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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0-360

作者:烬天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51章 凄凄去亲爱


    气息纠缠难舍,发丝亦慢慢缠乱。


    至后唇色极嫣,双颊皆赤,白衣人被少年人紧搂在怀,呼吸难继,一只手攥紧了少年衣袖,褶皱已深。


    方能仓促低头,喘息着避开了他的唇舌。


    然胸口起伏难止,津线隐隐,贴近的身子皆能感心如擂鼓。脑中只余昏茫。


    南荣枭随即以额相抵,同样低着头,眼睛仍一瞬不移地看着她。


    不过一息,又侧首吻上了女子的唇、耳、颈,缠颈深吻。


    虽是少年亦是男子的气息全然攫住了她,端木若华又似昏然又似本能地承受,双手扶在少年肩臂上,只知攥紧他的衣袖,几乎予取予求。


    待到二人声息愈重,石室内另两人的气息也随之浮动了起来。


    端木若华兀地察觉,如闻惊雷声,整个身子骤然一僵。竟似此一刻才忆及。


    惊醒刹那,脸上红似滴血……立时伸手推抵面前之人,语声力求平稳:“枭儿……!”


    语声惊茫有愧,更有震赧、窘迫、心惭,透出几分难堪之意。


    几乎同时,一声轻笑入耳,花雨石看着被自己门下男弟子抱上床榻、又扣在怀中已然拥吻半晌的女子,调笑道:“想不到此生我还能见到这样的一幕~”


    一言出,被搂腰侧坐于榻上的女子面上更为灼烫,本能垂首。难言一字。


    花雨石倚靠在石室一侧的墙壁上,望着端木若华道:“想当初~我就跟你说了,你这个弟子对你可不只是孝心~纵是瞎的,也应当看得出来,他对你有别的心思~”


    花雨石啧了一声:“可惜那时你眼瞎心也瞎,还道不信~”


    “不过能让活死人一般、被俗世比作圣人、备受世间人尊崇的清云宗主端木若华,做出如此悖礼出格之事,与自己的男弟子缠绵亲吻之举……”花雨石笑吟吟地看向了榻上环搂着女子的少年人。“云萧师侄可真是厉害呀。”


    一言毕,榻上白衣人应是更觉愧赧惭心,伸出推抵在少年人胸口的指节微微泛白,隐隐颤簌。


    下时却被面前少年温柔地包裹进了自己掌中,他裹着她苍白细瘦的五指,温柔地置于唇角,旁若无人地印下数吻。“师父,不要紧。”


    端木若华声息更窒,心头已紧,想要抽回手,却未能,面色在由赤转白。


    蓝苏婉只在二人缠绵深吻之初,便已转目避开了视线。气息会随着二人渐重的声息而浮动,但更多的,却是掩在心底绵绵无尽的刺痛与心疼。


    石室锦榻之上。南荣枭显然对花雨石的话充耳不闻。


    眼睛始终锁在面前白衣之人身上,觉到她心中的不适与难堪,他亦控制不住地随她不适。


    “师父。”终感无措又无力,他已在心疼她的难堪,但却难以在此时此刻,若无其事地松开她的手,放她离开他的怀抱,让二人看起来止于师徒。


    “师父。”伸指慢慢描摹过她的眉、她的鼻骨、她低垂而颤动的眼帘,最后轻轻点在了她嫣红微肿的唇瓣上。


    南荣枭忍不住又唤了她一声:“师父……端木若华。”


    本因花雨石所言、与石室内小蓝浮动的气息,而备感愧赧惭心与不适的白衣人,闻面前少年人唤声,浮乱的心绪忽是一凝。


    她似察觉了什么,又似心头忽静,蓦然抬首回望向了面前少年人所在,语声轻而忧,迟疑询声:“枭儿……?”


    唇角不觉微勾,想要笑一笑,却不忍。


    眼眶微微发红,想要流泪,却无泪。


    南荣枭凝望着她空茫中只倒映着他的双眸,眸光亦惘,于此刻无声息间,盛满了无人能见的点点温柔。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应声与她。伸手再度描摹起了她的眉、她的眼、她骨形清晰的鼻。


    少年人的神情,过于眷恋,也过于决绝。


    眉眼、指尖,似都揉满了险要溢出的温柔。未言一字,却似已诉尽千言。


    让人见之即怆,见之心已戚。


    盳目之人,本应无觉。但白衣之人却似有感,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忧甚。


    于此时伸手摸索过少年人的手臂,探向了他的脉。


    南荣枭任她摸索探腕,指尖轻点为他把脉。仍只看着她。


    不多时俯身复又倾近,用鼻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另一只手轻轻往上,抚上了女子的发、女子的耳、女子的面颊。


    伤势见愈,脉相无常。全不似一个重伤之下昏睡六日的人……甚至比到常人还要更为平稳强势。


    她似已然不为少年人亲近之举所动,垂首间只是沉色。


    但世间至药,必也至毒,师姐赠与枭儿的这只奇玄药蛊,如何可能长时至今,只见百益,不见寸弊?


    端木若华心中疑甚,转首间想要询声花雨石——


    只是未待她开口,绵绵密密、细碎如落羽的吻便又落了下来。


    少年人一只手轻抚着她的面颊,低声喃语,一言一字诉与她:“你是我此生所重,最重,无可企及之重。”


    于我,世间无有重于你者。包括我自己。


    其实从来不曾奢望过你能应我。尤其云萧之时。


    他永远记得归云谷风雪肆然的深山中,你凌雪而来、挥落群狼,抱着他坠入地穴时、眼前倏狂的飞雪。


    我也永远记得满院繁花与木的景亭中,你立身花雨后,素淡到别无他物,却一眼入心,让我此生未忘的恍然心怔。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若回当初,南荣枭会想要将这一句,喃诵在口,日日轻唱,吟与你。


    “雪一样的人物,冰做的面,竹捏成了骨,却是云做的心。”若回当初,云萧会想要将此言誊刻在纸,夜夜摩挲,送与你。


    少年人吻着她,看着她,搂着她。低声附耳与她道:“无论师父是出于何种目的……”顿一时,他轻声续道:“谢谢你,回应了我。”


    此生云萧无憾。


    南荣枭无憾。


    我亦无憾。


    端木若华闻言陡震,心头刹那间凝起。无来由,极不安。


    她仰首再度回望向了面前少年人所在:“枭儿?”语声微滞、已惶。


    我最想要你。


    也最不舍你。


    若然可以,我想一生一世就这样看着你。予你喜乐,护你无忧。


    心口刹那间升起阵阵灼意,紧随之异物顺着心脉开始钻爬之感越来越清晰。南荣枭蜷指而握,有感疼意,指间慢慢泛出青白。


    “再唤我一声夫君。”语声低喑而哑,他看着她,微露笑意,目中蓄满了温柔:“师父……端木若华……好么?”


    她听到少年人的语声隐隐颤然,竟似忍痛,指间游移欲探,想要再看少年的脉。此一次,却被面前之人一把握住,牢牢箍在了掌中。


    “好么?”南荣枭俯首间再度问她。


    声息皆抑,隐见不稳。白衣之人空茫的双目对着他,一片懵怔,几乎是本能地轻翕唇。“枭儿……”


    她不知他欲如何,不知他将如何,然已察觉异样,心中不安无法抑制地越来越甚。


    然手腕被他箍住,探脉不能,心头刹那间涌上无尽彷徨疾思与悲意。


    “枭儿?”似询声,似忧阻,更似徒然无力。睫羽颤,泪盈眶。声愈悲。


    少年人望向她的眸中,只更见温柔。澄澄如月,难窥其底。“此生唯愿,护你一世无忧。”


    南荣枭骤然伸手,点住了面前女子穴位。


    端木若华周身一震,再难稍动,静坐于榻上,与她两目相对的少年人面前。一双盳目静静睁着,应比往日哪一时,都希望自己双目未盲,能看得见。能知他此刻神色、眼中意。


    面色一息间苍白若纸,盈于眼中的泪,随同愈乱的呼吸,猝然而落。


    南荣枭慢慢抬起蜷握见血的手,指间用力张开,轻轻揩去了女子眼下滑落的泪。而后伸手移向了女子颈后。


    冷汗涔额,面色愈白,他望着她,眼前渐渐开始模糊,已难言一字。


    “夫君。”


    陡闻她此唤,南荣枭心头微怔。眸光刹那间碎成了千万片。


    隔着已然斑驳的光影回望于她,无声露了一笑。“嗯,是我。”


    多想余生里,能日日听你如是唤我夫君。


    多想自己的的确确,是你的夫君。


    多想以夫名,带你回连城祭拜我的爹娘。


    移向女子颈后的手,于此时微用力一按。


    女子神色似怔不怔,眸中似茫不茫,毫无防备地瞠开又阖目,意识倏然离远。


    “枭……”一言未尽,已无声。


    南荣枭面色已然转为晦暗,额上青筋伴冷汗浮现。


    面上苍白之色,已因更为剧烈的疼意而强忍至赤红。他于此时转目看向了石室内的另两人。“可以……开始了。”


    蓝苏婉回看向他,眼眶一瞬间转为通红。


    花雨石于彩绦流动间行至榻前,转手握住了袖中滑出的一把银制匕首。“有点疼,且忍忍~不过疼完,就永远不会再疼了。”


    南荣枭惨笑一声,看着她手握烫红的匕首,向自己胸口而来。


    中衣褪至腰下,口中含咬着一块厚厚的白布。


    南荣枭盘腿坐于床榻外侧,双手牢牢抠抓在了床沿上。


    端木若华已被蓝衣的人抱着躺入了床榻内侧,少年人身后。


    心脉疼意将歇的那瞬,少年人的声息陡然一弱,满面青晦。形同将死。


    花雨石几乎立刻察觉,看了一眼南荣枭胸口与心脉已然完全相连的漆黑蛊线,手握匕首,紧抿了唇。“阴阳蛊已然钻入心脉,你所剩的时间不多,我要下刀了。”


    盘坐榻沿的人衣发皆湿,额上青筋久久未消。他于此时慢慢回转过头,看向了床榻内侧那人。同时轻轻颔首。


    蓝苏婉看着花雨石手握匕首刺入了少年心口,陡然哽咽难止。


    血涌、身颤、刀身渐没。


    而他抠在榻沿的手,却于此时一根一根松开,慢慢移向了床榻内侧的人。


    用力牵住她垂放于身侧的一只手,牢牢攥进了指间。仿佛只要这样,疼意便会轻很多。仿佛只有这样,才受得住这将死前的酷刑。


    银刀在他胸口划开了深深的十字血口,花雨石随即伸两指入血口中,寻蛊。


    青晦冷白的脸上再无一分人色,口中含咬的白布已然被口水、汗水浸湿,间歇里滴落下来涎水。


    南荣枭全身控制不住地抽搐微抖,声息愈弱,意识渐远,脑中唯一还清晰的,便是胸口心脉之中,那于心间血肉里翻搅寻蛊的剧烈痛苦。


    形同剜心,尤甚剜心。


    蓝苏婉蜷握的十指根本控制不住地抖,眼泪浸湿了鬓发,也濡湿了衣襟。她看着他,哭声淹在喉底,喑抑嘶哑。


    未回头,未放手。他只看着眼中之人,模糊的视线纵然已经描摹不清她的模样……但只需触目所及还有她,再多难忍,似都能忍;再多痛苦,似都轻了。


    蓝苏婉看着他身上因为痛苦而迸起的青筋,一颗心亦如撕裂般痛彻,嘶声难忍:“还没好吗?!”


    她已不奢望他能活,只想快点结束此般于他的酷刑!这样的疼……她看着他入蛊池受一回,此生再也不想看他受第二回了啊。


    直至褪于腰间的中衣被血染透,身下被褥亦被温血浸湿,满室血樱甜香。


    花雨石终于抬眸来,慢慢抽-出了伸入南荣枭心口血肉里的两指:“找到了~”


    指间、掌中,都是血,一只少女小指般大小的蛊虫,被花雨石小心翼翼地自南荣枭心脉中夹取了出来。


    即便全身被血色所掩,仍能看见蛊虫身上层层叠叠、一圈又一圈黑白相间的诡异纹路。花雨石看着手中之蛊,一时痴了:“这就是……不死蛊。”


    她的眼神仿佛一瞬间被手中之蛊摄住了,双眸难掩熠亮,死死看着手中之蛊,难移目光。


    南荣枭终于把看向榻上女子的目光,一点点转回,移向了榻前的女子。


    他周身尽湿,衣发紧紧贴在他脸上、颔下、身上。心口以上俱为冷汗与白布上滴落的涎水。心口以下,全是血。染透半身。


    “把不死蛊……种入我师父体内!”口中湿淋的白布坠于地,南荣枭眸中之色已近灰败,吐气之声虚弱得近乎不闻,却字字决绝。


    他太清楚,花雨石有多想得到这只蛊了。


    花雨石闻声一愣,似刹那间回神而醒。而后回看向了南荣枭。


    蓝苏婉被泪洗过的双眸瞬时亮寒!几乎于少年出声的同时,就迸指甩出了手中天蚕丝。


    锋利坚韧的天蚕丝瞬间缠上了花雨石的颈,同时缚腕。


    蓝苏婉立身彩衣垂绦之人身后,只要花雨石有任何异动,必毫不留情地削下她持蛊的那只手。更甚者,颈上头颅。


    颈中、腕上都有血丝沁出,细微的寒光隐隐折射出来。


    花雨石不得不闭目平息了一瞬自己的心绪。而后冷目发出了啧声。


    “放心~将死之人的东西,我不抢。而且是他临死前托我的最后一件事,我会做到的。”


    将蛊虫移近床榻内侧的白衣人,花雨石执刀于端木若华手腕上划出了一条血痕。“而且这一只传闻中可生死人、肉白骨、令人不老不死的世间奇蛊之首,在今日之前,可无人育成过……所以种下它的人究竟会如何,谁也不得而知~”


    满身繁复诡异纹路的虫蛊靠近白衣人腕上血痕后,即鼓动着爬了过去,而后在花雨石、南荣枭、蓝苏婉的目光中,瞬间钻向血痕,消失在了榻上白衣人腕脉皮肤下。


    花雨石拍拍手道:“我又不像你们师父,是将死之人~犯不着求这一线生机~更无必要,冒这个险~”


    南荣枭对她的话,恍若不闻,只是看着白衣人的眼神,霎时轻寂。


    气息已然松落下来,此世安静。


    “多谢……二师伯。”


    蓝苏婉收回天蚕丝,疾步向他冲来。


    南荣枭似见了她,又似未见她,眼前模糊成一片白影,茫茫然的没有尽头。


    “师父……往后就劳烦二师姐顾看了。”


    轻轻喃声罢,双目慢慢阖起,湿透淋漓、满身汗与血的身体亦控制不住地往后,无声倒入了身后那人怀中。


    “师弟——”蓝苏婉嘶声泣出。


    榻上昏沉之人似有所感,泪沿眼角而落,渗透耳鬓青丝雪发。


    尘世喧嚣忽寂,不闻不见不尝,从此静谧。


    第352章 波澜誓不起


    益州,毕节城。


    巫亚停云站在城门上方刚刚修复完的城墙上,远目眺望。


    孟冬十月末,城门外的平野上蓑草连天,隐见水中芦荻灰白一片。


    蓑草平原和灰白色的芦荻丛那头,就是大举驻扎的凌王反军和十数万羌骑兵所在。


    此时距离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大举攻城,已经过去十日。


    巫亚停云面色凝重,与率十万宿卫军前来支援的老将郭沅道:“此前十五万羌骑对两万守城中军,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完全处于胜势,自以为攻城必捷,我等必死……故而犯不着拿出左相大人威胁我等。”


    “嗯……”老将郭沅手扶腰间长剑沉声道:“贼子心里清楚!穷途末路,又何惧威胁,必定不会顾。”


    巫亚停云英气的长眉微微拧:“但现在形势已变,两军再次对垒,我军势长,他们势落,被他们俘虏在手的左相大人这枚棋子,一定会被他们推出来用。”


    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霜,昨日刚刚带人夜潜出城,收敛了亡兄穆流云与护卫左相的骁骑营将士、众大内高手尸骨。


    此时站在郭沅身后,满面肃穆。“左相大人一定要救。”他的语声平静,却也沉。


    与他同郭沅率援军赶回之初,闻讯穆流云等人战死、左相被虏时所应那一声,一样沉。


    “左相乃国之栋梁,百姓需要他,大夏需要他,皇上……也需要他。”


    巫亚停云未看穆流霜,只沉凝着面色点了下头。


    不由想到了惊云阁给到的讯息……那位与左相大人一起被虏的惊云阁左护法璎璃姑娘。


    相比对大夏中军及朝堂皆举足轻重的左相文墨染,一个女子,且是一个身份不显的江湖女子被俘虏,境遇只会更恶。


    巫亚停云重又看向了反军与羌骑驻扎之地。


    扶在城墙上的手用力收紧,慢慢握成了拳。


    脑中控制不住地想到了胜艳。


    ……


    毕节城外三十里,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驻地。


    木比塔帐中。


    璎璃一身羌族女侍的打扮,一袭麻布长衫,头上包着绣花头帕,此时跪立在巫聿胜艳身后,正拢起胜艳散落在后背的长发,替她斜斜盘起在脑后一侧,再垂落下来一缕,做妇人髻。


    “真的要这样盘吗?”璎璃看了一眼身前的人,目露悲意,语声轻涩。


    巫聿胜艳眸光淡淡,眼神轻轻浅浅地看着前方空处,轻“嗯”了一声。


    “就这样盘……他喜欢我打扮成女人的样子。妇人髻,就更好了。”


    璎璃垂目不再多言,只默声跪立着替她把发髻盘好,又整理罢囚服衣襟。


    盘坐在帐内兽皮毯上的少女仍旧一身单薄的囚衣,一只脚上箍着沉重的锁链,锁链所允的范围就只有床榻、矮几所在的帐内一个圆。


    身上伤势眼见已愈,但天气渐寒,璎璃看着便起身替她拿来了木比塔的一件灰色兔毛斗篷,裹在了胜艳身上。


    斗篷上有木比塔的气息,胜艳眉间厌色一闪而过,伸手本能地扯去……


    下时想到什么,又自嘲一笑,停了手。


    ——此身如今又有哪里,没有他的气息呢?


