此间狭隘的壁穴洞窟内,叶齐气息不稳,双肩隐隐颤然,胸口可见激烈地起伏着。 看向她的目光一刹时幽恻,下一刻更为冷寒而彻冽如冰。 端木若华亦回看着他,眸光深敛,不由复杂。 二人于此壁穴洞窟内对视久然。白衣人几度欲言,迎着他的目光,却都未能发出声来。 他看着她的眸中,幽意太深,恻意难平,恨意无尽。似穷尽此生,亦无可复加。 叫她难移双目,亦难静心。心神动荡间,恍怃难避。 “南崖西面……”叶齐却于下瞬闭了闭目,不再看她,低喑着语声道:“那处来时的渊涧虽深不见底,水流湍急……但本王的义子叶萍深谙水性且武功不弱,他坠入其间,必伤得不轻……但应该还活着……” 白衣人闻他所言,怔了一下。语声迟疑而轻宁:“殿下想让端木救他?” “还有本王独女叶悦,义子叶青、叶飞……保住他们的性命。”端木于此时,不得不注意到对面之人已然过分寒白的唇,肩背处隐约可见大团暗色,有血顺着他麻痹无觉的右臂,正滴落在地上泥石之上。 “你不是想让我罢手……欲擒本王回洛阳,做叶征的阶下囚么?”后背轻轻靠上了洞窟崖壁,叶齐回看向女子,目中已幽:“本王答应你了。” 白衣白发之人怔怔地看着他。 “宗主是天佑之人,得天佑之力,不过三年,便能以病体残躯达到如今的武学造诣……本王自认不能敌……又何必再在你面前,自取其辱……”目中幽恻而含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叶齐看着她,满目自嘲。 端木若华回看于他:“王爷武功高强,已非常人能及,于武学一道,必定天赋过人,且也勤勉不辍。” 叶齐闻言而笑:“孤自三岁起练武,日夜不辍,寒暑不侵,自认武功已属当世高手……但即便如此,也已非你敌手。”叶齐不无嘲讽道:“常人或许难及,但宗主又岂是常人……” 白衣人无语可说,语声已静。 “若他们还活着……望宗主保住他们性命。便凭你此前所言,不累家眷。”似是余力难济,叶齐晃了一下,而后喘着气再度半跪于地,声息皆已低:“本王依言罢手,宗主来擒就是……” 山风于崖壁外凌然吹过,洞壁一侧的枝叶发出簌簌微响。 白衣人看着他,而后缓步上前:“我先为王爷止血罢……余事如何,端木尽力。” 叶齐侧靠在山壁洞窟一侧的崖壁上,配合着身后女子脱下了身上被血浸透的轻甲。内里浅色的里衣,从肩背往下,大片被血染红,白衣人知他气海穴被银针所封,难以凝力,伸手抬起了他麻痹无觉的右臂,慢慢为之将里衣除下。 叶齐微侧首,将后背长发甩到了身前,露出了背上箭伤所留的血洞,微微喘息着单手撑在了地上。 端木若华取出怀中仅余的一瓶朱叶丹,倒出一颗,于指尖捏成齑粉,撒在了叶齐肩背处的血洞上:“且忍着点。” 面前男子宽阔的肩背不过微颤了一下,并无半点声息。 端木若华撕下罗裙内摆的干净处,折叠压在了他后背血洞上,而后对半撕下一截白练,穿过男子胸前紧紧缠绕压缚住了伤口。 为其包扎的间隙里,端木若华犹疑数久,终忍不住道:“端木欲询王爷一事,不知王爷可能作答?” 叶齐声息低缓:“何事?” “先皇在位时,可曾有一月突然失了神志,然闭目能行,亦能食卧……似活人,然状如木偶,亦不言语。” 叶齐本是微垂的双目,听到她所言,于此时慢慢掀开了眼帘。 “后于殿下侍疾一月后好转,复神志,再无异。” 脑中一瞬间闪过了跟随于女子身侧的黑衣少年,三年后此回再见,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异样。 此前近身时,便感其周身毫无战意,气息亦无波动,平静若死人。 叶齐突然明白了端木若华此前与自己对招时,一次次未尽全力,后又一遍遍阻他死志的因由。 然不动声色,再度平声低缓道:“你想知道孤当年,是如何让父皇后来恢复了神志?” 能觉到女子为他包扎的指尖轻颤了一下,随后便闻女子紧凝之声:“还请王爷相告。” 狭长如鹰隼的凤眸微微眯起,眸中一闪而过幽冷摄人的微光。叶齐语声淡淡道:“此非是什么大事,宗主若能替本王将右手麻痹无觉之症解了,让本王被押回京的一路好受些,本王即刻便相告,如何?” 端木眉间微微蹙了下,看着男子背对自己赤膊躬身、盘坐于地,被她泄去劲力的左手长时勉力撑于地上,有余力难济的虚弱之形。 犹豫一瞬,女子牵过他的右腕,令其微微侧转过身,取出三枚银针,依次在他腕上神门、阳池、列缺三穴刺入,而后渡了些许元力过去。“如此便应……” 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那根刺入叶齐腹下气海穴的银针已然不见。 女子眼神一震又一凛,一刹时身欲退。已不及。 叶齐刚刚复力的右手毫不留情地一掌挥在了女子胸口! 普安县城内,端木此前与他对掌强形收力,已然反噬自伤,如此再受他全力一掌,喉中当即一甜,嘴角立时涌出了血。 叶齐亦同时吐出了一口血。面色眼见得更为怆白,再无一丝血色。 气海乃要穴,封穴之针入里三寸,只能慢慢待内力恢复,一点点将之向外推出,少则三日,多则十日。绝不可以外力强形拔出,否则内力虽复,一个时辰内必将毙命。 端木若华沉息之余,抬眸看向了他,语声已喑:“此针一拔,王爷命不久矣。” 叶齐已然旋身而起,右掌凝力再度向她挥来!周身杀意瀑溢而出,满目酷戾深寒的冰冷:“本王可以死,但绝不会叫清云鉴,再存于世!” 目中长恨再无掩饰,掌力挥出尽皆分毫不留余地。 端木若华被他逼至了此间洞窟最内里,后背靠上洞窟壁穴的一瞬,数枚银针于指间射出,直指叶齐要害。 叶齐不闪不避,掌力仍旧落在了女子心门。 两人同时一口血吐出,白衣人有感五脏六腑有如火灼,下瞬被他一把拉入了怀中。 脑中一片眩晕,耳旁风声如狂。叶齐抱着她,一齐自山壁洞窟内滚落而出,再度坠向南崖下深不见底的山渊。 风啸在耳,流云聚散,雾霭之障被不停下坠的二人层层破开。 叶齐口中血涌,颈脉亦被银针穿过,血流不止。 端木若华被他紧箍在怀中,伏于叶齐胸口之上,口中亦在不停渗出血来,冽冽山风呛入喉中,脏腑之内犹如火焚。 “你不是想知道孤当年……是如何让父皇恢复了神志么?”叶齐仰面看着上方不停远去的流云,双眸渐空:“祈天塔……无尘珠。” 一面呕血一面笑,叶齐抱紧怀中女子道:“只可惜……你马上就要和孤一起死……知道了又能如何?” 端木若华喘息着伏于他胸口,一只手慢慢伸出,抓在了叶齐肩侧。 血流得太快,身下之人眸光已黯,身渐冷,力渐失,周身已无知觉。 他却仍旧紧紧环抱着她,分毫不曾松开。破碎喑哑的喉中只唯气音,于他口中低喃流出,最后飘散在了风中:“别怪孤……孤与你,前事难了……后事难容……此生终只余,恨无穷。” 第386章 合昏尚知时 南崖西面,山涧一侧的林中。南冥、林海留下的骑兵纵列秩序井然地守候在此。 离他们不远,山涧旁的南荣静服下固元益气的药丸,打坐疗伤了一周天,而后自行处理了左肩受叶齐一掌后的错位之伤。 虽内伤不轻,但此身尚有余力,南荣静撕下衣摆就着山石旁流出的涧水给天雪清洗了面上伤口,又倒上了金创药。 兵士中有意欲上前相帮的,只是被南荣静婉然相拒。 因青年容貌过于冶丽俊美,一眼见之,犹胜女子,兵士被拒之后立时便腼腆而退,未敢再上前相扰。 唯有白狼温顺地伏在南荣静脚边。 然天雪即便负伤,亦不时转首去看如同傀儡木人一般立身在南荣静两步外,执行着端木若华“照看”之令的黑衣少年。 狼目中不见一丝昔日人-兽亲近之形,反一直保持着仿佛戒备另一只野兽的警惕之感。 南荣静见之,看向立身之人的眼神难免复杂了几分……正出神,忽见长时呆立不动的黑衣少年霍然抬头,而后回身转首面向了一个方向。 “……哥?”南荣静情不自禁地看着他,双目微瞠。 然白狼见得,狼目中的警惕之色反更重,趴在地上虽还未动,四肢已然发力绷紧,连带后背上的颈毛都竖起了部分。 脸覆铁面、眼蒙黑纱的黑衣人对着面向的方向,脚步自行往前踏出了两步,原是平静若死人的气息竟无来由地深重了…… 南荣静有感,神色微震,下时便见黑衣人再度向着面向的方向踏出了两步,周身在隐隐颤栗,能让人明显察觉其焦躁之意。 “哥?”南荣静忍不住又唤了他一声。 然黑衣少年不回不应,下时突然向着面向的方向纵身而起,身形快得几乎化成了残影,竟似本能地在用最快之速,在向他面向的方向赶去。 “哥!”南荣静立时向着上方南崖上抬头看了一眼。端木若华追着叶齐往上,此刻应在南崖之上,但哥纵身掠去的方向却是山涧下方…… 南荣静紧拧的眉间仅犹疑了一瞬,便唤起白狼向着黑衣少年纵身而离的方向追去! ——哥体内有不死蛊母蛊,此刻或被蛊虫操控,母蛊与端木若华所言体内不死蛊子蛊或有感应,哥哥去的方向恐怕才是对的…… 想罢,南荣静纵掠之余翻身骑到白狼背上,一人一狼风驰电掣般寻着黑衣少年身影、气息而去。 林中驻守的骑兵纵列见得,虽感惊异,但不得命令,且询声未得南荣静回应之下,未敢私自朝着他二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 端木若华被身下男子紧箍在怀中,流云聚散间,终得见底。 绝壁之下,山渊之底,俨然是一汪浩渺深潭,于逐渐昏沉的日光下反射着粼粼微波,犹如深渊巨蟒张开的血口。 此间高度,纵是砸落在水中,亦粉身碎骨。 白衣白发之人勉力沉息之余,抓在叶齐肩侧的手慢慢移至身下之人胸口,于入水那瞬,凝力一掌拍在了叶齐胸口,借以此力腾起了自己的身体。 掌力落下之际,身下早已断气之人紧箍在女子腰间的双臂不堪掌力之重,这才终于松落。 两人一前一后,相继落入了水中。 水花“砰”然起落,响彻此间山渊之底。 脏腑内仍如火灼般剧痛,凝力拍掌之后,灼意更烈,疼意更剧。端木若华入水之后,不免随着身下之人一齐往下沉落了少许,待到灼痛稍轻,意识在水中强形回笼半醒,方挣扎着翻身脱离了叶齐的怀抱,屏息向水面上方的天光游去。 身下的人正自沉落,双目未阖,仰面慢慢落入此间*深潭更深处的眸中、一片空无。 然于此深水中,女子翻身之余偶然回目见得,竟觉已逝之人心中犹有不甘怨怼,看着她独自逃生而去,死亦不得瞑目一般。 端木若华下时心念一静,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轻轻拂手阖上了叶齐双目。 而后回首游向了头顶上方晃曳的天光。 出水那刻,落日余晖洒在了女子湿淋苍白的脸上。 端木若华喘息之余,正欲向潭渊一侧的岸边游去。 然脏腑间剧烈的灼痛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倒涌回身,未几,一口血顺着女子嘴边涌出,顺脖颈而下,氤氲入水,竟难止住。 女子周身之力便似也随着口中之血流泄而出,眼前渐黑,脑中慢慢不受控制地开始浑噩混沌,越加昏沉。 她凭着本能续往岸边挪移游去。 未及丈余,身子已然不受控制地在沉入水中。 女子仰面呛咳了一声,口中涌出的一半是水,一半是血。苍白的脸上被水推着纤白柔软的发丝拂过,慢沉入水。 由水面之上望来,既安宁又平静。透着淡淡的幽远空寂之感。 女子身不由己地往水下沉落,仰面望着眼前渐行渐远的天光,眸中亦渐空,一片恍怃。 ——本王可以死,但绝不会叫清云鉴,再存于世! 已然沉入水下那人的决绝之语,伴随他以死志挥落在她胸口和心门的两掌,同附骨之蛆一般钻入了女子体内,似恶诅,似梦魇,缠缚着她一同坠入此间深渊。 祈天塔……无尘珠。明明已然知晓。 枭儿……萧儿…… 恍惚中忽然忆起了萧儿抱着她落入青蛉水中那时…… 亦是山高水寒,亦是秋凉时。 他拼尽余力护着她一次次下落在山崖横枝上以做缓冲,硬是于绝壁之上护得了她安然。 直至抱着她落入水中,才蓦然失去了意识。周身已然未留一丝余力。 那时的青蛉山中一片寂静空冷,于她目盳病弱之际,应是比到此刻更寒、更冷。 雨后的空气中水气潆迷,她强忍着刺骨寒意带着他于湍急的水流中漂泊沉浮。 不似此处水宁,亦不似此处山静。心绪却稳,能容她一遍遍地揽着怀中之人强听四周之声,以寻生息之机。 因他护我至此,彼时便在我怀中,如何能放手沉沦入水,又如何能弃生机? 便一遍遍地于水中挣起,寻上岸之机。 然此刻,她独自一人沉沦入此片深水,却已不再有余力挣起。 好似脏腑间无边无际的疼意比到那时青蛉水中的刺骨之寒,更多地抽去了她的心力、五感与生机。 眼前昏黑之后,已复一片虚无,能见水面之上的天光渐渐变得模糊。 脑中愈沉,愈恍,愈空。她不由自主地轻轻阖目。 云影似雾。天光更远。 突然“嘭”的一声,似闻水声涌动。 下一刻,一道已然模糊的身影向她游来,由远及近,很快挡住了她头顶上方迷离遥远的天光。 萧儿……枭儿…… 蒙在双眼上的黑纱已然被水冲开,铁面亦已脱落,他的双目仍旧闭着,眉间额纹浅淡,然容颜仍旧惑人,映着水中光影,如在画中,冷逸绝伦,风华无双。 若能睁开眼…… 他径直伸手向她,一把拉住了女子手臂,将水中白衣白发之人用力拉向了自己。 女子迎着他而去,心绪恍然间沉落,又无声息地浮起。 是你。 一直是你。 从那时到今日。 即便已然没有了心神意识。 属意于我,心念皆在我身,与我从来不留一丝余力与余地之人……也依然是你。 端木若华被他揽入怀中,带出水面,游向了此片深渊寒潭的岸边。 被他抱至岸上,黑衣少年即安静地跪坐在了她面前,不言不语地面向着她。 端木若华强撑于地,一连数次呛咳罢,眼前黑光渐隐。 女子于他身侧,慢慢有感脏腑间的灼痛竟似无形中轻去了少许,脑中昏沉浑噩之感亦在一点点退去…… 犹如周身伤痛病厄都被一股无形无神的药力在慢慢安抚一般。 此间感觉过于强烈和奇异,白衣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二人不死蛊子母蛊之间的牵连羁绊…… 难道子蛊之身伤重时,母蛊若在身侧,可强子蛊疗愈之能? 他的脸比离谷那时更加冷白了……应是长时戴着黑纱与铁面之故。阖却的眼睫上有水珠滴落,顺着他冷白如玉的面颊流向下颚,又汇入颈间,流入湿衣。 端木若华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眉间沉倦之意渐重,单薄的身子随后倒落进了面前少年怀中。 闭目微微侧首,把头轻轻靠在了少年肩头。 “枭儿……” 知他仍旧未复意识。 知他仍旧听不见她口中所唤。 知他极有可能是受了母蛊操控,此时此刻才会本能地来此救她。 但白衣人仍旧忍不住抑声轻唤于他……心自疼悸。 她靠在他怀中,此前于崖壁洞窟内、于叶齐掌下、于此片深渊潭水中,越来越趋空茫窒涩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 被心念之人紧紧牵绊,更被你环绕于怀中,与此人世联系紧密,此身绝不止于清云鉴传人之名。 自己还是你与小蓝的师父,是背逆世俗亦已与你定情之人,是归云谷主。是医、是人、是端木若华。 未言,无声,岸边蝉鸟未鸣,水已宁、山更静。 南荣静随同白狼寻来此处时,端木若华已然用袖中白练拾起了水下漂浮上来的黑纱,重又系回了黑衣少年双眼之上。 南荣静见得白衣女子寒白无色的脸,知其必然伤得不轻,且女子颈边湿淋的白发与衣襟上,尚染着淡淡血色。 “宗主无恙?” 端木若华轻颔首,脏腑疼意仍存,语声低喑:“无碍。” 南荣静抬头看了一眼崖侧高耸入云的绝壁,眸中不由震色,再度回望女子的目中不免含忧。 见女子取出药息浓郁的药丸自行服下了数颗,到底放心了几分。 看着女子与身旁黑衣人周身湿淋的模样,他转而看向了一侧偌大的一方渊潭,心中猜测了几分,同时问声:“叶齐呢?” 白衣之人语声更喑:“他沉入此间潭水前,已然断气。” 南荣静立时回目看向了端木若华,又转目看了一眼立身在女子身旁的黑衣少年。语声已紧:“那……”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微微颔首,凝声语之:“祈天塔,无尘珠。” 南荣静听得微一震。这便是有可能让哥哥恢复心神意识的线索? 只是祈天塔非皇室之人不可入,无尘珠更是唯有无尘大师能接触的佛门至宝。 “待此间战事皆了,我随中军凯旋,再向皇上请愿,应能获允。” 面前之人是大夏清云鉴传人,也只有她有可能让皇帝应允其破例进入祈天塔,接触无尘大师与无尘珠了。 南荣静想到这里,便与女子点了点头,而后凝声道:“我哥便劳宗主了。” 端木若华与他温然颔首,语声镇重而轻柔:“是端木应为之事。” 不多时南冥和林海带人绕林而下,亦已赶到了此间崖下。 闻讯叶齐身死,尸首沉落在此渊潭之底。 后南冥带人留在此潭渊岸边打捞叶齐之尸,林海则携弓箭手护送白衣染血、显然伤重的端木若华一行回往了普安县城。 普安县城内。 夜色初降,城门内外人声未歇。 巫亚停云已然由军医包扎好了长-枪伤口,正于县衙大堂内一面听军中诸将汇报各项事宜,一面喝着母亲巫山秋雨亲自送过来的药汤。 方放罢药碗,便于提前快马赶回的兵士口中闻讯了叶齐死讯。 巫亚停云霎时如释重负,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叶齐一死。反军便算彻底败了。 一旁立身的孔懿听得,亦忍不住扬眉,朗声笑道:“这场战事打了五年,此番终于要打完了!” 老将郭沅亦道:“恭喜大将军,不日便能凯旋回京了!” 巫亚停云眉间舒意展开之后,未久,又慢慢凝起了三分。 目视前方肃然道:“不……还有十万羌兵。” 在夏军中为质的蛇子军师已死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故除却此前便已知晓的南冥、林海、孔嘉、孔懿,及后来知情的文墨染,巫亚停云未再告知军中任何一将。 故而此刻老将郭沅闻言,便以为主位上的人说的乃是此前因姚柯迴之死与弋仲、叶齐闹翻,撤兵回返烧当王庭的十万烧当铁骑。 已然年过六旬的老将中气十足道:“派去探看的斥候已回禀了!烧当部那十万骑兵已经过了存水至存邬!在经乌蒙山继续往西行,回返烧当部王庭。没敢有什么异样!” 郭沅大笑着笃定道:“姚柯迴和弋仲一死!烧当王庭里那两个留守的二王子和三王子就要争权了!但这二人都没听说有什么本事,我看烧当部接下来九成九要混乱一段时日了!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巫亚停云此间想法与老将郭沅并无二致,便点了点头。 随后独留了军中主将与心腹诸将在大堂中,便将蛇子军师身死之事拿出议了。 “此前木比塔与我等约定撤兵回西羌时,我夏军允诺三个月内将为质的蛇子军师安然送回到他面前。” 巫亚停云寒肃道:“如今蛇子军师已死,此子闻讯,必不可能善罢干休。” 郭沅听完面色已变:“原来如此!可算算时日,三个月时间已不远矣!” 巫亚停云想到胜艳,眼神一霎时更为锐利:“不错,故而接下来我等要筹谋对付的,便是已退回西羌的木比塔,及他手下那十万羌兵。” …… 大夏天隆十四年十月。 木比塔率六万先零兵与四万卑湳兵组成的十万羌兵,抵达西羌腹地——赫连绮之事前嘱咐于他的先零王庭旧址,扎陵湖畔。 先零部落前酋豪与其子嗣都因何木姐之死,被拉巴子、姚柯迴杀了个尽,六万先零兵每日在姚柯迴的烧当铁骑面前不敢大声喘息,归入弋仲手下后又因不受重视,所行最险、所食最差,直到暗中被赫连绮之派木比塔收拢于麾下。 故而这六万先零兵已然完全听命于木比塔。 四万卑湳兵则不然,他们由卑湳部酋豪与其王嗣率领投降拉巴子,因而跟随至夏羌战场。 故直接号令他们的仍是卑湳部酋豪与其在战场上活下来的还余的三位王嗣。 因忌惮蛇子威名,再加上木比塔手上六万先零兵,卑湳部酋豪与其三位王嗣撤兵回西羌的一路也都完全听命于木比塔。 但十万羌兵抵达先零部王庭旧址扎陵湖畔后,距离卑湳部落王庭所在的鄂陵湖畔已然不远……他们自然想要带着自己的卑湳兵返回鄂陵湖畔的王庭,继续做卑湳部之主。 然木比塔命十万羌兵全部驻扎在扎陵湖畔,自己拔了先零部落的旧王帐重新建,又圈地给十万兵马搭建帐篷、饲养牛羊,显然是自己做了这十万羌兵之首,不打算放四万卑湳兵跟随卑湳部酋豪与其王嗣回去卑湳部落王庭了。 大军驻扎在扎陵湖畔已有五日,这五日卑湳部仅余的两位王子、一位王女,日日深夜聚集在酋豪昨和勒帐内。 二王子那戈:“父王!咱们再没动作,剩下的这四万卑湳兵就要误以为我们已经承认木比塔统一了先零、卑湳两部这十万兵马,以他为主,我们不过是他帐下的部臣了!” 三王子阿达叶:“没错,再这样下去!我们和这四万卑湳兵这辈子都别想再回鄂陵湖畔的卑湳部落王庭了……” 酋豪昨和勒又哪里不明白他们说的,但木比塔手里除了他们,还有六万先零兵,如果打起来,他们根本没什么胜算…… 三王子阿达叶见父王一连五日踌躇不敢动,心知父王是怕惹怒了木比塔后,被他率先零兵灭了,最后搭上了命…… 但完全什么都不做,让他们卑湳部落从酋豪到手下的兵,直接都成了木比塔的部从,他们又怎么可能甘心?! 五王女玛依萨一直站在两个哥哥身后,一连五日听着两位王兄跟父王着急,小脸上也都是踌躇和犹豫。 二王子那戈见说不动父王,转头看到站在身后的妹妹,突然想到:“要不让玛依萨嫁给木比塔,以表示我们卑湳部落的诚意?借此让他答应放我们回王庭?”他越想越觉得可行,眼中亮了起来,立时接着道:“只要我们表示回了王庭,整个卑湳部落也还是愿意听命于他,再加上妹妹在这里,他没有理由不放心我们回去!” 三王子阿达叶一听也觉得可行,立时附和道:“对!否则不就是逼着我们反了!”” 五王女玛依萨因为自幼跟随巫医学习,所以也随军跟在了父兄身边,一直被父王和几位王兄护着,此刻听到两位王兄这样说,一时都愣住了:“你……你们……” 二王子那戈又看了一眼刚刚十五岁的玛依萨:“妹妹这么漂亮,如果得宠的话,再在木比塔耳边吹吹风,就能让他对我们卑湳部落彻底放下戒心了……” “可、可是……”玛依萨本能地觉得害怕,慌乱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酋豪父王。 酋豪昨和勒的眼神却也亮了起来。“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看见帐下站着的玛依萨都快哭了,酋豪昨和勒马上跟玛依萨说道:“木比塔虽说听闻出身不好,但如今实际上已经是先零部落的酋豪了,你跟着他也不算委屈……” “对啊。”三王子阿达叶也帮着劝说妹妹道:“而且木比塔今年不是才十九么?只不过比妹妹大了四岁!而且他那张脸长得——” 玛依萨听着哥哥的话,也禁不住想到了几次远远见过的木比塔的样子…… 十九岁的少年跋扈又英气,身形也越发挺拔高挑,眉眼却比到女孩儿还要清秀,他那一双儿女也都随了他生得眉清目秀,眼睛像紫黑色的葡萄一样又大又圆又亮,可爱极了。 玛依萨想着就红了脸,下时忍不住嗫嚅道:“可、可他身边已经有女人了,还给他生了小孩……” 二王子那戈“诶”了一声,挥着手道:“那不就是个夏军的俘虏么?男人在军中寂寞,留一两个女俘虏在身边实属平常!哪里算得上什么事?但你是我们卑湳部落的王女,是公主,哪里是一个女俘虏能比的?他以后娶回来的女人只要身份没你高,肯定都只能排在你后面。” 玛依萨单纯地仰头看向王兄:“他以后还会娶很多女人吗?” 二王子那戈马上看着妹妹笑起来:“酋豪都会娶很多女人,你看父王不就是。只要你嫁的不是部落里的普通男人,就会要娶很多女人。” 玛依萨拧起一小部分的眉毛,又慢慢舒展开了些,最后微低着头小声道:“那……好吧。” 第387章 我有一瓢酒 王帐里,坐在上方主位上的木比塔听完他们的话,唰的一声站了起来。 卑湳部二王子、三王子领着妹妹玛依萨站在王帐下、木比塔正前方,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不知道木比塔会不会答应,能不能看出来他们的真实用意。 尤其是玛依萨,已然通红的小脸低垂着,两只手绞紧了自己的衣袖,既忐忑又不安。 “哈哈哈~没想到你们卑湳部的,竟然肯将王女嫁给老子!”木比塔说着视线就落在了两位王子中间穿着绛红衣裙的少女身上,语声爽朗高亢。“这么漂亮的五王女,老子当然没理由拒绝!卑湳部落同意的话,过两天老子就去你们那摆上满满的牛羊肉,让父王带两位王兄还有卑湳部落的兄弟一起过来吃酒喝肉!昭告整个部落把玛依萨娶过来!” 少年起身后已然挺拔的身高一显,原本偏于秀气的容貌立时便更多地转为了英气。显得意气风发、英姿勃发。 玛依萨听到他的话,已然通红的小脸一霎时更红,抬头来亮晶晶的大眼看向了木比塔,满目都是娇嗔和羞怯。 卑湳部落二王子那戈、三王子阿达叶更是欣然,面上露出红光,重重点头后,方领着妹妹玛依萨回了。 人走远后。木比塔一屁股坐回了王帐主位上,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自己的牙。“商量了五天,就商量出了这样一个主意~不愧是被拉巴子吓一吓,就带着整个部落一起跪地投降的怂包!” 赫连秀站在木比塔身侧,闻言转头看了木比塔一眼,语声平静:“来之前绮之说了卑湳部一定会有动作,但也说了他们不足为患,现在绮之还没回来,你打算怎么处置?” 木比塔仰着下巴哼了哼声:“就这么一群怂了吧唧的东西,哪里犯得着等我哥回来亲自对付~” 赫连秀张嘴看着木比塔,想说什么,但最后眼神落了落,又没说。 扎陵湖畔西侧,驻扎着卑湳部四万人的那一头,逐渐扎起了彩球、挂起了彩绦。整头整头的牛羊肉被拉着送了过去,摆满了好几条长木桌。 胜艳坐在扎陵湖畔另一侧的草坪上,长时间望着面前不远处、那风起涟漪的粼粼湖面。 身侧不远,卑湳部那头的动静,全只当未见。 长时间照顾她与两个孩子的羌人老妪就坐在胜艳身后几步的地方,挎着针线笸箩在用彩线缝制小孩衣物。 时不时抬头看胜艳几眼。 三岁的小阿泽拿着赫连秀给他做的小木弓,正疯跑在草坪上追着同样三岁的妹妹射,小木条制的箭矢上没有箭头,还用布条包裹起了箭头那端,但半射半扔在身上还是有些疼的,小阿岚被哥哥追着射了十几箭,委屈得大眼通红,扁着嘴往胜艳身边跑:“阿娘,阿娘,哥哥又欺负我……” 赫连泽看到妹妹往胜艳身边跑,只射得更起劲:“阿娘才不会理你呢!阿娘向来都不管我们的!傻阿岚,一天到晚就知道黏着阿娘~”边说边追过去,又射了妹妹几箭。边射边偷看向背对他们坐着的汉人女人。 “阿娘……”小阿岚不由分说地钻到胜艳曲起的腿下面,往前拱着钻进了胜艳怀里。泪眼汪汪地抻着身子仰头看胜艳:“阿娘别让哥哥欺负我好不好……” 被小女孩挂在胸前的年轻女子仍只是看着对面不远处的湖面,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胸口的小女孩根本不存在。 小赫连泽追过来又对着妹妹射了几箭,布头木箭落在了胜艳身体两侧,小男孩攥紧小木弓站在女子身后,见阿娘仍旧不管妹妹,也不打算理会他们,嘴巴越撅越紧。 “你们是阿泽阿岚对吗?”穿着一身鲜艳红衫裙的玛依萨带着自己的女婢走了过来,从后叫住了两个小孩儿。 照顾胜艳母子的老妪阿姆率先反应,一回头看清了来人,一咕噜就站了起来,面对着玛依萨恭恭敬敬地唤声:“王女大人,您是有什么吩咐吗?” 阿姆虽长时在胜艳和小阿泽、小阿岚身边照顾,但跟得久了,军营里、回羌路上、部落里来回走动,怎会没见过卑湳部落这位王女? 更何况现下部落里谁还不知木比塔将军就要娶这位王女了…… “我没什么吩咐的。”玛依萨对着阿姆笑了笑,踌躇小片刻,朝着离近的小阿泽走了过去。 “你就是他们说的,阿爹马上要娶的那个什么王女?”还未走近,小赫连泽就率先转过身来对着玛依萨昂着下巴问话。 玛依萨愣了一下,脸上泛起了一小团红晕,有些尴尬又有些局促地站在了原地。 跟在她身边的女婢看不惯一个俘虏生的小孩,敢在身为王女的主子面前这样没大没小地问话,提着挎篮上前一步就道:“小孩你怎么说话呢!我们王女以后可就是你的母亲了!” 小赫连泽转回身体看了一眼背对自己的阿娘,又转回身体来重新瞪了玛依萨和她的女婢一眼:“我阿娘还没死呢!谁要你做母亲!”说着就拉开自己的小木弓朝着玛依萨射了一箭。 “哎哟。”女婢挡在玛依萨身前,替她用手拂掉了射过来的小木箭,气急败坏地就要上前教训小孩。 “我是我阿爹的儿子!我看谁敢打我!”小男孩一边往后跑一边拉开自己的小木弓又连射了婢女几箭,嘴里还不忘嚷声。 玛依萨赶紧上前拉住了自己的女婢,抓着她手臂上的挎篮在赫连泽不远处蹲了下来。轻声轻语地哄道:“你别生气,我的女婢没要打你,我是来给你们送好吃的的……” 小赫连泽半信半疑地停了下来,站在不远处打量着玛依萨和婢女胳膊上的挎篮。 