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征蓬出汉塞
群山郁,飞雪缭。
归云谷中,日落西山后,月升东窗前。
天隆十年,除夕夜。
窗外月明如昼,雪舞风急。
蓝苏婉将做好的饭菜一样样端到了端木若华的饮竹居内。
雪发绕过长烛,白衣的人关罢居内钻雪的窗,回身于主位上坐了下来。
蓝苏婉端罢最后一样菜蔬,回身关好了门,最后于白衣白发的女子右手边落坐。亦如昔日。
端木若华左手边最近的空位,桌前摆上了叶绿叶惯用的碗筷竹杯。
蓝苏婉左手边的空位,桌前亦摆上了阿紫喜爱的紫釉彩碗和小酒杯。酒杯里倒上了蓝苏婉新取出的桃花酿。
端木若华看着一旁立身的少年,于自己对面温顺地坐下后,便垂眸轻声道:“吃罢。”
师徒三人对坐而食。屋外的夜风呼啸着在含霜院中穿过,不时吹出些许响动。
屋内火烛轻曳,偶尔晃映在三人抬起举箸的手背上。
端木将将食尽,偏头看了叶绿叶面前的空碗许久,而后举箸夹起一箸叶绿叶平素喜食的清笋,放进了叶绿叶座位前的空碗中。
蓝苏婉低垂的眼中蓦然有些热,夹过阿紫爱吃的冬菇、藿菜,亦放进了阿紫座位前的空碗中。
这一场年夜饭,只有坐于末位的黑衣少年自顾举箸而食,似无常。
然则,三者之中,他却才是最异之人。
蓝苏婉转目看着闭目而食,见之似同常人无异的“师弟”,眼中热意只更盛,她放下手中碗箸,回望向了主位上的白衣人。语声似轻而沉:“太师祖手扎中所记,人身化为不死蛊之副体母蛊后,可还会留有意识?”
看见白衣白发之人亦慢慢放下了手中碗箸,蓝苏婉终忍不住问出了她……亦她……心中最忧最怖之言。“师弟可还能,恢复回原来的意识?”
“余生致力于此,方不枉……”端木若华眸光落在了圆桌那头的少年身上,语声轻如屋中微曳的烛火。“……其为我,斯情所衷。”
蓝苏婉怔目看着白衣人。“师父想要寻,让师弟恢复回原来心智之法?”看见女子轻颔首,蓝苏婉又问:“眼下,可有方向?”
端木若华凝目于前,轻轻摇了摇头,道:“尚无。”
蓝苏婉想到:“若是师弟自此再未能恢复意识,心智十数年如一日,长时皆是这样如兽是蛊……师父您……待要如何?”
屋外风急雪凛,亦未掩屋中白衣人沉宁之声。“倾力以寻可寻之法,直至我与枭儿大限那日临。”
蓝苏婉闻言正色,已明主位之人心中决意。语声亦凝:“小蓝……明白了。此后为师弟寻恢复意识之法,是师父余生所重。亦会是小蓝乃至惊云阁寻查之重。”
端木若华转目看向了她,宁声与之:“你如今已是惊云阁之主,年后可是应当回去主事了?不论阵前还是惊云阁内,应都有你作为一阁之主,需行之事。”
蓝苏婉听得,面露忧色,只道:“我若离谷,师父身边恐无人照顾,师弟如今……除了保护师父,其他什么都做不了,也学不会,小蓝怕自己不在,无人能给师父做饭了。”言罢便又道:“不过师父放心,小蓝会传书回惊云阁,让阁内飞羽倾力去寻能让师弟恢复意识之法。”
端木若华回望于面前少女,虽殇虽哀虽戚,亦难免目露温然流光,再度轻轻摇了摇头。语声柔敛:“枭儿之事,我知你会放在心上,如此便可。但惊云阁已是你之责任,若长时不回阁中主事,难免不妥。时殊世异,今时我双目已然复明,毒病尽除,水迢迢之力亦一日强胜于一日,周身之力无有不足,你所言之事,亦是我少时日日需要做的事,故无需再劳旁人照顾,我已无有不便,你亦不必忧之。”
蓝苏婉想到阁中庞杂事务,暗中安排入水的暗羽……目中亦现了些许迟疑,最后终在端木若华目光平和的注视下,点头应下。“弟子明白了,年后小蓝便回……不过小蓝会命数名羽卫值守于泊雨丈中,师父若有不便,外出采买之类,皆可吩咐他们去做。若然有事,也只需命他们传讯于弟子。”
端木若华回望于她,滞声一许,语声轻而宁。“近几诸事,劳你良多。”
蓝苏婉当即露出了温婉柔静的笑容,语声亦宁:“是师父将小蓝教养长大,这些都是小蓝应当做的。”
白衣人目中一时静,下时眸光微散,看向了圆桌那头闭目无声的黑衣少年。
声轻且静,微滞于喉中。“……我与枭儿这般,还配,称做你等之师么?”
窗外风嚣,屋内烛曳。冷月除夕,含霜院中只余他们三人,甚至可言,只余她与她二人。
九月至今,蓝苏婉心中对他二人的情-事虽已知悉于心,却也多避讳不言。
今时此日,却是白衣人亲口提及,将师徒二人间于礼不合、不伦于世的男女之情,摊开来说。
蓝衣的人凝目看了摆放于自己面前的碗碟许久,平视前方,而后轻言而郑重道:“我也曾……对师弟有过男女情意。当初弟子不辞而别,是因为撞见了师弟于饮竹居内,亲吻昏迷之中的师父。”
端木若华闻言,目光微滞,倏然愣。
“那时的弟子……爱慕师弟心切,一时承受不住,便对师弟说……‘你们是错的。’”语声幽静,一如少女比之那时,已然幽凝而平静的心。“‘师弟爱慕师父是错的,师父若与师弟生有男女之情,也是错的。’”
蓝衣的人微微垂目。“后来师父于罗甸遇险,我去乌云宗找了师弟,我知道师弟满心都是师父您……我激他去救您,激他护您左右。”
“我不知您当初是如何察觉他这份情的,察觉后,又是怎样去待他这份情……只闻讯他回到师父身边后,断了指,左臂近废,几度险死。”
端木若华兀地敛目,心头颤了一颤。
“我曾喜过……心中想,师父若知他的心思,定然不会应他,也不会容他。”语声忽哑,蓝衣的人续道:“后来却悲。”
“师父心性……我知他会受苦……可我不知,他会受多少苦……益州山道上,我看见师父愿同师弟缱绻亲昵时,心中既痛又幸,痛师父终被他所误,清名有损;幸他苦求至此,终于得偿所愿。”
“我看着他从小小少年长成那般俊朗儿郎……即便没有男女之情,到底他也是我师弟……我心自敬师父,重您,爱您,但也难免会怜他。”目光慢慢落在了那一袭已然非人、如同木偶一样长时闭目静坐的少年人身上,蓝苏婉语声一时更哑:“后来知他恢复了南荣枭时的记忆,知他仍旧冒死回援毕节城,知他以身育蛊、不惜身死、不惜剖心取蛊,也要救您……”声已泣,语何悲。“我就只希望……希望师父也能怜他……希望您与师弟都能好好的……无论对错……无论你们是师徒,还是夫妻。”
眸光怔怔地落于闭目静坐的黑衣少年身上,蓝衣之人最后一言,半晌仍回响于端木若华脑海中。
“师父……您当知,我已然放下了师父与师弟之情-事,是对是错。至今日,至今时,真正还未放下的人,是您……是您还在介怀于此。”伸手慢慢扣住了白衣人冰凉瘦削的腕,蓝苏婉语声已颤:“可师弟受的苦已然够多了……苦求至此,未曾有一丝一毫的保留……他为了您,已然什么都不顾,什么都舍了……如今只余残身,前路未知……小蓝求您……不要再因与师弟之情,轻看于他,轻看于自己,不要再折磨他,也折磨您自己了……放下这对错,放下这清名,放下这世俗之见与师徒伦常吧。师弟他……值得。”
蓝衣的人最后哽咽着,转头看向了白衣人对面那头端坐的少年。“您看看他……再多看他一眼……”闭目无声,泪终落下:“他真的,值得。”
屋外风雪泠泠,屋中这片昏黄的暖光,突然碎成了一片片,如已逝的流年,如易碎的韶光,停滞一许,四分五裂。
她的心突然也破碎支离,又一片片被人轻轻粘合在了一起。她想到了前生已逝三十年,想到了读过的书、见过的人、清云鉴之名、大夏、天下、世人、安宁,和己身背负的责任。
又一刹那,什么也未想。
于是望着屋中的烛,烛光那头的少年,她突然脱口而出,喃声应了:“……好。”
含霜院中,朔风忽轻,飞雪倏凝。烛光从屋内透入院中,照亮了天地间这一隅。
……
羌兵驻地。
夜中,链侍随行于拉巴子身后,行至了先零兵驻扎的营地。
先零王族妇孺老幼、归降部将,皆在她赦免其罪后被姚柯迴一力处死,虽自己也被禠夺兵权,降为先锋副将,但拉巴子愧于自己先前所应,没能做到,直至夜半也难安寝,便走了过来。
插有先零旗帜的营帐前,拉巴子正欲掀帘而入,帐内先零人愤懑不平的讥骂声已先一步传了出来。
“免了罪的部将也要被杀死!烧当部落的狗杂种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老子就猜到那个虎公主说的话管不了屁用!现在大哥他们都被杀了!老子弄死他娘批的烧当狗!”
“怪就怪大哥他们不该信了个女人!虽然是什么‘西羌第一勇士’,但她不过是个女人!没把的小丫头!要不是她天生有那股蛮力,肯定就跟我们先零的女人一样!只配同猪狗同笼!”
“说得是!还以为她能当上主帅,女人在烧当真的有那么高的地位!结果还不是和我们先零一样!说起来这帮烧当狗之前就派两个女人去我们先零谈联合,便同派了两只牛羊过去有什么区别?!如此侮辱我们先零部落!酋豪、大王子他们将她们杀了又有什么不对?!”
立身帐帘外,拉巴子于这一刻,倏然瞠目。
链侍亦惊得气息难抑起伏!
在先零!女人的地位便同猪狗牛羊一样?!遣之来谈联合,视同侮辱?!
链侍在冽冽的冷风中瞪大了眼睛,慢慢转头看向了拉巴子,红着眼眶不停摇头:“我不知道……属下真的毫不知情!否则!否则属下绝不会让公主殿下同您,冒险去这样一个杂碎呆的先零部落!”
拉巴子震震睁目,站在这片营帐前的冷夜寒风中。此时帐内的先零兵应是听到了她们的声响,已然全部噤声。
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拉巴子握在袄袖下的双手不停发着抖。“所以……所以他们才敢那样对阿姐……才敢对阿姐做出那样的事……?”
……
“实则绮之所想,也是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前来……只是先零、卑湳始终有些畏惧夏国,不敢轻意出兵。”彼时稚子童颜的男子立身于何木姐面前,一脸明亮又温柔的笑意。“绮之觉得,出使之人必得身份尊贵,且得酋豪信任,能让先零、卑湳感受到我烧当前来联合的诚意,所言可听,所诺可信,如此方能打消他们对我烧当的防备,一思入夏攻伐可行之计。”
何木姐单纯明净的眸中满是信任,轻柔问声:“先生可是觉得,我可做这出使联合之人?”
……
双目之中尽皆浮现出了红血丝,拉巴子迎着冽冽寒风咬牙道:“你我不知先零部落将女人视同猪狗牛羊……地位低下,根本没有资格和他们谈联合之事……那赫连先生……也会不知晓吗?”
不敢信,不忍信……阿姐那么喜欢他……不光亲自把他举荐给父王,还为了他冒险来到这战场上!
赫连……
赫连绮之……
你怎么忍心?你怎么敢!这样对我阿姐?!
第362章 晚来天欲雪
夜半时,风雪凌凌。
羌兵驻地。酋豪姚柯迴的寝帐内,火把仍然明亮,并随着帐内之人怒气勃发的走动而摇曳跃动不止。
“赫连绮之那没用的东西!也配称西羌‘蛇子’?!先零部落那群猪狗杂碎呆的地方,他竟然就放任何木姐过去联合!!本王不光要杀了那些先零的猪狗,还要杀——”
说到这里,突然顿声。
姚柯迴转头看向了站立在寝帐内一角,那背负长弓守卫着的瘦长男子。“说起来你也姓赫连……在西羌姓赫连的人可不多。”
瘦长男子年过四旬,蜷曲的额发间已生有几根白发,脸上纹路亦隐约可见,但仍难掩五官的清秀女气。
他抬头来,面色毫无异常,语声亦很平肃:“‘蛇子’之名赫连秀也曾听闻过,但确实不识。”
姚柯迴看着他的脸,就忍不住皱了眉,越发有些怀疑。
赫连秀平声:“没来酋豪身边做护卫前,我和自己婆娘本就只是在羌林原野上靠打猎为生的游猎人,酋豪如果怀疑什么,可以马上遣我们夫妇回去。”
姚柯迴回想来此前数月,他带阿渥尔出去打猎受伤被困,和自己的人马分开,差点被狼群围攻分食,险之又险的时候,幸亏被路过的赫连秀夫妇救下。
当时他们夫妇俩骑在马上,双双纵马过来张弓就射,距离尚远,骑纵间竟能箭箭射中野狼双眼,堪称神箭手。
姚柯迴大为赞赏,便和阿渥尔一起说服两人留在了身边做护卫。赫连秀之妻正是现在守候在王妃阿渥尔身边的那名身形娇小的女姬。
姚柯迴回想自己当时带阿渥尔出去打猎完全是临时起意,受伤被困的地方也不是烧当部落的地盘,最后遇险的野地更是危急下带着阿渥尔胡乱走的。旁人不可能料得到。如此一来,他和阿渥尔被赫连秀夫妇救下,当纯属巧合。
姚柯迴大笑道:“本王没怀疑!就是突然想起来你也姓赫连,你和莎朗救下了本王和王妃的性命,本王自然不会随便怀疑你们!”
赫连秀回看姚柯迴,沉默着点了点头。“谢酋豪。”
寝帐外突然传来了守卒的通报,那传闻中毒计百出的西羌“蛇子”赫连绮之,被姚柯迴叫了过来。
帐帘掀起落下,赫连秀看到来人,突然也明白了姚柯迴为什么会忍不住怀疑自己。
如此稚气又偏女气的长相,在西羌本就不为多见,更何况赫连绮之眉眼之间的确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赫连秀站在帐内一角,只是默立。
赫连绮之入帐后径直行向酋豪姚柯迴,看起来便似未暇顾及旁人,方走近两步,便“扑通”一声,面朝姚柯迴跪了下来,几乎是膝行至姚柯迴面前。
“赫连有罪!未能劝阻公主殿下随同九殿下前往先零部落联合!以致公主殿下惨死于先零狗彘之手!”
他说得痛苦极了,大滴大滴的泪水从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簌簌流下,淌过通红的眼尾、微微冻红的脸颊,看起来委屈至极,伤心至极。
赫连秀站立一旁看着,都忍不住为他揪心了一下。
姚柯迴却不信他,大怒道:“你怎会劝不住?!何木姐最能听进你的话!你若劝她不要去,她必定会听你的!”
“可九殿下亲往随护!公主殿下不知先零险恶,便觉无虞!九殿下也以虎女之威立誓,有她在,必不会让公主殿下出事!”赫连绮之嘶哑着声音哭道:“公主殿下一向信任九殿下,就去了……”
他分明未说一句这位九殿下恃武自大之言,言辞多为姐妹间的亲近互信,可赫连秀于一旁看着,只觉自己若是姚柯迴,此刻必定怒极了那位号称西羌“虎公主”的九殿下……
便见天生娃娃脸的脆弱少年伏地而跪,已是声泪俱下。“赫连蒙公*主举荐,才为酋豪信任重用,公主殿下那样美好聪慧、出生高贵,赫连自惭出生,一直想要等到有所建树,再向公主向酋豪大人坦言心中慕意……是绝不会加害于她的!原本赫连应能劝阻公主殿下,勿往先零、卑湳两部……但公主殿下和九殿下姐妹情深,公主起意亲自前往联合,九殿下又主动随行护卫,我……”言之未尽,哽咽难续。
拉巴子大步行至姚柯迴寝帐外,便听见了这一番颠倒黑白的痛诉。眼眶刹时被激得通红!双手都控制不住地发抖。她一把推开左右上前相拦的守卒,拿着槊大步而入!
“赫连绮之!!!”入内即是惊怒至极的喝声,紧随之长槊迎风而舞,不由分说地重重砸向伏跪于地的“少年”。
姚柯迴看到拉巴子胆敢拿着武器闯入他的寝帐,迎面向他舞来!
当即怒不可遏!拔出腰间大刀就来格挡!
重达三百余斤的铁槊与姚柯迴手中大刀相撞,火星骤然四溅!与此同时姚柯迴倒退三步,口鼻已经被震得渗出血来。
“父王他是骗你的!!!阿姐就是被他怂恿才会想亲自去联合先零卑湳部落!!他是故意的!!!故意没有告诉我们先零将女子视为猪狗!!!故意让我和阿姐去先零受辱!故意害死阿姐!!!!”
被拉巴子迎面一槊险些砸懵了的姚柯迴,第一次察觉到半生骁勇的自己竟敌不过自己的小女儿,羞意和恼意直冲头顶,他陡然更怒道:“害死你阿姐的人是你!!!”
拉巴子因着姚柯迴,强形忍耐着收住了手中铁槊,然她转目寻杀赫连绮之之际,姚柯迴手中大刀已向拉巴子砍来!
冬衣下仅着一件兽袄的少女猝不及防地抬槊来挡,然仍旧被大刀斜劈在了胸口,鲜血刹时汩汩流出!
拉巴子疼得一个趔趄,手中铁槊“砰”的一声撑地,姚柯迴却以为她又要挥舞铁槊,厉声喝:“赫连秀!”
营帐外赶来的姚柯迴心腹诸将,便听见帐内响起冷厉的一声“嗖——”,下时一道鲜血在火把映照下溅在了帐壁上。
“酋豪!”守卒诸将急涌而入,便见营账内,姚柯迴脸色铁青地将手中大刀架在了“虎公主”拉巴子头颈旁。
有“西羌第一勇士”之称的虎公主拉巴子,此时单膝跪于地,一根长槊横亘在她脚前。她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的手腕垂在腿侧在不停发抖——那只手的手腕被两根羽箭射穿了,鲜血溅满一地。
“九王女拉巴子!胆敢执槊闯入本王寝帐!给本王押下去!打一百军棍!”