    下时帐外步声踏近,木比塔“唰——”的一声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玛西仍旧跟随在木比塔身后。


    拉巴子虽已回,但其手下西羌四勇士仍旧被命护守赫连兄弟二人,其中玛西奉命跟随木比塔,蝉西和被胜艳削断一臂的日麦牟西则奉命跟随在军师赫连左右。


    木比塔在汉人城里呆了两年,自然认得胜艳头上那是妇人髻。原本因军情与赫连伤势而烦郁的心情大好。


    随手扯落身上用以阻挡风沙的披风,甩落在兽毯上,木比塔入帐便脱掉绑腿、云鞋,坐到了胜艳对面的矮桌前。


    璎璃侍立在一旁,木比塔下时朝她瞥了一眼。“你还不去取饭?”


    璎璃听后回看他一眼,闷声点了下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背靠床榻、倚身盘腿坐在矮几前的巫聿胜艳一眼……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被木比塔一声惊醒,璎璃收回视线,随即目不斜视地掀开帐帘走出了营帐。


    守卫在帐帘处的玛西马上面无表情地上前跟在了她身后。


    两人一走,木比塔就推开矮桌凑上前去,把胜艳抱进了怀里,嗅着她身上的气息开始上下其手。


    璎璃在玛西的监视下从火头军手里接了饭,拿回木比塔帐中。


    刚走到帐前,就听到了营帐内男女的响动,璎璃低头驻步在了帐前。


    跟在她身后的玛西早已习惯,也一言不发地驻步在了木比塔营帐外。


    璎璃提着饭笼的十指微紧,心头控制不住地窒-疼,低头间脸上表情肃穆得像寒冬腊月里结过冰的湖水,沉甸甸的。


    二十日前,十五万羌骑兵奇袭大夏中军,大获全胜,并将残余中军逼退入毕节城的当夜。


    木比塔斗篷上全是被溅上的血,与他一路追击云萧等人的卑湳大王子及其副将虽被云萧杀了,但大夏朝廷的左相兼中军监军的重要人物却被自己顺利擒获,成了西羌营中的俘虏。


    连带护卫那汉人大官的一个女护卫,都被木比塔设计生擒住,作为俘虏带入了西羌营中。


    此时木比塔大踏步入自己营帐,身后几个羌人副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向木比塔讨要那个还未押入囚帐营的红衣女俘虏。


    西羌营的规矩,谁俘虏来的便算谁的军功,同时也是那人名下的俘虏。


    “将军帐中不是已经有一个女俘虏了?这次这个只是个女护卫,料想没什么要紧的,就赏给兄弟几个呗!”


    “不行!得先问过我哥!”


    木比塔带着俘虏回营之初很是高兴,但听闻赫连绮之伤重就立时转为了焦躁。待探过赫连绮之,确定他哥死不了之后,虽然放下了心,但到底没有之前那么高兴了。


    也因为赫连伤得太重,今晚问不了他哥女俘虏的事,木比塔已经不耐烦应付这几个一脸急色的副将,只想尽快打发他们滚。


    但转头又看见弋仲也向他这里大步走了过来。


    “把那个女俘虏给本王子。”弋仲手里还握着沾满血的斩-马-刀,随手丢过来一颗戴着红缨精铁盔的头颅,舔了舔牙上的血道:“本王子也想尝尝汉人女人的滋味……拿这颗夏军将领的人头跟你换。”


    木比塔踩住他丢过来的人头,确认是红缨精铁盔——那就是夏军主帅身边四个前锋将领之一的人头。


    抬头来犬牙精亮,木比塔咧齿笑:“行~”


    未久。木比塔入帐,还未掌灯便听到了“哐啷”一声锁链坠地的闷响。


    帐外玛西听到声音,立时举着火把大步入内。


    便见帐内,那个伤病了半月余的汉人女人此时滚落在兽毯上,半边身子用力撑起,伸一只手牢牢抓住了木比塔腿边溅满血的斗篷。


    气息在抖,整个身体也在抖。


    她仰头看着木比塔,满脸都是病久后气息短促引起的潮红,语声虚弱,却很硬:“木比塔……把那个女俘虏……给我。”


    木比塔连云鞋都未脱就站在了兽毯上,此时低头看*着脚边的盛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皱眉看她道:“给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盛宴语气更急,也更硬:“给我……当婢女……照顾我。”


    木比塔想也不想嗤她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女俘虏了?还想本将军专门找个婢女来照顾你?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盛宴慢慢松开了攥紧在他斗蓬上的手,低下头,汗湿的长发垂落在地上,双手颤抖着撑在地上不住喘息。


    “而且你不是绝食绝水,药也不肯喝了吗?你都想好要死了,老子还犯得着找人照顾你吗?”木比塔嗤笑着转过身没看盛宴,垂在斗篷里的手却已经握紧了。


    盛宴马上又抬起了头,一阵头晕目眩中看着木比塔道:“女人的三急……不可能受得了男人来帮我……你让她来照顾我……我就会好起来!”


    木比塔闻话一把扯落身上血迹斑斑的斗蓬,扔远,俯身就把盛宴抱了起来。“你说的,你会好起来。要是敢随口糊弄老子,你一死!我就把她剁成一块块的来陪你!”


    盛宴被他放回了榻上的羊皮褥子上,眼前黑光阵阵,喘着气伸手大力推他:“你……快去……别让弋仲……碰她!”


    木比塔拎着人头赶到弋仲帐中时,璎璃已经被弋仲按在身下,身上红色劲衣撕了近一半。


    木比塔对这位烧当部落大王子没有像对虎公主那样的佩服。毕竟勇武有,脑子不多。提到勇武也比不上作为西羌第一勇士的拉巴子。


    知晓他哥是直接被烧当酋豪指定过来的军师后,就更无顾忌了。


    木比塔直接指使玛西上去拉开了弋仲,手里的人头也顺势扔了过去。


    语声一扬,十分干脆:“老子不换了!”


    “干他娘的!你说不换就不换?!”被打断好事的弋仲大怒:“一个娘们儿样的杂种玩意儿!敢来欺耍本王子?!”


    “随便大王子怎么说,反正老子不换了。”木比塔像是听惯了污言秽语,没什么反应地站在原地,指使玛西把璎璃从弋仲身下拽了出来。


    “去你他娘的!你信不信本王子直接把你抓过来一样当女人上?!”


    木比塔像野狗被踩了尾巴后,竖毛呲牙,咬向人时,眼睛里露出来的凶光一样……几分凶狠残毒地看向了弋仲。


    只看这一眼,没有再说话。


    弋仲没去注意木比塔的眼神,正于兴头上,伸手就要夺人,被玛西躲开后一把抓向了立在帐内床榻旁的斩-马-刀。


    玛西这时回头看着弋仲,面无表情道:“现在西羌营的主帅是拉巴子殿下,拉巴子殿下向来不喜羌骑奸-淫-女俘虏这种事。要是打起来让她知道了,大王子认为拉巴子殿下会怎么处理?”


    弋仲此时已经将斩-马-刀握在了手里,闻话额头上浮起了青筋,面色只更怒。“不过是父王十几年来看也不看的一只小母狗!竟敢拿她来压本王子!何木姐一死,还有谁会帮她在父王面前说话!你们当她能做多久的主帅?!”


    玛西见他怒啐罢,手握斩-马-刀却停在了原地,魁梧的脸上露出一点嗤笑。


    到底知道自己打不过九公主殿下。


    木比塔像野狗又像毒蛇一样的眼睛多看了弋仲一眼,慢慢咧嘴笑出了两颗白亮的犬牙。随后转身带着玛西、钳制着璎璃,大步走出了弋仲的营帐。


    初被虏时,想到玖璃,璎璃有心自绝。


    但看到文墨染被押入囚帐营,又不能甘心,她于弋仲帐中已欲殊死一搏,与羌人同归于尽。未料到会被救下。


    此时被木比塔推进了帐中,内力被封不及反应,摔在帐内的兽毯上。


    红色劲衣残破不堪,额发凌乱,身上有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血迹。


    “老子把她带过来给你了!从今天起这个汉人女人就留在帐子里照顾你……”木比塔让玛西封了红衣女俘虏的内力后,就独自将她推了进来,此时大踏步入帐走到床榻前将盛宴从褥子里挖了出来,逼她睁开眼目视着自己。“你说了,会好起来。死了,我不但让她给你陪葬,还会把你认识的那些汉人,都找来,全都来陪你~”


    盛宴虚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转头看向了摔在兽毯上的红衣女子。


    她是惊云阁左护法,洛阳郊外他们与凌王叶齐对峙时自己出手相帮,已然见过。后来她来行宫别馆请清云宗主为惊云阁主梅疏影疗伤……自己那时刚拜会过清云宗上下,正随三弟歇脚在他们暂住的行宫别馆内。


    “别看她,看我。”头被木比塔伸手扭转了过去,盛宴回看着面前的羌人少年,虚弱垂首:“好。”


    少年羌骑将领如同小姑娘般精致秀气的眉微一扬,看她的眸中沉翳之色散开了部分,眸光渐亮。


    全不顾忌兽毯上的女俘虏,低头亲在了盛宴唇上,又伸手摸了摸盛宴的胸。


    “更小了,赶紧好。”


    作为惊云阁之人,璎璃自然知道也识得这位巫家二小姐,巫聿胜艳。


    常女扮男装,一手无刃刀使得出神入化,整个巫家恐怕除了巫家主母巫山秋雨,无人能出其右。


    此次来助中军,为探羌营被虏,仍将探查所得送回了中军。


    虽也知道木比塔,但惊云阁对这位少年羌骑将领了解不多。


    除了知道他是羌骑军师赫连绮之之弟,西羌人,名唤木比塔,其他尚都不详。


    木比塔离开后,璎璃就上前扶起了巫聿胜艳。“盛宴公子……巫二小姐?”


    榻上之人轻轻摇头,看了眼帐外玛西魁梧的身影,伸手慢慢在璎璃掌心里画写起来。


    ——中军,如何?


    璎璃将所知尽数相告,当听到申屠烬果然中毒险死、幸被云萧救回时,盛宴眼眶慢慢发红,扬笑同时,眼泪亦落了下来。


    二弟还活着就好……就值了。


    三弟审慎,心细如发又武功高强,当能护得自己与清云宗主不落入反军、羌骑手中。


    听得左相文墨染亦被虏,已押入囚帐营。巫聿胜艳冷白青晦的脸上,唯眸光一点点亮起。


    她看着眼前的黑暗,轻声喃道:“我应当还有能做的事。”


    璎璃见她抬手,立时将掌心伸了过去,便看着她慢慢于自己掌心内画写下了三个字。


    ——救左相。


    璎璃目中一震。


    盛宴虚弱地倚靠在璎璃身上,神色未动,眸光渐明。


    但要救出左相,自己还需要一个筹码……一个足以和木比塔谈判的筹码。


    第353章 梧桐相待老


    木比塔一连在伤重的赫连绮之那里照顾了亲哥数日,再回自己帐子时,看到盛宴倚靠在兽皮床榻上,正在喝药。


    那红衣女俘虏已经换了一身羌族女侍的衣裳,此时闷声站在盛宴身旁,手里拿着帕子,随时准备给榻上女子擦拭药汁。


    看起来倒是个尽责的女婢。


    木比塔一眼就看到了盛宴明显好转的脸色,眼神当即跟着亮了亮。“照顾得不错~不枉本将军为了给你抢回来这婢女,和弋仲那丫废话了那么多!”


    璎璃接过了盛宴喝完的药碗,端了清水给她漱口,又拿手帕给她擦拭过嘴角和手指,就一言不发地退到了旁边。


    她一退开,木比塔就马上挤到床榻边挨着盛宴坐了下来。


    想着这汉人婢女还算识趣。同时伸手去搂人。


    盛宴被他半拉半抱进了怀里。


    明明数年前天水郡初见时,他还是个矮自己一头多、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不过两三年,竟转瞬长成了身量与自己所差无几、脾性悍然的羌族少年。


    ——脾性悍然倒不是这两年才长成,当年便可见一斑。


    木比塔全不在意帐子里还有个汉人婢女,帐帘外还站着玛西,坐上床榻便熟稔地把盛宴往自己身上抱,手顺势就要伸进盛宴衣内。


    盛宴被迫靠上他胸口,二人身量相近,盛宴还比他高了小半个头,料想他会吃力,可到底是个男的,他全不费力地把榻上的女人搂抱在怀,动手动脚。


    盛宴不得不意识到他只是长得像个小姑娘,力气却并不是小姑娘的力气……而是个年轻气盛的羌族少年,身具男子的力量。


    尤其有些时候,不但力气不小还很磨人。


    有武功时,她自可轻松反制他,但武功被废、内力全无后,仅凭女子的力量想要抗衡他,却不易。


    盛宴微用力按住了他的手,突然道:“你好像才十六岁?”


    眉眼精致秀气,本就显小,再加上她的五官又偏英气,固而他二人在一处时,他应是看着便比自己小了好几岁。


    木比塔不喜欢听这个,闻话就很不耐烦。“是又怎么样?!”


    “你知道我比你大吗?”


    木比塔嗤笑:“你除了胸还有哪里比我大?胸也没比我大多少~”


    他的手开始挣动,盛宴再度按住。“年纪,我比你大了三岁。”


    “那又怎么样?”


    “你喜欢比你大的老姑娘?”


    “我喜欢……”木比塔忿然抽回手,放开盛宴就道:“我喜欢个屁!”


    然下一瞬,他又重新将人搂入怀中。“你管老子喜欢什么!”


    不待盛宴回话,他又恶声补充道:“你算个什么?你现在就是个俘虏!不管老子喜不喜欢,我想把你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言罢就堵住了盛宴的嘴。


    盛宴任他闹完。之后气息不顺,别开脸咳了数声。


    木比塔听得直皱眉,终于放开了盛宴。“也没好多少……还是赶紧好!”言罢也不多言,转头就出了营帐。


    盛宴看着他掀帘而出的背影,没有说话。


    帐帘落下已久,亦未收回目光。


    “巫二小姐……”璎璃看着她,问出了这几日心中的疑问:“你的武功……”


    盛宴轻轻扬笑:“就是被他废的。”微带笑意的脸上,眸光悠沉冷远,静得仿佛寒潭深底的凉石。


    璎璃随即噤声,心口又闷又拧,透不过气来。十指都攥握得极紧了。


    又过数日,木比塔一入帐,就看见盛宴靠坐在榻沿上,璎璃伸手在帮她揉着脚踝上被锁链箍出来的青紫淤痕。


    看见木比塔掀帘而入,璎璃最后揉了几下,就起身退到了一边。


    少女光洁柔白的小腿上,唯脚裸处青青紫紫,横列着一道道拖曳锁链箍出来的淤痕,异常显眼。


    木比塔瞟了两眼就移开了目光,便当做没有看见,在榻沿坐下,照例抱着盛宴亲了一会儿,就起身往外走了。


    却被盛宴开口叫住:“你今天还回帐吗?”


    木比塔脚步一顿,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璎璃已经端着洗漱后的脏水,先一步掀帘出帐了。


    盛宴转过头没有看木比塔,眸光往下落在了自己的脚裸上,又道了一句:“我身子已经好了。”


    木比塔转过身看她,原地愣了片刻。


    “这里不是你的营帐吗?你总不可能一直歇在赫连绮之那里。”


    心跳马上跳快了起来,木比塔几步走回了床边,眼睛和他呲出的犬牙一样亮。


    他看着榻上的女人道:“你说得对~”


    偏头看见汉人婢女已经出帐,帘外守着的玛西也已经跟上去盯着她离远。


    木比塔一把将坐在榻沿的女人抱进了自己怀里,手伸衣抚上她的腰,另一只手开始解她的中衣侧扣。


    片刻后气息便乱,木比塔喘着气从她胸前抬起头来,眉间又拧:“身子当真好了吧?别老子一碰你,你又吐血发烧半死不活。”


    肩头中衣越滑越低,盛宴双手抱胸隔开了他。“我有条件。”


    木比塔已经在褪她的长裤。“你有什么资格跟本将军谈条件~”


    盛宴被他推倒回榻上,欺身压上。


    她于他亲上来时侧首避了开,自顾道:“我要你把璎璃留在营帐里,一直做我的婢女。”


    木比塔追着她轻咬,喘息着吻住她的唇。“行吧~”


    两人的长发很快纠缠在了一起。


    盛宴抱着他,以为想好后,自己对此可无甚在意。


    却原来此身仍会本能地抵触抗拒。


    她忍到眼眶发红,最后将头埋入他颈侧,用他的发擦去了自己眼中的泪。


    此后木比塔宿回了自己的营帐。


    又一日,盛宴下榻坐在帐中低矮的炕桌前,拿手指蘸了杯中水正随意涂画着什么……


    抬头便见木比塔脚步轻快地入了营帐。


    看起来心情不错。


    盛宴随手拂去了桌上所画的山水,迎视木比塔道:“看来赫连绮之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汉人女婢不在帐中,正于帐帘外濯衣晾晒。


    木比塔便也没管她一个人在涂画什么,开口便道:“没错。”又道:“我哥还在教我识字~老子现在会写不少汉字了。”


    盛宴闻言愣了一下。“你不识字?”


