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他乡临睨极
马背上立身之人目光向下斜掠,与回首向她望来的那双圆亮眼瞳,目光相接。
一者目中流萤轻闪、似有光;一者目中沉宁如山,静无风。
“倒未料到,师姐竟还活着~”赫连绮之望着一身净寒白衣、满头白发胜雪的女子,只是笑言:“此生能再见到师姐,绮之心里十分高兴。虽然同时也有那么几分遗憾~”
两军阵前,万军丛中,此一方军马背上。端木若华只是看着他,并不多言。
“师姐的眼睛也已复明了~内息强胜,还似远胜当年。”天光恍恍下,赫连绮之的眼睛不由得注视在女子随风扬落的白发上,目光有些迷离。“三年前,分明已是病体难遏、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便是连我也没有把握能将你治好,然此时此刻,师姐却只是白了发,人竟又好端端地站在了我面前。真像一场梦。”
注视在那雪白发色上的目光微久,不多时,赫连绮之才收回了目光。
思绪几转,赫连绮之想了想道:“以师姐当时的境况,还能有何法呢?难道会是花雨石醉心经年,一度妄言可让人起死回生、百病全消的那什么‘不死蛊’么?”
看着女子满头白发下,衬得更白更冷、微澜不起的面容,赫连绮之不经意间便是一笑,竟好似重新见到了少时的她。
颊边两个梨涡隐现出来,赫连绮之笑着道:“不过即便是有这种堪比仙药的奇蛊,花雨石又怎么肯拿来救师姐?要救也是救……哦对了,云萧师侄曾改投在花雨石门下,想必学到了不少蛊术相关,难道是他?”
明亮的大眼中一霎时笑意更为盎然,他玩味道:“也只能是他了吧?竟有能为三年内育出一味世间奇蛊用以救师……他对师姐,还真是用情至坚~”
下时又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子的神色,赫连绮之又道:“不过师姐恢复如初,此刻此子却不在身边……想来他用蛊术救治师姐,也没有那么容易?难道是一命换一命?”
端木若华抵在赫连绮之颈侧的银针,下时刺破了赫连绮之的颈,有血珠顺着针尖冒了出来。
女子平声而语:“多言无益,予我解药罢。”
赫连绮之有感颈间刺痛,伸手摸了一把,指尖沾上了血珠,顺着指纹在往下流。娃娃脸的“少年”双眉刹时一拢,容颜可见委屈愁苦:“师姐如今对我,倒真是无情。”
抬头一脸无辜地看向白衣白发、满面冰冷的女子,赫连绮之眯眼儿笑道:“是因为绮之戳中了师姐心中所痛,还是因为绿叶师侄的死呢?”
颈间一霎时更痛,有感一缕淳厚而又霸道的元力随针渡入了颈脉中,赫连绮之疼得轻喝了一声,竟控制不住地弯下了腰。
“绿儿的死,此生不会宽宥于你。今时于此,你若再不予我解药,待我渡入第二缕元力,师弟再想拿出解药,也已不能。”女子语声沉宁而静,不闻恨意,但有冷意。
只这片刻间,赫连绮之已然疼得颈间青筋爆出,一张粉嫩莹白的娃娃脸转瞬变作了惨白,额边冷汗一滴接一滴地淌下来。
他不由得紧咬着牙颤然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粗陶制的小瓶。
白衣人从他手中接过了药瓶,拔开木塞闻过,确认无错后,立身于马背上看向了远处持刀挟持着巫亚停云的木比塔。
木比塔如尖刺般锐寒的目光迎上端木若华幽静沉远的眸,下时厉声道:“你先放我哥!老子才会放夏军的主帅!否则大不了让他们一起死!”
马背上的白衣人迎着他的目光,一时未语。
下一瞬,回首转指,便于他眼中,将手中银针向下一移,整根刺入了赫连绮之锁骨与颈管相连处一穴。
木比塔看得目光一铮!下时就要发难!
白衣人传音便起:“刺入之针,会随着赫连绮之每次呼吸而深入半厘。一炷香内,若不用磁石将之吸出,他便会毙命。”
言罢,女子便旋身从马背上轻跃而下,足尖点地,落地无声。
白衣白发之人续道:“军中打磨兵刃,必会用到磁石。你等若顷刻带他撤兵回营,便还有救。但若动手伤杀夏军主将,两军必继续交战,短时内皆难撤回,他必死。”
木比塔眼中凶意毕现,狠瞪着端木若华,下时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强忍消退。这位少年羌骑将领恨声冷冷道:“老子一放人,夏狗答应绝不追来!”
端木若华立身于夏军前首,未言未动。身后已然赶来的巫山秋雨和青阳子,双目紧紧看着木比塔架在巫亚停云颈间的刀,此刻立时大声道:“绝不相追!”
前军将军林海、右军将军南冥对视了一眼,也都铮然扬声:“只要你放人!我夏军今日绝不追击!”
木比塔却不相信,没有拿刀的那只手直直指向了阵前白衣白衣之人:“你是夏国的清云宗主,是传闻中的圣人,应当是不会骗人的吧?我要你来说!!”
端木若华敛息而宁色,平声开口:“巫将军与身边护从皆中了蔓绮草之毒,即便服下解药,也需尽快回城进一步救治,他们亦是耽误不得,故你可不必多虑。”
听她此言,木比塔方按着手中之刀压着巫亚停云退了两步,而后冷眼看着面前的夏军军丛,扬声大喝:“所有羌兵!撤退!!”
羌兵闻令而动,慢慢后撤,木比塔眼角余光瞥到,又再度大喝:“动作快!”
下时羌兵如潮水般往后退去,片刻间已然退出数里之遥。
木比塔仍用刀压着巫亚停云的颈,身边还余副将亲卫百余人。“不准追来!”言罢,木比塔一把将巫亚停云用力往前一推,返身飞快上马,喝马便撤!
然下一时,立身于夏军前首的白影倏地一动,身如蝶影般向着马背上飞驰而离的木比塔掠去。
就在白影靠近木比塔的一瞬,三支箭矢从羌兵所退的远处凌然射来,箭射得极准,时机把握也极准,若换做旁人,必已中箭重伤。然白影手中白练一挥,竟能后发而先至,三支箭矢只于空中一晃,便被女子卷落于地。
白衣人同时踏步在了木比塔所骑之马背上。用脚勾住了马缰,不见用力,竟就让一匹疾驰中的奔马硬生止蹄停了下来。
此间之力,不见发力,更觉惊惧。
木比塔双手紧紧握在停下之马的马缰上,回头觑向身后之人的眼神都不禁流露出几分骇然,他抑声道:“你……竟言而无信!待要如何!”
女子容色静淡,垂首看着他,雪发于风中轻扬。
下时只从怀里取出了一封纸页已然泛黄的老旧信封。“这封信,收信之人应已离世,但亦是执笔之人的余念。便将之转交予赫连绮之罢。”
木比塔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目光便看向了女子手中递来的信。一见信封上“赫连嫣亲启”几字,又蓦地震了一下。
端木若华待他伸手接了信,白影便如风般飘起,又往后掠开。退回了。
毕节城前十里。半炷香内,最先后撤的羌兵带着赫连绮之已然难见身影,陆续往赫章地界内的驻地撤回。
端木若华回身走来时,巫山秋雨与林海等人已将那瓶解药喂给了巫亚停云及其他中毒之人服下。
“端木先生!”众人一见眼前满面沉静远冷、衣发皆白的女子,心头便不由得一阵端肃沉凝,皆抱拳低头行礼。
巫亚停云身受两刀,伤势不轻,此时半身挂在巫山秋雨身上,也不禁凝目欠身对着端木若华一礼。“多谢先生来助。”
“你伤得不轻,先回城中疗治罢。”端木若华回看向她,点了点头。
下时白衣白发之人转首向着军从外围的一处僻静处传声轻唤道:“枭儿,过来罢。”
众人闻言不禁都愣了愣。
……是云萧公子?他若也跟从端木先生来了这战场上,怎不见出手?更不见露面?
往日曾数次救我中军于危厄之时,论身手与机敏,当已不输其师。他若在,按理不会让尊师清云宗主亲自于此战场上冒险才是……
虽说,时隔三年,清云宗主此回出谷来助,眼见虽不知为何白了发,但双目已然复明,旧时常年不良于行的腿脚也已离了轮椅,落步无声,内息绵长,武功之高竟难窥得一二。实在惊人。
随着女子话音落下,一道黑影便如鹰鹄而落,半张脸覆着铁面,眼蒙黑纱,静静落于了女子身后。一袭黑锦长衣上绣着团团簇簇殷红盛开的樱花。
衣发身形皆熟悉,只是面具下露出的下半张脸,全无笑意,和着他脸上的铁面和黑纱,无端透出酷寒冷意,让人备感疏离和陌生。
青阳子毕竟与他在青风寨中一起生活了数年,有感异样,不禁问声道:“云萧的脸……和眼睛……怎么了?”
端木若华回转身来,看向了听从她之言一直静候于一旁的少年人,目中沉宁远冷之色,不经意间柔和了下来。听罢青阳子问声,只轻言回道:“是为救治我之病体,试药伤了眼睛,性格也因药物变得孤僻了些……不日会好。”
口中轻言“不日会好”时,女子眸中之色更见柔敛,透着沉静如山的坚定与些许执意。
众人听得心生憾意与敬意,想难怪端木先生的双目得以复明,旧疾能愈,原来是云萧公子助其师试药而成。
自己虽愈,却令弟子伤目伤体心性亦损,也难怪端木先生会于这短短三年内便白了头。想也因此自责伤神已久。
至于羌兵那蛇子军师所言的“不死蛊”,自是不可信之,世间何来能令人起死回生、百病全消的不死仙蛊?不过妄言。
第372章 情人怨遥夜
天昏日黄。从毕节城外往羌兵驻地的一路早已被人马跑得寸草不生,沙尘漫天。
木比塔领百余亲卫纵马撤回的一路,时不时就瞥向袖中放着的那封信。
信封上“赫连嫣亲启”五字再次划过木比塔脑海。
写给娘的信……从夏国的清云宗主那递过来,还说是“执笔之人的余念”,那写信的人想也知道是谁了。
木比塔咬牙愤愤:那个陆清漪还有脸给娘写信!
木比塔一入军营,直奔赫连绮*之的营帐,路上赫连秀就朝他迎了上来。看他完好无损,马上松了一口气。“退回来了就好!我看我的箭没能拦下她,便以为你凶多吉少,还好她没想要你的性命。”
那个身为夏国现任清云宗主的女人,不知怎的不光不病了,现在武功还高到吓人!
木比塔心里一整个忌惮着,但更惦记他哥的情况。“我哥呢!他怎么样了?”
赫连秀边说边随他一起快步回往赫连绮之的营帐。“听闻针已经取出来了。还好那针外银内铁,否则磁石还吸不出来。”
两人一齐入了赫连绮之的营帐。
帐内。赫连绮之坐在矮榻一头,正由军医给颈间伤口涂药。
矮榻旁一张粗陋的木凳上,放着巴掌大的一块磁石和一枚被吸出来的带血长针。
“哥!你没事吧?!”
赫连绮之闻声瞥向木比塔,黑白分明的大眼里透出笑意,漫不经心道:“绮之这位师姐到底心软,还是将你放回了。”
木比塔听他语气便知他没什么事了,放下了一颗心。随即道:“差点没放!那女人现在武功实在高得吓人……我看就算是那个汉人反王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对了,她给了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哥你。”
“……信?”赫连绮之听得好奇,圆亮的大眼不由睁大了些,下瞬从木比塔手中接过了那封纸张老旧的信封。
看到“赫连嫣亲启”几字时,指间不由地顿了一下。
“便如哥哥所料,那女人三年前在青蛉必定和九州旭兄妹接触过了,否则她从哪里知道娘已经过世了?她道这封信是‘执笔之人的余念’,意思应该是那个陆清漪死前写给娘的吧?”木比塔站在矮榻前看着赫连绮之伸两指接过了信。
“临死前?”赫连绮之将指间老旧枯黄的信笺捏了又捏,嘴角泛起一抹冷笑。“那个男人临死前我就在他榻前,那幅旧伤复发、血脉逆行的垂死模样,说句话都难,哪里还有力气爬起来写信?”赫连绮之悠悠冷冷不无嘲讽的眼神落在了手中信封上。“这应该是他早几年前写下,想要给娘的。”
日色已然昏黄向晚,亲卫进来点上了蜡烛。
赫连绮之说着就要把手中之信递向榻前燃烧着的烛火。
“唉!”赫连秀站在木比塔身侧,此时看着他就要把手中之信直接烧了,下意识的语声一紧。
赫连绮之闻声手停下,转头看向了赫连秀。
突然想起之前几次提到陆清漪时,他这位舅舅都面露踌躇……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异样。
赫连绮之问向赫连秀:“舅舅是想看看这封信?”
听到他的问声,赫连秀像是蓦然回了神。他原地恍了一瞬,突然改口道:“不是……我不想看……你还是烧了吧。”
赫连秀站在帐中,此时已经微低头,眼神在烛火下不甚明晰。他道:“这是陆清漪写给你娘的信,你娘已经逝世,这封信直接烧了也对。”
他言罢,回转过了身去,像是放下了什么又像是释然了,径直往帐外行去了。“大军匆匆回撤莎朗肯定很担心,我去跟你们舅母报个平安。”
木比塔看赫连绮之没事,便想到该去安排整兵戍防这些杂事了。“那哥你先歇着,我出去处理兵卒的事。舅舅说得对,娘都已经死了,陆清漪那个负心汉的信还有什么好看的?就算他在信里哭着后悔不该离开娘和你,也已经迟了!”
他说完就大步走出了营帐。
赫连绮之看着他俩的背影离开,将军医和亲卫也遣离了。手中捏着那封纸页泛黄的信,满面都是嘲讽的笑。
为什么给娘写信?你写信是想说什么?都已经抛下我们了,又还有什么可说呢?
悔了?愧了?
赫连绮之垂目半晌,拆开了手中应已尘封多年的信封。
仲秋八月。临月圆,将夜的暗色铺满大地,唯有月明与军中飘摇的篝火相映衬。
戍防的羌兵举着火把不停来回走动,警戒着毕节城那边的动向。
木比塔刚整顿好人马清点完伤兵,抬脚要往赫连绮之那里去报备一声,就看到军医提着药箱也在往他哥的营帐跑。
木比塔不明所以,一把拉住了军医:“你跑什么?出什么事了!”
“回将军!军师他吐血了!”
木比塔听得瞠目:“我哥他?吐血了?!”说完马上带着军医一齐奔去了赫连绮之的营帐。
“哥!哥你怎么样了?!”木比塔一入营帐就怒道:“是不是那个女人留下的针里面还藏了什么?!”
矮榻上的娃娃脸“少年”还维持着他与赫连秀离开时的坐姿,此时侧对着案几上的烛火,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木比塔见到矮榻榻沿上一滩血迹,和赫连绮之嘴角往下流淌着的血,马上推了军医上前。“快看看我哥!”
军医正要上前,赫连绮之陡然转过了头来。看向了他们。
木比塔与他四目相对,忽是呆了一下。
自从兄弟二人相认以来,他从来没见过赫连绮之像此刻这样双目俱空、恍惚长怔的模样。
他哥和他一样男生女相,比起他打小秀气的五官,还要更添几分稚意,口小而唇嫣,眼大而颊粉,完全看不出来已过而立之年,因着两颊的梨涡,笑起来尤显年轻,天真,且无辜。
像莹润的珠贝,明丽的彩图。
然此刻,矮榻上的人犹如突然被抹去了色彩,磋磨掉了珠光,眼中与周身,整个黯了下来。
“军医,出去。”他向来与外貌不符的森然语声,此时嘶哑得吓人,声音很轻。
但一旁军医一听就心门一颤、手心汗湿,马上俯首躬腰退出了营帐去。
“哥,你怎么了?”木比塔不放心地要上前查看。
赫连绮之握紧了手里那两页早已被他攥皱的纸,只又轻声:“你去帮我……把舅舅叫来。”
他说完,目光便定定地看着帐内烛火那头的空处,半晌无声亦无言。
木比塔不明所以,看着他哥这个样子心里直打鼓,但他也知道,他哥才是军营里最好的大夫,真有什么事,他哥自己治自己才是最好最快的。
木比塔不放心地又看了两眼赫连绮之,便出帐遣了人去叫赫连秀。
赫连秀入营帐时,看见赫连绮之面前的案几上放着已经拆开的信封,那张和赫连嫣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空。
他看向了赫连绮之握在手里的那几页纸。
赫连绮之于此时松开了手中紧攥已久的信纸,递向了赫连秀。
“信里写的……是真的吗?”
赫连秀看着他,又看向他递来的信。眼神在烛火照耀下,一时静一时怔。
伸手接过了赫连绮之递出的信。
赫连秀展平信纸,眼落于纸上。他的神情一直很平静,只有拿信的手渐紧了。
最后看完手中的信,赫连秀慢慢垂手立在了帐中。
赫连绮之未待他开口,便已一笑。“是真的。”
赫连秀恍然间竟似从面前之人的笑声里听出了一丝惨恻。
他拨了拨唇,语声有些洇在了喉底。“……不管怎样,你都是姐姐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是我亲外甥,是木比塔的哥哥。”
赫连秀没看到他放在身体内侧的手,五指攥紧,此刻微微打着颤,勒出了青白色。
半晌无言。帐中无声。
“一岁前……”赫连绮之森然又嘶哑的语声再度响起在了营帐里。“那时候,舅舅看到绮之,难道一次也没有心生厌恶过?”