拉巴子被冻得皲裂的双唇颤抖得厉害,从胸口伤口处流出的血已经濡湿了她的兽袄,左腕间的两根羽箭未及拔出,气息每抖一下都是锥心一样的疼痛……她眼前阵阵发黑,咬着牙抬头去看赫连绮之——他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爬起了身,此时站立在姚柯迴身后不远,正微微扬唇看着她。
“我杀了你!!!”拉巴子双目大睁,气息发抖猛然暴起,抓起手边长槊就要砸向赫连绮之——
羽箭破空之声再度一响,直直朝着拉巴子喉颈射去,寒光一闪间被拉巴子甩手挥开,与此同时她整个人已经扑到了姚柯迴面前。
姚柯迴强形按住了自己手中大刀,抬起一脚重重踹在了拉巴子胸口。
拉巴子被踹得倒飞了出去,后背着地重重摔在了寝帐内一角,半晌未能爬起身。
“把九王女带下去!!!”
天隆十一年月正,风雪更寒,姚柯迴不攻毕节城,领十万精锐铁骑一路绕远,夜袭了益州更北端的叙永县,将叙永县内洗劫一空,俘虏百姓数千人。
大军带着洗劫来的钱粮、俘虏还未及抵达驻地,链侍将重伤未愈的拉巴子从囚帐里背了出来,玛西、扎西、日麦牟西……便是应该跟随赫连绮之身旁随军在外的蝉西都守候在了囚帐外。
四人一见拉巴子被背出来,立马警惕地环伺左右,上前用大麾一把裹住了拉巴子,同时背着人就往羌营驻地外围走。
“是父王……”冷风吹进了拉巴子单薄的囚衣里,将原本昏睡的人冻醒了过来。拉巴子感觉到了囚帐外的寒风和凉意,半醒来半浑噩道:“终于肯把我从囚帐里放出来……了吗……”
扎西听得红了眼,背着拉巴子边急步走边闷声道:“酋豪那个瞎了眼的猪狗玩意儿!不相信自己亲生的女儿,相信一个心思歹毒的蛇蝎子!”
拉巴子听到他的话清醒了一些,“父王……还没有放我……?”她挣扎着抬头,看见玛西、扎西、蝉西、日麦牟西把她带到了羌营驻地的最外围,链侍正快速把一些干粮和水系到旁边几匹马的马背上。
“你们……要带我逃?”
日麦牟西强压着怒气道:“九殿下这些年为烧当做的!我们四兄弟都看在眼里!殿下也是我们四兄弟在西羌唯一服的人!但不管殿下你做什么!酋豪都更相信大王子、七公主……甚至那个小白脸娘们儿样的赫连绮之!这次因为七公主的死,因为赫连绮之的话,酋豪竟然就把殿下伤成了这样!且连着半个月关在又脏又臭的囚帐里不闻不问……”
玛西、扎西、蝉西听着日麦牟西的话,都已经暗暗咬了牙,红了眼。
拉巴子想起很小的时候,父王也是很疼爱她的……因为她天生神力,还时常把她抱在怀里,哪怕是和别的部落会谈,也常常带着她,拿着铁棍子让她拗给其他部落的人看。看着她毫不费力地拗弯了铁棍子,就会在别人震惊的目光里抚着她的头哈哈大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王不喜欢她了呢?
是她那个从小嫌弃她是女儿不是儿子的阿娘,见她受宠,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阿姐不是她生的,而是父王乳母阿渥尔生的,并背着父王偷偷给阿渥尔送了一碗牛乳,差点把阿渥尔毒死之后……
父王发现后,就正式把阿渥尔纳为了侍妾,让阿渥尔和阿姐相认,并同样用一碗牛乳,毒死了她的阿娘……
因为阿姐对她很好,比阿娘对她还好,阿渥尔也一直对她很好,所以她没有怪父王……但从那以后,父王再也没有抱过她。
泪水湿润了眼眶,她不想说,她多想父王再抱抱她……可她努力了那么多年,父王都没有再重新抱起过她。
“九殿下!走吧!”玛西四人看着拉巴子掷声:“再呆在囚帐里殿下身上的伤只会越来越严重!等不到酋豪答应放殿下出来,殿下就会死!”
蝉西牵着马缰停在了拉巴子面前:“我们去扎陵湖畔!去建立自己的部落!只要拉巴子在!我们四兄弟就在,这辈子永远追随拉巴子殿下!”
“可是……”拉巴子咬着牙红了眼眶。可是她还没有给阿姐报仇……
赫连绮之害死了阿姐。
他一直在骗阿姐,骗她,骗父王,骗西羌所有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西羌没有人知道……她一走,就更没有人提醒父王了……
“我得提醒父王……我还不能走……”
一道讥笑声传来,紧随之簌簌的步声很快围拢了过来,弋仲骑在马上,满面张狂狠厉地看着拉巴子说:“不是你不能走,是你想走也走不了!”
赫连绮之和木比塔一左一右,骑马踱步出现在弋仲左右。
数百、数千、上万的羌兵听从弋仲的指示包围过来,他们中很多是拉巴子从先零部落、卑湳部分带过来的。
“军师所料不差,九王女当真准备私逃。”弋仲骑在马上,看着羌兵们步步逼近过去,链侍与玛西四人已经抽出刀兵,将拉巴子环护在了中间。“本王子提前赶回来这一踏,不亏!”
弋仲昂着头,手中斩-马-刀一指,厉声指向拉巴子道:“西羌可没有逃兵!九王女带头私逃!就算杀了她,酋豪也不会怪罪下来!”
拉巴子猩红着眼睛狠瞪在弋仲和赫连绮之身上,急愤地喊:“弋仲!你根本不知道赫连绮之想干什么!!你会和阿姐一样被他耍弄利用!被他害死!”
“少在这里挑拨本王子和军师的关系,你大概不知道一开始是本王子把赫连先生带到了何木姐面前吧?本王子才是最开始给了军师机会的那个人,才是赫连先生真正的盟友。”弋仲倾身往前,看着拉巴子说:“而你手下的兵,现在已经按军师说的,都到了我手里。你可以猜猜看,本王子把他领到何木姐面前,军师当初承诺给本王子的,都有些什么?”
蝉西找到机会,一拳轰开人墙,拉着背负拉巴子的马往外冲。众羌兵在弋仲的指示下涌上去追砍劈刺……人越围越多,马被刺中,链侍、日麦牟西也被乱刀劈中刺中,渐渐满身是血。
拉巴子被他们围在中间,看着他们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红了眼眶,气息发抖:“弋仲!我没想私逃!我不会逃!叫他们住手!叫他们住手——”
“你是在求我吗?”弋仲笑一笑,又满眼狠意地压低了声:“你当主帅的时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这个大哥拉下去打一百军棍的时候,多威风!”
“我们都是父王的孩儿!别信赫连绮之!别被他怂恿利用!弋仲!是他害死了何木姐!他没想帮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拉巴子已经抢过其中一个羌兵的刀,撑着伤重的身体将涌上来的羌兵一个个格开,斩退,为了护住玛西、链侍几人,很难不伤杀这些潮水一样不断向他们涌来的羌兵——这些她当初亲自带过来的兵。
“他知道我一定要杀他给阿姐报仇!所以在利用你杀我!”
弋仲转着手里的斩-马-刀:“那就利用好了。刚刚让你猜的,军师当初承诺给本王子的,其中一条,就是烧当部落里,只要对本王子有威胁的人……”长刀刀尖指向了渥血而立、满面苍白枯瘦的拉巴子,弋仲悠凉道:“都会死。你、何木姐……包括……”
拉巴子的双眼猛地睁大,血丝布满,气怒、郁怆、愤绝。满心不甘、满目是恨。她的手已经快要握不住刀,身前一丈都是羌兵的尸体,没有人能靠近她,没有人敢再靠近她——虎公主就算伤得那么重,竟仍旧无法不令人心惊忌惮。
她杀了越来越多的羌兵,但护卫在她四周的玛西、扎西、蝉西、日麦牟西和链侍已经全部倒下了。
她咬着牙,一次次将眼睛睁到最大,不让泪浸没眼眶,挥刀,格挡,杀退面前层层叠叠的羌兵……眼睛死死盯在那个她多想杀死为阿姐报仇的人身上。
“赫连绮之……赫连绮之……赫连绮之!!!!”一次次劈开面前的羌兵,想要杀到马上的人面前去,砍下他的头颅!却又一次次被涌上来的羌兵挡下,困在原地。杀不完,杀不尽,这些她带回的兵,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地死在了她自己刀下……
在看到一个年轻羌兵满目惧意地举刀,一边发抖一边向她砍来时,拉巴子原本要砍落在他头顶的刀突然停了。
羌兵的刀终于砍在了拉巴子身上。随后一刀,两刀,三刀,无数刀……
握刀的手松开,夺来的羌卒弯刀掉落在了血里。
拉巴子慢慢跪倒在了地上,嘴里喷出一大口血,眼珠渐渐灰蒙。身体向前扑倒……“阿姐……拉巴子没、用……没能……给你报仇……”
“好了。”赫连绮之看着倒在地上几乎成了碎肉的尸体,没什么情绪地开了口:“不要再砍了,她已经死了。”
木比塔看见赫连绮之踢转马头,慢慢踱着马走远,便也勒转马头,跟在赫连绮之身后走了。
“哥,你在想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弋仲和羌兵,木比塔接着道:“拉巴子这么强,是不是觉得杀了她挺可惜的?”
赫连绮之没有马上答话,过了少许才道:“只是感觉有点无聊了。即使损失了虎女,也觉得和夏国这场仗能赢的这类无聊。”
纤细的眉微微下落,赫连绮之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蓦然有些渺茫。“好像已经有数月……我没有再见到过那个女人了……她……”是不是也死了?
第363章 数萼初含雪
天隆十一年,上春新岁,含霜院西北角上,璎璃此前种下的那片朱梅林陆陆续续开了花。
深谷之中寒意未绝,小雪飘满。
端木若华打着伞从红白相映的梅林前行过,突然顿下了脚步。
馥郁寒冽的暗香倏然飘来,夹杂在飞雪里,萦绕在鼻前。
像极盳目时,故人立身于她木轮椅前,冷着脸不言不语。
转首回望,点点红梅映着漫天纷落的白雪矗立在枝头,那样醴艳,又那样纯净。
——“白衣红梅一向是惊云阁主梅疏影留与江湖上的印象。师父身上此裙白如净雪,上绣朱砂红梅,样式别致,实与梅疏影平日所穿太过相似,若同穿于身让江湖中人见了,只怕会生误会。”
白衣上绣朵朵红梅,穿于人身上……也会如雪中朱梅这般,予人既冷又艳的感觉吗?
心头忽起一念,转瞬即逝,端木若华矗立在雪中一时。
有些想忆着当初指下描摩出的眉宇,映着面前的白雪红梅,就着故人的身量,想象出那人冷目立身的模样……终是止了。
昔人已逝。
逝水永难复,迢递不可追。
敛目转首而回。白衣映着白发,亦如世间一片飞雪,然飘摇离远,不曾停落在红梅。
女子身侧,一身黑锦长衣的少年默声而立,怀中抱着厚厚一摞从慕天阁中取出的旧书古籍——都与蛊术相关。
端木若华为他、及他怀中所抱的书籍撑着伞。
此时因女子驻步,亦步亦趋跟随于女子身侧的少年也随之驻步,立身在了雪中。像一樽无知无识的木偶。
但此身也是活的,会冷会热会饿会困会渴。
端木若华看见他扶抱在书籍上的手指,已然在寒风冻红了。
然不会言语,不会诉于她。
伸出未撑伞的那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少年露于外、被冻红的指,掌中运转内元……直至他的手也流转起了热意。
望着他闭目安静的模样,转而抬手为他拂去了长发上停落的几粒雪点。
而后继续撑着伞,领着他将这些已然看完的旧书古籍,放回慕天阁中。
蛊书之中,再难寻到更多与不死蛊、人身母蛊、蛊人相关的记载。
慕天阁中,端木若华已然不局限于蛊术相关的书籍,慕天阁九百年来所藏成千上万孤本古籍中所记,与此性状相似的失神之症、有类同之状的痴疑心症、杂记、惊怖神鬼轶事……分门别类,皆一一寻出,以查使人之心神意识恢复之法。
至天隆十一年卯月,端木若华每日入定重修之水迢迢心法,已至第二层圆满,周身余力胜过寻常武人。
手握竹枝为剑,划开风雪如浪袭远,奔流不回。此为终无剑法第一式——流水无痕。
黑衣少年闭目同时飞身而退,侧身避开竹尖剑气,扬手同样以竹枝接住了白衣人紧随之挥出的另一剑。
剑气相缭间飞雪漫天扬落,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交错远近,时而相叠,时而旋落,步法愈快,身法愈捷,虽不过两根竹枝,枝上剑气却愈盛,至后足尖点落,剑气所指,惊起飞雪如浪,雪浪愈厚、愈高,未久,几乎漫过了人眼。
女子重修而来的内元,尚且远不如少年强盛,然剑出随心,手上终无剑法便似已于心中演练过无数遍,比之少年更为纯熟,剑势起落间毫厘无误,已如炉火纯青。
故两剑相对,竹尖相击,即便女子力有未逮,亦能在少年剑气灌出之际稳稳飞身而退,不显拙势。
女子止步收剑,少年闻她唤了一声,亦落步于地,将手中所握的竹枝收起,背于身后。
自醒来至今,他不曾违背过女子一言,然女子反复试着授于他的习字、读书、辨药、煮膳之类的事,他便如心智不全一般,永远只会按着女子拆解开来的每一步去做,自己合起来亦或独自去做,便不会了。一如虫与兽。
唯有陪练剑法,是他听到女子指示后能做到的最为复杂的事。
剑出如虹,矫若惊龙,一如昔日沉肃凌厉。
便似他还是他。
每每执“剑”对练罢,端木若华看着少年旋身落于院中、背剑而立的模样,指尖控制不住地颤然。
唯有这时,他看起来与昔日无异。
便似……他还是他。
是云萧……
是她的枭儿……
而非不死蛊之母蛊。
而非已化身为蛊、不通人之灵智、已无人之意识与记忆的人身虫兽。
伸手微微颤瑟着抚过了少年紧闭的双目……
这双眼,自她醒来,便再未睁开过。
枭儿的声音,自她醒来,也再未听到过。
心头复又疼悸了起来,白衣白发缭于雪中,无言苍冷。
“咯咯……”一声细弱的叫唤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端木若华闻声微怔。
是雪娃儿的叫声。
循声向着含霜院西北角走近九步,本应同平时一样在此处玩雪的雪貂,此时趴在梅林下的雪地里,圆亮的大眼已然黯淡得近乎无神。它面朝着白衣女子的方向,复又细弱的叫唤了几声,声音已越来越轻。
“雪娃儿……”端木若华唤了它一声,伸手轻轻将早已成年的雪貂抱入了怀中。
因着对化身为蛊的少年人的惧怕,雪貂未敢再近过两人的身,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未离十步地跟随在女子身前、身侧亦或身后。
端木已然许久不曾抱过它了……
此时甫一抱它入怀,摸到它坠在骨上、几处堆叠起来的薄薄一层皮……女子突然预感到了什么。
将它软软的小爪子合在掌中轻轻地揉,雪白的绒尾一如已逝经年那般,轻轻环绕住了女子的手。好似还欲为女子于这寒冬雪地里暖一暖手。
却不知它绒尾下的温度,已然渐渐比到女子的手更凉。
白发如落雪般滑落下来,女子低头看着怀中的雪娃儿,喉中已喑,指尖渐颤,疼意自心头涌起,又一轮。
……
战事所在,益州,毕节城内。
叙永县被姚柯迴率羌骑劫掠一事传回,巫亚停云与文墨染均寒肃了面色。
姚柯迴动作太快,中军得迅时,姚柯迴麾下十万铁骑已经到了叙永县,等不及中军派兵援救,整个叙永县已被羌骑洗劫一空,姚柯迴率部带着俘虏的百姓数千人已回往羌兵驻地。
“姚柯迴这厮!昔日对我大夏的臣服惧怕都是装出来的!”巫亚停云沉怒道:“这次他亲自率领十万烧当精锐入夏,洗劫城池、俘虏百姓……已是摆明了要与我大夏撕破脸了!”
文墨染寒面坐于县衙大堂左上位,闻话只是默声,面色亦沉。
“监军以为,姚柯迴俘虏百姓是想用来做何?”率十万宿卫军来此毕节城驰援中军的老将郭沅,忍不住问向了文墨染。
厚厚的貂裘毛领也难掩住文墨染苍白瘦削的脸颊,他手中长时拿着一方深色锦帕,不时掩唇而咳……此时抬头来回看向了郭沅,语声低哑:“跟我们兑换粮草……亦或用来当攻城时的人盾。”
长须虬结的老将气得拍案:“蛮夷杂碎!果然暴虐残忍!”
“大将军!”前军将军林海突然大步行来,入得此间大堂就抬头来肃声道:“斥候营得讯……虎公主死了。”
“什么?!”堂上诸将无一不惊,便连文墨染都微微睁大了眼睛。一霎时尽皆震住。
“斥候营探得虎公主的宿帐与帅旗已全部被拆除焚烧……加上惊云阁暗羽传回的消息,可以确认无误。”林海慢慢道:“是烧当大王子弋仲赶在姚柯迴回返城外的本营驻地前,领手下的兵围杀了她……在此之前,西羌虎公主似因被姚柯迴问罪,已押在囚帐,身受重伤。”
巫亚停云目中仍震:“虎公主这样强横的战力……姚柯迴甫兴兵入夏,怎么敢在这个时候自断一臂?”
文墨染抵着手中的锦帕又咳了两声,而后眼望前方道:“恐怕并不一定是姚柯迴之意……此前与我等攻伐时,烧当大王子弋仲长时被虎公主压着一头,此人心性狂妄残毒,他们兄妹二人只怕早已经宿怨深结。”
穆流霜立身在文墨染身后,一直满目忧心地看着文墨染苍白的脸色,不时瞟向他手中所握的锦帕。
“羌营中的形势,看来比我们此前预料的,还要复杂很多。”文墨染说完这一句,又捂着锦帕掩唇咳了数声。
……
毕节城外三十里,反军与羌骑联合大军驻地。
弋仲被传召过来,刚走进主帐,姚柯迴就大步上前来,甩手重重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谁允许你杀了拉巴子?!”
姚柯迴脖子上青筋虬结,看着弋仲惊愕瞠目之状,反手又扇了他一巴掌,直把弋仲打得耳廓中流出了血。“你们两个!不管背地里怎么争斗!她也还是你妹妹!!”
弋仲咬着牙往下垂眼睛,心头已然火起。
老东西自己把她打得半死丢入囚帐的时候,可没有手下留情!现在反过来训斥本王子,说她是本王子的妹妹?
还问谁允许杀的……
弋仲只于心头讽刺道:“不是你这个父王摆出来的态度,谁敢杀她?”