    木比塔被她愣然的模样刺到,语声转而冷冷的:“老子不识字有什么奇怪的?我爹死得早,我娘整日病在床上,我养活自己都费劲,哪里来的闲功夫闲钱学字?”似是回想起了什么,木比塔的声音更冷。“我娘倒是一直想教我认汉字,可惜她一直病着,最后也没来得及教会我就病死了。”


    盛宴回看他,眼前这个浑身痞味的羌族少年罕见地沉默了下来。


    盛宴看着他坐在兽毯上,意兴阑珊地摆弄起一把从袖中抽出的短刀。


    “我也可以教你。”盛宴忽然出声:“认汉字。”


    木比塔倏忽抬头,小鹿般圆亮漂亮的眼有点着愣地看着盛宴。


    炕桌上被摆放上了一张简易的沙盘,两人坐在炕桌前,盛宴扶着他的手握好断枝,反复教他描画了好几遍“木比塔”三字。


    只是小半个时辰下来,沙盘上的字仍旧歪歪扭扭,根本看不出来是何字。


    盛宴忍不住皱眉:“你怎的如此蠢笨?”


    木比塔原就绷着一根弦,额发都紧张得汗湿了,闻言立时就炸了:“你说什么?!”他转头狠瞪着盛宴,勃然怒道:“你不过是比我出生好些!生在中原武林世家里!老子要是也能跟你一样从小学字,有人教、有空闲练!做得肯定比你好!”


    盛宴自是不服,她少时起便文修武备,向来哪一样都不输男子。又怎可能会输给他?


    终是想到自己的谋算,便忍住了,不再奚落他。


    木比塔烦躁地推掉了沙盘里的字:“你重新教!”


    又道:“这次不写我的名字了!”


    盛宴平静问声:“那写什么?”


    木比塔想也不想道:“你姓什么?”


    盛宴平声:“巫。”


    木比塔重新抓起断枝握住。“写你的名字。”


    盛宴捡起另一根断枝,写下了“盛宴”两字予他看。


    木比塔一连看了沙盘里的字好几眼:“这是你的真名?”


    盛宴顿了顿,后道:“不是。”


    木比塔马上将其推掉了,扬声命令道:“写你的真名。”


    盛宴冷眼瞟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真名?”


    木比塔一把掐握住她的腰,磨着牙道:“你不告诉老子,今晚上就别想能睡。”


    盛宴本能地拧眉,按住了他肆意的手。“写了你也不认识。”


    木比塔拂开她的手,怒道:“叫你写就写!你一个俘虏哪那么多废话?!”


    盛宴沉眸,视线垂落,拿着断枝慢慢于沙盘上写下了“巫聿胜艳”四字。


    木比塔终肯抽回手,此时仔细看着沙盘上的字:“这是你的名字?真名?”


    “嗯。”


    木比塔握起一旁另一根断枝,一笔一画在字上描摩起来。


    盛宴看着他描摩了数十遍后,终于舍得推掉一个字,自己在沙盘上补写起来。


    未错。


    又推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字。一一补写。


    竟都未错。


    不多时,他已全盘推掉,自己一笔一画写下了她的名字。


    盛宴来看时,便见沙盘上的“巫聿胜艳”四字,不但未错,写得还比他写自己的名字时,好看得多。


    木比塔离帐后,盛宴伸手点了点沙盘上自己的名字,眸光悠淡而沉远。


    似更确定了什么,同时也对什么更多了一成胜券。


    她慢慢描摩了一遍沙盘中的字迹,动作看似轻柔旖旎,然落在笔画上的眼神始终静淡如无物,透着轻薄如雾、虽淡却难以化开的冷硬。


    “你的女人,自打那个汉人俘虏给她当了婢女后,对你热情了很多。”营帐外,玛西亦步亦趋地跟在木比塔身后,拧着眉嘀咕道:“她在勾引你。”


    木比塔秀气的眉毛扬了扬,下巴朝天,一脸的肆无忌惮。“那又怎么样?”


    “你认为她是真心跟你好?”玛西不咸不淡问声。


    木比塔嗤了一声:“怎么可能!”羌族少年蜷曲的额发下,漂亮又精亮的眼中流过狠意,也流过轻蔑。


    “我哥说过~她是夏国中原武林第一世家长大的小姐,家里名声大,背后还靠着夏国皇室,现在夏军的主帅就姓巫……出身不知道比老子好多少,又怎么可能打心眼里看得上老子?”


    木比塔回想起什么,磨着牙恨声:“而且老子知道这个婆娘的脾气……”


    想也不想低声骂道:“他姥姥的!保不定比老子还狠!还犟!”


    玛西两条粗眉紧拧。“你知道?”


    “老子自己帐子里的女人!老子当然知道!”


    玛西当即啐了一句:“那你也该知道,你的女人一定在谋划着什么。”


    “随她去~”语声满是不以为意。


    玛西听得眉头又拧,看着木比塔大咧咧往前的背影,多嘴提醒:“她是你帐子里的女人,万一做出什么事对你不利,你可摘不清。”


    木比塔已经大步朝着赫连帐子走远了。


    拉巴子联合成了先零、卑湳两部回来,现在成了主帅,木比塔当然知道玛西是为了拉巴子才会提醒他~


    “可不管她在谋划什么~”木比塔打从心里想着:“老子都觉得,总比这婆娘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一心要死好!”


    此后原以为必胜的攻城之战失利,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于毕节城外三十里驻扎。


    随后不过五日,夏国援军赶到,毕节城的防守被层层加固,更难攻下。


    战机一拖再拖,转眼到了仲冬十一月。


    木比塔跟随在赫连绮之身后,大力掀开帐帘又将其摔回,一脸暴躁地从议事的营帐里出来。


    “夏国援军不过就十万,早就探清楚了!有什么好怕的?!”木比塔想到刚才拉巴子驳回他哥说的那些一听就很有胜算的主意,只说要等,就心头火起:“等他娘的等!到底要等什么?!再等下去,粮草都快耗没了!”


    木比塔压着声音,一旁娃娃脸少年模样的人应有听见,但可能也未听清。不过即便未听清,也不妨碍他知晓木比塔啐骂之言。


    赫连绮之伤势已然愈好,此时回头来看了木比塔一眼,眯起眼儿微微一笑:“我大抵知道她在等什么了~”


    木比塔闻言脸色一重,当即问声:“等什么?”


    柔软蜷曲的额发下,赫连绮之比到女子更为白皙粉嫩的脸颊上,笑容一收,黑白分明的眼中倏地透出了冷意:“等死。”


    木比塔听完一愣,一时不明其意。


    再回神,赫连绮之已然向着自己的营帐走回了。


    看到玛西过来,木比塔暗骂一声,也大步回了自己的营帐。


    入帐后便见胜艳裹着他的一件氅衣背靠床榻,坐在炕桌前的兽皮毯上打盹。


    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


    天气已冷,帐内烧着火盆,木比塔将罩身的斗篷脱了扔到一旁,便上前伸手搂她。


    胜艳被他弄醒,眉头蹙着推开他亲上来的脸。带着几分被扰醒的不快。


    木比塔哪里管她,双手搂着她的腰抱起,就要扯她衣裤。


    胜艳大力按住了他的手。“这几天不方便。”


    木比塔自是不爽,想到女人那档子事,怕她又半死不活,强忍了下来。


    便只抱着她亲了一会儿。


    不多时璎璃拿饭回来,两人坐在炕桌前用饭,木比塔照例抓着羊腿啃,顺手撕下几块肉条来给她。


    像这样扯下给她的肉条,以往面前的女人都会皱起眉来不吃,木比塔料想这中原女人大抵是嫌他脏。便也冷脸不管她。


    没想到这一次,面前的女人看了一眼,就着糙米把他撕给她的肉条都吃了。


    木比塔顿时也不去想军帐里议来议去的那些劳什子事,和方才没弄成的不爽了,啃一口便撕下两条肉来给她,盯着面前的女人把它们都吃完。


    心情便又大好。


    直喂到胜艳在他递过来肉条时倏然作呕,才作罢。


    木比塔便把递出的肉条又拿回来,自己吃了。“吃多了是有点膻~”


    顺手把一旁的菜羹推到了胜艳面前。“喝点这个压一压~”


    饭后,玛西和璎璃跟着简单吃完,收拾了出去。


    只没呆多久,便有羌兵传话来,木比塔被赫连唤去。


    胜艳抬头来看着送好饭笼回帐的璎璃,微扬笑,伸指沾了水在炕桌上写了。


    ——时机已经成熟。


    ……


    大方城地下隐秘地阁中。


    那日南荣枭渡完蛊浴血倒落于榻,便再未能睁开眼。


    七日后,便是躺在榻上的白衣之人,也阖目久寂,长时未醒。


    蓝苏婉扬手一把将手中天蚕丝缠上花雨石的颈,厉声责问:“不但迟迟不醒,而且我师父的脉相已然一日弱于一日!根本不像你所说的!是生死人肉白骨、能治愈一切伤病的不死之蛊!”


    这七日,蓝苏婉已然憔悴得眼下青黑,整个人明显消瘦了一圈,眉间俱是伤色、痛色与郁色,更兼惧色与疲色。


    她出口语声沉厉,字字嘶哑,已全无当年跟随在云萧身后寻到南疆林野、却遭花雨石调戏时的无措青涩。


    大抵失亲之痛,最能令人一夜长大,更何况失亲之后,复又失亲。


    一次又一次。


    蓝苏婉眼眶通红地狠瞪着花雨石,一字一句不能承忍:“你可是……欺了他?”


    花雨石斜倚着身子挑眉:“你怀疑我拿不死蛊之事骗了云萧?欺他以身育蛊,害他养蛊挖蛊渡蛊而死?”


    伸指隔开了两寸喉咙前的天蚕丝,花雨石讥笑道:“你以为他是蠢的么?是真是假有多少把握他会不知?我早就说过,只一线生机。这传说中的不死蛊,在他之前,便就无人炼成过!究竟会如何、能如何,是不是真的能治好这一身沉疴病体、时日无多回天乏术的师妹,我也不知。”


    “云萧岂会不知这些?他不顾一切也要育蛊做一个尝试,又如何能怪得了我?”花雨石睨着蓝苏婉道:“我一连七日守在这里看着师妹,无非也是同你一样不知种蛊之后会如何,想看看师妹得到不死蛊后,究竟会是何情形~”


    “如今她一连七日不醒,不死蛊入体未见效用,我又哪里不同你一样急?”说着便叹息道:“可知我钻研蛊医之道多年,一心欲赢师妹……这不死蛊便是我想要与她证明蛊医之道尤胜凡医的僻异之术。”


    蓝苏婉看着她的眼中布满血丝,久久,能察面前之人并未欺瞒。


    亦只能蜷指慢慢收回了袖中天蚕丝。


    天蚕丝被收回后,花雨石立时又多看了一眼面前的蓝衣少女。“不过你在这地阁石室中一连七日守着你们师父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封存着云萧的尸身,迟迟不入殓也不言下葬?”


    花雨石啧声:“看你寻来收殓云萧尸身的,竟是珍稀无比的玄玉冰棺……啧啧,你不会是,还喜欢着你师弟吧?”


    蓝衣的人根本丝毫未在意她语中的揶揄,只沉目看着躺在石室中、声息皆静、阖目已久的白衣人。


    “我只想待师父醒来……再见师弟最后一面。”


    第354章 饮马渡秋水


    又七日,端木若华仍旧未醒,面色寒白犹如死人,声息更是浅弱近无,食水都不能喂入。


    仿若生命在无声流逝,只是躺在床榻上静待死去。又仿若陷入了一段极深的昏睡中,对周遭万物都失去了意识。


    蓝苏婉心如火煎,眼下青黑一日更重于一日,每每于榻侧乍然惊醒,急急探到女子腕脉:虽弱仍存。


    方得松一口气。


    回首看到放置于石室外一侧的玄玉冰棺,眼眶又控制不住地红彻。


    师弟做了这么多……师父你一定要好起来……


    万不要,让他白白做到了这一步……


    泪落如滚珠,终不能自抑。


    夏军前线毕节城中,巫亚停云自惊云阁之人带着清云宗门下退到大方城中后,已数次来信慰问清云宗主病情与云萧公子伤势。


    蓝苏婉看着榻上昏睡不醒之人,踌躇良久,终于提笔回书。


    ——伤情病情均未善,欲回归云谷中疗养。


    蓝苏婉留下了玖璃,以他为主领惊云阁明暗线上的人潜行随侍于中军左右,联络传达相助中军。


    自己领一队人带着云萧尸身与昏睡不醒的端木若华回往荆州归云谷。


    大方城东门。蓝苏婉骑在马上,行在最前,方出城门几步,便看见一道身影从侧面奔袭而近,最后停在了她的马前。


    蓝苏婉勒马而止,看到了骑坐在纵白背上的那人。


    一霎那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云萧……


    少年单薄清瘦,容颜绝世,周身气息透着孤凉凄清。


    眸中空了一瞬又刺痛了一瞬,眼微垂,而后慢慢驱马上前。


    南荣静看着她踱马而近,未待她开口,先一步问了:“是已经取蛊了吗?”


    蓝苏婉不由得一震。“南荣公子知道他……体内种了……蛊?”


    南荣静容色不变,既静,又淡。又沉。“嗯。”


    蓝苏婉忍不住问声:“何时知?”


    南荣静望向了她身后的队列。最后面那辆马车车身,明显比其他两辆马车车身长得多。可以用来放置长长的、类似棺木那类的物什。


    仿佛预料之中,又仿佛只是猜到了什么,少年语声一时极静:“一直知。”


    是他还顶着墨夷然却身心时,便知晓之事。


    只是那时兄弟间都没有关乎彼此的记忆,于是不亲不近,知道了也不过就是,知道了。


    后来总算醒神,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过去和记忆,再回头来挂念这个哥哥,能做的也只有跟随他冲到战场上。


    见他伤重,会忧,可他已然跟自己不一样。


    他比自己幸运那么多,除了他们俩多年前逝去的那些亲人,他的身边仍然还有很多亲人和朋友。


    毕节城中那处小院里,他抚着天雪的颈毛,看着那些江湖中人来来去去、远远近近地探看他,军中主帅将士亦不时前往关切慰问,更看着他的师父、师姐日夜不替地守着伤重的他……


    他身边那么多人。


    既不缺朋友,也不缺亲人,甚至他为之舍生忘死、能忍万般苦痛的心上人,也有了。


    而自己,只是他一个失而复得、多年认贼作父、已然离分七年之久的弟弟。


    好似更多属于过去,并不十分贴近现在的他。


    自醒来后,本能地想要亲近他,亲近这个自己于世上唯一还活着的亲人——这个哥哥。


    但却好像已经找不到立足的位置。


    渴望他,羡慕他,心烦意乱,厌憎不堪,又留恋不舍。


    能做的,就是把兄弟二人幼时的记忆一遍遍地回想,然后远远看着他。


    只不过再多错杂纷然的情绪,都被此刻大方城前的仲风一吹,淡去了,散开了,飘远了。


    北风萧索,猎猎如刀,刮在他的脸上,似乎也刺进了他的心里。


    蓝苏婉想问他……既知南荣枭以身育此绝命蛊,为何没有阻拦?


    知道时阻他以身育蛊,后来阻他被自己带来这大方城,最后阻他被从心脉中挖出蛊……


    但看着狼背上的少年那样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早已认命了的神色,又一个字也问不出。


    她已获悉面前少年此前受了墨然之蛊操控,恢复本性未久,拾回自己的记忆、过去和身份都未久。


    初醒时,他怕是对身边人真假、敌友、远近皆分不清,又何能及时做出那么多的反应呢。


    只是到这一刻,他来到自己面前,看着装有兄长棺木的马车……应是已经厘清这个世界与自己的关系了。


    天雪也已察觉到了什么,驮着南荣静一步步走向了队伍后方、那辆比到寻常棺木还要更长的马车。


    拂荡的车帘被风吹动,隐约露出了马车上影绰冰冷的玄玉冰棺。


    南荣静抚在天雪背上的那只手慢慢蜷紧了,他从天雪背上跃起,落在了那辆长身马车上。


    执剑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抖了一下,而后抬起,果断地拂开车帘,看向了马车中的那口棺。


    冷白色的玉棺棺身冒着丝丝缕缕、如雾般的寒气。


    内里隐约可见躺着一个人。


    南荣静放下车帘,再走近,一只手慢慢扶上了棺头。


    “记忆里我哥……幼时起,性子就比旁人执意得多……”南荣静忽是自发地开口道。像对马上的蓝苏婉、也像是对自己在说。“他想做的事,*从无人能阻。”


    幽宁静谧的语声散在寒月的晨风里,飘飘荡荡着散开了。


    蓝苏婉打转马身回过头来,看着他。


    南荣静站在棺身旁,掌中微用力,推开了玄玉冰棺的一角。


    于是内里躺着的人,渐露眼前。


    雪白而丰伟的白狼于这时也一跃上了马车,极有灵性地扒爪探头看向了冰棺内。毛绒绒的脑袋整个钻进了冰棺里,嘴里不时发生悲凄呜咽的“嗷呜”声。


    不多时仰头长啸,双目中竟流下了泪来。


    一人一狼立于马车上、玄玉冰棺侧,尽皆看着棺中的人。


    风吹过,城门两侧高大的黄荆树叶落纷纷。北风萧索又凛冽。


    棺中的人,睫羽如鸦,长眉墨裁,鼻挺如峭,五官无一处不完美,俊美得仿若不似真人。


    若能动一动、笑一笑,能倾多少女儿郎们的心?