赫连秀张着嘴,一时难答。下瞬便道:“没有什么厌恶不厌恶的,这些事已经不重要了。你知晓便知晓了,从陆清漪这封信看来,你娘她……一生都未明信中之事。”赫连秀垂目握紧了手里的信,慢慢道:“如此,姐姐生前虽有憾……但总的而言于她并不是什么坏事。”
赫连绮之的双目控制不住地微微颤动。
是啊,没有这个真相,于娘并不是什么坏事。
于他,更不是什么坏事。
只于一个人……
他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那只亲手在那人旧伤复发时,将烈性朱叶果喂进那人嘴里的手。
他看着他宿疾发作,血脉逆行,口中鲜血难止,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地转目向他看来。
最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即便到那时,他也什么也没说。
如果不是师姐时隔多年,从归云谷……应该是从慕天阁中翻出了这位上任清云宗主遗留下来的信。他或许永远不知。
永远不知。
就这样,就这样禀持着……被弃之仇、一生之恨。
又可笑,又无知,又可悲又可怜的,走完了这一生。
赫连秀长时看着赫连绮之,想要再宽慰两句,又说不出话来。
当年之事,他亦很自责,不愿意面对也不想多提及。语声踌躇:“绮之,你……”
下瞬赫连绮之笑了起来,再度回转头来看向了他,神色间竟显出两分温顺之意。他弯着眼儿道:“舅舅想说的,绮之已然知晓,也已然明白了。”
赫连秀听到他这样说,自是松了一口气。微笑着点头道:“嗯,别放在心上了……不管当年如何,都不是你的错。”赫连秀说完,低头又看了一眼手里的信纸,便上前拿到了烛火旁,将其点燃了。
赫连绮之安静地坐在矮榻上,未言也未动,便看着他将那封信烧了。
好像烧了,他所知之事便无,真相便非真相,事实便非事实。
他半生的偏执就不可笑。
他就未错过。
“此前舅舅……”赫连绮之一如昔日那般笑着看向赫连秀,平声问道:“随同姚柯迴向南探查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特殊的地势?若能利用,可利战势?”
赫连秀听他议起军事,又更放心了几分。
便也忆起了当日姚柯迴死前,带着他和一干心腹护从向南探查发现的那处天然地陷。
将之详细地告知了赫连绮之。
赫连绮之安静地听完,点了点头,笑着遣他下去休息了。
木比塔一直在外面来回踱着步,看到赫连秀出来,才敢再度掀帘入帐。“哥!你没事吧?!你刚刚……”
赫连绮之看着这个同母异父、尚为少年的弟弟,眼神迟怔了片刻,向来狡黠精亮的眸中竟现了两分惘惘之色。
赫连绮之打断了他,突然道:“若回西羌,你需将帐中那位中原巫家的小姐放了。”
木比塔一愣。不明白他哥为啥突然说起这个,拧眉便道:“哥你说什么呢!她现在可不是什么中原巫家的小姐,是我家阿岚、阿泽的阿娘,是我帐子里的婆娘!怎么可能放了她!再说回什么西羌,这仗不定什么时候打完呢,眼下夏军着急顾两头,形势又不一定是我们落下风,说不定接下来我们能打到夏国的都城老巢去~”
赫连绮之已经垂下了目光。“战场的形势暂且不论了,我只要你记得,若回西羌,你走时可以带走阿岚、阿泽,但是不要带走你帐中那个女人。”
木比塔再度拧了眉,语声中透露出两分迟疑:“哥……你是不喜欢她吗?”
“是她不喜欢你。”赫连绮之重又抬头,直视他道:“她一心在夏,即便过了三年,她看你的眼神也没有什么变化。要你杀她,你肯定不愿意,但如果你硬要带走她,一定是祸不是福。”
木比塔听完心里有几分不舒服,闷了一会儿,才又出声问了:“哥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是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
赫连绮之凝目看向了帐中的烛火,大眼中映着那簇跃动的火光。“嗯……等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的。”
“那行!”
待木比塔也离帐回了,赫连绮之仍保持着那个坐姿坐在矮榻上。
双目落在了案几下方,两页黄纸被烛火焚尽后散落的那些灰烬上。坐到了天明。
临晓时,一颗石子突兀地从帐帘外滚进了营帐。
赫连绮之循声转目,看向了那颗石子。
突然忆起幼时两家比邻而居,九州旭常拿着两块馕饼跑来让他猜,哪块是真馕饼,哪块是假馕饼。猜对了真馕饼就给他。
九州旭会用泥巴搓成馕饼的样子,撒上面粉,再从真馕饼上撕下一点焦边贴上去,看起来就和真的馕饼相差无几。
但赫连绮之每次都能猜中,因为九州旭一次次拿来让他猜的都是他娘刚烤好的馕饼,刚烤出的饼发着面香,又怎么会和泥饼弄混了?
当年的九州旭和他们家,不过是用这种办法来接济他和他娘~
“原来大同军是用这种方法传讯的。”赫连绮之捡起地上的“石子”,揉出了其间的字条。
看罢,原本空着的大眼中便浮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来。
自己正好,想要见他。
战况稍缓。毕节城内的夏军一连三日未出,驻扎在赫章地界的羌兵也按兵不动。
两边的旌旗隔着数十里远远对峙着,不时在风中猎响。
八月中旬,月圆夜。
羌兵这边远远能听到毕节城内夏军的嘻笑声。好像在庆中秋,发月饼。虽处于战时,但仍偶有欢笑声传出。
听得这些被强形联合入夏的先零、卑湳兵,难免回想起自己在扎陵湖畔和鄂陵湖畔放养的牛羊,和自家暖烘烘的帐蓬里,婆娘们热好的牛羊奶。
毕节城内的小院中。端木若华和面前的黑衣少年对坐在树下的石几前。
再入毕节城的这几日,幽灵鬼老、青阳子、伊莫离、石木花几人皆来探过她与枭儿,青娥舍的郑氏姐妹与江山秀也前来拜会过,孔懿拉着孔嘉过来问诊了孔家文首的断臂。
白衣女子以针灸之法辅以药石,助其减轻了断臂后寒夜、雨天不时会有的骨痛。
圆月如盘,悬挂中天,一院皆洒满了清辉。
石几上放着巫山秋雨等人叫人送来的月饼。也有远在惊云阁的小蓝,吩咐璎璃玖璃亲手做好送来的月饼。
他二人已在毕节城中成婚,如今居于城中另一处小院中,分管此处惊云阁羽卫、暗卫之责。
白衣人闻讯而慰然,见二人夫妻和睦,便也出言道了喜。
璎璃已从蓝苏婉处得知了云萧此刻真实境况,先前搜寻蛊人与失神之症相关线索,便有几条线路由她负责。
见云萧果真已然全无自己的意识,同小姐信中所言,如同傀儡木偶,只听从端木先生之言,分毫不识旧人。
心中难免复杂,隐隐沉痛惋惜。
不由忆起了青蛉山中那夜,她看着白衣人身后的少年郎道:“还请云萧公子此后余生……代我家公子心中所期,护得先生安然,解得先生凡忧。”
那时的云萧回望于她,郑重回了:“我定会像梅大哥一样,至死相护于她,决不食言。”
璎璃看着病体全愈、虽发白而内息绵长远胜常人,双目复明、已然不再畏寒的白衣女子,眼角不觉已湿。
只于心下轻言道:公子,他真的做到了。
端木若华阻了璎璃再来照顾起居之请,伸手接过了二人亲手做好送来的月饼,回赠了两瓶来此之前亲手所制的固元之药与伤药,便让他二人回了自己所居的小院,去过这一晚的团圆夜。
院中唯余清辉,与树下对坐的两人。
圆月下枝横影斜,映照在了石几上与石几上所摆放的月饼上。
秋风时起,不知从何处拂来阵阵桂花香。
端木若华看着面前微低头安静吃月饼的少年人,眸中是不自知的柔敛。
她伸手捻起了少年人嘴角一粒月饼的残屑,轻轻拂落,待要收回手,面前之人偏头以唇含住了她的指。
“枭儿?”她突然忆起了,三年前随同中军一路的征伐途中,他于暗夜里、无人处,曾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含吻过她的指……
本是晦暗不可明见的缱绻,师徒禁忌背德的狎昵……彼时她心中哪一次都不曾安然,无时无刻不心怀愧赧,难抑羞惭。
此时此刻,却只觉得安然。竟念之,忆之,思之。
抬首遥望圆月,阿紫、绿儿、梅疏影、大师兄、雪娃儿……皆已逝。今此月下,还陪在我身边的,只余你。
却也并非完整的你。
端木若华从他唇间抽回了指,亦拿起一块月饼吃了。看着少年人追着她的指,倾身靠近而来……她已不再相避,便迎着月光与满院桂花香,微仰首接住了他的唇。
明年的这一日,望你如同此夜,长伴于我身侧。
那个我思之已久的你,完整的你。
枭儿……
第373章 远芳侵古道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后一日。
秋气清,秋月明,益州大地上,月华一片如霜落。
赫连绮之独自一人站在赫章驻地、羌兵营一处无人的角落。候之已久。
此处是羌营驻地里医帐营和伤兵营两营的夹角处,明明来往兵卒繁多,却无一人往这片夹角地看来,可见确是个私下会面的好地方。九州旭领导的大同军,能于他这羌营中摸清这样的所在,可见隐匿于军中已有多深。
正思,夹角外行走来回的兵卒终于有一人朝此处走来。
赫连绮之回头来,看见一名穿着医帐营服饰的小卒径直向他走来,看衣服制式,应是军医手下所带的医徒小卒。
赫连绮之一直等那人走到了自己面前。
“绮之,久见了。”夹角的暗处,两人对面而立,赫连绮之面前的人方伸手扯落了头上所带的毡帽,温朗淳厚的语声随之响起。
看见面前之人脸上温朗从容的笑容,赫连绮之亦忍不住露出了一笑。语声不无自嘲:“你竟就在我军中。”
枉自己经年来,对他及他身边之人、手下的大同军,诸多算计与谋求,而自己费尽心机谋求却未得的大同军、及其主,竟就匿身在自己所率领的羌营中。
“难道我这羌营已成了你大同军所在的军营,所以今时此日,你敢就这样出来见我?”
“非也。”九州旭看着面前,模样竟和少年时期相差无几的娃娃脸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实则是不得不出来见你。”
抬头来直视赫连绮之,九州旭续道:“因我所言之事,只有我亲自出来与你说,方有几成机率能成。”
“只有几成机率么?”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亦直视了九州旭。“大同军之主不惜冒险亲自暴露身份出来找绮之相谈,想必阿旭对自己所说之事,也是很有把握的。”
九州旭深吸了一口气,不再与他绕弯,直言道:“我想让你领此地十万羌兵撤军。”
“撤去哪里?”
“撤回西羌。”
“你想结束这场战事?”
“这便是大同军成立之初,所求。”
“求的是什么?”
“天下大同,海晏河清,各国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赫连绮之嘴角梨涡浮现而出,一眼看来表情分明乖巧可爱得很,但森然沉冽的语气很难不让人觉得嘲讽。
赫连绮之道:“你也是羌民,经历过羌民入夏所受的欺凌,应知这一场战事,表面上是西羌各部入夏助阵夏国前太子叶齐夺位,但实际……却是夏国咎由自取,一面颁布律令允羌民入夏自由贸易生活,一面又放任夏地官民肆意凌辱欺压入夏之羌民,压抑百年的羌人才会打着助阵叶齐的名义,起兵入夏。这一场战事,也包含了羌人对夏国百年来欺凌之恨。”
九州旭的表情变得几分肃穆,他叹声道:“便因如此,此前我亦一直在两国战事间摇摆不定。我渴望西羌战胜,能有和夏国坐谈约盟之机,但又不希望西羌兵长驱直入,凌踏夏国腹地,以助战之名行侵略之实,使得夏地百姓生灵涂炭……”
赫连绮之沉吟着道:“是因为大同军中不只有羌民,也有夏民吗?”
九州旭不由得抬头来看了赫连绮之一眼,再度叹声:“不愧是‘蛇子军师’,你这般敏锐,叫我几乎不敢再多言。”
赫连绮之嘴角的梨涡隐现,看着九州旭道:“这不难猜到,创立大同军的人是陆清漪……”言至此处,他的语声莫明地低下去了一些,而后方续道:“……他是夏国的清云宗主,你父也是夏国一名偏将……他们虽当时流落羌地,为羌人所救,但都为夏人,不可能在羌地创立一支只为羌人谋求的暗军……其名既为‘大同’,想必是既为夏民也为羌民,谋求两地百姓皆能太平安稳的理想之军。”言至最后,他明亮的大眼中似是黯了一瞬,空了一瞬,表情复杂难辨,叫人隐约有感异样。
“可你现下现身出来,叫我撤军……看来在两军摇摆之中此刻已然倒向了夏军……”赫连绮之空黯的眸再度隐亮,抬头来,想了一下就道:“是因为此前姚柯迴屠城之举?”
九州旭回看面前闻名遐迩的“蛇子军师”,几分心服地叹了一声,不得不道:“不错。”
他抬头看向了远处的医帐:“姚柯迴所屠的宁州宣威、富源两地,不光有夏民,更有无数入夏久居的羌民,羌骑屠城之举,使得大同军中原本支持羌军的大多数,尽数倒向了夏军。且羌兵已然缺粮,再打下去早晚自溃,不过徒增伤亡。眼下之境,于羌军而言,唯有撤军方是正途,也才能最大程度的保全自身。”
想到面前之人实为夏国上任清云鉴传人之子,心中对其抛妻弃子之行必已深恨良久,若其所思是即使牺牲二十余万羌军也要将夏国拖入水火之境,那便不可能轻易答应撤军……
九州旭蹙起眉紧看赫连绮之,语声转而冷硬:“绮之,撤军吧。即使你用胀气散让此地的羌兵强撑再战,不惜牺牲他们也要给叶齐和弋仲的兵马拖延扩军之机,那我也可与你直言,羌军已是必败。”
九州旭语声渐沉,肃面直视着面前的人:“不要再徒增无谓的牺牲和伤亡了,你一人之恨,不应让整个西羌和夏国皆陷水火……”
赫连绮之道:“我答应撤军。”
“大同军虽为暗军,但可言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若你不同意撤军,一个月内,大同军也能让弋仲兵马自溃,届时此次攻夏之主力——十万烧当精锐铁骑直接退回烧当王庭,此地羌兵若不退,便是白白牺牲……”言至最后,九州旭忽愣,转而瞠目扬声:“你方才说什么?”
赫连绮之微低头看向地面不远处,再道:“此地羌兵会撤。”
言罢,不待九州旭反应,黑白分明的大眼又抬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九州旭问了:“只不过我此刻又很好奇,大同军会如何让弋仲兵马自溃?”
九州旭惊怔后,转而难免疑忧:“你真的答应撤军?”
赫连绮之再度轻应了一声:“嗯。”继而仍旧似笑非笑地看着九州旭。
九州旭眉间慢慢紧皱,不免仍疑。
赫连绮之便看着他道:“就如你所言,羌军应是必败,毕竟如今主帅是弋仲那个没脑子的……”语声转而幽深,他道:“不过你既言会让弋仲兵马自溃,倘若为真,我率此地羌兵撤退的意愿自然只会更强。”
九州旭沉肃一时,看着赫连绮之半晌,方再度开口道:“此时撤军于你和木比塔而言,唯有利绝无弊。因为最多一个月,大同军就会从叶齐的人手中救出阿渥尔,进而让阿渥尔在姚柯迴众心腹将领面前说出姚柯迴乃是被弋仲与叶齐合谋杀死。”见赫连绮之脸上毫无意外之色,九州旭心道:他果然知晓姚柯迴之死的真相。
“姚柯迴那些心腹将领都是和姚柯迴征战多年,被姚柯迴一手提拔上来的悍将,对姚柯迴忠心耿耿。若然得知真相,必杀弋仲、除叶齐,为姚柯迴报仇。”
赫连绮之若有所思,便顺着他的话往下道:“弋仲一死,南下宁州的十万烧当精锐铁骑就再无可奉之主,他们谁也不会服,而姚柯迴二子、三子都镇守在烧当王庭,他们能做的唯有领兵退回烧当王庭这一条路。”
九州旭垂首道:“不错。”
赫连绮之点了点头:“如此听来,此地的羌兵若再强撑,也不过白白牺牲,确实唯有撤军。”
九州旭眼中亮起几分,再度道:“不错。”
赫连绮之想到什么,便露了一笑:“你那面粉石子,不会也投进了叶齐的营帐吧?”赫连绮之已然有几分笃定:“所以叶齐才能想到利用弋仲来杀死姚柯迴、挟其子以令羌骑?”
九州旭长叹一声,已是满面无奈之色。“‘蛇子军师’果然可怕。”
“如此说来,叶齐所为,不过是你大同军所布的一场局。姚柯迴屠城后,你和你手中的大同军便觉其于夏羌两地百姓皆是祸非福,若然再让他大举入夏屠城,则必两败俱伤、生灵涂炭,故决心除之。”赫连绮之慢慢道:“于是献计与叶齐,利用他联合弋仲,弑父夺权,大同军只需暗中观察,通晓其中关键,再于适当时机掌握证据,便可利用所得证据与姚柯迴手下心腹,再将弋仲叶齐势力剪除。如此,西羌再无力与夏军相抗,只能退军,这一场打了数年的夏羌之战,便可尽快结束。”
九州旭只是看着赫连绮之,已然不敢再多言。
过了半晌,只最后再问道:“你当真肯撤军?”
以其对陆清漪之恨,九州旭一度认为,其宁可与夏军同归于尽,也欲倾力覆灭夏国。
……如今怎会轻易答应自己撤军之请?
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回望向了他,眼中晶莹明亮,看不出任何异色。他道:“嗯。”
至后,赫连绮之又道:“你只需应我一件事。”
九州旭直视赫连绮之的眼睛,不禁蹙起了眉。
……
大夏天隆十四年八月十八,伤重未及痊愈的巫亚停云收到了城外羌兵送来、起意和谈的书信。
巫亚停云看罢信,便不顾伤病之体,和孔嘉、孔懿,前军将军林海、右军将军南冥亲自往了清云宗主师徒所暂居的城中小院。
小院内的老树下,白衣白发之人端坐于石几一侧的石凳上,脸覆黑纱与铁面的黑衣少年立身在了她身后。
巫亚停云坐于白衣人对面,将手中书信沿着石几桌面推了过去。语声肃敬道:“那位‘蛇子’军师信中所言,便是要与先生亲自相谈,言先生若能答应他所提之三件事,便会即刻撤军退回西羌,十年不返。”
端木若华取过巫亚停云递来之书信,展开。
手中之信是赫连绮之亲自书写的笔迹。
白衣之人看罢,语声略显沉吟:“信中并未提及是哪三件事。”
巫亚停云蹙着眉点了点头。“依先生之见,可能去往相谈?”