听到好吃的,小赫连岚也从胜艳胸前探出了头来,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过来。 玛依萨从女婢提的挎篮里拿出了一个小布包,布包里一块块整齐地码着撒满了果干的牛乳块,闻着就很香。 玛依萨朝着小阿泽递出了手里包着果干牛乳块的小布包,红着脸轻声轻语地说话:“我会努力做个好母亲的……希望能和你们好好相处呀。” 两个小孩看着牛乳块上的果干,马上流下了口水,小赫连泽想要过去拿,阿姆不敢让两个小孩出事,忙上前去替他们接了玛依萨手里小布包:“王女大人有心了……我替小主子们收起来,回头分着给他们吃……” “好……”玛依萨不疑有他地应了声。而后看向了坐在不远处草坪上的汉人女子,她踌躇一小刻,又从布包里取出了一块裹着果干的牛乳块,朝胜艳走了过去。 “姐、姐姐……我叫玛依萨,也希望能和你好好相处。”玛依萨在胜艳面前弯下腰来,看着面前女子的眼睛小声说。同时递出了手里的牛乳块。 胜艳的视线穿过了她,仍旧落在远处的扎陵湖面上,没有看她。 十五岁的玛依萨凝视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满心都是落寞与难过,神色不由怔在了原地。 玛依萨的女婢这时上前来,忙拉住了她。“五王女!你哪里需要和这个汉人女俘虏示好呀!以您的身份,以后都不必理会她!” 玛依萨呆呆地看了胜艳一瞬。 而后掰开了手里的牛乳块,把果干更多的那半块递到了胜艳面前。“你……吃吗?” “五王女……”女婢还欲劝阻,玛依萨挣开女婢的手,径自蹲在了胜艳面前,睁着大而纯净的眼睛耐心地举着那半块果干牛乳块在胜艳面前:“你,是听不懂羌语吗?” 她做出了把另外半块牛乳块往自己嘴里放的动作,示意手上的牛乳块是用来吃的。 又用舌头舔了舔上面的果干,做出一幅享受的表情,示意它是甜的。 胜艳平静至空惘的眼神终于开始聚焦,落到了面前少女脸上。 眼前的羌族少女,眼神单纯如水,像面前不远处的扎陵湖面……这样一副双眼灵动而心怀期许的模样,如同湖面上不时跃起的鱼儿一样鲜活。 忽然就叫人移不开眼。 “你是在同情我吗?”她是用羌语说的,面前少女一听闻她的话,立马涨红了脸,显得那样局促。 “不、不是的……我只是……”十五岁的羌族少女慌乱地想要掩饰,一张原本就嫣红的小脸一霎时涨得更红。 胜艳胸前的赫连岚听见阿娘少见地肯开口和人说话,大眼瞬间亮了起来,连果干乳块都不馋了,只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的阿娘。 “同情我,没什么不对……”胜艳打断了玛依萨慌乱无措的语句,眼神下落,自嘲地笑了笑。“背井离乡,被自己救过的人恩将仇报,被外族人强迫生下孩子……还不得不跟随他来到遥远的异域他乡……不是挺让人同情的么?” “姐姐、你……”玛依萨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汉人女子。 胜艳于这时伸出手,拿走了玛依萨向她递过来的那半块果干牛乳块。 小阿岚的眼神跟随着她的动作又亮了起来,嗫嚅着出声:“阿娘我想吃……” 胜艳没有理会女儿,自顾咬上了手中的牛乳块,自嘲的笑容始终未灭,一口一口咀嚼着嘴里的牛乳块。“我或许再也回不去夏国,回不去中原了……” 不远处原本在缠着阿姆拿出果干乳块给自己吃的赫连泽,看到阿娘肯跟这个王女说话,还肯吃她的东西,扒拉在阿姆身上的手都松开了,转头愣愣地看着这边,下瞬就一小步一小步地靠近了过去。 “……确实很甜。”她明明在说甜,但玛依萨却觉得这个汉人女子像在吃什么很苦很苦的东西。苦得失神,苦得寥落,苦到了骨子里、眼神里。 玛依萨一连几年跟随父王、王兄在战场上,需要不停地在医帐里忙碌,治救受伤的羌兵。她觉得打仗就是很苦很苦的东西。 但现在突然觉得,离开家乡、再也回不了家……或许是比打仗更苦更苦的东西? “可人总是要想办法拼命活着的吧……”胜艳舔了舔牙上果干的余甜,对着面前的羌族少女露出了一个半是惨淡半是凄凉的笑来:“所以就照你说的,以后我们好好相处吧。” 玛依萨仍旧愣在胜艳面前,她本能地觉到面前的汉人女子比自己要成熟,也比自己懂得多…… 于时回过来神来,便朝她笑着重重点了头:“嗯好~姐姐。” “阿娘,阿娘……我也想吃牛乳块……”躺在胜艳怀里的小女孩这时伸出手,不停扯动起胜艳的衣袖。 胜艳低下头来,看了看这个性格过于绵软柔顺的女儿。 第一次,伸手抚了抚她的头:“想吃,就吃吧。” 玛依萨便把自己手里另外半块牛乳块给了她。 早已凑上来的赫连泽这时便也偷觑着阿娘小声说着:“我也想吃……阿娘……” 胜艳微转过头看向了他。 小男孩被她看得心里直打鼓。“怎么了……阿娘……” 他长得和木比塔太像了。男生女相,那秀气的眉眼,和天水城外胜艳初见的“小姑娘”木比塔,那么神似。 以至于胜艳刻意压抑着,才能平平常常地看向他。 眸光微落,胜艳朝他手里的小木弓伸出了手。 赫连泽愣了愣,把自己心爱的小木弓递到了胜艳手里。 “你站到那里。”胜艳坐在草坪上,随手给儿子指了湖畔旁一处,那里已然离草坪颇远,跑过去都有些费劲了。 小男孩起初有些不愿意,但偷觑到胜艳极平静的脸色,和始终不动的眼神,又本能地发怵,小声嗫嚅了几句,开始往那里挪,挪着挪着,就干脆小跑着过去了。 他方站定,胜艳一箭就射了过来,正打在他额头上。 赫连泽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抬手捂自己微疼的额头:“阿娘你怎么……”抬眼看到离自己那么那么远的阿娘,眼神又一亮,低头看看草丛中落下的小木箭,又抬头看自己的阿娘,下瞬再不管额头上那一点疼,只兴奋嚷声:“阿娘你好厉害啊!” 小阿岚还挂在胜艳胸口,在舔最后一口牛乳块,期间看到胜艳用小木弓隔辣么远随手一射就能射中哥哥,开心得连牛乳块都忘记舔了,也禁不住喃声:“阿娘好厉害……” 胜艳用那把小木弓一连射了儿子十几箭,箭箭戳中额头,原意是教训?还是教导?已然不知,只是看着他那张和木比塔相像的脸,后来的几箭越射越重,心中一团郁气和戾气,似乎也随着那一支支小小的木箭,随风射出了。 赫连泽也感觉到了阿娘的箭越射越快,越射越疼了,他小小的额头都肿了起来。 但他仍旧很开心,甚至因为阿娘射得准、射得重而越来越兴奋,因为他的阿娘好厉害啊!根本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就是一个卑微没用的汉人女俘虏。 小木箭全部射完后,赫连泽被招了回来。他还不忘把那些包头木箭都捡了回来。 “拿箭射你,疼吗?” 赫连泽满眼兴奋地看着第一次这样认真和自己说话的阿娘,用力摇头:“不疼!阿娘!” 胜艳看着他高高肿起的额头,转开目光,又转了回来。“但妹妹被你射中的时候疼。” 小阿岚适时的附和:“嗯,哥哥射我疼……” 胜艳直接道:“所以以后别拿你的箭去射妹妹。你射得也不怎么样。” 赫连泽仍旧两眼亮晶晶地看着阿娘,闻话又重重点头:“嗯好!以后不射妹妹!阿娘教我!我以后会好好练的!要像阿娘一样厉害!” 胜艳没有应他。阿姆拿着包有牛乳块的小布包站在几人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包,又转头去看愣愣站在一旁傻看着的卑湳部王女,心道:巫姑娘终于是认命了。 又道:这卑湳部的王女也是个好相处的,以后将军帐子里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第388章 落叶满空山何处* 草原的夜晚群星璀璨。 篝火照亮了长桌上摆满的牛羊肉和砸酒。一旁的空地上,两名烧饭的老妪还在不停炙烤着刚宰杀好的数头羊羔。肉香味飘散在草原上,引得驻扎在扎陵湖畔另一侧的先零兵卒频频侧目。 卑湳部落酋豪昨和勒坐在主位上,领左右手边两位王子,带数十名亲信围坐在长桌两侧,早就已经吃喝开了。只等两位新人过来,予他面前敬酒。 亲信众人听闻木比塔要迎娶他们卑湳部落的王女,心情都是大好! 心道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尤其是少年英雄! 又闻两位王子说道木比塔不日前已经改口唤上父王和王兄,更是开怀大笑!一面喝酒吃肉一面络绎不绝地举杯向酋豪昨和勒道喜。 卑湳部酋豪昨和勒自从听两位王子说完木比塔答应娶玛依萨时的反应,一颗悬了数日数月的心就放下了,此时高举着杯盏笑呵呵地同众人推杯换盏,豪气地命人将木比塔送来的牛羊肉整头整头地炙烤端上长桌。 肉香酒香味愈演愈烈。 “父王!两位王兄!”恰时,穿着一身深色羌族长衫婚服,上绣彩色羊头纹的木比塔,便领着一身隆重新娘服、头帕上缀有许多银饰的玛依萨大步向众人行来。 长桌旁围坐的卑湳部众人立时都站起身来,似本能又似下意识地迎向木比塔行来的方向。暗含三分忌惮。 酋豪昨和勒看着迎面大步走来的木比塔,也差点下意识起身相迎了,下瞬想到自己如今已是他的老丈人,好歹按捺住钉在了主位上。只迎面笑脸相迎。 卑湳部二王子那戈、三王子阿达叶已然等不迭地让出位置来,要予木比塔坐。 丰神毓秀、意气风发的英挺少年却停步在了两人几步之外,笑看向了围站在长桌两侧的一干人等,语声爽朗道:“这些想必就是一直以来助父王和王兄稳定卑湳部落的功臣和亲信了~” 玛依萨两只小手紧张地摸着腰带上缀挂的香囊和银饰,红着脸紧紧跟在木比塔身后,陪她长大的婢女阿珠不在,两个年轻的女婢伸手虚扶在玛依萨腰侧,一脸的喜气洋洋。 二王子那戈想也不想道:“那是当然!木比塔妹夫,快来二王兄这里坐!” “不知道我派人送来的这些酒肉,父王和两位王兄吃得可还算满意?”木比塔一面笑问一面伸手招来那两个炙烤牛羊肉的老妪。 “满意!甚是满意哈哈!”二王子那戈再度笑答,同时热切地招揽他和玛依萨入座。 玛依萨看到王兄招揽他们,下意识就要走过去。未及两步,见木比塔仍旧站在原地,不禁回转头看向了他,绯红的小脸上有些疑惑。 这时那两名始终坐在一旁给众人炙烤牛羊肉的老妪已经被木比塔招到了跟前。 “他们都吃了吗?”木比塔脸上笑意不减。 老妪二人低着头,闻话佝偻的身子微一抖簌,一连串地点着头。 “那就好~”木比塔脸上笑意更见爽朗,再度抬头看向了长桌旁的众人。犬牙轻呲,肆意扬声:“毕竟吃饱了才好上路~” 二王子那戈闻话微微变了脸色,三王子阿达叶双目瞠开,连带坐在主位上的酋豪昨和勒都看着木比塔,慢慢站起了身来。 “木比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待三王子阿达叶问完,木比塔就好心与他们解释道:“当然是好酒好肉送你们上路的意思~” 玛依萨一瞬间有些呆呆地震愣在原地,小脸上的绯红渐渐褪去,一点点转为了煞白,双目有些木然。 酋豪昨和勒突然一口血猝不及防地喷涌出了口鼻。玛依萨闻声转头看去,两位哥哥也几乎同时伸手撑住了长桌桌沿,低头便呕出了一大口血。 “看来你们心情很好,吃得还挺多~”木比塔笑盈盈地说完,同时朝后扬了扬手。 长桌旁,卑湳部落王族的众亲信们,此时总算有些反应了过来,听见步声簌簌由远及近,伸手便欲捉刀亦或转身而逃,动作间口鼻也皆溢血,身子摇摇欲坠。 数百名先零兵以赫连秀为首,手持长刀亦或弓箭列在了木比塔身后。 木比塔看着卑湳部众人,秀气修长的眉弓挑了挑,漫不经心地笑道:“把他们砍了~” 寒光烁闪。 先零兵众持刀刃上前,一刀一个将长桌两侧站立不稳的卑湳部落众人头颅砍下。有踉跄欲逃、亦或爬得远的,立身在木比塔身后的弓箭手便从后射箭,将人乱箭射死。 玛依萨呆呆的站立在原地,直到自己的手臂被长刀砍中,鲜血溅到了脸上,才痛醒回神。 “父、父王……王兄……”她转头向长桌旁的父王和两位王兄看去,两三具无头的尸首倒在长桌旁微微抽搐着,依稀能从浸血的衣饰上辨认出来是她的父王和王兄。 …… 扎陵湖畔东面,六万先零兵驻扎的帐篷丛中。一双急促的脚步连滚带爬地奔至王帐后面一栋宽敞的寝帐前,满脸是泪地欲冲进去。 “夫人……夫人!求求您救救我家王女!救救我家王女吧!!她是真心当您是姐姐的……!”婢女阿珠穿着喜气的彩色绣花上衣和下裙,泣不成声地向寝帐内呼喊。 她已然被王帐前守卫的先零兵卒发现,粗暴地架住了在往远处拖去。 地上滚落着两双绣着祥云图样的小童鞋,沾了泥叶和夜晚草原上的湿气。阿珠对着那方寝帐不住地挣扎哭喊:“她今晚还让我送亲手绣的云云鞋来给您的孩子们!她是真心想与您做姐妹的啊!夫人……!夫人!!求您救救她吧!!” 寝帐里,刚睡下不久的两个孩子已然被惊醒,昂起脑袋不停去看寝帐的帐帘。 胜艳坐在离榻不远的矮桌前,低垂的目光颤了颤,一息间已然明白了什么,也猜测到了什么。眸光久久未动。 “夫人……夫人……求求您了!!”帐帘外的喊声已经越来越远,即将不闻。 矮桌不远,挎着笸箩在给两个孩子缝制衣物的阿姆震震地抬头看了一眼帐帘…… 不多时便又低下头来,继续缝制孩子们的衣物。 待到喊声愈急,她小幅度地转头去看了一眼矮桌旁的胜艳,见其静静地坐在矮桌前,未言,不动。便又低下头来,继续缝制着小孩衣物。 木比塔不是真心要与卑湳部联合。 只是借娶王女之名,让其放下戒心,在吉筵上一举除去卑湳部王族……还有他们的亲信。 他是要将余下的卑湳部卒,收拢进自己麾下。 眸光一颤之后,胜艳低垂的目光有些涣散开来。 只有来求她又有何用? 她自己也不过是个……流落在此、被强迫生下孩子、被看管在木比塔寝帐中的异族俘虏而已。 何来身份,又何来能力……去救她的王女……? 帐帘外,哭喊声忽湮,胜艳周身极细微地颤栗了一下。 待到回神,已然站起了身来。 阿姆看到她往帐帘外走,震了一下又愣了一下,赶忙出声喊她:“巫姑娘!” 帐帘外,阿姆追出来抓着胜艳的小臂说:“将军的事,姑娘你插手不得的……还是回帐子里睡吧?” 胜艳看了一眼地上那两双绣面精致的小童鞋,甩开阿姆抓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朝着阿珠被拖走的方向奔去。 没有身份如何? 没有能力如何? 插手不得如何? 想管管一下就是了。 自己没有求死,到底是想活的,可是也并不怕死。不是么? 没有内力,招式还在,她反手夺下了其中一名先零兵卒的刀。抵上了捂住阿珠口鼻在拖的那名先零兵的脖子,迫使对方松开了手。 手执长刀,她被涕泪皆下的阿珠拽着往扎陵湖畔那头的篝火奔去。 …… 玛依萨本能地捂住了受伤的手臂,摇摇欲坠地靠坐在了长桌一侧已然被血浸满的长凳上。呆呆地看着父王和两位王兄的尸首。 有先零兵再次执刀向她砍来,她也全然不知道要躲,只又呆呆地转头朝那人看去。 突然落下的长刀被另一柄长刀掷开,她的婢女阿珠朝她跑来,同时另一人奔来时用力推开了拿刀的先零兵卒们,护在了她的身前。 被推开的先零兵卒下意识反身向来人砍去,被胜艳躲开,一脚踢在了手腕上。长刀脱手。 另一边又有先零兵挥刀向桌旁的玛依萨砍去,已经来不及推开,胜艳想了一下,伸出一臂挡在了那柄刀下。 下一瞬长刀被另一柄镶嵌着珊瑚、玛瑙的弯刀大力撞开,木比塔紧接着一把推开了挥刀的先零兵卒,转目瞪向出现在这里的胜艳:“你干什么!” 胜艳立身在原地,也挡在了玛依萨身前,快速平复着急奔过来的气息。回与他:“救人。” “这小娘们是你什么人?你手臂都不要要救她?!”长桌旁的卑湳部众人已然全部被砍倒在地,亦或乱箭穿身倒在血泊中。除了玛依萨,应已没有旁的活人了。篝火旁飘散着浓重的血腥味,已然盖过了酒香、肉香。 周围的先零兵卒听到木比塔拔高的吼声,小幅度转头互看一眼,拿刀退了开。 胜艳看向了他:“不是什么人,只是决定救她。” 木比塔怒目圆瞪,冷笑着与她咬牙切齿道:“你一个汉人俘虏!连自己都救不了!还他奶奶的当着老子的面来救别人?!” 胜艳站在玛依萨身前,伸出挡刀的那条手臂此刻仍旧抬着。她静了一瞬,而后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 不待木比塔想明她这笑意是何意味……胜艳就笑看向了他:“我想救她,所以就用这一条手臂来救她。”看着木比塔,胜艳淡淡续声:“如果救不了,就砍断这条手臂拿去陪她。” 木比塔听得勃然,眼睛一瞬间睁得更大:“你威胁我?!” 胜艳抬头看着面前眸光狠辣的羌人少年。昔日天水城外矮她一头的干瘦“小丫头”,此时已然成了高她小半头的少年将军。就像一只瘦弱的小羊,长成了一头呲牙饮血的凶狼。 她的眼神却一点点平静了下来,直直凝在对方的眼睛里。笑着与他道:“对。我是在威胁你。” 木比塔直感一股气直冲天灵盖,握住弯刀的五指咔咔作响:“你他娘的……凭什么威胁我?!” 胜艳霍然往前,抬起的那条手臂直直往木比塔手中弯刀上撞去!又狠又快。 紧贴在玛依萨旁边的阿珠一瞬间瞠目,眼见胜艳的手臂就要被木比塔手中弯刀横斩而过!血溅当场! 木比塔瞬间被惊出冷汗!一息间收刀撤步,半个身子都转了过来,才险险让刀擦过了她的手臂,只划破了她身上羊羔皮制的短袍。“你疯了?!” “你能用孩子来威胁我……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来威胁你?”胜艳看着他,语声又淡又轻,像风一吹,就会被吹散。“毕竟我在这里,只剩自己这条命了,不是么?” 木比塔一瞬间冷静了下来。后背的冷汗未干,胸口因为后怕仍在起伏不迭。 他看着她,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久久,木比塔把刀扔远,转身来看她:“你想要怎样?” “送玛依萨和她的婢女安然离开。” 木比塔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我马上叫人送她们走……” 胜艳打断了他:“你之前已经骗过我一次。让我看着你用瘦马将我想救的人送走,却已经给他下了剧毒……我不会再信你了。” 木比塔眼中一闪而过的记恨,舔了舔牙,力求真诚道:“我这次保证放她走。” 胜艳想了想,缓缓出声:“你发誓吧。” 木比塔松了一口气,马上并指发誓道:“我木比塔对天神和地盘业主发誓,一定放她们安全离……” 胜艳再次打断了他:“别用你自己发誓。” 木比塔的声音一下子梗住。想到了自己上次发誓会放她走时的情景……她最后让他在毒誓里加上她肚子里的孩子。 木比塔的脸色冷了下来,不由地狞声:“阿泽、阿岚是你生的!你要我用他们来发毒誓?!” 胜艳眸光微垂,眼帘落了下来。平声回与他:“不,用我。” 语声陡然又凝住。木比塔怔愣看她,动了动唇,又紧抿住。 好半晌,才又重新开口:“我木比塔对地盘业主发誓,一定放卑湳部王女和她的侍女安全离开……否则我自己的婆娘……巫聿胜艳,必……” 胜艳平静道:“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木比塔拧了一下眉,转着脖子烦躁道:“……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篝火燃灭,天光未亮。 胜艳看着他再次用两匹瘦马送走了人。她坐在马上,看着玛依萨和她的婢女背负行囊骑着马,慢慢融入了远方的雾气中。 有一点茫然,也有一点羡慕。 茫然于自己为何突然想要救她? 羡慕她们骑着马,以后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了…… 木比塔坐在她身后,用力圈抱着她,语声殷勤道:“我这次,真的没给她下毒。” “我不在乎。”胜艳仍旧看着远方,即便那里雾霭轻蒙,已经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心血来潮,想试着救一下她,至于是不是真的能救下她,我其实没抱什么期望。” “没抱期望?!”木比塔骤然拔高了声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被你威胁得放过了卑湳部的王女!”一惯吊儿郎当的羌族少年,此时磨着牙在她耳边说:“知不知道老子因为你!现在已经沦为兵卒口中管不住自己婆娘的没用男人!?” 胜艳的眼帘垂了下来,任他将自己圈抱在怀中。什么也未说。 “你敢叫老子用你的命来发誓……”木比塔咬牙看她:“是不是知道……” 语声淡冷,胜艳平声反问:“知道什么?” 木比塔被她问得一口气突然泄尽,扭头便道:“没什么!” 木比塔踢马,带着她回往王帐后面的寝帐。 路上木比塔又道:“昨晚上我看见你拿刀了……已经三年了,你手腕上的伤是不是好得差不多了?” 眼帘微抬,胜艳眼中冷凝与警惕之色一闪而过。 “这片草原离中原很远,但离水源很近,时常会有附近高山上的猛兽下来喝水,你陪阿泽、阿岚出去玩,万一遇到了终归危险,带个兵刃防身也挺好的~”木比塔看了一眼她被皮袍包住的双腕,那里有两个被弩-箭洞穿后愈合留下来的疤。“只不过你的手腕之前伤得太重,最好不要拿太重的兵刃……再加上已经没有内力了……就算要拿刀,也该配个轻便、细刃的刀。” 胜艳看着前方,脸上很难不露出冰冷又讽刺的笑来。 她伤得太重的手腕,是他拿着弩-箭亲手射穿的。 一身内力也是他亲手灌入的散武丹。 所以他……到底凭什么在心里认为,他喜欢自己的呢? 对真心喜爱的女子,何人会洞其腕、散其武、断其翼? 要到何时,他才能明白过来,对她,他更多不过是占有欲和…… “改天我叫手底下的人帮你做个轻便的短刀吧!”木比塔状似随意道:“以后可以带着防身~” 胜艳什么也未说。 当晚,木比塔入帐,打发阿姆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偏帐。 床榻上,胜艳被他压在身下作弄,指甲渐渐掐进了肉里。 她在他一遍遍流连在她唇上时,终于忍不住嘶声道:“木比塔,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木比塔明显愣了一下,一双似狼又似鹿般锐利又精亮的眸,透过汗湿的额发凝在了胜艳脸上。一时未出声。 过了少许,他才舔了舔牙,抵着她的额头沉沉道:“因为老子选了你当我的婆娘……我才想问你,究样怎样才肯好好跟老子过日子?” 胜艳直直望进了他的眼睛里。一点寥落和悲哀、一点苦涩和可笑,在心里化了开。 声轻如羽,她回他:“下辈子。” 当夜,木比塔听完气得狠狠折腾了胜艳两回。直到身畔的女人昏沉睡去,完全叫不醒了,才肯罢手。 次日王帐里,赫连秀拿着两封百里加急的传书入帐。 传书来自夏国中军,道赫连绮之已然启程在回途中,故传书与木比塔告知一声。 “说好的三个月之内把我哥好好送回来,现在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夏军那边总算识相,知道动身护送我哥了~”木比塔看罢就道。 得知他哥就要回来了,木比塔心情很不错,又想到:“接下来老子就把这六万先零兵和四万卑湳兵好好整合一下,等我哥回来,咱们自己建立一个新部族!” 赫连秀也很高兴,点头赞同了他的想法。随后把收到的另一封传书也递给了木比塔。 “还有一封,是那位姓巫的夏军主帅……写给姊妹的家书。” 姊妹?家书? 木比塔反应了一下,才意味过来。 便伸两指从赫连秀手中抽走了那封家书,看见上面写着“巫聿胜艳亲启”几个字。 挑了下眉,木比塔毫不犹豫地撕开了书信,拿出了里面的信来看。 信写得很恳切,也很关心忧怀,多是姊妹间心疼问候之言,情真意切,还有告知家中近况,问其近况并叮嘱保重自身。 没看出来什么问题。 木比塔觉得不放心,想到自己学汉字才短短两三年,又把信拿给了舅舅赫连秀看。 赫连秀看完也道:“只是一封家书……但看得出来巫家真的很担心你帐中那位。” 木比塔不置可否。把信纸翻在手指间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抬手准备撕毁。 忽然那个女人坐在马上、自己身前,看着卑湳部王女骑马远去时的眼神,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 他知道她羡慕,也知道她想回家。 但这里才该是她的家! 又想到她昨晚说“下辈子”时的眼神,胸口一股郁气,突然纾解不开。堵得慌,又闷得慌,心烦意乱得很。 木比塔烦躁地握紧了手里的书信……好半晌,终归软了一下心弦,松开手指把信放进了自己怀里。 第389章 五更疏欲断 “喏,你的家书。”木比塔一进帐子里,就把手里的东西随手一抛,掷到了胜艳面前的矮桌上。 宽敞的寝帐里,阿姆跪坐在兽毯上正给小阿泽绑头发,小阿岚乖乖地坐在旁边等着。 胜艳坐在矮桌前,原本正拿着羊奶准备喝。闻话端碗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她的眼神落在了被抛落在面前的那封书信上。眸光一颤。 信封上写着“巫聿胜艳亲启”几个字,是停云的笔迹。大姐亲手给她写的信。 即便封口明显已经被撕开,她也有些呆怔在了原地。 “愣着干嘛?不想看?”木比塔在她对面坐下,阿姆见状马上放下手里的羊角梳就要给他也端上一碗羊奶。 木比塔随手一挥让她接着忙,眼睛盯着胜艳没有移开。 “诶。”阿姆应了一声,拢住两个小孩继续给他们梳头发,没让他们往木比塔和胜艳这边来。 回过神来,眼睛已经不受控制地微湿。胜艳放下羊奶,伸手抓向眼前的信。 陶碗里的羊奶被放下时洒出来了一些,木比塔看见,有些不高兴,突然就一把压住了矮桌上的信。没好气地说:“先把羊奶喝了!” 胜艳摸着信的一角,闻声微怔着抬头看向了伸手压着信的木比塔。 木比塔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眼里流转的水光,也怔了一下。 压着信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语声轻了些:“……省得放凉了。” 胜艳立马转向了旁边的羊奶,端起来咕嘟着几口喝完了。 她用手背抹掉了嘴角的奶渍,回过神来,又在袍袖上用力擦净了手指、手背上沾到的奶。这才重新伸手摸向了桌上的信封。 木比塔看着她,把压在信封上的手移开了。 取信的手细不可察地微抖,展开信的那一刻,胜艳看着绢白纸面上那一个个刚强峻逸的字,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紧。 大姐的字还是这么有力。 信中叮咛、问候,无不恳切,字字句句都是对她的忧怀。三妹巫聿章瑞已然去信军中多次,问她近况,问她为何不回信给她。 停云和姑姑至今未敢告诉三妹她的境况。 惊觉一滴泪落在了信纸上,胜艳立即用手背抹去了眼中的水渍,再用衣袖小心地沾走了信纸上的水滴。 木比塔看着她拿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 几次想打断她,或说什么,强忍下了。 末了,起身便从矮桌前离开,掀帘出了帐子。“老子回头再跟你这婆娘计较……” 一连三天,木比塔回帐时都看见胜艳手里拿着那封家书在看、在摸。 就连晚上木比塔向她索取时,行至一半,她都会分神去摸一下被她放在床头的家书。 木比塔咬着牙强忍了数日。 “阿娘,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小阿岚不知何时钻到了胜艳怀里,指着信纸上的字小声问胜艳。 胜艳的眼睛没有离开纸面,神色无意识间柔和了很多,却不自知。 耐心地顺着小女儿伸手指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给她。 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柔缓,听得一旁埋头玩泥沙的小阿泽也忍不住抬头看了过来,扔下手里不成形的泥羊泥牛就往胜艳身边凑过来。 “我也要我也要!那这个、这个是什么字!”胜艳顺着儿子随手指的字看过去,原本柔和的目光却突然凝怔住了。 “去找阿姆玩。”语声恢复了冷漠疏离,神情亦复冷凝。 原本坐在兽毯上叠衣的阿姆听见,赶忙上前来牵走了两个孩子。 她想起了以前女扮男装在外游历时,偶尔写信回家报平安,怕信件有失,暴露己身身份,曾同三妹玩过一时的暗语。 