    只是他的唇色,已是那样没有一丝生息的白。


    同样冷白如玉的脸上,额心的血樱额纹已然黯淡得几乎不见。


    那是奇血族人的标志,樱家额纹,随血脉而生,那样黯淡的颜色,是血元几乎已被耗尽了。


    ——就像身中忆生蛊时的他。


    他看见南荣枭铺陈在颈侧的墨发如莲开般散着,仍旧流转着腻人的清光。


    他的脸和他那样像,足有七分相似,尤其鼻、唇,连收拢的弧度都似一样。


    南荣静看了他许久。


    忆生蛊解开后醒来,唯一的庆幸,唯一的牵挂。


    也无了。


    他看着他躺在冰冷凝霜的玄玉棺中,眉目静淡,气息断绝。


    心中一霎时想问他有没有想过,从此南荣家只剩自己一人。


    又想问他有没有一刻曾想到过,他还有一个弟弟在世上……只以他为亲。


    终究什么也未问,亦未言。


    伸手入棺探过他的腕脉、颈脉,预料中的冰冷如玉石,毫无生息。


    脑中一霎时想起连城被灭的那一夜,自己如垂死的小兽般被墨然拎在手中,扼住了喉颈……


    他冲过来,不顾一切地扑在自己身上,任凭身后那么多刀剑砍在他身上,字字嘶哑地诉于墨然:“放了我弟弟……放了他……只放他……”


    呼吸促然一紧,眼中霎时凝起一片模糊的水雾,影绰着,再也看不清。


    几度张嘴,想说什么……又都未说,也都来不及说了。


    南荣静下时伸手一把合上了棺盖,转身一跃即远,飞身头也不回地离了。


    天雪呜咽几声,再看玉棺少许,终于也跃下了马车,跟随于南荣静身后追去了。


    “若想看你哥哥……”蓝苏婉骑在马上,于少年身后道:“可来归云谷。”


    南荣静的声音远远传回:“多谢。”声低而哑。


    “南荣公子……你与影网及墨然之事,惊云阁皆已调查清楚。”蓝苏婉仍旧在看着少年离去的方向,此时运上内力,传声与他道:“我惊云阁上下,此后不会再把你看作影网中人。今后于江湖之上,你便只是南荣氏遗孤,我师弟侥幸未死、尚存于世的弟弟。也是我蓝苏婉的弟弟。”蓝苏婉最后道:“无论何时,若有所求,可寻惊云阁。”


    握剑的手刹时一紧,少年语声冷冷传来。“我与墨然之间,此生唯有血海深仇,本就没有半点干系!”根本不屑于传音入密,他的语声夹杂着内力,远远传来,冷到了极点:“毕节城外南山上,墨然的坟已被我亲手扬了,他的尸首也已被我分尸挫骨!还请惊云阁主,以后莫要再在我面前提及此人!”


    声落,人影狼影皆隐没在了遥遥远处的树丛那一头,再不能见。


    蓝苏婉坐于马上,微怔了一瞬。


    下时勒转过马头,便又踢马向前,重新上路。


    车帘最为厚重的那一辆马车内,花雨石随三名惊云阁女侍坐在端木若华所在的马车上。


    白衣的人被其中一名女侍扶抱着枕在双腿上,身侧又各有一名惊云阁女侍护卫着。皆是武功高强又通医理,时刻探看着白衣人的境况。


    花雨石本是遥遥地坐在车内角落,此刻忽然伸手扶上马车车身,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少年所言的那一句“毕节城外南山上,墨然的坟已被我亲手扬了,他的尸首也已被我分尸挫骨!”复又回响在了脑海中。


    笑声高昂,久久不歇,引得马车内三名惊云阁女侍皆忍不住侧目看她。


    “活该~”语带笑意地骂了一声,笑声至后便越来越疏落。


    待到马车轮转,复又前行,她脸上笑意渐失,慢慢便笑不出声了。


    “落得个被身边人分尸挫骨的下场……”转目间忽然就红了眼眶,花雨石涂满艳色丹蔻的手一点一点蜷起,终是喃喃着嘶哑道:“这世间,你在意的人好似都不在意你呢?”


    ——除了我。


    ——除了我,这世间又有谁真的看重你呢?师兄。


    抬指似不经意般揩去了眼角的湿意,花雨石下时起身来钻出了马车。于蓝苏婉闻声看来时,赤脚轻点,飞身便往毕节城南面方向去了。


    “我有事,便不陪苏婉师侄回归云谷去了。”


    彩衣垂绦起落间,雪白的大腿于树丛枝头若隐若现,足尖轻点于枯木横枝上,一如彩蝶又如飞鸟,眨眼无踪。


    蓝苏婉看着她远去的方向,联系惊云阁查得的森云宗、乌云宗、影网之间的联系,已然明白墨然的蛊术从何得来,那么多控制尸蛊人的蛊又从何而来……故而也能想到她因何而去。


    纵有父母血仇,但人既已死,拾骨收殓,她便也默许了。


    只叹情之一字,或许于谁都是心上劫……


    饶是轻狂恣睢如花雨石这般,也并无例外。


    她供守墨然多年,到今日,仍是为他,连守看不死蛊究竟会有何效用的执念都抛下了。


    蓝苏婉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前方,平声道:“继续走吧。”


    “是!阁主。”


    ……


    毕节城外三十里,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驻地。


    寒夜深沉。


    囚帐外,胜艳依计用弋仲之声呼喝引走了大量羌卒守卫,借着夜色绕行遁至了约定会合的野径口。


    那是申屠烬先前让阿檀带着她为斥候营探查时发现的灌丛野径,专供野兽潜行,少有人能发现,夜间若从此径遁走,几乎不能察。


    脚上锁链已于十日前,引得木比塔主动为她除去——榻上行事时,她不时便将锁链勾近,使木比塔有感不便,加之有意露出脚裸上渗血的磨痕伤口。


    数次之后,木比塔便如预料中那般,不耐烦地命人为她摘下了脚裸上的索链。


    且每日得了半个时辰,可在璎璃、玛西陪同下,于木比塔营帐附近走动。


    故才寻到了这条野径。


    时已过三更,离她与璎璃约定会合的时间愈近,离木比塔于赫连帐中夜谈回帐的时间也愈近,胜艳身上披着木比塔的一件灰鼠毛斗篷,裹于夜风中,心头愈紧。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野径暗处,指间捏着衣物已越来越紧,不动声息间,几乎与寒夜融为了一体。


    再有半刻,换防时间便过,今夜事难成。


    好在下一瞬,她便看见璎璃背负一人急步掠近。


    胜艳上前一把帮她扶住了背上的文墨染。


    本就清癯瘦削的病弱文士在囚帐中被磋磨了近两月,更见瘦骨嶙峋,被寒月的夜风一吹,即便昏沉不醒,竟也细碎地咳个不停。


    胜艳适时地捂住了他的嘴,用力将他掺扶在身前,璎璃马上接过胜艳递过来的羌卒衣物,动作很快地套到文墨染身上。


    “弋仲的钥匙可有丢在囚帐里?”胜艳四顾之余寻隙问声。


    璎璃点头:“解开文大人身上的锁链后就丢在了囚帐一角。”囚账中要犯手脚上锁链的钥匙,每隔半月于几个主将手中轮着。璎璃此前有意去到弋仲跟前走过,果然引得弋仲尾随身后欲强,惊声逃离之余顺手拿走了轮到他手中的钥匙。


    胜艳点点头,看着璎璃穿罢另一套羌卒衣物,一把将身前的文墨染推到她身上:“径口就在我身后,你们快走!”


    璎璃重新背上文墨染,刚欲钻进野径口,又忍不住回头来看她:“我们走?巫二小姐不走吗?”


    胜艳算着时间,语声已见焦灼:“不必管我,你们快走。”


    璎璃怔了一下,还欲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簌簌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璎璃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野径中,快步而离。


    胜艳往径口移了两步,转身面向来人,挡住了野径口。


    十数名手持弩-箭的羌骑立刻将她围住,木比塔亦骑在马上,看着她,踱马而近,玛西随行在木比塔身旁。


    木比塔用下巴示意着他带来的羌骑兵:“去,把那两人追回来~”又转向胜艳懒懒道:“你,跟老子回去。”


    羌骑兵立时受命欲架开胜艳,追入她身后的野径,胜艳反手推开了上前的两名羌骑兵,直直看着木比塔:“你都知道了?”


    “你是老子帐子里的女人,没有老子的默许,你能做到这一步?”


    胜艳脸上扯起了笑:“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放任我?”


    因为你在谋算这些事的时候,身体和精神都好了起来,眼神都亮了。


    比起之前那副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等死的模样,木比塔即便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更喜欢看到这女人,如今这副有力气跟他叫板的模样。


    他没理胜艳,转头又对羌骑兵说了:“别被这婆娘拖延了时间,把她架开,去追人。”


    胜艳却往后又退了一步,双手都牢牢抓在了野径的灌木上,扎得满手都是血。


    ——我在你帐中,不管做什么都瞒不了你,我又怎会不知?


    ——所以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拉你下水,让你于此关键时,只能选择助我。


    胜艳狠狠瞪过意欲靠近的羌骑兵,直视木比塔道:“若欲架开我,追去,我便立时大声呼喊喧哗,把这附近的巡卫都引来,三更已过,此处巡守的羌卒都已换成了弋仲的人,届时我所谋之事暴露,一定会被处死,我是你帐子里的女人,你一定会被我牵连。”


    木比塔拧眉看着她。也看着她抓在灌木上,一直在滴血的手。


    胜艳突然抬起眼来,满目幽深地看着他,再道:“有赫连绮之在,被我牵连或许对你也无什么大的影响,只不过……”


    火光下,她以口型对着木比塔说了几个字,高坐在马背上的羌族少年意会过来,立时瞠目一震。“你!”


    “你不帮我,我便大声呼喊引弋仲手下的人过来,你若想看着我们死,就接着架开我去追吧!”胜艳笑看木比塔,微微扬声:“毕竟人求生难,求死却易。”


    木比塔脸色青黑了一瞬,下时翻身下马,大步走到了胜艳面前。


    伸手将她两只手一只只从灌木荆棘上掰了下来,木比塔冷声与周遭羌骑兵道:“不追了。让他们走。”


    羌骑十数人尽皆震愣住,跟随于木比塔身侧的玛西更是拧眉。众皆不发一言。


    木比塔握着胜艳滴血的手,转目扫过了周围一圈羌骑兵:“你们都是老子的心腹,今天的事如果抖出去,老子要死,你们也要死。”


    少年羌骑将领毫不顾忌的眼神最后落在了玛西脸上,一字一句道:“包括你。”


    他一把抱起胜艳走近玛西,站在玛西旁边道:“老子知道你不怕死,但你应该知道九殿下作为西羌第一勇士在烧当部落却一点地位也没有,是因为被谁压着。哪怕九殿下如今联合了先零、卑湳两部而来,成了主帅,大殿下还是一样不把九殿下放在眼里。而且最近几天是不是看着越来越猖狂?”


    玛西果然粗眉一拧,深深看向了木比塔。木比塔嗤声:“因为能给他撑腰、也看不惯九殿下的人要来了~你应该知道是谁吧?”


    玛西眼中果然一忧。


    胜艳伺机附耳,对木比塔说了几句什么。羌族少年随即挑了眉,再对玛西道:“老子会把夏国监军左相逃走的事嫁祸到弋仲头上,有了这个错,就算那个人给弋仲撑腰,大殿下想把九殿下联合来的先零、卑湳两部落人马都划到自己名下,羌骑营中恐怕也没人会服他~而且,你应该也早就看不惯大殿下对九殿下的态度了吧?”


    玛西又多看了木比塔一眼,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他怀中抱着的女人身上。


    没有多说什么,勒着马转身向营帐方向走了。


    次日,羌骑营主帐中。


    弋仲勃然怒起:“本王子为什么要放走那个汉人俘虏?!”


    木比塔坐在自己椅子上,想也不想道:“难道会是我吗?那个汉人大官可是我抓来的,原本算的是我的功!如果不是大殿下你几次三番要去强那个汉人女俘虏,又怎么会被她趁机把钥匙拿了,救走了那个汉人大官?”


    弋仲转头瞪向木比塔,更是大怒:“那个汉人女俘虏最后是进了你的营帐!一直在伺候你帐子里的女人吧!你的女人也是汉人!说不定就是她们联合起来谋划救走了汉人监军!”


    木比塔吹了一声口哨,满脸无赖笑意:“自己连个钥匙都看不住,硬要把过错归拢到女人身上,这就是烧当大王子的做派吗?我的女人天天睡在我身边,钥匙在我手里的时候可没丢,你不过是几次要强那个汉人女俘虏没得手,还把钥匙弄丢了~大殿下可真是……烧当最没用的男人了吧?难怪一直不承认九殿下是西羌第一勇士,恐怕就只是因为九殿下是女儿身吧?”


    “你!”弋仲怒极,没心情再听他拱火,抓起手边斩-马-刀就要杀人,被主位上的拉巴子一脚将刀身踢了回去,落在椅旁。


    拉巴子额前蜷曲的卷发半挡住了眼睛,小脸冷峭着,转头看着弋仲冷冷掷声:“谁丢了钥匙,就是谁的错。”


    她两侧站立的副将立时走过来拿人。


    弋仲瞪着拉巴子怒喝:“你敢动我?!”


    拉巴子冷着脸,看着帐子前方毫不留情道:“我现在是大军主帅。不管是谁犯了错,都照样要罚。把大王子带出去,一百军棍!”


    弋仲登时污言秽语,大骂出口,被拉巴子亲自一脚踢在下巴上,又卸了一只手,才被两三名魁梧副将硬拖着拽出了主帐去打。


    木比塔讥讽似的一哼,漫不经心地吹了一声口哨。


    赫连绮之从始至终撑着一侧脸颊坐在位子上没动,也没说话,只于这时掀着眼皮看了木比塔一眼。又很随意地垂下了。


    第355章 今朝此为别


    木比塔很是高兴地回了营帐。掀开帐帘的动作十分轻快:“我回来了!”


    胜艳原本靠坐在榻边,听到脚步声,转头来看向了木比塔,适时地扬起了一个笑。“看来还算顺利。”


    玛西被木比塔留在了帐帘外。


    木比塔入内就快步走到胜艳跟前,一面坐下一面将胜艳抱进怀里。“你说的是真的吧?没骗我?”说话同时伸手抚上了胜艳的小腹。


    胜艳没回他,转而轻言道:“玛西虽然跟着你,但口中提及最多的人一直是虎公主拉巴子……他是拉巴子的人吧?而且是真心认可,这样的人你就算一时稳住了他,他之后也会去告诉拉巴子事情始末吧。”


    木比塔有感她腹部有别于往日的微微弧度,满心快意,浑不在意道:“原本他肯定会去说的~但现在一定不会说了。”


    半个时辰前。木比塔看完弋仲被打一百军棍,抬头就看见玛西往拉巴子的营帐走去,少年羌骑将领挑了下眉。拦在了玛西身前:“九殿下刚卸了大殿下的下巴和一只手,当众打完一百军棍……你现在去跟她说昨晚的真相,不就是告诉她,她罚错了人,是个不能明断是非真相的无能主帅吗?而且九殿下会怎么做?杀我的女人和杀我都是小事,以九殿下的脾气,恐怕马上就会承错自罚,可能还会去给大殿下认错赔不是~你想看到九殿下向大殿下认错、赔不是吗?”


    木比塔说完就对着玛西咧齿笑了笑,转身吊儿郎当地走了。


    玛西原地站了有半刻,终于恨恨转头,跟在木比塔身后回去了营帐。


    胜艳听罢点了点头,倒未想到他心思转得这样快又如此机敏。未及再说什么,便感木比塔的手在她腹上抚得久了,逐渐不安分起来。


    胜艳眉间厌色一闪而过,压住了他的手。“孕之初,不能行房。”又道:“你若不信,便询军医。”


    木比塔强自按捺住,召了军医来看。


    “确是喜脉……从脉相上来看,不足两月……”军医看着木比塔脸上的喜色,犹豫着道:“若是想保住孩子,近期便不要行房事了……”


    木比塔似有不满,又似没有那么不满地问了:“近期?那多久之后可以?”


    “最少也要等孩子满三个月了,若求稳妥,便再等一月。便是行房,也要适度,不可莽撞。”军医看了一眼胜艳:“她在军中被磋磨了数月,伤了身子骨,最好能静心调养一二。”


    “知道了,你下去吧!”木比塔待军医退出了营帐,便转向胜艳的肚子抱怨道:“要等一两个月这么久……”


    胜艳没什么表情地转开了脸。“羌营中应当还有别的军妓吧。”


    此言一出,帐子里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木比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猛震在了原地,直目看着胜艳,心上像被细细地碾过了一遍,难受,气,郁,怒,却说不出话。


    身上像是有一盆冷水泼了下来,出奇的冷,惊人的冷。


    他转身拂帘快步走出了营帐,又顿步。呆呆地站在益州平野仲冬的冷风里。


    好似这一刻才意会过来她和他的关系。


    好似这一刻才发现他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


    好似这一刻才厘清楚在她眼里,他们两人间,算什么。


    把自己看作他帐子里的军妓,她什么也不是,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在她眼里,也什么都不是。


    就跟他之前一次次跟这婆娘说过的话一样: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什么都不是。


    她承认了,她什么也不是。


    可是为什么感觉胸口这么疼?很难受,难受到难以忍受。


    她这样看待我……她这样看待她自己。


    明明最开始遇到她的时候,她大胆又豪迈,肆意得像个真正的男人。


    做什么都好像很自信,身上像会发光一样,又爱笑又会捉弄人,洒脱得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的大少爷、大小姐。


    现在只把自己看作一个军妓。因为被他弄得怀孕了,就让他去找别的军妓。


    之前所有的温顺、承忍,教他识字,日日夜夜的相处……都不过是因为她想救那个汉人女俘虏和汉人大官。


    所以给他的错觉。


    什么错觉?