一侧孔懿忍不住开口:“那蛇子军师把会谈之地定在了往南五十里开外的一处荒山峡谷中,不知安的什么居心!我看多半有诈!”
端木若华听罢未言,只又抬头看向了面前的巫亚停云。“依大将军之见,可值得一试?”
巫亚停云再度蹙紧了眉。“我无意让先生涉险……但宁州普安县城之外的虎贲军形势已危,若不尽快驰援,待叶齐背靠宁州往西诸县,召兵集粮军势再涨,合弋仲手下十万烧当精锐齐攻之,便将更加危殆……城外羌兵虽说缺粮,但从几日前那一战看来,尚有一战之力……”言至此处巫亚停云惭愧道:“中秋前那一战,若非先生来得及时,停云生死难料,此地夏军与城外羌军的输赢生死亦难料……如此看来,有蛇子军师在,城外羌兵即便缺粮、即便战力不如我军,欲胜之,也不易。”
白衣人已然明晓她言下之意。微微颔首道:“即便胜之,我中军与宿卫军也难免伤亡,少则万余,多则数万,再援宁州,兵力亦减。更遑论与之为战所延误的时机……”
巫亚停云沉重地点了点头。“若蛇子军师真有撤军之意,停云以为,值得一试。”她面露为难道:“只不过他指定只与先生相谈,且所选之地确实诡谲,不免让人忧心先生安危……”
端木若华眸色便静,平声道:“既值得一试,那便一试罢。我之安危,大将军不必过于忧心,端木自会审慎行事,且有枭儿策应在旁,应能无碍。”
巫亚停云有感面前之人气息之悠长,略略放心了些,抬头来再看了一眼静立在女子身后的云萧,便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头。
“那……先生千万小心。”
端木若华再度微微颔首,只下瞬又道:“只不过不知其所欲提的三件事,是为哪三件……又能否应允……”
巫亚停云镇重道:“其可但凭先生揣度定之。”
端木若华沉吟一时,便也点了头。
就此巫亚停云起身来告辞,只不过行至*小院院门处,又忍不住回头来看向白衣人:“若然……若然可以提些要求……还请先生一试……讨回陷于羌营已久的盛宴……巫家二小姐巫聿胜艳。”
白衣人怔忡一时,想起璎璃日前曾与她所述,惊云阁暗羽所得那位巫二小姐陷于羌营的近况,不禁正色,为之心戚。
端木若华目中凝色,看着巫亚停云,再度颔了首。
巫亚停云转目又看了一眼立身在白衣人身后黑衣少年,见之不言不动,似是毫无所动。
忆起当初胜艳前往羌营探查,有一部分便为他这三弟……不禁微蹙了眉,下瞬转身离了。
次日,右军将军南冥与孔嘉、孔懿率宿卫军八百人,随行护卫清云宗主前往了赫连绮之信中提及的会谈之地。
向南前行五十里外,所到的荒山峡谷中。
赫连绮之与其弟骑在马上,一名身背箭篓的中年男子随行在侧,身后亦只见八百羌骑之众。
马蹄扬尘。赫连绮之见到来人,娃娃脸上微露一点笑意,便和木比塔踢马向前踱出了。
秋阳下。两军相对的峡谷正中一处平地,已被撑开了一把大伞,伞下一张方桌、两张木凳。桌上放着纸笔。
南冥与孔嘉、孔懿未动,白衣白发的女子亦轻轻踢马向前踱出了,身侧黑纱铁面的少年随行而出。
赫连绮之见到女子身旁身形衣着皆熟悉的少年人,眸光微动,脸上梨涡隐现而出。“他竟未死。师姐已愈,云萧师侄看起来竟似也好端端的,我隐约记得花雨石那些异蛊可邪门得很,难道他用来救治师姐会不需要付出代价吗?真是怪事。”
秋日的清光下,白衣女子宁声骑在马上,只看着赫连绮之,并未应声。
赫连绮之回看她一瞬,嘴角梨涡再度浮现而出,翻身下了马。
木比塔马上也跟着下了马。
赫连绮之走到峡谷中,道上那撑着大伞的简陋方桌前坐下了。
端木若华看了一瞬,也与身旁少年人一齐下了马。
二人走向道中的方桌时,赫连绮之便道:“我只想和师姐你一个人谈。”
白衣人看了一眼下马后、只双手环胸倚身站在马侧的木比塔,便回转过身,看向了身后的少年人。
语声温敛而柔:“枭儿,且留于此地候我。”
白衣白发之人自骑马而至、踱马而出、下马而来,面上长时未改的静穆远冷之色,只于此刻,不经意间散却,语声既轻且柔,不自知。
赫连绮之忽而抬头看向了端木若华,黑白分明的大眼中,微光更甚。
第374章 海日生残夜
益州往南、近汉水的一处荒山峡谷中,分立于峡谷两头的羌兵与夏军八百骑,已各自向后退开了两百丈。
桂月清秋,山风谡谡。两侧错落的山峡上,野草青黄,随风拂荡不止,与天际浮云点点的几缕白,相互映照着。
日正风清,天高云淡。
峡谷正中的山道上,偌大的布伞下,一方简陋的方桌前,赫连绮之与端木若华分坐于木桌的两头。
两人身后百丈,各自站着下马立身的木比塔与黑衣红樱的少年人。
两人所站的距离属于隐约能听见二人交谈的范围,而两百丈外的羌骑与夏军,在穿峡而过的山风中,则很难听清。
“师姐已经答应和身后那竖子在一起了么?不顾师徒之伦,与清云鉴之名?”
白衣白发之人回望于他,面上仍旧是宁然肃冷之色,并不回答他此番尖利之言。
低头看向桌上摊开的纸砚,端木若华只平声与赫连绮之道:“提出撤军,可是真心?”
赫连绮之既黯又灼的双目一遍遍地扫过了面前女子沉冷而平静的眸,久久方落下,垂放在腿上的五指攥紧,下一刻也望向了面前摆放的纸笔。他低声道:“是真心。”
“若是真心。”女子语声则更冷,直视赫连绮之微微垂落的眼帘,平静道:“你我脚下之地内里中空,踏上之时的回声强于穿峡而过的风声,应是一处已设好的地陷陷阱……不知师弟想用来做何?”
立身在赫连绮之身后百丈的木比塔,隐约听到了女子所说的话,心中霎时震荡起来,目色已变。
赫连绮之却只是垂目静了一瞬。“只是踏上,师姐便已察觉,想来凭师姐如今武功之高、内元之强,绮之所设的这方陷阱,对师姐必不会有用了。”
端木若华默不作声,应是默认了。
不远处看着他们的木比塔又颓又气,心里暗骂一声,只能强形按捺住自己继续看下去。
“羌兵缺粮已久,实为强撑,若不撤军,于你于木比塔而言,分毫无益。”
赫连绮之看着面前之人面上平静之色。“师姐把我兄弟二人和叶齐弋仲分开来说,是想告诫我们,为他二人的军势在此拖延,不值么?”
“值与不值,师弟心中应有定数。”
“确有定数。所以绮之并未欺耍师姐,此番提出撤军,是真心。”
端木若华看着面前娃娃脸的男子,而后又转目看向了两人面前的方桌,似是透过方桌,提醒面前之人,脚下的峡谷地面下还有他设下的陷阱。
“设这一处地陷陷阱,只因绮之于信中所提的那三件事,其中一件,怕师姐不能答应,于是保险起见,设了这一处地陷。”赫连绮之脸上丝毫不见陷阱被提前发现的尴尬不适,只平声慢慢道。
“设下一处地陷陷阱,何以就能确保端木会答应?”白衣之人凝眸望于他。
“指望师姐身陷囹圄片刻,我便能强喂师姐。”赫连绮之语声稀松平常道。
“喂?”端木若华已然微微蹙了眉,看着面前稚颜单纯的可爱“少年”,凝目而静声。
“这是第三件事,前面还有两件。”赫连绮之平静道:“只要师姐应下了绮之所提出的三件事,三日之内,毕节城外的羌兵必撤。”
白衣白发之人看着他,半晌未言,只等他往下说。
“这第一件,是我等撤军之后,请师姐以清云鉴传人之名,联合巫大将军,于夏国朝堂中谏言夏帝,改善入夏羌民备受夏地官民欺凌之境。”
端木若华一怔,全然未想到他所提出的三件事之一,会有一件是这个。
赫连绮之伸一只手,将面前方桌上铺陈展开的白纸一点点揉进了指间。“以师姐的为人,无需这纸笔记录……只要师姐答应了,绮之便信。”
忆起三年前所遇九州旭一行,端木回想起了那些羌汉混居之人所处的困境,羌人入夏的确备受欺凌,此事一直留于端木心中,原本也是欲行。
端木若华回看赫连绮之少许,点头为应:“这一条,端木应下。”
赫连绮之笑了笑:“看来师姐知道……自夏朝颁布允羌民内迁的律令后,百年来入夏羌民的处境?”
端木若华不由得微微转目,眸中隐现惭意。“起初不知,后来的确是知晓了。”
“既已知晓,想来师姐于这一件事上,定不会叫绮之失望了。”男子语声仍旧天生透着森然之色,然语气之和缓,隐隐有别于昔日。
端木若华抬头来回望于他,一霎时竟觉对面在坐之人的神色,是端木往日从未见过的平和。
她再度颔首以应。
“第二条,便如师姐所言,此地十万羌兵已然缺粮,眼下不过是在强撑……”赫连绮之不急不徐道:“所以还请夏军给予我这十万羌兵回返西羌所需粮草三十车。否则我等撑不下去又无粮草可供回途,便只剩下拼死攻城夺粮这一条活路了。”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三十车粮草太多。”
“那师姐想给多少?”
“最多十五车。”白衣白发之人静望着面前之人。“且粮草给到,你便应写下正式撤军的檄文,通告全军后,交予我。除此之外,你还需留下一人为质,以保羌兵不会退而后返。”
赫连绮之闻言笑了起来。而对坐于面前的白衣人,眼神已然看向了立身在赫连绮之身后百丈的木比塔。“所留质子,只得是木比塔。”
赫连绮之垂目之余,微叹一声。“师姐当真是一点也不信任绮之啊。”
百丈之距,木比塔应也已经听见了白衣人所说的话,却并未做出太大的反应。只面露不屑地冷冷哼了一声。
“如此,我等撤军之后,夏军打算何时将木比塔放回呢?”
原是面露不屑的木比塔,听见赫连绮之此言后,不禁愣了一瞬。
哥他还真打算把自己留下来做质?!
“待此地羌兵全部撤回西羌后的三个月内,夏军必将木比塔安然送回西羌你之所在。”端木若华直视赫连绮之道:“师弟既言信我……端木便向师弟允诺,此间必确保木比塔安然。只要师弟也信守承诺。”
赫连绮之只静了少许,便回与面前女子道:“行~便依师姐所言。”
木比塔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哥的背影,半晌未能回神。
……?!
他就这样被自己亲哥给卖了!?
“如此,师弟欲要提出的第三件事,是何?”
闻她所问,赫连绮之脸上笑意明显加深了,嘴角下的梨涡隐现而出,他向后轻轻招了招手。
八百羌骑前首,那名背负箭篓的蜷发男子坐于马上,视力应是极好,立时便看见了赫连绮之的手势,拎着一物拍马上了前来。
南冥、孔嘉、孔懿这边见得,眉间微蹙,但见大伞下的女子未有指示、百丈前立身的云萧公子也是未动,便也默声不言。
羌人男子放下所拎之物后,又摆下两个小碗,便又拍马回了羌骑众人所在。
端木看着摆放在面前方桌上的酒坛,神色微怔,未言语。
峡谷中的风扬起了两人的发,将女子鬓边冷白如雪的长发微微拂起一丝到了赫连绮之眼前。
他望着面前执念半生之余,恨了一生,也记了一生的女子,寂静空声道:“陪我饮下这一坛酒,便是第三件事。”
端木若华抬眸,静望于他。
“以师姐的医术,酒中有无下毒,应是一闻便知。”他笑道:“且绮之即便下毒,于如今的师姐而言,应也无用。”
端木若华忍不住问声道:“因何,是这个?”
“并无什么特别的理由。”赫连绮之微微笑着道:“只是眼下只有这个,是我还欲知晓的了。”
端木若华没来由地震了一瞬,看着他。
赫连绮之已然取过酒坛,在两人面前的小碗中倒上了酒。
他道:“待坛中之酒饮罢,明日我便撤军。”
端木若华看着他端起了自己面前的粗陶小碗,静静看向了自己:“师姐可应?”
白衣白发之人垂目望向了面前方桌之上,那粗陶小碗中清冽的酒水。
恍惚间忆起了,那与绿儿、小蓝、阿紫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
——“师父这桃花酿里有只蟑螂阿紫代您喝了!”
彼时是萧儿被留在青风寨里的最后一个年头,谷中守岁的只她和绿儿、小蓝、阿紫四人,绿儿送罢左相回京归来,于除夕夜里给她倒了一杯酒,想予她暖暖身子。
小蓝与阿紫应是同时按住了绿儿为她倒酒的那只手,直声言:“不可!”
最后阿紫更是直接将绿儿放于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喝了。
她虽有感异样,隐隐觉出阿紫与小蓝对于自己饮酒一事有些紧张,却也不知因何。
记忆中自己已是极少饮酒,身处凌王府中时,凌王妃曾为自己倒过一杯青梅酒,当时萧儿陪侍在旁,也是阻挠……
自己因其失礼行径,还曾动怒,如今想来,或有因由。
只是后来青梅酒饮罢,自己似是多睡了半日,除此之外,也并无什么异样?
罗甸城中的月圆夜,北曲邀众人饮酒赏月,自己亦随众人饮了一杯,当夜也是睡得昏沉,除此之外,似乎也并无其他什么了?
耳鬓白发随着女子微微倾身时,拂过了木桌上小碗的碗沿,端木若华伸手端起了桌上陶制的小酒碗。
碗沿与赫连绮之手中的小碗轻轻撞了一下,下瞬端木便迎着碗中之酒的酒气,微仰首饮尽了碗中的酒水。
赫连绮之看着她,便也笑了一下,亦将陶碗拿近,举着小巧更胜女子的手,一饮而尽。
“师姐可知,你此前带给我的那封信,信中写了什么?”赫连绮之垂目之余,再度将坛中之酒倒入了两人面前的酒碗中。
“是……什么……?”女子语声疏冷,神色如常,看起来竟似酒量极好,面颊之上不见一丝酒晕红霞,眸光亦很清正,透着沉静之色。
赫连绮之凝目望着面前女子的一言一行,平声寥寥。
“我便知晓,师姐定然未曾打开信笺看过。”
“自然……”女子像是下意识地再度端起了面前的酒碗,仰首再度将碗中酒水饮了下去。
“若然看过,看向绮之的眼神,定已不耻。”赫连绮之看着面前女子似乎仍旧清醒的眸。“而不会仍旧只是警惕、防备,和疏冷。”
一碗接一碗,坛中之酒已将将饮尽。
峡谷两头的羌骑之众与夏军之众,隔着四百丈,远远看见伞布下的两人似是对坐饮起了酒,皆面露惑色。
孔懿蹙着眉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孔嘉,但见其面不改色,便也强作镇定。
孔嘉另一侧的南冥看见百丈前立身的云萧公子观此情形并无什么反应,便也仍旧默声。
突然,方桌上的酒坛被女子打翻在了地上。
“坛中……没酒了。”
赫连绮之原本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亦或怀疑什么,期待什么……
等到面前端坐的女子突然倚身靠向了方桌,抬头来呆呆望向自己时,他突然明白了叶齐何以灌了一壶酒,便能知晓自己找来假扮面前女子的老妪是假。
原来,是这样。
这一双稚子般纯粹无邪的眸,满目皆是空,皆是净,无知无识,无念无往,单纯到让人一见,便知,不是平素的她。
赫连绮之霍然笑了起来,嘴角两侧的梨涡越笑越深,黯沉了几日的黑白大眼中,再度盛满了明亮的光。
一霎时觉得世事纷芜过于可笑,一霎时又心情极好。
心头陡觉,没有什么遗憾了。
“你……”面前身子越倚越斜的女子毫无意识地凑近了过来,看着他便道:“你笑起来真可爱~”
不觉笑意更深,明明往昔他最厌憎旁人说他相貌可爱,不像男子。
斜倚在木桌前的女子下时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她抬头来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他。满面新奇之色,下时眨巴了几下眼睛,便伸出手摸他的脸。“脸好圆,真可爱~”
赫连绮之身后的木比塔,木比塔身后的赫连秀和众羌骑,眼见女子似在轻薄实则也是在轻薄的诡异行径,无不瞠目瞪大了眼睛。
南冥、孔嘉、孔懿:“……”
下时皆转头看向了立身百丈前的云萧公子,但见端木先生的弟子见怪不怪,十分镇定自若的样子,便仍默声。
赫连绮之任她摸着自己的脸,面上笑意渐渐不再明显,只剩一双眼凝在了面前女子笑颜明亮的脸上。
可知我曾多恨你?
恨清一,恨清云鉴传人,便也恨着继他之后又成清云鉴传人的你。
怪你,怨你,污你,恨不得杀你。却也念你,记你。
皆只因我……
无论如何不肯让自己走上和我娘一样的路。
师姐,我知道错了,可你已经是别人的了。
“你怎么一幅要哭的样子呢?”她摸着摸着皱起了眉头,一脸心疼不解的模样看着他,纯净无邪的眸中也泛起了点点伤楚,语声便同一个软糯可爱的女娃娃一模一样。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追随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笑出声的同时眼泪也滚落而下。
她像是被吓到了,急忙伸手来擦他脸颊上的泪:“你不要哭……”
可是师姐,你已经不可能再喜欢绮之了,不是吗?