刚刚被赫连泽随手一指,发现相隔四字的两字恰好也能相连,或为一词,或为一字,她才蓦然想起来。 也顿时明白了大姐的信中为何屡屡提及三妹。 眼睛再看手中的信纸,十指无意识间攥得更紧。 ——赫连抵前一日,趁乱,来救。 双目微微睁大,胜艳凝目在信纸上,久久不能回神。 大姐已决心派人来救她,就在赫连绮之被护送抵达的前一日行动。 暖意涌动着流入心间,已然几度发紧的眼眶渐渐氤氲,模糊的视野里,那被她在脑海里一字一词连起来的一句话,几度在眼前、心头,萦绕徘徊。 攥着信纸的十指那样紧,紧到指甲陷进皮肉亦无知觉。 想。 很想。 回家……回那片她所熟悉的中原…… 可是。 她在这里有了孩子。 且以木比塔心性……不会肯放过她。 如今西羌三大部落中的先零、卑湳,皆已归入了木比塔麾下,待到蛇子归来,他们兄弟就是整个西羌举足轻重的人物。 坐拥十万羌兵,是西羌除烧当部以外最大的势力。且烧当因征大夏,损兵折将,势力已大不如前…… 西羌各部早已闻讯烧当虎女拉巴子、酋豪姚柯迴、大王子弋仲接连殒命……余下众王子王女争权不休,内乱不止。 与之相比,木比塔兄弟渐渐势大,蛇子威名在外,不日送归,能闻帐外议语,前来投奔的小部落已越来越多…… 木比塔的权力只会越来越大。 水光映照的双眸中,层层叠叠的黯色挥之不去。 她闭目一瞬,喉咙里都是吐不尽又咽不下的囫囵余声。 只要木比塔仍旧不肯放过自己,即便她获救,他亦只会想办法再将她夺回…… 夏羌极可能因她,再起战事。 紧抿的唇间有泪划过,她慢慢合上了手里的信笺,攥着它,一整日呆坐在帐中。 “我想给大姐回一封信。”木比塔入帐下瞬,胜艳即抬头看向了他,语声平静宁缓。 “你这个女人不要得寸进尺!”木比塔顿时躁了起来。“老子可不会答应你!” 胜艳下时不再说话,眼落帐中空处,安静地坐在矮桌前。 木比塔在帐中食寝休憩,一如往日,只不过偌大的寝帐比到往常又似更静了许多,阿姆带着两个孩子吃喝洗歇,皆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与之相反,木比塔每一个动作,起、坐、走、立,无不发出不轻的响动,满面烦躁之色。 待到夜深,阿姆带着两个孩子去到相邻的寝帐歇下,胜艳仍旧坐在矮桌前,垂目未动。 英挺的羌族少年将领起身、坐下,又起身、再坐下,反复数次。 直到亥时,终于忍不住走到了胜艳面前,压着火气瞪向她:“你要写什么!” 胜艳仍旧不言。 “不说就别想写!” 胜艳看向了帐中摇曳的烛火,眸中有点空。“只是告诉她们,我还活着。目前境况……不差。” 木比塔愣了下,脸色眼见地缓了下来。又纠结了小半刻,才终于肯转身掀帘大步离帐。 从议事的王帐里拿来了纸笔墨砚,木比塔将东西堆到了胜艳面前。“写吧!” 大咧咧地在胜艳对面坐下,他紧盯着胜艳冷哼道:“我肯定是要盯着你写完的!” 字句言词早已拟定在心中,胜艳铺平了他拿来的绵纸,拿起笔,顿了一瞬……而后一字一句提笔在纸上。 木比塔看着她写完。 看见她竟于信中提到了和他的两个孩子,不禁微怔。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了一些,怕她发现,又在她濡墨时赶忙拉下。 待她写完,墨迹将干,木比塔将信抽过来又审看了一遍。 确定没什么问题,只说了近况,和几句问候,还道阿岚乖顺,比到阿泽省心,她亦安好。 “行吧,明天我让人送去给夏军!” 神色微恍,胜艳轻点了下头。 信中暗语:兴战事,不必救。 护送赫连绮之的队伍起程未久,此信应还来得及送到停云手上。 她看见昏黄的烛火旁飞着几只虫蛾,翅膀离灯心愈近。故其余生虽未尽,却已能望尽。 一如她的余生。 放下笔的那一瞬,她想叫自己笑一笑,却终究眼前生雾。哭亦哭不得,笑也笑不出。满目只觉茫然。 木比塔随后将她抱起,去到寝榻。 次日木比塔竟兴起地给了胜艳一匹马,让她同自己一道去到最近高山脚下的枯木林中打猎。 莎朗留在王帐坐镇,赫连秀带着一队人远远缀在二人身后跟随。 草原上的风吹在胜艳脸上,眼前豁然开阔了很多,似能见原野尽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单独骑一匹马了,风愈急愈烈愈狂喧,有一瞬间她错觉自己重新长出了翅膀,只须抖翼而起,就可乘风而去! 木比塔看着她原本和自己并肩而骑,后来越骑越快,到最后已远远将他甩在了身后。“这个女人!”咬牙之余又忍不住纳闷:老子给她的明明是一匹病马! 直到枯木林前,胜艳终于勒马停下,迎风坐在马上,仰首看着头顶的蓝天、远处的高山。 初霜十月的草原,风微凉,草正黄,蓝天澄碧净如洗。 木比塔追了过来,勒马停在她身侧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胜艳的心绪难得舒扬几分,并不欲理会他。 然下一瞬,木比塔便伸手攥住了她的腕。语声含怒:“你这个女人!跑这么快是想干吗?!” 眸光见沉,胜艳的脸色亦难看了起来。 “不要命了么?!你这婆娘不记得自己多久没骑了?!万一马栽了……”木比塔骂咧的同时愈加攥紧了她的腕,看见面前的女人脸色不虞,又磨着牙闭了嘴,下时回转身去,从腰间取出一物用力塞到了胜艳手中。“之前跟你说的,叫人给你打的轻便短刀……” 指尖一蜷,胜艳看向他的目光,改为看向了手心里的刀。弯刀不长,约莫两掌,用皮制的袋子包裹着,入手很轻。 “你别看它轻,用的可是好铁!刀口锋利着呢。”木比塔看着胜艳拔出了手中不足两指宽的细刃弯刀,语声扬得颇高,尽显兴味。似乎这样就能掩去他眸底暗藏的警惕与忌惮。 “既不能安心,又何必把它递到我手上。”他的脸映在了手中的刀刃上,胜艳看着刀头也不抬地说。 木比塔恼羞成怒道:“老子什么时候不安心了?!给你了就给你了!以你现在的武功和力气,我还怕被你伤了吗?!”言罢一把抽回攥在她腕上的手,似要昭显内心之安,转身便一踢马,背对她先一步向枯木林中纵去。 胜艳握着手里的刀,看着他的背影。停驻一瞬后,方踢马跟从他入了林。 枯木林中枝桠横长尚有蛇,会缠于径旁矮树低枝上,于擦肩时袭人,故而配刀以防身。 赫连秀带人在林外守候。但他视力极佳,能见二人在林中穿梭时现的身影,木*比塔已猎得数只野兔。 木比塔并未给胜艳弓箭,只让她拿着短刀跟随于他身后陪猎。他骑纵在林中,便将猎得的野兔从草丛里提起,转身昂首抛给身后的女人。秀气的眉宇高扬:“接着!” 胜艳未多言语,只一路跟随于他身后,依他所言地将猎物接住,放入马背一侧的布袋中。 日微斜。枯木林中阴翳渐生,突然一道阴影在木比塔斜后方的枝桠间露头。 木比塔有感身后之人近身,一颗心蓦然发紧,他此刻拉弓瞄向了远处一只蹲坐在枝头的野鸡。 心则暗暗拧了起来:这个女人的心真他奶奶的捂不热?! 待到细刃弯刀的冷光,冷不丁反射到眼角,他一瞬间想要咬牙回头勃怒,一瞬间又发着狠不肯回头。 孩子都生了!这个女人当真就——! 呼吸狠狠一沉,他握弓的手紧到发抖。下瞬闭目,手中冷箭“咻——”的一声射出。几乎同时,利刃破空声在他耳边响起。 意料中的剧痛没有袭来,一声猝不及防的嘶鸣响起在斜后方。 木比塔惊愣回头。 看见胜艳手中的短刀已被她掷出,削过一只马鹿的脖颈,扎进了旁边一棵枯木上。 雄壮的马鹿颈间血涌,半边脖子已被刀刃削断,既快且准,此时嘶鸣着撞上了旁边一根老桩。 胜艳看着那马鹿慢慢不支,摔倒在老桩旁,轻踢马腹,踱马靠了过去。 经过木比塔身侧时,眉眼皆愣的羌人少年仍旧发懵地看着她。 下一瞬在她踱马就要越过他时,木比塔突然醒神过来,似本能又似冲动,伸臂一把将她拉近,用力抱了过来。 将头埋进她的颈侧,狠狠吸了一口她的气息。他的声音第一次这样发紧:“你好好跟老子过日子好不好?好好当阿泽、阿岚的阿娘好不好?我保证对你好……保证不会再要别的婆娘……保证这辈子就你一个婆娘……你就跟了老子吧好不好……” 再度用力抱紧了她,他压着声音一遍遍在她耳边说:“老子承认这辈子看不上别的婆娘了……你就跟了老子吧?跟了老子吧?巫聿胜艳,好不好?” 她亦愣了一下,也怔了一下。听着他不断呼出热气的语声,心头竟也不受控制地热了一下…… 手指在发抖。 微张口,想要说什么。反复数次,又都无声。 最后道:“回去吧。” “巫聿胜艳!”他又气又怒,咬牙急喝。 “你不是早已强占了我……三年多来,几乎夜夜。现在又重新来问我,不觉得可笑吗?” “我……!”木比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下瞬从牙缝里蹦出:“你大着肚子的时候老子可忍住了!”又小声:“还有巫医说不行的时候……” 胜艳“嗯”了一声。而后又道:“回去吧。” “巫聿胜艳!!” 胜艳从他怀中抽身,转而继续踱步过去捡起了那头雄性马鹿,用力拉到了马背上。 腕间伤愈后的刺痛已几乎感觉不到,只是终归力有未逮,额间微汗。 木比塔看着她自顾带着猎物转身折返,呼喝不及,回头看向了她落在枯木上的那柄短刀。 刀刃沾血,入木三分。 少年羌骑将领握回马缰上的手,此时用力舒了舒,不着痕迹地擦掉了里面沁出的冷汗。 羽箭射偏在枯木枝上,也被木比塔用力拔了下来。蹲卧枝头的野鸡早已惊飞。 木比塔看着手里的刀箭,烦躁地紧拧眉头:现在手里拿着刀的人根本不是他! 枯木林外,赫连秀带人迎上来,看见那头马鹿惊了惊。“就这么几个时辰!你竟然能猎到一头马鹿?马鹿都很机警,动作又轻快,轻易很难……” 木比塔磨着牙打断了舅舅的赞赏。“那是她猎的!” 赫连秀看着木比塔的眼神一愣,表情明显滞了一下。 继而转目看向了木比塔身边的中原女人,她挺立背脊坐在马背上,神色平静。像从高空中飞落下来,暂时停降在丘泽上的鹰隼。而非原本就习惯丘泽的鹭鸶。 心绪不免有些复杂,和不安。 回到王庭。方近寝帐,两个小孩儿便一前一后从帐帘下钻了出来,开心地迎向木比塔。“阿爹!阿爹!” 小阿岚喊完阿爹,看到牵马走在后面的胜艳,又忍不住转向她喊:“阿娘……” 小阿泽已经被木比塔抱了起来,宠溺地举在头顶像个拨浪鼓一样又摇又晃,父子俩都呲出了虎牙,笑得咯咯出声。 早已趴到阿爹肩膀上的赫连泽听到阿岚喊“阿娘”,呼啦一声转过头,就睁着大眼看了过来。 扎着两个羊角辨的小女娃儿对着木比塔喊完阿爹,便转向胜艳凑了过去,蹭着她的裤腿,伸出小手来几次想要抓住。 胜艳看向了她。 阿姆高兴地过来牵走了胜艳手中的马,呼喝着几个守卫过来搬拿猎物。 小女娃儿就这样昂首看着胜艳,怯生生的小手此时仍未能抓住她的裤腿。 若能回到中原,她应会同大姐一样,自小被严辞教导,同时被所有巫家人宠在掌心里。 胜艳看着她,眼神有些寥落,又有些远。慢慢驻步在了她面前。未久,蹲下身来,学着木比塔那样,将她也高高举起,而后抱进了怀里。 小女孩儿被举起时开心地笑出了声。 笑声引得前面的父子俩同时回头。木比塔一刹时看得有点愣。 小阿泽则顿时挣扎起来,在木比塔怀里就张着手,也想往阿娘怀中去。嘴里连声嚷着:“阿娘我也要!” 木比塔愣愣地看着胜艳怀抱女儿越过他,先一步掀帘走进了寝帐里。 豁然间心情大好!抱着儿子忙不迭跟着进帐。“混小子~先让老子抱你回家!” 夜深。木比塔习惯性伸手摸向旁边的女人,将她拉来身下。 微弱的烛火映照下,胜艳躺在兽毯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任他作为。 木比塔动手动脚到一半,看到她的眼神,突然就有点心虚。 “你这婆娘……真那么不喜欢?” 胜艳看他的眼神更冷。 木比塔的动作有点僵在了原地,但箭在弦上,他仍旧很想。 一刹时想要同以前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亦不管她怎么想,老子先弄完再说! 一刹时又想到了她白日在枯木林里说的话。 “今晚上就一次!行不行?” 胜艳不应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寝帐的上方,未言也未动。 木比塔等了许久,都未得她应声,不得不偃旗息鼓。老大不愿意地翻身躺回了自己那块儿。 自己蜷那儿弄了半天,完事木比塔臊着脸转过身来攥住她的腕,粗声粗气道:“明天!明天一定要!” 胜艳仍旧面无表情,亦未看他。 “那后天!!” 看她脸上仍旧冷着,没有半点缓和的迹象。木比塔忍不住用了大力箍紧她的腕,咬牙切齿道:“老子他娘的才十九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不可能忍你三天!” 他负气地转过身去,背对胜艳,用力哼声:“我就让你歇个三天!三天后不许拒绝老子!” 寝帐里终于静了下来,身侧的女人便于这时不高不低地笑了一声,于木比塔身侧道:“我只不过是个被抓来西羌的俘虏。你不要让我错觉自己、真有拒绝和选择的权力。” 一瞬间,木比塔怔愣在原地。 久久,帐中毫无声响。唯余烛火轻曳。 “那你想如何?!”木比塔压着火气问声。 胜艳冷凝道:“若问我想。自是我不愿,你就不能。” “你做梦!”木比塔唰的翻身回来,一把将她扯进了怀中,手脚皆缠缚了上去。 那把他予她的细刃弯刀,她故意将它落在了枯木林中,让他以为她并不重视。 而后他将刀拾回,于帐中复又予了她。 此刻,这把刀就在她头枕下。 伸手,即可取。 木比塔说完,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又松开了缠她的手脚。“你睡吧!反正我今晚不动你了。”他压着声音复又转身翻了回去,背对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胜艳听到耳畔传来鼾声。 他已熟睡。手中有刀。 往日从来都是她被折腾得昏沉不醒,不到辰时难以醒转。手中更无利刃。 看着寝帐上方,她的手已伸至头枕下,握住了那把刀。 她不怕死,也不怕他死。无数个夜里都曾想要他死。从她被虏,落入他手,被镣铐坠着脚腕锁在他帐中,到如今。 他怎么敢背身对着她睡得这样熟呢? 难道忘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忘了他手持弓弩射向她的冷箭,忘了他当着她的面命人削下的申屠烬的皮肉?忘了他掐着女儿的脖子威胁她留下的夜? 他怎么敢呢? 怎么敢呢? 隔壁阿姆歇的帐子里传来了两声哭闹,似夜半惊醒,小男孩嘴里嘟囔着什么,又弱下了嚷声。其间夹杂着几声小女孩无意识的嘤咛。 心头没来由地一软,握刀的手微抖。 她突然明白了他怎么敢。 无数个蜷指强忍、唇间被她咬出血来的夜晚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眼中不受控制地湿尽。 泪顺着眼角而下,濡湿鬓发。 她转头看着他的背影,握刀的手几度捏紧,又几度松开。 忽然隔壁寝帐里传来小男孩不低的梦呓,叫她握刀的手陡然失力。 “阿爹!阿娘……” 闭目一刹,枕巾已然湿透。 她终是放开了手里的刀,睁开眼看着眼前模糊的黑暗,一夜到天明。 连着几日,木比塔带着两个小孩在王帐里玩耍,每每到饭时,便叫阿姆喊来胜艳一起接走孩子。 看着女人入帐来抱走女儿亦或儿子的背影,木比塔呲着牙无声扬起嘴角。 赫连秀和莎朗看着他这幅模样,也都无奈地露出了笑脸。 莎朗见昔日一言不发的中原女人,如今蹲下身来耐心地抱起孩子,不由有点羡慕:看来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就生了软肋,容易妥协。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西羌,都是真的。 只可惜她当年有孕却不自知,直到打猎途中血流如注,还险些丢了性命……如今已不能生了。 故而如今看着木比塔的两个双生子,格外喜爱。 回过神来,莎朗忆起正事,拿出了刚从传令兵那里接到的信,交给了木比塔。 “夏军那边来信告知了绮之的行程,如今夏军已护送他至沫水岸,就快入羌了~” 木比塔一听便高兴起来。“他们走得倒是快~” 他一面拆信来看一面道:“再近一点到了咱们的地盘,我马上派人去接我哥!” “嗯~”莎朗应声的同时,把另一封信也递到了木比塔手里。“还有一封,又是夏军那边给外甥媳妇的家书~” 赫连秀听见便走了过来:“我看看没问题就给外甥媳妇送过去吧,上回木比塔还叫人帮外甥媳妇回书了一封。”言下之意肯定也不会扣下这一封了。 木比塔眉毛扬了扬,便也算默认。 未多时草草处理完正事,木比塔便揣着信回了帐子~ 入内看见胜艳正坐在矮桌旁教两个孩子认汉字,眸子里更亮了。 脸上笑意随之明显。 他颇有几分邀功意味地将信丢到了胜艳面前。“喏~又是夏军那边给你的。” 胜艳愣了一下。薄薄的一封信落在了她面前,她的眼睛霍然凝在了信封上。 仍旧是熟悉的“巫聿胜艳亲启”字样。 仍旧是熟悉的大姐遒劲有力的字迹。 仍旧是被拆开过的痕迹。 她知道木比塔并未发现什么,否则以他心性,便是冲入帐中来。 停云同样知悉她的心性。若言不必救,便是不必救。她必能明。 故而若无要事,间隔未久,她必不会冒险再次传信予她。 伸手触向眼前的书信,指尖微顿……而后将信收入了怀中。 木比塔看得纳罕。愣愣出声:“你这婆娘怎么不看?” 胜艳垂目于放在两个孩子面前的简易沙盘上,平静回声:“先教他们认完这个字。” 木比塔撇了撇嘴,看看她,又看了看她写在沙盘上的那个汉字。按捺半晌,最后吐着气道:“行吧。” ——战事必兴,故必救汝归。 入夜。 手中信纸映照在帐中刚刚点燃的烛火下,熟悉的字迹于明暗间闪烁跳跃着。 草原十月的晦日,霜气侵染,寒意已越来越重。 胜艳看着信纸上满面愈显忧怀的叮咛嘱咐、字字句句……心头便感茫然。 坐得久了,手脚僵麻冰冷,她下意识地将手拿近烛火烤了烤。 直到手背猛地被燎,一阵刺痛灼心,她才霍然回神。 战事必兴。 夏羌之战仍未尽。所以大姐说一定会来救她回夏。 烧当部落正值内乱,应已无力卷入征伐。 故而停云信中所指,只能是手握十万羌兵的木比塔。 木比塔领十万羌兵返回西羌,早已无心与大夏继续争战,于此扎陵湖畔驻扎已月余,排布愈细,人心渐定,无处不显留此长居经营之意。能见越来越安稳。 又为何、必会与夏再兴战事? 胜艳想得出神,未察木比塔何时已入了帐。 少年羌骑将领自顾走到她身后,看见她对着帐中烛火看得出神,手里正拿着那封夏军那边寄来给她的家书。 “看完了吧?”木比塔一边嘴角扬起,有意无意从后凑近了她,开始动手动脚。“这都第二封了~老子还叫人给你寄回去了一封,足够宽宏大量了吧!” 说着就把女子一把从矮桌前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去往榻上:“所以今晚上你这个女人可不要不识好歹!” 胜艳被他丢到榻上,看着他附身上来,蓦然道:“你还会与大夏再开战吗?” 木比塔俯看着她,愣了下:“你问这个干嘛?!” 下瞬回过神来:“你怕我和夏军再开战?” 语声立时一扬,他咧嘴笑道:“放心吧~只要他们把我哥好好地送回来,我也懒得再去和他们打来打去!又没有好处!” 胜艳眸中猛地一震。 难道是—— 身上之人已伸手解开了她的腰系,一只手往她衣内摸索,似急不可耐,有火燎身。 而她周身冰冷。 如果。 如果赫连绮之未能被安全送回呢? 冷意从心间漫延开来的同时,她突然明白了……大姐因何会选在赫连绮之抵达的前一日,派人来救她。 ——赫连绮之出事了。 大姐怕木比塔得知后失去理智。 怕她被迁怒。 他的手还在她身上摩挲不止,她突然就无法再忍,用力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今晚,我不愿。” “老子已经忍了七天了!”木比塔一把挣开了她的手,手中力道只更大。“管你愿不愿!老子今天一定要!!!” 说完即俯身下来亲她。 感受着他的唇舌流连在她唇上,一股黏腻的恶心感涌上心头……胜艳更加用力地推开了他:“我说了,我不愿!” 木比塔蛮横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反扣在头顶。“你不愿也得愿!!你这个婆娘真是不识好歹!看来老子这几天是对你太好了!!” 说着挑起她的下巴,只吻得更深。 浑噩混沌中,脑中唯有一念越来越清晰。 赫连绮之若出事,他必不会善罢甘休…… 便如大姐所言,战事必兴。 想到这里,脑中浑噩也消,混沌也清,萦绕心头的点点茫然,只化作了片片冰冷。 极有可能—— 赫连绮之被护送抵达的那一日,就是木比塔率军与大夏再度开战的一日。 无穷无尽的倦意和冷意涌上心头,她闭目,猛地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舌。 “嘶!”木比塔吃痛,猛地抬头惊退了几寸。“你这个女人发什么疯?!” 胜艳眸中冷意慢慢凝结,遽然间无所顾,也无所忌了。看着他,语声极肆意。 她道:“你这个仇要报到什么时候呢?” 木比塔眉头一拧,愣了一下。“什么仇?” 胜艳笑。“或者说,你这口气要出到什么时候?” 木比塔眉拧得更深,瞪着面前的女人。“你这个疯婆娘……到底在说什么?!” “你喜欢羞辱我,喜欢强占我,即使我痛苦,你也很快意对吧!?”胜艳的语声陡然狠厉。 木比塔脱口道:“什么羞辱!老子这是喜欢你!” “别再放屁了!”胜艳猛然一脚踹在了他下腹。气极反笑:“你喜欢我?你怎么可能是喜欢我?你喜欢我你看不出来我对你的反应?看不出来我恶心你?看不出来我只有痛苦?看不出来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碰我?!”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木比塔脸色已然铁青。 “别装作你不知道……”胜艳蓦然冷笑:“别装作你什么都没感受到……你什么都知道。你也都感受到了。对吧?” 凌乱的长发早已在纠缠间散开,披散在女子光裸的肩头。她看着他,又是一笑:“但你不在乎。甚至有点享受。对吧?” 血气直直上涌,木比塔骤然间憋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不是喜欢一个人你懂了吗?”胜艳蜷指抓住身下兽毯的边沿,抬头来,直直看进面前羌族少年的眼睛里。“你只是无论如何想得到我。因为你恨我。” 木比塔一刹时懵愣在原地,有点发懵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你恨我……当年在你最不堪的时候救过你,却又对你说出‘就算孤独终老,也不会嫁你’!” 木比塔的呼吸兀地重了,咬牙辩驳道:“老子才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老子就是想要你……就是……” “为什么是我?”胜艳笑看他:“为什么?是我?” “因为……”木比塔一次次张口,又一次次猝不及防地湮声。 “因为你恨上了当时对你说这句话的我。这么多年,一直记恨在心上吧?”胜艳微仰着头看他,毫不留情地嘲笑道:“是不是午夜梦回,也常常梦到我在对你说这句话啊?” “巫聿胜艳!”木比塔狠狠瞪着面前的女人,声已狞:“你这女人今天是故意想找死吗?!” “你怎么舍得让我死呢?”她满面都是从容的笑意,嘴角微扬:“你这么喜欢强占我,这么热衷于羞辱我,这么享受我的痛苦……你怎么会舍得让我死?” “你说对了!”木比塔陡然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用力将她按回了寝榻上:“老子就喜欢强占你!就喜欢在床上折腾你!就喜欢你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乖乖躺在老子身下跟老子好!”秀气的面孔早已因她的话变得狰狞狠戾起来,箍在胜艳颈间的手隐隐在抖,犹如一头应激的凶狼,狠狠呲起了獠牙。 他下瞬凶恶地欺上榻上女子,动作毫不收敛,便似一头狂暴横行的野兽,理智被抛到一边,行为只受本能驱使。“你好好记住!!用眼睛,用嘴巴,用身体,好好记住!我是你男人!老子已经是你男人!这辈子都是你男人!!!” 撕裂般的痛楚席卷全身。 比到以往哪一次都要疼。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挣扎间只能拼尽全力在他身上抓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她的手腕、脚腕也被他狠狠箍住,勒出深深浅浅的青紫痕迹。 与当初在囚帐时如出一辙。 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三年时间好像麻痹了她,又好像麻痹了他。 此刻皆被二人口中吐出的毒刺猛地扎醒了。 罩在心门上,本就破破烂烂的布帛被撕得粉碎,已什么都遮不住了。 一夜浑噩。 次日,木比塔仍旧是一早便离榻去了王帐。 胜艳躺在榻上铺就的兽毯上,几次想起身,都未能。 冷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上,唇间仍在破皮流血,四肢几乎感觉不到,全身无处不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她仰面看着不过两人高的帐顶,眸中渐空,好似透过它,看到了帐顶外一望无尽的天空。 那么高,那么亮,那么蓝,那么白——那么美。 若有翼,当可飞往之。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忍受这样飞不起来的日子,年复一年地苟且,只求一个活下去。 为了两个孩子。 为了夏羌和平。 为了可能存在的希望。 为了远方尚在待她归家的亲友。 可原来,她远未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坚强。 心念稍轻,便已难以支撑。 ——夏羌和平,已不由她的苟且左右了。 “阿娘……”天光渐明。两个小孩儿举起寝帐帐帘一角,怯怯地往里看了过来。 “阿姆说你不舒服,叫我们不要过来打扰你……”小阿岚细软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阿娘……你昨天教的字我们会写了,可以拿过来给你看吗?” 那样的动静,一帘之隔的帐中又怎可能听不见? 胜艳转头来看着他们,满目都是释然又寂然的平静。 “拿过来吧。” 小阿岚立即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抱着自己的小沙盘一颠一颠地跑近了过去。小阿泽反倒蹙着小眉头,满脸不安,但也跟着妹妹挨到了胜艳的床边。 “这个中原字叫‘夏’,是夏天的意思,阿娘你看,我已经会写了……”小阿岚努力平着举高了自己手里的小沙盘,放到胜艳眼前去给她看。 旁边的小阿泽立时也举高了自己的沙盘,尽量推到榻上的女人面前。“我、我也会写了……” 胜艳看着两个小沙盘里,那歪歪扭扭、连字形都难以辨出的“夏”字…… 语声忽哑:“好……写得真好。” 两个小孩儿受宠若惊地蹦跶起来,满脸都是欣喜的笑容。小阿岚惴惴地问:“真……真的吗?阿娘我们写得很好吗?” “嗯。”胜艳微笑着看着他们,语声是从未有过的轻柔:“真的很好。” “那、那阿娘早点好起来!”小阿岚还在开心地笑着,一旁的小阿泽已看着自己的阿娘,等不及说道:“教我们更多中原字!” 胜艳慢慢从被褥下伸出手来,犹豫一瞬,依次抚了抚两个孩子的头。“对不起。” 她的手臂上随处可见青紫痕迹,本不想让他们看见,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对着他们伸出了手。 小阿岚疑惑地问:“阿娘……你怎么了?” 小阿泽看到阿娘手臂上的伤,语声更加不安:“阿娘你的手臂……是受伤了吗?” 胜艳没有回答他们,只是看着他们。 看了许久,才慢慢道:“恐怕我此生唯一有负之人……就是你们两个了。” “当初……不该把你们视为筹码……” “后来……更不该忽视你们的无辜……” “到如今……”目中慢慢有些氤氲,她极轻声道:“……不该牺牲你们的福祉。” “但阿娘……没有别的选择了。”