    她接受了他,她愿意跟他好,她同意做他帐子里的女人了。


    但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她告诉他,她不过是个被他强迫的俘虏,是他狎玩的军妓,她什么也不算,他们两个人之间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在她眼里,他就只是一个强迫她、让她沦为军妓的羌人。


    她是这样想的啊……


    她是这样看待自己和他的!


    下一刻,木比塔猛地惊醒过来。


    若是如此,她又怎么可能打心眼里肯给他生孩子!?


    木比塔豁地转身折步冲回营帐。


    她怀这个孩子,就只是作为昨晚让他放走那两个汉人的筹码!


    现在那两个汉人已经被放走了!


    如此她又怎么可能还会继续留着肚子里这个教她沦为军妓的羌人的孩子?!


    帐帘掀开的一霎,木比塔双目发红。


    床榻旁、兽毯上,胜艳靠坐在榻沿,手里握着一片薄薄的、不知从哪里抠刮下来的木片,已于小腹上划开了一道,看着鲜血于伤口处汩汩冒出,正抬手想要划下第二道。


    木比塔冲过来一把夺走了她手中的木片。急怒吼声:“叫军医!快去叫军医!!”


    胜艳抬头来看了他一眼,嘴角扯起一个笑。“那天……我第一次求你那天……你答应我放申屠烬走……后来又给申屠烬下得什么毒?要不是遇到了云萧,他应是必死无疑吧?”


    木比塔紧紧攥着拳头里的木片,狠目瞪着胜艳,胸口不停起伏。“老子是羌人!杀一个跑到羌兵营里跟我抢女人的汉人有什么不对?!”


    想说羌狗果然是羌狗,又觉得再跟他说这些也无什意义。


    胜艳笑了一声,便问他:“你就那么想让我做你的女人吗?”


    木比塔一把丢开木片,上前用大氅压住了胜艳肚子上流血的伤口。“你已经是老子的女人!肚子里这个种你不想留也得留,不想生也得生!”


    胜艳便笑了起来,笑得腹部伤口崩裂,又流出了更多的血。她直直地看着木比塔,霍然抬手一把推开了他:“我是中原武林巫家的二小姐,我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可习中原武林无不向往的武境之极无刃刀,你不过是一条羌狗……你配吗?”


    木比塔怒不可遏,强忍着脾气冲过来再度按住了她腹上的伤口:“这样弄死肚子里的种!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吗?!”


    胜艳看他道:“你看我像是还想活吗?”


    目光微微一缩,木比塔看着她,突然手脚都有些发冷,神情震了几震,才重新醒了过来。


    他看着胜艳,呆杵了半刻,突然脱口而出:“我放你走!”


    胜艳眸中倏然颤动了一下,回看向了他。


    “只要你生下这个孩子,留下孩子,我就放你走。”木比塔的嘴唇狠狠颤动起来:“老子对着天神和地盘业主发誓,如果我没有做到,就会被千刀万剐而死!”


    胜艳凝目看着他,长时未移开。许久后,慢慢说了:“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必受恶诅而死。”


    木比塔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喘着气咬着牙,又说道:“生出来的孩子,也必受恶诅而死!”


    胜艳看着他,久久未再言语。


    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是对还是错了。


    只是本能地想活下去。


    也想回去。


    回家,回三弟二弟身边,回到自己行过、未行过的那些山川湖海间。


    木比塔一手按着她腹上的伤口,一手从旁抱住她,下时埋头在她颈侧,狠狠侧首咬了她颈侧一口。低骂道:“你真是个心狠狡诈又无情的女人!”


    胜艳苍白着脸,看着军医掀开帐帘大步走过来。面上无温。


    只于心里冷笑道:“指望我对你有情?难道忘了你对我做过什么了吗?”


    木比塔,恩将仇报的人一直是你。


    仲冬末,寒意愈凛。


    含霜院中,一切如旧。


    只有篱笆四周的竹林一眼望去,见之更为幽深茂密了。


    蓝苏婉站在院中,有一瞬间好似看见阿紫蹦蹦跳跳地从断菊居里出来,嘴里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向她跑来。


    又好似看见师姐执剑站在长廊下,冷着脸朝她看过来,问她回得怎这么迟……


    眼前蓦然有些模糊,心口拧痛了起来。回目看见停放在身后的玄玉冰棺,也便更痛了。


    蓝苏婉走进前首的马车里,小心将端木若华抱了起来,抱出马车,抱回了饮竹居内。“师父,我们回来了。”


    跟随她入院的惊云阁羽卫随后分散着把整个含霜院都洒扫了一遍,只有后方的慕天阁未敢靠近。


    院中厨间重新升起了炊烟,药庐内响起了药罐在小炉上煮沸时的轻响。饭菜香混着深苦药味,飘散在饮竹居外、含霜院中,被幽谷中的风一吹,更远地散进了泊雨丈、落月潭上。


    次日羽卫众人便被蓝苏婉遣离了含霜院,只留数人潜守在泊雨丈附近。


    小院中,独留她自己忙碌在饮竹居与药庐间,每日护守在端木若华身旁。


    霜月寒天,幽谷里的风一日更凉过一日,未久,下起了小雪。


    应是天隆十年,荆地的第一场雪。


    雪落至夜半,趴在端木若华榻沿睡着的蓝苏婉突然惊醒。


    她梦到师父就这样在沉睡中溘然长逝了……


    额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伸手急急去摸榻上女子的腕脉……却摸了空。


    蓝苏婉霍然惊起,未注意到身上有什么滑落于地。借着饮竹居内昏黄的油灯,一眼看清床上无人。“……师父!”


    蓝苏婉急步奔出了饮竹居,口中呼声愈紧:“师父!!!”


    银月悬天。


    隐约可见含霜院中未深的积雪上,缀着一列脚印,轻轻浅浅地行向院中叹月居。


    蓝苏婉抬眼,便见叹月居的门前挂着一盏黄纸灯笼,此刻屋内透出了昏黄柔和的灯光。


    是……师父?


    蓝苏婉半是心惊半是迟疑地走近过去,便从半开的屋门里,看见白衣女子一手扶在玉棺上,倾身望着棺内,低头便呕了一口血出来。


    “师父!?”蓝苏婉急冲来,推开半阖的屋门,伸手牢牢扶抱住了棺前的人。


    半个时辰前。


    端木若华终自一片混沌无垠中醒了过来。眼前、脑中,起初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往事一幕幕倒回脑中。


    幼时、少时、继任清云鉴后,收下绿儿、救下小蓝、从血池中抱出阿紫……又救下被纵白拖衔着闯入泊雨丈中的云萧……


    后来是有感颈边温血,梅疏影死在了她怀中……毒堡血烈,阿紫被她以银针穿颈而殒……再后来益州野地,绿儿为护她,躺在崖底的乱石荒草间,再无生息……


    心头再次拧痛了起来。不久便于毕方城的小院中,云萧恢复了记忆,而她又听闻了师兄的死……


    这一生飘浮垂荡,竟已看着这么多人归逝离远,从她的生命中抽身而去。


    痛,也茫。


    悲,也寂。


    最后回荡在耳边的,是大方城地下石室里,她被枭儿扶抱在榻上,少年人低哑着语声诉于她的一句句:


    “无论师父是出于何种目的……谢谢你,回应了我。”


    “再唤我一声夫君。师父……端木若华……好么?”


    “此生唯愿,护你一世无忧。”


    她已不记得自己最后可曾应他,再唤那一声夫君。


    模糊是有,或是未及……只后来五感皆失,天地一片昏茫,她的意识倏然离远,长时飘荡于一片混沌无垠中。


    直此,方醒。


    能见床幔轻帘,能感温热暖身,能听屋外风吟叶簌,能看得见,屋内长案上那盏点亮着的昏黄油灯。


    她的盳目,又能看见了。


    心震、心惊、心扬,转而又心茫,心头惴而忧。


    霜夜寒花之毒,世间无法可解,她如何能?


    抬手探脉于己身,更是震目难以安。


    随阿紫渡蛊而来的一身毒秽,竟未窥得半点;病体沉疴、毒病入骨之象,亦无。


    此身便似常人。


    未病、未伤、未中毒秽的常人。


    呆看了榻沿趴卧着睡沉的小蓝许久,白衣人伸手探过她的脉,心稍安。


    起身来披衣下榻,床上暖着她的雪娃儿跟着钻出了被窝,爬上了她的肩头。


    端木若华取厚氅披到了榻沿趴卧着的小蓝肩头,轻轻拢住,忍不住提灯点亮,行往了院中。


    叹月居内未点灯,是枭儿睡下了?


    轻雪悠悠然飘落,从她初复明的眼前无声拂过,脚下步子迈得越来越快,却再无彼时一步一沉的失力寒倦之感。


    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此身所感,如此真切又清晰。


    她是真的愈好了。


    那……枭儿呢?


    行至屋前,驻步。


    屋内不闻声息。


    枭儿,不在谷中?


    是因伤势未愈,留在了大方城中?还是已愈好,故往中军所在的毕节城中去助了?


    可是不对,因何不对?皆所不对。


    雪夜凉风穿过她手中的灯笼,突然拂进了面前轻阖的屋门内。


    叹月居的门,就这样被风拂开了一些,屋内似横着什么物,莹润有光。


    手中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未止,烛火跃动着,昏暗不明,她看不清。


    提笼挂于门上,取灯,推门,步步而入。


    屋外的风雪太寒,她抬高手中灯烛的同时,回转身来想要将门扉轻阖……却于转身刹那、灯烛抬高的一瞬,怔在了原地。


    再回身,再转目,再抬手中灯烛。眼前之物便变得恍惚了起来。


    莹白如玉,剔透如冰,那是一口棺。


    玄玉冰棺。


    耳中似有翁鸣,又似什么也无,此世倏静,寒夜倏寂。脚下步子又变得像往常一样,一步一沉,失力、昏沉、冷意在钻入四肢百骸,冻得她走不远,走不动。


    手终于还是扶上了这口棺。


    灯烛落于案头,摇曳着未灭。


    她静了许久,也滞了许久,最后终于用力,推开了屋中这口棺。


    垂目,静望,灯烛透过莹白的棺身,也微微照亮了棺中少年。


    他生得这样好。纵她未曾着意过何人的皮囊,也不得不察,是冶艳清古之*姿,风华昳美之容。


    心未动,身未动,屋外的风雪也似未动。


    下一瞬,扶棺之人闭上了眼,伸手,倾身,探向了棺内,探向了他。


    指尖点在了他的额心,依着鼻骨往下,一点点摸索过指下之人的五官……


    那样熟悉。


    心颤起,指尖极缓极缓地抖了起来。


    而后慢慢移近棺中少年的颈脉,贴了上去。


    一霎时声息断绝,是他也是她。


    声淹在喉中,提不起,唤不出。


    扑涌而来的悲与怆、疼与痛,灭顶而落。


    犹如撕心,亦犹如裂骨。


    她从未这样痛过。


    诉不出,不能诉,无言诉!


    只在昏茫无极的混乱中,低头便呕了一口血出来。而后眼前、脑中、心头倏忽是什么也无。什么也无。


    口中翕动着想唤声“枭儿”,一丝声息也发不出。


    眼前只有昏浊的黑与沉冷的白,交替着在脑中荡流远去。就连有人扶抱住她,也不能觉。自己呕了一口血后,又连呕了数口,直至染红了棺中少年所穿的轻薄白衣,也不能觉。


    蓝苏婉哭着将女子揽抱在怀,用力箍住了她扶棺的腕,也捂住了她呕血的口,咬牙啜泣着一遍遍唤着师父……


    含霜院中冷月凄然如昼,风雪倏忽如狂。


    她哭着抱着,眼睁睁看着怀中之人耳后青丝,由只见鬓侧两缕细长的雪发,转为一缕又一缕、一寸又一寸,直至风雪欺满头。


    她心疼如锥刺,咬牙呜咽着拢她的发不及,终于挨到白衣人在她怀中骤然昏沉了过去。


    夜长寂,风长凄。


    第356章 生为同室亲


    幽谷雪落,摇曳如羽,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地飘了三日余。


    蓝苏婉看着榻上女子昏沉中同屋外的雪一样白的发,眼泪控制不住滑落脸颊上。


    凄凄茫茫,懵懵怔怔,满心是伤。


    她已探得女子体内伤病、毒秽全无。眼下昏沉,全只因心伤太过,郁结难纾。


    未料到云萧所育不死蛊,当真可以治好师父……


    也未料到师父会因云萧的死,伤心至此,一夜白头。


    她已派出羽卫传讯于花雨石,请她入谷来。


    对于师父体内的不死蛊,她终难心安。然可询可问之人,唯有花雨石。


    次日雪初霁,榻上之人终于复又醒转了过来。


    女子睁开眼后,目光慢慢转动,向她看来时,蓝苏婉才发现榻上之人的眼睛竟似也复明了。“师父!您的眼睛……?!”


    女子对着她轻点了下头。眸光又有些涣散。


    蓝苏婉一霎时喜极而泣,一霎时又忍不住满眼是泪。


    她抬手缓缓擦去了眼中氤氲的泪水,喑哑着声音与榻上之人道:“师弟不惜舍命,育奇蛊救治师父,而今看到师父身体愈好,双目复明,应感欣慰。”


    涣散的眸光终于又重聚了,白衣之人看着她,眼眶微微红,而后泪沿眼角而落,渗入了耳鬓雪发与枕间。


    “是为了救治我,他才……”女子语声亦低喑得恍若不能闻。


    又如何欺瞒得住。


    蓝苏婉看着榻上女子,迟滞少许,轻轻颔首。


    端木若华目中一片深茫。耳畔传来蓝苏婉轻浅柔宁的语声:“师父听闻过……不死蛊吗?”


    微顿声,又续道:“传说中生死人、肉白骨、可治愈一切伤病,具不老不死之能的不死蛊。”


    命绿儿将慕天阁中寻出的蛊老手扎拿去乌云宗,换回萧儿时,她已先一步听着绿儿将之通读过,而后默写出了副本,放回了慕天阁。


    那部手扎中,便有提到小蓝口中所诉,传闻中生死人、肉白骨,有不老不死之能的……不死蛊。


    “可那……只是传闻……”蛊老手扎中,亦只有师祖多次试验,均不能成的记载,其中诸多叮嘱、万般试想和解法,师祖均只敢言,只是猜想。


    蓝苏婉看着女子,复又轻点了下头,眼眶亦红:“嗯……在师弟之前,便无人育成过此蛊……二师伯当初告诉师弟的时候,便只言……只一线生机……”


    心中凄疼之感陡然无以复加。“便是如此……萧儿也应了她……以身,育此蛊。”


    大方城中,他临去前与她所言那一句:“和云萧时一样,想用这条命,照顾你,守着你,最后予你一线生机……”


    原来,是这个意思。


    罗甸城中,他回到她的身边,自那时起,伤势复愈奇速……皆因体内之蛊。


    她曾多次问及,他都只言……是师姐所赠奇蛊,助益于他。


    却原来……


    是他以自身为基……不惜性命……为她所育的药蛊。


    “炼此蛊需经三阶,‘血元继阴阳,阳阳转生死’,最后炼成的不死蛊,需从育蛊者心脉中挖取出来……”蓝苏婉言至此,咬唇抑声,已不能成言。


    榻上女子无声息间闭上了眼,泪沿眼角蜿蜒而落。


    “大方城中地下,师弟央我和二师伯从他体内取出了不死蛊……并亲眼看着二师伯将蛊,种入了师父体内。”不觉已泣声,蓝苏婉低头抑了声:“……方闭上了眼。”


    泪流无断绝,枕鬓皆湿尽。白衣的人极静地躺在榻上,久未睁目,久无声息,久久昏茫似无止尽。


    “师父……渡蛊已月余,而今您又躺了三日……”蓝苏婉红着眼睛看她:“这一月余弟子看着您躺在榻上,食水难进、脉息微弱……很怕师父也……”言之未尽,不忍再言。蓝苏婉擦了擦眼中氤氲的泪,只与面前女子道:“您起来喝点粥吧?好么?”


    理智让榻上之人本能地点下了头,端木若华强撑着支起身子来,手扶榻沿,慢慢撑坐起身……


    垂散的白发顺着她垂首低头的动作,流散到了颈侧、手背上。


    那样醒目而无生息的白。同屋外晴光下流转清光的雪一样。


    一霎时好像提醒了她,五指抚尽棺中少年的脸时,那从四肢百骸漫延入心尖的,过于清晰而又尖锐的痛楚。


    眼前再度浮现了。他躺在棺中,阖目苍白、毫无生息的模样。


    泪盈于睫,无声滴落,她垂着首,微张着口,心口再度犹如撕裂了开来,身子轻颤着,压抑不住喉底上涌的甜腥气,泪落的同时,复又呕了一口血出来。


    “师父!!”蓝苏婉哭哑着声音来扶她。


    她双唇微翕,想说无妨。不欲让她为自己如此焦心劳心。可是撑在榻沿上的五指颤簌难止,心口撕裂般的疼痛便似绵绵无尽,她疼得呼吸都似错乱难扼,眼前只余一片潋滟水光,和仿佛望不尽的大片大片的昏茫。


    难言一字。


    低头间她亦有些茫然了。


    何以这样疼?


    何以这样疼呢?