他想起了十二岁时,初到归云谷的那一晚,他走了太久的山路,身体过于疲惫,夜半发起了烧,她住得离他最近,听到声响,拿了一床又一床的被子过来给他,可他还是说冷,最后十三岁的白衣少女隔着被子将瘦小伶仃的他拥入了怀中。
也是从那以后,自己总也忍不住去捉弄她。
“你为什么要哭呀?”面前眼神慌张又无辜的女子,见他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掉,语声转而竟变得霸道起来:“你不许哭!”
赫连绮之闭目之余,泪随眼角而落,嘶哑道:“好~”
面前之人看着他脸上仍在滚落往下的泪,表情更为霸道了,她又气又急又慌地抬手拍上了两人面前的方桌。“不许哭不许哭不许哭!都说好不哭了!”
简陋的木制方桌在她软糯又霸道的嚷声里四分五裂。
以至于远处的羌骑与夏军一刹时都只能听见木裂石崩、峡谷中的山道地面轰然往下塌落的惊石声,并未能听见女子急嗔的嚷声。
“先生!!!”
“军师!!!”
端木若华呆呆地仰面看着头顶的大伞,身体不受控制地随着地面往下陷落……
眼前变故,亦是赫连绮之全然不曾料想到的,面前女子像是全然不记得自己武功有多高,内元有多强,肆意往下拍落的数掌,使得木桌立碎,内里中空的山道地面也难承受,轰然往下坠入此地本有的地缺裂缝中。
下坠中白衣女子也不知晓用起轻功,只呆呆地跟着落石滚泥和飞沙一起往下坠入深壑。
被她几掌拍塌地面一同陷落下来的赫连绮之,下意识已经伸手拉住了她下坠的身子,临落地时,用力转身将她带到了自己身体上方。
轰然声落,长长的天然地陷下方,暗无天日,只能隐隐看见上方的一线天光。
“哥!!!”木比塔第一个冲到了地陷缺口,欲要往下探看。被身后下马奔来的赫连秀一把拉住。“不能过去!别过去!这里的地陷很深!再引起地面接着往下塌,把他们俩埋在下面,就死定了!”
原本欲要冲来的南冥闻声便踱马立在了原地,看见前面立身的云萧公子亦未敢多动,便知前面的羌人所言不虚。
“你们知道这里有地陷?!还知道地陷很深!果然不是真心商谈撤军!而是设下了陷阱在这里等我们!”
赫连秀说不出话来。赫连绮之确实让他带人在这里提前设下了地陷陷阱,但拉动陷阱的机关绳在布伞一侧,而且拉动之后会往下陷落的只有夏军之人所坐的那一头。
而非此刻这般整个会谈的桌子下方地面全部塌落,连着赫连绮之一起往下坠入此地的天然地缝中。
“这条峡谷地下内里是中空的。”赫连秀只得伸手指向了峡谷另一头。“另一头也有一处地陷裂缝,从那里下去可以沿着地下河寻到此处地陷的下方。”
木比塔闻言已经带人往赫连秀指的方向匆匆奔去了。
孔嘉、孔懿、南冥三人却不尽信,满目深愠警惕之色,尤其看到黑衣红樱的少年人仍旧立在原地静待,更是防备。
虽说羌人的蛇子军师也掉下去了,但地陷陷阱明显和他们有关!虽说从后面远远看来似乎是端木先生落掌引发了地陷……
南冥拧眉思忖了一瞬,带了一半人往羌人所说的另一处地陷裂缝处赶去了。“端木先生武功高强,说不定可以自己施展轻功从此处地陷裂缝口出来。”
他回头向孔嘉、孔懿道:“你们在此与云萧公子一起守着,我带人跟着羌人下去寻!”
孔懿不放心道:“那你小心点,防着这帮羌狗会不会还有什么诈!”
南冥点头应一声,学着羌人弃马紧贴着峡谷往另一头匆匆奔去了。
孔嘉、孔懿也已下了马,此时立身在云萧身后百丈远近。
孔懿瞅一眼云萧,再瞅一眼云萧,忍不住对着孔嘉小声叹服道:“云萧公子不愧是端木先生的弟子,定是对端木先生的武功和轻功皆信心十足……如此境况下,仍能这般镇定!”
第375章 飘飘何所似
峡谷地陷之底,塌落之声渐渐止歇,一片昏暗虚无中,赫连绮之仰面躺在陷落于底的碎石泥沙上。
目光久久看着头顶上方那一道裂罅里遥远的天光。
四周一切都已归于沉寂,昏沉,潮湿,阴冷。
唯有怀中女子温热的体温,能让他觉到一丝暖意。
“唔……好疼……”端木若华慢慢从赫连绮之胸口爬了起来,嗫嚅着低头去看自己摔下来,被乱石撞到的膝盖和手肘、还有撑地时不慎磨破皮的手掌心。
四周昏暗,唯剩头顶一道狭隘的天光,但因内元强盛五识敏于常人,她仍能视物。
于是她看着自己被黑泥糊满,泥中又沁出血色的双手抽起了鼻子,眼角也同时挂起了泪珠儿。
赫连绮之半个身子埋在泥石中,此时看着她,眸光既空又静,竟让人感到平和。久久未言。
端木若华不多时反应过来,寻看向他,倔强地忍着痛过来伸手扒拉他,费力地想把他拉起身。“你怎么样了呀?”
——后来发现一点也不费力,赫连绮之被她轻易地拽了出来。
一身白衣染泥带尘、白发也污灰了不少的女子有点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的力气这么大吗?”
被她一把拽出来的赫连绮之,狼狈地跌坐于泥沙碎石上,略觉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下时双手撑地,气息不稳地看向了自己肋下。
那里正慢慢地洇出血来。
陷落下来的泥沙碎石里不光有桌木、布伞,和他之前用以铺设陷阱的铁索钩丝,还有破碎开来的酒壶和陶碗。
他的肋下和后背,均在落地时,被嵌入了一块酒壶或陶碗的残片。
血顺着衣襟往下流淌,使得沾身的泥尘粘腻地贴在他的衣上、身上,混着血,吸附愈紧。
“那里应有地下河,师姐去洗洗手吧。”赫连绮之凭着记忆里赫连秀与他描述的峡谷地貌,指了地下河应属的方位给面前之人。
女子点了点头,便乖乖地转身寻去了,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黑暗中。
赫连绮之坐于地上不动,迟怔地看着那道背影隐没于暗。他恍惚了一瞬,才慢慢从怀中拿出了固元凝血的丹药,喂自己服下了两颗。
眼下环境不适宜取出陶片处理伤口和止血,只能先服凝血之药让伤口慢慢止血。
端木若华洗完手便脚步轻快地寻了回来。而后看着赫连绮之同样沾满泥与血的双手道:“你的手也很脏,也去那边的水里洗洗干净吧?”
赫连绮之下时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
确实破皮沾血的地方满是黑泥与尘,只有方才拿药的指尖还留有小块的薄灰与余白。
他仰首看向了站在他面前,仍处于醉酒中而不自知的女子。霍然笑了起来。“师姐,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自己手上……沾了血,满是污泥与尘,脏成这样了。”
“你眼睛不好吗?之前都没有看见吗?”她软糯着声音,下时半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以前只道师姐看不见,眼睛是瞎的。”赫连绮之看着她于自己眼前晃动的手,脸上笑意愈深。“现在才知道,师姐虽然看不见,却不瞎。绮之自以为看得见,却真正目盲,也心盲了这么多年。”
“没有啊,你的眼睛跟着我的手指在转呢!是好的,看得见。”白衣女子笑着盯着他的眼睛,倔强地开口反驳道。
“也许只有你像此刻这样了,绮之才敢在师姐面前,无所顾忌地说出来……”一声长笑,赫连绮之回视着面前笑颜明亮的女子,有些贪恋地想要伸出手去抚她脸上的笑,下瞬看到自己手上的泥与血,又堪堪止在了半空中。
他的视线慢慢垂落,眸中越来越空,语声忽而压抑又惨恻。“师姐你知道吗……那个男人……那个我恨了半生的男人……自以为他抛妻弃子……丢下我和我娘不要的那个男人……我们的师父……陆清漪……”
破碎的哭声再难抑制,回荡在峡谷地下的深处。“他……”
他没有任何,对不起我与我娘。
因为我原本就只是,一群流民强-暴我娘,生下的野种……
当年夏国的第八任清云鉴传人清一大师流落羌地,化名陆清漪,被大榆谷的羌族姐弟所救,后来被夏明帝派当时还是叶家影卫的墨夷氏寻回。
陆清漪看出了本该和他一起回返大夏的九州御,已与救他的西羌少女相爱,便命他留下,管理和主掌羌地三年,两人一起发展起来的大同军,自己随同墨夷氏影卫回返夏国。
他走的那一晚,情窦初开的羌族少女冒雨追了过去,赫连嫣在雨中寻找他马车离开的痕迹,却被雨迷了眼,骑马追去了另一条偏僻的小道。
而那小道上,正有十几个流民蜷缩着躲在树下避雨。
赫连嫣下马向他们打听有没有见过一辆汉人的马车驶过……
十五岁的羌族少女白得像个瓷娃娃一样,双颊粉嫩,黑亮的眼珠儿像晶莹的葡萄一样又大又圆。因为淋雨,湿衣与发皆贴在了身上,看起来单纯明丽又惹人怜爱。
等到赫连秀发现姐姐不见,骑马追到陆清漪的马车,却没有寻到姐姐时,心里立时就预感不好。
他与陆清漪一起寻回,寻到了那条偏僻的小道上。
当时赫连嫣躺在树下,已经被那群流民折磨得奄奄一息。
冷夜的雨打在她苍白如纸的面颊上,她张着空洞的大眼仰望着暗沉落雨的夜空,一面无知无觉地流泪,一面嘶哑唤声着陆清漪的名。
护送清一的墨夷氏影卫被清一下令,将那十几个流民全数斩于了剑下。
陆清漪抱起了树下破碎支离的少女,揽在马车中,回返了大榆谷。
少女在陆清漪的救治下整整一月才醒,其间一直因为发烧处于半梦半醒的浑噩惊戄状态,陆清漪守候在榻前,一遍遍地出声安抚少女,直到少女终于能够安睡到天明。
后来赫连嫣醒来,看见陆清漪,说那一晚自己骑马去追他,后来……后来怎样了?自己是不是追到了他?
陆清漪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终不忍说出实情,只点头诉与她:追到了。
“那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因为那一晚你的马跑丢了,你淋了雨,是和我一起乘马车回的大榆谷。”
后来赫连嫣发现自己怀孕,理所当然以为是那一晚陆清漪与她……
所以他才会为了她又回来了大榆谷。
为了安抚赫连嫣,陆清漪在大榆谷留了一月又一月,直到明帝再度派人寻来羌地,催了一遍又一遍。
赫连秀将一切看在眼里,大榆谷中,暗中潜伏在侧不时催促陆清漪离开的夏国武人已经越来越多。
他知道姐姐肚子里孩子的真相,也知道陆清漪在夏国当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这个男人根本不属于他们这小小的西羌大榆谷,最后一定会离开。
于是在姐姐对陆清漪的依恋更深前,他叫陆清漪离开了。
时陆清漪心有不忍,赫连秀看着他忍不住红了眼眶:“可是你一定会走的不是吗?我怕继续拖下去,你再走,姐姐就活不下去了……”
陆清漪听了他的话,一夜辗转未眠,他想要留下一封书信与她辞别,但提笔数次后,未能写出一言一字,最后叹声罢,只留下了一幅画。
——便是那幅后来被赫连嫣绣在了赫连绮之腰带上的山河日月图。
不论赫连嫣,还是不明真相的九州御、九州旭,都将那幅画解读成了:吾心在夏,不会留下。
对,亦不对。
不对,亦对。
总之是因为责在大夏,所以他不得不离。
次日陆清漪随同墨夷氏影卫驱马而离,榻上原本安睡的赫连嫣突然醒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泪如雨下地奔出屋去,追马相留。
然陆清漪记着赫连秀的话,决绝地策马而离,未回头。
赫连嫣就这样捧着那幅画,爱了,也恨了陆清漪一辈子。
峡谷地下,赫连绮之看着面前满目单纯望着自己的女子,哑声笑道:“师姐可知?我来归云谷的第一年,那个男人……我们的师父……陆清漪……他就因为得知了我娘的执念,又回了一踏大榆谷,他自觉无法将当年真相说出口与我娘听,于是写下了那封信……便是师姐转交予我的那封信……只要看了那封信……便能知当年真相……”
可是当陆清漪再度回到大榆谷,看到赫连嫣见到自己的震动与惊喜时……他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闪烁飘摇着,仍旧炙热明亮的火焰,好似从未熄灭过。
陆清漪看着她眸中那簇火焰,向来平静无漪的心,似被烫起了阵阵涟漪。
让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那封信来,交予她。
于是他默声良久,只诉与了她:自己是夏国的清云鉴传人,所以不可能留下来,当年是,现在也是……
赫连嫣愣愣地看着他,直到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一颗又一颗,连成了线……却仍倔强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陆清漪转过头不再看她,最后与她道:“当年的一切,便都算作意外……你忘了我吧。”
后来即使面对九州御的诘问责难,他亦未再替自己多言一句,只独自带着那封信,又回返了归云谷。
“陆清漪在那封本应阐明真相的信最末,添了这样一段话……”赫连绮之双颊上的梨涡伴随笑容,浮现得那样明显。然过分明亮的眼中,分明闪出了泪光。
——余看到她脸上分明满是怨与恨,怒与痛,但眼中仍燃着那样一簇火焰,飘摇不定地闪烁着,却似不会熄灭。
余忽然意识到,若将当年那一夜的真相告诉了她,这一簇火焰,便会熄灭。
那一刻比起其他诸事,余似乎更不愿见,明焰将熄。
对余之恨也罢,怨也罢,似乎都已无那般重要。
只望安好。
旧事本应随尘落,此后当、不会再提了。
……
便如陆清漪信中所言,后来即使回到了归云谷,他亦未将真相告诉赫连绮之。
那个天生一张娃娃脸,年过而立,形貌仍同少年的人,坐于峡谷下方的泥沙碎石上,满目是空。
那个男人由着自己恨他,怨他,将满腔偏执与怨愤都对准了他。
——却仍旧在那三年里,悉心教导了他,照拂着他,似乎真的把他当成了亲子。
直到他死,直到自己将烈性朱叶果刻意喂给了旧伤复发的他……致使那个男人在血脉逆行中,痛厄濒死。
他才强撑着一口气,诉与榻前的自己:“你走吧……从今以后……你便不再是归云谷……我的弟子了……”
眼中闪动的泪光,终于还是化成水,流淌了下来。
赫连绮之突然忆起了,那夜陆清漪站在树下,对抓完毒蛇后爬在树上休息,因为摔伤、因为淋雨、发着高烧的自己说:“下来吧,我接着你。”时,那双同时张开的手臂。
他那时,应该是真的把自己看作了儿子吧。
自己假装乖顺地跳入他怀中时,故意放出了背上竹篓里的毒蛇,让毒蛇也同时扑向了树下的男人,狠狠咬了他一口。
而那个男人,即使迎着扑咬而来的毒蛇,亦将瘦弱的他稳稳接入了怀中,没有避开,也未将他当成毒蛇一起甩开。
赫连绮之控制不住地蜷指,握紧了自己沾满血与泥的手,眼前慢慢模糊成了一片,他的语声仍旧森然而嘶哑,却又无助至极。“师姐,师姐,我的手已这样脏了……”
泪滴于掌中,很快被泥污与血淹没,悄无痕迹。“……早就已经,洗不干净了。”
峡谷上方的天光渐暗,白衣女子看看他,又看看他脏污的手,下时转身离去。
赫连绮之麻木地看着她的背影再度消失在眼前,一时惨笑,一时长哭。久久不能歇。“这半生……我活得多可笑……又多可悲……”
自以为的复仇。
自以为的深恨。
自以为的怨愤。
却竟然不过是一场笑话!
恨错了人。怨错了人。怪错了人。杀错了人。
错得多离谱……?
而他错了半生,偏执了半生,枉费了半生,徒劳了半生……
一直在做的,唯有一件事。
恩将仇报。
无论对她,还是对陆清漪……满心皆由恨。
即便最初时……分明不只有……恨。
“师姐……师姐……”峡谷的地下太暗,风太静,地太冷,他忽然忍不住哭着唤声于她。“是因为绮之做错了事……错了太久……错得太多……所以你也要丢下我了吗?”
“师姐……师姐……”哭声愈响,他呆坐在一地碎石泥沙中,突然哽咽,继而泣不成声。
从未像此刻,像个孩子。
他貌同稚子,却无一日做过真正的稚子。唯有此刻。
黑暗中,女子的脚步声再度轻快转回,她跑到地下河边,寻出了袖中的白练,截断后在河里浸湿了水,捧着回到了他的面前。笑颜仍旧明亮:“可以洗干净的,我拿布沾湿了水过来,只要多擦几遍,就能帮你擦干净了!”