手中微用力,将他们拉近了床榻边,她慢慢靠近过去,亲了亲他们的颊。“是阿娘对不起你们……若有来生……你们不要选我做你们的阿娘。” “阿娘?” “阿娘……?” “回阿姆的帐子吧,阿娘要去找你们阿爹了。”胜艳抹去了眼中的水渍,转而微笑着对他们道。 两个小孩儿踌躇了许久,才讷讷地点头,而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寝帐。 胜艳躺在床上看着他们的背影,背影落下的余光,被他们抬起又放下的帐帘一角……久久,方转回了目光。 而后闭目,而后再度、慢慢睁开了眼,而后挣扎着爬起了身。 王帐里。赫连秀看着几次将案上书札砸落在地的木比塔,忍不住叹了口气。 “何必要那样对外甥媳妇?”赫连秀看向木比塔:“她已经是你孩子的阿娘,而且你明明喜欢她……” “别那样叫她!”木比塔条件反射地扬声怒道:“她只不过是个俘虏而已!” 赫连秀走过去,伸手拍了拍木比塔的肩。“她是中原人,本就与我们羌人脾性不同,且你自己说过,她出生大族,是大家小姐,昔日言行能为别说羌人,就是很多中原男人都比不上……所以必定心高气傲,既是如此,何必与她长期郁愤之下、说出的一些奚落之言置气?” 木比塔听着舅舅的话别过了头,英挺的眉仍旧紧拧着。满面烦躁。 下瞬脑中想到从寝帐出来时,榻上女人面无血色的一张脸,心上便更烦躁了。 过了半晌,木比塔嗫嚅着声音道:“晚点让舅母帮我去看看那婆娘吧……昨晚我有些太粗鲁了……” 赫连秀便又叹了口气,应了一声,还待说什么…… 王帐外的守卫这时快步行入了帐内,面露难色道:“禀将军!帐外那个……夫人来了……” “夫人?”两人皆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是谁。 木比塔猛然坐直了身体,手从桌案上面拿到了下面,又从下面拿到了上面。语声突兀地扬高了:“……她来干什么!” 守卫迟疑片刻,又道:“她手中还握着一把刀……” 赫连秀面色一变,转向守卫,语声转而有些严肃了。“……你去叫莎朗部大过来,先带她回去。” “不用!”木比塔兀地出声,语声已含怒。冷着声道:“让她进来!” “木比塔。”赫连秀紧蹙眉头转向了木比塔,想说什么…… 被木比塔打断道:“舅舅放心吧!以她的心机,如果是真想杀我,不致于蠢到把刀握在手里过来……你先回去,让我自己来跟她说!” 赫连秀回头看着木比塔,见他绷着一张脸,直直坐在王椅中,一副已经做了决定的样子……就噤了声,没有再多说。 下瞬点了点头,和守卫一起走出了王帐。 帐外站立的中原女人高挑瘦削,竟是将头发披散着而来,此刻就这么站在了王帐外,脸上神色见之极平静亦或言沉冷…… 便如守卫所言,她手中握着一把短刀。 此刀赫连秀知道,是木比塔特意叫人打给她的,几次都因为太重叫人重新打了。说她那样的性格,总不可能一辈子让她呆在寝帐里不出去,以后给她防身用。 此刻她手里握着这把短刀,穿着一身中原男人穿的衣服,笔直地站在王帐外。 赫连秀想了一下。听说她在被俘虏之初穿的是一身男装,此前也在夏羌战场上冲锋驰骋,与另一名夏国江湖男子并肩为战,常为夏军先锋骑之一。这应当就是她当年所穿。 此刻晨风吹起她的头发,使得她身上的男式斜襟长袍也猎猎拂起,赫连秀才发现袍内微微鼓风,袖口见松。她应当是比当年战场上时,消瘦了不少。 嘴角可见红肿,有几处破了皮仍在微微渗血。露出的颈间、腕上皆是青紫伤痕。便连握刀的指上都有清晰的咬痕。 赫连秀看着不免在心里叹了口气。 下瞬守卫让开,她越过他径直走进了王帐里。 “怎么?你拿着刀过来,还想凭你自己砍死老子吗?!” 王帐里,木比塔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当即怒声开口,说话同时狠瞪向来人。 然看见她的那一瞬,目中倏地一震,忽觉惊心。 “你为什么要穿这件……” 盛宴径直走向他,看着他,与此同时,握在手里的刀毫不犹豫地划向了自己颈侧。 血珠沿着刀刃溅出的同时,木比塔瞳孔猛地一缩,几乎从桌案后面飞扑过来夺她手中的刀!“你疯——” 他的手抓住短刀刀刃的那一瞬,盛宴看着他笑了。“因为这才是我。” 目色陡然锐利如刃,她握紧刀柄反手抽刀,对准他的喉颈,全力扬刀。 刀刃从他掌心割出的下一瞬,毫不留情地划过了他的喉咙。 血如飞瀑般溅出。 他看着她。 她亦看着他。 未言尽的后半句话,就这样淹在了木比塔喉中。 他的身形也在这一刻,从飞扑中猝不及防地摔落在了地面,发出“砰”然巨响。 一切发生的太快,帐外赫连秀还未及走远。听见响声突觉异样,立时想要回身入帐。 “不要进来——!”“木比塔”的厉喝声从内传出,赫连秀闻声一震,只得止步。 王帐内。盛宴颈侧刀口因被木比塔及时握住刀刃,只半指长,但颈脉就在两侧,能见血涌如注。 因她扬刀时全未收力,无论是对自己,还是他。 也因只有此般决绝,才能毫不做伪,才能让他一刹那间放下戒心只凭本能行事,扑身上前只知夺刀。 木比塔伸手捂住了自己血涌不止的喉,另一只手亦满手鲜血,抓在王帐地面上,痛苦地发出不成形的吸气声。他仍在挣扎欲起。 胜艳没有看他,用着他的声音、用尽周身余力喊出那一声后,便目视前方空处,松开了手里的刀。 不足两掌长的细刃短刀“叮——”的一声掉落在地,发出了轻盈清脆的微响。 她一刹时觉得快意。 一刹时又觉得恍如隔世。 那只方才握刀割断了木比塔喉咙的手,此刻微微有些抖…… 不知是因蓄力已久的紧张,还是失血过多的麻痹。 木比塔挣扎抬起的头,凝目在了她血流不止的颈侧:“叫…………巫……医……” 他竟仍能发出几声低哑的气音。 染满鲜血的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裤腿,下一瞬盛宴便因失血过*多,倒落了下来。 他放开了捂在喉前的手,看起来似想要接住她,但身体痉挛着难以支撑。只能看着她倒在了他已流满一地的血泊中。 地上的血染脏了她的脸。从她颈侧流出的血,亦在汇入地面、他的血中。 盛宴看着他再也支撑不住,也同她一起倒入了血中。 即便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发抖,他仍是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转头看向了她。 周身冷得如同坠入了冰窟,眼前亦已模糊,但她仍能清晰地从他眼中看到恨。如此深刻,如此铭心。 盛宴轻轻扯动嘴角笑了笑,哑声喃喃着诉与他:“仅仅因为那一句话……叫你恨上了我……若早知……” “不止。”他已发不出声来。看着她,突然涕泪皆下,用唇形一字一字告诉她: “你怎么会知道……当年那一晚,我本来就无处可去……你将我从那户农家赶了出去……那个时候,天那么冷,夜里还下着雨,我最后只能蜷缩着睡在树下一块石头上……如果不是有树枝替我挡雨,我一定会淋得全身湿透,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 他的头几乎和她的脸贴在了一起。所以哪怕只余几声气音,和一点唇形,她竟也听到、看到了他的话。 蓦然一声凄笑,她最后道:“但你并没有被淋得全身湿透……不是吗?” 木比塔已然充血浑噩的双眼中,亦忍不住狠狠怔了一下。 ——你怎么会知道? 面前女子已然闭上了双眼。眼角一滴泪滑落下来,浸入了血中。 木比塔看着那滴泪,心头骤然沸腾,想要嘶吼,想要怒嚎,想要哭叫,可是再也没有一点余力发出声音来。 最后凝目在她脸上,亦断了气。 临死前的那一瞬。盛宴想要回忆自己曾走过的飞泉流瀑、浩瀚平原、山川湖海,脑中如繁华过眼、掠影浮光。然云烟过后,终是不可避免的,忆起了曾几何时那一幕。 那时农家雨夜,她置气之下,把那形同小姑娘似的羌族小男孩赶出了屋外。 然天寒雨冷,终归辗转不能放心,便抓起屋中放着的伞跟了上去。远远便见他蜷卧在一块大石上,借着树上横出的枝桠在躲避夜雨。 她站在远处等他睡着方走近了过去,看着石头上模样楚楚、瘦弱伶仃的小男孩直摇头。便伸手握着他的腕,为他渡去内力暖了身。而后撑着伞站在树下,为他挡了一夜的雨。 直到天色乍明,雨霁云消,她甩了甩僵直的手臂,把伞背在身后,步履悠闲地踱回了来时的农家小院。 那时晨光正好,雨后的野径一片清新。 第390章 偶然值林叟 十几匹健硕的野狼奔袭在广袤无垠的西羌原野上,领头那一匹被养得尤为丰伟壮硕,竟能驮载着一名成年男子奔袭不怠,名唤阿檀。 夜暗风急,繁星当空。 申屠烬骑着阿檀奔袭过一片又一片原野,朝着西羌腹地扎陵湖畔日夜不歇地赶去。 草原十月的风带着露寒露气穿过他的衣颈、长发,留下一层又一层冰凉的水气。 理应寒凉。 却浇不灭他三年来,终于能够重新燃亮起来的双眸。 他受大将军之命率先潜往扎陵湖畔,从撤回西羌的十万羌兵驻扎之地,打探清楚盛宴近况与所在。 启程之前他已获悉赫连绮之已死,于他身后佯装送回蛇子的队伍,实际是巫大将军派出营救盛宴归家的一众江湖高手。 他只需探得盛宴所在,与群狼暗中守护,并与之传信约定,待到营救的其余江湖高手到来,众人汇合携力将盛宴救出! 狼行无声,奔袭愈疾。低伏的面庞不停被原野上源源无尽的草茎刮过,他满目都是渴望救回她、再见她的热切! ——大哥!我和阿檀来接你回家了! 夏羌交界的沫水岸、雅砻山脚,送归“蛇子”的队伍沿着山脚下的野原、往西南方向再行六百里,便可抵达扎陵湖畔。 天色愈暗,领队的南冥观察过四周,叫停了队伍,转身踱马至了队列中间载人的那一辆马车旁,扣响了小窗。 “端木先生,再往前便入眼下被木比塔盘踞的西羌地界,一旦过界,难以预料木比塔会有什么动作,今晚不如先行扎营休整,明日再过界……我等也好全力应对。” 马车中端坐正中的白衣女子闻言,自然懂他言下之意,应声与他:“将军考虑周全,端木并无异议。” 南冥遂命队伍解鞍休整,就地扎营。 马车里,眼蒙黑纱的少年与易容成赫连绮之的璎璃两面相对,各坐于马车车厢侧面。少年人兽蛊之性,起初因距离过近展现出的攻击之意,被端木若华强行压制下来。一路相安无事。 璎璃有感马车停下,转目看向了一旁白衣白发之人。 她不便开口言语,便用手敲了敲自己坐于身下的长剑。 端木会意,宁声而语:“此行我师徒二人虽为取回被木比塔带走的麟霜剑,但救回盛宴公子更为重中之重,当年她原是为了探查枭儿与我之讯息真假,方冒险潜入羌营打探,致如今被虏西羌。且她与枭儿有结义之情,枭儿若……必也会想尽己全力、救她归家。” 两人的目光都不由落到了一侧无言的黑衣少年脸上。 他的脸被铁面罩住了大半,眼前更有黑纱遮挡,难窥其态。 但端坐之姿,与木讷之形、静默之声,仍旧同木偶傀儡一般,不似活人,毫无自主意识。 更不见半点恢复苏醒的迹象。 端木续道:“既为结义兄长,于中军凯旋回京之前,我理应陪他全此情义。且我心中亦十分期望能救盛宴公子安然归来。”回望于璎璃,端木若华道:“至于夺剑时机,届时可见机行事……是为次要。” 璎璃点了点头,心下明了。并未过于忧心。 只因不论是麟霜剑还是巫二小姐,此行筹谋万全,更有端木先生这样的顶尖高手随行助力,定能悉数顺利带回。 且玖璃紧随申屠烬之后,已入西羌境内与羌地所设惊云阁暗卫接头,应能带回更多木比塔军中的消息。 届时所知更多,所谋更全,便更多几分胜算。 入夜。 原野草深,山脚虫鸣,繁星点点缀于天际。不见月明。 随行于队伍中的南荣静倚靠在天雪身上,低头擦拭着手中之剑,听见马车那边传来声响,抬头向下马车的人看去。 黑衣铁面的少年静无声息地随行于白衣女子身后,亦步亦趋,护卫之态明显,从始至终不曾移目,更不曾转首。 端木若华行过南荣静与天雪身前时,微颔首与之示意过,便携身后少年四下行走探看起了四周。 她内息绵长,五识极敏,所探更广,可查安危。 未见异样。 转步欲归,又忽而止步。 眼蒙黑纱的少年亦随她止步,静立在了女子几步之外。 但虫蛊野兽之性敏锐,他亦已察觉到了远处而来的人息。母蛊护子之性立显,少年人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直到女子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抚。 端木若华嘱咐其静候,独自行至了此处山脚与原野交汇的暗荫处,望向了西南方向。 不多时,一人手执一物行近而来,出现在了此处夜色下的暗荫里。“端木先生,你我又见了。” 气息临近时,端木若华已然识出来人。眉间静滞,心下微微有些沉落,有不安之感。“九州公子。” 九州旭叹了一声,夜色彷徨摇曳在他脸上。“绮之可是身死了?” 目中一闪而过的怔色,端木若华亦叹声:“九州公子此言何意?” “先生不必再相瞒……”九州旭垂目一瞬,长叹道:“早在他与我提出条件,要我于西羌各部落中,助木比塔的势力稳固十年之时……我便有些不好的预感了。” 九州旭转而抬眼看向面前眉目沉静的女子,觑得她目中深意,不无感慨:“否则以他智谋心计,若在木比塔身边,哪里需要我来相助其势力于西羌各部中稳固呢?” 端木若华回望面前之人,静声良久,仍未轻言。 “我不知他最后是寻了短见,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既存死意,想来归期已渺。所以才会与我提出这样的条件。”夜色中,九州旭明暗不定的目光直视面前白衣人:“故而大夏清云宗主,才会亲至此地,随行于一介送归‘质子’的队伍里,欲行大事吧?” 端木若华面色仍静。 见其仍旧不语,九州旭再道:“倘若木比塔得讯绮之身死,以他心性,夏羌必再起刀兵……我不知先生此行是为了取回这把师门古剑?还是携江湖高手深入西羌腹地行枭首之举,以溃羌兵而避夏羌新战?” 端木若华听得他所言,寂静沉远的目光慢慢落到了他手中所执之物上…… 并未答其所问,而是宁声语之:“……此为麟霜剑?” 见得九州旭点头,端木若华平声道:“此剑当年流落青蛉水中,落到了木比塔与赫连手中。此前木比塔率领十万羌兵撤回西羌,此剑应已被他带离……此刻却又落入了九州公子手中,不知是何缘由?” 女子语声虽平,却不难读出其间疑色。 确实木比塔若还活着,自己除非已然与之联合,否则绝难轻易从他手中拿出此剑来。 九州旭解开缠剑的布缎,露出了其内于端木若华而言,再熟悉不过的青锋古剑。“先生不知……三日前,木比塔也已身死,扎陵湖畔那十万羌兵此时正值分崩动乱之际,大同军虽已暗中出手,助木比塔与绮之的舅父、舅母暂稳了此刻局势……但大同军只能于暗处出手,行事终归有限,故而没有木比塔、也没有‘蛇子’军师的一方西羌新势力,我亦没有能为使之稳固十年之久。” 白衣人闻之而震色。“木比塔,身死?” 九州旭温朗的眉间浮现三分戚色与几分敬意:“是你们夏国陷于羌营中的那名女俘虏所为。她被木比塔囚困于帐中三年余,已为木比塔诞下一双儿女,此前又被木比塔随军带回了扎陵湖畔,三日前突然执刀闯入了主帐营,割断了木比塔的喉颈,自己亦刎颈而亡。” 端木若华目中更震,凝眸一刹,指尖颤然了一瞬。 “闻夏军之中此前对她的称呼,似是‘盛宴公子’,我亦知晓她出生夏国中原武林世家之首的巫家,同夏军主将巫大将军乃同宗,原是巫家的二小姐。”九州旭细数罢,再度叹声道:“敌帐之中隐忍蛰伏三年,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与木比塔同归于尽……因她刺杀了木比塔,扎陵湖畔这十万羌兵如今动乱不堪,诸多原本投诚而来的小部落蠢蠢欲动,皆有趁机夺权造势之意……但因知晓‘蛇子’将归,再加上我几次三番暗中出手,方使其有所忌惮,暂时按捺了下来。否则,这十万羌兵如今定已分崩离乱,被诸多部落蚕食瓜分。” 端木若华听得眸中颤然许久,慢慢阖下了眼帘。心绪难遏亦难平。 “先生已然不必担心,因绮之身死,夏羌战事又起……”九州旭看着面前白衣人,平声和缓道:“眼下这十万羌兵已然动荡势危,自顾不暇,既无心也无余力对夏征伐了。”语声不免几分悲凉,他再道:“且扎陵湖畔若知‘蛇子’也已身死……只会彻底分崩离析……届时那位巫姑娘与木比塔留下的一双儿女,绮之、木比塔兄弟的舅父舅母,必被各小部落刀兵所指,斩草除根,死于夺权之乱中。” 一声轻寂沉缓的叹息散落在了夜风里,端木若华抬眸回望向了九州旭。“此间诸事,我已获悉,多谢相告。只是不知九州公子提前三日来此,拦下端木一行,专程告知,所谋为何?” 九州旭亦不避讳,与之对视,直言道:“我为先生取来师门之剑,是想与先生做个交易。” 九州旭将手中青锋古剑,递至了面前白衣白发的女子面前。“我代绮之与木比塔兄弟二人将此剑物归原主……想要换先生将‘蛇子’军师交予我,迎回扎陵湖畔,不知可否?” 白衣的人听罢敛目,静了一瞬。 既知赫连身死,他要迎回的自然并非真的“蛇子”军师,只是需要大夏配合他演这一出戏,隐瞒“蛇子”死讯,让“赫连绮之”活着回到扎陵湖畔。 “我之请求,只因这十万羌兵撤退之前,我已答应了绮之,替他助木比塔的势力于西羌稳固十年。”九州旭回想一番,苦笑道:“我不知此为巧合还是绮之原就有不祥之感……他与我提条件时说的是相助‘木比塔的势力’,而非相助木比塔……若为后者,木比塔被刺身死后,我助无可助,原可不管……但如今木比塔虽已身死,其势仍在,只是留下了舅亲与幼子,纤草浮木难支广厦……着实是给我留下了一个不小的烂摊子啊。” 端木只再静了一息,便也不再相瞒,回与九州旭道:“虽则如此,‘蛇子’军师若安然回到扎陵湖畔,于九州公子助力之下,必成这十万羌兵新首。届时‘蛇子’军师背后之人是九州公子,扎陵湖畔十万羌兵背后掌控之人,当也为九州公子?” 男子温和垂落的眼帘于此刻掀起,眸中闪过暗含敬佩之意的一抹亮光。 九州旭微微笑道:“我虽无此意,但十年之内,恐怕确实如此。” “如此我为大夏清云宗主,何不让‘蛇子’军师死讯就此传回?静观这十万羌兵分崩离析,西羌各部争权夺势而乱……此后夏军亦可免与西羌为战,至少可得数年安稳。”雪白发丝于夜色掩映下偶泛微光,女子语声虽轻,散在凉风中却很沉。 九州旭听得眉间已蹙。“你知我父与先生之师所创大同军之理念,这十万羌兵若成大同军手中之刃,往后也只会为了夏羌和平而战。岂非佳事?” 白衣白发于夜风中微微拂动。女子轻声言:“人心如流,理念若澜,随势而迁,因事而变。端木直言,不敢轻信。” 九州旭眉间转而沉肃下来,只得道:“那先生要如何才肯助我?” “若为西羌之首,往后十五年,不与大夏为战。待木比塔一双儿女成年,还权于其子女、舅父母,不行窃势盗权之举。” 九州旭听得自嘲一笑,叹声道:“此前数战及今日相告诸事,我大同军皆有助力先生与夏军,然今时先生却想要遏制大同军之势了?” 夜色下,白衣人回望而来的眸光始终沉远而幽静,她平和道:“林木若秀,其荫蔽人,但若其势参天,恐违初种之愿。纵是家师在世时手植之木,我亦忧其蔽日。” 九州旭怃然一震,听得怔住。 久久。九州旭低下头来,与面前女子揖了一礼。 “先生警示,旭牢记于心。”面上再复温朗之色,九州旭道:“先生所提,旭亦已应下。倘若经营数久,大同军真的成了西羌之首,十五年内,必不犯夏。扎陵湖畔这一只西羌新势力,待到木比塔一双儿女年满十八,我便还政还权于他二人。”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还了一礼。“今日之约,只为君子之约,望九州公子他日能不愆君子之行。” 九州旭镇重点头,再度一礼。 “如若相负,即便相隔千里,清云宗下也当前来,问罪于君。”声轻如雾,散去随风,似是毫无重量。却并非毫无重量。 九州旭笑了一声,点头恭声道:“自然。” 与南冥及此行其他重要之人议罢。 次日,送归“蛇子”的队伍继续前行,过境往扎陵湖畔而去。 载人的马车外多了两名随侍“蛇子”军师的羌人女婢,一路跟行于马车左右。队列前后更添“蛇子”舅父舅母派来相迎的羌族勇士近百人。 璎璃闻讯巫二小姐三日前与木比塔同归于尽,心绪久久难平,已默然静坐了一夜。 此刻扮作赫连绮之坐于马车内,看见颠簸间车帘荡起、马车外随行的众多羌人…… 方开口道:“依先生所言,这些人表面是扎陵湖畔派来迎回‘蛇子’,实则也受那支暗中行事的势力掌控?” 端木轻轻颔首:“迎回‘蛇子’是关键所在,必不敢轻忽,那支势力之首定然会全程掌控于自己之手。” 如此机敏又诡谲神秘的行事手法……璎璃忽而想起了那颗在姚柯迴死前三日,扔到中军议事堂上的面粉石子。“难道是那个……‘天下大同’?” 面前白衣女子的眼中闪过一抹欣慰之色,然并不接话,也未多言。 璎璃观女子眉间神色,再忆昨夜相商议事时,女子言语中多用指代,大概猜测到女子许是有应允之诺,故不便多言。 便也不再追问,只于心中自顾深思。 马车外领队的南冥亦是。 因知赫连身死,对方及其派来之人必也已知,再加上心绪使然……璎璃过境后于马车内的扮相行止,已不似过境前行来那般过分小心。 想到被俘于羌营时,不惜己身、拼力将她与左相救出水火的巫二小姐……璎璃眼中再度湿了。 “昨夜丑时收到玖璃传讯……先生获悉之事皆为真。”语声有些哑,璎璃顿声后,续道:“信中玖璃已去拦申屠公子那边,会于暗中见机行事,同时策应我等。” 端木若华不无哀意地“嗯”了一声。 璎璃抬眼望着马车内的白衣人,悲声道:“先生与此暗势之主的约定,实则也迫其护下了巫二小姐所留的那一双儿女……璎璃心知,想要替巫二小姐于此谢过先生。” 端木若华目中哀意更甚,转而看向了一侧脸覆铁面黑纱、静坐如木、仍旧无知无识的黑衣少年。 麟霜剑此刻就在他背后,待此行归来,便可再度予他了。 只是昔日结义兄长,已然身殒他乡,枭儿醒来若知,心绪应也久久难平罢。 怜声一叹,女子心上再度浮起的悲意、亦难纾。 …… 玖璃并未及在申屠烬抵达扎陵湖畔前拦下他。 兽行捷径,狼奔如矢,而他的心太急。 近羌兵驻地,入眼白幡翻涌于帐丛之间,随处可见。 ——首领亡故之兆。 此地十万羌兵之首是木比塔。 申屠烬与狼群蹲在远处草丛的暗隐中,瞠目之余有些不敢信:木比塔,死了? 扶在阿檀背上的手猛然抓得极紧。 ——那,她呢! 绕着扎陵湖畔趋近中心王帐所在,看到越挂越高的丧幡迎风鼓舞,其间巡守往来的羌兵无不面色沉肃。 申屠烬拿出了起程前巫亚停云交予他的那方木盒。盒中是盛宴被俘之初,羌营派人送予中军的那堆染血白布缠……是大哥为扮男子平素用来裹胸的贴身之物。 申屠烬将木盒移到阿檀鼻前,让阿檀闻了闻……颤着声低低嘱咐道:“带我找到她。” 雄壮的灰狼几乎是一闻到盒中气味,就有了方向。它伏身矫健地穿行在草丛暗处与驻帐后方,不过片刻,就停在了一方偌大的寝帐后面。伏身隐在暗处。 申屠烬以为要寻之人就在眼前这方寝帐里,留下阿檀示警,正欲靠近过去……抬头间,看见了此间寝帐前方与王帐相对的空地上,高高竖着的一根刑柱。 刑柱最上方,白幡涌动的风中,一人穿着中原样式的男式斜襟长袍,长发披散,垂首被绑在刑柱最高处。 能看到她颈间干涸的血迹,顺着脖颈往下,将她身上檀色的男式锦袍染成了深褐色。 她的脸枯槁、瘦削、灰白,在披散垂落的长发中隐约可见。阖目安静,风吹不动。 申屠烬伏低欲行的身体慢慢站了起来,站在寝帐后方,看着被绑在刑柱最高处示众的她。 慢慢睁大的眼睛里,除了她的脸,她已然干涸的血,她枯槁灰败的尸身,不见其他。 放置着木比塔尸身的王帐里,突然闯入守卫。 对着各抱着一个孩子跪坐在木比塔灵前的赫连秀、莎朗急声禀道:“两位部大!外面来了一群狼!还有一个中原男人,他将柱子上绑着的那个汉人女俘虏的尸身解下来了……抱在怀中拼死相护,似想要抢走……” 赫连秀和莎朗青灰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他们怀中早已哭得麻木的两个小孩儿更是满目呆滞,像是什么都未听见。 久久,莎朗低低地开口道:“就让他,带走吧。” 守卫立应:“……是!” 只有被抱在莎朗怀里的小赫连岚,小声哭了句:“阿娘…” 申屠烬左臂、肩头各中了羌兵一箭,被他护在怀中的那具尸身,于刀兵箭矢中却未再受一点伤。后来羌兵不再逼近,他在狼群开路中爬上阿檀的背,冲了出去。 夜已临,风很急,吹不断他脸上的泪痕。 他抱着她,伏身在狼背上疾驰冲出,越过丧幡,越过群帐,越过扎陵湖畔…… 一头扎向一望无垠的原野、原野那头的中原。 长声泣吼,散在风中。“大哥!我接你回家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90-395 第391章 天地英雄气 大夏天隆十四年十一月,夏军依言将“西羌蛇子”赫连绮之送还于扎陵湖畔聚十万羌兵而成的新势力——穆尔嫣部。 夏国清云宗主念昔日同门之谊,亲自护送,并与穆尔嫣部达成不相攻伐之愿,大夏西南边陲遂安。 “如此,与那幕后之人的约定便算完成了。”已是回途。璎璃坐在马车内回想巫二小姐所留那对年幼的双生子,其被木比塔的舅父舅母抱在怀中,甚是依赖。 如此看来,那对羌人夫妇平日应是真心疼护着他们。 心安不少。 璎璃下瞬看向马车主位上静坐无言的白衣人,微有疑惑道:“先生当时看着那对稚子的时辰有些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眸色因璎璃所问再度涣散了一瞬。一刹时浮现在脑中的,是当年满身是血伤重险死、坠入归云谷中的稚子儿郎;又是马车中父母双亡、衣裙染血被她抱出的蓝衣小女孩;再是血毒池中周身挂满毒虫、血肉模糊被她抱起的女娃儿;最后是汝阴官道上被武吏踹倒在脚下、被她扶抱起来的小女孩儿。 他们的眼神,应都曾同扎陵湖畔那对稚子,一样彷徨悲苦。 端木喃声道:“父母恩仇旧怨,到头来,终是稚子无辜。” 璎璃随着白衣人的眼神,转目看向了同样静坐于马车内的黑衣少年。 “这世间,这样的稚子太多……枭儿、小蓝、阿紫、绿儿。”女子念一名,顿一声,最后默然道:“无不是。” 璎璃也是孤儿,和玖璃一起自小被惊云阁收养,伴于梅疏影身侧,既是玩伴也是护卫。 若无惊云阁,亦不知自己会流落何方,是生是死。 听得白衣人所言,思绪一霎时也有些飘远。悲从心生。 下瞬便听马车中的白衣人轻轻道:“我亦是。” 陡然心神微震。璎璃忍不住转目看向了面前复又静声的白衣女子。 璎璃第一次听到白衣人提及自己身世相关。 十六岁继任清云鉴之名,从此庙堂有声、江湖扬名,世人无不尊崇敬仰。但除去清云鉴传人的身份,她来自哪里,生母为谁,生父为谁,无有人知。 便连惊云阁,也只查到她于天和二十年被墨然于归云谷附近的一处野山上拾到,抱回了归云谷。其他,一概不知。半点线索也无。 恐怕这个世上,除了端木先生自己,其身世由来,便无人知晓了。 心下有些想问,又恐冒昧失言,终是按捺了下来。 便看着面前的白衣人端坐阖目,又复沉静。 马车摇摇晃晃中已过沫水,行入了大夏境内。 璎璃再度看向了主位上闭目静坐的端木若华,微有疑虑道:“我换回本貌出来时,虽将帐中那娃娃脸的少年易容得和赫连绮之一模一样,但亲友与之相处得久了,应该还是能察觉……等到赫连绮之的舅父舅母发现了他不是赫连绮之,我等该如何?” 凝神静坐的白发女子并未睁开眼,只平声道:“他们应当已被告知了赫连死讯。” 璎璃愣了一下,几分诧异道:“先生怎知?” “初见扮作赫连归来的你,目无喜色,却有悲意。”哪怕正值新丧,若逢亲友久别归家,也应可见欣然之色。哪怕乍喜之后,因丧事而更悲,也还是会有那一瞬的欣然。 “再者……”端木续道:“与我约定之人既已安排信任之人于帐中候你、继续扮作赫连绮之,又怎会不排除其被亲人察觉是假,这最大的隐患?” 端木睁开眼来,平望前方,便道:“他应是在我等抵达之前,便与赫连舅父舅母诉与了实情,明言了其间利害。” 璎璃怔道:“原是如此。不过璎璃还有一事有忧……” “何事?” “先生与之约定,十五年后还政还权于木比塔所留那对双生子,但若幼子长成后,比到与先生约定的那一位,更欲同我大夏兴战,该当如何?稚子心念难控,他们以后会不会更有犯夏之心?” 马车行路间微微颠簸,车内白衣人回看向璎璃,摇了摇头。“若我所料不差,应当不会。因与我约定之人,此刻心中遵循之念,确为夏羌和平。此后他实掌穆尔嫣部之权,必然会代替那帐中的‘赫连绮之’,成为那对双生子实际上的伯父。稚子蒙其教诲,必受其理念影响,心存夏羌和平之念。此为教化之功,润物无声。” 璎璃闻言震了一下,恍然间有些心生敬佩之意,看着马车内的白衣人点了点头。 端木若华便又转目看向了马车内悄无声息的少年人。他手中握着麟霜剑,脸覆铁面,眼蒙黑纱,如来时路上一般的安静木讷。 