弋仲在姚柯迴帐中受了好一顿训斥,一直到姚柯迴赤红着脸险要将腰间的匕首抵到弋仲脖子上,阿渥尔王妃赶来阻拦安抚,才大骂着暂且放过了弋仲。
“这个老东西!当着帐子里那娘们儿样的守卫的面!那个老女人的面!来来回回训斥打骂于本王子!最后连刀都拔了!他娘母的!”弋仲出来就直接入了赫连绮之的营帐,此刻于赫连绮之帐中来回踱步,长时未停地大骂出声。
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弋仲,只微微笑道:“殿下有感酋豪大人很生气……但实际,酋豪大人究竟有没有生气,其实无人能知。只因作为酋豪,对于此事他面上是一定需要动怒的,否则岂不是鼓励自己的子女兄妹相残,血亲互戕?如此烧当部落里的其他人会怎么看他这酋豪?整个西羌又要怎么看我们烧当部落呢?”
弋仲听得,一想,也觉有理,然口中仍旧满是讥讽碎骂之言。
赫连安抚弋仲道:“虎毒不食子,不论如何,酋豪大人不会真的因此杀大殿下。一来没了拉巴子,大殿下就是部落中最骁勇善战、肖似酋豪者,酋豪大人只会更舍不下大殿下这样的战力。二来拉巴子被尊为‘西羌第一勇士’,声名早已不止于烧当,隐隐已有盖过他这烧当酋豪的架势,他表面动怒,实则心中或许已觉除了一隐患,也未可知。”
弋仲听罢更觉有理,不由冷笑着再啐:“老东西真会演。”
“无论如何,殿下抓住机会除掉了拉巴子此一劲敌。往后于烧当,只会有更多的人选择大殿下,听命于大殿下。”
弋仲这才觉得于姚柯迴帐中这顿打骂挨得值当,顶着红肿如猪头一样的脸回了自己帐中寻看军医。
弋仲走后,木比塔掀帘进来。他原本就站在赫连绮之帐外一侧。
“拉巴子就这么死了,我都觉得可惜,酋豪就真的对这个虎女女儿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木比塔坐下就道。
赫连绮之回看向木比塔,复又一笑:“谁知道呢?不过人都死了,他有没有将人放在心上,都已经不重要了。”
“不过……”声音悠冷了起来,赫连绮之再道:“无论姚柯迴心里有没有这个女儿,弋仲敢杀拉巴子、敢毫无顾忌地做出手足相残的事……姚柯迴从今以后就不可能再信任他……”
赫连绮之讽笑了一声:“他当然能想到,弋仲可以杀亲妹妹,当然也能杀自己……”
木比塔听得挑了下眉,口中吹出一声轻短的哨子。
“之前交待你做的事,如何了?”
木比塔嘿嘿一笑:“放心吧!那些先零兵又不蠢~之前弋仲为了讨好姚柯迴,可是亲手将他们一名部将拖出去杀了。他们怎么可能还会信弋仲?”
赫连绮之点了点头,神色不焦不躁,正欲再说什么——帐帘外,叶萍的身影映在了帐帘上。男子冷峻沉肃的语声同时响起道:“赫连先生,我家王爷有请。”
赫连绮之闻言,目中极快地滑过了一抹锐亮。
下瞬又复平和。他弯眼儿笑着应了声:“好。绮之知晓了~”
第364章 孤舟蓑笠翁
反军与羌兵联合大营内,赫连绮之独自行往益州与宁州兵的驻地。
虽说是联合大军,但羌兵与汉人大多语言不通、生活习性也大为不同,易生摩擦龃龉,故一向是分开扎营的。
毕节城外此处,羌兵与益州宁州兵各自的驻地中间,便隔着一条河岸不足十丈宽的长蛇状小河。
河上被两军搭了简易的木桥,两头各有羌兵与益州宁州兵把守,不允许随意串营。
但因为冬季寒冷,水面结冰,完全可以踏行,有羌兵和益宁两州的兵不时会跑到河中来砸冰抓鱼打牙祭,因此发生的摩擦入冬来日渐频繁。
最后通常以益宁两州的兵退怯妥协、羌兵趾高气扬气盛而回结束——因河那头的羌兵当下足有十数万人,益州宁州兵从起兵之初损耗至今,总数已然只余三万人。
赫连踏着木桥来小河这头的益宁两州兵营驻地时,正见十几个兵卒在结了冰的河道中推搡叫骂。
——是羌兵仗着人多在抢益州兵砸出来的一个水眼。因那水眼的位置好,守着就能不时看见从里面跳出鲜鱼来。
赫连绮之站在木桥上看了少许,争抢的羌兵里有人注意到了这位“蛇子”军师,当下立即噤声,转向赫连绮之跪下行礼:“参见军师!”
河道中的羌兵闻声看见便都闭了嘴,纷纷低头转向赫连绮之行礼。
他们对面,几个益州兵一脸讷讷的站在原地。
赫连绮之什么也未说。
看似天真无邪的大眼看了他们一会儿,笑颜无害。而后便转头继续顺着木桥往叶齐的营帐行去了。
羌兵等到他走远便都爬起了身。
没听到这位“蛇子”军师训斥责难,下时转向对面益州兵的气焰就更为嚣张了。
叶齐帐外。
叶萍看到赫连绮之过来,掀开帐帘让其入了叶齐的营帐。
帐内宽阔,屏风后摆有宽椅小案,案上置有小炉,炉中煮着热酒。
赫连绮之入内,看到叶齐坐在椅中,案上小炉中温煮着一樽白瓷酒壶,酒香从炉内飘出。
脑海中便又忆起了这位前太子殿下、现大夏反王,仅凭一壶酒,就断定了自己寻来的老妪非是端木若华……
眸光瞟在白瓷酒壶上略久,赫连绮之才上前见了一礼,在叶齐左手边的另一座宽椅中落座下来:“不知王爷唤绮之来,有何吩咐?”
叶齐取出小炉中的热酒斟了一杯,执杯于手。“先生当真不知?”
当然知。
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笑着眯起,而后又几分为难地睁开,看着叶齐,满面无辜:“确实不知,还请王爷明示。”
叶齐便笑了一声:“姚柯迴会来,可是在先生预料之中?”
“怎么会呢?酋豪大人素来莫测多疑,他的心绪,一向谁也揣度不到。”
“恐怕得除了先生吧。”叶齐倦于跟他绕弯子,直接道:“是你怂恿姚柯迴衷爱的那个七王女去送死吧?只要她出事,姚柯迴就会挟怒而来,对不对?”
哪怕声音自带嘶哑森然,赫连绮之的语声也仍旧想要无辜:“公主殿下可是绮之的伯乐,绮之又怎会害她呢?王爷莫要无端猜测。”
“烧当是西羌第一大部落,姚柯迴率领驻扎在王庭的十九万精锐铁骑,才是真真正正足以和大夏对抗的精锐之师,你想要的,就是姚柯迴带着这十九万精锐铁骑入夏兴兵。”叶齐直接略过了赫连绮之口中的否认,手捏杯盏的同时,双目直视赫连绮之道:“本王只不过是一个汉人反王,说出的话全然取信不了姚柯迴,先生又何必藏拙。”
是值午后,初阳渐落,天气仍旧阴寒,朔风不时吹动着帐帘。
赫连绮之回看叶齐良久,霍然如初阳般笑了起来,双颊梨涡隐现,模样无辜得很。
可他口中说出的话*,却绝算不上无辜:“可惜啊,即便何木姐死得那么惨,姚柯迴也没气到失去理智,还留下了九万兵马驻守王庭……这样一来,想打赢这场仗,拉巴子带回来的先零、卑湳兵就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必不可少了。”
叶齐于这时收回了直视赫连绮之的目光,转而望向了手中之杯,转指轻轻摇了摇。“为了不让姚柯迴问罪到自己头上,先生设计让虎公主护送七王女去送死……这位西羌第一勇士的战力,一人可抵千骑,且非数量可弥补替代。先生不觉得,折了她这样一位猛将,去设这场局,损失有点太大了吗?”
赫连绮之脸上笑容未减,语声中颇露无奈之色:“无法~谁让只有拉巴子可以取信于公主殿下……那位七王女,可不傻。”言罢轻叹声:“且绮之已然提醒过,等来姚柯迴,便是她的死期。可惜她并未听信。”
叶齐眸光如炬。“就连先生想要保她,也保不住么?”
“除非她敢提刀杀了姚柯迴,自己做这烧当部落的首领。由她带回的无零、卑湳兵足有十五万之多,再加上她的勇武,她有此能为。”赫连绮之挑眉讥讽道:“可惜她即便备受冷落,也从未想过杀父自立……她不自立,七王女在她的护卫下出使先零卑湳却殒命,姚柯迴再也不会信她,更不会重用她。就算今番她没死,从此在烧当也会与死无异。”
叶齐唇角微扬笑,深邃的五官因这看似柔和的一笑,露出了一丝阴柔之色。“设计再如何缜密,也有迹可循……希望先生不是为了自保,只能除了她。”
赫连绮之听罢,微一挑眉,沉吟着语声边想边道:“实则~虎公主最大的作用就是踏平号称凶蛮嗜血的先零、卑湳两部,带来这十五万兵马。”
唇红齿白、面若稚子的“少年郎”弯起眉眼来笑着说:“如今已然用过了。”
“原来先生是如此作想。”叶齐右眼下褐色的泪痣,倒映在了他手中白瓷杯所盛的酒水上。清泠泠地泛出了微光:“不知道本王在先生眼中,最大的作用是什么?又是否已经用过了呢?”
“王爷说笑了~”赫连绮之眉眼更弯,满面无害笑意。“绮之理解王爷与虎公主同为强武之人,故难免心生爱才惜才之心。但王爷乃起势之人,我西羌各部因与王爷联合、为襄助王爷大事,方才入夏,虎公主又如何抵得上王爷重要?”
叶齐仰首饮下了手中已然渐凉的杯酒,不轻不重地将酒杯放回了小案上。“听起来,本王确实比那虎公主,要重要的多。”
赫连绮之笑眯眯道:“自然~王爷何必多虑。”
“如此,本王也没什么好烦扰的了。”叶齐笑道:“劳先生跑这一踏。”
赫连绮之亦笑道:“王爷客气了~”
叶萍将赫连绮之送出营帐后,回返帐中站在了叶齐身侧。
宽椅中所坐的人满面阴沉,叶萍转步取出小炉中的酒壶,为椅中之人再斟了一杯。“父王可是未信赫连绮之的话?”
叶齐取杯,手捏杯盏,冷冷一笑:“若真有赫连绮之说得那么重要,姚柯迴又怎会至今都不曾来拜会过本王?”
指尖越加用力,捏出青白两色。“起势之初,赫连绮之为了让羌兵打着襄助本王的旗帜,明正言顺地入夏,自然需要和本王合作,但现在……”
“啪!”的一声,酒盏倏地被捏碎。叶齐阴恻道:“姚柯迴亲自领兵入夏,洗劫城池、俘掠百姓,已经摆明了和大夏撕破脸,哪里还需要打着本王的旗帜?!”
叶萍看着叶齐手中碎裂四溅的碎瓷杯盏,紧紧皱眉,默声。
踏过木桥,行入羌兵驻扎的营地。
赫连绮之抬头看了一眼。
日渐西斜,寒气随着朔风再度卷来,空中小雪又落。
像极少年时,他在归云谷中见过的冬日,冬日里白衣的少女……想到那人或许已经死在他不知晓的某处,年少至今对她的怨和恨,竟都淡了一层,一些容忍迁就他的细节便就变得清晰了,心里软了一些。
不觉弯了弯嘴角。
然望眼在零星飘洒的细雪上,下瞬又忆起了叶齐手中那壶冒着汩汩热气的酒……嘴角笑意又落了下来,小脸冷峭似冰。
转身行回自己的营帐。
甫行入自己帐中,赫连绮之未及转身,身后一支羽箭霍然穿过帐帘落下的间隙,“咻——”一声射在了赫连绮之身前几步的软榻靠背上。
便从赫连绮之耳旁,毫厘擦过。
箭镞钉入靠背横木之上,来回弹摆许久才止下。营帐外守卫的羌卒竟毫无察觉,可见射箭之人抓住了他们一息间视线同时的闭塞,于赫连绮之掀帘落下的刹那间,就极快极准地射出了这支羽箭。
箭身上绑着一张两指宽的纸条。
赫连绮之看着这根羽箭少许,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流露出微光,伸手取下了箭身上的纸条。
……
含霜院,梅林下。
白衣白发的女子蹲在林中开得最盛的那株红梅下,一点一点用手中的新雪,盖满了底下的小土坡。
白雪红梅,暗香盈盈。
一阵急风吹来,雪舞如絮,被积雪压落的几朵朱梅纷纷然然地飘落而下,正落在了那方陇起的小土坡上。
女子的发亦被急风卷起,沾上了梅枝上的雪,雪下的朱梅花瓣。
她看着落下的红梅,红梅下的雪,雪下覆盖的小土坡,久未能移目。
黑衣黑发的少年人离之十数步,背剑立在雪中,面向着她,亦已长时未动。
直到雪白的鹞鸟清亮啼声,自院外飞来院中,扑翅而落。
雪鹞便如往常一样准确地寻到了端木若华所在,停落在了女子肩头,腿上绑着惊云阁缠有道道红丝的传讯竹筒。
女子轻轻抚了抚雪鹞的头,伸手取出它腿上竹筒内的信笺来看。
与此同时雪鹞歪了歪头,左右探着脑袋寻向了女子身侧左右及怀中。
印象中那只动不动就炸毛的蠢笨肥貂儿未能出现,雪鹞跳落到女子另一侧肩头,又寻了寻。
女子注意到了它的动作,不觉声更抑,轻轻与它道了一句:“雪娃儿已殁了……便就葬在此处。”
雪鹞静立了一瞬,竟仿佛听懂了女子所言。下一瞬低头看向了女子面前的小土坡。
雪白的翅膀轻轻往下搭落了几分,便连目光都好似定住了一瞬。
好像知道世间从此再无同它抢月饼吃的那只蠢貂儿了。
女子看着雪鹞从自己肩头跳落下来,跳到了埋葬雪娃儿的小土坡上,呆立一许,低头啄了啄落在土坡上的梅花瓣。
便像是在询问雪与土之下,那个老去逝却的生灵,来人世转一圈埋入土中后,有没有喜欢上什么?比如这些飘落在小土坡上的梅花瓣。
白影来回飞落,女子看见雪鹞衔来了更多朱梅花瓣,盖在了那掩于雪下的小土坡上。
竹筒中的传讯是小蓝传来,言烧当酋豪亲率十万铁骑入夏,劫掠百姓,中军驻守毕节城内与其僵持对峙。
又言与不死蛊之母蛊、肖蛊之人相关之讯探寻暂无果。
最后恐女子忧心中军之况,蓝苏婉于传信中试询其出谷意向……
端木若华看罢传书,只轻叹了一声。
自己于他们口中是三圣之首,天鉴传人,举足轻重,不容有失。无论何时、何地、何境,中军与世人、身边之人,无不选择优先于军卒、百姓,护守于她。
这于她是护重,但何尝又不是负重。
端木抬头来,望眼于远处。于心下无声道:既为此身、既承此责,若无力自保,便当慎入战地、险境。否则,只会成他人负累……
蜀地毒堡,阿紫、梅疏影……皆为护她而死。
益州战场之上,绿儿亦为护她而殒命。
枭儿亦因她回城援战,身受重伤。
至今日,剖心取蛊换她无病无伤……
心头随着细数,而阵阵刺痛。
世间白如净雪,唯见红梅凄艳。
端木立身而起,再度拾起了雪中竹枝,剑气透出。
若无自护、及护佑身边之人的能为,她不愿己身再成他人负累。看着身边所亲所重所爱之人,为护她而伤、而殁。
“若欲再出谷……”转目看向了静立雪中的少年人,指间握着那一纸信笺,端木若华垂目一时,寂静道:“这一次,师父必要能护住你,护住小蓝。不再做那、被你们护于身后之人了。”
若无能为,护自己无虞。端木宁不出谷。
若无能为,护你等无虞。端木不欲出谷。
剑意动而剑气缭,少年闻声而动,白衣黑发再次交错于雪中。
与枭儿对练,命其全力,便出全力,即便几次险要伤及女子,少年双目紧闭面露痛遏之色,其身竟也全然听从,不曾收力。
便似本能,子蛊之请,母蛊不违。
除此之外,端木测得与枭儿之间的距离,若人眼已不得见,双耳已不闻声,则少年痛苦嘶鸣,喉间立时便会发出全然非人而像极野兽的压抑吼声,她若不传音于他,则枭儿必寻向她。
但若她运力传音于他,命他静立于原地亦或其他,少年人即便不愿、即便痛苦,也不会违她。
只是分隔时间若久,少年人愈显狂暴痛苦。若过久,会如何,端木心有不忍,未再测度,故不得而知。
……
羌兵驻地一隅。雪夜,风寒。
赫连绮之独自行来箭上约定的此一处。一人裹着厚袄斗篷、背负长弓立身在了此处风雪中,听闻他的脚步声,转身面向了来人。
隔着谡谡寒风,赫连绮之听见他问了一声:“可是赫连嫣之子?”
第365章 只在此山中
冷夜寒风谡谡,风雪不时漫眼。
赫连绮之看着几步外的瘦长身影慢慢朝自己走近了过来。
冬夜太黑太冷,直到来人走到面前,视线中的人影才算清晰了起来。
“舅舅终于打算与我这外甥相认了么?”赫连绮之看着走到面前的赫连秀,梨涡隐现露了一笑。
赫连秀站立在了他面前,脸上神情先是愣了愣,而后才慢慢开口道:“你知道我是……”
“难道舅舅还在大榆谷时,无人说过舅舅与我娘长得相像吗?”赫连绮之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波澜不兴道:“也是,那些邻里整日只知道嘲讽我娘愚笨,被汉人迷了魂。这样的话可能反倒不会说。”
赫连秀直直看着赫连绮之道:“论起相像,你才是真的和姐姐长得很像……”他又垂目看向了赫连绮之腰间那根洗到发白的腰带,眼神复杂了起来。“这根腰带……是我看着你娘亲手做的,上面的山河日月图也是我看着她一针针绣上去的。她……”
想到赫连绮之所说,邻里对赫连嫣的嘲讽,赫连秀便知,姐姐在他走后,还是没能解开自己的心结……没能放下心中的执念。
“我不在的那些年,你和你娘……是不是过得不好?”