说着便拿手中湿淋的白练轻轻擦拭起了他的双手。
不顾藏于袖中,那原本纤尘不染的白练,顷刻被他手中泥污与血,染成了黑灰色。
赫连绮之一时呆呆地看着她,被泪浸满的眼中,映着她垂目认真替他擦拭双手的模样。眼中的泪凝滞一时后,更如雨下。
“不要哭,不要哭!”而她抬头来看他一眼,寻出白练中尚且白净的地方,继续替他擦拭着双手。“很快就可以擦干净了!”软糯的语声那样认真,半是急,半是哄着他。
模糊的视线中,赫连绮之看着她将手中长长的白练都拭成了灰黑色,然后重新拖抱起那堆白练寻去了地下河边,不多时又抱着被她洗净的白练捧回了他的面前,再度帮他擦拭手上的泥与血。
来回数次。
终于将他满是泥污与血的双手,擦拭得再无一点泥尘与血迹。
而她纤细冷白的指尖已经被水揉皱,掌心破皮出血的地方也已经发白变皱。
“好了!擦干净了!”她高兴地仰起脸来看向了他,开心地弯起了眉眼,从来沉静淡冷的脸上,此刻唯见单纯无垢,寻不到一丝阴翳与尘霾。
赫连绮之看着她,睫羽上的泪无声滚落了下来,久久,半是哭半是笑地轻轻“嗯”了一声。
他从怀中取出伤药,慢慢倒在了她掌心破皮露肉的伤口上,再牵出她袖中干净未湿的白练,截断后,替她轻轻缠裹在了伤口上。
她好奇地低头,用纯稚无邪的双眼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双掌掌心,而后开心地喃声:“不疼了。”
抬头来回看向他,又道:“你真好~”
赫连绮之又想起了初到归云谷的那一晚,她抱着一床又一床被子,焦急又无措地盖到自己身上时的模样。
苍白无血的唇轻轻动了动,娃娃脸的“少年”眸中盈泪,看着她,慢慢笑道:“师姐真傻……好的,明明是师姐。”
面前的女子突然歪过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无知无识地靠向了面前的人。“我突然好困……”
软糯又单纯地蜷靠在了男子怀中,端木若华几乎下一瞬就闭上了眼睛,最后嗫嚅着喃声:“我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醒了再跟你玩……”
赫连绮之贪恋地怀抱着她,低声道:“等你醒了,恐怕就不会再肯,跟我玩了……”
第376章 早秋惊落叶
峡谷上方的一线天光彻底暗了下来。清秋夜凉,峡谷的地下越来越冷。
内服凝血之药,凝血的速度远不如包扎止血,虽此刻慢慢已止了血,但失血的眩晕感亦侵袭而来。
赫连绮之向来粉嫩莹白的面色,因失血而苍白倦惫,唇色越来越浅。
他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女子,忍不住轻轻蹭过她的鬓发,更紧地抱紧了怀中此刻存留的温暖。
“我十一岁离开大榆谷时,跟我娘说……一定会把陆清漪带回到她面前……后来……”语声轻颤着哑滞了一瞬,语声方续:“后来我亲手杀了陆清漪……这个我以为是我亲生父亲的男人……我怕我娘得知后……承受不了……所以不敢回去大榆谷……不敢见我娘……”
“之后的十几年,我一心筹谋灭夏……直到木比塔找到我,我才知道我娘早已在大榆谷中过世了……”
没有天光的映衬,那张娃娃脸上、大而有神的眼瞳变得灰败如木偶,由落寞到凄冷,再到惨恻失神……最后变得无神。“十数年,我都没能回去探看过我娘一日……我由此,更恨陆清漪……也更欲灭夏。”
“……直到看到了师姐予我的那封信。”
嘴角的梨涡再度隐现了,黑暗中,他脸上浮现出的笑,再不复可爱之感,只余惨恻戚绝之象。像深秋霜落后慢慢失去生机的野草。
“原来人生只有一个目标,失去那个目标后,竟会如此茫然。”喃声罢,赫连绮之的视线往下,落在了自己腰间那条洗到发白的老旧腰带上……肋下嵌入的陶片,使他的血顺着腰线往下流淌,不知何时早已浸湿了这根腰带。
腰带上,有他娘一针一线,亲手所绣的那幅山河日月图,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仍旧隐约可见。
便似验证了,他娘对陆清漪一辈子的爱与恨。
更似验证了,他半生徒劳的偏执,和这一场笑话。
他看着这条腰带,复又笑了起来,笑到伤口崩裂,再度渗出了血。
笑声一声又一声地回荡在这方黑暗的峡谷之下,似鹰枭鬼魅,凄厉又嘶哑。
……
次日端木若华醒来时,他二人已身处峡谷上方的一辆马车里。
白衣白发之人看着马车内背靠车厢面色惨白若纸的赫连绮之,微愣了一瞬。
“绮之后来想了想,不欲让木比塔留于夏军中为质了,由我这个‘西羌蛇子’亲自为质,承诺毕节城外的十万羌兵撤去……师姐觉得怎样?”
他的声音嘶哑又喑抑,白衣人听得,眉间不由微微蹙起了。端木若华看着他道:“气息虚浮至此,你何以伤得这样重?”
赫连绮之回看着她,久久,未能从女子眸中看到一丝涟漪和浮动……不由确信了,她对于自己醉酒后的事,当是分毫无知。
“我在峡谷地下所设的陷阱,后来还是被牵动了……由此摔落至峡谷地下……受了重伤。”赫连绮之苍白着脸笑了一笑:“也算是绮之咎由自取。”
端木若华欲看一看他的脉,又觉心绪十分茫然混沌。下瞬掀开马车车帘,看向了马车外。
日正风清,天际仍旧飘浮着浮云点点。一行人仍旧留在会谈的峡谷中。
便似她只因饮酒昏睡了片刻,醒来赫连绮之便被从峡谷之下极快地救了上来,前后不过几刻。
白衣的人转目,看见马车外距离百丈,木比塔一脸阴郁狠戾之气地骑在马上,领身后八百羌骑,正与南冥、孔嘉、孔懿为首的八百宿卫军对峙。
四周疾风拂劲草,能感剑拔弩张之势。
而脸覆铁面、眼蒙黑纱的黑衣少年,正站在对峙的两队人马之间,巍然不动。
端木若华已然察觉,少年人所站的位置,仍是她此前嘱咐枭儿立身相候于她的那处……
而不远处的峡谷中间地段,确有一处往下塌陷下沉的裂罅深坑,便似如赫连绮之所言,是他设下的地陷陷阱后来仍被牵动引发。
端木若华心头微感异样,又不知为何,脑中残留着些许混沌之感。
她足尖微一点,自马车中飞身而出,无声落步在了宿卫军一侧。口中轻唤了一声:“枭儿。”
众人闻声,皆醒神一震,下时都转目看向了白衣白发之人。
黑衣红樱的少年更是一瞬间便化作迭影数重,无声无息间便回到了白衣女子的身侧。
木比塔一看见端木若华,就怒目而视,毫不客气地冷啐道:“地陷陷阱虽是我们设下,却是由你这个清云宗主引发!且我哥已经答应撤军!这样的情况下,云萧却打了我哥一掌!这笔帐该怎么算?!”
端木若华听得愣了一瞬。一霎时惑于地陷陷阱是由自己引发,一霎时又震于枭儿何时打了赫连绮之一掌?!
但见南冥将军与孔家文武首骑在马上,与之对峙,虽冷面肃色,却都未出言反驳,便知木比塔所言多半是实。
所以两队人马才会以枭儿立身所在为中线,如此剑拔弩张地对峙不退?
所以赫连绮之才会伤得那么重?
白衣白发之人不由忆起了枭儿以蛊人之身初醒时,于饮竹居内,花雨石甫一靠近,他便毫不留情挥出的那一掌……
掌力盈满,具惊石之威。
若是赫连绮之不慎靠近了枭儿,那一掌落在了赫连绮之身上……只怕不死也必重伤。
南冥开口道:“你们设下的地陷陷阱,虽是端木先生饮酒后不慎引发,但终归是你们别有用心在前,且害得先生陷落地下昏迷不醒,作为先生的弟子,一怒之下气急出手,也情有可原。”
孔懿轻哼了一声,跟着帮腔道:“再说了,你们的蛇子军师伤得也不重,当时就爬起了身来,云萧公子的武功如何想你也知道,他必然是手下留情了的。既然蛇子军师已言代替你亲自为质,那我们带他回去好好治伤,之后再给你们安然送回去,不就行了。”
木比塔听得孔懿轻淡的语气,更是勃然怒色。
但心里也奇怪于他哥昨晚被他从地下背上来的时候,明明听着语气已经很虚弱倦惫,但后来夜色里突然看向云萧,朝他走了过去,木比塔就以为他哥想跟这厮说什么,两边正商谈着撤军,他也不担心云萧敢对他哥做什么……没想到下一瞬就看见他哥被云萧一掌击出,整个人倒飞出去数丈。
他当时就吓得魂飞,整个人更是暴怒!
没想到他哥紧接着就自己撑着地爬起了身来……都没等到他和舅舅冲过去相扶。
之后木比塔自然要为他哥找夏军算账,夏军又执意护着云萧这厮,两边就这样对峙了起来。
而夏军为首的那个女人,就一直昏睡在夏军特意为她寻来的马车里。
他哥上前说代替他自愿为质,之后便也借了他们的马车休息,说待那个女人醒了,就和他们一起回夏军驻地。
之后羌兵这边的撤军事宜,便都交由木比塔。
木比塔心里怀疑他哥还是受了伤的,不过他哥自己医术就高明得很!
想必确实是伤得不重,不然他哥也不可能帮着这帮夏军来瞒他!
木比塔来回睨了孔懿几人一眼,冷冷哼道:“夏军要是想要对付叶齐弋仲没有后顾之忧,料你们也不敢不把我哥好好的送回来!”
南冥、孔嘉、孔懿几人骑在马上,便都默声。
端木若华立身于原地,尚怔。马车上的赫连绮之伸手推开了马车的车窗,面色看起来竟比方才端木若华在马车内初醒时,看到他时要好得多。
赫连绮之面上微露着笑意,看过木比塔与赫连秀,而后转向白衣白发的女子道:“师姐,还不走吗?绮之迫不及待,想在为质期间继续和师姐叙叙旧呢。”
赫连秀和木比塔便知赫连绮之心意已决。
木比塔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他哥前日里跟他分析了一堆前面后面的事,大抵就是决定带他带这十万羌兵撤军回西羌,做大做强,之后等弋仲那边跟夏军打完,再跟元气大伤的烧当争一争西羌老大的位置。
他觉得打夏国很好,可以报仇!争西羌老大也很好,可以占地为王!反正只要他哥说了就听他哥的!
木比塔也不怕给他哥当质子在夏军那边呆个几个月,反正他哥说了夏军会赢,也让夏军保证了他的安全。
但没想到他哥转头又要自己当质子去了……别是看上了这个武功高到离谱,又是夏国清云宗主的女人。
跟当年的娘一样。
想到昨天他哥提出的第三件事,仅仅是让这个女人跟他一起喝酒,还任凭这个女人摸他的脸……
木比塔心里一下子亮了起来:很有可能啊!
他哥哪里肯让人说他可爱,还摸他脸来了?!
除了夏国这个他哥一直叫师姐的女人!
木比塔忍不住多看了马车上的赫连绮之两眼,转头吐出了胸口堵着的两口气。下时狠瞪向了夏军这边:“我哥既然决定了,那就按我哥说的!你们带他回去吧!答应你们的,我都会照我哥说的去做……你们也记着你们答应的,还有,好好招待我哥!”
木比塔说完转头看向了那个白衣白发的女人,用下巴示意了下。“夏国的清云宗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端木若华立身不动,心中有些模糊的异样之感,转目看向了马车车窗后面的赫连绮之。
见他脸上笑容不改,此时回望自己,又再度眯眼儿一笑……似与平素无异。
便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如此,亦可。”
木比塔一手拽着马缰抽了一下,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哥一眼,便拧了拧眉,领着赫连秀和余下的八百羌骑,率先朝着羌兵驻地的方向策马而回了。
峡谷曲折,道长草长,马蹄扬尘。马车上的赫连绮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拂开车帘的手指松落,帘布落下,挡住了车帘后赫连绮之的脸。
会谈的结果如此顺利,羌兵不但答应撤军,还留下了蛇子军师亲自为质。
南冥的语气不由透露出了些许欣然,转面看着白衣白发的女子,语声恭敬:“先生,我们也启程回城内吧?尽快将会谈结果报与大将军。”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
“先生昨夜醉酒,还是回马车上休息吧。”南冥指向马车安排道:“小将派人快马先回去报与大将军,我们慢慢赶回去便可。”
端木若华心绪微有不宁,再度点了点头,转目看向了赫连绮之所在的马车。
下时,便领着身后脸覆铁面与黑纱的少年人向马车行去。
二人上了马车,南冥、孔嘉、孔懿看着车帘落下,便由兵卒一人驾着马车,众人亦启程往毕节城回。
马车外的众人心绪皆愉。
“师姐。”马车内,赫连绮之倚靠在车厢壁上,看着白衣女子和身侧少年人一齐进了马车,并排坐在了他面前。
车厢慢慢晃曳起来,赫连绮之的目光落在了女子身侧脸覆铁面、眼蒙黑纱的黑衣少年身上。“我便知,他若用花雨石教的那些异蛊救你,自身不可能分毫无损。”
端木若华此时坐近至赫连绮之面前,已然伸出一只手来欲把他的脉,闻他此言,指尖一顿。
白衣人抬眸看向了赫连绮之的眼睛。
“师姐不用这样看着我……”赫连绮之回视着女子的眼睛,嘴角笑出了浅浅的梨涡。“我自然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才会想着靠近他去证实心中猜想,以至于凭白挨他一掌,不是么?”
赫连绮之咳了一声,看着黑衣少年道:“无脉无温,只余颈脉……分明该是将死或已死之人……却又能活动自如……”
“师姐……”赫连绮之唤了一声,便问:“他用这种活死人之状伴于你身侧,已多久了呢?”
以为面前之人随后便要出言讥讽,女子眉目间已现漠寒之色。
然下一瞬,赫连绮之便微微笑着道:“师姐可要抓紧了……若无心神主体,这般活死人状行于世,最多五年,他的心志便将被体内异物消磨殆尽,永不可能再恢复如初了……”
端木若华怔了一怔。有些直目地看着赫连绮之。
“为了救师姐……不惜让自己变成了这幅不死不活……又不人不鬼的模样……”赫连绮之又咳了数声,嘴角咳出了一点血迹。“他对师姐用情之深……用情之坚……世间恐已无人能出其右……”
赫连绮之几分眷恋又平和地看向了端木若华。“等他醒来……必是师姐的良配。”
端木若华不由得愣目,看着赫连绮之,几度欲言,未言。
下时赫连绮之连声重咳,忽然用力偏过头,向着马车后壁咳出了一口血。
浓郁的血腥味这才溢满了整个车厢,随着马车前行,车身晃曳,随散而出。
端木若华回目便见那吐出的血中,掺杂着些许碎肉,若所料未错,应是……
内里被震碎的脏腑。
赫连绮之瘫靠到了身后的车厢壁上,看着面前女子把上了他的脉。
他握在掌中的药瓶于此时无力地滚落在了马车里。
“失血甚笃,血竭之象……”女子眸光已震:“脏腑也已震碎破裂,你……”
拿起滚落在马车内的药瓶,其内已空,但瓶中药息皆为血参、源首乌之类强形续命之药。
而他观之,竟已服下了一整瓶。
“我炼制的命丹效果甚佳……且药息强盛……不但让绮之强形撑到了此刻……还掩盖住了我身上的血腥味……加上师姐与我身上都有如此之浓的酒气,所以师姐才不察……”赫连绮之微露笑意道:“否则师姐醒来第一眼,便该知道……绮之已是将死之人了。”
“因何……”脑中下一瞬便忆起了木比塔离开时回看向他的那一眼,端木若华凝目已深。“……要瞒?”