三年了。 禀承母蛊之性,顺从于她所予的任意指示,不曾有过丝毫违意。 像只被操控的蛊。 实际,也的确是一只被本能操控的蛊。 白衣白发之人眸光微敛,睫羽缓缓垂落了下来。 祈天塔,无尘珠。已不远矣。 …… 数日后,送归“西羌蛇子”的队伍平安无事地回到现下中军驻地所在。 普安城内,马车队列入城便感萧沉肃穆之息。 南冥唤来巡防兵问询,得知申屠烬已先一步带着盛宴公子的尸首归来了。 大将军本是伤重未愈,闻讯当夜便病倒了,逾今两日仍未醒。 巫二小姐的灵堂设在了普安城县衙主院一侧的偏堂。 端木若华带着黑衣少年,与璎璃同行先往灵堂所在,给盛宴公子上了一柱香。 青风寨青阳子,陪同巫山秋雨守在灵堂内。 能见巫山秋雨目中漫无边际的痛意与悲怆,脸色青灰苍白,眼见数日未歇。 因她为主帅之母,不便深入敌营,原和青阳子一起负责于沫水岸接应救回巫二小姐的队伍…… 料想那时应是,立身沫水岸,翘首以盼,却见到了被申屠烬带回的侄女尸身。 白衣白发之人看着她,悯声轻言:“巫主母节哀。” 璎璃抱剑低头为礼,不由想到…… 自巫山空雷于京郊被害后,巫家便由巫二小姐主事,巫山秋雨也已退居幕后、从旁辅佐。 后来巫二小姐上阵助战,巫家改由巫三小姐于家中坐镇,尝试主事。然其长于文而弱于武,身处第一武林世家的巫家,难免声名不显。 如今巫二小姐身死,于巫家可谓再断一臂,家族已隐有凋敝之象。 县衙主院房中,端木若华为巫亚停云行针不久,榻上面容刚毅英气的女子醒了过来。 虽满面倦惫、容色冷怆,但脉息已稳,尚能主事。 端木知晓她是因战事将息而暂卸心防,岂料噩耗骤至,前番暂歇之心弦猝然扯断,神思难支,故染沉疴。 “先生行事向来思虑周全、谋事深远,停云并无异议。那与先生约定之人,停云猜测,应当便是此前曾出手相助中军的‘天下大同’势力。”见得榻前椅中所坐的白衣人并未否定她所言,巫亚停云续道:“先生愿信此人,停云便也愿信。便是出于私心,先生筹谋也顾全了胜艳留下的那双稚子……停云在此,只想称谢。” 言至最后,榻上之人低头与面前白衣人揖首一礼,目中濡泪。 端木隐约知晓巫家姐妹之间的情谊深厚。乃自璎璃及惊云阁获悉。 巫亚停云作为巫家长女,自小被送入宫中和其他巫家影卫一同受训,身负巫家对皇室的使命与拱卫叶氏之责。 十八岁前,日日浸于严苛训诫,常为稚子所难承。其课业之艰,纵使成人亦觉棘手,包含谋断韬略、武备操演、军机调度、治*政方略,桩桩晦涩难懂,稍有疏失,便遭惩戒。鞭笞之痛,常伴晨昏。她若想得一日休歇,除非自家姐妹能代她受训一日。 据闻巫二小姐自懂事起,每月都会代长姐受训一日。 巫亚停云低头擦去眼中泪意,看向白衣人道:“且先生与那位幕后之人虽为君子之约,但日后他凭借‘西羌蛇子’之名实掌穆尔嫣部大权,倘若图谋不正,我等也握有‘蛇子早已身死’的把柄在手中。” 端木闻言亦是颔首。 巫亚停云最后笑了笑,惨恻着眸光道:“至此,这场战事持续五年余,于今终于尘埃落定。” 叶齐身死。 西羌三部皆退。烧当部落争权不休,早已递来和谈书;先零、卑湳两部消殒,合为穆尔嫣新部于扎陵湖畔为首,聚拢了诸多小部族。如今也已暗中约定和平。 巫亚停云平声道:“该回朝了。” 此桩战事起于天隆九年暮秋时,结束于今日天隆十四年十一月,五载有余。 “将士们无人会想在边关过冬。”巫亚停云转目看向了窗外沉沉的天空。“已入仲冬……此时启程回京,应该刚好过年吧。” 三日后,中军凯旋回京。 左相文墨染于端木若华面前请示后,又征得蓝苏婉同意,于毕节城外的孤崖下亲手挖出了叶绿叶的尸骨,薄棺收敛,一路入京。 老将郭沅率五万宿卫军留下镇守边线。 出发前一日,影老寻到南荣静,于暗处跪下道:“禀少主,属下从冷丘山崖南面的涧水中救起了一个人,是凌王义子之首叶萍……因顾念影主昔日恩情,属下给他指了去漠北的路。他与他将寻之人,正是中军眼下命人在全力追捕之人。” 青年闻话只不言,脸上表情始终冷凝。 影老低头再道:“少主但有不允,属下立时追上去杀了他。” “不用了。”南荣静转身行出了暗处,头也不回道:“这些事我不想过问。以后我不叫你,你管好影网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影老沉声以应:“是。” 回京一路无事。 近京郊,骁骑营统领穆流霜纵马匆匆赶到端木若华所坐的马车旁:“端木先生,左相大人呕血了!烦请先生去前面马车里看看!” 他靠近马车时,马车内原本静坐于车窗旁的少年人立时戒备起来,绷紧了全身肌肉,手已按剑,被白衣女子强形压住了手腕。“枭儿,不可。” 遂变温顺。 文墨染所乘的马车紧随于载着叶绿叶棺椁的马车之后,白衣人掠身而至,入马车前,本能地抬首看了一眼前面车帘下隐约露出的漆黑棺身,方入马车内为文墨染看脉。 黑衣少年被端木若华强行要求留在师徒二人的马车中候她。 马车内,文墨染呕血后已然昏迷。端木若华见得他的面色,心下便沉。 指尖凝着文墨染腕间的凉意,看着昏迷之人唇上暗红的血渍,眸光只更沉。“他的脉细若游丝,沉伏若坠渊之石……这绝非初次呕血能成的脉象。本是久病元亏之人,心神易累,气血较常人不足……今番已然气血耗散,心脾似朽木……他已郁积劳神至五内皆伤。” 穆流霜听得脸色寒白,巫亚停云闻讯也已赶了过来。 端木若华抬头看着二人道:“他应是早已心存死志,强撑至此,或许便为了眼见战事平息……”顿了一瞬,端木若华续道:“还有把绿儿的尸骨带回洛阳皇城安葬……” “眼下战事已平,待到心中另一桩余愿了结,他心中那口气应当便松了。” 言下之意,后续会如何,不言而喻。 穆流霜目中痛意浮沉,几度张口,却都说不出话来。 “我以点水针法助他摧散心神郁积,勉强锁住气血延缓溃散……”端木若华自袖中取出针囊,捏针于指轻轻擦拭,同时悯声极缓道:“如此应可使他五内伤竭之势暂缓拖延……只是待绿儿入土为安,他若心意已决……恐怕、回天乏术。” 穆流霜伸手扶在马车车辕上,强行稳住了身形。能见指间颤簌。 此一战,左相往而监军,骁骑营为了护卫好左相损失惨重……穆家儿郎三者去二……竟终是未能履职难以复命。 ——皇上若得讯,该如何? 中军一路北上入京,众多曾往助战的江湖人士已然各自归家。 原本孔嘉因有丢失《奇谋录》原册之罪,战虽胜,但仍需入京承罪。后得知《奇谋录》原册由西羌虎女拉巴子进献给了酋长姚柯迴,如今就在烧当部落王庭。后大夏与之和谈,条件之一便是烧当归还《奇谋录》。 如今《奇谋录》原册已被孔嘉带回塞外孔家。 普安城中时,孔嘉便将当初得赐的“叶”字玉牌归还左相,托请了左相与大将军为其陈情、功过相抵,待二人点头应允后,与孔懿并马回往了塞外孔家。 洛阳城外,中军抵达,叶征亲领文武百官于大开的城门前相迎。 随后军中要员入宫觐见受封,同时下旨犒赏三军。 洛阳城内外,一时无处不闻百姓与将士们的欢声。 太极殿上,白衣白发之人依照当初与赫连绮之约定之言,详陈了羌民入夏之艰与处境之难,谏言叶征拟策善待入夏羌民,平息其怨。 得诸将附言,群臣认可,叶征纳之。 巫亚停云将所书助战江湖人士名号陈书递上,叶征下旨张榜以告天下,并赐武举人之身,榜上江湖中人若有意皆可入朝为官,许以百户、千户之职,量才授官。 塞外孔家文武首此战功高,除却功过相抵外,还另赐宫中秘本藏书十册及百金。 文墨染虽难掩病色,立于朝臣最前首更见瘦骨嶙峋、脸颊清癯,但立身之姿仍旧笔直,语声亦稳。“臣以为,此战有功却已逝去之人,亦应得嘉赏。” 叶征深深看他,轻言以允:“然。” 天涯、北曲、骁骑营等阵亡将士皆得追封,遗属得享其荫。 寻常兵卒亦获朝廷抚恤告慰。 其中追封最重者,乃巫家二小姐巫聿胜艳——被困敌营三载不屈,以死刺杀羌族新部穆尔嫣首领,圣谕嘉其“忠勇可昭日月,节烈不让须眉”,特追封“景安侯”,赐金册玉印于其家。 前碧宁郡主叶绿叶恢复身份,昔日宣王府余众连坐之罪尽赦,朝廷特赐还宣王府旧府,更恩准将豫州的宣王陵墓迁至京都皇陵一侧。 文墨染听罢圣旨,长时苍白沉凝的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跪下伏首道:“陛下圣明。” 叶征看着他伏拜于地的发顶,久久,只低声道:“左相劳苦功高,不必多礼,还请平身。” 后于宣王旧府中守灵七日,端木若华看着宣王府将绿儿的尸骨葬在了其父宣王陵墓一侧。左相文墨染亦于灵堂前陪灵七日,寸步未离。惊云阁主蓝苏婉着一身素衣而来,与眼蒙黑纱的少年人并排跪于白衣白发之人身后,直至叶绿叶棺椁下葬。 从绿儿口中得知,宣王自小极宠她,如此得葬其父身侧,绿儿心下应是欣然。 白衣人敛目罢,带着身后少年人,转身而离。“枭儿,随我入宫罢。” 立得召见。 御花园内。端木若华领身后仍旧是少年形貌之人站在曲水流觞的景亭中。 未久,叶征从太极殿方向行来,身侧只有李总管在随伺。端木若华虽也能感暗处影卫的声息。 “先生入宫私下请见,可是又得天示预警?故来指示?”叶征走在亭前鹅卵石铺就的花间长径上,还未入亭,便已开口询问道。 端木若华微低头行了一礼,而后抬头直视了帝王。“端木此来,不因天示,是为私事。”微顿一声,女子肩头白发于落日余晖的晚风里扬起,她再道:“若皇上肯容我一言,请先屏退左右。” 叶征愣了一下,随后眸光微动,颔首以应:“也好。朕恰有桩私事,也想要请教先生。” 李总管随即退下。端木若华便感暗中影卫的声息也都退远至了数百步外。 叶征看向了白衣白发之人身后、安静立身未动的黑衣少年。 微觉异样。 “先生幺徒……” 四下已退。端木若华直言道:“端木所求之事,便是为他,故枭儿不必退远。” 叶征再愣,随即开口:“先生请讲。” “三年前,枭儿为救我之性命,以身试毒,至心神尽失,已无意识,形同傀儡木偶。”见得面前帝王眼中立时浮现震色,白衣人续道:“此三年来,我与二徒惊云阁主遍寻天下医方,皆无办法,如今得知,唯有一法,可以再试。” “是何办法?”叶征抬目看向白衣人身后的黑衣少年,这才明白此前所觉异样为何。 自他踏入御花园中,少年人便视他如无物,从始至终呆立如木,一动也未动。 端木若华正视面前帝王,便于此时,于景亭中跪了下来。“祈天塔,无尘珠。” 听到“祈天塔、无尘珠”时的震惊,亦不及下一刻看到白衣人于他面前屈膝而跪。 虽他是天子、在位帝王,但清云鉴传人承启天示,预祸明情,是世人皆知的天佑之人,九百年来备受尊崇,就算是帝王也只能尊之敬之,从不用跪叶氏。 叶征心门一紧,额间已涔汗:“先生快请起!” 白衣人未起。“端木亦知祈天塔内的无尘珠对皇室之重,今日所求,实为不情之请。” 岂止不情之请。非叶家皇室不得入祈天塔,更不能见无尘珠,此为叶氏祖训之一。 便同清云鉴九百年来无人敢于不尊崇。叶氏立国至今,亦无皇室以外之人请用无尘珠的先例。 第392章 凛凛寒风冽 “先生可知,无尘大师亦是皇室血脉?” 夕阳斜照,暖色的余晖洒落在御花园内,值此暮冬,反透凉意。 景亭中跪身的白衣人闻声微愣,眸中闪过讶然之色。 叶征再度伸手虚扶女子,端木若华见之,未再令其为难。 不等帝王将手伸近,已起身来,立身在了叶征身前两步外,目光沉静。 “凡有皇室血脉出生,都会被取血滴于无尘珠之上,倘若无尘珠亮起,诞生的那位皇室子,就是被无尘珠选中了,他便会成为代当时皇帝接受战罪天罚的命定高僧,一生幽居于皇宫最西的拂罪院祈天塔内,守着无尘珠,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叶征叹一声,便与白衣女子坦言道:“这些朕也是接过传国玉玺后,于太庙之中翻看叶氏族谱,才得以知晓。实则便同‘清云鉴传人’一样,无尘大师也非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可以传承和共用的称谓。其之所以修为和武功无人能及,也并非因为心境极空……而是每一代‘无尘大师’都会在临终前将毕生功力传给新的‘无尘大师’。如此代代相传,所以修为深不可测。” 端木若华震了一震。从未想过会是如此。 若是连无尘大师亦为皇室子孙,非叶氏之人欲用无尘珠,确实更明其中之艰。 御花园中,朔风夹着寒意拂过花草暗荫,白衣之人立身景亭中良久,忽而开口道:“皇上可还记得……先帝曾有一位容仪出众却品行不端,放浪形骸、风流成性,终因纵欲无度,亏空己身,因而早亡的胞弟?” 叶征愣了一下。“先生说的是小缳王叔?” 白衣白发于风中轻扬,端木若华凝声语之。“我本名端木孑仙,是随母姓,‘孑仙’二字,是家母为我所取,此名应是……正与缳王表字‘情欢’意境相逆……是因家母对此人余怨难消。” 叶征听得,目中不由微瞠:“先生的意思……先生之父难道是?” 缳王表字,少有人知,因是他自己所取,皇祖父对此不悦,除了缳王叔自己,从来无人敢提。 自己若非为帝,入太庙看过族谱,对此有所记忆,恐怕也不得而知。 晚风拂衣,广袖如云。端木若华平声续道:“端木生母,名唤端木砚心,原是荆州乡野一位女先生。父母早亡,她承父业在村中执教,兼代人书札为生。明帝天和十一年,小缳王被先帝派去归云谷请清云宗主入宫议事。途中偶遇家母,心生邪念,于归程途中派人将其掳到了下榻的驿馆。初时以礼相待,温情软语,百般诱哄,后因家母始终不为所动,便强行迫其与他承欢。数日之后,留下几金,自顾回京。家母后因有孕只得离开学堂,为避闲言蜚语,独自一人隐居于荆州山野,直至病殁于山中。” 抬头来回望面前帝王目中震色,白衣人再道:“家母病殁后,我依言将她葬于了山中小居一侧,不立碑,不堆坟,植花草于土上,焚书稿以为伴。便同她的余生一样,隐没山野之中。后因稚龄体弱,我孤居山野难以自存,于下山途中昏倒在了山道上,被我师兄墨然所救……时年八岁。” 叶征震色道:“如此说来,先生之父确是小缳王叔?那先生与朕岂非是堂兄妹之亲?!” 亭中白衣女子面容如水,微澜不起,双目垂落下来,微低头与身前帝王道:“端木与家母,皆无意与叶氏皇族攀亲,更不曾想以此间牵连,为己谋求一荫、一瓦、一粟,今日为救爱徒请用无尘珠,适才道出,望陛下酌情。” 白衣白发之人正视帝王,语声转而凝肃:“端木所言,句句属实。” 叶征叹了一声,忽而笑道:“先生是清云鉴传人,大夏境内世人无不尊崇,只要你想,开口之言可等同天示。其实先生想用无尘珠,明明只需跟朕说,得预无尘珠将为祸夏国,此后不能再将之留在皇宫,需由你带去归云谷……朕即便有先诅训诫在,又如何能违逆‘天示’?自然只得遵循……可先生偏偏从未想过利用自己清云鉴传人的身份,谋求心中所欲。” 端木若华闻之已震。 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叶齐最后所诉之言。 ——“在孤眼中,你便是我大夏朝最异的妖!最邪的道!” ——“身承天示,言之为预,倘为妖人,天下必乱!恐怕这大夏也早已成了清云鉴传人的大夏!” 确实,可乱朝纲。 确实,可覆天下。 端木若华恍惚间觉到冷汗濡湿了脊背,突然有些后知后觉了那人口中的“幸是”……实际承载了多么沉重的份量,又饱含了多少惶恐忧惧。 ——“幸是清云鉴传人,代代都如你这般单纯,如白纸,又似顽石!听从天示,只道所预……” 倘为妖人,天下必乱。 叶齐所言,分明分毫未错。 端木若华突然忆及当日崖壁洞中,叶齐所言那一句,忍不住问向了面前帝王…… “陛下还是七殿下之时,想要当皇帝吗?” 叶征听得眸中一震。眸光颤动罢,看向了亭中他处。凝声反问:“先生何以……突然有此一问?” 白衣人观其神色,心下亦有些震怔。“七殿下竟,原是不想。” 面前帝王霍然苦笑:“先生见微知著,竟一眼就洞彻了朕心所想……既如此,朕亦不必再向先生藏掖隐瞒。”目光随风而远,叶征脸上的笑容亦随风而淡、而逝。他看着天边绮丽的残阳,慢慢道:“朕曾……有一位故友。朕与他相识于微末……当然是他的微末,朕毕竟是个皇子。当时朕还年少,酷爱山水文章,尤喜以字词短句描绘一地一景,只觉钟灵毓秀,精巧瑰丽,其间一言一字皆美极。我选了各地学子入京备考期间,将我雕琢良久、自认不俗的一篇山水文,挂在了学子馆对面的茶楼,那里有一处专供文人展示文墨之处,我派人将之挂在了最显眼处。往来茶楼学馆者,无不驻足久观,对我这篇山水文赞誉有佳,唯有他……” 言至此处,亭中帝王蓦然轻笑了一记,眼中笑意久不散。“评我‘满篇辞藻,空无一物,执笔者盖不知人间疾苦’……言罢讽笑一声,转身便离。我坐在茶楼二层,听见他所言,原是气急败坏,觑见他脸上那一闪而逝、可谓柔柔静静的笑容,又有些迷糊,待到回过神来,才意会他那表面文静的笑容真是讽刺至极。” “我因心中不服,亲自拿着文章寻到了他落脚的客栈,言明只他一人有眼无珠、出言贬讽,旁人皆是赞誉有佳……他道——”言至此处,又是一笑,叶征无奈道:“盖因文章最末的皇子专印吧。” “我依他所言,改用普通的纸,普通的墨,去了皇子专印,誊抄一份改挂到了城西的茶楼……赞誉贬损便基本倒置。真是哭笑不得。”眸光渐深,叶征轻言道:“我不得不服。” “他……怜苦百姓,心有大志,又心思细腻,是个性情中人。常年都是,既有远虑,又有近忧。几乎每次见面,他必与我陈忧思,诉民间疾苦,言时事之弊。我常替他转呈到父皇面前,偶得一句嘉赏,常被言僭越。我知晓这便是他结识我所求,我只愈成全。纵为所用,也觉无妨。” “我只是个皇子,并非储君,行为纵使有些出格,亦无伤大雅、无足轻重。他登科及第,却因言被斥,不得重用,我想要寻机与他表明心意,此后即便不为父皇所喜,亦决定为他转呈忧思与百姓之苦、时事诸弊。但……” 亭中帝王回转头来,看向了白衣女子,苦笑道:“我突然成了‘应为帝’之人……皇兄一朝失太子之位,我一朝成了待立的新帝。应该所有人都觉得朕得天眷顾,何等幸运……可只有朕知晓……” 我与他再无可能。 我可以是他的知交、是他的伯乐、是他的故友……但绝不能是他的君王。 否则。 朕言行有失,行危害社稷、动摇朝堂之举,他便该是第一个站出来指斥朕过错之人。 “朕此生都无法再与他表明心意。不可,亦不能。” 直至此刻,随叶齐之言一片片聚积起来的乌云,终于彻底阴蔽了天空,在寒日里下起了冰凉入骨的冷雨。 端木若华看着面前两步外的帝王、帝王眼中痕迹虽淡却挥之不去的寥落、周身若有若无的失意怅惘…… 终忍不住道:“陛下……可曾怨我?” “最怨先生的应该是皇兄吧,我知晓他为稳储君之位所受的苦……至于朕……”叶征望着御花园远处微久,道:“先生的为人朕清楚。既是天示,你我皆只得遵从,天命如此,还能如何。朕知晓,人生在事,憾事难免,总有失意……在天下人眼中,朕已是世间罕有的幸运儿了。” 白衣人看着他的背影,指间渐蜷渐紧,想说什么,然风拂过园中草木,一簌,又一簌……终是什么也未能言出。 “先生帮朕办一件事。”叶征下瞬垂目望向脚前随风颤簌的草木,平声与女子道:“先生虽也是我叶氏子孙,但先生爱徒云萧终归不是。朕所托之事若能办成,朕甘愿担下违背叶氏祖训的罪责,引先生师徒二人入祈天塔,用无尘珠。” 回首望向身后白衣白发的女子,亭中帝王眸中晦涩了一瞬,最后凝声道:“便是来时,朕言欲要请教先生的那桩私事。其实,也当是国事。” 落日残阳斜斜铺照在帝王周身,竟无端晕出几分颓靡的厌色。白衣人见得,心下亦平白添出了三分失意。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凝声更静:“陛下所托何事?” …… 出得皇宫,广厦连绵,街衢喧闹。年关将至,又逢战事大捷,百姓眉眼间多见喜色。 行至洛阳东街。腊冬时节,寒梅已绽,满街能闻若有若无的梅香。 白衣人忽而怔忡了一瞬。 随行于白衣女子身后的少年人便也无知无谓地跟着停下了脚步。 他始终警戒着满街或近或远的行人,害怕自己和子蛊受到伤害,但本能告诉他必须听从子蛊予它的指示,于是强行压制住了对四周活物的攻击冲动。 在他的世界只有两件事。 ——保护子蛊。 ——“子蛊之请,母蛊不违。” 但偏有一只活物,从高处落下,很快的时间里突然离他的子蛊那么近。它本能地想要攻击。 仍旧被他的子蛊强行制止了。 他必须遵从子蛊的意愿,于是他停下了攻击。只是警戒,只是时刻戒备着所有出现在子蛊身边的活物和危险。 从一家茶馆二楼跃落下来,正落在白衣女子面前的是一名戴着斗笠的青年。 端木若华制止身后之人的攻击之举后,便看着面前之人微微颔了首,轻言语之:“随我入内相议罢。” 南荣静看了一眼被清云宗主压下手腕的哥哥,而后点头与面前女子应声:“好。” 三人前后行入了一家名唤雪胎梅骨的酒肆。 肆内酒香扑鼻,梅香也更为馥郁。 一身翩跹蓝衣、眉目清婉、气质如兰的女子坐在酒肆内一间方桌前,见着三人入内,起身相迎,并命人随后合上了酒肆的门。 四人分坐方桌四边,端木若华始终伸一只手落在黑衣少年执剑的腕上,半是安抚,半是压制。 随后宁声道:“陛下允我与枭儿入祈天塔、用无尘珠……但在此之前,需完成他所托之事。” 南荣静已然取下了斗笠,过于昳丽俊美的脸庞上闪过一刹时的惊喜,下一刻即开口问道:“他所托何事?” 白衣白发之人轻声言:“治好左相。” 蓝苏婉闻话目中一闪而过的殇沉,唇间紧抿,语声已凝:“大师姐入土为安后,文大人回府当日便已病倒,宫中太医悉数已去看过,皆束手无策。他是梅大哥义兄,昔日为我惊云阁副阁主,我也已经前往探过……心神耗散、积疴日久、病体亏空,已是病入膏肓之象。穆流霜统领护卫在他门前,也与我说了师父此前为他诊脉所言。” 蓝苏婉沉沉叹声:“对于一个断了生念之人,我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医治。可无论为了私心,还是国计民生、朝堂安稳,我也都想要文大人安好。” 端木若华眼帘微垂,亦叹了一声。心下泛起点点疼意。“沉疴欲散,纵需时日,尚可调治,唯心病难医……文大人心系百姓,为相多年,殚精竭虑,本为病弱之身,少有生气。绿儿的死于他许是剜心之憾,一时生气散尽,只余倦怠缠身,便随心性放任自己了。” 南荣静眸中掠过微光,听得所言,忽而开口道:“若是因情之一字,影网暗中以蛊控人,其中情蛊相关,我所闻有情人蛊、情人泪蛊,还有一味忘情蛊……可叫人淡去心中情丝、渐忘执念之人,情忘了,因情而生的死意应该也会跟着淡了。” 蓝苏婉听着,眉间微蹙,本能地生出几分抵触。然目光触及坐在她对面、眼蒙黑纱、一动不动的黑衣少年,指尖又缓缓蜷起,一时未发一言。 端木若华却未见犹豫,已然摇了摇头。“以蛊控人心,实为邪佞之举。如此操控他人心神,为达自己目的,未免自私倨傲、过于狂妄,此举不可为。” 南荣静闻言眸色骤冷,眼帘微抬觑向白衣人,语声亦已透出寒意:“那宗主是还有别的办法,来消除文墨染心中死意么?” 第393章 莫道桑榆晚 雪落时,左相府邸内更显静谧。 白衣白发的女子站在院中,看着文墨染房外院墙一角,数棵红梅开到极致,花瓣被雪所覆,醴醴艳色若隐若现。 梅香清冽。 多日来庞杂纷扰的思绪似乎飘远了一些,满目幽静。 眼蒙黑纱、脸覆铁面的少年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伸直了手臂为她撑着伞,一动不动,静默僵硬。一如逝去这三年多来。 雪还在下。 端木若华来此替文墨染看诊医治已有十数日,房内呕血昏迷之人初时在点水针下,当即便醒转了过来,能饮下药石、米水。 然未久又再度呕血昏沉,即便再行施针,亦难当即醒转,此后行针效用更是一日差过一日,到今日药石难进,榻上文士整日昏昏沉沉,所食水米已越来越少。 愈见虚弱。 那日于雪胎梅骨酒肆内,除去忘情蛊,白衣人并未能说出更好的办法。 最后南荣静与端木师徒不欢而散。 而后端木若华便带着身旁少年人前来左相府邸,为文墨染看诊医治。 南荣静郁气之下,宿在了洛阳城内毗邻此街的一家客栈内,耐着性子观望等候。 转眼到了年关,除夕夜临。白雪皑皑,覆了满枝。 若能登高望远,便可见洛阳城内的青砖红瓦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雪,映着家家门前贴上的春联、挂上的宫灯、燃起的灯烛,晕出一圈又一圈朦胧微光。照得覆雪的瓦檐半明半暗,既喧嚣,又安稳。 暮色未沉时,长街两侧的老树上已挂满了迎新岁的红灯笼,烛火在纱笼里不时跳跃,随着更夫的梆声响起,这洛阳京城的街巷间反越见烛火,越见亮堂,越见喧哗。 卖糖水的挑子在街角冒着白汽,裹着芝麻的麦芽糖香混着家家户户飘出的屠苏酒香,顺着朔风飘散在大街小巷。稚子孩童三三两两,举着纸糊的鱼形灯从巷口窜出。人影幢幢,笑语喧声。 蓝苏婉寻来了左相府,提着一篮食盒,带着两只分别装着清茶和桃花酿的玉白酒壶。 端木若华看见她,移开了望在那几株红梅上的目光。与守在文墨染房门前的骁骑统领穆流霜点了点头后,带着身后少年人迎她。 相府后院修有一栋书阁,是叶征所赐,高过洛阳城内寻常人家的宅子许多。 蓝苏婉朝那高高的书阁看了过去:“我们去那里吧?师父。” 端木若华看了一眼,并不多言。点了点头。 腕间银丝射出,蓝苏婉足下轻点,身形极轻快地掠至了书阁屋顶之上。 蓝衣的人在屋顶上扫开一小片雪,从怀中抽出褥子来垫上,便取出了食盒里自己亲手做的几样小菜,再那两只酒壶。 端木若华随后掠身而至,落步无声,白衣白发落下时便同夜空中的飞雪一样轻。“枭儿,上来。” 黑衣少年紧随其后而至,稳稳落在了女子身后、屋顶的一条垂脊上。 “今年的年饭,我们就在这里吃吧?师父?”蓝苏婉语声平和而轻柔。 端木若华看着她,目色温然,再度颔首。在她铺好的褥子另一边半曲膝侧坐下来。 书阁屋顶坡度不显,攒尖顶往外微微翘起,低谷趋平,因而褥子上的酒菜放得很稳,搁在食盒中的竹箸、酒盏亦平稳。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屋顶摆上了酒菜的褥子两侧,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坐在了白衣人斜后方的垂脊上。 蓝苏婉拿着只装清茶的那只酒壶为白衣人倒了一杯,双手递来。“只是茶,来时刚煮,还是热的。师父请喝。” 端木若华接了过来。又从蓝衣的人手中接过了递来的竹箸。 蓝苏婉又为女子身后的黑衣少年倒了满满一杯酒,递去竹筷。 眼蒙黑纱之人在端木若华的指示下木讷地接了,温顺地坐在白衣人身后,自顾食饮。 幽雪轻轻飘舞。四下喧闹,满目清寂。 “即便师父亲自出手,文大人至今仍无什么起色么?” 目有黯色。白衣的人轻声言:“昏沉日久,不见半分好转迹象,更未流露丝毫求生之意。” 蓝衣的人听罢便默。 “会有办法的。”浅酌了一口杯中桃花酿,蓝苏婉看着眼下喧闹的洛阳城道:“若时日将尽,已难转圜。为了师弟,师父可否听从南荣静之言?” 白衣的人未应声。 长街灯火离离,到处可见宫灯摇曳,到处可见人影绰约。叫卖吆喝、稚子童言,虽远亦近,声声在耳。 端木若华看着眼前的景,景下的人。寥落,沉寂,终归静默。 蓝苏婉未再执言,转而平声慢慢道:“自天隆十年的除夕夜起,便只有我陪着师父过年、陪着师父说话了。” 心中疼意难免,恍然间似闻紫衣人儿的笑语嘻声,绿衣之人的平声叮嘱…… 还有回头望去,身后所见那黑衣少年沉静温和的语声。 于今,皆已不闻。 “不知不觉,数年已过。”蓝苏婉望着眼前飘飞的细雪、雪下繁华喧嚷的京城街巷,柔声笑着道:“转眼已是天隆十四年的除夕了……” 回转头来,看向身旁发白如雪、样貌却仍旧年轻的白衣女子,蓝苏婉轻言道:“逝者已矣,再难回还……弟子只盼,来年的除夕夜,师弟能醒过来,与小蓝一道,陪着师父说说话。” 心上一疼又一悸。 端木若华岂会不明她言辞间所含深意。 终是满目殇沉。久久未言。 恍惚出神间,不知是谁家先点燃了第一挂爆竹,炸响声滚过整条长街,把檐下的积雪都震得簌簌然落。 紧随之,满城的爆竹声纷至沓来,伴孩童嘻嚷、随处可闻恭贺新春的祝词,一起噼啪作响,使得洛阳城内一霎时热闹得喧嚣沸腾。 “师父,新岁了。”迎着四下的爆竹声、或近或远的喧沸人语,蓝苏婉看着白衣人与她身后的黑衣*少年,温柔笑言:“祝您和师弟朝朝暮暮,执手相依,岁岁年年,喜乐常伴,鹣鲽情深,余生暖意。” 白衣白发之人回望于她,眸光颤过一息后,漾起一圈又一圈透明的涟漪。 不多时,端木若华极轻地“嗯”了一声。“枭儿,会醒的。” 次日元正。入夜时叶征竟亲自到了左相府,探看了昏迷中的文墨染。 病情已然极危厄。 端木若华领少年人守候在文墨染病榻前,看着榻上的文士,于昏迷中不时蹙起的眉。 唇白若纸,面色青晦。 今日已是第三次为他行针。 