面前之人眼神里流露出的心疼与愧疚很真挚……多少淡去了一层大榆谷中那些邻人对他与娘的奚落嘲讽。
赫连绮之微笑道:“不关舅舅的事。我娘跟我说过,舅舅从小就很照顾她,离开是因为遇到了心爱的姑娘,你们都喜欢打猎射箭,舅舅陪她到处游猎去了……娘说这没什么不好,只要舅舅过得高兴就好,她也只希望舅舅在外面能过得幸福。”
“那你们呢?”赫连秀伸手轻轻握在了赫连绮之肩头:“我和莎朗走的时候你才一岁,姐姐说她能照顾好自己,实际上你们过得一点也不好吗……”
“我娘说,你是一直等到我满一岁,娘能出门干活了才肯和舅母去游猎的……她从来没有怪过舅舅你,绮之亦是。”眼望远处,赫连绮之平声淡淡道:“我和我娘都明白,舅舅也需要过自己的日子。不可能照顾我们一辈子。”
风雪中,赫连绮之的语气越平淡,赫连秀却仿佛越能知晓,自己离开后的那些年,他们孤儿寡母日子过得有多难……
“是我对不起姐姐……我明知道姐姐刚刚经历了那些,就算她不记得,身体又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却还丢下她,只顾自己和莎朗走了……”
面前男子的语声已含泣,赫连绮之听到他所说的,心中生出几许疑问,欲细询,下瞬赫连秀又哑声道:“……我明知道她心里放不下陆清漪,那个人当时又才离开不久,姐姐心里肯定既爱他,又恨他,不懂他为什么抛弃自己……又怎么可能过得好……”
时隔多年,赫连绮之再一次听到那人相关,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阵刺痛,眼中漫卷的风雪一霎时更寒。“无论我和我娘过得有多不好……我们应该怪的,也不是舅舅,而是那个人。”
赫连秀闻话直直地看着赫连绮之,眼中泪意于此时微微凝滞住了,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动了动唇,又未言。
冷夜无光,风雪如刀般凌凌地划在人脸上。
赫连秀看着赫连绮之,扶肩的手一时用力,一时又蜷起了指。“你娘她……你娘她现在……”
赫连绮之转目看向了一旁的风雪:“我娘六年前,就于大榆谷中病逝了。”
两鬓已经斑白的男子,双目一瞬间凝泪,又一瞬间落下。他几乎是立刻就泣不成声了。“怎么会……怎么会……姐姐她……”
他转身背对了赫连绮之。
赫连绮之看了眼他的背影,下一瞬垂下了眼睛。“我当时不在娘的身边,只有木比塔陪在娘身边……我娘后来嫁给了大榆谷中一个叫阿塔的猎户,生下了木比塔,可惜那个猎户没照顾娘几年,就在谷中暴发的牛羊疫中染病去世了。后来娘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病逝前娘让木比塔出来找我,直到木比塔找到了我,我才知道娘已经病死在大榆谷中。”
听着赫连绮之所述,寒冽的风声几乎快要掩不住赫连秀压抑的痛泣声。
赫连绮之看着他立身于风雪中,双肩颤动已久。
蓦然想起自己刚刚闻讯娘已经去世的消息时,一时呆驻在原地,竟没有立刻流下眼泪。
出大榆谷时,自己明明向她承诺了,会把那人带到她面前去……最后没能做到,便觉无颜回去见她。
只是从未想过,他竟因此,未有一日好好照顾过娘……竟因此,没能见到娘最后一面。
风雪中,他听见赫连秀哭声里压抑的自责、愧疚和对母亲的心疼,突然也排山倒海地涌上来很多愧疚、自责、心疼和后悔。
他至少应该有几年,好好陪在娘身边的。
却因为那个人,因为对那个人的恨,因为娘对他的执念,因为娘对他的执念慢慢也成为了自己的执念……最后竟让他忽略了应该去照顾娘,应该陪在娘的身边,应该要让娘开心。
所以当他得知娘已经病死在大榆谷中时,除了痛、除了愧、除了悔,更多更多的,是对那人更深的,几乎刻入骨髓的恨。
他一定要毁了陆清漪舍弃他和娘也要去守护的这一切。
一定要毁了——清云鉴传人。
……
大夏天隆十一年暮春,姚柯迴与叶齐领兵欲克毕节城,围城两月,大夏中军严阵以待。
然以弋仲为首的先零、卑湳兵却被姚柯迴指派,暗中绕往增防后的叙永县,不惜代价连夜再度攻克叙永县,并将指派到弋仲手下的十数万先零、卑湳兵马从叙永县,推进到了益州腹地古蔺,打算沿安乐水绕到毕节城后方,设伏前后围堵,一举歼灭中军。
然被中军察觉,提前部署,将计就计使北部暗中援调来的虎贲军前往设伏。
虽有“蛇子”军师提醒姚柯迴:夏国闻讯他领兵入夏,或有援军前来。但虎贲军擅长潜行,踪迹未显,加之弋仲仰仗着自己手下所率羌兵足有十五万之多,未加审慎前行,终于在安乐水边中了虎贲军埋伏,羌兵折损过两万,被弋仲推出去挡在前面的先零兵尤其死伤惨重,弋仲又怒又不甘地领兵退回到了古蔺。
至此,反军与羌骑一分为二,以姚柯迴为主帅的十万烧当精锐铁骑、及叶齐为首的三万益州宁州兵围于毕节城外,驻扎不退,数次发动奇袭;以弋仲、木比塔为首的先零、卑湳两部羌兵还余十二万,暂驻于古蔺,与大夏来援的十万虎贲军隔安乐水对峙。
在一众高手及武林中人的相助下,毕节城屡屡自姚柯迴、叶齐手下有惊无险地守住。安乐水岸,自“蛇子”军师被姚柯迴指派过去后,退败之势渐改,与之隔岸对峙的虎贲军渐渐吃力,不得不向中军求援,巫亚停云留孔嘉、孔懿于身边策谋,派老将郭沅与文墨染前往相助虎贲军将领,穆流霜、乐正申屠两家的人跟随护卫。
即此,中军与安乐水岸的虎贲军遥相呼应;姚柯迴也与弋仲所率羌兵伺机而动,两地战事逐渐陷入焦灼。
大夏天隆十一年八月,姚柯迴、叶齐大举进攻毕节城未成,被轻骑来援的虎贲军夜袭惊退,后迂回数月,与弋仲、赫连绮之分别从更北端的习水和更南端的六盘水绕往益州后方,夏军闻讯六次出击,以虎贲军为先锋,埋伏截断,均中了赫连绮之诱出之计。
然因益州山路曲折狭隘,反军与羌骑人数优势不显,虎贲军先锋轻骑拼死突围,亦摧毁了他们绕后之路。
后巫亚停云整军而出,一度将弋仲、赫连绮之所率羌兵逼退至昭通、彝良一带,但因壕沟瞭台等防御设施未及建好,又被姚柯迴与叶齐领兵杀回,不得以再次退回到了毕节城中。
至此,大夏此番由反王叶齐而起,引羌兵入夏攻伐之战又持续了整整三年。
大夏天隆十四年孟秋。中军得讯反军与羌兵粮草告罄,派出申屠家为首的一支百兽奇兵截断了他们从西羌往益州运粮的粮道,羌兵断粮三日,险些自溃。
然无人料到,姚柯迴第四日竟带着麾下羌骑翻山越岭,往南杀入了最多羌人汉人混居、且暗中已向叶齐投诚的宁州属地宣威、富源。焚烧杀掠,无所不为。将从两地抢来的钱粮充当粮草军饷,更行屠城之举,所到之处血流漂橹,只余鸦鸣,惨不忍睹。
中军闻讯惊怒。大夏之境,民怨民恨亦随之而沸腾,一时间夏民对羌人与反军的骂声响彻国境。便是西羌境内,亦有斥声。
益州毕节城西面,陷入反军与羌兵联合大军手中的赫章地界。叶齐率两万益州宁州兵驻扎于此。弋仲与赫连绮之率领的十万先零、卑湳兵亦驻扎在附近。
叶齐帐中。一袭烟锦长衣的人,拂袖“砰”的一声,扫落了长案上堆积的无数军文、笔砚。
叶齐大怒道:“羌兵入夏是助本王夺回皇位!姚柯迴却带兵到投诚于本王的宁州!行屠城之举!陷本王于背信弃义!不仁不义!这老匹夫!是看见本王手里只剩两万兵马,半丝也不欲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叶萍立身一侧,紧紧蹙眉看着叶齐,默声不语。
想到当日毕节城前,云萧所言他是在与虎谋皮之辞。叶齐不得不恨声,紧紧咬牙道:“竟真被那竖子说中了,本王如今当真是骑虎难下……”
“赫连绮之已不能为谋。往下,本王若再随同姚柯迴、弋仲所率共计二十万大军联合伐夏,即便胜了,姚柯迴也依旧会轻视本王,更不会予本王半分好处。反倒夏国之内,人人唾骂。然不与西羌联合伐夏之心若显,姚柯迴为防腹部受敌,必先剪灭我等以防后患。”
叶齐按在长案上的五指一点一点收紧,脸色沉如晦。“本王竟一步步,陷入了如此被动之局!”
一想到三年前赫连绮之被他唤来帐中时,那幅始终笑盈盈的模样。
叶齐更是咬牙道:“且本王现下这样被动难言、受制于人的局面,赫连绮之那厮恐怕早就预料到了!”
叶萍立身在旁,看着叶齐气怒之下微微起伏的背影,几次动了动唇,却不知言何。
正抑。
帐帘下方突然十分突兀地滚入一颗石子。
叶萍一怔一惊,立时掀帘去看,帐外只有几个刚刚巡逻走近的兵卒,和一个年近七旬的伙夫挑水走过。未见可疑之人。
叶萍从后看了那伙夫脚下落步。只是个不会武的寻常伙夫。
叶齐亦已闻声回头。
叶萍从地上捡起了那颗滚入帐中的石子,左右未看出异常,微用力一捏,石子立时粉碎,露出了内里一张半指长短的纸条。
叶萍目中一震,再要掀帘去寻那几名巡逻走近的兵卒和伙夫,均已不见人影。
“未看清人影。”叶萍将纸条递到了叶齐手中。
叶齐低头看了一眼纸条上:
——破局之法,明日酉时,营中最西。
“即便看清,也必是乔装过了,不必在意。”叶齐转指捏碎了手中的纸条,目中沉吟。
叶萍眉间浮现忧色,看着叶齐:“父王觉得这会是哪股势力?”
叶齐慢慢道:“应该是一个看清了本王的处境,知道怎么利用这个处境里的本王,去达成自己目的的人。”
“父王打算怎么做?”
“他想达成的目的,未必不会与本王不谋而合。”叶齐眼望前方,一面思索一面沉吟道:“且来人应也不想眼下的形势继续下去。”
叶萍微蹙眉:“如何能知?”
叶齐道:“否则他便不会于此形势下现身出来。”
眸中深意浮沉一瞬,叶齐轻轻摩挲了两下指尖。“若当真能助本王破局,便是被其利用,也并无不可。”
第366章 野径云俱黑
毕节城中。县衙议事堂。
巫亚停云怒极道:“姚柯迴屠城之举!已扬民恨,使战地四周百里之内的百姓城池尽皆惶惶不可安!军中请战之声亦此起彼伏,如此民怨民恨沸腾之下,百姓与朝中都迫切央我等出军挫之,如此形势下,一味闭守城中已不可取,我欲尽快整合大军,出城击之!”
堂内诸将尽皆同仇敌忾,怒气勃然,高声喝应。
唯孔嘉蹙眉,坐于椅中道:“断粮,欲速。我等,不然。”
自文墨染与老将郭沅前往协助城外虎贲军后,城中主军师由他代之。
孔懿立身在孔嘉身后,此刻翻了一下白眼替他说道:“姚柯迴是因为断粮才会率军突袭宁州宣威、富源两地,不惜屠城。虽然抢了一些钱粮,但二十万大军的粮饷可没那么容易凑出来,他们肯定仍旧缺粮。羌军缺粮的情况下,姚柯迴最想要的就是和我们速战速决,但我们眼下粮草充沛,没有和他们速战速决的必要,反倒是耗死他们对我们更有利。”
有副将不认同道:“如若他们狗急跳墙,又去突袭其他的边城,杀人夺粮,甚至屠城,又当如何?”
“对啊!要是再有宁益两地的百姓城池遭殃,我们如何向身后的百姓和皇上交待?!大夏境内,恐怕都会唾骂我等前线军卒只知闭守,毫无作为!”
巫亚停云一面听进了孔嘉之言,觉得言之有理;一面又想到羌兵多为骑兵,最擅奔袭,他们如若绕过毕节城再往更北亦或更南的地方奔袭劫掠、杀人屠城,真是去援不及,百姓又将陷于水火。
如果能洞察他们的动向,通晓他们欲前往劫掠之地便可取得先机……
正在这时,议事堂合起的大门下方,突然被从外射进了一颗石子。门外守卫的呼喝之声紧随之响起:“干什么!?”
诸将噤声,前军将军林海得巫亚停云示意,出门来看。
数名守卫抓着一个额发蜷曲貌似羌人的孩童正摁在地上,厉声以斥。
那小孩哭嚷:“不干什么!不干什么!我就是对着县衙里打了一个弹弓……呜呜我不是故意的……”
林海走近询声:“是羌人小孩?”
不等守卫应声,那小孩便自己哭道:“我不是!我不是羌人!我是汉人!是因为我娘是羌人,所以我也长得有点像羌人……但我真的不是羌人!我爹就在伙夫营中做饭!和他同营的叔叔们都认得我!”
林海仔细看他,确实不是全像羌人,只是蜷发高鼻,一眼容易看岔。
大夏允羌人内迁已久,军中夏羌混血者繁多。小孩所说的情况,并不少见。想到这里,林海便只道:“将他爹叫过来指认。”
后指认无误,那名伙夫营兵卒便领着小孩回去了。
小孩临走时回头来说道:“将军大叔,我在衙门外玩弹弓的时候,旁边走过来一个小姐姐,说我的石子不好,让我用她的石子……”
几乎同时,衙内的议事堂上,孔嘉注视着滚落在堂上的那颗石子,忽道:“石异。”
孔懿听之微愣,不明所以道:“那颗石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说话同时孔嘉已然立身而起,走近用仅余的右臂拾起了地上的石子。孔懿知道孔嘉即便石子只是颜色、纹路稍有一些异乎寻常,也能看出区别,故立时上前凑到了孔嘉身旁来看。
孔嘉三指运力一揉,将面粉混合砂砾尘灰的“石子”揉碎了开来。
这时那小孩向林海描述完见到的小姐姐样貌,已被守卫放走归家。
孔嘉看了一眼,将“石子”中揉出的纸条递向了巫亚停云。堂上诸将皆惊。
林海回到大堂后,向巫亚停云阐述了那小孩口中的少女模样。
巫亚停云有疑小孩,但思及哪怕有人欲传信于他们,也不太可能派个一眼看来便似羌人的……便未再疑。
只是少女模样寻常,寻之不易,恐再无线索。
巫亚停云看着手中纸条上所写,沉吟已久:
——若夏军大举出击与西羌战,则生灵涂炭,正中下怀。
就算羌军断粮欲速,此举正合他们之意,但屠城之愤摆在面前,如若毫无作为,必引起大夏国内的百姓不满,备受责难。
正思之,巫亚停云将手中纸条翻转过来,又见三字:
——缓三日。
纸条此面字迹之下,隐约可见红泥印章,印迹方正,刻有朱红字样的四个大字——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巫亚停云疑道:“这是哪股势力?”
右军将军南冥接过巫亚停云手中纸条看过后,低声询:“会不会是敌计?欲使我等错失眼下军民同仇敌忾之机。”
堂上诸将皆疑怖,惊疑不定。
“眼下形势,能将讯息这样直接传来我等面前的,实非等闲之辈。”巫亚停云沉忖道:“需知城中非只有中军和宿卫军,还有诸多武功高强的江湖中人、惊云阁耳目。”
“对方能将讯息传过来,要么受命传信之人武艺轻功远在所有人之上,来去无踪、毫无痕迹。要么……”巫亚停云顿一瞬,慢慢蹙眉道:“对方的人如滴水入海,已经完全融入了我等之中,是我们全然不防的人。”
林海、南冥皆沉肃了面色,额际微汗。
巫亚停云道:“这等手段,若要于我等不利,恐怕防不甚防,防亦无用。”
能避开军中、城中江湖之众、惊云阁羽卫直接传信来此,便可言他们的势力可以丝毫不引起旁人注意,在城中所有人眼中均是无害之人、不必设防之人。
“便依信中所言,缓三日吧。”巫亚停云看着堂下许久,心中欲愤然回击姚柯迴屠城之举的怒意慢慢冷静了下来:“此股势力,必定渗入我们已久,若欲加害,大可一击即中,但此次现身出来,只为谏言……不妨信它一次。”
巫亚停云言罢,又转向林海道:“让斥候营盯紧羌营那边的动向。再与惊云阁将此事互通有无。”
林海领命而应:“是!大将军。”
……
毕节城西面,被反军与羌骑占领的赫章地界内。
十万先零、卑湳兵分散驻扎在赫章地界东、南面。南面以卑湳兵为多数、东面与毕节城相近,多驻扎先零兵,可视为屏障。亦可看出二十万羌骑兵中,于今还剩六万的先零兵地位最低。
木比塔与弋仲、赫连绮之的营帐分散在驻地三角,呈拱卫之势。
如今军中缺粮,姚柯迴把抢来的钱粮几乎全给了自己麾下的十万精锐铁骑,至于这十万先零、卑湳兵,本不受姚柯迴重视,分发下来的钱粮不到十分之一,且全部卡在主将手中。
这几日木比塔与帐中的人每日也只能分得一碗糙米饭和半块馍,今日日沉时,姚柯迴领麾下十万烧当大军亦往赫章地界而来,二十万西羌兵呈聚首之势,有合军决胜之态。
因此随行于姚柯迴及王妃阿渥尔身边的赫连秀夫*妇才得机会,于十万烧当铁骑忙着在赫章北面驻扎时,伺机外出寻猎。并趁夜将猎得的两只野鸭送到了木比塔手中。
秋夜凄清,寒鸦阵阵。莎朗在一旁守着,赫连秀寻到无人的地方,便一把将布包中洗剁干净的野鸭肉塞到了木比塔手中。
“拿去煮给你婆娘和两个孩子吃,我们在姚柯迴左右,并不缺吃食,只是自己猎来的可避人耳目,倘若被人看见,大可说是你自己猎得的。”
此前两军只要合拢汇聚时,赫连秀夫妇都会寻机探问木比塔与赫连绮之近况,后闻讯木比塔的孩子出生后,更是再三关切。若得机会,便趁夜去探望一二,对木比塔那对模样可爱的儿女甚为喜爱。
木比塔听到汇军的消息,便猜到他们会趁机猎些野味送来。此刻伸手接过湿布包,便咧嘴笑着同赫连秀道:“谢谢舅舅、舅母了~那两个小崽子其实吃得不多,没怎么饿着,舅舅舅母不用太担心!”
“孩子还小,吃好点,才能长得快~”莎朗生性热情,此时观望之余远远回头来笑言一句,又嘱咐赫连秀道:“你把那散味的香蝎草灰拿一包给木比塔!这样他们煮肉汤时不容易叫人闻着味儿~”
莎朗又转向木比塔笑呵呵道:“以前我和你们舅舅在外面游猎,晚上过夜时煮吃的怕香味引来野兽和生人,就烧这香蝎草灰,往火堆里一添,隔两步就闻不着味儿了~好用得很!”