赫连绮之眸中空落了起来,娃娃脸上仍能见浅浅的梨涡。“下意识就瞒了……”赫连绮之再度极淡地笑了笑:“云萧师侄那一掌落下时,我便知……死路……随后脑中想的便是……”
若于此境况下,死在他手中,木比塔必率那十万羌兵与毕节城内的夏军血战到底……
所以自己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一刻。
于是强形喂自己服下了数颗命丹,强撑着自己爬起了身,直到进了马车里。
赫连绮之抬眸看向了白衣人。“师姐……我已不欲灭夏,也不想看着自己的弟弟为我战死……”那张白若纸面的娃娃脸上,已现灰败死气。“故而让木比塔撤军回西羌……既是你所求……也是我所求。”
渐渐空无的大眼静望着端木若华,赫连绮之再道:“而且师姐……绮之最后,不想再让你失望了。”
他的身体渐从车厢壁上滑落,靠向了马车上坐近于他的女子。“之后的事……就交予师姐了……撤军是……木比塔也是……”
白衣染上了他口中渐渐开始止不住往外溢出的血,赫连绮之慢慢偏头,任鲜血顺着他嘴角涌流出。
大眼也慢慢闭上了。
“师姐……很冷……”口中唯余气音,残哑不全,但跪坐于马车内的女子仍旧听清了。“可以像……当初我到……谷中的第一晚那样……再……抱抱我么……”
她低头看着靠在她膝腿一侧,眉眼始终稚气、惨白若纸灰败的这张娃娃脸,终是心头颤了一息,慢慢俯身,如当年谷中寒夜,发现他冻伤起烧时那样,环臂搂了搂他。
赫连绮之靠着她,嘴角两侧的梨涡再度浮现了出来。“明明……我做过那么多……害你的事……你却……还是……肯抱……我……”
气更弱,音更低,他喃声:“你们清云鉴传人……都这么……心软的吗?”音近无:“可是心软……不一定会迎来好报啊。”
眼角沁出一滴余泪,他最后道:“师姐……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虚弱的气息陡然往上扬了一瞬,他于此刻,又似想起了什么,对着女子张开了自己蜷握的左手。
而后气息便落,再未扬起。
而那左手中,是赫连绮之昨夜用血写下的一人的名。
第377章 细草微风岸
载着蛇子军师为质的马车,在端木若华的授意下直接驶进了毕节城内的县衙后院。
即中军主将巫亚停云与其心腹将领休憩议事的重地。
内外皆分布有明哨、暗哨,外围更有惊云阁暗卫时刻监守。
屏退四下后,端木若华感受过四周,确认无人后,方唤黑衣少年抱出了马车内的赫连绮之,送入了县衙后院的客房中。
后闻声息步声由远及近,巫亚停云随同南冥、孔嘉、孔懿及前军将军林海快步而来。
端木若华出而迎之,于院中便传音与了她:“赫连绮之身死。”
巫亚停云看着客院中的守卫被屏退、院中空无一人,正惑之,耳闻院中所立的白衣人传音与她,面色整个一变。
她已闻讯会谈结果,表面看来十分顺利。
但于夏军中为质的赫连绮之若已身死,则情形便完全不同了。
木比塔一旦知道,不但不会撤兵回西羌,还会率城外十万羌兵与他们血战到底。
端木若华面上微澜不显,神色静然,驻立在院中客房外,回望着一身戎装的巫亚停云,再度传音道:“只能瞒之。”
确实只能瞒之。
若不叫城外十万羌兵西撤,反与之在此血战,以致元气大伤,无援虎贲军,宁州战局便将彻底倒向叶齐、弋仲为首的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
届时宁州失守,叶齐率兵绕过益州直入大夏腹地,他们就算率残兵在后追赶,也来不及挽回危势了。
巫亚停云沉忖一时,亦传音告知了南冥、林海、孔嘉、孔懿。四人听得,面色都变。
“什么?!”孔懿更是直接惊呼出声,“唰——”地转头看向客房,下时意识到什么,忙掩饰性地转目闭嘴。
孔嘉见得,用仅余的右臂将他拽回了身侧。
端木若华见巫亚停云对几人信之,便也颔首为应,授意他们处理马车上的血迹。
之后她与巫亚停云两人,入了赫连绮之所在的客房内。
其形看来,便似主将会见质子。并无什么异常。
巫亚停云入内看到立身榻前的黑衣少年,不管他黑纱下的双目能否看见,都点头与其示意了下。而后便转目看向了榻上。
赫连绮之的尸体被放置在床榻上,半身染血,已然脉息全无。
大致了解过前后因由,巫亚停云当机立断道:“寻一人扮作蛇子军师,跟随我们为质,此间尸体便就在这间客房内掘墓葬之吧。”
端木若华立于榻侧,垂目望向榻上已无声息之人,微久。
而后轻应了一声:“……便就照巫将军所言行事罢。”
巫亚停云想到南冥所禀,沉沉拧眉道:“按照约定,木比塔率十万羌兵撤回西羌的三个月内,我等便需将蛇子军师安然送回西羌、木比塔面前。”
换言之,他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必须在三个月内,完胜叶齐与弋仲,平定宁州战事。
否则木比塔得知赫连身死后,再度领兵入夏,与之合力伐夏,形势又将危殆。
只要叶齐、弋仲兵败,攻夏的主力军势溃退,即便木比塔再度领兵入夏,也已不足为惧。且到那时,他就算想要入夏攻伐,心下也应有忌惮了。
“为今之计,唯有尽快南援虎贲军,平定宁州战事,方可。”白衣女子敛目而静,口中轻言道。其所思,显然与巫亚停云一致。
“嗯。”巫亚停云应一声,眸光肃然。
白衣白发之人于此刻转身面向了她,再度敛声道:“端木本欲留下木比塔为质,待将其安然送回西羌时,再用以换回巫二小姐……然此间变故已生,营救巫二小姐之策,只得另觅他法。”
巫亚停云闻女子所言,神色怔忡了一瞬,目中不由流露出了感激之色。下时抱拳为礼道:“劳先生费心了……停云已是感激不尽!”
目中终是闪过了痛色,巫亚停云的眸光最后定了下来,沉言道:“眼下之境,使城外羌兵越快退兵越好,已然不宜再与之相谈放回俘虏之事,因之再生枝节……救回胜艳之法,只能日后再想。”
虽只一闪而过,白衣人仍是觑见了巫亚停云目中的痛色,垂目之余,轻轻叹了一声。
……
次日毕节城城墙之上,以巫亚停云为首的夏军将领,及端木师徒、璎璃所扮赫连绮之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木比塔领十万羌兵逐步退远。
约定的十五车回途粮草早已送到木比塔手上,木比塔最后骑在马上,回过头来远远看了他哥一眼,便长舒一口气,领兵往他哥事前给他规划好的西羌腹地——扎陵湖与鄂陵湖畔撤兵退去。
马蹄扬尘,风沙盖草,天穹下策马而离的数重旌旗与兵卒阵列,渐渐隐没在了远方的天际。
巫亚停云远远看见木比塔始终驱马走在一辆厚帘马车的左右。
而那马车里,一个头上包着羌族彩色织锦头帕的女子似乎是伸出头来,隔着猎猎旌旗与风沙,定定回望着毕节城墙之上。
巫亚停云不必看清,也已知道她是谁。
是钟爱大夏山河,从来肆意洒脱,常年女扮男扮,本性不受拘束,比肩须眉不让的……她啊。
眼眶转瞬红彻,心疼地远看着她,随同羌兵阵列,坐在马车上,望定未回首,直至渐行渐远,不可见。
眼前变得有些模糊,巫亚停云一手虚扶在城墙上,另一手垂于身侧,攥握极紧。
待宁州战事平定,大姐定救你回来。
隔了十数步,同样双目急忧、驻立在城墙上的巫家主母巫山秋雨,看着羌兵西撤的线路,亦几度将十指攥握紧了。
胜艳……
“大军集结!明日卯时!南援宁州!”巫亚停云回过头来,高声一喝,大步走下了城墙。
日渐西沉,毕节城中一片忙碌,到处可见整军待发之势。
县衙后院的客房内,白衣白发的女子最后向璎璃嘱咐了几句,便同眼覆黑纱的少年人,折回了自己所居的小院收拾行囊。
璎璃常年管理惊云阁暗卫一线*,本就精习过易容之能,加之赫连绮之身形样貌皆与她的女子身形相近,故扮来十分肖似。
若不离近了细细着眼看,或相处言谈过久,真伪难辨。
玖璃领惊云阁羽卫十数人,则被派去了护守这位夏军中为质的西羌“蛇子”。日夜不替。其形看来便似看管,倒也符合一军对待质子之形。
昨夜忙于议事,至后更是寻来璎璃于县衙后院客房内整夜调整易容的形貌,一夜未得休憩。
白衣之上沾染的血迹与泥污犹在。这泥污想必是南冥等人口中所言,自己引发地陷后,与赫连绮之陷落于地下时所沾染的。
所居的小院中就有水井和灶台。白衣白发的女子自己打来井水烧煮了热水,送入了房内的浴桶中,直至热水漫过了桶中腰线。
其间一身黑衣的少年一直站在院中面向着她。
紧闭的双目似乎是跟随着蛊身感受到的子蛊之源,不停于水井和灶台的方向转动着,但因未得吩咐,只一动不动地静立于原地。
安静且寂寥。
沉默而木讷。
端木若华看着他,不由忆起赫连绮之临死前告诫于她所言:“若无心神主体,这般活死人状行于世,最多五年,他的心志便将被体内异物消磨殆尽,永不可能再恢复如初了……”
五年。
三年多的时间已过,余下的时日已不多了。
眸光空凝了一瞬,转而更为静然。
无论如何,自己须从叶齐处问出那能助枭儿恢复心神的唯一线索……
“枭儿。”为免独留院中被人看出异常,白衣的人迟疑一瞬,唤了他跟随自己进了房内。
房内热气氤氲,端木若华伸手替少年取下了脸上所蒙的黑纱和铁面。
能见少年人秀逸绝伦、白若冷玉的面容上,紧闭的双眼下被轧出了数条红痕。
他闭目安静地站在了房内空处,随同女子转身行去浴桶前的身影,再度转面向了女子。
白衣已褪,打散的白发散落在了背后,三年已过,女子于他此身面前已然渐无设防之心。安静地背对着他入了浴桶内濯洗沐身。
只不过此前的三年,少年人此具蛊身同兽无异的发情之性,从未由她纾解过。
故而端木若华亦不能知,即便少年人此身已无心神意志,于他兽蛊之性的发情周期内助他纾解过的她,此般未着寸缕的模样,于他面前已同求偶无异。
察觉到身后少年贴上来的那瞬,水中女子倏然微震,促然回转过身,望向了他的眼睛。“枭儿——”
身后之人仍旧紧闭着双目,神情是此间三年一成不变的安静和乖觉。
只有双唇微张,于她回首之际,黏腻地吻上了她的下颚与颈侧。
眸中复又空凝了一瞬,颤然的睫羽便落,女子方才一瞬急扶于浴桶边沿上的手,有些失力地轻轻蜷起。
任由浴桶外所立的少年人缠腻着她吻了许久,端木若华伸手抚了抚他的发,不厌其烦地安抚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少年人等同常人无异的呼吸之声,亦唯有此刻,她才得以再度听得。
至后少年人将女子于水中半抱起,自己亦跨入了桶浴中。
女子任由他抱着自己亲昵,看着他半湿的衣发,静然少许后,亦为少年打散了长发,褪下了湿衣,沐身濯洗起来。
兽蛊之性在女子的安抚下渐渐平歇,少年人抱紧她,再度于女子指间平复了躁动……
女子看着少年人又复安静乖觉、无知无识的模样,眸光浮动过几许,终是沉落了下来。
她禁不住同盳目时那样,伸手一遍又一遍,轻轻抚过了他的眉眼、鼻骨、轮廓,双目颤然而阖,口中极轻地唤了他一声:“枭儿……”
只是面前之人,同这三年来一样,不言不语,未予回应。
她再度睁开,望向他的眸中,不觉间、满目是殇。
次日卯时,女子从打坐中睁开了双目,将收拾好的行囊交予屋中少年背负在身,便与他行出小院至了集结的军阵前。
一袭白衣骑在马上,雪白的发丝随晨风在曙光中轻轻拂起,端木若华慢慢踱马至了巫亚停云身侧。
黑衣少年亦骑马踱步,亦步亦趋地跟随于她左右。
在此驻扎三年,军民已然同心,城中最初留下的百姓与后来慢慢归家的百姓听闻动静,自发聚集起来于在道旁相送。
十万中军与宿卫军踱马踏出毕节城。
端木若华于此期间,传音与巫亚停云说了一人的名。
巫亚停云神色微一震,下瞬便转目看向了女子,蹙眉之余亦传音与之道:“章成峻?先生何以提到此人?”
二人骑在马上,传音相谈,端木若华问道:“巫将军知道此人?”
“自然,他是原徐州刺史,后来因事被贬,如今是广州刺史。”中原沃地徐州,比之偏远临海的广州可要富硕多了。
端木若华一时亦未能思彻想明,赫连绮之最后留下此人的名……欲诉为何?
“他因何事被贬?”
巫亚停云直言与之:“表面因由便是一些治理不力的可大小可之事,实则……”巫亚停云顿了一瞬,续道:“是因五年前凌王叶齐谋反。”
巫亚停云看着端木若华补充了:“只因此人原是太子府幕僚,是被叶齐提拔上来……”
端木若华微一震:“章成峻……是叶齐的人?”
巫亚停云便于此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章成峻如今的治下广州,虽偏远贫瘠,却地处宁州和益州后方,且与宁、益两州皆有接壤。
倘若章成峻真的是叶齐的人……
此方毕节城内的中军与宿卫军南援宁州时,此人完全可以领广州州郡兵,从后杀来,与叶齐前后夹击。
如若他们当真与城外十万羌兵拼杀血战而赢,拖着折损过半的中军、宿卫军南援宁州,则这支从后杀来的奇兵,还可半路伏击。全无防备之下,大有可能将中军与宿卫军歼灭于南援宁州的途中!
巫亚停云浑身一震,一霎时不由肃目:“多谢先生提醒!”
下时勒马转身,高声传令,当即召来了右军将军南冥,传音与他:“你马上派人去查广州刺史章成峻的动向!须记暗中查探!”
端木若华于此时出声阻止,传音于巫亚停云:“若然是真,此人必也长时盯着此地中军与宿卫军的动向,若动用军中力量去查,恐被发现……”
巫亚停云以眼神示意南冥莫要声张,转向白衣人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端木若华再度传音与她:“可交由惊云阁。”
第378章 白草通疏勒
巫亚停云领中军与宿卫军一连数日行军,直奔宁州。
临近九月,万里无云,晴空鹤鸣。
十万宿卫军主力取道河谷地带,两万中军沿山间古道急行在前,一路常见红枫满山,落叶铺满山道。
入九月的第三日,逢雨夜,路踏而泞,已然数日未歇的中军、宿卫军临时休整,于一处平原上展开旌旗,扎营做饭休歇。
轻薄的雨幕中炊烟刚升起,就有一道白影迅捷如风地穿过平原远处的密林,直奔中军所在而来。
“什么人?!”巡守的兵卒大喝,齐齐拔刀对准了来人。
南荣静骑坐在白狼背上,随着身下白狼慢慢踱步而出。首先映入眼帘、异常夺人眼球的是他额心瑰丽曼绮的红樱花纹。
清透的雨丝打在他雌雄莫辨的昳丽脸庞上,青年还未开口,抬眼望来的一颦一蹙已然绝美而惑人。
“我是南荣静,来寻清云宗主师徒。”
因曾于毕节城并肩为战,又因其所骑白狼过于丰伟醒目,又因他的相貌实在过于俊美惹眼,即便过了三年,军中兵卒也大多识得他,下时便齐齐放下了手中刀兵。
转而抱拳道:“南荣公子。”
清云宗主及其弟子所暂歇的营帐,就在主将营一侧,微微远离兵卒众人所扎的通铺大营。
端木若华听闻兵卒通报,领身侧脸覆铁面的少年出而迎之。
南荣静远远看见双目复明、望向自己静立着的白发女子,与其身畔所立那一人,眸中不由一震。
雪狼却在靠近之初,便对着那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呲起了牙,幽亮的兽目中满是愤怒与威吓。
端木若华看到纵白的反应,眸光微微一黯,睫羽已然垂落下来。
南荣静的目光从反应异常的天雪身上,转移到了那一动不动静立无言的黑衣人身上。长时看着他。
“南荣公子,可随我入帐。”白衣白发的女子轻言一句,率先领着身畔的黑衣之人折身入了临时休憩的营帐内。
南荣静安抚过天雪,让它在附近寻一处树下躲雨,自己跟着白衣白发的女子入了营帐内。
帐内放置着极简易的木板睡铺和几张桌凳,女子坐在桌旁一侧的木凳上,已经倒好了刚煮的热茶。
南荣静看了一眼与女子一同坐在木桌旁的南荣枭,而后在女子放有热茶的木制杯盏前落座。与女子两面相对。
南荣静看了一眼女子头上雪一样白的发,一时未语,而后再度转目看向了南荣枭。“天雪的反应如此异常……”
微顿一瞬,南荣静续道:“我哥他……现在是何境况?”
女子眸中浮现黯然之色,而后伸手取下了黑衣人脸上蒙眼的黑纱与铁面。
便见一身黑衣绣满红樱的少年闭目安静地坐着,如樽俊美无俦的木偶一般木讷不言。冷白如玉的脸上,额纹浅淡得只余隐约轮廓。
白衣白发的女子同时道:“枭儿为救我……以身育蛊之事,小蓝告知,南荣公子亦知晓。”
眸中静冷,南荣静点了下头。
“所育之不死蛊,自枭儿心脉中取出后……他便断绝了生息,此后一月余皆躺在棺中,与已逝之人无两异……但一月有余过后,枭儿又自行从棺中行出,自此便一直是这样……从未睁眼,却能行动坐卧皆自如,他如傀偶一般失了心神意志,不会言语,对诸事皆无知无觉,形同活死之人,然留有部分兽性、蛊性,有自保之能,又非常人之态。”
南荣静想起了心中所恶那人说过的话。
——“不死蛊只是蛊道一言中传说之物……便是他现在体内那只阴阳蛊,亦是举世罕见……”
——“所以阴阳蛊最后钻入他心脉会如何,根本无人知晓。”
因忆起与那人之事而起的厌恶感,被他强形压了下去,南荣静微蹙了下眉,随后便抬眼看向了面前女子已然复明的双目。“所幸他育出的蛊,最终如愿救了你。”
女子眉间寂色,随他一言而出。
两人相对静坐,一时皆未言语。
“已逝三年……我与小蓝与惊云阁遍寻可助枭儿恢复心神意志之法,皆未能得。”许久后,女子轻言道:“直至月前,方得一唯一线索。”
南荣静倏然抬目,幽邃的眸静望于面前女子,眸中潋滟含光。
“线索所指之人,便是叶齐……只有他或知,如此心神已失、意志全无之人,待要如何使之恢复如常。”
南荣静眸中微微震动。“凌王……叶齐?”
女子凝眸回望于他,点了下头。
“故而你重又来此益州,助战中军?”
“在此之前,夏羌之战亦系于我心头,得知线索所指亦在这一场战局之中,便愈加不可避之。”
南荣静听得,只微颔首,不再言语。
过少许。“中军南下宁州,所对之人,就是叶齐?”