下针时指间所凝元力更多,随银针灌汇入心脉、经络、周身要穴,水迢迢之力随之流入全身,涤荡在文墨染体内。深厚绵长。 榻上文士的呼吸也随之深长了少许,不时蹙起的眉已然舒展开了。 此番行针之下,端木若华知文墨染此刻必是醒着。 斟酌良久,白衣的人于榻前慢慢道:“皇上若无大人从旁辅佐,朝堂政事纷纭,恐令其日渐心力亏耗,终至难以为继。其损之重,远逾断臂之痛。” 脑中犹忆叶征此前离开时的面色,满面倦怠,眸中已然无光。 “夏羌虽已止戈,陛下亦拟策善待入夏之羌民,然政令推行滞涩,下层官吏或阳奉阴违,或难见成效,细务之间弊端丛生。闻宁州一带,羌民初怀希冀,见此光景反添失望,其怨不减反炽。若无得力之人督理其事,补策阙漏、推政令落地,夏羌两族嫌隙将如何衍变,实难逆料。此策本为平怨,最终是福是祸,亦未可知。” 既是心怀大志、怜苦百姓之人,昔日之志,阅尽千帆,历经世事,可还尚在? “况大战之后,本当休养生息,然何以疗愈疮痍、抚绥万民,至今尚无定策。更兼夏羌之战,大夏兵卒殒命者众,家中有父兄战殁者,无不深恨西羌。此刻正处民怨最盛之时,强推善待之策,一则阻碍重重,二则易激起民愤。如此困局,该当如何破解?”端木若华一面思忖一面看着榻上文士,久久,终于见得文墨染唇间微抿,眉间有意识地细细蹙起了。 “惊云阁助战有功,此番虽蒙褒奖,然其能为已昭于庙堂、江湖。来日朝廷未必不起忌惮之心。大人若逝,往后朝中应再无替惊云阁进言之人……大人义父与义弟多年心血经营,日后能否安然立于大夏境内,难以逆料。” 榻上面色灰白青晦之人,眉间蹙得更紧了。 端木知他心念已动,宁声诉与:“世上需要大人之处尚多,若大人就此放任丢下,陛下、万民、乃至需要大人照拂的人与物,皆会失却倚仗。其后续光景,已能预料,多是难堪。” 榻上文士眉间深蹙许久,却终是未能睁开眼醒转过来。 端木静待许久,心头希冀又缓缓沉落。 仔细想来,她所言之事,身为左相的文墨染,又岂会不知,抑或不曾想到? 只是往昔或许不曾经历情事,此番骤然深陷,性情所使,私心想要任性一回罢了。 她与世人一般,只道这大夏朝堂仍需他砥柱清流,却未想他还愿不愿继续背负这重责。 身为左相,在朝多年,他实已半生为国为民。 ……独独这一次,是为私情,为自己。 他若当真不肯醒来,她又何忍、再苦苦相逼? 端木若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双目空望一隅,眸光渐殇、渐沉……亦渐凝。 起身来,端木若华带着身后少年人走出了此间屋舍。 门外穆流霜守着,见白衣人推门行出,满目殷切地望来。 虽有不忍,端木若华仍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穆流霜一霎时眼中红丝更甚,沉痛地闭了闭目。 然次日。 宣王妃亲自登门,怀中抱着一物,送入了文墨染屋内。 “听闻左相大人病重……妾身思忖再三,愿将这盆绿萝赠予大人,以还大人年前对宣王府、对我家绿儿的拂照之恩。”宣王妃望着那盆放置在文墨染榻前不远处的绿萝,柔声道:“堂堂郡主,‘绿叶’之名,当年便是由这盆绿萝而来……我家王爷见此绿萝一片叶便可生根,生机无限,便为她取了‘绿叶’之名,望她同这绿萝一样,拥盎然生机,简单却又繁盛。” 然宣王妃带来的这盆绿萝,半数枝叶都已泛黄,眼见便要凋落枯萎了。 宣王妃眸光哀切地望它一眼,幽声道:“这盆绿萝从小便由绿儿亲手照料,这么多年即便绿儿忙于奔波在外,它也还活着。如今绿儿离世,它也日见枯黄凋败,妾身见之心伤。但它已是绿儿从前在家中唯一珍爱之物了,左相大人若不弃,日后便请代为照料吧。倘若能让它由枯败中挣扎着活下来,绿儿泉下有知,应当也会高兴。” 言罢,宣王妃便朝着一旁立身的白衣女子福了福身,而后由侍者搀扶着离去了。 端木若华心头微一震荡,目送宣王妃身影行远离去……屋中一道声息忽而轻响,白衣人回首望来,便见榻上昏沉日久的人,此刻竟挣扎着睁开了眼。 文墨染慢慢转目望向了那盆绿萝,眸光涣散一时,重又凝聚。 望着盆中枯黄的叶片,喉间动了动,他嘶哑着声音开了口:“是受冻了么?我想看看……” 穆流霜一直守候在旁,此声之前,已月余未曾听闻他出声。此刻乍然听见榻上之人开口,呆震一瞬,才反应过来。立时应了声。 端木若华看着他将那盆黄绿相间的绿萝捧到了榻上文士头枕旁。 眸中慢慢流转起了慰意,紧绷多日的心弦得以放下,终是松了一口气。 此后文墨染配合行针与汤药,再添宫中不时送来的名贵药材调治,脉象日渐平和有力,气息一点点强盛起来。 再一月,已能下榻亲自侍弄屋中那盆绿萝,给它浇水、松土、剪去枯叶。 眉宇间病气日渐消散,血色日佳,已近愈好。 叶征着一袭常服,站在院中。院角小窗半推,他透过那方空隙看见文墨染俯身在案前,专注地侍弄着那盆植栽,背影清瘦却已见硬朗。 仲春的晨光漫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淡光晕,连同案上那抹蓬勃的绿意,都显得格外平和。 不多时,叶征转过身,对立身在侧的白衣之人道:“走吧,朕亲引先生师徒二人入祈天塔。” 第394章 低回愧人子 皇宫最西的拂罪院前,晨光尚未漫过墙脊。 端木若华领身后眼蒙黑纱的少年站在叶征身后。 四下能察影卫声息,穆流霜已回了叶征身边。此刻大步上前,抬手叩响了四人面前那扇厚重古朴的黑漆大门。 门环相撞,发出沉郁的响声,在空旷的宫道上荡开浅浅回音,随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皇宫四下都显幽静,难闻喧声,但此处的静,却与别处不同。 立身于这扇漆黑的大门前,便似走近了一处被时光遗落的一角。 僻静如山中幽潭,潭底绝壁,壁上孤崖。 让人只是靠近,便觉一股寂寥之意浸骨而来。 端木若华仰首看了一眼院内那座孤高耸立的古塔。 不多时,步声由远及近,黑漆大门被从内缓缓拉开,一道单薄清瘦的身影映入了四人眼中。 叶征看着来人行了一记佛礼,语声恭敬:“无尘大师。” 继任骁骑营统领未久的穆流霜明显愣了一下,便是白衣白发的女子眸中也有一瞬怔色。 面前之人身穿青墨色袈裟,圆整光亮的脑门在晨光下泛着微光,肤色是久居幽处少见日光的莹白,眉心一点朱砂,面容隽秀,眸光温软,看起来竟似只有十五、六岁,不过一介少年。 他径直看向了立身在叶征身后的白衣女子与黑衣少年人,微微含笑道:“你便是这一任的清云宗主吧?陛下此前已来此与我说过你所求,宗主可以带尊徒随我进来了。” 语声温和,恰似春风拂过湖面,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柔软,尾音里尚且能听出少年人独有的清润。 但厚重古朴的黑漆大门,此前穆流霜叩响时,只觉沉厚,待听到眼前少年从内将它拉开时,才能察觉恐怕重逾千斤。 而他单手就能独自拉开,此刻面不敢色,连气息都不曾有一丝波动。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亦行了一记佛礼,而后便领身后眼蒙黑纱的少年随他身后,行入拂罪院。 无尘又看向叶征和穆流霜,想了想便道:“陛下也请入院吧……应该要不了多久,等宗主师徒从塔上下来,陛下可再领他们回去。” 叶征顺着他的话应了声:“好。”便领穆流霜也走入了拂罪院中。 二人立身古塔之下,看着无尘将白衣白发的女子与她身后黑衣少年,领着踏上了孤然矗立在院中的祈天塔。 拾级而上,步下迈过一层又一层木质楼阶,直至行到祈天塔内最高一层。 迈上最后一层楼阶后,身前领路的少年无尘便行到一旁,让开了身形。 这一层的塔内光景刹时一览无余。 最后一层塔上,正中间便是一张偌大的香案,案上供着一方乌木牌位,上书:先师无尘大师之灵位。 牌位上的字是由金漆写就,此刻在穿窗而入的晨光里泛着沉沉光晕。肃穆之余,又显萧瑟。 端木若华忆起叶征所言: “每一代‘无尘大师’都会在临终前将毕生功力传给新的‘无尘大师’。如此代代相传,所以修为深不可测。” 如此,这方牌位,供着的应当既是眼前这少年无尘之师,也是每一代无尘大师之师,还是每一代无尘大师自己。 一个人,一代人,几辈人。到最后便只剩了这一方牌位,默默承载过他们的一生。 白衣白发之人不得不感其间孤冷。 看了一眼站在香案前、身着袈裟的白面少年,便于心里极轻地叹了一声。 少年无尘不知面前白衣人心中所想,径自行到案前指向一物,语声平和道:“这便是无尘珠。” 白衣之人的视线循声望去。 香案的牌位前放着一方锦盒,盒中有一颗碧色玉珠,约莫婴儿拳头大小,晨光流转间泛着莹润的微光。 端木若华的目光禁不住微微凝在了此一枚碧色玉珠上。便领身后黑衣少年又行近了两步。 “宗主稍候,它需要我的血来唤醒。”无尘说罢,指尖微屈,一道血痕便于食指指末绽开。他另一只手轻轻托起锦盒中的无尘珠,将指末血珠滴了上去。 指尖滴垂的血尚未及触到碧色玉珠,端木若华先一步看见了盒中底部刻着一行小字。笔锋苍劲,有如剑势。 ——散人心之黑暗幽微,驱一国之邪祟魍魉。可照山河永固,千秋万代。 端木若华的神色正因盒底所刻这一行小字而震慑,下一瞬便见被少年无尘托在手心中的那颗碧色玉珠红光忽绽。 先前还温润碧翠的玉珠,在血珠滴落的刹那清光顿消,转而溢出一阵诡谲阴郁的血色红光。 “请让尊徒上前来。”无尘看向白衣白发的女子,及她身后黑衣少年人,出声叮嘱:“面向此珠,被这红光照一照即可。” 为免离得太近,蛊身少年暴起伤人,端木若华伸手轻轻按在了他握剑的那只手腕上,此刻指间一转,便牵着他慢慢走到了无尘珠散出的赤光下。 心里陡然一阵异样,痛楚茫然一阵阵席卷而来…… 母死之痛,师父逝世时的茫然无措,梅疏影的死、阿紫的死、绿儿的死、大师兄的死、枭儿的“死”……还有此间数年对身畔少年越来越深的愧怍、心疼与思念,无根无源,又无穷无尽,混杂着满心涌动的思潮与自省,刹那灭顶,顷刻决堤。 端木若华眼角一滴泪,陡然滑落了下来。 待到回神,少年无尘正看着她,眸光柔和,语声温软道:“被此红光照射到的人,内心深处潜藏之思会被唤醒,或陷癫狂、或入魔障、或坠恨海、或临恐惧……如宗主这般片刻醒神、只潸然泪下者,少有。” 语毕,无尘直视女子沉远萧寂的眸,柔声再道:“宗主灵台清明,只是内心深处,压抑了太多痛楚。” 白衣白发之人眸光慢慢垂落下来,久久未言。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颤簌之感方渐消渐逝,无迹可循。 她似极轻地“嗯”了一声,语声如雾,飘渺不闻,又似什么也未言。 无尘再看向站定在无尘珠前,此刻直面着无尘珠赤红之光的黑衣少年人,便道:“醒着的人在此光之下,易困于心中执障;而失去意识之人,内心深处已然幽微的意识则会被唤醒……至于最终醒不醒得过来,还要看他能否挣扎得出。” 红光前,脸覆铁面、眼蒙黑纱的黑衣少年长时未动,看起来似与平日木讷傀儡之形毫无二致。 “他应已在挣扎,宗主取下他蒙眼的黑纱与铁面吧。”无尘似对照耀在无尘珠红光之下的人心境有所感应,看了黑衣少年少许,兀自开口叮咛道。 白衣人伸手取下了身畔少年人脸上所蒙的黑纱与铁面。 纤长细密的睫羽上方,果然见得少年人阖却的眼帘之下,皮下眼球正不停颤动着,已不似逝去这三、四年来,那般行尸走肉一样的木然。 “枭儿……”端木若华得见,心口骤然疼窒,眼眶微不可见地一红,看着他,一声唤出,语声喑哑缱绻得如同下一秒就要断裂的丝弦。 轻轻一碰便颤出细碎的疼。 少年无尘得见眼前黑衣之人铁面黑纱之下的样貌,不由惊艳心惊,正因之微微出神。便闻了一旁女子这一声柔肠百转的轻唤。 他微觉异样,转目看向了一侧立身的白衣女子——大夏此任清云鉴传人。 望之微久。 然他诸多心境,均来自上一任无尘大师的言谈教诲,与无尘珠所照之人给他的十之二三感应。 囚困于高塔之上的十五、六岁少年,又哪里听得出这唤声中深如瀚海的思念与绵延无尽的情苦。 他只是微觉怔忡,心下有惑。不禁看着面前发白如雪的女子道:“若意识深陷,时日已久,即便被无尘珠照进了内心深处的幽微缝隙,也很难挣扎得出。”语声微顿,无尘迟疑着道:“我听陛下言,尊徒已失去意识整整三年有余?可是当真?” 年关已过,自天隆十年末至此天隆十五年仲春,已整整四年有余。 端木若华看着黑衣人颤动不止的眼帘、看着他一动不动间兀自在深陷的幽微里苦苦挣扎,却难醒来…… 心疼如绞、窒涩难言,眸中翻涌着入骨的怜意。 何能不惧?何能不惶? 四年光阴磨去了多少生机,倘若沉寂已成定局,连无尘珠的作用都已敌不过那片太深的黑暗。她又该如何呢? 又该如何呢? “枭儿……”端木若华忍不住望着他,声声再唤,语声渐渐嘶哑:“枭儿……萧儿……枭儿!” 声若凝血泣出,字字锥心。 然执剑立身的少年人仍旧站在原地,一动未动,除却颤动的眼帘,再无其他反应。 他迟迟未能睁开眼来。 心力所致,肝肠寸断,不多时白衣白发的女子竟真的呕了一口血出来。 无尘见之,心神大震。不禁看着师徒二人满目戚色。 “宗主何至于此……” 然下瞬便见立身在无尘珠之前的黑衣人眉间极缓慢地蹙起了。眼帘仍在颤动,形如墨裁的眉峰越蹙越紧,他挣扎得更剧烈了。 无尘似有所悟,想了想与白衣女子道:“或许可以给他一些刺激,逼他挣扎醒来。”沉思少许,无尘续道:“一些……他极其不愿,或本心最为抗拒之事作为刺激。” 立身于无尘珠前的黑衣人陷于内心深处的剧烈挣扎,面色眼见越来越白,几乎已如纸面。是最后那一点意识和心力即将损耗殆尽之兆。 此番他若未能在无尘珠前挣扎醒来,再次陷入幽微黑暗之中……恐怕此生都无法再醒来。 端木若华乍闻无尘之言,呆怔在原地。 他已是蛊兽之身,对她所言无不听从……要如何才能予他抗拒之事,刺激他醒来……? “他虽形同木偶,任人摆布,但内心深处此刻尚余一点意识……有无他一定挣扎不愿或宁死都不想做的事情呢?”无尘思索之余,同时道:“需是这样强大的刺激才行,否则,意识深陷,对外界之事并不能感知到,宗主无论怎样唤他,恐怕都无法让他醒来。” 端木满目殇疼地看着黑衣之人,十指颤簌,心自如锥绞。 对外界之事并不能感知…… 如此,究竟要如何予他刺激,才能逼得他从那无尽黑暗中,挣扎醒来呢? 作为不死蛊母蛊,他的本能便是护她。且“子蛊之请,母蛊不违”。 她要如何做才能予他刺激,叫他内心深处那道意识挣扎不愿、抗拒不从……直至醒来? 脑海中忽有一点灵犀掠过,她骤然有一霎时的恍惚。 当年青风寨前,她从幽灵鬼老口中问出的那番话,一息间浮现眼前。 ——蛊老之预,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其间因由,是其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死在了其门下误收的奇血族弟子手中。 难道,会是、如此? 会是,如此……? 眸光转向立身在无尘珠前的黑衣少年——他其实已并非少年,天隆三年入谷至今,十一年已过,若非以身育蛊,此身化为虫蛊,他应当已是二十有三的青年模样。 只因此身转为不死蛊之母蛊,他自棺中爬出后,样貌便停在了天隆十年末,他还是十八岁那时的模貌。或许此生都不会变,余生都会是这样一介少年的模样。 白衣人原本按在他腕上的那只手,此时慢慢放开,她挡在了无尘身前,看着面前愧之思之念之已久的人,语声温敛,恰如风徐:“枭儿,用你手中之剑,刺向为师。” “子蛊之请,母蛊不违”。 他此身只能听从她的指示。 可是母蛊保护子蛊,亦是本能。所以他抬起的手亦在挣扎,能见麟霜剑身颤动,是他握剑的手在发抖。 抬手,抽剑,指向面前女子。 少年无尘未曾想到白衣女子予徒弟的刺激会是如此。 分明周身皆是平和淡漠、沉静无争之气,言行间却似几多魔怔,他不得不惊震,便眼见着黑衣少年举剑刺入了身前女子肩头。 “子蛊之请,母蛊不违”。虫蛊兽身,终归判断不了不死蛊子母蛊的规则与本能之间孰轻孰重,该当如何。 母蛊挣扎一时,便在子蛊强形命令它时,选择了听从子蛊的指示。 鲜血顺白衣而下,执剑的黑衣少年已满面痛苦。母蛊在挣扎,他也在挣扎,而他仅剩的微薄意识终究未能胜过不死蛊之母蛊。 他仍旧没能睁开眼来。 端木若华看着他,眸光仍旧平和,抬手轻轻握住了剑身,将其从肩头血肉里倒推出。然后移向了自己心门所在。 直视他紧闭的双目,她再道:“枭儿,刺向这里,杀了为师。”语声浅淡,宁和似水,仿佛她所言不过一句平常嘱咐。 无尘心震不已,不得不出言劝阻:“宗主!” 女子开口之言微澜不起,淡如一缕悠悠飘逝的轻烟,仿佛她所述之言不是关乎自身生死,而只不过是一幅画作收起笔锋时最为平常的落款,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淡然和释然。 其间又凝着不动声色的剔透,和一往无前、百死不悔的决绝。 ——她竟是将自己当作了最后的筹码,压在这场以命相渡的赌局里,哪怕满盘皆输,也似甘之如饴。 可其作为清云鉴传人,为了唤醒自己的弟子,竟全然不惜自身性命! 这已非魔怔,而分明疯魔之向,实为狂悖妄为之举! 无尘不敢再迟疑,伸手便要拍向黑衣少年手中长剑,欲拦下这师徒二人的恣意妄为。然几乎同时,那剧烈挣扎良久的黑衣人却似终归败下阵来,手臂猝然前伸—— 他眼睁睁看着无尘珠前、那黑衣少年一剑刺入了白衣女子心门! 血溅血落,血染白衣,三尺青锋,几乎没入!长剑透过了女子单薄瘦削的背,直穿心门,眼见已无半分生路!!! “清云宗主!”无尘惊急大喝!已然盛怒,抬掌便拍向了执剑刺入的黑衣人。 然白衣之人竟还有余力,她抬手接住了少年无尘这一掌,转掌化了开,口中之血随着她的动作而涌落,身形终是踉跄,她抬眼看了一眼身前少年人,眸中万般思念、万点决绝都随着模糊的视线而离远。雪色身影向前倒落了下去。 熟悉的少年人的手伸出,一把接住了她。 她不知道是母蛊护她的本能,还是她的枭儿,终于醒了过来…… 挣扎着抬眼望向他,一双浸满了泪、黑如墨璃般的双眸映入了她的眼中。 他,睁开了眼。 “枭儿……!”终是喜极而泣,她看着他,不觉便笑,笑罢眼泪潸然落下,下瞬便阖目倒落在了身前少年怀中。周身失力。 叶征与穆流霜听见塔上动静、与无尘此前的惊急大喝,此时已上得祈天塔来,一眼便见了白衣女子满身是血、心口插着黑衣少年手中之剑,倒落在了身前之人怀中。 “先生!” “端木先生!!” 数名影卫闻声而落,飞快掠入祈天塔内,落在了叶征所立四周各处。 余声已喑,端木若华伸手紧紧攥在了身畔之人衣襟上,阖目之余,极轻声地与他喃道:“走……” 南荣枭看着怀中满身是血的女子,握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睁开眼便见了她,白发、血衣、心口插着他握在手中的麟霜剑,迎面倒落向他。 一刹时恍惚茫然、一刹时目眦欲裂,他不敢确定这是她……但又一瞬间便确认了这是她! “师父?”他抱着她,多年不曾开口的语声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想要为她止血,想要问她疼吗?想要按住她胸口不停涌岀的血,还想要触碰她头上已然不止于鬓边的满头白发。可是抱着她,双手在发抖,身体在发抖,握剑的那只手尤其抖得厉害。 他根本不知道今夕是何夕,此处是哪里,又发生了什么。 只清晰地感受着自己握在手里的剑,刺穿进了面前之人心门处。 他握得很紧,腕间甚至还能感受到自己片刻前提剑前刺的余劲。 脑海中那敲打过他无数次的预言又浮现而出。像永远也解不开的诅咒,至死也躲不掉的宿命,验证着此刻骤然睁开眼他看到的画画,似乎也定死了他们二人会有的结局。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的手里!” 所以……最后是我?真的是我?刺进她心口这一剑,这一眼望去必死的一剑…… 他控制不住的流泪,不知自己在喃语,也不知自己的声音有多么嘶哑绝望。 “就是你。”少年无尘打断了他的喃语,肃面看着他。惊震于他竟当真被清云宗主以命相激,逼醒了过来。 虽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可这般一命换一命,也太过惨烈决绝! 但见他周身抖簌不止,不自觉间看着白衣女子泪落如雨,满目惊惧悲绝……终是于心不忍。想要再多说一句开解的话:“不过……” 但抱着白衣人的黑衣少年只用那墨玉般清透浸泪的眸,抬头来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太疼了,他一时怔住。 下瞬黑色身影便如流光残影一般,卷着怀中女子,掠出了祈天塔最高一层。 身影之快,便如飞鸿掠影,带起细微波澜,眨眼不见。 少年无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师徒飞身而离的背影。“这师徒二人……” 叶征上塔来见得这一幕,既惊且怒,厉声下令众影卫:“拦住他!速将端木先生救回!!” 无尘敛手收起了无尘珠,转身望向满面深忧的帝王。指尖还残留着玉珠褪去红光后的微凉,他喉间微动,踌躇片刻终是开口,语声带着难掩的沉郁。 “那一剑……已穿透心门而过,即便她是清云宗主、天佑之人,恐怕也必死无疑。” 叶征闻言一震。目中神色肉眼可见地凛冽肃穆起来。 仿佛已然预见了大夏朝未来不远的不安、动荡和风雨。 穆流霜双目亦瞠。呆呆地站在叶征身后,望着先前那道黑影怀抱白影掠去的方向,耳畔似乎还残留着衣袂掠风的锐响,指尖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在微微发凉。 第395章 春山翠色盈 只是凭借本能带着怀中人不断掠远,宫墙层层,身后骁骑营高手与宫中影卫紧追不舍。 掠出祈天塔时,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叶征,恍然明白身处皇宫之中。 南荣枭本能地听从端木若华诉与他的“走”,实则脑中一片惊痛,浑噩悲惶,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血从怀中之人的白衣上浸染往下,已然渗透进了他满绣红樱的黑衣。还未拔出的长剑亦被他本能地用手紧紧固定住。 初醒不到一刻的脑中一片混乱,眼泪肆流不止,他抱着怀中女子施展迭影就快要掠出皇宫—— 才终于刹那醒彻,脑中骤然清明。 叫他走,是因为她伤得太重! 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将死? 是因为他即将背负弑师之名? 是因为如果他杀了世人无不尊崇的清云鉴传人……大夏皇帝不会放过他,朝臣百姓不会放过他。 所以叫他,逃? 身影猛地顿下,他一步停落,止于宫门之前。 低头呆呆地看向了怀中的女子。 抱着她的手已然被她温热的血濡湿浸透,她偎在他怀里,寒白的脸靠在他胸口,双目轻阖,声息近无。 白色发丝沾着嘴边的血贴附在她脸颊上,胸口往下大片大片的红。 这满头白发在睁眼醒来的那一刻,便刺痛了他。 但更刺痛他的,是她胸口插着他握在手中的麟霜剑。 是他方才醒来!看见的便是她这样一幅濒死的模样。 ——如果她死了。 他笑。 ——如果端木若华死了。 ——如果师父死了。 ——他因何,要逃? ——他因何,还要活? 所以他为什么要听她的“走”,为什么要逃呢? ——明明救她,才是最重要的事! 无论是他闭目之前,还是此刻重又睁开眼后! 唯有这一点,无可撼动! 只要能救她,他何曾惜命?又何曾顾惜过自身境况?! 固定住剑身的那只手立时小心松开,快速移向怀中之人右手脉博探看! “师弟!”几乎同时,一道身着宫女服的身影突然从一侧踏落而来,落地那瞬即一把握住南荣枭移向端木若华腕脉的那只手! 未及等他探脉,就迅速将他拉到了宫门一侧的墙角树荫下。低声急凛:“这边!敛息!” 紧追而至的骁骑营高手和十数名影卫径直从他们头顶纵掠而过,朝着另一道好似怀抱什么跃出皇宫的黑影追去。远处宫中禁卫的步声也纷至沓来,由远及近。 虽已得到消息,但蓝苏婉亲眼看到他怀中伤得如此之重的女子时,仍未能忍住,眼眶立时红彻,箍在黑衣人腕上的五指微微抖着:“师弟醒来就好……”她哽咽了一声才能继续往下说:“先给师父点穴止血,待到安全之地再给她拔剑凝血……” 伤势太重,点穴止血已然收效甚微。 南荣枭醒神那刻便已点过怀中女子臂上曲池穴,此刻仍想要挣开蓝苏婉的五指去探看怀中之人的脉博,以窥伤势究竟。 恰值两名宫人急匆走过,黑衣之人手腕被蓝苏婉大力压下。蓝苏婉同时束音为线,快速传话给他:“勿妄动!师父体内有你予她的不死蛊,若为外人知,遗祸无穷!故不能被留在皇宫内医治!” 黑衣人闻言强形压制住了自己探脉的冲动。 剔蛊之形于他仿佛就在昨日。眼中残泪未干,他看着此刻满头华发、于他怀中、于他剑下,重伤濒死之人。又是想笑,又是想哭。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是不是不论他如何不顾一切、又费尽心机……终究抵不过蛊老所预? 他与她从相识、相依到相绝,最后都抵不过这一场早已注定的宿命?! 双目染赤,隐有猩红疯魔之向,南荣枭发着抖抱紧怀中人,逼迫自己存持理智,随同蓝苏婉潜行、掠步,直至出了皇宫。 蓝苏婉以天蚕丝在前牵引,一出皇宫便领着他抱着怀中女子掠进了一府后院的高墙。 墙后即见水榭楼台,假山林立,似是京中某富户家中。 璎璃已然立身院中,抬眼看见来人,立时迎来。“小姐!端木先生!” 璎璃快速看了一眼已未覆铁面的黑衣少年,见其蒙眼的黑纱已然不见,那双幽绝慑人的双眸重又睁开了。震动欣喜之余,又忍不住酸涩落泪。 端木先生终于如愿叫他醒来…… 可是—— 少年人怀中长剑贯胸、满身是血的女子,终归刺痛了璎璃的眼。 公子以命相护的人,今日在他怀中,却被伤得如此之重! 惊云阁自有*办法得讯,祈天塔中发生之事,已由潜藏在影卫之中的暗羽传回惊云阁:他一醒来,竟就刺了端木先生两剑! 虽说宫中所言,应是无尘珠刺激之下陡然发狂……非他本意。 可是若非提剑之人是他! 以端木先生如今武功之高,又有何人伤得了她?更遑论伤至如此地步?! 微微含怨的目光看罢黑衣人一眼,璎璃立时疾行穿院,领两人快步入楼,进了后院正中那一间卧房内。 屏风后的锦榻前,蓝苏婉伸手替他固定住女子胸口长剑,配合着将黑衣人怀中女子小心地轻置于锦被上。 “准备给师父拔剑,凝血。”语声喑哑,蓝苏婉颤抖着语声吩咐璎璃做准备。 片刻后,三人配合着快速为女子拔除长剑,以朱叶丹碾碎敷于心口,快速止血。 朱叶丹凝血速效,但疼意甚剧,有如刑烙。 可即便如此剧痛,榻上女子竟无半分反应。从放下、拔剑、到敷上朱叶丹粉,尽皆阖目无声,看起来竟似已经—— 南荣枭指间抖了一下,双目陡然赤红,伸手颤簌着伸向榻上女子垂于榻边的腕…… 指尖未触及,心脏便像被人攥紧般疼窒起来,像濒死那样在剧烈跳动。 蛊老之预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盘桓叫嚣!逼得他满目血丝,牙间已然咬出了血——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他不甘! 他真的不甘! 他分明别无所求,用尽一切只为换她安好!!! 可是到头来…… 到头来…… 仍要睁开眼,亲眼见这诛心蚀骨的一幕! 如果他醒来,只为看着她……死…… 看着她最终的的确确是死于他的剑下……! ——那他缘何还要醒? ——缘何还要再睁开这双眼?!! 刚刚从母蛊那里夺回掌控的这具身体,经不住他如此椎心泣血的心力摧残,一口血猛地涌上喉头,顺着他嘴角涌流出来,滴落于床前地上铺就的绒毯上。 与此同时他的指搭上了眼前之人的脉。 无脉。 ……无脉? 眼神一瞬空滞,就要再有动作—— 指尖一点微弱跳动突然传了过来,与此同时榻上之人的声息入耳。 “枭儿……”唤声凝滞而颤,几乎轻不可闻。 他蹲在床头,原本平直到已经空白的目光,慢慢垂落看向了她。眼神震怔的。 “枭儿……”血衣未换,她白色的发丝铺满床头,阖目未睁,又极轻地唤了他一声。 指尖脉博微弱地跳动着,仿佛刚刚一瞬的死脉不过是他的错觉。 南荣枭空白一片的双目慢慢倒回了光影。 如一瞬间被抽出的魂魄重归其位。 