木比塔从赫连秀手里另接过了一个手掌大的香包,再度咧嘴:“谢谢舅舅、舅母~”
木比塔拿着东西走回自己营帐,远远的两边驻守的亲卫还没反应,帐帘就被一只小手往上掀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从帐帘下钻出,看见木比塔,咧嘴便朝他扑来:“阿爹!阿爹!”
木比塔已然十九岁了,长高了不少,看见儿子,脸上马上扬了笑,蹲下身来一只手将儿子接住,抱起。大步走向营帐。
两边驻守的亲卫伸手为他拉起帐帘,又放下。
营帐内。长时间照顾巫聿胜艳母子的羌人老妪,已然和他们一家子处得十分熟稔了,正于帐中缝制小孩衣物,看见木比塔进来,抬头来用羌语笑着说了句:“将军回来了。”
“打水进来把这些肉在帐子里煮了。”木比塔将包着野鸭肉的湿布包递向了老妪。老妪会意,立时放下手中针线去忙活了。
知道眼下的状况,自不会声张。
木比塔又将香蝎草灰及其用法知会了她,老妪更是会意。
木比塔这才抱着儿子走到了靠坐在榻边、一腿横放一腿驻地、斜倚身坐着的女子面前。
巫聿胜艳手中拿着一根木枝,低头在面前的沙盘上随手写画着什么。她身侧,一个小女孩挨在她旁边,探头在看着她写画,小脸上一派稚嫩和单纯。
但一旦小女孩离得太近,一头蜷发的脑袋挨到胜艳手肘上,胜艳就会毫不留情地一肘将她顶开,不顾小女孩翻倒在兽毯上,大眼中立时眼泪汪汪。
木比塔不由怒道:“当初可是你自己愿意为了她留下来的,现在又这样对她……”木比塔冷笑一声道:“你这样还不如当初看着她被我掐死呢。”
胜艳手中的木枝一顿,抬头来冰冷的眼神狠狠看了木比塔一眼。
未几许,又慢慢低下头去自顾画写起来。
三年前,他说会放她走。
他答应只要她生下肚子里的孩子,留下孩子,他就放她走。
她信了他,信了他立的誓,指着一点希望生下了肚子里的种。
是一对双生子。
然后孩子满月那天,她要走。
她从左右两个孩子中间爬了起来,脚方落地,兽毯上的木比塔便闻声而醒。
他看着她,看着她一件件穿好衣物,绑起长发,站在夜半昏暗的营帐里,语声冷硬道:“你该信守承诺,放我走了。”
木比塔依旧看着她。
应当是孩子出生后的每一天,他都预想过眼前这幕。日日想,日日烦躁心慌,没法安寝。
于是这一刻,他看着眼前这个,应当是从未真正亲近过一日的女人,点了头。
“你走出去吧,只要走出了营帐,我帐子旁边的亲卫看到你就会去安排。”木比塔一只手慢慢按在了床沿上,声音一半压抑,一半狠辣:“我都安排好了。”
胜艳毫不犹豫地往帐帘外走。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婴儿细瘦的哭声。
胜艳微一怔神,回过头来看见他将睡在床沿外侧的小女儿提在了手中,掐住了脖颈。
“你只管走出去就是。我有大儿子,这个小女儿,就用不着了。”
胜艳看了他,看了他的手几瞬,重又转回了头,一步步往营帐外走。
夜半时过于安静,可以听到他的手一点点收紧的声音。刚出生一个月的女婴因为窒息和痛苦转头挣扎起来,哭声越来越尖细,恸人又瘆人。
她仍旧在往外走。
木比塔的眼神一点点转冷,手中的力道越来越大。“不像你们夏国中原的巫家,我们羌族重男轻女得很,有了儿子,没人想要女儿。多出来的女儿没人肯照顾,就会趁她小,扼在手里,掐死。”
轻微的“咔咔”声响起,是女婴的脖子已经在他手里脱了臼,哭声更细更哑了。
木比塔咬着牙,没有看胜艳仍旧在往外走的背影。“老子答应了放你走,就一定放你走……你只管走好了!”
女婴的哭声渐弱,只能听见一抽一抽最后微弱的咽气声了。
胜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帐帘,脑中一片麻木,手冰冷,脚也冰冷,全身窜过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她本该对他做的这些无动于衷。
她本该对身后的女婴毫无感情。
她本该毫不动容地就这样走出去。
但是为什么走不出去。
为什么走不动了。
双膝一软,她像脱力了一样“嘭”的一声跪倒在地。低下头,满目茫然地看着自己不停发抖的双手。
“放了她……放了她吧……”她最后哑声道。发颤的声音在帐子里一遍遍回响。突然就泪流满面。
……
酉时,益州与宁州兵营最西。
叶齐行到这里,一眼便看见了地上贴放在一块大石旁的灰褐色小石子。
捡起,捏碎。笔迹与上一张纸条上的又已不同。
——助其子,杀其父,后协其子,以令羌骑。
叶齐看着纸条上的字良久,眼中柔漪慢慢泛了开,语声悠长道:“此计……确实是本王眼下最好的破局之法。”
指尖从字迹上移开少许,便见字迹之下隐约可见红色朱印,朱印所刻是四个大字——天下大同。
叶齐看着这枚红字朱印,眸光明灭一时,渐渐沉敛下来。
第367章 百川东到海
木比塔帐中。
入夜,人静。那羌族老妪见锅中野鸭肉炖煮好了,忙笑与木比塔说:“将军,炖好了~您快来吃吧。”
木比塔看了一眼倚坐在榻边无动于衷、动也不动的女人,转头吩咐那羌族老妪照顾着两个孩子先吃。
羌族老妪盛起鸭肉鸭汤拌在糙米饭中,分做两碗,小心地端给两个孩子,让他们用小木勺扒拉着吃。自己也盛了一小碗肉汤坐在两个孩子旁边,边顾看孩子边就着半块馍喝。
木比塔走到锅边,命老妪盛起一碗肉和汤给他,而后一手端碗径直走到了胜艳面前。
“我不吃,你拿开吧。”胜艳一手拿着枯枝在沙盘上画着记忆中的山川瀑布,头也不抬回与他。
木比塔本是站在胜艳正前方,此时慢慢蹲在了女子沙盘前。
营帐里点亮的灯烛在木比塔身后,他蹲下的身影挡住了她全部的光亮,眼前沙盘里的山川轮廓突然再也看不清。
心里压抑的什么一息间直往上窜,胜艳握着枯枝的手猛地发紧,她抓起枯枝狠狠扬起就戳向木比塔的眼睛。
迎面戳刺而来的木枝,被木比塔没有端碗的那只手一把攥住,枯枝断在了两人指间。
木比塔微用力一拧,胜艳的手被他掰到身侧,动弹不得。
丹田被废后,胜艳长期被囚困在木比塔帐中磋磨,不见日光亦不得自由。身子渐渐比到常人还要虚弱,渐成弱质女子之流。
木比塔则与之正相反,战场最是炼人反应和武艺,三年来领军与夏军交锋,武功精进不少,随着年岁长大,身形也长开拉长,除了模样仍然秀气,胜艳已不能与之平视。
气力上更是难再与之抗衡。
木比塔蹲在胜艳正前方,此时拧着她的手腕侧身靠近过去,赶在胜艳再有动作前,附耳就道:“你好好吃饭,今晚老子就不让阿姆带着两个孩子去她的帐子里睡。”
让阿姆,即羌人老妪,带两个孩子去老妪的宿帐里睡,就代表木比塔要单独和胜艳留宿在帐中。
其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胜艳听完他的话,脸色铁青,指尖发颤,上下牙紧紧咬在了一起。半晌未能出声。
木比塔舔了两下胜艳的耳廓,又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看到胜艳用力侧过身去避开了他,另一只手便将盛着鸭肉和汤的碗端到了胜艳面前。“吃不吃?”
胜艳胸口微微起伏一瞬,微低头不看前方,伸手接了碗。
羌人老妪见状忙递了半块馍和木勺过去。
木比塔便就在胜艳面前盘腿坐了下来,接过阿姆盛给他的鸭肉和汤还有半块馍,一边吃一边看着胜艳,亦或低头看两眼胜艳画在沙盘里的山林瀑布。
心道:画得真不错,缭缭几笔,要山有山,要水有水。
他大咧咧地坐在她的面前,放矮的身形仍旧挡住了身后案台上点亮的灯烛。从他的角度,或许可以看清她画下的山水,可她仍旧被他挡住了光,再难看清记忆里那蜿蜒曲折的山河湖海、川流瀑布……
胜艳映照在碗中的双眼微红,可终究未能落下泪来。
二十万西羌兵合军聚首的第二天。
弋仲一大早赶到姚柯迴的主帐拜见,却没能见到姚柯迴,旁边跟随他左右的副将便道:“酋豪大人怕不是在王妃阿渥尔的寝帐里?”
弋仲已经三天没吃肉了,为了从姚柯迴这里多讨点钱粮肉带回营里,立马寻去了阿渥尔的寝帐外。
在寝帐外等了小半个时辰,都不见姚柯迴出来,弋仲已然等得不耐烦,想要派副将上前催促探问,又怕惹得姚柯迴不快,讨不到想要的。
正烦闷,王妃阿渥尔的寝帐里突然飘出了一股肉香。
弋仲立马馋得不住吞口水,更加确定姚柯迴这里钱粮肉多得很,只是吝啬分给自己和自己率领的先零、卑湳兵。
——老东西!对一个老女人比对自己这个亲儿子还好!
弋仲正于心里啐骂,王妃阿渥尔的帐子里走出来一名女姬,看着弋仲说道:“王妃让奴婢出来告诉大王子殿下,酋豪大人带了人一早往南打猎去了,并不在她的帐子里。”
往南打猎?
弋仲听得便粗眉一拧。
现在正是和夏军剑拔弩张的时候,老东西怎么这个时候放松警惕到跑出去打猎?!
他身边跟随的副将立时上前附耳道:“酋豪大人恐怕是想到了什么对敌之策,亲自带人往南侦察去了……”
因为不想叫阿渥尔这个老女人担心,就哄骗她说自己打猎去了。
弋仲马上在心里哼了一声。这样就说得通了!
弋仲马上向那女姬呼喝道:“你去回禀阿渥尔王妃,本王子想入帐给她请安!顺带等父王回来找父王商量事情!问问她答不答应!”
女姬面露为难之色,下时微点头,转身钻回了营帐。
阿渥尔寝帐里,用一帘彩绦隔开,分作了内间和外间。
内间的床榻上,阿渥尔靠坐在床头,眉眼温柔慈祥得紧,此时只穿着打底的衣服,身上披着件靛青的褂子,头发散落着披散在肩头,脸上有几分病弱苍白,看起来柔弱无助得很。
女姬入帐跟她说完,她就转向外间里正在给她炖煮鸭肉的莎朗道:“阿达鲁鲁想要让他带着他手下的兵一起吃点苦,故意没给他太多精粮米肉,他想进来,多半是闻到了你打来的肉香了……”
莎朗身上带的香蝎草灰都已经给了木比塔,阿渥尔这里自然没得用了。不过阿渥尔和姚柯迴都知道两人擅长打猎,偶尔告假出去打了猎物带回烹煮也属常事,并不需要避人耳目。
再加上姚柯迴对阿渥尔的看重,就算叫弋仲或其他兵卒知道阿渥尔这里有肉吃,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莎朗转向内间里的阿渥尔笑道:“王妃染了风寒,我这野鸭肉是特地打来炖给王妃补身子的,可没想给他吃!”
阿渥尔心肠软,挂念弋仲是她心爱的阿达鲁鲁的孩子,过了小半晌,于心不忍道:“他应该也好几天没有沾肉了,这么半晌都不走,肯定是馋得急了……你炖这一大锅,我们三个也吃不完,就让他进来分一碗吧……”
帐子里的女姬和莎朗眼神里都是不乐意,但拗不过心软的阿渥尔。不一会儿,女姬就领着弋仲和他身边的副将进了帐子里。
弋仲一进帐子就直直看向那炖煮野鸭肉的铁锅,嘴里说着:“给阿渥尔王妃请安!”
阿渥尔让他起来坐到了外间的桌凳上。莎朗无法,只能和女姬拿来木碗给他们两人都盛了一碗,弋仲碗里还有几块肉,副将碗里就只有肉汤了。
但几天没吃肉的弋仲吃完几块肉和碗里的汤却只更馋,副将见得也不敢再喝,把自己的肉汤也倒给了弋仲。
弋仲喝完就看向铁锅,忍不住朝着彩绦帘子里的阿渥尔道:“本王子来的时候早饭还没吃!阿渥尔王妃不介意本王子再盛一碗吧!”
内间里的阿渥尔无声叹了口气,只得开口道:“不介意,你喝吧。”
弋仲立马自己过去拿碗盛满了肉,舀满了汤。
等到铁锅里吃得还剩了一碗肉汤再零星几块肉,侍立在一旁的女姬忍不住蹙着眉开口道:“这肉和汤是给染了风寒的王妃补身子的,王妃还一口没吃呢!”
一改面对阿渥尔时的谦卑讨好,弋仲冷着脸晲那女姬和莎朗,一脸蛮横道:“那你们还不再煮一锅来给阿渥尔王妃!”
莎朗听得来气,仰头也要开口:“你……”
与之相处三年多的阿渥尔有些了解莎朗的脾气,及时开口制止了两人的争执:“莎朗!不是什么大事,不喝也不打紧。”又道:“莎朗帮我从军医那里再抓一副风寒的药来煎,这样好得更快。”
莎朗在心里啐了那弋仲一口,板着脸掀帘出去抓药了。
侍立在营帐里的女姬,心里虽还忿忿,却也不再开口,眼看着弋仲把锅里还剩的一碗汤和几块肉都盛到了自己吃的碗里。
“你还真是……”女姬的话压在喉咙里未及说出,就看见弋仲端着自己的碗站起来,大步往寝帐内间里走。
“既然阿渥尔王妃也还没吃,又要补身子,那最后一碗就拿来给阿渥尔王妃吧!”弋仲一把掀开彩绦帘子,像个无赖一样大咧咧地把碗里的肉汤和肉往里递,一旁侍立的女姬忙不迭上前来拦道:“大王子不用这样!王妃在内间休养,除了酋豪大人旁的男人都不能进!”
女姬嫌恶地看了一眼弋仲吃过的木碗,更蹙眉道:“王妃也不可能拿大王子吃过的碗来用!大王子还是自己拿去吃完吧!”
弋仲像是被女姬接三连三的回嘴,和那嫌恶的眼神刺到,脑子里一股气血突然往上冲,他抬手用力一把推开了女姬,端着手里的碗就大步走到了王妃阿渥尔面前。“既然要补身子那就补!阿渥尔应该不像那个侍婢说的,嫌弃不用本王子的碗吧!”
弋仲两人入帐时,阿渥尔就又寻了一件更大的褂子裹在身上了,此时虽没盘发包头,但身上裹得紧实,靠坐在床头上分毫不露,也并不局促。她看见弋仲大咧咧地走进内间里,脸色已经不愉,等到弋仲再把自己吃过的碗端来她面前,更是好脾气不起来了。微微板着脸道:“我不用补,也吃不下,大王子马上出去吧。否则酋豪回来了,看到你闯到这内间里来,会不高兴。”
女姬忍着被弋仲推倒的疼,爬起来拦到了阿渥尔身前,怒声道:“大王子再不出去!等酋豪回来了……”
一个小侍婢!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老女人!开口闭口用那个老东西要挟自己!
弋仲只感脑子里又一股血气往上冲,伸手一把抓住女姬的衣领就将她狠狠往床柱上撞去。
只听得“嘭”的一声,女姬闷叫一声,后脑勺在床柱上留下了一块血印子,人便被弋仲甩到内间与外间的彩帘处,一动不动了。
不知是死了还是昏死过去了。
阿渥尔全然未想到弋仲会突然发难,看到床柱上的血印子,一时有些被吓懵了。
弋仲却似感觉不到自己做得已经太过火,又把盛满肉汤的碗端到了阿渥尔面前,一脸轻蔑地看着阿渥尔道:“阿渥尔不会嫌弃本王子吃过的碗吧?能用本王子用过的碗,其实心里高兴得很吧?”他将碗一直推到了阿渥尔嘴边:“哈哈哈老女人!还不喝!”
吓懵的阿渥尔下时醒神来,惊得一抽!猛地抬手打翻了弋仲拿在手里的木碗,肉汤刹时大半都淋到了阿渥尔胸前裹紧的褂子上。“弋仲!”阿渥尔厉斥了一声,惊惧得直往后退。
弋仲的副将此时上前来,流着冷汗一把捂住了阿渥尔的嘴。“大王子!不能让她喊出声来,要是让外面的守卫听到闯进来,再告诉了酋豪,酋豪必定大怒!”
弋仲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然泛上了一层红光,他好像听进了副将的话,又好像没听见,暴粗地抓起阿渥尔裹在身上的褂子就塞进了阿渥尔嘴里。
“哈哈哈本王子老早就想这么干了!这个老女人最初就是个喂-奶的贱婢!什么身份!竟然勾得那老东西为了她赶走了本王子贵为一族公主的阿娘……不过是个又老又低贱的奶娘!”弋仲说着仰头一口将碗里还剩的肉汤喝光,把木碗往后一抛就大力掀开了阿渥尔紧紧压在身上的被褥,“本王子倒要看看你这老女人!有哪里比得上本王子的部落公主阿娘!”见阿渥尔吓得一边扯出嘴里被塞的褂衣想呼救,一边往床角里面缩。弋仲跟上榻抓起她身上裹的其他褂衣、里衣随手就往阿渥尔嘴里塞。
为了不让阿渥尔再有手去扯出嘴里塞的衣服,弋仲抓起她吐出的褂子撕成两半,将阿渥尔的两只手都绑在了床柱上。
“唔唔唔……”阿渥尔心里已经惊怖到了极点,剩下一双穿着白绸裤子的腿,不停地用力蹬向弋仲。
弋仲魁梧粗壮的手臂,只伸一只手就将阿渥尔细瘦的双腿抓在了掌中,压在床上抽动不得。
副将看着逐渐失去理智陷入癫狂的弋仲,不动声色地退出了内间,将自己先前喝肉汤的碗藏进了宽大的衣袖里。将昏死在地的女姬拖到一旁,放下了内间和外间相隔的彩绦帘子。
然后等在了外间的帐帘门口。
依着药性,里面应该很快就会响起做那种事的声音。
果然弋仲几乎扯光了阿渥尔裹身的褂子后,看到阿渥尔白嫩嫩像豆腐一样的肤色后,眼里的红光更盛。“难怪能勾得动那老东西!老女人虽然老,但也真白……”
阿渥尔看着他摸向自己,目眦欲裂的同时,眼眶涨红转瞬含泪,嘴里“呜呜呜”地不住发出哀鸣……
副将听到里面的声响,脸色难办起来。
弋仲不加收敛,声响已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外面的守卫已经不可能不察觉。
副将犹豫一瞬,正要出帐查看,忽然听到闷哼两声重物落地声,紧接着叶萍闪身入帐。紧随其后两具羌族守卫的尸体被两个同样穿着羌族守卫衣服的人飞快拖进了营帐里,拖完尸体的两人拿起已死守卫散落在旁的兵刃便代替他们站到了营帐外面。
如此,从外看来王妃阿渥尔的寝帐便一切如常。
叶萍隔着彩绦帘子看了一眼传出声响的内间,面上极不耻:“早知道弋仲对这位王妃心怀不忿,还以为弋仲会想杀了她,没想到他想做这种事。”
名义上作为弋仲副将的那人跟随在弋仲身边已久,比到叶萍自然更了解弋仲的本性,低头静立在旁,只不多言。
叶萍转向他道:“等弋仲清醒过来,清楚怎么说?”