    何以这样仿佛根本不能承受地疼进了骨子里呢。


    雪一样白的发沾染上女子呕出的血,红白相映,那样刺目,凄恻得仿佛凋零在雪中的朵朵残梅。


    她根本控制不住心头涌上来的,那仿佛没有尽头的,一波又一波的绵绵痛楚……


    想要宽慰榻前的人,宽慰于她,宽慰于旁人,可是难言一字。


    想要压抑心中的痛楚,如梅疏影去时,阿紫去时,绿儿去时,闻声师兄去时……


    然下时那入骨之疼,竟翻涌着成倍成倍地向她涌来。


    她抑不住,也压不住,不知何时竟已失声哭得同个未经事的稚龄少女一般,五内俱焚,不能自抑。


    蓝苏婉看着她,看着她,终是泪落如滚珠。


    伸手将女子抱入怀中,心疼得揪起,她垂着泪,咬着牙,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女子的背。


    闭目间,亦心如刀绞,不能成言。


    几日后,榻上女子终于能食下小半碗素粥了。每日也将蓝苏婉煎熬后为之端来的固元益气的汤药饮下。


    除了唇无血气,面上有几分苍白之外,都已同常人无异,亦能自如下榻,行走坐卧。


    只是天寒地冻,已入残冬腊月的天里,为免受风寒,更为免叫小蓝忧心,便未再踏出过饮竹居,更未再踏入过含霜院中叹月居。


    她不知自己削瘦成了何种模样,亦不知蓝苏婉每每推门而入,从后望见她坐于惯熟的木轮椅中,恍惚着面向窗外时……入眼那满头流散垂落于颈侧、肩头的白发,让她多么像一个垂垂暮年的老妪。


    蓝苏婉每每见之,心惊而颤,刹那间总忍不住红了眼眶。


    “师父……”蓝苏婉轻柔着声音道与她:“我让人置办了一些白事所需的物什来,明日于谷中选一址,将师弟葬下可好?”


    归云谷中,不留外人,亦不可葬除历任谷主以外的人。此为云门古训。


    但若是谷主愿与之合棺同椁之人,可以葬。


    蓝衣的人站在饮竹居门外,久久看着椅中之人的背影,未见她应声,亦未见她摇头。


    便是默认了。


    蓝苏婉垂目微低头,便柔声再道了一句:“弟子先去弄饭,明晨再准备一二。”


    饮竹居的门轻轻阖上了,蓝衣的人已转步离去。


    端木若华坐在椅中,长时看着窗外。严冬太寒,窗棱只被支开了一许,隐约可见屋外又下起了雪,被朔风裹挟着漫天飞舞,从吟风竹地压着积雪的风铃间穿过,拂起阵阵细碎摇曳的风铃声。


    拉开饮竹居的门时,风雪霎时萦满身前屋内。


    此身已不同以往,竟也未觉得多冷……


    抬头望去,灶房厨间那头飘起了炊烟,像极了已逝经年里,那些冬日,每每于食时、哺时,她于饮竹居窗前能闻的炊烟气息。


    那时。也多是小蓝在厨间里忙着……阿紫最多时跑在院中玩雪,亦或去了泊雨丈中寻雪狼逗玩……绿儿,绿儿必是侍奉在自己身侧,寻取竹简予自己,亦或立身在旁念书与我听。


    枭儿……萧儿……应在药庐中辨药习针之余,守着小炉上煎煮予我的汤药罢。


    眸光微一颤,满院生息皆散,入目所见,唯余那一缕袅袅飘散的炊烟,迎着冷雾寒风,散落成雪,萦绕眼前。


    再不见人影,亦不闻人声。


    吟风竹地里仍偶响风铃之音,然夹杂在风雪里,无人相应声,无喧声为伴,听来竟那样空远。


    她一霎时不知自己欲何为,亦不知自己欲何往,只是呆呆地站在屋前,望着院中,满心空落,满目茫然。唯有心头的疼意,那样清晰,指引着她踽踽独行,循心迹而去,迎风雪而归。


    此一时,她尚不知这般缠绕入骨、绵绵无尽的疼,唤作相思。


    夜暮时,风雪更急。蓝苏婉端着煮好的素粥入了饮竹居。


    “师父,该用膳……”抬头来,却不见屋中熟悉的人影。蓝苏婉刹时满心惶然。“师父!!师父——”


    寻遍药庐、院中,皆不见人,蓝苏婉心头油然而生惧意,眼眶又已红彻。“师父!您不要吓我!师父!!!”


    禁不住哭出声来,她泣声道:“可知师弟临终前最后一言……便是叫我照顾好您……小蓝求您……求您……”万不要有事……


    正欲飞身而起,急往泊雨丈中召集羽卫来寻,便于回目间,一眼看见了叹月居的门……


    蓝衣的人突然静了下来。


    隔着风雪,也迎着门,一步步走近了那摆放着玄玉冰棺的居所。


    屋内未点灯,也未燃烛,唯有伴风雪而舞的,那渐渐升起的月光,透过微微敞开的门窗,散落在了屋内。


    隐约照亮了那口莹白的棺。


    蓝苏婉上前,慢慢推开了玄玉冰棺。


    便见白衣人侧卧于棺中,躺在了棺中少年的怀里。


    一息间,泪盈满了眼眶,控制不住地砸落在了棺中之人身上。


    她想说,师父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慕天阁就在含霜院后面,师祖们、历代归云谷主清云鉴传人的画像都在那里,看着您……


    您怎可当着他们的面……爬入自己门下一介男弟子的棺内,与他同棺而眠呢?


    又想对棺中少年说,师弟你看见了吗?


    你所求的,师父应了你了。于慕天阁前,当着历任云门之主、所有师祖的面应了你了。


    纵她是清云鉴传人、是你师父、纵逆世俗、背人伦,她也应了你了啊。


    不只是你心中对师父有情,师父心中对你……亦有情啊。


    她以你为夫,愿与你同棺眠。


    师弟你,看见了吗?


    眼前模糊成一片,她伏身于棺上,终也泣不成声。


    第357章 凄凄复凄凄


    玄玉冰棺太寒,活人躺入,寒气入体,很难不病。


    饮竹居内。蓝苏婉守着榻上白衣人一夜,见其始终昏睡,心头满是戚惘。


    师父对师弟是动情了吧?


    益州西南山道上,她看见二人同乘一骑,回首亲吻时,曾问过自己此一问。


    大方城地下石室中,师父任由师弟缠颈深吻、几乎予取予求时,她于心里再度问过了此一问。


    种蛊醒来,师父寻到玄玉冰棺前,对着师弟的尸身心伤以极,一夜白头时,她便又再度问过了自己此一问。


    双眼所见,似是。但心头浮动着始终未能确信。


    ——直到昨夜。


    含霜院、叹月居内,师父竟爬入了师弟的冰棺,躺在了师弟怀中。


    不顾久病初愈,不惜寒气侵体,不想世人之见,也不管身边人会有多忧心。


    似是全未多想,却是她从来不曾设想过的、身为清云鉴传人的师父能做出的行径。


    眼角一道泪痕缓缓滑落,蓝苏婉控制不住地心疼着榻上的人,也心疼着棺中之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无措,又这样任性的师父。


    像一个彷徨在原地的孩子,忽然失去前路,盘桓犹疑着,不知该往哪里去。于是只凭本能而动,飞一飞,撞一撞,不知自己头破血流,不知自己荒唐无度。


    令她无力,也令她心揪。


    蓝衣人埋首在榻上之人小臂旁,抑制不住地低泣出声。


    月落寒雾起,晨光透过层层雾气朦胧着照在含霜院中,一切都显得不清晰起来。


    影动,鹰飞,叶落,院中雪地上绰约着一行新的行迹,似熟悉,似陌生,叫人辨不清。


    蓝苏婉抱着白事所需的物什,走进了叹月居内,待整罢棺中人的衣物,便可抬棺选址前去落葬。


    然下一瞬白幡纸钱都落在了地上,昨晚由她抱出白衣人时亲手盖上的玄玉冰棺,此刻再度被人推开了。


    几步快行上前,眼中对上棺底,瞳孔禁不住一缩。


    蓝衣的人满心懵震,茫茫然地抬头来,脑中纷乱异常。


    会是师父吗?师父已经醒了?过来带走了师弟的尸身?


    蓝苏婉折步便往饮竹居回。


    饮竹居的门被人“咿呀”一声推开了。黑衣锦靴跨过门槛,脚步平缓地走入了屋内。


    他绕过屋内书案、屏风,径直走到了寝居内白衣人的榻前。


    熟悉的气息猛然侵袭近身,榻上原本昏沉着不愿醒的人心口一悸,呼吸变得十分猝然,指尖无意识地一颤,下一瞬,仿佛心有所感,慢慢睁开了眼。


    榻边站立之人的阴影落在了她的身上。


    榻上女子转目看向了立身在榻边的人。


    晨光透过薄雾照在了他的身上,黑衣如墨,上绣朵朵红樱,眉目在柔光下清逸绝伦,透着说不出的温敛和秀澈,美如画,安如梦,静立间便似一幅一笔落成的水墨琼花。


    幽秘,清静,美好。


    端木若华呆呆地看着榻边熟悉又陌生的少年。


    他的额纹仍如棺中时那般浅淡,只依稀可见三瓣樱花粉色的轮廓,静立在自己榻前的气息那样熟悉。经年未变,恍然刻骨。


    白衣人看着他,看着他,一只手陡然颤簌难止,慢慢抬起,恍惚着伸向了面前少年的脸。“……枭儿?”


    少年人温顺地上前来,顺着她心中所欲,俯身倾近了白衣人冷白削瘦的五指。脸颊轻轻蹭。


    指尖清腻又清晰的触感惊醒了榻上的人,白衣人禁不住一寸寸地抚过了面前之人的脸。那样熟悉的触感,是她盳目时,有意无意曾描摩过无数遍的骨相。


    也是她此生至今已是最亲近的人。


    “枭儿……”陡然泣声如血,指亦颤然难扼。


    她挣起,复伸双手一遍遍地抚上他的脸,不觉间,泪盈眶,落如雨。


    泪眼婆娑,凝目看他,除了流泪,除了泣声,竟什么也做不了。


    “枭儿……”终以额相抵,咬牙闭目泪湿衣衫。


    伸手搂住面前的少年,环颈相依,亲密无分,此一刻,男女之别、师徒之礼、长幼之序,尽皆罔顾。她如本能般,蹭过他的颈、他的颊、他的发,偎入他怀中,埋首唯泣声。


    如失孤雏鸟寻回栖身之所,如浮云无定终得心之所安。


    然而,如何能不察觉?


    面前之人自始至终未能睁开眼看向她,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周身清腻如玉,触之无瑕,亦无温。


    指尖拂过他的腕脉,无起无伏,没有脉搏。


    若非环颈相依时探到颈侧一丝跳动,微弱似无,她便要以为怀中所触,只是她的一场梦,一时幻觉。


    然而仅凭如此虚弱的颈脉,是无法支撑常人行走坐卧的。


    不去想,不愿放手,长时依着怀中人,一时竟不想明、不愿醒。


    蓝苏婉来时,便见到榻前闭目相拥的两人。


    一时瞠目,呆驻原地。


    久久直到身侧一袭彩衣垂绦之人几步越过她,径直行到了二人身旁、端木若华榻前,才惊异醒神。


    “师弟?!”蓝苏婉心惊而颤,喜不自胜地上前唤声!


    花雨石更是震异,站在两人身旁瞠目结舌地看着榻边相拥的两人。“不死蛊如此奇异?一蛊竟能救两人?叫种蛊者与育蛊人都能起死回生?”


    然下一瞬就发现了云萧的异常。于蓝苏婉的唤声并不回应,双目轻阖也始终没有睁开。


    她欲伸手探向云萧腕脉,然手刚伸出,面前静坐榻边的少年人突然一掌向她挥来!


    掌中劲力极盛,迎面惊风。


    “枭儿!”白衣人立时察觉,面前之人挥出的一掌竟凝满内力,若落掌于人身上,必具惊石之威,不死也定重伤。


    下意识唤声制止。


    下时劲风迎面倏止,花雨石心门一悸,一滴冷汗顺着额际滑落了下来。


    榻上之人见他当真听从了自己的唤声,眸光更怔,几乎恍怃执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花雨石的目光在榻上女子的白发和双目间停留了少许,便挑眉与她道:“你试试叫他让我查看。”


    蛊之一道,毕竟非她所长,枭儿此身脉搏全无,唯有一丝微弱颈脉,竟能行动自如,且他此前早已气息断绝,颈脉亦无,躺入冰棺逾月余,此刻却又仿若活人一般,能行能坐,能听人言,甚至武功未减,内力仍存。绝非常态。


    必与他以身所育不死蛊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而于不死蛊,除了花雨石,她亦再无可讨教之人。


    白衣人静滞少许,便与少年人道:“让二师伯与你查看一二罢。”


    少年人仍旧闭目,也未应声。然花雨石转目看向他,再度伸手探来时,他未再挥掌相击。竟似对榻上女子之言完全听从。


    “竟这般听话~”花雨石不由得啧了一声,而后仔细查看过少年人的腕脉、颈脉、瞳仁、舌苔各处。


    “师妹~他的眼睛对光是没有反应的,像是死的,应是全无活人的意识……如此竟能行动自如、听懂人言,如同人偶傀儡一般,着实有趣。”


    蓝苏婉原本喜胜的心,在听到花雨石的话后一点点冷彻下来。尤其听到她言“有趣”时,更是心如针刺,转目冷冷看着花雨石。


    “苏婉师侄不要急着瞪我,师伯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摩挲着下颚思忖良久,花雨石又道:“且他此身莫明给我一种熟悉之感,不像是人,倒像是……”言之未尽,似是想到什么,静驻原地口中喃喃半晌后,又问声:“此前我可是看着他断气入棺的,只不知此后他于棺内有没有生过什么异常?”


    蓝苏婉眉间稍霁,回看向榻上白衣人。在得到端木若华首肯后,蓝苏婉方开口道:“不觉有什么异常……但我师父去看过师弟,于棺前呕血……还曾入棺……躺在了师弟身旁。”


    本应对榻上女子入棺与门下男弟子同眠的出格行径加以奚落嘲讽,但此刻的花雨石明显对云萧应死未死、似人非人的状态更为感兴趣。


    她围转一圈,反复探看着榻边黑衣少年的举止、反应、气息、脉搏,有了几许猜测,于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只手心大的小木盒。


    她眼见得端木若华此刻双目已然复明,声息平稳,面色等同常人,虽鬓边银丝两缕化为了满头华发,然眉间久病沉疴的青晦之色已不存,即便还未把脉,心中也已确信了不死蛊已然起效。


    如此便可得不死蛊当真存世,不枉她半生钻研苦求~


    然不死蛊生死人、肉白骨、可治愈世间一切伤病的奇效,她本就深信,只不知以身育成不死蛊的云萧,何以也能不死?


    竟于入棺月余后,又自棺中行出,复颈脉,懂人言,行走自如,武功不减,内息未弱。


    此身究竟是生?是死?


    是人……是蛊?


    榻上白衣人看着花雨石伸手打开了手中的小木盒,露出了盒中一只浑身乌紫、拇指粗细的深色蛊虫。


    蛊身深紫中泛着红黑相间的细纹,如血丝缠满全身,诡异暗沉,一眼见得便生不祥之感。


    “这是什么?!”蓝苏婉看见她将手中之蛊拿近榻边的少年,顿生忧惕之心,语声顿紧。


    花雨石只挑了下眉。下时便见长时静坐、未得榻上白衣人指示便一动不动的少年人,随着装有蛊的木盒接近,忽是慢慢转过了头来,面向了盒中之蛊的方向。


    与此同时花雨石看见掌心木盒里的毒蛊,竟开始往后退爬,最后蜷于木盒角落里不肯稍动。竟似瑟缩。


    眸中不由得湛亮了一瞬,花雨石嘴角勾起,又似叹息又似称奇:“云萧师侄此刻恐怕已然非人……”


    蓝苏婉一时瞠目,不待问声便听花雨石续道:“听从师妹的指示后,他对人已无反应,然我手中这只毒蛊靠近他时,他却能感,形同本能地转面相对。”


    慢慢盖上了手中木盒的盖子,止了盒中毒蛊的瑟缩,花雨石扬声再道:“且我手中这只,乃是自我幼时炼蛊起便跟着我的南疆蛊王,自它被炼成之日起,我从未见过它惧怕何物……据我从慕天阁中所得蛊书记,它此生唯惧一物。”


    花雨石再度打开蛊盒。她手中木盒有隔绝气息之效,方才合上木盒后,盒中之蛊已不复瑟缩。


    然此刻,花雨石拿着它绕行过去,试着靠近榻上女子时,盒中之蛊立时又焦躁地圈爬后退,蜷于盒角瑟缩不已。同时可见,一旁静坐的少年人虽未睁目,却似能见能感,一直在随同毒蛊的离远靠近而转面相对,面上全无表情,但盒中之蛊只他一动,便蛊身抖瑟。


    “便是不死蛊。”花雨石对上了端木若华静滞空沉的目,眸中熠亮,再度道了一遍:“此万蛊之王,唯一惧怕之物,只有不死蛊。”


    “而它此刻,不只惧怕师妹体内那只不死蛊,还惧怕着云萧师侄。”花雨石收起了手中蛊王,转目看向云萧,口中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花雨石回看向端木若华,语声悠长中透着兴奋:“他现在,是一只蛊。一只不死蛊。”


    “一只没有活人意识的,只听从体内种有它所育出的另一只不死蛊的人指示的,形同傀儡的副体分-身之蛊。”


    白衣人回看着她。久久,复又转目,长时注目在榻边静坐的少年人身上。伸出手来探过他的腕脉、颈脉,最后指尖只留有他颈侧一丝极微弱的跳动。


    枭儿是活着吧?


    是,活着吧……?


    五指抚上少年人温凉如玉的耳、颈、脸颊,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簌。


    面前少年便似有感,对她心中乃至无意识所求都能不言而喻,抬手回握住了女子的手,侧首轻轻蹭了蹭。


    多像人。


    多像枭儿还活着……?