他看着她,像重新寻回人间的孤魂野鬼;像沉入深海骤然被拉出水面的溺者;像断线多年的风筝终于又看到了牵引自己的那根线…… “师父……”出口之声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她,如此她就会像雾一样,马上就散了开来,让他再也寻不到、寻不回。 没有半点自己重回人世的欣喜。 只有意识方醒却看到她濒死的惊惧;睁开眼却见到自己手中长剑贯穿了她的惊痛悲惶;再见却是她满头华发、半身血染模样的无措与无力。 嘴角的血尚在滴落,他看着她,哭了笑,笑了哭:“师父……”明明隐现癫狂之态,语声却又轻又柔,像极了诱哄之声。 似在哄着榻上之人不要睡去,哄着她继续出声,哄着她听见他的唤声。“是我……你的云萧,你的枭儿。” 榻上之人轻阖的双眸颤动着,气息微微浮动。 可终究没能睁开眼来。 南荣枭日夜不替地守候在她床前。璎璃与蓝苏婉亦然。间隙里璎璃会端来一些吃食,可不提跪伏于榻沿的两人,连她自己都几乎什么也未食。 榻上之人的脉相始终微弱地跳动着。 未现绝脉,但也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三日后,玖璃过来回禀一些事,终将璎璃劝下去食水,歇过一阵。隔日璎璃又将蓝苏婉劝去食饮,休歇了几个时辰。 七日之后,榻上之人微弱浮动的气息终于略见强盛,脉博跳动之力也似渐强。呢喃出声:“小蓝……枭儿……” 看见她终于醒转过来,睁开眼望了过来,榻前守候的两人终是喜极而泣。 床榻前形容憔悴的两人,均是咬牙而泣,连带端了食水过来的璎璃,惊见榻上之人醒转,都颤抖着双手险些端不住手上的粥水。 “我以为……我以为……”蓝苏婉伏在榻沿哭得险些气竭。 “无事了……”榻上女子面色寒白而晦,轻轻抬起手来,抚了抚榻沿所伏之人的发顶。“师父……不要紧。” 随后,她的目光便转向了榻前另一人。目光长怔,看着他。 南荣枭目中凝泪,亦看着她。 伸手探向女子的脉,确认她的脉相真的有所好转,南荣枭颤簌的指尖方止下,沿着她的腕,握进了她手中。“师父……我回了。” 一言出,榻上之人细长的睫羽颤了一下,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冰凉的五指感受着他掌中重新炙热起来的温度,她应是想笑,终究泪盈于睫。 他也已然注意到了她澄澈明远、漾着水光与涟漪、不复空茫的眸。 随后蓝苏婉坐于榻沿,一面喂食榻上女子粥水,一面将他被从心脉取蛊后,绝脉身死,随棺入谷,到端木若华次月醒来,双目复明,身体愈好,然见棺锥心,一夜白头…… 再到他被不死蛊母蛊控制此身,爬出冰棺,以蛊兽之身、傀儡之态跟随在端木若华身边整整四年余…… 皆一一诉与了他:“这四年多来,师父和我一直在寻觅能将你意识唤醒之法……直到师父在慕天阁中得知,先帝也曾有一月失去神志,后被叶齐设法唤醒……师父回到益州战场,从叶齐口中终于得知,还有可能将你唤醒的,即是祈天塔中的无尘珠。” 璎璃已然端来数碗补气固元的药膳甜粥,看着黑衣少年及榻上女子均在食,陡然安心许多。又端了不少饭菜过来给仍旧是少年形貌的人。 蓝苏婉喂完榻上女子,与黑衣少年一样伸手探罢端木若华的脉,心下方觉稍安,也坐到桌前和他一起吃了一些。 璎璃便坐回榻沿守着榻上女子,口中同时道:“陛下之言,云萧公子中毒已深失去神志,端木先生为救弟子求请用无尘珠替门下弟子解毒,然云萧公子于无尘珠刺激之下,突然发狂提剑刺向端木先生……长剑贯入心门,眼见华陀难医……而后云萧公子似是醒过神来,带着其师逃遁而去。” 顿了顿声,璎璃又道:“陛下有心施救却无机会,心中怒极,当日便派了骁骑营统领穆流霜领八百骁骑对逃遁出宫的云萧公子紧追而去。” 蓝苏婉看向黑衣少年道:“那日出宫,那道替我们引开宫中影卫及骁骑营高手的黑影是你弟弟,南荣静。” 南荣枭一瞬怔神,眸中恍怃了片刻,有些出神。 “师弟不必忧心。”蓝苏婉平声笃静道:“自他出宫,便向荆州连城方向遁去,虽有骁骑营高手于后紧追不舍,但玖璃与惊云阁暗卫一路都于暗中相助、护持。南荣公子并未受伤。” 南荣枭于此间抬手向蓝苏婉行了一礼:“多谢师姐。” 蓝衣之人温然柔声:“师弟不必多礼,他相助你和师父,就是相助我与惊云阁,是故理应相帮。” 璎璃看着榻上女子脸上寒白之色,忍不住问声:“当日情形确如皇上对外所言吗?饶是云萧公子初醒发狂……先生为何不躲?” 端木若华眸中寂静了一瞬,眼帘微微垂落,而后轻声言:“当日……并非枭儿初醒发狂……是他还未醒来……我命他提剑刺我……命他……杀我……以此相激,逼他醒神。” 女子言罢,即转目看向了坐在桌案前的黑衣少年。“因已别无他法……师父心知……唯有如此,方能将你唤醒。” 他亦已回目望向了她,眸中惊震、空白,亦有一瞬间的惨淡和茫然。 “你知道我心中所重是何?”他突然看着她,未再以师父相称,冷声以问。 端木若华直直回望于他,忆起了大方城地下、他于剔蛊之前对她所言那一句:“你是我此生所重,最重,无可企及之重。” 呼吸陡然微窒,她看着他,喑哑喃声:“……是我。” 南荣枭惨恻一笑:“师父既然知道……是笃定自己不会死,还是觉得我会想要以心中最重之人为代价换自己醒来呢?” 端木若华怔怔地看着他,眼眶不觉已慢慢红彻:“可是我……”因着璎璃与蓝衣之人在场,女子语声轻轻顿了一下,然最后还是忍不住诉与了他:“……好想你。” 南荣枭震了一下。 璎璃与蓝苏婉心头亦是微震,下时起身来,退出了此间屋内。只留他们二人。 榻上满面苍白之人因着心中所想言出时,未觉什么,看见璎璃与小蓝起身退出此屋,方觉耳廓染上热意,有些愣然地转回了目光。 南荣枭行回榻沿,伏身半跪于她床头,近在咫尺地凝望她复明后如雾如岚的一双眸。“师父的身子会好起来吗?” 榻上之人放于内侧的那只手,指间蜷起。 她回看着他,微久,呢喃回与他:“……会好起来。” “会好起来,此间我就原谅你。”他牵起她一指,放在唇边微重地咬了一口,似余怨难消又似告诫。 “若然……”语声转冷,余下之言就都敛在了他凝目看向她的眸中。“……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端木若华伸手轻轻抚向了他的脸,指尖温柔缱绻,带着莫明的眷怀。她道:“好。” 此后时日,除了朱叶丹、霜华露,和每日不间断的固元汤药,南荣枭与蓝苏婉观其脉相,轮流为榻上之人施以点水针法,续心脉,强经络。 已逝四年,蓝苏婉练习点水针法之勤,胜过往昔十数年。 当日毕节城中南荣枭以一句“二师姐尚且未能掌握师父所授点水针法”为胁,终归刺痛了她。 再加之经历数事,心境更为沉静、坚毅,终得以凝思悟透,至此,点水针法似获灵犀点通,终得以掌握。 初时南荣枭并不能放心,即便端木若华于榻上点头认可,亦教蓝苏婉在他身上先行试一遍针。 后察蓝苏婉对于落针时荡开的内元把握亦已张驰有度,方能放心让她与自己轮流为端木若华施针。 蓝苏婉并未怪罪他的质疑,知他二人名为师徒,实际已然不止于此……对他对于师父相关事宜,便极谨慎严苛之态,反更觉放心。 且她向来虚心受教,师弟在点水针法的造诣上,确实强过她许多。能得指教,也是幸事。 如此又过数日,端木若华的脉相观之又强盛了两分,是慢慢好转之象。 蓝苏婉观脉而喜,不由道:“心门被整个洞穿,如此必死重伤,竟也能回天有术!不死蛊竟当真如此玄奇?!” 端木若华安静地躺在榻上,看着他们,眸中温然。 蓝苏婉于此时道:“穆流霜领骁骑营仍在外追查师弟行踪,大力寻救师父……近来江湖上也都听闻了师弟失控刺杀师父之事……虽是受无尘珠刺激,但清云鉴传人于大夏太过重要,得知师父可能已亡于师弟手中,百姓无不惊怒怨怼惶恐……师弟所犯之罪太重,即便非出本心,也已渐为天下人所不容。” 璎璃正将熬好的汤药端来,便接口道:“若然端木先生真的出事,不论出于何种因由,云萧公子都必定难逃罪责,必受口诛笔伐、世人不容……”言之未尽,璎璃语声轻松起来。“但好在先生伤势已呈好转之象,等到先生伤愈,再现于庙堂、江湖,皇上和世人得见先生无恙,便应就不会再追究此前云云了。” “说到底,只要先生没事,此间之事便都能化解。”璎璃脸上露出笑来。“便是宫中传出的、那所谓华陀难医的必死之伤,也只需道一句天佑,亦或剑势有偏并不致命,不死蛊之事便可以瞒下。清云鉴传人本就玄奇,自不会有人存疑。” 蓝苏婉颔首认同:“不错。” 榻上之人似在沉吟,一时未言。脉息间分明已有几分强韧之象,但面色依旧寒白,唇瓣亦无血色,望去仍显虚弱奄奄,连呼吸都似带着几分轻浅的滞涩。 她道:“此身……伤势复原……应还需费、不少时日。” “无妨,师父慢慢养伤便好。”南荣枭守候在女子榻前,并不关心自己此刻于外的声名及处境如何。他听着榻上之人的声息,心中到底未能完全放心。 坐于榻沿,将璎璃端来的汤药慢慢吹凉,小心地喂起榻上女子。 只待女子面色和唇上都复了血色,伤势痊愈,于常人无异,他方能觉到心安。 手中汤药已将喂尽,端木若华看着他,忽而轻声言:“毕节城中……你曾言……想带我回连城拜祭你爹娘。” 南荣枭端着药碗的手忽然颤簌了一下。 幽冽慑人的双眸抬起,回望向了面前躺在榻上的她。 “余下时日……你不若……带我去往连城养伤罢。”端木若华复又抬起了榻边的手,轻轻抚向了他的眉骨。 自她醒来,便时常伸出手来,如此轻轻触抚他的眉眼。指尖缱绻温怜。 “我也可顺道……随你归家,拜祭你爹娘。” 榻边少年形貌之人看着她:“待你伤好,再去不迟。”语声透着微微的哑滞。 “此番伤势太重,脉相虽有好转,但伤口仍需静养,还是不要妄动为好。”一旁的蓝苏婉亦道。 “……有不死蛊在身……为师,不会有事。”端木若华仍旧看着他,手亦抚在他脸上。“连城三月,樱木齐绽,花落如雨……为师曾见过……这一次,想要同你一起……再去看看。” 神色温怜似水,她似忆起往昔,看着他的目中满是柔软的暖意。 他只看着她。 雪一样白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从榻沿垂落下来,落在了他的指上。 无人看见,他掩于她雪发之下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待你,伤好……”他只又道了一遍:“再去,不迟。” 她凝眸望着他。似是听出了他语声里的颤意,一霎时眼中俱是哀怜之色,眼前渐渐有些模糊。 她低头,终于不忍再说。 喃声回与他:“那便……待我、伤好。” 只是三日之后,因骁骑营久未追踪到云萧行迹,以致清云鉴传人至今不知生死……宫中查到惊云阁暗中出手,助其逃遁,半是惊半是怒,立时下令搜查惊云阁各处据点,务必找人寻出。便从京城内的据点开始。 因不知惊云阁据点具体在何处,洛阳城内凡可疑之处,都受到禁卫军的搜查。 蓝苏婉得讯匆匆推门入了此间屋中,便与屋中三人道:“此处原是京中高官私宅,因闹鬼流言传开,才转卖给了来京的富户。我惊云阁用了些手段,暗中从他手里又将宅子买下,作为京中据点之一。此地紧邻皇宫,若开始搜查,便首当其冲……” 她行至榻前,看着榻上白衣人道:“幸是师父脉相已趋平稳,伤口也眼见着在愈合,即便挪动,马车铺上厚毯,走得慢些,应无大碍。” 思及白衣人此前所言,想去连城养伤,蓝苏婉当即道:“师弟即刻便带师父出京吧,便去到连城养伤!我已传讯南荣公子,他会在你们抵达前,将追捕他的骁骑营高手引去别处。如此一来,连城本是他们已然追寻去过之地,短时间内,反倒不会想到再回去查看。” 蓝苏婉看向南荣枭:“我已安排沿途羽卫一路接应、护持,师弟这便动身吧!待我处理好后续杂务,亦会去到连城同师弟一起照顾师父。” 却见立于榻前的黑衣人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蓝苏婉疑声道:“师弟?” 璎璃待蓝苏婉一说完便已下去做准备,不多时一路的伤药与干粮均已按行程分好,另取了很多应急之物。 将这些都搬上后院刚刚套好的马车,又将绒毯厚厚铺于马车内,车帘窗帘都换上厚实的,这才看到蓝苏婉领着身后怀抱女子的黑衣之人稳稳行来。 端木若华苍白着脸色依偎在他怀中,雪色狐麾裹在身上,几乎与她的衣发融为一体,一眼望去,一片透彻迷离的白。 她自狐麾绒领中抬起脸来,间隙里看一眼怀抱自己的少年人,眼神迷茫无解、恍怃痴怔……最后将脸埋入了他胸口。 南荣枭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隐现桀骜,眼神幽邃地看着前路,劲挺峭然的身形稳稳抱紧怀中之人,带着她踏上马车,辞别了送行的蓝苏婉。 正值日落哺时,正是城门守备最为松懈之时,再加上惊云阁暗卫已于前开路、等候接应,蓝苏婉本应不必过于担心。但看着黑衣之人放下车帘时,心中突的一跳,还未思便已仓促唤声:“师弟!” 南荣枭放下车帘的手止住,另一只手怀抱端木若华,于马车内向她看了过来。 那张容颜绝世、眉眼如松枝雪魄、无一处不完美的脸,不知为何看起来竟似有些寒白。 他回望蓝苏婉,应是扬唇露了一笑,放下车帘的同时道:“师姐保重。” 她看着素色的马车帘幔垂落,挡住了他与他怀中所抱的白衣人。脚下无意识地跟出两步,踌躇一时,止步于院中,目送马车离去。“师父、师弟,保重。” 盼你们往后顺遂平安,再无离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96章【正文完】 第396章 但去莫复问 仲春将尽,暮春伊始。料峭春风划过人脸,仍有刺人寒意。 素帷马车被厚帘挡住车门与小窗,由璎璃驾着,顺利离京,往西南方向驶往荆州连城。 马车内,南荣枭抱着怀中满面寒白的女子倚靠在铺着厚厚绒毯的马车内。两人环搂偎依的身子于行路间,随着马车些微的颠簸轻轻摇晃。 于这一方狭小安静的空间内,南荣枭长时看着怀中半寐半醒的人。 她苍白的脸上唇色仍旧浅淡,雪色的发散落在肩头两侧,映着她阖目间轻蹙的眉头,仿佛一抔春阳下将融的雪。 ——越是晶莹剔透,越是须臾之间,便要融逝无痕。 望之久矣,眼神愈空惘、愈疼、愈柔、愈寂。便抬目,平视身前,眸光渐渐转为幽邃。 “祈天塔内,为师所为,无尘大师于旁观之,悉知矣……”端木若华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抬头望向了身畔之人轮廓分明的下颚……见其眸色幽深不似寻常,心中微微窒惴。 “为师不知无尘大师可有将真相告知皇上……但皇上对外所言,显是把此间提剑刺我之罪,尽数推到了你身上……” “应是为保清云鉴传人之声名……无尘大师,亦或皇上,隐瞒了此间为师……行止出格之举。”端木若华语声哀怜,隐含愧意。“若非我之行径……你不必醒来即受世人责难不容、且被宫中捉拿追捕。” “确实如此。”微微偏侧过头,南荣枭垂目看向怀中眸光愧怍竟生惭疚之意的她。“若非师父所为……我此刻应当还是个形同傀儡的活死人。” 只一言,便平复了她此间心绪。怀中女子肩头的白发流泄往后,她又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了他的脸。 “我终是……又见了你。”语声缱绻温怜,能闻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揉碎了,参杂在其间。 南荣枭侧脸低头依向她的手,一派乖顺顺从的模样。 “若遇骁骑,为师想见一见他们……”端木若华凝望他如墨裁出的眉宇,宁声柔敛。“亲口述言,澄清这……本不该由你担承的罪责。” 南荣枭仍旧低头轻轻依着她的手,只是口中毫不犹豫道:“不见,不澄清。” 指尖轻顿,她眼神更加柔软地看着他:“我不愿见你……被世人不容……亦或被朝廷、江湖中人责难追捕。” “不过一时而已,何必急着澄清。”南荣枭原本为了依着她的手而闭上的眼睛,此刻睁开,一眨不眨地凝眸以望她:“待师父伤愈无恙,便不会再有了,不是么?” 端木若华唇间微张,看着他,还想说什么……终究未能,亦或言未敢诉于口。 语声更轻,她转而低声诉与他:“枭儿……不论日后……你之处境如何……亦或为师如何……你——” 言之未尽,被南荣枭一记笑声打断。 马车中的白衣人微愣……凝目以望他。 只因他这一记笑声,似冷还寂。 笑声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冷意里掺着几分沙哑的颤,明明是笑,却透着说不出的滞涩,让她未言出的话都卡在了喉头。 “师父想要我如何呢?或言师父想说自己如何如何之后,想要我如何呢?”他低头来看着她,面上分明还是笑颜,眼神却又冷又凝。“师父的脉相一日比一日平稳,愈见强盛,伤口也在愈合,不是在好么?如此,师父又因何要同我说这样的话呢?” “你如何之后,你想要我如何?”面上仍是笑颜,他冷冷问她:“想要我不去伤心?不去难过?还是不去殉你呢?” “殉你”二字言出,端木若华本就血色淡泊的脸上,一息间唯见惨淡的白。她看着他,语声喑哑:“枭儿……” “即便我不来殉你,不死蛊之母蛊与你体内子蛊应也同气连枝。我没法独活的,师父。” 虽只是他的猜想,但到底也曾跟随花雨石习蛊练蛊学蛊,对不死蛊子蛊与母蛊后续关联的猜测,并非毫无根据。 南荣枭坦然又幽冷地看着她变作雪一样白的脸。 “你在忧何?急何?哀何?泣何?”伸手拂拭去她眼中不知何时凝起的泪意……南荣枭笑着看她。 她微微张开的口被他俯下身来深深覆住,他伸手托住她后颈,温柔绵密地吻着她。愈深,愈急,愈缠腻。 间隙里他低低诉与她:“你若敢死,我便来殉你。” 她睁开的眼,看着他近在咫尺温柔阖起的眸,长长的睫羽于他动作间,不时轻轻扫过她的额。 她看见他额上四年多来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三瓣樱花,终又重现赤色——自他醒来那一日,颜色一日深过一日,到此刻,终于又复昔日那般冷艳如血的殷红赤色。 气息相缠间,她亦闭上了眼,伸手攀扶在他肩头。 只是满心怆楚,终归泪盈于睫。 不知马车粼粼行路遥。马车外,暮春时节的凉风卷着漫天飞絮,沾落在璎璃衣发上,因只隔着一道厚帘,她听得车内声息,莫明有些不安。驾着马车的手握在缰绳上,微微发紧。 远处枝头残红渐落,莺鸟啼鸣,于道路两旁回荡着,一程又一程。 于无人的路径上,她与南荣枭轮替着驾车与休憩,三人走走歇歇,于暮春下旬,行入了荆州地界。 入荆州不过半日,南荣枭便于一条僻静的山道上叫停了璎璃。 抱起怀中裹在雪麾中的人从马车中出来,他怀抱端木若华,纵身掠至了道路旁一棵老树的横枝上。将怀中女子的头脸尽皆掩在雪麾的兜帽下,他看向璎璃,寂静平声:“我们,不去连城了。劳烦璎璃驾车作饵,便将可能追寻过来的禁军和骁骑都引去连城吧。” 璎璃愣了愣,坐在马车车辕上抬头看着怀抱端木若华的黑衣人。 口中便道:“追去连城的骁骑应已被南荣公子引去别处,这一路会有暗卫接应,应当不会碰上搜寻的禁军,云萧公子可不必担心。” 南荣枭微微垂眸,只又对着璎璃道了一句:“我意已决。”便抱着怀中女子转身掠向远处。 璎璃怔于原地,眼见他怀抱白衣人掠身远去,心惊而震,不知他欲带着端木先生去往何处…… 下时看清他所往的方向,陡然惊醒:归云谷也在荆州。 …… 纵掠间,林风从兜帽一侧穿拂而过。 端木若华苍白的脸从兜帽下抬起,看向了怀抱自己的人。“你……不想带我回连城,拜祭你爹娘了么?” 迭影数重掠过了眼前的山林,几息后,于一株古树的避风那面停下。南荣枭抱着她稳稳落定在了古树横伸的粗枝上。口中平声:“我们,永不去连城。” 端木若华神色一震,眸中已愣。“因……何?” 他低头来看她:“师父又因何想在今时今日,随我去往连城养伤呢?” 她直目望他:“便因毕节城中那时……你言……想带我回去拜祭你爹娘……” “故我所问,乃是……”南荣枭亦直直地看着她:“师父为何想在今时今日,了我夙望?” 兜帽中的白衣人眸中陡然颤了一瞬。 环绕在她腰间的手,便于此刻一把捏住了她掩在雪麾中的腕,他探指入雪麾中,紧紧按在她的腕脉上。 语声又疼,又无力。他满眼倦涩地望她:“你可是,又在匿脉?” 满头华发掩于兜帽之下,她看着他,眸中一霎时盛满无尽的怜疼与怆然。眸中哀意若有若无地漾出。 却是摇头。 “我……未曾匿脉。” “当真?!”指下脉搏仍旧平稳,未有丝毫变化和异样。南荣枭的语声却仍旧凛然。 雪麾中的女子再一次颔了首。 “若未匿脉!师父脉相日趋平稳,已无性命之忧,心门之伤亦在一日接一日地愈合,全然向好之态。你因何要急着为我澄清罪责?又缘何会想要在此刻,了我夙望?!” 雪麾中的白衣人只是看着他……怆白的面上一派恍怃。 南荣枭面上终现凄寒之色。“你还是匿了脉,又或用水迢迢元力强续经脉,迫使自己伤口表面愈合之象……可对?” 她听得了他语声中的颤意,还未完全愈合的心口一下一下地疼窒了起来。语声亦变得滞哑:“我……皆未曾。” “那你缘何?!” 雪麾中的白衣人并未因他一而再对自己所言的怀疑,生出分毫怨怼之色。 她只是满心疼窒地看着他……眸中慢慢漾起水光,碎散了他倒映在她眸中的凛冽与凄寒。 闭目侧首偎进他怀中,她疼抑道:“你说不去,便不去了罢……不论你想往何处,师父都依你。” 她仍旧没有回答他口中所问。 既如此,他如何还会信她?! ——若非脉相有异,根本不似所探这般日渐平稳强盛,她如何会蓦然提及他此前那一言未了的夙望! ——若非有感生机流逝,她又缘何会想要今时今日,以此病体便欲向世人澄清他的罪责! ——若非心门难愈、伤势日颓,她又因何这样频频用盛满哀怜与眷怀之色的眼神望向自己!满目不舍?! “师父难道不知……”他怆然望她,字字凄涩:“拔剑后醒来,每一次你看向我的眼神……一次比一次,更似决别?” 她目中陡震。 泪水不受控制地濡湿了他胸前黑衣斜襟,雪发沾泪而湿,凌乱地贴附在她鬓侧。无声而颤。 而他,无可不忍。 唯不忍,与她的每一次分别。 他再看她一眼,见她终未开口。眸中也寂。 抱着她掠身而起,续往荆州归云谷方向而去。 …… 近谷山道,林木葱郁,春花烂漫。 他抱着她漫步在山径间,闻过一路将落未落的山花。 却于谷前那条山道上,看见远处穆流霜领骁骑众人追着何人而去! 南荣枭看清了远处林间那道一闪而过的硕大白影。 ——天雪! 南荣枭立时想到:难道小静竟将他们引来了归云谷?! 怀中女子突然怔声,抬头来看着他道:“空中……有血腥味。” 他听得神色一震,欲将她先送回谷中,但想到只她一人,终归不能放心。 便抱着她纵身掠起,迭影数重追了上去。 归云谷山林野地之中,南荣静带着天雪逃遁十数日后,将紧紧追在他身后的骁骑营数百高手引来了荆州归云谷。 若是清云宗主师徒,回这归云谷便十分合理。 如此,他们也可安心往连城中养伤。 只是警凛多日,终归疲敝。再加上皇上派出禁军突然搜寻惊云阁各地据点,他这两日暂时失了惊云阁中人暗中接应,一时不慎,便被身后骁骑营众投掷而来的链刀从腰侧划过,割开了一道血口。 奔行中鲜血滴落一路,染红了天雪背上的毛,粗浅的包扎在骁骑营众一连两日的紧追不舍中已然崩开,眼前因失血一阵一阵地发黑。 身后又有链刀投掷而来,虽只为将他拦下,夺救他怀中之“人”。但飞链如雨,一个不慎便易被其所伤,想来骁骑营众是因知晓“云萧公子”的武功有多高、轻功又何其诡速,所以才以飞链密织成网,欲以密集攻势困他身形,牵制其速。 他因有那人三十年功力在身,兼*以自己所修,武功亦卓然超群,轻功亦不可小觑,只是比到“云萧公子”,还是稍逊一筹。 十数把链刀齐射而来那瞬,天雪载着他闪躲避开,落地那瞬又有几把链刀抓住此空档掷来,南荣静眼角余光瞥见,持剑回身欲将其击落……只是动作太快,眼前突然一阵黑芒。 天雪快速扫尾欲护他的同时,几枚银针激射而来,“叮——”的一声,其间劲力竟将数把链刀一齐击落倒飞回了。 南荣枭的身影从林木间无声落下,挡在天雪尾后,冷目看向了以穆流霜为首的骁骑营众。 “以我弟弟的武功,如果要杀你们,数百之众,也不过一日一夜而已。” 穆流霜心神一震,便看着一袭黑衣、额纹绮艳、俊美无俦的人,怀抱雪麾覆身的另一人,徐徐落下,挡在了骁骑营众数百骑马前。 相隔百步,只他一人,却有感山林野地,四周陡静,追了“他”十数日的骁骑营众,陡然迎面见他,竟一时皆不敢越雷池一步。 穆流霜便觉心惊。此前云萧公子跟随在端木先生身边,于益州战场,他也曾多次见到……虽此数年,他因中毒惯以眼蒙黑纱、脸覆铁面,额纹尽掩,漠冷疏离,但身形、武艺,无不一致。 然今日重见,不过露出真容,周身之气竟陡然迥异,判若两人! 尤其视线相交,百步外的黑衣之人眼神深邃如渊、冷肆倨傲,肃杀凛冽,叫他们根本不敢轻易上前,何谈追击。 穆流霜凛了凛神后,移目看向了被他抱在怀中的那袭白衣人。心中登时又一紧:“可是端木先生!先生可还尚安?!” 虽出口相问,但心中不免惊疑甚剧:难道端木先生竟还未死?! 当日祈天塔中,女子所受之伤有多重,他亦亲眼所见。若然真的未死,清云鉴传人得天庇佑,其间玄异,不可谓不惊人! 端木若华被他环护于怀中,苍白的脸掩于兜帽之下,闻呼声而轻滞,便想要抬手除下兜帽…… 却被南荣枭微移腕箍住了她的手,不容她稍动。 南荣枭束音为线,同时凝声传与她,冷道:“不许。不许见他们,不许澄清。师父若殒,枭儿的后事便不劳师父挂心了。” 端木若华心口疼意袭来,一阵强过一阵。她于兜帽之下闭上眼,指尖蜷起,指节泛白,未再稍动。便随他的意,寂了声。 南荣枭于此同时,甩手向后掷去了一只药瓶。与南荣静道:“倒几颗,碾碎,敷于伤口,先行凝血。” 南荣静单手撑扶在天雪背上,握剑的手按在腰侧伤口上,回首看他,正愣神。 下瞬见他将药瓶掷来,便抬手接住,依言先予伤口止血。 以南荣静的武功,若非故意为他二人引开追兵,回首潜行以杀,对付这数百骁骑营众,确实只需一个日夜。 南荣静忍痛敷罢朱叶丹,便微扬嘴角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天雪背上的毛。 南荣枭再看穆流霜等人一眼,便领天雪和南荣静转身行往泊雨丈前。 “等等!”穆流霜如何会肯?清云鉴传人的生死实在太过重要了!他怀中所抱之人看起来应就是端木先生,可这般强势环搂之态,有些过于亲密,实在不像是抱着自己师父……且兜帽遮脸,究竟是不是端木先生,他并不能明悉,更何况未察声息,生死不明。 若不能得悉端木先生此番究竟是生是死,身在何处,他领骁骑追踪十数日至此,如何肯罢休?又何以复命?! “云萧公子怀中所抱可为端木先生?!端木先生如今是生是死?可还尚安?烦请云萧公子让我等一见!若先生无恙,我等自会禀明陛下,不再相扰,亦会为云萧公子澄罪以证清白!” 麟霜剑出,一剑横斩于马前,剑气余劲自他们头顶横削而过,四周两步内的林木骤然齐断,砸落山径之间,纷芜有声。 穆流霜及他身后的骁骑营众无不一震,冷汗流了下来。 骁骑马前的地上亦留下了半掌深的一道深壑,泥尘激起,飞草连叶。 “如若再要追击,你等不必留情面,我亦不会再手软。”南荣枭冷看他们一眼,收剑回身,抱起怀中白衣人就要纵身而离。 战场上数次并肩为战,云萧公子为人沉静有礼、谦和肃穆,于端木先生面前尤显恭谨有度。 穆流霜心下陡然惊疑不定,眉头狠狠蹙起了。 就算后来中毒伤目,眼蒙黑纱、覆铁面,整日寡言冰冷,与人疏离,也从未于人前言行无状、狂悖无度。 此人……当真是云萧公子? 可观其倾世容颜,再无其二,额心的血樱额纹瑰丽绮艳,亦难有假。 穆流霜挺身坐于马上,看向马前之人的眼神亦肃寒起来,语声亦凛:“端木先生安然无恙,我骁骑营众即刻便退;但若云萧公子怀中并非端木先生,或是先生已遭不测,那追击公子、探明真相,便是我等刻不容缓的使命!纵是力有不逮,我骁骑营上下亦悍不畏死。今日无论如何,须得知晓先生境况……云萧公子若执意不肯相告,便请动手,我等自会接下,绝无半分惧色!” 南荣枭步下便止,抱着怀中之人回身看向了他们。“既然你们执意找死……” 怀中之人环颈相搂、攀附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于此时陡然极快地伸至了南荣枭后颈,施以元力按了下去。 南荣枭浑身一震,下时转首看向她,满目惊怒震色。“你……” 她温柔地抚在他颈侧,从兜帽中抬起脸来看向他。满目怆疼,不言一字。 南荣枭下瞬即闭目软倒。 一侧南荣静惊见,立时呼喝道:“哥?!”载着南荣静的丰伟雪狼敏捷地回头奔袭靠近,用后背接住了南荣枭。 雪麾裹身的女子从他怀中滑落,一手撑扶住了身侧林木,她掩在兜帽与雪麾中的身子缓过数息,才颤然立身而起,满面煞白地面向了骁骑营众。 