“属下明白。”
“嗯,做得很好,等你这边处理妥了,王爷就会过来。”
“是!”
……
归云谷中。
日暮天清,秋黄叶落,凉风不时吹起,落叶满空山。
一名惊云阁羽卫女子拎着采买好的蔬果米粮,照例送到了泊雨丈前。
她方放下手中两个竹篮,正要吹哨离去,突然一道黑影从侧前方猛地袭来,身影快如电,女子不及反应,便被来人用力箍住后颈,用力压在了泊雨丈前的硕大青石上。
脑后炙热的气息猛地靠近,像是想要一口撕咬上她的后颈,女子惊觉,手足发冷,全身窜过一阵战栗的寒意!
下时一道空灵清冷的斥声从泊雨丈那头的吟风竹地传出。“枭儿!住手!”
身后大力箍住她后颈的那只手便是一滞。颈后靠近的气息也倏地停住。
羽卫女子一抬眼,便见眼前一点白影掠闪,下时就到了她的面前,白衣白发被林中的风微微拂起,撩过她的眉眼,来人神色静淡而沉,清冷而宁,身姿绰约纤长,如仙如画。身法之快,比之袭击她的黑影有过之而无不及。
羽卫女子立即反应过来了她是谁,跪下便道:“拜见端木先生!”
原本大力箍着女子后颈的黑衣男子,早在白影近身后、看过来的第一眼时就听话地松开了手,此时转身走到了白影身侧,立身极静。
端木若华收回了看向南荣枭的眼神,转向羽卫女子道:“你可无恙?”
声清而净,如林中拂过的风。
羽卫女子立时低头,想也不想应道:“属下无恙!阁主命我等轻易不得打扰先生!此番因小事惊扰先生,还望先生恕罪!”
端木若华极轻地叹了一声,而后看着她道:“我代枭儿向你赔罪,你且让我看看你颈后的伤势。”
羽卫女子只觉受宠若惊,还欲推辞,面前不似凡人的白衣女子已然把住了她的脉,虽只三指上下轻轻扣住,但她本能地欲抽手而退,却抽不动。
手腕便似被一股无形的大力牢牢缚住,动弹不得。
神色还怔,白衣人已经绕到她的颈后检查起她颈后的伤势。
“伤得不轻,枭儿力道太重,颈后已见淤紫。”端木若华于袖中取出了几只木制小盒,拿出一只刻有绿色纹路的递到了羽卫女子手中:“早晚各搽一次,三日后应可见好。”
羽卫女子几分惊喜地从面前之人手中接过了小药盒,抱拳就道:“多谢先生!”
端木若华看着她道:“也多谢你为我们采买送来蔬果米粮。”
“是阁主吩咐!属下只是奉命而为,不敢劳先生称谢!”
端木若华目送她掠出了泊雨丈,而后和身侧黑衣男子各自手提一只竹篮转身行回院中。
此时已然行远的惊云阁羽卫女子才想到,那突然袭击她的黑衣男子应当就是端木先生门下第四徒、也是阁主的师弟——云萧公子。
只不知数年前于江湖、于夏羌战场上皆备受称颂、声名在外的云萧公子,如今为何全身都透出一股莫明的奇诡古怪之感,且长时紧闭双目、一言不发,看起来不像个正常人……
“说起来开春时,上回负责给先生和云萧公子采买送蔬果米粮的小妍好像也被云萧公子袭击所伤……”
羽卫女子拧了拧眉,几分莫明道:“不知是何故……”
每年开春与入秋,便处于虫兽普遍的发情周期之内。
三年来,黑衣人于此时段内,明显攻击性增强许多,尤其会控制不住对谷中靠近的女子出手。
回到白衣人身边,举止也会黏腻异常。
端木若华看着行路间便从后环抱住她,俯身亲吻女子耳后发心,又慢行绕到她身前,低头啄吻起她的双唇之人。久久,沉息。
面前之人三年来一遍遍遵循的周期之性,无不在向她证实,面前之人……是兽,而非人。
白衣人放下手中竹篮,安抚地伸手回抱住他,回吻了面前之人。
心中只更决然道:自己定然要寻到,助枭儿恢复意识之法。
第368章 愿得一心人
善射之人最是耳聪目明,莎朗在军医那里熬完药端回阿渥尔营帐时,远远正见帐帘外两个护卫的脚倒在地上,被极快地拖回了营帐。
紧随之一道手握九节鞭的汉人身影闪入了阿渥尔帐内。身法之快,未惊动任何人。
那人莎朗知道。三年来姚柯迴也曾数次邀请夏国反王那边的兵卒合军出击。夏国反王那边的兵卒寥寥,战力也一般,姚柯迴并看不上,但那位夏国反王自身,却是极强的一位武道高手,武功深不可测。
便是姚柯迴本人也不敢当面表现出小觑之意。尤其是在失去虎公主拉巴子后。
而闪入帐中的那名汉人,就是向来跟随于夏国反王身边的反王义子之首。武功亦是高强,战场上等闲人莫能近身。
阿渥尔帐中定然已经生变,她现在过去,恐怕凶多吉少。
莎朗反应过来,端着药碗默不作声地返回,折回了暗处。
莎朗藏在暗处不久,便看见那位反王义子之首走出了营帐。她立时丢下药碗,想要迂回着靠近营帐,探看阿渥尔的状况。
想要呼喊引来姚柯迴的部从入帐查看,救助阿渥尔,但又想到要是弋仲与夏国反王势力是一起的,眼下姚柯迴不在营中,部从很可能会听从弋仲说的……如果是这样,危险的就是她了。
踌躇一许,刚准备小心靠近阿渥尔营帐时,又见弋仲身旁那名副将大步而出,向站在帐帘外的“守卫”附耳说了什么。那名守卫很快领命而去,莎朗但觉有异,也更加确定弋仲和夏国反王势力有所勾连……当即不敢再靠近,她的弓箭就在帐中,眼下境况,若欲相助阿渥尔,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寻禀姚柯迴。
莎朗想明后,握了握拳,随即转身就走。
未见身后不远,亦有一人藏于暗处,自她从军医帐中出来起,便一直跟随看着她。
阿渥尔寝账里。内间床上,本就病弱体虚的阿渥尔此刻已然昏死了过去。
清醒过来的弋仲看着躺在身边的阿渥尔,再看自己,吓得脸色刷白,猛然起身从床上大步而下。
“是那个汤!是那个汤有问题!”
守在营帐外间的副将忙迎了上来。脸色十分沉痛:“大殿下你糊涂啊!”
弋仲看到他亦怒,勃然道:“你竟不拦我?!”
副将狡辩道:“当时情况,我遮掩挡住外面的守卫已是艰难,若再拦殿下,守卫进来看见你我在同阿渥尔王妃拉扯,定二话不说报与酋豪,到时哪怕大殿下未及做什么,酋豪定也耿耿于怀,不会轻饶了大殿下!”
弋仲捡起地上的裤衩胡乱往身上套,雄壮的身上满是阿渥尔痛苦挣扎留下的抓痕。“现在我碰了阿渥尔,等到这个老女人告诉了父王,老东西定拔刀杀了我!”
弋仲反应过来,回头看向床上昏死的阿渥尔,眼中都是凶意。“对了,不让父王知道就行了……既然你遮掩挡住了外面的守卫,那我干脆杀了这个老女人!不让她有机会把事情捅给老东西知道!”
副将直视着弋仲,骤然严肃道:“大殿下应该清楚!问题所在,不是王妃阿渥尔,而是酋豪。大殿下今天来此,帐外的守卫,四周的兵卒,沿路的羌兵无人不知,阿渥尔一死,就算没人把殿*下做的事报给酋豪,酋豪也会自己查出来!查到殿下身上!到时候大殿下恐怕就……”
弋仲原本已经伸手掐在了阿渥尔脖颈上,听完了副将的话,那只三年前在毕节城前被汉人将领削断三指的右手抖了一下,脸色格外的阴沉。
雄壮魁梧的胸口起伏一瞬,弋仲松开手,转头重新看向了自己的副将。“你的意思!”
副将回看弋仲,满目沉痛自责:“只怪属下先前不察!有人曾私下报与属下,先前那名炖煮肉汤的女姬曾是虎公主身边的女侍!定是她在肉汤里动了手脚,想要大殿下喝下肉汤后在王妃面前做出错事,进而引得酋豪大怒,好借酋豪的手杀死大殿下为三年前的虎公主报仇!”
想到三年前拉巴子被自己带兵乱刀砍死的惨状,弋仲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下,眼神刹时更戾更凶狠。
“那名女姬先前借口离开,恐怕是知道事成,已经赶去寻禀酋豪大人了……”见弋仲抬眼看来,副将阴沉着语声继续说:“截杀她亦或杀了王妃阿渥尔,都已经不能扭转大殿下眼下的处境。除非……”副将顿了一下,低声续道:“大殿下能赶在酋豪震怒、动手处置大殿下之前,先下手为强……除掉真正对大殿下有威胁的那个人……”
弋仲“铮”的一声睁目,眼睛陡然锐亮。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下瞬又忍不住微微眯眼:“……但那老东西的武艺不比我差,身边跟着的亲随和心腹将领武功也都不低,率领的更是整个西羌最精锐的烧当铁骑……不管是近身还是率兵围杀他,都没那么容易……”
“率兵围杀必然不可取,若二十万西羌兵内讧,先不说难赢,便是赢了,得利的也是对面的夏军。”副将压低了声音:“我们只需悄无声息地杀死酋豪一人,危机自解,大殿下说不定还能从酋豪手中接手掌管那十万烧当精锐铁骑……而想要悄无声息地近身杀死酋豪,大殿下则需要立刻去联合一位有能力助你杀死酋豪的人。”
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里,无人不知,那位夏国反王的武功深不可测。
弋仲拧着粗眉烦闷道:“你说的是那个汉人王爷?”
副将点头:“据属下所知,酋豪之前因其手下兵力不多,几次轻慢……想必那位汉人王爷心中对酋豪也早已不满。”眼见弋仲被说动,副将紧接着郑重道:“现在能救大殿下、能助大殿下悄然杀死酋豪的,唯有这位王爷。”
弋仲原本还想要寻赫连绮之商讨一二,但听完副将的话,只觉没那个必要了!
再拖延耽误,等到那老东西回来,死的就是他了!
姚柯迴带人往南,找到了那处天险之地,心中筹谋已定,只觉大胜不日将临……然回营途中,见莎朗奔马来禀,立刻得知阿渥尔恐怕遭遇了什么变故。
听到弋仲参与其中,与夏国反王势力有所勾连,姚柯迴更是盛怒!
竟伙同外人对付自己老子!还敢向阿渥尔下手!没脑子的逆子!
姚柯迴径直踢马回营直奔阿渥尔的营帐。却于营帐外看见弋仲伏跪在帐帘外,面向着他。
姚柯迴勃然下马,一脚踢翻了弋仲,大怒道:“你做了什么?!混帐东西?!”
弋仲被踢翻之后,再次跪趴在地,低头说道:“还请父王单独回帐!听儿子回禀!”
姚柯迴盛怒之下怎可能信他,马上带着亲随大步入帐,然一入阿渥尔的寝帐,便见内间的彩绦帘子被掀起,床上的阿渥尔坐靠在床头,衣衫不整,一眼便见雪白的肉-体乍现眼前。
姚柯迴脑子里一股血直往上冲,立刻挥下帐帘怒吼道:“出去!都给老子滚出去!!!”
姚柯迴一人走在最前,一入寝帐便见,跟随于后的亲随、心腹将领并未来得及看见什么,只闻声姚柯迴怒吼,立时后退出去。
姚柯迴双眼充血地站在帐帘处,缓了好几息,才大步上前查看阿渥尔的境况。
坐靠在床头的人虽然昏着,但气息起伏,是活着的。
姚柯迴心中松一口气的同时,也看见了阿渥尔满身淤血青紫的痕迹,还有手腕上的捆痕、肩头被人勒抓出的血痕……
阿渥尔在他来之前遭遇了什么,不言而喻。
姚柯迴充血的眼中几乎迸出了红光,就在他怒极转头向帐帘外,欲呼喝传声时——头顶一道身影倒挂而下,一掌拍在了姚柯迴头顶。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在帐中,昏沉中的阿渥尔像是被惊醒,突然急喘着睁开了眼。
便见满脸是血的姚柯迴踉跄着身体往前倾,伸手一把抓向腰间悬挂的大刀。
“阿达鲁鲁……!”嘶哑的呼声刚起,姚柯迴就转头向她看了过来,眼睛猛地睁大。
一道身影从床柱侧面的暗影中闪出,手握寒光直直刺向床上的阿渥尔!
姚柯迴拔刀砍向这道身影,同时欲呼声,同一刹,帐帘上方的那一道身影已经落地,手中只一片两指长的薄刃,从后伸到姚柯迴颈间,无声划过。
鲜血喷薄而出的同时,阿渥尔嘶声怮哭,悲极呼声:“阿达鲁鲁!!”
声未及传出,被叶萍伸手一把捂住了嘴。
“一见这个女人有事就昏了头。”叶齐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姚柯迴,及姚柯迴死后亦睁大的眼和颈下流出的大量鲜血,微微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抹幽恻至极的浅笑。
“弋仲所说,以这个女人为饵,杀他会容易得多……呵,确实不假。”
阿渥尔看着倒地的姚柯迴,眼泪溢出的同时,奋力挣扎撕咬起来……叶萍伸手在阿渥尔颈侧一按,本就虚弱怮极的阿渥尔无力闭目,倒落了下去。
叶齐走向寝帐后方,叶萍在叶齐转身后,给倒落在床上的阿渥尔将周身衣物都穿戴整理齐了。
叶齐负手立在帐壁前一许,叶萍便重新跟来,用短刀划开了叶齐面前的帐壁。那位弋仲的副将带人守候在此,听见动静迎了上来,压低了声音示意:“王爷从这边。”
叶齐点了下头,看向那副将道:“那位王妃,寻机带来。”
副将立时低头应声:“属下明白。”
宁州本是最多汉人羌人混居的州,是故宁州兵中长相肖似羌人兼懂羌语的兵卒不在少数。
三年前叶齐指示叶萍将他们选出慢慢安插到姚柯迴父子和赫连绮之兄弟身边。只可惜,除了弋仲,其他人身边都未能成。
放到弋仲身边的这人惯会逢迎,又有小智,竟一步步做到了弋仲的亲随副将。
叶齐几个掠身,便同叶萍自副将示意的方向离去无踪。副将看一眼后,转过身来对着此前被叶萍划开的帐壁大呼道:“快来人!有刺客!!!”
被姚柯迴怒喝退出后,一直守在帐帘外的姚柯迴心腹和亲随听闻呼声而震,对视一眼后,齐齐冲入阿渥尔寝帐。
跪伏在帐帘外的弋仲闻声也作出了一脸震惊的模样,跟随在众人身后冲进营帐。
便见血流一地,姚柯迴已然惨死在了阿渥尔榻前。
营帐后方被人划开了帐壁,杀人者显然是从那处逃离,四周兵卒守卫已然朝着杀人者逃离的方向奋力追去。
“父王——”人群中弋仲痛呼一声,几步扑到了姚柯迴的尸体旁。
然姚柯迴赶回前弋仲就在阿渥尔的寝帐,且赶回时酋豪显然对弋仲怒极,更甚者弋仲还曾让姚柯迴单独入帐。虽说最后姚柯迴未听,是其自己勒令亲随心腹不要随跟入帐,但前后之事发生得太过紧凑巧合,很难不让人想到是弋仲早就埋伏好了人在帐中欲杀姚柯迴。
弋仲狡辩道:“本王子请父王单独入帐,只因阿渥尔王妃病重,想要单独和父王说话!怎可能是因为埋伏了杀手?!本王子只因将父王许是亲自带人往南侦查的事说与阿渥尔王妃听,惹得王妃因担忧父王而病重,所以才愧疚伏罪!哪里是想对自己的父王不利?!你们虽是父王的心腹!但也不能随便猜测揣度本王子!”弋仲话音一变,转而又色厉内荏道:“倒是父王急急赶回阿渥尔的寝帐就遇刺!明显埋伏的人早就知道父王会赶来!到底是何人唆使我父王匆匆赶回的?!”
莎朗一听到姚柯迴的死讯,便觉形势已恶,对于阿渥尔她怕是无能为力了……若再不逃,恐首当其冲。
眼见众人将矛头指向弋仲,与其争辩时,扯了一下站在姚柯迴亲随队伍中的赫连秀,迅速退出了阿渥尔的寝帐。
赫连秀会意,紧随其后离开。
待到弋仲断言是夏军派中原的武林高手前来刺杀,阿渥尔帐中有他们的内应时,莎朗赫连秀夫妇正好已不见。弋仲当即以此为由,在姚柯迴亲随心腹面前认定两人是夏国的内应,事成而逃。
众心腹将领心底并未全信弋仲的话,但一时找不到证据反驳,又发现赫连秀夫妇确实逃离,只能任凭弋仲在那里断言。而后目光都看向了营帐里病重昏迷的阿渥尔……只等阿渥尔醒来,将事情解释清楚——酋豪大人究竟怎么遇刺,弋仲所言又是不是真!
……
赫章地界,叶齐的益州宁州兵驻扎之地。
当晚,主帐中。
叶萍立身禀道:“弋仲用我教的那套说法,暂时稳住了姚柯迴那群旧部亲随,但显然并没有完全取信于他们,那些亲随旧部仍在怀疑弋仲。”
叶齐坐在椅中,转了转拇指上的玉玦扳指。“怀疑才好,就是要姚柯迴那些心腹将领一直怀疑着弋仲,这样弋仲就算接手了姚柯迴那十分烧当铁骑,也仍然得忌惮本王手中的把柄。”悠凉的语声听来十分浅淡柔和,与白日杀人时的冷戾模样全然不同。
叶齐浅浅笑了一下后,又道:“那位王妃带出来了么?”