    榻上之人看着他,一时不抑,阖目蜷指,泪无声落了下来。


    ……


    那夜,璎璃背负着骨瘦如柴的文墨染急行在野径上,耳旁风声如啸,她迎着刺骨冷意不停纵步急掠,丝毫不管背负文士的双手被野径旁的灌木划破,留下了一道又一道崩裂的伤口。


    回首看,并无羌兵追来的响动,能想到是巫二小姐为她和左相大人拖住了木比塔及其手下羌兵。


    不敢停,不忍停,咬牙往前急纵,向着远离反军与羌兵驻地的方向急行而去。


    鬓发皆乱,衣衫褴褛,腿上手上,越来越多灌木划出的伤口。


    声息愈急,越喘越重,咬牙逃纵的同时,禁不住哭道:“公子……请保佑我和您的兄长。”


    就在她纵步太久,眼前渐趋昏花时,数道细瘦的黑影突然迎面向她奔袭而来!


    璎璃不由得心中一紧,下时细影自四面八方将她围住,压低着身子靠近过来时,她才看清,是那时云萧救起申屠烬后,一路尾随申屠烬不肯离去的那十数匹小狼!


    此后于中军帐中,小狼围于申屠烬榻前,她与云萧不时轮流着去照看中毒重伤昏迷不醒的申屠烬,数日下来,这些小狼对她的气息早已熟悉。


    果然,时逾两月,体型明显见长的矫健狼群很快闻出了熟悉的气息,压低的身子下时便松驰下来,摇尾抬头向她靠近。


    璎璃抬头间看见了纵身掠来的申屠烬,和随行在他身后的玖璃和十数名羽卫。


    眼眶不受控制地一热,一条腿同时一软,下时背负着文墨染跪倒在了寒风野草间。


    玖璃带羽卫快步上前接过了她背上的文墨染,握剑的手亦抖得不能自抑,璎璃尚且没有哭,他竟迎风流下了一行又一行眼泪,用力把璎璃紧紧搂入怀中,他抑着声哭喃道:“我们成亲吧?成亲吧?不等小姐了,公子在时就一直催促着……现在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他会保佑我们,也会想看到。”


    璎璃一连“嗯”了两声,咬牙哭着不住点头,埋首回抱住玖璃的同时,嘶声而泣。“好。”


    第358章 尺素如残雪


    天隆十年,十二月初五,荆州多地大雪纷飞,益地南部亦如是。


    牂柯郡,毕节城内。


    文墨染醒转时,军医领童子二人随侍在旁,见他醒了,马上遣了人去通报。


    不多时,巫亚停云领部下数人匆匆来探。


    “文大人感觉如何?”


    文墨染本就清癯瘦削的脸更见清瘦,气弱地咳了数声后,问明了自己被救的始末。


    璎璃、玖璃适时来探,文墨染郑重以谢,对仍陷羌营的巫二小姐感念良多。


    立身在屋内一角的申屠烬,听到盛宴的名,转身大步行出了屋。


    巫亚停云同时低头,目中痛色难掩。在此之前,当下身在毕节城内的巫山秋雨得讯巫聿胜艳之事,数次要独闯羌骑大营去救,皆是被她强行拦下。


    申屠烬更是伤愈之初、甫能下榻便要再闯羌营,被她一言以斥:“羌骑大营岂是一人一骑想闯就能闯的?!你将叶齐、虎女、十数万羌兵至于何地?!先前若非你鲁莽去救,却身陷囹圄,她何至于为了救你委屈求全,甚至不惜委身于一介羌族竖子?!”


    申屠烬听罢睁目极震,惨白着一张脸呆在了原地。


    纵身边幼狼如何拱蹭于他,都久久未能回神。


    此后虽仍旧数次放出狼群去探查羌营四周水草地势及要素,却未再兴独闯救人之举。


    他心下自是如同火煎一般,但想到巫亚停云的话、想起那日羌营刑帐中……


    十指便牢牢攥进了掌心里,任由指尖划破血肉,鲜血流淌……


    一直捱到璎璃背负着文墨染惊动了他放出探查的狼群。


    此刻毕节城内,县衙后院,供文墨染休养的此间屋外。申屠烬坐在冰封雪冻的石阶上,伸手抚着围绕在他左右的狼群,脑中一遍遍回响着惊云阁左护法诉于他的、盛宴当下身处羌营于木比塔帐中的一言一事……


    目中如天边堆砌的阴云一样,慢慢地越来越沉翳,再看不到昔日纵情于山野的一点光亮。


    屋内。


    穆流霜看着倚身在床榻上病体更弱的文墨染,眼眶已泛了红,下时挺身而跪:“穆流霜领圣命回返,接护卫左相大人周全之责!今后也将同大哥、二哥一样,不惜性命,以死志护卫大人安危!”


    文墨染看着穆流霜,想到那一夜驱马回身去拦羌骑的穆流云,和更早时战死在罗甸城前的穆流风,眼眶渐热。


    他披着鹤氅下榻,伸双手将穆流霜从地上扶了起来,低喑着声音:“可以护,但穆家子孙已只剩你一人,还请不要让墨染彻底对不起穆家。”


    穆流霜低头别过了脸,也别过了脸上的泪。“大人言重了。若为护卫左相大人*,虽死不惧!我与大哥、二哥,心念皆如是。”


    文墨染伸双手环抱住他双肩,久久未放开。眼中幽意、寒意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


    文墨染回转过头环顾了屋中一眼。


    他张口似是想问什么,一时又未言。


    璎璃已然从玖璃处闻讯了叶绿叶之死,此时看着文墨染转目逡巡的模样,知他在找何人、想找何人……眼眶一霎时也是一红。目露不忍。


    巫亚停云站在人群之首,也已想到了。只不言语。


    文墨染终是回看向了巫亚停云,问声道:“……端木先生何在?”


    巫亚停云低头一臾,眸中颤动罢,慢慢回看向了文墨染。语声便轻:“文大人想问的……可是叶姑娘?”


    文墨染回看着她的眼神,忽是顿声。


    巫亚停云亦顿声良久。而后语声更轻。“叶姑娘她……那日为护端木先生,从……”


    文墨染声息一促,忽是垂首转目打断了她:“那日我同璎璃护法一齐引开羌骑追兵,让叶姑娘与端木先生下马藏于山径暗处,时林野昏暗,她们定难被发现,可是被中军适时救回,退守回了毕节城中?应当就是如此,端木先生气虚体弱,身边不能无人,她必是守候在其师身侧……”


    巫亚停云几人看着他,一时尽皆不言。风雪于窗前呼啸,凌凌有声。


    “今日未得见,许是不得空,我也正欲去拜见端木先生,如此不若换我去看她吧……”屋中过于安静凝滞的气氛似是窒得他喉中发紧,呼吸越加短促,于是越言越快,随后便急步匆匆往门外踏去。“她与端木先生现下可也歇在此处?还是离此不远的城中某处小院……”


    璎璃眼中凝泪而落,看着文墨染急步而出的背影,终忍不住开口唤他……


    然不等她唤声,刚迈出屋门一步的清癯文士突然一头向前栽倒,跌进了屋前石阶下茫茫的雪地中。


    巫亚停云几人俱惊,无不涌来掺扶相看。


    文墨染被扶起后呆呆地坐在雪地中,身上除了跌染湿雪的鹤氅,内里只穿了一身中衣。


    眸光落在雪上,又移向远处。


    面上仍旧是那样一幅幽幽静静的模样。常年身处高位,虽见温静,亦见城府。


    独此刻眸澄如水,空无一物。


    他形同稚子一样抬头看着空中飘落的雪花,好像在看着他此生唯一一点汲汲营营的私念心喜,同这雪花一样,触手而落,落后即融,化水,滴淌,终未能得,最后消失于茫茫天地间。


    泣声忽起。无来由,无断绝。


    璎璃等围看着他,尽皆抑声,心头戚。


    穆流霜站在地上之人身后几步,驻步迟怔,不敢、亦不忍上前言。


    久久,断续幽咽的低泣声夹杂在风雪里,渐喑渐哑,飞雪漫天里闻他问声。


    “她……葬在何处?”


    ……


    归云谷中的雪越下越大,含霜院中,一片白茫。


    一袭白衣人缓步行于雪中,同样霜白的发微微于后飘摇,远见之,即与飞雪相融,辨不出人与雪。


    只是她身后三步远近,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袭黑衣少年,闭目能行,形同傀偶,形貌俱佳,却面无表情。便似活死之人。


    端木若华自慕天阁中取出了更多医书典籍,用以查阅与其相似之症。虽早已尽阅,唯恐有疏漏。


    幸此身于她重修水迢迢之日起,便一日力胜一日,今此便是于寒冬腊月的雪中行于屋外院中,竟也未觉多冷。体内重修而来的天鉴元力,虽不过微末,却在运转周天行于身后,可御严寒,可抵风雪。


    经年之习惯难改,此身有余力后,便复每日卯时至辰时入定,修习水迢迢之心法。


    因已修习过一次,修行之速便更胜以往,谓之一日千里,亦不为过。每日修习后,皆能感天鉴元力于丹田内缕缕生成,一日厚于一日。


    且随着元力愈深,她遍阅医书、行针问脉、教授看察于身后少年的精力也愈甚。


    十数日过,端木若华与蓝苏婉、花雨石,皆知少年已不识人,除却身怀不死蛊的端木若华,不论何人于他近身,皆出手无情,动辙凝满内力,挥之以杀招。


    可食水,会行五谷之后事。自醒来后,每日皆需食饮,便同常人一样。


    小蓝每每见其听从端木之言,坐于桌旁同食,端碗举箸,举止自如,便觉他就是云萧,便觉师弟还活着,就在这具躯壳内,只是一时封存了记忆,淡灭了心绪,无了意识,也不会思虑了……?


    花雨石闻言便笑,挑眉看着蓝衣的人:“难道苏婉师侄以为,虫蛊活着无需饮食?这十数日下来,苏婉师侄莫不是还没发现,他保留的,皆不过是虫蛊之兽的本能?会食饮排遗,会睡觉,会争斗,会跟随主蛊左右亲之护之……除此之外,还会什么?”


    蓝苏婉听得一怔,呆呆地瞩目于白衣人身后驻步的少年。


    “自他醒来那日起,便是蛊而非人了。”花雨石绕行至少年身后,轻佻地伸出一只手,扯下了少年一根长发。“此身还保留着一身内力、武功招式,不过是不死蛊副体之本能,让此身留着这些,用以争斗和护卫主蛊。”


    她将少年的长发放到了内有南疆蛊王的木盒上,下瞬便见盒身振动倾斜起来,足见盒中之蛊的惧意。


    “端碗举箸,皆为此身过往记忆。所以他能。”仗着端木若华于旁束缚着,她绕行至少年人面前,便看着他道:“但你若教他诗书礼乐,你看他一只蛊,还会不会?”


    白衣人已然试过。


    虽能明她所言,听从行止,却似只因是她,而非能懂人言。旁人无论与他言何,皆不回不应,近身则回以杀招,若无她阻拦便不会停。像极野兽。


    授之以诗、书、字、乐,皆是无用,一连十数日,毫无寸进。便同傀儡假人,也同虫蛊兽类,不能明,不能悟,习不会。


    好似此身里那个敏锐聪慧的少年已然死去,此刻还动着的,不过是他尚未凋零的身,和占据他此身的一只兽。


    不愿信,不忍信,不肯信。但少年人此身之状,无不应了花雨石所言。


    “他可还有……恢复回常人之机?”医书遍阅罢,确无疏漏后,端木若华未能寻得与之相似的可查之症,不得不寻到彩衣垂绦之人面前,垂目凝声以相询。


    花雨石回看向端木若华,好半晌,悠悠回声:“不知~”


    看着面前女子沉静中难掩悲疼殇戚之色,花雨石扭着纤腰站起身来道:“师祖蛊老与我,皆是穷尽了毕生,研这传说中的不死之蛊,而蛊医之道传承至今千百年,真正将此奇蛊育出了的人,却唯有云萧师侄。是故他将蛊从体内取出后自身也会转为不死蛊,以及变成不死蛊后还能不能恢复回人,都是无从得知的~”


    花雨石半是叹息半是钦佩道:“毕竟在他之前,并无前人。自然也就,无据可考了~”


    白衣之人听得她所言,立身在花雨石暂歇的断菊居中,眸光空滞,良久未言。


    花雨石打量着端木若华,也打量着她身后闭目跟随着的少年人,正猜测端木若华听罢自己所言会如何,便听面前白衣人道:“师姐可否,传授我蛊医之道。”


    花雨石愣了少许方能回神。


    而后便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所以师妹你这是承认我南疆蛊医之道,远胜中原传统医道了?”


    白衣人平声回与她:“各有所长,不可一概而论。今枭儿所遇之症,医道既未能寻得解法,便也可往蛊医之道尝试寻求。”


    花雨石听得一声冷哼,讽道:“师妹既不承认蛊医之道胜于传统医道,又何必向我蛊医之道来寻求解法呢?”


    “不论是体内愈我之奇蛊,还是枭儿如今似蛊非人的模样,都与师姐口中蛊医之道更为接近,故而端木欲从蛊医之道中再试寻解法。”


    白衣人下时面向花雨石,躬身垂首行了一礼,颔首低眉以示:“……恳请师姐传授。”


    花雨石不由忆起了面前之人当年为救门下那一身毒秽的小丫头徒弟,于自己面前下跪求映身蛊时的模样。“我若不答应,师妹该不会又要跪求于我吧~?”


    白衣之人并未迟疑,闻声垂下眼来,俯身欲跪。却被花雨石不耐烦地阻了:“行了,若谈论起一道之优劣,你如何也不肯轻易定论,更遑与我承认医道拙劣。但若是为了你门下这几个弟子,即便身为三圣之首的清云鉴传人,你也能轻易下跪低头于人……呵,师妹你可真是个好师父。”


    白衣人下时抬起了头,回看向了花雨石,抿唇许久,垂眸静色。“端木称不上是个好师父。若然是,不会让弟子有行差踏错之机,更不会于弟子行差踏错后……与他一同错……”眸色渐深,惘然而戚戚,眉目间却是释然。


    “更不会对着自己门下男弟子……唤声‘夫君’……亦不会让他身为弟子,却如此舍命育蛊以救,最后沦落至今时模样……”


    “师妹此言,究竟是心疼他,还是后悔了?”花雨石睨着面前的女子,眼尾微挑,下时勾唇一笑,眸光便移向了她身后立身的俊逸少年:“是承认他?还是不承认他呢?”


    窗前雪静,风吟有声。


    端木若华静驻于屋中,衣发皆白。不言不动时,于后看,与窗外的雪又有何异?


    她慢慢回转头,忽而看向了身后闭目立身的少年人。


    眸光一时哀,一时戚,一时沉,一时静,一时疼,一时柔。


    “于他,许是在劫难逃。端木虽错,未悔。”


    ……


    野草逢迎的高崖下,今时被雪封没。


    璎璃、玖璃领惊云阁羽卫远远护卫在寒风簌簌的林野四面。


    穆流霜率大内高手二人随行立在了文墨染身后。


    苍白病弱的清癯文士,于一座微微陇起的土丘前,慢慢蹲下了身来。


    伸手轻轻抚上面前覆满了雪的土丘。一开口,声即颤,喑哑不能闻:“待……此战毕……我带你归乡。”


    声轻如耳语,呢喃诉于她:“你出生的,那个乡……叶姑娘……绿儿,可好?”


    第359章 浩浩风起波


    至天隆十年十二月末。


    端木若华跟随于花雨石研习蛊术,于理论上已无所不明。余下若再要深入,则需亲手育蛊炼蛊,观其厮杀互噬,毒诡变化……此非端木心性所喜,也非她研习蛊术意欲所为,故并不属意。


    以至于花雨石兴致勃勃捉来各类五毒,欲为其展示炼蛊之法时,端木若华摇头淡淡阻了:“不必。师姐所授,端木已能通晓其间之理。余下的,我自行从慕天阁中寻看蛊书相关即可。多谢师姐。”


    花雨石脸上兴然之意骤然消失,半晌郁结于心,难以纾解。“你这意思是学完了,不需要我了?”