端木颔首。
南荣静道:“余下时日,我亦留在中军之中助力,若有我可为之事,你可知会我。”
女子眉间安然而淡,回望于他,轻轻点了下头。
当夜全军休憩两个时辰,待到日旦便要起程继续行军。
南荣枭所宿之帐便在端木若华临时暂歇的营帐一侧,南荣静来此便与其同宿一帐。
其不问亲疏、不遗余力,除却身怀不死蛊的端木若华,对近身之人皆会出手伤杀之性,女子亦已提前告知,免生意外。
两相嘱咐之后,白衣白发的女子方入了自己临时所宿的营帐休憩。
次日,时近日旦,正是全军将醒未醒之时,帐帘外有步声行过。
步声并不陌生,应是听过的营中兵卒步声。榻上合衣而寝的白衣女子未曾瞩意。
然下一瞬,一颗石子似被行过的兵卒脚下所带,撞开帐帘下摆的缝隙滚入了帐中。
因曾失明十年,又因内元深厚,女子耳力远非常人能及。忆起小蓝曾告知……有人曾于姚柯迴死前传予毕节城内的中军一张字条,字条上印有“天下大同”的字样,是被面粉包裹成石子的模样丢入县衙大堂内。
这一颗石子滚动之声,亦无清脆亮堂之感,有些过于沉闷。
女子起身来,转目看见了那颗滚入帐帘内不远的灰黑色“石子”。
破晓之际,小雨未停。
大军已然做好早饭,正待吃完整军待发。
白衣白发的女子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行入了平原远处的密林中。
眼蒙黑纱与铁面的少年听其嘱咐,手中亦执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密林外的小径上候之。
南荣静远远注意到了二人的动向,骑坐在白狼背上,只微微蹙了蹙眉。便未再过多瞩目。
密林中,行至字条中所写的连片棕树前,端木若华远见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站在了树下一侧的暗荫中。
“端木先生,久见了。”九州旭见到来人,便坦然地大步上了前来。
“九州公子。”白衣白发的女子亦面向他微一颔首,示意还礼。
二人间神色之寻常,不似军中传信、密林约见,倒似渔樵山野、偶然撞见。
九州旭与女子已然明澈有光的双眸对视少许后,视线再度落在了女子满头如落雪的白发上,一时未言。
少许后,方开口道:“得入中军的这段时日,有数次远远看见了先生这满头的白发,心中不免震动,亦不免替先生难过。”
端木若华侧首转目,便也看了一眼自己散落在肩头的白发,下时轻言语之:“九州公子不必在意,端木并未曾放在心上。”
九州旭笑了笑道:“先生是高瞻远瞩之人,想也不会将之放在心上了~”
白衣之人便问道:“自青蛉山脚分别后,阿吉姑娘的痹尸散之毒可有复发过?身边之人可还有中痹尸散者?”
“都无。”九州旭回望女子,朗然笑道:“多谢先生当年出手,解我后顾之忧,此番我才能安心出现在这里。”
“此前毕节城内传信于中军的,应当也是九州公子的人?”斟酌二三,端木道:“‘天下大同’?”
九州旭点头道:“‘天下大同’是大同军经行于世的宗旨理念……这支异军由先生之师清一大师、与我父九州御流落西羌时,共同创立。”
端木值此,终于知晓,当初面前之人对她与枭儿所言:
“……便带母亲与我们举家迁至了毗邻羌地的凉州。”
时言“母亲与我们”中的“我们”,所指是何人了……
“当日跟随九州公子从宁州迁往益州越嶲郡的那些羌人与汉人,皆为大同军?”
九州旭点了下头,并未隐瞒:“他们是后来跟从于我,愿意加入大同军之人。”
如此看来,大同军之人数,远不止她所见所知。
端木若华宁声问与面前男子:“不知九州公子此番现身,约见端木,告知这些,欲何为?”
“姚柯迴屠城之举引众怒,大同军有心助阵夏军获胜,早日结束战事,以图夏羌两地和平,得以休养生息。故而设计引导了姚柯迴之死。”言至此时,九州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白衣人。
白衣女子眸中果然浮过讶然之色。
九州旭便将此前献计于叶齐,引导其联合其子弑父夺权之事悉数道出。
白衣白发之人不得不震怔于大同军之能。其于不为人知处,竟已做了这许多事……
然下一瞬,九州旭便道:“然此番约见先生,实是因为大同军亦已陷入被动,无计可施之下,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现身出来,坦言相告,以提醒先生与夏军一二。”
端木微震。
九州旭面色转而肃然,便道:“来此之前,我命大同军从叶齐的人手中救出阿渥尔,欲让阿渥尔在姚柯迴众心腹将领面前说出姚柯迴乃是被弋仲与叶齐合谋杀死,进而引弋仲兵马自溃……但大同军数次出手,皆未能从叶齐的人手中救出阿渥尔。”
端木凝声:“叶齐已然知晓大同军的存在?”
“他纵使有些猜测,亦难知晓,更难提防,因其手下宁州、益州兵皆为羌汉混杂之兵,大同军身处其中便如滴水入海,绝难查出……他要提防,除非只派自己与义子亲自看守阿渥尔,否则大同军当不会失手。更不会数次失手。”
“既是如此……”端木微微凝眉,迟疑问声。
九州旭转向白衣白发之人,直视于她,沉声以告:“有别的势力,在暗中相助那位汉人王爷。”
女子眉间已震,九州旭见得,叹声道:“我此番现身出来,约见先生,坦诚相告,便为提醒这一件事。”
他再道:“我若不坦言相告,先生恐是不会信我,但此番坦言,我亦恐将身在夏军中的大同军置于险境……还请先生顾念大同军眼下所行之事多为助战夏军,莫将大同军的存在道出。之后我与大同军亦当谨慎行事,不会再轻意出手了。”
白衣白发之人沉吟良久,面向九州旭微微颔首,轻言应声道:“端木已明,多谢九州公子相告。”
再道:“亦谢过大同军此前之助力。”
九州旭回望于女子,笑了笑,而后抬手压了压头上的斗笠,随后点头示意过,便转身行入了身后的密林中。
小雨如丝,透过密林上方的树冠,轻轻拂在油纸伞面上。
女子立于树下微久,眸中宁远之色微微浮起,又沉落。
九州旭所言之势力……可能是章成峻?
——若然是此人,其应还身在广州,即便其动作再快,也无可能已然深入宁州数次相助于叶齐……
眸中之色渐深,白影如孤鹤静驻于朦胧破晓的烟雨林中。
除却章成峻……另有别的势力,在助叶齐?
……
宁州,普安县城内。
当地县令在前宁州刺史徐怀的游说劝言下,主动让出了县衙于叶齐谋事议事。
此番斥候来报,除城外严阵以待的十万虎贲军,原驻于毕节城的中军与宿卫军已然南下而来,援城外虎贲军。
最多再十日,便可至。
弋仲亦已听闻消息,大步朝叶齐所在而来,还未走近,怒声便起:“本王子早就说了!一举出城灭了城外那一批夏军!一路往东打过去!一边杀一边抢!直接打到夏国都城去!以我烧当铁骑之勇、骑兵之速,并非不能成!你却非要拖在这里召什么兵!集什么粮!扩充这些一看就不中用的杂兵!”
叶齐坐在屋内长案后,将徐怀、周朗等人上报的召兵集粮相关集册推到了一边,幽深恻恻的眸光略略抬起,睇向了来人。
——或许的确能打到洛阳去,只不过此行兵马皆以烧当铁骑为首,全为西羌势力,而非本王之势……届时,本王又将被你等置于何地呢?
弋仲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在了叶齐面前的长案上,狰狞的目色中能窥见惧意与狠意:“等到他们的援军一到,人马翻倍,本王子的烧当铁骑被围困在城里,优势没了,全是劣势……你娘母的是想让本王子给你这个汉人陪葬吗?!”
弋仲还不知晓阿渥尔没死,还落在了自己手中。故而早已不复当日需要刺杀姚柯迴时,跑来相求自己之态。
但叶齐看着他一日比一日狠獗自大的模样,眸中亦无什么波澜,神色平静而幽恻:“大王子多虑了,夏军主力来援,不过意料之中,本王心中已有对策……”
嘴角微扬,脸上阴翳深沉的冷笑便露,叶齐悠悠然道:“倒不如说,来得正好。”
第379章 此地一为别
大夏天隆十四年九月中,已是凉秋霜月,草叶渐黄人马萧。
中军及宿卫军于益州南下,沿汉阳、三岔河地段,已至宁州边境。
大军再往前,便是叶齐、弋仲兵马与虎贲军对峙的普安县城。
黄昏日落,雪鹞从天际扑落而下,径直落在了骑在马上的白衣白发之人肩头。
巫亚停云与骑着白狼跟随于端木若华及南荣枭身后的南荣静皆注意到了此一动静。
“是小蓝传予我们的消息。”端木若华取下雪鹞脚上的闻筒看罢,转目直视了巫亚停云,敛目传音语之:“惊云阁已然确认章成峻是叶齐的人,且……”
言之半数,并未言尽,端木若华直接将手中纸笺递至了巫亚停云面前。
巫亚停云抬头看了白衣白发的女子一眼,便知讯息紧要,立时抬手勒令大军原地休整。而后接过了纸笺。
看罢,气息不由起伏。
巫亚停云目光大亮道:“惊云阁主所递之消息太及时了!”
试想若未得此一讯息,自己领中军、宿卫军直接抵达普安县城外与虎贲军汇合,集全军之力去攻城,极有可能便会全军覆没!
思及此,巫亚停云转目看向白衣白发之人的目光不由更多两分敬佩之意。
然章成峻此人或有异,却非端木若华所料想到的。
白衣人忆起赫连绮之临终前所诉的一言一字,心绪不由复杂了一分。
绿儿因他而亡,每思及此,心头皆痛扼。然他……最后却似悔悟了。
眸光垂落半许,忆及他告诫的少年有关之语,端木若华下时微微转目,看向了骑马并行于自己身侧的黑衣少年。
蒙于眼上的黑纱仍旧罩在少年紧闭的双目上,铁面遮住了眉眼与额心浅淡的额纹,他一路安静地骑在马上,始终跟随在女子身侧。
——“等他醒来……必是师姐的良配。”
等他醒来……
眸光轻敛,转而便柔。
师父等你醒来。
雪鹞踢了踢脚,示意闻筒中还有一张薄纸。
端木若华会意,取出来看罢……眉间虽沉,神色未多变。
自己此前让随行于“赫连绮之”马车旁的玖璃,再度传信予小蓝,嘱其留意除章成峻外,可还有别的势力相助叶齐……
因九州旭之请,白衣人不便暴露大同军,故而所言过少,小蓝答复暂未能查出,也属平常。
但依小蓝之性,想会继续追查此间方向。
果不其然,又两日,于中军、宿卫军抵达普安县城前的当夜,惊云阁的传书再度传来。
此回由玖璃将传书递到了白衣人面前,并当面与女子说了蓝苏婉的推测……
端木若华听罢,沉吟数久,传音与了随军一路行来的南荣静。
……
普安县城前,郭沅与文墨染出而共迎中军与宿卫军。
老将郭沅看到中军与宿卫军赶来,神情很是激奋:“中军、宿卫军及时来助,共虎贲军便有二十余万大军!如此趁叶齐于宁州的势力还未发展起来,明日便全力攻城!定能一举破城!扫平战事!”
两军于城外三十里合拢扎营,巫亚停云手下众心腹将领一到普安城外,便已在有条不紊地分而行事。
巫亚停云下马与清云宗主一道行至了郭沅与文墨染面前。
早已先一步随虎贲军来此助力的乐正、申屠两家之人远远见得端木师徒及青阳子等众江湖中人,点头示意过一二。
巫亚停云回与郭沅:“待大军缓一日,再集起攻城不急。”
郭沅微愣:“是想让一路赶来的中军与宿卫军休整一日?”否则攻城之机自是宜早不宜迟,尤其是叶齐背靠宁州在不断发展自身势力的当下。
但远途乏力,养精蓄锐后再全力攻城,亦是可取。
“除去养精蓄锐,还另有事宜。”巫亚停云言罢便看向了文墨染。
病骨支离的中年文士抬眸回望于巫亚停云,一时未言,眸光沉吟。似在思量。
白衣白发之人于此时眉间轻轻拢起,凝目在了文墨染苍白病气的面容之上。
夜色下,白衣人于风中微微飘摇的白发散落于肩,神情宁远而淡,身形修长而逸,倒比消瘦单薄、神色苍白倦惫的文墨染看起来更为沉静安宁。
“我观文大人容颜失色,气弱形羸,病疴在身……”女子语声轻浅而含忧,看着文墨染道:“文大人晚些时,可唤端木为大人诊治一二,以思调理改善。”
老将郭沅与文墨染皆已注意到了白衣人全数染雪的青丝,但观白衣人面色如常,双目复明,双腿也不必再借力轮椅,容色间气静神宁,从容而淡。便未多言。
此刻文墨染听到女子语声,眸中便恍惚了一下,而后眉间倦怠地摇了摇头,语声幽静:“不必劳动先生了,诸事皆待这场仗打完吧。”文墨染带着病气的面容微微扬笑,续道:“我有预感,离这场战事结束,不会太久了。”
已任骁骑营统领的穆流霜跟随在文墨染左右,此刻颇有些忧心地多看了文墨染苍白病郁的面容几眼,转而望向清云宗主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求助之意。
只是病人自己,并无重视自己身体、以期调理改善之意。
白衣人微叹了一口气。
下时再道:“文大人应已知晓‘西羌蛇子’此刻随军作为质子,也在中军与宿卫军中?”
文墨染病弱幽静的眸,于此一刻转而更幽、更静,眉间郁色更重,面容青晦中泛着寒意。“嗯……我知晓。”
白衣人缓步走过了他的身侧。“文大人请随我来。”
二人走到了无人的暗处。穆流霜与眼蒙黑纱的黑衣少年随行于后,驻步在了二人身后左右不远处。
听到端木若华近身与他所言之语后,文墨染目中微光一震,而后身子不由得轻颤了下。眼眶慢慢泛上湿意,他滞了滞声:“多谢先生告知……我知晓了……”
端木若华再看他一眼,便轻轻点了下头。携身后的黑衣少年缓步而离。
当晚帐中。火把照亮了文墨染帐内一方低矮沉厚的方桌。
中年文士自胸口取出了一片幽光莹莹的玉叶旌牌。三年来,这枚自叶绿叶遗物中取回的玉叶旌牌,已经被他擦拭摩挲得泛出了温润莹人的微光。
伸手轻轻抚罢玉叶旌牌上的叶脉纹络,仿佛感受到了它被绿衣女子生前,坠在颈间时的体温……
一滴热泪蓦然坠落在了玉叶旌牌之上。
文墨染慢慢端起手边的清茶,隔着面前方桌,轻轻倒在了营帐内的地面上。茶水顺着地面,慢慢渗入了帐内的泥沙之中。
“绿儿,他已死了。”
终归是恶有恶报,害你亡命的人亦已身死,望你于地下更得安息。
……
普安县城的县衙内。
叶齐亦已得到消息,城外中军、宿卫军已与虎贲军汇合。
次日城墙之上,一眼望去,共计二十余万大军列于城外三十里处。
猎猎旌旗招展,如蔽日阴云。
斥候来报,中军与宿卫军已开始搭建云梯、组装投石车,其势看来,最快可能明日便会攻城。
早已换下一身华服、身着轻甲戎装的叶齐破晓时便于城墙上望了一眼。叶萍立身于他身后。
晨风中,这位年愈不惑却仍精神熠烁的前太子殿下银冠束发,发色仍如漆黑,长发裹挟着细长的银链冠带在晨风中扬落。
远望之,气度远胜常人,威仪天成。
他站在城墙上远远朝着夏军驻扎的方向看了一眼,凤眸狭长如鹰隼,眸光幽深以极,便如深潭。
不多时双颊上深长的壑纹略略扬起,嘴角微勾:“听闻那个女人也来了。”冷声喃语,随晨风吹散。
叶萍似听见又似未听见,并不说话。
叶齐眸中似在思量,又似深沉无止尽。也已不多言。
据闻双目已经复明,双腿也已恢复如常人……就是白了发。
叶齐右眼下的泪痣泛出泠泠微光,寒峭无情的眉眼微微往下一压,眸光一时更沉。
如此……那个女人的武功,又会恢复多少?
忽然身后亲卫急步上前,匆匆来报:“王爷,王妃和郡主不愿离开,去到县衙寻王爷了……”
叶齐眸中深意立时散了开,冷厉的眉间蹙了蹙,对叶萍:“你在此主持城墙布防事宜。”
“是!父王。”叶萍低头领命,眸中一闪而过的忧色。
叶齐言罢便下了城墙,往县衙而去。
县衙后院,叶齐的书房外。叶青、叶飞一左一右护守在旁。
凌王妃宁氏立身于书房内的门槛这头,看见叶齐大步行来,立时跨出门槛迎向了他:“王爷……”语声含忧。
一身红衣的少女跟随于母妃身侧,立身在了凌王妃左手边,柳眉轻蹙,目中亦是忧思:“爹……”
叶青、叶飞也立时低头*向来人:“父王!”
叶齐面上无什么表情,回望宁氏,蹙了眉:“因何还不出发?”
宁氏目中已含泪:“王爷因何要把我和悦儿送走?是不是城外大军压境,明日……”
女子年过而立却仍旧柔美的脸上,眼泪簌簌而下,她凝泪望向叶齐:“……就要败了?”
叶齐眉间浮现不耐之色,冷冷道:“于你眼中,本王便是这么容易败的?不过是防患未然,免生疏漏罢了!”
他言罢,便冷厉地看向了叶青、叶飞,寒冽道:“青儿、飞儿,送王妃和郡主从后城门去本王所说的地方!先好生呆着!”
叶青、叶飞皆忍不住转目看了凌王妃和叶悦一眼,下时低头应了声:“是,父王。”
叶齐抬眼扫过宁氏和叶悦,眉间仍紧蹙:“你们是本王的家眷,留下对本王多有掣肘,只管听从安排便是!”
“可是……”宁氏满心不安,还欲说什么……
叶齐已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寒目看向叶悦,眉间威冷:“本王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还不掺着你母妃随你二哥、三哥出发!”
叶悦自来于叶齐面前便怵,闻话瘦削的身子微颤了下,头低得更低。不敢忤逆:“是……爹。”
叶青、叶飞亦不敢再留,立时护持着两人往县衙外的马车去。
只有凌王妃宁氏频频回首,看着叶齐始终立于原地、不曾回头的背影泪落涟涟。“王爷……”
马车不久便起行,被叶青、叶飞驾着往普安县城西面的后城门驶去了。
女子低低的啜泣声于马车内隐约可闻。
叶萍安排好城墙布防事宜,忍不住快步回了一踏县衙,便见凌王妃脸上落泪,随着马车驶离县衙门口。
叶萍入内行至了叶齐身侧,忍不住低声道:“城外大军迫近,父王此举必然会叫母妃忧心父王安危,父王诱敌入城,城中必险,故而送她们离开……何不与母妃明言,好让母妃安心离城呢?”
叶齐眉目冷厉地一拂袖,冷冷道:“一个整日里幽居闺中的蠢女人,没必要知道本王的谋划!”