叶萍沉稳应声:“带出来了。弋仲生怕阿渥尔王妃醒过来抖出他做的事,一入夜就让副将下手了……我让他放火烧了营帐,用婢女的尸体换出了阿渥尔王妃。”
叶齐点了点头,语声悠然中透着冷意:“好好照顾那位王妃,一定别让她死了……有她在本王手里,弋仲就不得不听命于本王了。”
叶萍目中坚毅锐亮,随后应声道:“是!父王!”
……
巫亚停云闻讯姚柯迴死讯时着实吃了一惊。“不想我们等三日,竟等来了这样的讯息……”
前军将军林海亦是惊诧道:“这个‘天下大同’到底是什么势力?!手段竟如此了得!它难道早知道了姚柯迴会死,要我们等到其身死,西羌兵群龙无首时再一举伐之?!”
“不错!姚柯迴刚死,眼下正是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最为混乱之时,若趁此时出兵,必有战绩!”巫亚停云目中亮了起来,语声亦振。
堂中诸将皆是颔首,满面急欲克之、应百姓呼声、报屠城之仇的义愤兴狂之色。
巫亚停云正欲传令整兵,堂外斥候营兵卒突然来报:“大将军!西羌大军突然分兵!姚柯迴麾下那十万烧当精锐铁骑径直往南行军而去!”
巫亚停云一震。“赫章地界往南……宁州?”
他们难道想将战场迁移到宁州去?!为什么是宁州?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宁州分明更为偏远,要是从西羌运粮过来,粮草都难以抵达!
堂中诸将亦是惊怔。
巫亚停云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姚柯迴已死,率领他那十万烧当骑兵挥师南下的是谁?!”
斥候回:“是烧当大王子弋仲……还有叛贼反王。”
巫亚停云不由得微微睁目,惊异道:“……叶齐?”
这三年来,叶齐手下的宁州益州兵已然只剩一两万,明显越来越势微……战场上能感姚柯迴连带赫连绮之,对叶齐那部的态度都随意了很多……此下又怎会突然势起?
巫亚停云一时不能想明,但觉形势又变,更为复杂,下时便指示那斥候营兵卒道:“去信禀明监军大人!同时问问惊云阁那边可有消息。”
“是!”
……
归云谷深处,高耸而古老的慕天阁外,到处都是飞舞飘落的黄叶。
秋意渐深。
三年流逝,白衣白发之人从下往上,已然一层一层细细寻至、看至第十四层。
此为慕天阁顶层,放置的多为最近一位清云鉴传人添入的新书、良册、亲手记录的手札,以及……皇室秘辛。
端木若华已然阅遍阁中藏书,这一层中清一亲手撰写的医书札记亦不在少数,但其中对于枭儿目前情状病症能有启示者,并无。
挥手将手中厚重的医书手札拂入木阁中,五指不过微动,但水迢迢元力已达第九层,医书落下时仍有轻微的元力震荡开来,涤落了一阁尘灰。
紧贴在木阁侧壁上,似是被人不小心夹放进去的一层薄薄黄纸突然飘落了出来。
端木若华眸中微怔,两指轻扬,即将飘落于地的黄纸被女子指尖元力牵引而回,飘到了女子掌中。
“赫连嫣亲启……”顶层高阁的小窗吹进了两缕微风,轻晃着女子手中极薄的一封信,及女子散落在胸前的白发。“是师父……写给赫连嫣的信……”
脑中不经意间,又忆起了九州旭曾与她和枭儿说过的那位羌族少女——赫连绮之之母。
——“我父言,当时赫连嫣已身怀有孕,曾追马相留……然那人亦未留下……”
救命之恩,相伴之情,及那三年的朝夕相顾。
白衣人无声而叹。
不知师父决意回返大夏,却将她们母子抛下时,心中可曾悔过……痛过……惭过?
眸中惘然,可见戚色。
应是有……否则又因何而写下这封想予赫连嫣的信呢?
可惜信未能寄出,师父后来许是悔了,许是惭心,许是负疚,许是欲向她道歉……赫连嫣母子都未能知。
长叹一声,端木若华想到此刻浸泡于静心药浴中,她此生亦多有伤、多有痛、多有愧负惭心之人,心下亦轻轻揪起。
“枭儿……”轻喃一声,心中只更多眷恋疼楚,和仿佛无穷无尽的思念……她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明晰,待枭儿醒来,恢复意识,她想予他什么。
师徒之义,男女之情,只要是他想要的,她有的,她都想予。包括她自己。
这应当,便是情爱了。
——愿他喜,愿他安,愿他好好做自己,愿他百世无忧……常伴吾身。
白衣人望一眼小窗外,心念之人所在的那方药庐,眸光既浅又深,既柔又惘……随后将手中的信小心地收了起来。
抬手取向这阁中,应是最后一札书册。
然翻开未几页,女子眸中便一震。
“神志失而闭目行……能食能行能坐卧……似活人,然不言语,状如木偶……”端木若华怔怔地看着书册中所记,曾有一月行为如此异常之人。“……先皇?”
续往下,翻看这本皇室秘辛,能知,后来有人助其恢复了神志。
“大皇子侍疾一月后好转……复神志……再无异……明真皇帝感念其德,诏为太子……”
太子……叶齐?
第369章 凉风起天末
合上手上这本皇室秘辛,整个慕天阁中,她还未翻开看过的,就只有师父写给赫连嫣的那封信了……
抬手一拂,记载着皇室秘辛的书册被女子掌中元力拂回了书架上。
余力未收,沿书册往四面振荡开来,力之所至,本有些摆放未齐、亦或被窗外晚风吹乱的书册皆被振荡回了古朴的木架之间,排列齐整。
端木若华回首望了一眼,最后将那封尘封已久的书信收入了怀中。
高阁之上,顶楼的小窗外天色已昏,阴云缓聚,带着水汽的丝丝凉风吹拂进了小窗之内。
为免水汽浸染书籍,女子走近过去,将慕天阁第十四层的所有小窗一一关上了。
视线往下瞟掠,一至十三层亦有未能关紧、亦或被风吹开了缝隙的小窗。
白衣白发之人足尖轻点,旋身而下,身形徐徐飘落的同时,元力自周身荡出,将十三层往下留有缝隙的小窗推合上了。
落地那瞬,偌大幽深的高阁内再无一丝天光透入。唯各层属性不一的护守阵法自顾流转不歇。
端木若华微抬手以元力推开了慕天阁的门,缓步行出。
枭儿的发情周期,三年来每至春秋时节,皆需每日药浴,少则一月多则两月以压制,至其平复。
但若欲出谷,则不能再以此法,使之缓缓渡过……
益州战事,瞬息则变,自烧当酋豪姚柯迴行屠城之举后,民怨鼎沸,大夏与西羌已呈水火不容之势,加之羌兵粮草告急,决战之态势愈显。
此去若晚,形势莫测,极可能诸事已定。
然三年寻阅,自己与惊云阁皆费尽心力,所得线索也只叶齐这一条……
女子抬首间,慕天阁厚重古朴的大门于其身后缓缓闭合,发出了一声沉闷悠长的声响。
晚风轻扬间竹叶飘零而过。
女子抬首望向天际,眸光清透而悠远。喃声亦远:“无论如何,需从叶齐处,问出让枭儿恢复意识之法。”
药庐中。
男子闭目赤身坐于药浴木桶中,鬓侧汗出如浆,光洁如玉的额头上,浅淡的三瓣樱花依稀可见轮廓,透出粉色的纹路。
再不复当年醴艳殷红的瑰丽之色。
他应当已是弱冠之后的成年男子之龄,但形貌仍同三年前无异,自棺中醒来至今,毫无变化。
一副少年清俊秀逸之容,身形虽比到寻常人已然挺拔修长得多,但多少透出少年之气。尤其此刻这般闭目不言的安静模样。
但若同南荣枭时,睁开眼,望向人,则瞬间叫人不敢等闲视之,更不敢只将其视为少年人。
额纹若显,艳色殊丽。则更添绝美惑人之念,惊心动魄之感。
端木若华推开药庐门的那瞬,便觉原本闭目乖觉、静坐在温水药浴中的人抬头面向了她的方向。
他于此段特殊时期之内时,会比到平日更有此身为活人之感,更为主动,更显亲昵。
虽仍旧不言不语,但白衣白发之人方行至浴桶一侧,少年人的手便向她攀来。
白衣被他濡湿,少年人赤-裸-挺拔的身子亦随之站起,贴向了桶侧的白衣女子。
黏腻的吻落在女子唇上、下颚、耳颈……他的气息亦随之浮动起来,环搂女子入怀,胸膛起伏愈明显。
耳鬓白发渐渐被他湿透淋漓的乌发浸润,亦沿着缕缕长发,滴下水来。
女子轻蜷起的指尖,数次想要抬起,抚向面前之人……却颤然。
眸中哀色愈显。
虽为心念之人,虽已不止于师徒,虽经此三年、二人行止间已同夫妻无异,虽常唤声“夫君”于他。
但此种情形之下,与之行男女之事,何难不心哀。
枭儿还未醒。
面前之人更似虫兽而非人,是不死蛊之母蛊,而非她心中所念的那一人。
非是,她的枭儿。
心绪复杂,愈感难堪。
唇舌纠缠、热气喷薄间有感面前之人更似兽性的急切,便更感难堪,心绪摇曳间险些落泪。
至后,女子被面前之人推倒至药庐榻上,衣衫渐湿,少年人的手探向女子衣裙-下时,女子终未能忍住,伸手扣住了他的腕。将身上之人轻轻推了开。
被水汽浸湿的睫羽下,女子空望前方,久久扼着他的腕,不曾稍动。
目中有不忍,有哀戚,有惘然,有惶然心惧。
更有心绪难平、思之亦悲之的疼意。
身为医者,她于男女之事焉能毫无所知。无论男子构造,亦或女子体肤内里,无不通晓而明晰。
然通晓是一则,未曾接触更不曾亲历,则是另一则。
故女子紧扼少年的腕,出声制止其行后,看着即便难忍、即便喘息赤目,也仍旧因“子蛊之请,母蛊不违”而本能听从于她的少年,不禁颤然。
少许后,女子起身侧坐在了榻沿上,任湿乱的发紧贴在背上,耳颈渐赤,慢慢嫣如红霞。
她转目未看向少年人,缓了数十息后,眸光半垂,于少年再度喘息着贴上来之际,慢慢把手挪去给了身后的少年人……
三日后。
白衣白发的女子从院中的旧物中取出了一块黑铁制的面具。面具戴在脸上,不遮口鼻,只往鼻骨以上,遮掩住了人之双目与额。
女子于面具双目处,重新覆上了一条层叠的黑纱,而后将其戴在了少年脸上。
指尖穿过少年耳后的发,系上系带时,闭目安静的少年人忽是侧过首,轻轻蹭了蹭女子的指。
端木若华呼息微窒,耳上莫明一热。
被他蹭过的指面如被火灼,很快燎起一阵无来由的炙意。
女子呆滞了一瞬,下时双颊莫明如火,气息都乱了。
面前少年更是倾身俯近,衔住女子的唇,绵绵密密地吻了起来。
气息渐灼,呼吸渐乱,眼前白茫渐甚……
直至扑翅声落在耳侧。
女子心头一窒,耳颈一时更炙,不多时转首以避,轻轻推开了身前缠腻着她的少年人。
雨后的秋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方缓了二人间若有似无却似挥之不去了的缱绻之意。
端木若华伸出手来,让雪鹞停落在了掌心上。
看罢小蓝的传书,眸中清浅的光微微敛起,气息不由得沉下去了几分。
姚柯迴已死,与大夏对峙的西羌兵主力已由弋仲和叶齐主事……益州战事,确是形势莫测,瞬息万变。
白衣白发之人回首看向了身后静立的少年。他一袭黑锦长衣垂手立在院中,衣襟、袖摆处仍旧绣满了血色的红樱。浓墨重彩的颜色衬得他裸露在外的手与腕、耳与颈、下半边脸均白如冷玉,面具挡住了南荣家应有的朱色额纹,覆于目上的黑纱也挡住了他诡异紧闭的双目,一眼望来,只能看见一个气质沉冷的少年面无表情地静立在那。
黑纱下的那双眼究竟是闭着,还是睁开,是看向你,还是未看你,均未可知。
虽显冷漠,气质凌厉,叫人倍感疏离、不敢靠近——但已无诡异非人之感。
端木若华回首过来,望向前方,轻唤声:“走罢。”
此回,师父定护你们无虞。
……
赫章地界东、南面,十万先零、卑湳兵驻扎所在。
南端,赫连绮之的主帐内,木比塔掀帘而入,赫连绮之盘腿坐在兽皮矮榻上,一只手支着下颚,此时向他看过来一个眼神。
木比塔当即呼出了一口气,摇着头道:“还没消息……不过烧当骑兵出发前也没抓到人,现在这会儿弋仲带着那十万烧当铁骑都已经往南去了,估摸着舅舅、舅母晚点就会自己出来跟我们汇合了。”
赫连绮之点了点头。“以舅舅和舅母的应变之能,确实无需太过担心。”
木比塔大步走到赫连绮之所坐的矮榻另一头,一屁股坐下道:“照弋仲的说法,姚柯迴就这么被夏军派人突然行刺杀死……不知道谁信。”
赫连绮之悠悠然道:“姚柯迴一死,这里再没有能与他争烧当兵权的人了,姚柯迴手下那十万精锐铁骑马上就落到了弋仲手里。”
“哥你说得没错,弋仲这个人,果然一点脑子都没有!现在姚柯迴手下那些兵,虽然名义上听他调遣了,但动动脚趾头都知道那些兵还牢牢掌握在姚柯迴那些心腹将领手里!他竟然直接就把十万先零、卑湳兵都丢下给我们了~”木比塔啧了一声道:“虽然说,先零兵早已被我暗中收拢……”
“姚柯迴手下那些将领,都对姚柯迴忠心得很,轻易不会叛主。”说到这里,赫连绮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之后续道:“弋仲是因为知道这点,才能仗着自己是姚柯迴的儿子,将他们收入麾下。他知道姚柯迴这些心腹将领,必会乖乖听从他这个烧当大王子的调遣~”
说完赫连绮之便转头看向了木比塔,黑白分明的大眼微微眯起,又道:“不过前提是,姚柯迴的死和弋仲无关。”
木比塔一听就道:“果然姚柯迴是被弋仲弄死的吧?!我一猜就知道是他!杀拉巴子这个妹妹的时候眼都不眨,再杀个老子又有什么负担?”
赫连绮之听到他的话,似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微微一凝,罕见地默声了一瞬。
木比塔看到他的表情,也愣了一瞬,下时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伸手挠头:“哥,我不是说你啊。”
语声微扬,木比塔当即义愤填膺道:“你杀的那是负心汉!那个陆清漪!仗着自己是夏国的清云鉴传人!身份高地位强、受人尊敬,就敢那么对不起娘!辜负娘!就该杀啊!”
赫连绮之不知是想起了自己在归云谷中的那三年……还是那三年里,和那个男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一时没有说话。
他突然想起那时他曾跑到泊雨丈外的林野里去抓毒蛇,淋雨走回时从山道上滑下来摔伤了脚,回了泊雨丈又忘了怎么破阵,不肯呼喊,不肯求教那些还不熟的师兄姐们,于是昏昏沉沉地爬到一棵大树上休息。
到了夜半,因为发烧醒了过来,低头看见陆清漪站在树下,微蹙着眉伸了双手给他:“下来吧,我接着你。”
后来他表面乖顺地跳下去被那个男人接了个正着,也故意解开了背上的竹篓盖子,让篓里的毒蛇也一并投入了他的怀抱,狠狠咬了那个男人一口。
看着那个男人捏着毒蛇的七寸一把将其甩开,额际转瞬沁出冷汗,他睁着高烧中迷蒙不清的眼看他,嘴边一点点笑出了两个梨涡。
“哥?哥!”木比塔喊了赫连绮之两声,后者闻声而醒,微凝的表情下时便恢复如常了,他笑着应了木比塔所言的“该杀!”,口中道:“当然~”
“不过弋仲竟然有本事不通过哥,自己就弄死姚柯迴……我还以为他肯定斗不过他老子呢。”木比塔边想边道:“不过他接手了姚柯迴的烧当精锐,又为何要马上带兵往南去宁州,还带上了叶齐的人马……他什么时候跟那个汉人王爷勾搭上了?!”
赫连绮之晶莹的大眼中透出了深深的笑意。点醒木比塔:“当然是因为,就是叶齐帮弋仲杀了姚柯迴~”
木比塔微愣了一下,下瞬立时也想明了过来,立身便道:“妈的!原来是这样!!我就知道弋仲那厮离了哥没那个本事!”
赫连绮之正色道:“弋仲不可能会想要南下宁州,他对宁州一无所知。叶齐就不同了,前宁州刺史徐怀、周朗都率领宁州兵投诚在叶齐麾下。尤其是徐怀,他做了近二十年的宁州刺史,不可能在宁州毫无经营……所以叶齐会想要南下宁州,只怕到了宁州,不出三日,所到之地就会成为叶齐的地盘。”
叶齐若再寻宁州当地粮草供应,粮草危机自解。由此占据宁州向外蚕食扩充兵力,叶齐之势便将起。
赫连绮之想到这里便笑了笑,道:“这明显是叶齐之意,弋仲却会听……”眼神悠凉地看向帐中空处,赫连绮之续道:“理由当然是叶齐帮了弋仲的大忙。这个大忙,联系眼下,除了杀姚柯迴,还能是什么?”
木比塔佩服道:“还是哥你聪明!”
“不过弋仲想杀姚柯迴,但一直没有那个胆量……”语声往下沉了沉,赫连绮之随即思索道:“如今他能与叶齐合作,突然就杀了姚柯迴……这件事不像是他牵头,我隐隐只觉,更像是叶齐在主事。”
“就凭弋仲那个脑子!我也觉得这件事多半是那个汉人王爷谋划!”木比塔言罢就皱眉道:“那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赫连绮之百无聊赖地看了木比塔一眼。“弋仲不是传令让我们领兵策应么?那便在此待命,随时策应好了。”脑中思绪几转,娃娃脸少年模样的人似笑非笑道:“叶齐说不定会给我们一个惊喜。”
木比塔纳罕道:“哥你之前不是觉得叶齐作用不大了吗?”
赫连绮之挑眉道:“他若一直被姚柯迴压制着,作用确实不大。但现在他联合弋仲,已经杀了姚柯迴,形势马上就不同了……我之前倒未料到,他能想到利用弋仲翻盘……”
父子阋墙,自相残杀,除非是熟知烧当内部阴私暗昧、又明晰姚柯迴弋仲父子二人心性的人,否则像叶齐这样父子和睦者,此计想来应当是奇险,他绝计不易想到。
赫连绮之眸中渐沉,眉间蹙起了一点深意。
当真是叶齐自己想到的么?