端木若华伸手除下了自己头上的兜帽,看向了穆流霜等人。“我是端木若华。” “此身无有大恙……即便来日再逢不测,有何伤病,也与枭儿无关。” 穆流霜震怔地看着她。跟随在穆流霜身后的骁骑营众亦心惊震慑地看着那雪发白衣、满面寒白,然周身之气仍旧沉静如山、远冷空寂的女子。 众皆下马,低头于她面前行了一礼:“是,端木先生。” 山林野径,蔓草横生。向阳处草叶葱茏,绿意盈目,满溢生机;背阴处乱石堆叠,石隙间草芽疏矮,既被林木遮蔽了天光,又困于顽石之侧,全无丰茂之态。 然无论向阳之草,亦或石隙之芜,都在凭自己的意志顽强而生,寻存于此方天地,探索茫茫前路。 能见其不屈之志,无惧之态,恣意无悔的此间生机。 前路杳杳,然其顺性而为,尽其所能,不由天定。 生灭枯荣,皆是野草自择之路;盛衰荣败,亦是众生各自之命途。 望眼于山径间茫茫无尽的野草,端木若华再道:“御花园中,皇上曾反问了端木一句‘何以突然有此一问’……当时未答……” 她扶立于林木之侧,雪衣白发映着林木上方流泄而下的清光,一身净透虚无的白。“便劳穆统领回京……代端木答与皇上……‘此间憾事,不会再有;后世如何,但看人为。’”语声虚微轻浅,然沉静宁远。 穆流霜眸中几怔,微愣于原地。抬头来再看了面前华发如雪的女子一眼,再度低头,恭声以应:“是……先生。” 骁骑营众依言退去。 端木若华自回归云谷中养伤,南荣静骑着天雪、将南荣枭扶在身前跟随于其后。 然白衣人松开扶立在林木上的手,方自林间山道上行出一步,便阖目倒落了下去。 一袭红色劲装的女子疾纵而来,口中急呼:“端木先生!!” …… 于昏沉难醒的梦中,南荣枭似闻见了那萦绕于心间、熟悉遥远的樱木花香。 一阵又一阵,漫入血脉,刻入骨髓。 睁开眼的那瞬,他恍然似觉自己回到了儿时。 在血樱树下与弟弟奔跑肆玩,追逐天雪,远处爹娘站在树下,嗔目含笑地看着他们。 目中一瞬间萦上湿意,他静望此间陌生的低矮木梁微久……而后转头看向了躺在他身侧的白衣人。 璎璃端着食水进屋,看见他已醒来,正于榻间伸手把着白衣人的脉……脸上便露笑意,语声轻快道:“云萧公子醒了便好。我在泊雨丈前的山道上看见你与端木先生都晕了过去,幸好无事。原本想按云萧公子之意带你与端木先生回归云谷中疗伤休养,但丈中九曲阵似有变化,应是先生此前离谷时有所改动,我与那白狼皆不得而入,最后便照先前与小姐约定的,带着云萧公子与端木先生、随同南荣公子来了这连城。” 连城……? 黑衣人于木榻上起身坐起……听到璎璃这一言,动作一刹时凝滞。 ——天隆十五年,端木若华身死连城,夏国再无天启神示清云鉴辅国安邦定武林,乃至江湖纷乱,家国不定,逐年势倾,予外邦以可趁之机,战火随之而至,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璎璃便看着他脸上血色一寸一寸地褪去。“怎么了?”璎璃有些迟疑地问声:“云萧公子因何好似不愿回这连城……?” “我,想回。”语声惨恻而哑滞,南荣枭呆坐于木榻之上,久久,抑声而笑。“我于梦中……都想回来看一看。” “只是……”满目幽恻绝望地看向床榻内侧昏睡未醒的端木若华,又抬头看向此间凿痕犹新的木屋,最后回转头看向了木屋外花落如雨的赤色樱木。“……此生,不愿她来。” 逃不掉,躲不开,绕不去,避不了。 最后,她还是来了这连城。 任他如何挣扎相抗……似乎都只是徒劳。 何能不无力? 何能不绝望? 闭目一瞬,泪已颤然而落。他回首描摹她的眉眼,将她轻阖的目、微蹙的眉、淡色的唇……一点一点,都镌刻在眼中,烙印在心头,封存进脑海,深嵌入灵魂。 这一生,宿命归途,已在眼前。人世难逆,余生可了。 他从不畏死。只是永远不舍,与她的分别。 璎璃见他又转头看向了床榻内侧的白衣人,猜测应是为了端木先生,她想到什么,絮絮之声便于屋中响起:“云萧公子可是觉得这木屋太简陋了?怕端木先生于此不适应?此间木屋是小姐提前半月派人过来新建起的,因端木先生说想来此处养伤,然连城已毁,城内荒芜,只有此地的昔日南荣氏旧府深院中遍植樱木,红樱如霞,美如仙境,是南荣公子数年前来此打理……然南荣公子只在此建了一间小屋自住,故小姐征得南荣公子同意后,便派玖璃先行来此为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新建了几间木屋以供居住。只是时日太短,很多东西还来不及添置……”璎璃一面说一面将新沏的茶摆上木屋中间的圆桌上,又将手中端来的饭菜放下,语声含笑。“但缺的被褥茶几、食饮用具、笔墨纸砚……玖璃都已一一记下,此刻出外采买去了,明日便归,之后安置起来,应会舒适很多,不会再显简陋。云萧公子亦不必担心端木先生会于此不适应……” 将放上桌面的饭菜一一摆好,璎璃语含期待道:“此地幽静,木秀花香,风景怡人,确是适合养伤。听玖璃道,此前仲春时屋前樱木齐绽如火,比此番更美……想来待到端木先生伤好,来日云萧公子还可再带先生来此小住,到时可再看看仲春时、红樱未落的赤色花海。” 南荣枭便哑声笑着应了声:“好。”眸光凝落在白衣之人脸上,久久不移,他最后闭目,低下头来以额间赤色樱纹,轻轻抵在了她眉间。 “师父……你不是要了我夙望么?待你醒来,你我便去拜祭我爹娘。” 日昏时,晚霞漫天,映红了天边垂云,万里通赤。 端木若华于榻上醒来,亦转目看向了小屋外飘落如雨的赤色樱花。“我们可是……到连城了?” 南荣枭坐于榻沿看着她,垂落在白衣人脸上的目光除了柔,什么也看不出。“嗯。”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似是了然了什么。 他亦垂眸直直望着她的眼,眸中柔溺,再无余念。 前事纷芜,都不必再提。 两人静静相望许久,都未言语。 而后端木若华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了他的脸。他亦低下头来,唇瓣轻触她的额角,又缓缓下移,扫过她的眉眼、鼻尖,最后轻轻覆上她的唇。 声息相缠,濡沫相融,二人绵绵密密地吻了许久。 似重逢。 似决别。 南荣静伤势见愈,自木屋对面不远处一间屋舍内出来,引着怀抱白衣女子的南荣枭行入了满径落花的红樱林中。 “这些植来的樱木,以我之血灌溉成了血樱树,便是我为逝去的南荣氏人所立的灵位。一共四百一十四棵。”南荣静言罢,伸手指向了赤樱林中两棵唯一的浅色樱花,仰首间目光寥寥:“那两株还未以血灌溉的粉樱,将来便有一株会是哥哥,另一株是我。” 樱林正中,端木若华从南荣枭怀中下来,扶着他的小臂于两株最为高大的血樱树前慢慢曲膝,跪在了满地残花上。 南荣枭于她身旁俯身,与她并肩跪下,二人一齐对着那两株最为高大的赤樱、及其后绵延数里的血樱树,拜了下去。 她是清云鉴传人,清一逝世后,原是永不必再对谁行此跪拜之礼。 今时于此,自认晚辈,行此叩首之礼,便是与他,入祠成礼,结为夫妻。 南荣静看着他二人于樱木林中并肩叩首,拜祭过父母与已故亲人,便于黑衣人重新抱起女子时,上前来,低头躬身行礼,口中唤了一声:“兄嫂。” 南荣枭点头以应。 端木若华偎靠在身畔之人怀中,眸光柔和,沉静宁远,极轻地“嗯”了一声。应下了南荣静所唤。 知晓女子醒来,璎璃正于打做厨房的屋中为女子熬着固元的汤药,热着一小盅素粥。 药香、粥香袅袅漫过窗棂。 暮色渐浓。晚风过处,霞光随云絮轻漾,从天边映照而下,将此间樱木林染上了一层暖红光晕,似烈火燃天,浓烈苍茫。 心口隐隐传来僵麻之感…… 端木若华凝眸一时,抬眸看向了南荣静所言那一株——日后会以血灌溉,作为南荣枭灵位的粉色樱树。 南荣枭看见她的眼神,抱着她向那一株高大的粉樱走近过去。 天雪在林中酣睡。南荣静回往自己居处,不再打扰二人。将此漫天红霞下落英如雨、草木含朱的樱木林留给了他们。 南荣枭抱着怀中之人立于其中一株粉樱树下。 白衣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粉色花瓣。“赤樱难见……粉樱应属寻常……然为师却望,此木之花,永不变色。” 南荣枭眸中便静。周身一片若有若无的沉寂。 他怀抱女子背靠在此株樱树上,便于粉樱树下倚身树干、坐了下来。 “师父想是没有见过,粉色樱花染作赤红,花瓣漫天飘舞时有多美……”将女子轻轻环搂在怀,他默然倚坐,仰首看着头顶层叠相覆的枝桠间、那将落未落的粉色樱花。 “来日师父许是见不到那一幕了……便于今日,提前看一眼吧。”言罢,不待端木若华反应,他已抽出麟霜剑,于自己掌心划落一道。 带着冷樱香气的血腥味涌出,于他垂手间,滴落在倚靠的粉色樱木树根上,一滴又一滴。 天雪鼻尖耸了耸,从酣睡中醒来,睁着圆亮懵懂的兽目看向了南荣枭倚靠的方向。 端木若华原就苍白的脸上一霎时更为怆白,满目悲疼之色。 想要抖手往后覆住他手心,按住那出血的伤口,回首间一口血兀地自喉中涌出,染红了肩头雪发。 南荣枭眸中便寂。 蓦然倾身紧紧拥住了身前的她,将那落下的残花、与血、与她,尽数抱紧在怀中。 “我说过的,不会原谅你。” 泪凝,泪落,泪沾襟。 她闭目,声已哑。“我从未想过骗你。” 他惨声。“可你还是骗了。” 泪盈于睫,无声再落,她轻轻摇着头,诉与他:“我……未匿脉……未用元力……亦未欺你……此身确实向好……伤口见愈,脉相一日强过一日——止于方才之前。” “为师心头亦盼,此身还能痊愈,往后余生共你……只是——” 蛊老之预,我……死在了你手中。 若她未死,这预言如何应验? 而清云鉴所预,从未出错。 故而即便此身伤口见愈、脉势渐强、看起来确是一幅愈好之象。 冥冥之中,她亦知…… ——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 ——她最后,会死在他手中。 心口被长剑洞穿的那一处,愈感钝痛僵麻,此身便如丘峦崩摧,她体内浩瀚如海的天鉴元力,在源源不断地被藏于心口内的一物吞噬。五感忽而变得模糊,体内愈寒。 “枭儿……”声息已滞,她猝然抬手再度抚上了他的脸。指尖缱绻,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温柔轻抚过他的眉眼。 祈天塔中,命他提剑刺来之时……脑中有一瞬间,也似想到了眼前这一幕。最后这终局。 只是看着他闭目无绪、毫无意识的模样……她终还是忍不住出言命他提剑刺了过来,如此以命相逼。 只为叫他醒来。 愈感模糊的眼中,泪亦难断,她回身仓促又无措地吻上他的唇。 “你醒来之前……师父只知自己想你。” 间隙里闭目而泣,语声陡然哑极:“却不知……我这样想你。” 五识如坠深渊,眼前越来越黑,耳畔越来越静,花香已去,五感尽灭,犹如已身处生者不入的阴曹。 陡然忆起徐州雪岭。她也是这样五感渐失…… 慢慢听不见、尝不出、闻不到……日趋昏沉,无味无力。 那时依稀有感,单薄的少年将自己背负在身,亦或紧抱在怀,于刺骨的寒风中步步前行…… 那时的她,不只一次试图叫他放下她……独自走出那片茫茫无尽的雪岭。 他终未应。 直至最后……险些和她一起死在了雪岭之中。 “端木此生……最恣意妄为之时……应就是祈天塔中……为唤你醒来……不惜以命相逼……” 她哭着伸手摸索向他,即便摸到了,她亦已感觉不到……五感已被剥离,她已什么都感觉不到。 然忍不住诉与他:“最狂悖出格之举……便是罔顾人伦……愧为人师……应你之情……与你结为夫妻。” 她不知自己口中的血如源源不断般在呕出,不知自己语声低哑得已然几乎不闻。 更不知南荣枭抱她在怀,已满面是泪,泣不成言。 “但是师父……不后悔。” 或许狂悖,或许无耻,或许背逆世俗,或许乱-伦失德。 但若重来一遍—— 我……仍会应你。 “枭儿……”呼吸难继,濒死之感扑涌而来,只一瞬间便淹没了她,意识骤然远去。 她只又无意识地唤了一声“枭儿”,便倒落在他怀中,雪发被头顶飘落下来的赤色樱花轻轻覆住,映着身下白衣上晕染开来的大片血色,红得凄艳如火。 似将这一林赤樱与漫天红霞都揉碎撒在了她的雪发白衣之上。 残樱轻舞,天地忽寂。 黑衣人亦如濒死般抱着她。 五指颤簌难止地抚着她的发,拭去她脸侧、嘴边、颈间的血。听不见天雪的嗷叫,与璎璃、南荣静奔入林中向他冲来的步声。 他想说…… 你真的不该,为了唤醒我,叫我对你提剑…… 可是—— 她说想他。 她说不悔。 故而他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他此生费尽多少心机,强忍多少苦痛,只为逃开这预言。 最后却是她,这样决绝又莽撞地撞了上来……成就这预言。 终于还是,应了蛊老所预。 他哭了笑,笑了哭,抱着她,看着她,吻着她,此生都不会放开手。 ——此生都不会放开手。 千里之外,洛阳皇宫之内。叶征负手立于御花园中,听得穆流霜口中、端木若华所呈之言,一时震极。 朕诉与端木先生的憾事,便是因被清云鉴更改皇命,从此心意深藏,再难抒之。 倘若此间憾事,不会再有…… 其意莫不是—— 再无清云鉴所预干预人事? “‘后世如何,但看人为。’”叶征一字一字念罢这一句,即闭目长叹了一声。“大夏从此,恐怕再无清云鉴。” 躬身立在叶征身后的穆流霜,闻言一震。 ——天隆十五年暮春。端木若华身死连城,享年三十五。其门下弟子,无人可再观天下之景于水中,清云鉴之传承从此断绝。 连城赤樱林内,其因中毒发狂提剑弑师的幺徒云萧公子,后怀抱其师尸身不放,坐于林中数日,亦呕血而亡。 随后赶来的二徒——惊云阁主蓝苏婉,见之悲绝,泣不成声。 亲手为二人收敛尸身入棺,惊云阁亦从此避世,再不露于江湖。 夏国从此再无天启神示清云鉴辅国安邦,镇定武林。世人惶恐于心,天下纷争渐起,江湖逐年纷乱。 强盛了九百余年的大夏国势,自此倾颓。十五年后,草原穆尔嫣部一统西羌,其首领赫连泽、赫连岚一者骁勇善战、一者帷幄千里,更有“观心先生”九州旭从旁辅佐,势力日强。又七年,建国号大燕,首创双圣之制,赫连泽为外圣,统军征伐;赫连岚为内圣,镇守国都,并尊九州旭为国师。 天隆三十九年,大燕外圣赫连泽率兵攻打大夏,战火随之而至,诸地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 王朝更迭,天下分合。倏忽间几度春秋,大夏之后,文氏建晋,迁都邺京。续与大燕相抗。 蜀地一家客栈中,三五个晋人谈论起前朝。 其中一人便道:“如今哪还有什么三圣?!《奇谋录》人手一本;无刃刀沦为燕人手中之刀;清云鉴么更不用说了!” 他杯酒一喝,当即煞有介事道:“要我说,清云鉴最后一任传人就不该是个女子,最是感情用事,竟为了给弟子解毒不惜求用无尘珠!最后还被其所杀!死的也太草率了!” 桌上另一人当即摆手,摇头嘘声:“哪里是什么弟子?后来的人都猜测这位清云鉴传人和她那个本姓南荣、长得比女人还美的小徒弟,必定是有男女之情的!你们是没有见过墨香坊最近流传的那幅赤霞樱舞图,画的就是他二人身死时的模样,那般倚抱之势,又怎可能只是师徒?!” 其余几人听得兴味顿起,当即议论不休,侃笑连连。 客栈二层一桌,有头戴斗笠的一男一女,临窗对坐,正于此间小坐喝茶。 男子黑衣上绣着朵朵赤色花纹,此时抬眼来觑向了对面静坐无声的女子,开口之声轻幽而肆意:“师父,我们去一趟墨香坊如何?” 白衣女子抬眸回望于他,一时不解:“因何?” 嘴角笑意勾起,他伸手又为女子斟了一杯茶。同时兴味盎然道:“我想去看一看,那副赤霞樱舞图,画的像不像。” 白衣之人回目再看他一眼,一时噤声。少许后,微一叹,轻言与他:“便依你。”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番外】 第397章 师徒情 大晋开元皇帝,永靖五年。 适值春深,蜀地风景怡人。 益州战线后方,涪陵郡城内,官道两侧屋舍俨然,小楼映树,青石砖缝里钻出着各色野花。草木绕宅,繁茂古朴,满地野花点缀在街道旁,与古城相映成景,春意盎然,颇有意趣。 此处郡城据闻是益州最为繁华的几处郡城之一,因去岁战事已歇,又复勃勃生机之象。街道上客栈、酒肆、茶坊不再少数,大小买卖的店铺摊贩亦随处可见。 戴着斗笠的一男一女从此条长街一家老字号客栈中行出。 日暮时,又相携行回了此间客栈。 那男的身形俊挺修逸,举手投足桀骜不羁,一面叫人觉得冷肆倨傲,一面叫人觉得幽冷疏离。不敢轻易接近。 女的更是清逸出尘,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举步间从容沉静,叫人看向她时不自觉地静了心、宁了神。远远一见,满心平和。 又因二人面容皆被斗笠轻纱遮挡住,叫人更为瞩目好奇,引得路人频频侧首。 二人一回客栈,小二便一眼瞧见,立时上前热情相询晚饭。 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止步,侧身面向小二说话:“还是素斋,菜式换一换,别与昨日相重,送到房中。” “好嘞!素斋不重样~”小二一面应承一面目送着二人上楼回了楼上的上房。“做好了马上给公子夫人送到房中~” 客栈二楼,临窗靠街的那一间上房内。 房门阖上,黑衣男子便取下斗笠随手一扔,稳稳挂到了屏风旁的木桁上。 白衣的女子亦抬手取下了头上斗笠,一头雪发铺陈而下,有几缕散落在了肩头两侧。 南荣枭随手为她将肩头雪发撩至脑后,间隙里俯身侧首,在女子颈侧亲了一下。 端木若华总也习惯不了他随时随地、不知何时便会突如其来的亲昵亲热之举。 耳廓微烫,轻轻侧首相避,而后行至了屋内的屏风后。 “之前在军中每日都需易容,时间长了脸上不时便痒,幸而刚刚在墨香坊也买到了合适的面具。”南荣枭笑着拿出一片铁皮面具来,伸指在面具上轻弹了一下,听到精铁干净的轻吟声。“不错~还是用的好铁。” 屋中洗脸用的木盆旁,放有小二提前已经打好的清水。 南荣枭从桶中舀出几瓢来倒进盆里,将手中面具细细清洗了。正拿了一旁的布巾擦干,房门便被小二敲响了。 “公子、夫子,我把饭菜给两位送来了~” 南荣枭戴上面具,拉开房门,疏淡地“嗯”了一声,从店小二手中接过了饭菜。 小二初时未见斗笠,还以为终于能见一见这两位客官的真容,定睛一看,面前的公子竟又戴上了面具。 只得讪讪地将手中装着饭菜的托盘递了上去。“客官您慢用。” 南荣枭阖门,插上门闩,转身将冒着热气的几样小菜和汤饭摆好在桌上。“师父,过来用饭了。” 他习惯性地用袖中银针试了遍毒,未察异样,又将二人所用的碗筷都拿去盆中重新舀出清水来洗过一遍,而后拿来摆好在桌旁。 白衣人从屏风后行出,已然简单洗脸净了手。坐到了黑衣人对面。 二人原本没想在这家客栈多逗留,但他家厨娘的素斋做得实在好吃,南荣枭看见端木若华所食比往日多上两分,便有意换了菜式再尝一日,确定厨艺稳定,明日便花些银子寻到后厨去学一学。 “师父再尝尝这个。”南荣枭舀了一碗鲜笋汤递到女子面前。“春笋鲜嫩,正适合做汤,不知道他家厨子做得好不好吃?” 女子舀了一勺尝罢,诚实地抬头来回看他道:“清脆甘甜,似酿山林清气。” “那便是好吃了~”南荣枭眉眼之间萦笑,又给她夹了些别的菜。 时日过去得已然太久,二人间相处的细节也悄然发生着变化,便如这食不言,寝不语。 渐渐便常于饭间话日常琐事,论汤饭菜肴,谈江湖轶闻,念旧友亲朋,絮语温然。 “明日待我与这客栈的厨娘学一学这些素斋的做法,少则两日多则四五日,便启程回荆州。小舟儿的婚仪不是五月初么?还余两月余,定来得及。” 白衣白发之人听到他口中提及之人,眸光刹时更见柔和,连带眉稍眼角都好似更柔软了几分。回忆着那人的眉眼身形,思及又已三年未见,心绪间涌起波澜。 南荣枭拿出了于墨香坊买来的那幅赤霞樱舞图。 “画得确实传神~”饭菜已然用罢,他起身来一面点评一面将手中画卷翻转,朝向了椅中依然端坐的女子。“师父也再看看呢?” 端木若华依言抬头看向了他手中所执的画卷。 画中赤霞漫于天际,下染林稍,错落林立的血色樱木林中,唯一株粉樱立于林间,在那粉樱旁侧的一株赤樱树下,画有一位一身白衣的女子,她满头华发,阖目已逝,半身染血,被身后着一袭黑衣的年轻男子抱在怀里,倚于树下,二人四周血色樱花残落,花落如雨,一片凄靡艳绝之色。 回忆如水倒回,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一刻五识尽灭后的黑暗虚无。与最终意识消逝时,满心满眼的无力与悲疼。 她不愿他随她而去。 可最后,他还是随她而去了。 只是不曾想到,他二人还有再醒来的那一日。 虽则再度睁开眼,于这人世*间醒来,岁月流转,竟已逝去整整十八年。 天隆三十三年。冬至,大雪。 端木若华于玄玉冰棺中睁开眼来,入目所见,便是躺在她身侧的南荣枭。 两人以额相抵,侧卧在同一副棺内。她雪色的发与他黑如漆墨的发微微缠乱在一起。 满目空无、怔忡、痴茫,直到棺中气息越来越稀薄,她有感不适,挣动手脚,指尖触到冰凉的棺身。 好冷。 她的五识尽复,又已能见、能感,能觉到冷。 她有些恍怃怔忪地意识到,她许是未死。 望向眼前额纹绮艳、阖目无言之人,眸中转而直怔、哀怮、悲绝。 一刹时,已然抬起、本能地想要推开头上棺盖的那只手,竟陡然失力,重又垂落回了此具棺中。 然在落下的那一瞬,被身侧之人倏地抬手,握住了。 他皎然如月、邃墨如渊的双眸亦于同时睁开,震怔地看向了她。 久久,哑声喃喃:“师父?” 棺中侧卧在他面前,一身白衣、发白如雪的女子,亦一时怔目,而后笑颜忽绽。 其间温柔眷恋之意便似花海拂波,一层层漾入心间,亦倒映在他双瞳之中。 二人推开棺盖,爬出了身处的这一具玄玉冰棺。 所在应为地下,阴冷潮湿,寒意一阵阵袭来。 随着意识醒来,二人的身体亦渐渐回温,心脏一下一下跳动起来,经脉流转,丹田内力亦在慢慢回复。 二人循着冰棺一侧唯一的石阶往上走,向上推开厚重石板,行至地上。 入目所见,竟是含霜院中云萧时所住的叹月居内。 适值冬雪,银妆素裹,残败萧瑟的院中一片清泠泠的白。 谷中重燃炊烟的次日,吟风竹地便响起衣袂翻飞声。 有人破阵而入。 朱梅林中,白衣白发的女子携身侧少年形貌的男子,拜祭过叶绿叶、阿紫、梅疏影后,正于记忆中的红梅树下拜祭雪娃儿。 便见一袭蓝衣、容貌依稀能见往日妍丽的中年女子踏步匆匆落在了院中。 端木若华与南荣枭一齐转目看向了她,眸中刹时一震。 蓝苏婉看着他二人,眸光亦久久颤然。 “……师父?师弟?”她抬脚有些想上前,却又怕眼前之景只是一时幻觉,未敢迈步再往前。“真的……是你们吗?” 眸光碎成一片片,她哽咽一句,又问了一声:“是你们吗?” 声极哑。 端木若华与南荣枭因她这一句,眸中都已慢慢萦上了一层湿意。端木若华看着她眉稍眼角随处可见的细碎纹路、乌发中夹杂难掩的根根白发,震目之余,声亦哑:“……小蓝?” 已经年未再听闻此一唤声的蓝衣之人,于女子开口唤她的下一瞬,泪落如雨,泣不成声。 “师父……师弟……你们……终于醒了。” 院中朱梅如火,风雪欺然。 端木若华与云萧于连城身逝后,蓝苏婉待叶征亲自过来见过白衣女子的尸身,便作为亲故带走了二人的尸身。 南荣静一路扶棺跟随,看着她将他二人的尸身带回了归云谷,合棺封进了玄玉冰棺之内。 又于云萧所居叹月居内,凿出一深窖,将玄玉冰棺放置于其内。 因身怀不死蛊,云萧又确曾在此蛊作用下爬出冰棺,死而复生。 故二人心中不可避免地会留存着一丝侥幸、一线希冀。 会不会……不死蛊真能叫人不死? 哪怕……是同黑衣少年那四年间一样呢? 纵无意识、纵为傀儡蛊兽,只要未死,便还有机会来日设法唤醒。 直到花雨石闻讯从南疆赶来,看罢他二人的尸身后。怔立久时,平声道:“长剑穿心,正穿在匿身于师妹心脉间的那只不死蛊上。若伤在别处,按蛊经所记,不死蛊都可救回。但伤在心脉、尤其是伤在蛊身之上——” 花雨石多看了棺中白衣白发、已毫无声息的女子一眼,慢慢转过了身,彩衣垂绦于她动作间轻轻拂荡。“若我推断不错,因此蛊现世时日尚短,未经蜕变,药力不够,故无法修复自己,便也没有余力修复寄身的宿主。” 花雨石最后道:“虽勉强修复了月余,但最后还是力有未逮……师妹体内的不死蛊已死,师妹也不会再活。云萧此身已是不死蛊母蛊,虽从母蛊那里夺回了自己的意识,但母蛊有护子之性,子蛊一死,母蛊便自封进入假死之境了,因蛊身假死,云萧的意识已无处可依,应也醒不过来了。” 年少时每每看到师兄看向她的眼神,都曾想过她若是死了便好了。 如今师兄死了,这个女人也死了。 ——“不论是体内愈我之奇蛊,还是枭儿如今似蛊非人的模样,都与师姐口中蛊医之道更为接近,故而端木欲从蛊医之道中再试寻解法……恳请师姐传授。” 忽然回忆起了她被云萧救醒后,恳请自己教授蛊医之道时的模样。 语声虽恳切,但模样分明又木又硬,便和少年时一模一样。 莫明的惹人厌嫌。 花雨石没再回头看向那口棺。 只是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师父死了,师兄死了,现在连她也死了。 这世间突然变得好没意思! 彩衣垂绦便又如来时那般,踏步而起,凌空猎舞,飞身而去。 便是连不死蛊都救不了你。 便是连清云鉴都毁在你手里。 可他们偏偏都更喜欢你。 南荣静仍于棺前守了、也等了数月,他被蓝苏婉带进谷中,暂住在云萧的叹月居内,每日都会下到地窖中看一眼。 直至数月后。 便如花雨石所言,二人终未醒来。 南荣静此后便同天雪一道,慢慢踱出了此方幽谷。 未言所思,也未言去哪。 骑在天雪背上,迎着由春到秋已见寒凛的山风,行远离了。 只余蓝苏婉一人,还守在谷中。 清云鉴殒殁,世人怨怪师父,不耻师弟,连带她这个出自清云宗的惊云阁主也受到千夫所指。 惊云阁从此避世。 她便索性回到了谷中,守着叹月居地下两人的棺,等了数年。 明明二师伯说过,在师弟之前,便无人真正炼出过不死蛊。 所以花雨石的话,又怎可尽信? 万一师父、师弟,也同师弟当年一样,爬出冰棺,又醒了过来呢? 只是一年一年,岁月荏苒,时光流逝,他二人仍旧静静地躺在玄玉冰棺中,周身柔软,仿若刚死,却再未睁开眼来。 天隆三十年,惊云阁得讯穆尔嫣部攻下烧当,后又于短短数月之内,将西羌各小部落悉数收拢至麾下,大有一统西羌之势。 预感到西羌战力也将由此大涨,阁中遂生忧惕。 惊云阁不得不复出,将此消息传递至京中。 蓝苏婉亦于这一年重又出谷,为防战事又起,着手调动惊云阁各地羽卫、暗卫,调查西羌、及穆尔嫣部更多讯息。 然她心中始终还存着一份希冀,留下两名羽卫于泊雨丈中看守归云谷。 若能得见谷中燃起炊烟,则立时传讯于她。 故值此端木若华和南荣枭于棺中醒来的第二日,天隆三十三年,冬至后一日,仍旧大雪漫天的归云谷中。 已等整整十八年,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的蓝苏婉,得讯放下所有事务匆匆赶回归云谷中的她,终于又见了……心中始终惦念未能放下的两人。 “这三年,我虽已回到惊云阁,但每隔两月仍会和璎璃一起回来,领数名羽卫将谷中洒扫、修、收拾一番。” 饮竹居内,小炉上烹煮的热茶冒出热气,袅袅散在围炉而坐的三人面前。 端木若华已长时看着小蓝的脸,久久,听她说罢这已然逝去的十八年,眸中恍惚之余,惘然怔忪。 竟已逝去,十八载。 “不死蛊……竟真能让师父、师弟,不老、不死。”蓝苏婉又震又喜又惊地看着他们同逝世时一样的音容相貌。语声殷切,目中有泪。“小蓝还能再见到师父、师弟……真好。” 椅中白衣白发的女子回忆着小蓝口中、师姐曾来此所述之言。少许后,思忖道:“师姐所言推断应不假,我与我体内不死子蛊,原应已经死去,只是当年意识消逝前,我有感体内水迢迢元力被源源不断噬去……” 南荣枭目中亮起微光。“是因不死蛊吞噬了师父体内的天鉴元力用以自救,十八年来一直在慢慢修复自己的蛊身,如今蛊身已愈,又修复了寄身之主,我母蛊之身便也被唤醒,所以我们才能醒来?” 端木若华沉吟着应声:“我之所感,便是如此。” 蓝苏婉泣喜道:“无论如何,师父、师弟还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世间已无清云鉴,天鉴元力亦可不留,如今被不死蛊所噬,换得蛊生,师父也能醒来,便再好不过。” 再看面前相依而坐的两人一眼,蓝苏婉温言道:“且天鉴之力不存,师父、师弟往后便只需做自己,就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