……
离城不过一日,当夜载着凌王妃的马车已驶出普安县城,慢慢至了城外西面远处的林野。
凌王妃于下车休憩如厕时,仍旧忍不住扶着林木频频回首望向远处普安县城的方向。
护卫她与叶悦离城的,除了备受叶齐信任的义子叶青、叶飞,还有数十名凌王府时便培养的亲卫随从。
其中多数更是宁氏从母家宁家带来的亲卫随从,叶齐并未多管,这些人便一直跟随护卫着她。
待到次日近午,那些宁家带来、忠于王妃的亲卫随从中的一人,不知何时离了队,此时又骑马疾驰,快速从后追上了叶悦与宁氏的马车。
“王妃!!不好了!”
凌王妃听见他的呼声,立时将头从马车中探出了,急目望向了这名亲卫:“可是王爷出事了?!”
叶青、叶飞还未动作,便听见他道:“普安城已破!夏军已经大举攻入了普安县城内!王爷、王爷怕是凶多吉少了……”
凌王妃宁氏的眼眶刹时红彻,叶悦闻言亦满目急忧地一把拉开了马车车帘。“二哥、三哥!我们快回去!”
哪知宁氏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根淬了药的银针,此时伸手便在叶悦颈后轻轻刺了一下。
昨夜宁氏向亲卫讨要迷药时,便知药性强烈,将针置入药液中一整夜后,此时便如心中预想那般,毫不犹豫地将针刺入了全未设防于她的叶悦颈中。
叶悦一霎时脑中一重,眼前叠影重重,下时瘦削的身子往前扑倒,被叶青反应迅速地接入了怀中。
“小妹!”叶青、叶飞皆看着叶悦急目凛声。
凌王妃宁氏于此时下了马车,不容置喙道:“青儿、飞儿,你们带悦儿先走。”
亲卫众人还未反应,凌王妃已拽着缰绳爬上了赶来那名亲卫所骑的快马背上。“……其他人,随我赶回普安县城,去救王爷。”
亲卫之首看着宁氏柔弱的身影,当即便道:“王妃现在回城就是送死!”咬了咬牙,他再道:“而且王爷这么多年,对主子都很冷淡,主子又何必为了他……”
“你不明白……”宁氏却打断了他的话,红着眼眶望着普安县城的方向,柔声慢慢道:“这么多年……我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后因调养不当,再难怀上子嗣……王爷却从未因此动我正妃之位,更未纳过侧妃……当年我宁家势大,他虽为借势,才答应我父亲……但早在十年前我母家便已败落,地位大不如前,他虽也从太子之位跌落,但十几年来仍是堂堂凌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一直遵守了当年提亲时答应我父亲的。”
脸上泪痕蜿蜒而下,凌王妃握着手里粗硬的马缰,哑着声道:“他再不好……也是与我这个小女子一言九鼎的大丈夫,是我夫君。”
言罢轻踢马腹,决绝地向着远处普安县城的方向驾马而去。
亲卫之众对视一眼,下时面容皆肃,追随宁氏向来时路策马奔去。
叶青、叶飞不敢违逆叶齐之言,怔震地看着他们踢马奔回,久久,只得转目看向了马车中被留下的叶悦。
红衣的少女昏迷在叶青怀中,双目紧闭,眉间亦因忧思而紧紧蹙着,未得舒展。
此阙天低日沉,马车距离普安县城已远。
与此同时,普安县城内,叶齐随同身后跟随于他的益州、宁州兵,与弋仲所率领的烧当铁骑,已被大举攻入城中的夏军团团围住。
第380章 南浦凄凄别
天高日沉,秋风阵阵凉
普安县城内,攻入城中的大军在巫亚停云的率领下,已将“困守城中”的叶齐兵马和烧当铁骑逼得步步后撤。
乍看来,反军与羌骑已然唯有冲破身后的西城门弃城而逃,这唯一生路。
但大军迫近,已在身前,西城门又狭隘,非适合大军出入之口。恐怕不及逃离,便将挤身难出、马踏而死,再遭夏军大举围追剿杀。
“叶齐、弋仲!你等已退无可退!还不卸甲受降?!”巫亚停云骑在马上,一马当先地对着随同益州、宁州兵与羌骑步步后退的叶齐、弋仲喝道。
自夏军攻破城门、大举破城而入,便一直跟随身后兵卒,在仓促后退的叶齐,于此刻微微偏了头,看了一眼已然全部入城的夏军。
他忽而伸两指点了点手中所握的马缰,神色一改此前“被逼后退、困守城内”的严峻紧迫,转而舒展了开来。
眉目从容,神色似笑非笑,便扬声:“巫大将军确定……是你的大军围困住了本王么?”
此言一出,除却巫亚停云,夏军诸将皆微微变色。“叶齐是什么意思?!”
几乎同时,巫亚停云身后,一名飞骑奔袭而来,高声呼道:“报——大将军!城外十里出现一支异军!从东南方向而来!观之不下五万兵马!正朝此地普安县城东门而来!”
巫亚停云身后的诸将众人闻之哗然。
“什么异军?!”
“东南方向!那不是交广之地?!莫不是朝廷派出的援军……”
“若是援军怎会无信!?这只异军从我等后方而来,若蓄意堵住城门!则恐将与城内的反军羌骑将我等前后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便像是验证他们的猜想,下时夏军身后的城门突然被一股大力“轰”然合上!后方夏军匆忙回头去看,便见此处东城门的大门后方,竟有两支巨大的锁簧被机括连接着上方城墙!只要有人在城墙上割断锁簧压紧后的麻绳,就可瞬间将厚重的城门轰然合上。
此刻,叶萍站在城墙上,脚边便是被他割断、飞速流泄坠地的麻绳。
叶齐脸上深长的壑纹,跟随嘴角勾起的浅笑,意味深长地扬起了:“巫大将军现在觉得,此刻是谁退无可退?”
眉眼微抬,叶齐再道:“或者,你觉得外面来的那是不是朝廷的援军?”
身后兵卒已有不少面容慌乱,巫亚停云亦回头去看了一眼被大力合上的城门,此刻重又回转了头来,抬眸看向了叶齐。突然也是扬笑:“自然并非援军。”
语声微顿,她随后便道:“那是一路暗中行军欲前来相助王爷的广州刺史章成峻,和他暗中所募的六万私兵。”
“唰!”的一声,叶齐倏然抬目。
“只要章成峻的兵马到来,届时与你和弋仲手下的羌骑形成合围之势……真正被瓮中捉鳖的就成了被诱入城中的夏军。”随着巫亚停云一句一句道出,她身后的诸将愣神之余,皆抬头看向了巫亚停云的背影,面上有震有惊。
巫亚停云续道:“只是王爷觉得……本将军已然知晓了这些,那么章成峻还能不能顺利带兵到我身后的东城门,打开城门,与你们形成合围之势呢?”
叶齐的脸色,已于此刻骤变。
旁边领着羌骑不停踱马的弋仲,本就难看的脸色这一刻难看到了极点,立刻怒嚷出声:“他娘的!夏军一早就知道你的谋划了!”
叶萍眼见不对,飞身便从城门上往城外东南方向纵去!
城门之外,下时便传来隐隐的怒嚎与厮杀声,战马嘶鸣,金戈铁戟不时撞击出声,偶有传来。
有人在城门外不远,与章成峻的兵马交战!
会是谁!又能是谁!
叶齐猛然发现,破城而入的夏军以南下来援的中军和宿卫军为主,此前驻扎在城外的虎贲军似乎少了数万……
且那个斥候回报,随中军、宿卫军而来的女人不在入城之军中,毕节城前那些相助过夏军的江湖中人也不在入城之军中!
“我们一路从益州来援宁州,作为夏军主力,兵马、战力皆在虎贲军之上,也难怪王爷把目光都放在我等中军和宿卫军上。”巫亚停云已然看出叶齐察觉到了,便干脆开口与之明言道:“虎贲军于此几度被你等击溃,也难怪王爷连他们被抽离了半数留在城外设伏,都未发现。”
叶齐的面色更见晦沉。
巫亚停云直视于他,再道:“那些埋伏在城外的陷阱机括,皆由鬼斧神刀青阳子亲自带人一一布置,章成峻的六万兵马,想必撑不了太久。”
“如此王爷觉得,接下来破开城门,从我身后入城而来的,会是章成峻的兵马,还是我大夏虎贲军?”
叶齐冷寒而锐利的眸,终于于此一刻回看向了巫亚停云,语声轻而幽,冰而凝,像淬了毒的冰。
“章成峻此人,巫大将军是从何处得讯?”
巫亚停云也并未避讳于他,沉毅明亮的眸与之对视,语声郑重,可闻敬意:“幸得清云鉴传人提醒,方能暗查获悉,今日方可提前布局。”
原来是这样!幸有清云鉴传人助我大夏!未卜先知!告之夏军!今日战局方得逆转!
巫亚停云身后的诸将与兵卒听闻,无不满心庆幸!感怀而敬之。
叶齐已然满目阴翳,眼神比之昔日哪一次,都要来得晦暗!
——又是那个女人……一次又一次,逆本王之天命!覆本王之江山!!
“砰”然之声响起!
城门外传来一声又一声,重物撞击城门的重响。
叶齐、弋仲与巫亚停云几乎同时回头看向了东城门。
弋仲被削断三指的右手紧紧攥住了马缰,额际汗出如浆。
巫亚停云面上神色异常从容,于此时高声下令:“去,拆下城门后方的锁簧。”
夏军后方数名兵卒立时得令上前,将紧闭的城门后方那两支巨大的锁簧费力敲打拆下。
随着内外合力,普安县城厚重的东城门被慢慢从外推开。
随着城门推开,很快映入眼帘的,是门外涌入的兵卒身上、两军都早已熟悉的虎贲军军服。
“他娘匹的!”弋仲一把握紧了手中斩-马-刀,立时大骂出声!
巫亚停云重又回转过头,目视叶齐:“形势已明,还不降吗?”
“降?”叶齐沉翳晦暗的眸中只更见冷戾。“现在就想让本王降,未免想得太轻易了!”
下时叶齐扬手一挥,普安县城内,忽闻步声、衣裤摩擦声簌簌!紧随之,入城主道两侧的房屋及其屋顶上,已然排列了众多按箭于弦的弓手-弩手。
前排张弓搭箭,后排手按木弩机弦上,齐齐将手中箭矢对准了主道上涌入城内的大批夏军。
观其衣饰,应该就是叶齐入宁州后招募训练的本地新兵。
竟皆被叶齐训练成了弓弩-箭手,藏于城中,在此候着他们!
夏军涌入城中,于主道聚集扎堆,乱矢之下,必死伤无数!
诸将陡然变色,看着两侧指向他们的森寒箭头背后汗湿。
巫亚停云不由得凛目。
叶齐竟还有后手!
便于此时,城墙上一道人影扬开手中铁索长鞭,挥落两名追向他的江湖中人,而后在叶齐手下弓手-弩手的护持下,脚踏城内一侧的屋顶,迅速掠回了叶齐身侧。
叶萍落地,迅速行至叶齐手边,凛声而禀:“章成峻的人马在城外五里中了虎贲军埋伏……几乎全军覆没,余下的人也已悉数被擒。”
一旁的弋仲也已闻声,焦躁地踱着马道:“汉人反王,这就是你的好计划!”
叶萍抬目看了弋仲一眼,脸色沉冷。
叶齐却似全未将弋仲一次两次的奚落指责放在心上,只平静道:“有弓弩手在助,加之你我麾下十万烧当铁骑与五万益州宁州兵,即便死战,也不一定会输。”
弋仲回看叶齐一眼,还未及说话。便见完全被推开的城门那头,率先踱步走进来一匹浑身雪白、丰伟雄壮的白狼。
白狼背上,坐着一名额纹绮丽、面貌异常俊美的青年,而那青年身前,环护着一名瘦削又年长的羌妇。
那羌妇低垂的头慢慢抬起,远远便看向了叶齐、弋仲一行。
弋仲一眼看清那羌妇的面容,面色惊变:“阿、阿渥尔……!”
南荣静带着阿渥尔踱步入城,脑中同时回忆起了那夜清云宗主传音与他所言。
叶齐身边恐有别的势力在助,助他藏起了一位可离间他与弋仲与烧当铁骑的关键人物——西羌烧当部落的阿渥尔王妃。
惊云阁主虽未能查出是何势力,却几经排除思索,推测出了……可能是影网。
夏军中,对影网知之最深的莫过于他。
南荣静听罢其所言,漆黑如夜的眸垂落了少许,久久,抚在天雪背上的五指颤了一瞬,而后渐渐收拢。
他低声回:“若是影网,可交予我。”
三年前,墨然死后,他便再未理会过影网的讯息。
之后亲眼看见了躺在玄玉冰棺中的南荣枭,此间人世,除了一个地方,于他便再无留恋了。
他骑着天雪,独自回了连城。
破败萧条、断壁残垣、杂草丛生,死去的枯樱歪歪扭扭地立于断瓦残砖之中,一座已然被流民与乞儿占为了据点的荒芜鬼城。
因他戴着斗笠,那些流民乞丐看不见他额上的血樱纹,于是他们追在他身后,绘声绘色地诉与他……
当年容颜绝世的南荣家,于一夜之间被人灭门,连城里流满了南荣家之人的血……每到夜晚,便有各种各样艳丽美貌的男女老少之鬼,从城中那座最为荒芜的破败残院中飘荡而出,吸人精血,呼喊偿命。
直到他拿下斗笠,走进了那座位于连城正中,被枯樱环绕、传闻中鬼哭之声最为凄厉的破败深院时,环绕在他身边的流民乞丐才倏地噤声。
他们看着他的脸、看着他额心的赤樱额纹,陡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末了,只在他踏进昔日南荣府的大门、如今只余残垣荒草的断石门槛时,怯怯声地问了他:“你……是人是鬼……?”
南荣静站在家门口,看着门内的荒草,荒草之中那一株株焦黑扭曲的枯樱残木,久久,回道:“或许,是鬼吧。”
他在残院中拾骨敛物,欲立坟茔,为昔日的亲人。
只可惜当年的火烧得太大,什么也未留下,七年过去,他未能拾得一片骨,一什物。
即便有什么烧不毁的东西残留在大火后的灰烬中,这么多年,也早已被流民乞丐拾尽,又还能留下什么?
捡起旧瓦残砖,在偌大的深院中堆砌起了一间小屋,他与天雪便住在这间小屋里。
此后每日拔去一些院中的荒草,再种上一棵新的樱木,在樱木根系滴上他的血,让粉樱转为血樱树,一株又一株,亲手种回这片曾经焦黑、也曾经繁盛的土里。
直到种满四百一十二棵。
南荣家四百一十四口人,除了他和哥哥,没有人逃出那一夜的火海。
后来一日,他听到“云萧公子”与其师清云宗主,重又回了益州战场。
南荣静便有一刹那的恍惚。
哥哥,未死?
他马上带着天雪寻来。
哥哥确实未死,但也不算活着。
除了叶齐,谁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如今失去心神意志、等同活死人一般的哥哥恢复回原来的样子。
所以他也再度助战夏军,与叶齐、弋仲之流为战。
在端木若华与他提到影网之前,他从未想过再与那人身后所牵连的一人一物一事扯上干系。
但他确实是还活着的人之中,对影网知悉最多的,那几人之一。
于是他用想要忘记、却早已刻入骨中的几许哨声,轻易便唤来了一只环颈羽白的黑鸦。
黑鸦替他传信给了影老。
影老得信,竟当真次日便出现在了他相约的、离普安县城不过百里的一处野林中。
——影网如今的据点,果然在宁州。
影老见到他后,便于他面前跪了下来:“属下参见少主。”
南荣静骑在雪狼背上,看着他,久久未发声。
直到野林中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鸦鸣,南荣静才出声道:“墨然死后,是谁带你们在行事?”
影老佝偻着背,始终向面前的青年低着头:“回少主,主人逝世后,少主便音讯全无……属下与底下的影网众人,便只得听从影主之令行事。”
南荣静看着影老低垂的头顶,下时道:“带我去见郭小钰。”
普安县城西南面的一处山中小院里。
影老领着南荣静越过影网暗人的层层把守,来到了院中小屋前。
在直接敞开着门的小屋里,南荣静便看见了那应该就是阿渥尔王妃的羌族妇人。
她正坐在简陋的木桌前,跟着郭小钰一笔一画地学写汉字,半黄的纸面上,涂满了歪歪扭扭的“阿达鲁鲁”、“姚柯迴”这样的字样。
郭小钰回头来看到被影老带来的他,眸中便静了一下。
而后起身来,便同影老一样走到他的面前,低着头唤了:“少主人。”
“我有无权力,将你赐死?”南荣静收回了看向阿渥尔王妃的视线,转而看向了郭小钰。
郭小钰和一旁的影老听到他的话,都只低着头。半晌后,郭小钰抬头回看向了他,脸上仍旧是温文而静的神色,脸上露出了一点极淡的笑意:“主人早已交待过,若他身死,少主人便等同于他。是故,少主人当然有权力,赐死影网中任何一人。”
“那你便自己服下断魂吧。”南荣静说完,便越过她,走进小屋里带走了阿渥尔王妃。
影老低着头站在郭小钰面前。久久,闻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烦请影老,最后再帮小钰一个忙。”
普安县城内。
于弋仲喊出“阿渥尔”之言后,叶齐的面色已然控制不住地倏然再变。
弋仲身后,那十数名原是姚柯迴心腹将领、于姚柯迴死后只能跟随在弋仲麾下的烧当悍将,看到被汉人带出来的阿渥尔,神情无不惊震!
“阿渥尔王妃?!”
形同枯槁、见之苍老了不下十岁的阿渥尔,在看清弋仲与他身旁的叶齐父子后,眼中的恨意陡然无可抑制!
她伸着发抖、枯瘦的指,紧紧指向了弋仲,又移向叶齐,泣声凄厉悲怆:“是他……是他联合这个汉人王爷……杀了阿达鲁鲁!杀了生养他的父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