第370章 荡胸生曾云
赫章地界,十万先零、卑湳兵驻扎所在。
弋仲率十万烧当精锐与叶齐的人马离开后,又过两日。为缓解缺粮形势而带狩猎队于外打猎捕鱼的木比塔方进林野,便被一支冷箭擦肩而过,箭射在了木比塔身旁的一棵桉树*上。
扬声制止了身旁兵卒上前追人,木比塔伸手拔下了桉树上几分熟悉的桦木箭矢。
——今晚,亥时。
双手碾碎了手中的纸条,木比塔浑不在意地吩咐兵卒们继续于此警戒和捕猎。
当晚亥时,木比塔便遣退了自己营帐附近的大量守卫。羌妇阿姆也让她回了自己的营帐睡。
帐内油灯不灭,胜艳哄睡了两个孩子,抬头看见木比塔坐在沙盘前仍在练字。“今晚是有什么事?”
若换作以往,他早已上榻来逗弄孩子,对她上下其手。
木比塔闻声便抬起了头,咧嘴对着她笑了笑。语声随意道:“你先睡。”
胜艳回看他一许,想到了一点什么。下时自顾躺回了两个孩子中间,不再看他。
不多时,营帐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随后两道身影先后就着掀起的帘角闪入了木比塔帐内。
木比塔朝他们扫了一眼,马上上前压回了帐帘,回身后便看到赫连秀已经被莎朗拉着去探看榻上的两个孩子了。
“舅舅,舅母~”木比塔笑着走近过去,看见胜艳默不作声地躺在榻上,在看着莎朗伸手戳弄两个孩子的脸颊。
“好像瘦了?回头我和你舅舅再给孩子们打点吃的来~”莎朗语气轻松地笑着说,边说边拉着赫连秀在榻边的兽毯上坐了下来。“这几天东躲西藏,连着在树上睡了好几天,可算找到机会给你们送信了。”
二人在姚柯迴和阿渥尔身边做护从的这三年,数次曾于夜半时避开人眼到木比塔的帐中来探看两个孩子,是故胜艳对赫连秀和莎朗并不算陌生。
二人虽心知胜艳是夏军的俘虏,被禁锢在了木比塔帐中,但一来二去都能感觉出来木比塔对她和与她生的两个孩子并不寻常,故也爱屋及乌地对胜艳和两个小孩十分亲近。
即便胜艳从未开口与他们说过一句话。
木比塔也在榻边的兽毯上坐了下来,语气随意道:“舅舅、舅母之后就安心待在我帐中吧,刚好替我照看一下他们~”
莎朗本就喜欢他这对双生子,来此的打算也是这样,便不做二想地答应下来,而后又道:“明天我就换个装扮,以后小心点留在你帐子里替你照看你婆娘和两个孩子~你舅舅也换个打扮,以后跟着你和绮之,平日里护着你们两个。”
赫连秀也点了点头。
莎朗满不在意道:“反正弋仲那厮和那个汉人王爷的人马现在都已不在此处了,现在这块儿是你们主事,我和你舅舅也不用提心吊胆着了。”
木比塔咧嘴笑着应下:“那是当然~”
二人就在木比塔帐中榻沿旁的兽毯上睡了一夜,次日换了一身装扮,跟着木比塔去见了赫连绮之。
一入赫连绮之的营帐,盘腿坐在矮榻上把玩一只小药瓶的娃娃脸“少年”就向他们看了过来,嘴角的梨涡随笑意隐现。“昨日木比塔没有过来找我,我便猜到今日能见到舅舅、舅母了。”
“哥你向来聪明!猜猜舅舅、舅母过来是想跟你说什么消息!”木比塔快步走到赫连绮之矮榻的另一头坐下,赫连秀、莎朗也在二人对面的宽椅中坐了下来。
帐中再无旁人,舅甥四人对视一眼后,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转了转,而后笑眯眯道:“阿渥尔应该没有死吧?”
赫连秀和莎朗禁不住都愣了一下,而后看向赫连绮之的眼里不由染笑,赫连秀轻点了下头,莎朗紧接着开口道:“姚柯迴死的那天,我和你们舅舅暗地里潜回过,想看看阿渥尔怎样了……当晚姚柯迴那些心腹将领牢牢守在阿渥尔的寝帐四周,竟连我们射箭引起动静也没能将他们引开,他们仿佛知道阿渥尔会出事一般,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刻也不敢放松……后来到了后半夜,有羌卒匆匆找他们禀了什么,他们才一齐变了脸色,匆匆离开……那之后我们原本想趁机探看,但弋仲身边那名副将先一步带人闯进了阿渥尔的寝帐……”
说到这里莎朗眉间便拧:“我原以为他是奉弋仲之命来杀阿渥尔灭口,但那名副将放火烧了寝帐,偷偷背着阿渥尔从寝帐后面出去了……”
赫连绮之听到这里,嘴角的梨涡又笑出。
赫连秀接口道:“我在很远的树上,看见他将阿渥尔交给了汉人王爷身边的那位义子之首。”
木比塔很快反应了过来,“唰”的一声从矮榻上站了起来:“弋仲那个蠢货!身边的副将竟然是汉人反王的人?!”
赫连绮之把玩着手里的粗陶小药瓶,笑意盎然道:“这个前夏国太子,比我想得还要更有野心呢~他这是想挟弋仲以令羌骑~”
三人都向赫连绮之看了过来,娃娃脸的“少年”用着他那副森然又低沉的嗓音不急不徐道:“阿渥尔一定知道姚柯迴死时的真相,她就是弋仲杀死姚柯迴的证据。日后只要弋仲想要撕毁和叶齐的约定,违背叶齐之意,叶齐就会拿出阿渥尔这个把柄,让弋仲不得不听从于他。”
木比塔听得一声冷笑:“弋仲这个蠢猪,竟然还知道姚柯迴那些心腹将领忠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老子,只要他弑父的事情一暴露,就会马上被那些将领一齐掀翻,拿刀捅死给姚柯迴报仇~”
木比塔转头笑着看向了赫连绮之:“哥!他一定还不知道阿渥尔没死,还落到了汉人反王手里吧?否则怎么敢带着姚柯迴那十万烧当心腹骑兵,跟着叶齐的人马就走了~还把这十万先零卑湳兵都丢下给了我们~”
赫连绮之微点头,圆亮的眸中笑意清浅:“嗯~他或许还以为,答应带着羌骑随叶齐南下宁州,两人的交易便完成了。”
木比塔幸灾乐祸地啐道:“那个蠢货!”
赫连绮之回想莎朗之前的话,但觉自己遗漏了什么,但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分辨,便只蹙眉思索着……
木比塔看向了赫连绮之拿在手里的小药瓶:“哥,你手里拿的这是什么?”
赫连绮之回神来,将药瓶抛给了木比塔:“胀气散,将它混在给兵卒的水里,三日不食也不会觉得饿。”
木比塔眼睛一亮,接过药瓶就道:“这个好啊~又多出三日时间来集粮,就让兵卒们轮流喝,不怕粮草问题解决不了!”
赫连绮之点了点头。“只喝一次,无甚影响,第二次需等三日之后,才能再喝,否则体虚力浮,手足麻痹,就握不住刀了。”
不等木比塔应下,赫连绮之又道:“说起来胀气散的制法和痹尸散有不少相似之处……”
语声忽顿,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儿便于此时眯了眯,而后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是我反应慢了……”
木比塔没明白他的意思,皱眉看着赫连绮之。“哥?”
“三年过去了,九州旭都未主动来找我们,看来九州纳吉身上的痹尸散寒毒已经解了。”
木比塔听完,一愣又一震,语声立时一扬:“怎么可能!痹尸散的毒不是只有哥你能解吗?!”
矮榻尽头的角落里,放着一把古朴厚重的青锋古剑,是木比塔当年从宁州北地的青蛉水中捞上来的。
赫连绮之伸手点了点古剑的剑身:“三年前,九州旭骗过了你,他救了从青蛉水中爬上来的端木若华和云萧。而且从端木若华的口中,得知了九州纳吉中了痹尸散寒毒,这毒是我们下的,最后端木若华,还替他帮九州纳吉解了毒。”
木比塔一脸怔愣地从矮榻上站起了身。“哥你说的是真的?!难道当年那时候!他们就在九州旭的队伍里?!就从我眼皮底下逃脱了!?”
赫连绮之歪着头,一只手撑起了下颚,同时看向了木比塔:“你跟九州旭兄妹俩相处得久了,自以为了解九州旭,其实一直以来,都小看了他。”
木比塔拧着眉,脸上满是懊恼之色,慢慢坐回了矮榻上。下时用力偏过头啐道:“看来我也是个蠢货!”
“不怪你。”赫连绮之继续撑着下颚,大眼儿看向了别处。“那个人和九州御一起培养的大同军,又岂会如此易得?正是因为他们有过人之处,所以才值得我们费尽心机去争取~”
赫连秀诧异道:“九州旭?就是那个和你同一年出生的、九州御家的小子?”赫连秀直直看着赫连绮之道:“你们同他……同九州家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赫连绮之眼神幽幽地回看向了赫连秀:“舅舅不知道大同军吗?”
赫连秀怔忡着摇了摇头。
“那舅舅定然也不知道,流落到大榆谷中的那三年,那个人和九州御可不只是在养伤……”赫连绮之面露嘲讽之色,悠悠然地含笑道:“他还和九州御暗中培养了一支异军,名曰大同。”
赫连秀满脸震然之色,讷讷地拨动唇问:“你说的那个人是……”
“当然是舅舅和母亲当年一起在大榆谷中救下的那个汉人——陆清漪。”
赫连秀脸色更震,不觉瞠目道:“陆清漪?暗中培养了一支异军?!他……他究竟是谁?”
赫连绮之不由失笑,转过头来双目烔烔地看向了赫连秀,颇觉好笑道:“舅舅原来竟不知道他是谁……”面上转冷,赫连绮之慢慢道:“他就是夏国第八任清云鉴传人,夏国的三圣之首,昔日的归云谷主清一。夏国人称他叫清一大师。是夏国皇帝见到,都要礼让三分的人~”
赫连秀听罢,不由睁大了眼睛:“难怪……难怪他说自己一定得回夏国……原来他竟然是夏国那位传闻中的……”
赫连绮之按在矮榻一侧的五指慢慢绷紧了。“对啊,就是因为身份迥异、地位尊崇,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抛下我和我娘……回去夏国。”
赫连秀一霎时惊醒回神,看向了赫连绮之,目光直愣而长怔。提到此人,他再度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但踌躇一时,终又未言。
“大榆谷中三年,他领着九州御暗中培养了大同军,之后他便毫无留恋地抽身回了夏国,将九州御留在了羌地继续领导大同军,九州御死后,九州旭就接替他的父亲成了大同军之首。”赫连绮之慢慢松开了绷紧的五指,幽幽然道:“只可惜,我一直只知道大同军的存在,对他们的行事作风、传讯手法、各项机要,都一无所知。”
“还以为纳吉中毒后,九州旭来找哥哥求助,能主动暴露或逼出大同军……甚至借此收纳大同军……”木比塔烦躁道:“现在看来是别指望了。”
“无妨。”赫连绮之眯眼儿笑道:“既是军,必有所图,既有所图,便早晚会现身出来。”
大夏天隆十四年七月末,烧当大王子弋仲继姚柯迴死后,接掌入夏的十万烧当精锐铁骑,与反王叶齐的人马联合,南下宁州。
夏军随之反应,为保宁州,派出老将郭沅主事、文墨染辅助,率十万虎贲军赶往宁州,穆流霜、乐正申屠两家的人随行策应。前去与弋仲叶齐之势相抗,阻其绕道宁州攻入大夏腹地的野心。
然,叶齐入宁之盘县、普安等地,不到三日,两地主事官员便在叶齐手下、前宁州刺史徐怀的劝说下开城而迎。
待虎贲军赶到时,以叶齐、弋仲为首的反军与西羌联合军,已占城为守,在更外围的普安县城城墙上布置好了滚石、金汤,对准了城外赶来驰援宁州的虎贲军。
虎贲军初战溃败,后撤二十里,和城中反军与西羌兵遥相对峙。
巫亚停云闻讯而惊,更获悉叶齐背靠宁州往西诸县,利用宁州大量羌民汉民混居不知自己归属哪边这一点,大量游说,集粮召兵,使得军势迅速扩大中。
若坐视其发展壮大,则再难与之抗衡!
巫亚停云遂立即下令整兵,不再固守毕节城中,欲剪灭毕节城外余下的十万羌兵后,迅速赶往宁州驰援虎贲军。
大夏天隆十四年八月,固守于毕节城中的中军、宿卫军整军而出,一举攻向驻扎在赫章地界的剩余十万西羌兵。
西羌兵于毕节城外十里迎战,马蹄扬尘,杀声阵天。
大军后方,木比塔转头看着旁边马上的赫连绮之,手中的匕首早于两年前换成了长刀。“哥,弋仲和叶齐把我们和这十万先零、卑湳兵丢下的时候,知道夏军会出来打我们吗?”
赫连绮之抬手挡了挡从前面阵前吹过来的风沙,语声平静:“让我们留下,驻扎在毕城节外,就是为了牵制住城中的夏中主力,好让他们在宁州可以安心壮大。既是牵制,被牵制者急于挣脱,进而攻讦,不是很正常么?”
木比塔歪着头舔了舔牙,没好气道:“行吧,拿我们来拖延时间。那个汉人反王看来是记恨上了哥你之前轻慢他了~”
赫连绮之不甚属意地笑了笑:“这是自然~”而后双眼微微眯起,赫连绮之看着眼前战场的厮杀,又道:“不过他若只是消耗我们用来拖延一时半刻的话,未免不智。只因夏军主力若当真剪除了我们整军赶去宁州,与虎贲军合军,叶齐与弋仲那边照样难敌。”
赫连绮之几分漫不经心道:“我若是叶齐,必留后手。”
木比塔不明其意,忍不住问道:“什么后手?”
赫连绮之思索着道:“比如我们只是饵,让夏军自以为能吃下我们,实则……”
脑中思绪流转了几瞬,赫连绮之嘴边梨涡慢慢隐现。
并非不可能啊。
我们面对的虽是夏军主力,兵力上处于劣势,然人数亦相当,只要叶齐还有余力可使……那么前后夹击,剪灭这里的夏军主力,并非不可能。
那么这位二十岁被诏立太子、而立之年被端木若华以一言左右,失了太子之位、其间做了整整十年储君的前太子殿下……会有余力吗?
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中笑意更深了。不再多言。
木比塔昂头看了看前面渐渐退败回来的卑湳兵,扬声问向身旁:“哥,我是不是可以去了?”
赫连绮之的语声更为从容了。“嗯,去吧。”
巫亚停云领中军主力厮杀在最前方,混战中渐渐与右军将军南冥、前军将军林海拉开了距离,其母巫山秋雨与其父鬼斧神刀青阳子亦在羌兵丛中厮杀不止,青娥舍众女子与石木花、尹莫离、更多的江湖中人策应于后方。孔嘉孔懿于城墙之上坐镇。其间中军与宿卫军锋芒尽显、士气凌人,羌兵不敌之势越来越明显……
未几,巫亚停云便看见羌军主将木比塔手握长刀从侧翼而出,却不是向夏军而来,而是领着身后十数辆粮车踢马飞奔向斜后方而逃。
巫亚停云这才注意到,他们竟已杀到羌兵驻地之前了!羌兵眼见不敌,欲携营中最后的余粮而逃!
然则羌兵营中本就缺粮,这余粮便是他们眼下最紧要的,若这最后的余粮被他们截下,羌兵士气必定大溃,再无一丝战意!
脑中一瞬间不由想到了已在羌兵营中被困了三年多的巫聿胜艳……
巫亚停云手握无刃刀,咬牙一喝!立时改阵为长蛇,领兵追了上去!
赫连绮之远远看见巫亚停云带人追了过去,眸中似笑非笑,转而对身旁护守着他的赫连秀道:“舅舅可以去了~”
巫亚停云一追出战场外,便闻到一股异味,顿觉不对。阵中厮杀的南冥和林海看到她孤军追出,心中亦立时涌现不安,排开面前厮杀的兵卒就要追来!
木比塔身后的运粮车已然被巫亚停云孤军冲散,拉车的羌兵把粮车扔在巫亚停云孤军四周,便四散而逃。
而原本率领运粮车奔逃的木比塔此时已经回转身来,坐在马上看着被粮车包围的巫亚停云和数十名夏军,笑盈盈地服下了一颗药丸。
巫亚停云面色已凛,立时喝声道:“后撤!”
便是同时,三支火矢从远处极准无比地射落在了几辆粮车上……
大火轰然而起,沿着地上事先倒于枯草上的桐油迅速燃起,只一瞬间便带燃了剩余粮车,浓烟迅速漫开,其间飘出的却是一股浓郁又炙人的药香。
“是……毒烟……!”被药香包围的巫亚停云立时感觉到血液上涌,口鼻渗出了血来,眼前黑芒阵阵,踢马便欲冲出。
然守在浓烟外的木比塔也已向她冲来,手中长刀一提便向巫亚停云迎面砍去。
南冥、林海惊见,呼声欲狂。
巫亚停云勉力格开一刀,肩臂仍被砍中,翻下马来。
她身后的夏军来救不及,被毒烟所窒,一个个都从马上翻了下来,倒在浓烟中爬不起身。
巫亚停云翻滚在地,手足都在打颤,口鼻不停渗血,起身不及,被木比塔一把长刀抵在了脖颈间。“夏军还打么?!”
木比塔咧嘴笑着,大声喝:“还想不想要你们主将的命了?”
巫山秋雨、青阳子惊闻,不顾身旁羌兵追砍之势,飞身便向巫亚停云而来。
“后……后撤……”林海呆呆地站在两军阵中,颤声开口。四周兵卒皆怔,原本士气正高的夏军面面相觑。
“……后撤!”林海再度下令,与此同时南冥领兵便欲冲上前。
木比塔毫不留情地一刀划上了巫亚停云后背,而后一把将人拽起,长刀再次抵颈。“再往前冲呗,看是你们冲得快,还是本将军的刀……”
木比塔的话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远处一道白如净雪的身影,如蝶影一般,影绰间便向着羌军所在掠近了。
如梦如幻,似魅似仙。
脚下轻点万军头颅罢,不待他们有感,那道白影已经落在了羌军丛中、赫连绮之的马背上。
赫连绮之几乎没能看清她是如何靠近,等到心门猛然一窒,又猛然松落时,女子温热的手夹着一根银针,已然抵在了他的颈后。
几缕纤长的白发被风沙扬起,从身后拂到了他的面前。
女子宁淡沉远的语声亦随风沙拂入耳中。
“蔓绮草之香烈性,拖不得半个时辰。”端木若华看着身前的赫连绮之,语声沉静而幽远:“师弟制好的解药,予我救人,也救你自己罢。”
赫连绮之本能地向后回转过头,对上了女子那双曾经熟悉,后来不见,常如远山雾岫一般明澈又宁远的眸。
“师姐。”赫连绮之脸上的梨涡浮现而出,一霎时笑容明媚又可爱。“好久不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