    端木若华对她所言有些不明,转目回首看向了彩衣垂绦的女子,语声疏静:“若然有惑,端木再请教师姐不迟。”


    意思就是眼下确实不需要了。


    花雨石气得胸口起伏不已,看着一身白衣立于廊下的女子,错觉回到了年少时,那时的端木若华便同此刻这般疏离冷漠。除了捡她回来的师兄,甚少主动同人言语。便是在师父面前,也是问什么答什么,从不多言,然偶有不明,又会反复追问,直至解惑,看起来既木讷又冷硬。整日埋头于一堆医书之中,单独习武,独自看书,自制木人、习针练针,不爱笑又不会哭,全无一点讨喜之处……偏偏师兄和师父慢慢都把目光移向了她,夸她悟性高,心简明。


    连她现在都不得不承认,端木若华不论想学什么好似都能一点就透,一句就明。


    花雨石越思越恼,索性拂袖飞身而去。踏着深谷枝桠上幽积的雪,彩衣垂绦迎风狂舞,负气地离了。


    白衣人立身于屋檐下,看着她飞身而去,眨眼间消失在茫茫飞雪中,一时也怔。


    不明其理,不问其因,也不忧其能。于是领着身后跟随的少年,转步而回。


    对于蛊,端木若华研习越久,越能明悉花雨石所言非虚,也越能知悉少年人此身种种类蛊之相、类蛊之性。


    并非只有花雨石身上所携蛊王惧之,便是身中“十步离”的雪娃儿自他醒来后,也再未敢靠近亦或亲近过少年。见之则避逃至蓝苏婉左右,圆亮的兽瞳中满是惧意。


    ——并非是看着云萧的眼神,更多时,如遇野兽时的惊惶。


    白衣人每每见之,眸光皆垂,听着身后少年亦步亦趋跟随在后的步声,心口不受控制地牵疼。


    每每于辰时入定罢,迎着窗外洒入屋内的晨曦微光,看着安睡在饮竹居内小榻上的少年,久久不能回神。


    不知其生。不知其死。


    不知其人。不知其蛊。


    不知他内里深处可还有意识,不知其往后余生,可还能恢复回昔日的那个少年。


    就那样看着他。


    见晨露渐散,感晨光愈明。


    眸自恍惚,心自疼悸。


    日复一日,轮转来去。


    不闻其声,不见天明。


    每日似见他,似未见他,每每看着少年人不言不语、静立如木的模样,心自牵疼,满身殇戚。


    起初不识,后来能知。


    此因思之、念之。


    她已越来越思念他。


    想……听他再唤一声师父。


    亦或再度央着她,唤声夫君与他。


    哪怕亲昵无度,所求更多,竟似也都无惧了。


    只要……他还是他。


    一念至此,眸光便恍,那颗于研蛊、入定之时异常沉静冷硬的心,于此刻柔化成了寒池清水,映着旖旎流转的月光,泛起阵阵无尽的涟漪。


    “枭儿……”回过神来,她的手已抚上了少年的脸庞,指下每一下轻抚与触碰,于她都那样熟悉的人,此刻顺着她的心念近身来,伸手亦抚上了女子的眉眼。


    一如枭儿彼时。


    眸光描摩在少年紧闭的眼帘上,她已非盳目之人,眼中所见却似被蒙上了一层白雾,若隐若现,浑噩迷蒙,却能见。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人倾身而近,温凉的唇贴上了她的,摩挲轻依,而后张口含吻,唇舌纠缠着与她缱绻温存。


    一如枭儿彼时。


    待到醒神时,衣发微乱,白衣襟领微微敞开着,少年的手将她拥在怀中,如墨般的长发混着几缕她的雪发,缭乱于颈侧。


    端木若华呆愣了半晌,方极缓又极郑重地离榻而立,背对少年站在了饮竹居内。徒留少年温顺地坐于榻边,仍旧闭目无言,转面向她的背影,不曾稍动。


    女子心头不可能不惊,亦不可能不震,不可能不赧,亦不可能不惭。


    师姐所言,枭儿此身只听从于她的心念……


    方才那些……是因她一念起?


    ……不是枭儿如同昔日那般同她所为。


    是她念起昔日,忆之思之,下意识引他上前来,同自己所为?


    心绪涌荡迭起,倾覆如浪,袭卷着她怔怔、恍恍、惘惘地向前看去,眼前似清明得纤毫毕现,又似浑噩得昏茫一片。


    既清醒,又沉沦。


    再度回首望向身后、立身向她走近过来的少年,端木若华浮动的心绪,于这一时慢慢沉静了下来,微漪漾开,至波澜不起。


    立身在辰时清透的微光里,少年双臂从后伸来圈搂住了身前的女子,而后低下头来轻轻蹭过女子头顶的发。


    端木若华慢慢阖目,声息凝窒一许后,长长地舒出……


    最后宿命般地抬手,慢慢回握住了少年人环搂于自己腰间一只手。


    语声似呓,似叹,似低喃。“枭儿……夫君。”


    ……


    彼时,益州毕节城。


    前军将军林海大步行至众人于城内议事的县衙大堂,入内即凛声:“回大将军,斥候营终于探得了敌军长时不动,所候为何。”


    “所候为何!”巫亚停云听罢即肃色。文墨染坐于其左手上首位。


    林海行礼后道:“在申屠家群兽寻踪及掩护下,出城探查已久的一队斥候方才终于回了,言西面有数列羌骑兵沿淹水过越嶲郡而来,已入朱提郡。”看见大堂内众人面上惊震之色,林海眉间亦肃,再度凝声禀道:“队列足有十数里之长,粗略估算,不下十万人,且都穿着缝有铁片在胸口的兽皮袄,装备精良。”


    “将铁片缝制在兽皮袄的胸口处,据说是烧当酋豪姚柯迴当年还是部落里最不受宠的王子时,乳母于他第一次被派出征战时,为他缝制的。”文墨染眼下青黑,细白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幽声寂静道:“后来他将此法推广,给他麾下引以为豪的十九万精锐铁骑都配备了此护心兽皮袄。”


    巫亚停云面色更震:“来的人是烧当酋豪姚柯迴!?”


    文墨染开口之声比到昔日柔静之色,明显更为幽喑了。“现下西羌境内,还有余力派出十万精锐铁骑入夏的,只有姚柯迴。”


    巫亚停云眉间立时一拧。不只她一人,堂中诸将无不面色凝重了起来。


    “姚柯迴此人,传闻生性多疑,自从做了酋豪,烧当对外征战,他都是派出王子或部下前往,自己拥守大军坐镇烧当王庭。”顿一声,巫亚停云面色更加沉着道:“此下先零、卑湳两大部落刚被虎公主降服,余下的小部落唯恐烧当向自己下手,正是动荡惶恐之际,他怎么会肯在这个时候离开王庭亲自领兵入夏?”


    众人面上皆是肃色,眉间无不凝重。姚柯迴此人,除了多疑,骁勇善战且暴烈残忍,西羌各部无不惧之。


    “此人若至,反军与羌骑接下来必有行动……他们得如此强援来助,很可能再次强攻毕节城。”届时羌骑汇合后足有二十余万人,是我方军士的两倍!


    巫亚停云目中忧沉,双手慢慢握了拳。


    “再派斥候营……想办法,烧毁他们的粮车。”


    林海立时应了:“是!”


    巫亚停云于此时转目与文墨染对视了一瞬,二人皆沉吟未语。


    虽朝廷也暗中在调度北部的虎贲军前来相助,但羌骑骁勇,人数相当之下武勇尚有不敌,更何况敌军倍数于我等?


    再若交手,必定是一场场硬仗。


    眸光便皆肃沉。


    ……


    毕节城外三十里,反军与羌骑联合大军驻扎之地。


    主帅帐中,弋仲闻话“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太好了!父王亲自领十万精锐而来,如此守城的夏卒还有何惧!必能一举拿下这毕节城!”


    主位上在坐的拉巴子看了他一眼,下时复又垂下了眼睛,蜷发刮过鬓角,眉间紧拧。


    并无欣然之意,反倒颇见不安紧惴之色。


    赫连绮之看着这位西羌虎公主,眼帘微微掀起了。


    于心中冷笑一声道:便就再点你最后一次。若然还是不反,便莫怪我只能……


    赫连绮之眯眼儿一笑,稚颜一脸无害,便问:“依诸位所见,酋豪大人眼下会是因何而来?”


    弋仲率先出声:“这还用说?必是知晓了我等在主将率领下,这么多人强攻毕节城都未能成,前来问罪究责!再亲领我等破之。”说到主将时,他便有意回头看了一眼主位上坐着的拉巴子,眼中满含嘲弄讽刺之意。


    但立身于拉巴子身后、深谙何木姐有多得酋豪怜宠的链侍,却已紧紧抿唇心头有了定论。


    是因公主殿下的死。


    公主殿下的死讯送回王庭后,酋豪大人一字也未回给九殿下,再听闻王庭递来的消息,便是酋豪领十万精锐骑兵而来,已过越嶲郡。


    链侍手脚瑟缩了一下,坐在她身前的拉巴子微微佝偻着身子,表面干瘦却力逾千斤的小身子似乎在惧怕着什么。


    似乎也已想到了,酋豪应是因为何木姐的死才会亲自入夏来。


    眉间都是惴色,拉巴子最后道:“派人沿途接应和迎接,就等父王过来和我们汇合后,亲自领兵攻伐夏国吧。”


    木比塔转目间便看见自家哥哥闻言,脸上骤然扬笑。


    笑颜可人,纯稚无邪,眼中却丝毫未有一丝笑意。


    赫连绮之随后便同众人一齐起身来,行出了此间主帐。


    ——自寻死路,怪不得我。


    弋仲帐中。


    “军师说得当真?!”弋仲面上难掩兴狂:“只要父王一到,拉巴子手里联合来的先零、卑湳部落十五万兵马,都会到本王子的手里?!”


    赫连绮之微微一笑:“大殿下只管等着接手这十五万西羌铁骑就好。”


    弋仲目中仍旧怀疑:“父王虽不喜拉巴子,但拉巴子的武勇父王向来也是承认的,当真会把她联合来的兵马都交到我手里?”


    “一定会的~”微连绮之回望着眼前的烧当大王子,郑重地行了一礼,便道:“事情必会如绮之所预料的行进~绮之谨以这十五万西羌铁骑为诚意,从今日起,愿奉大殿下为主。此前大殿下将绮之引荐给七王女公主殿下,绮之所约定承诺的,也会一一兑现。”


    弋仲兴奋地磨了一瞬嘴里的牙,而后仰头大笑了起来。“不错!之前看军师时不时就和拉巴子说那么多,本王子还当自己当初是受了你蒙骗利用!幸亏不是!”


    “大殿下高看绮之了~何人敢蒙骗利用大殿下?又能蒙骗利用大殿下呢。”


    弋仲再度大笑出声:“说得不错!”


    笑罢,弋仲眉间忽又一拧,回看向赫连绮之就道:“不过你那个弟弟最近于本王子面前有点嚣张,军师记得管管!”


    赫连绮之悠悠然笑着回看了弋仲,便道:“便是如此……我们兄弟二人明面上不可都偏向大殿下,如此九殿下才会信任我二人。木比塔于大殿下面前肆意无礼,实则是我刻意不可约束,用于取信九殿下。”末了,赫连绮之眯眼儿笑着,安抚于他道:“大殿下放心,他心下当然是随我站在大殿下这边的。”


    弋仲听罢觉得有理,便又长笑了一声,并不属意道:“原来是这样!”


    第360章 离心何以赠


    羌兵驻地。木比塔帐中。


    胜艳看到掀帘走进来的稚龄“少年”,眸光微一滞,下瞬便也无常,靠坐在榻边地上的兽毯上,隔着帐中火盆里跳跃的火焰,漠然又晏然地迎视着他。


    帐中另有顾看她的一名羌人老妪,对“蛇子”之名应有忌惮,回头看到赫连绮之入帐,手中拿起准备去浣洗的衣被都落了下来。呆呆地杵着了。


    “你先出去。”赫连绮之站定在了胜艳身前不远的火盆那头,语气怡然地对那老妪吩咐了一声。


    他所言是羌语,老妪听懂后忙不迭抱着脏衣被低头行出了。


    帐帘掀起又落下,赫连绮之圆亮晶莹的大眼落在了胜艳的肚子上。“他应该不会平白唤一名老妪来照顾你。”


    胜艳闻言笑了起来,直视蛇子,仍做平常般席地靠坐,姿态冷肆随意。


    “把手伸过来给我把把脉吧。”赫连绮之便也看着她,脸带笑意。


    胜艳闻话便向身前的“蛇子”军师伸出了手腕,并无半点犹疑,更不见惧色。眸光肆意地落在面前之人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娃娃脸上。


    赫连绮之拉来一张小凳于胜艳面前坐了下来,细细把完了脉。“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他言罢便于怀中掏出了数只同色的小瓶,闻了三巡,最后从中取出一瓶,递至巫聿胜艳面前。笑眯眯道:“一点都不苦。”


    胜艳看着他递过来的粗陶制的小药瓶,语声哂然。“什么药?”


    赫连绮之微挑了下眉:“你又不是真心想给木比塔生孩子,又何必问我给的什么药呢?”


    胜艳不置可否。想到自己以此为饵拉木比塔下水为她放走左相和璎璃,又多次设计挑唆他与弋仲。自己身在羌营,赫连绮之身为军师,怎可能丝毫不曾获悉什么?


    “像我这样的女人,不能留在木比塔身边吧?”胜艳亦已挑眉,说出了赫连绮之心中所想的同时,伸手从容地接过了赫连绮之递来的药瓶,拔出瓶塞,倒出了数颗在手心。


    赫连绮之便道:“只需一颗就好。”


    胜艳便取了其中一颗,面不改色地仰首,将其放进自己嘴里。


    也好。


    与其苟且求生,不如通过旁人给自己这么个理由,可以痛快死去。再不必思来想去那么多。


    只是下瞬帐帘便被大力掀开,木比塔冲入帐中,一眼见得,一步冲过来大力握住了胜艳拿药的那只手。


    紧紧攥在了手中不放。


    他转头看向了坐在小凳上的赫连绮之,额间沁满了冷汗与热汗,目露哀求之色。“哥……”


    胜艳两只手都被木比塔攥在了掌中,药也被木比塔连着她的手,一起攥在了掌心里。牢牢禁锢着。


    “是不是因为我对付了弋仲?哥你放过她这一回!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没有等到赫连绮之的答复,木比塔直感心里绞拧起来,眼眶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红。“哥!算我求你!”


    胜艳则随意地倚身靠在了床榻边沿,满面无动于衷。


    赫连绮之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平淡得近乎空。“我当初说你喜欢她,你怎么回我的?”


    木比塔视线移开,将头扭了过去。“……我没有。”又道:“只是因为她现在肚子里怀了我的种。等她生完孩子,我……”


    胜艳闻话微抬眼帘看向了他。


    木比塔没看胜艳的眼睛,只又转回头来看着赫连绮之道:“我就亲手杀了她。”


    赫连绮之听得眉尖一挑,下瞬开口道:“谁叫你杀她了?我有叫你杀了她吗?”


    木比塔立时一愣。


    赫连绮之自己从火盆旁的小凳上爬起了身,转身朝着帐帘外走去。“无论是抛妻弃子,还是杀妻留子。这种猪狗一样的行径,你不许做。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木比塔兀地怔了声:“哥……”


    赫连绮之自顾掀帘出了营帐。同时向身后道:“跟我出来吧。”


    木比塔原地怔了两秒,犹豫着低头看向了胜艳此前拿在手里的药……迟疑一瞬后,来不及思考,就将药连带着一旁的药瓶都收了起来。


    “我之前跟你说的话都算话。”看了看胜艳的眼睛,木比塔说完这话便跟随赫连绮之身后向着帐外行出了。


    胜艳从后看着他的背影,面上意兴阑珊。便似对他的话是真是假,作不作数,都未放在心上,也都不甚在意。


    “哥你是因为我和弋仲在营里闹得狠了,所以才会过来的吗?”帐外一角,木比塔拧眉不安地看着赫连绮之,放轻了声音问。


    帐外朔风呼啸,雪点子卷在大风里来来去去。


    赫连绮之转面与木比塔相对,面上笑出了两个梨涡。“不用在意弋仲,虽说拉巴子无谋,但弋仲比到拉巴子就更加无能了。只有我们兄弟两人是真正绑在一起的,其他人,都不过是我们脚下踏过的木石~”


    木比塔闻话震了一下,立时抬头看了一眼远处被派去传唤军医的玛西,和长时跟随于赫连绮之左右,此时被支开守卫在远处的蝉西、日麦牟西。


    确定风大雪大距离够远,没人能听清两人间说的话。木比塔便看着赫连绮之,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来。“嗯!哥你说的对!”又道:“我都听哥的!”


    赫连绮之接着便对他道:“弋仲你想怎么对付都行,没什么要紧,我也不会过问。不过之后姚柯迴一到,我和拉巴子势必都会被问罪……”


    木比塔眉间一忧,立时想要开口问什么……


    赫连绮之不等他开口问,就挥了挥手笑着答:“我不要紧。但拉巴子多半会被夺权,她从先零部落带过来的九万兵马必受迫害,有哗变之险。”抬眸来看木比塔,赫连绮之接着便道:“等姚柯迴到了,你就暗地里盯着先零部落被带过来的那些部将,看好他们的动向。”


    木比塔立时点了头。“是要我阻止他们哗变吗?”


    赫连绮之眼眸一弯,便再度笑出了脸上两个梨涡。“不,是要你适当时候,表示愿意和他们合作。”


    木比塔便又愣了愣……


    赫连绮之走后,木比塔掀帘入帐,看见唤来的军医在给胜艳把脉,便顺手将此前收起来的药递了过去。“看看这是什么?”


    军医接过,细细看罢闻罢碾罢尝罢,引为惊奇:“这是安神护胎的药,里面融了不少好药,手法高明,应能固气血,益脾胃……是甚好的药……敢问这药是从何得来?”


    木比塔一颗心彻底落了下来,忍不住轻轻舒了口气。


    随后将药重新递到了胜艳手中,便打发了军医回去。


    “此药药香浓粹,药效应佳,每日只需服一颗即好。”军医离去前忧心他们糟蹋好药,*还忍不住殷殷嘱咐了。


    胜艳听得便也忆起了蛇子当时与她所言“只需一颗就好”。眸中有了些思绪。


    自己在木比塔身边所为,身为军师的赫连并不属意吗?


    ……看来即便木比塔与弋仲龃龉不和,也并不妨碍蛇子所谋、将谋。


    想得深了,未察木比塔坐在饭桌前连着唤了她数次,都未予理会。


    待到察觉,五官过于秀气的羌族少年已经大步走近,伸手箍住了她的脸。


    胜艳转目之际,木比塔不由分说地啃了上来,将她不轻不重地推在榻沿边胡乱咬了一通。胜艳不耐烦地拧眉,伸手便欲推开他……


    下瞬木比塔便放开了她的唇,改为埋进她颈边咬了一口,语气暴躁又兴狂:“你这婆娘的这张嘴要是不想用来吃饭!可以跟老子做点别的!”


    ……


    毕节城中。


    巫亚停云听林海来报:“姚柯迴很谨慎,斥候营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粮车未烧,羌兵人马齐备,粮食又无有不足,于他们实在是大坏之讯。


    巫亚停云不由得从主位上慢慢站了起来。“算算时日,姚柯迴的十万精兵就快要和三十里外的反军联合大军汇合了……”


    但北部虎贲军暗中调来支援还需要不少时日,如果这二十多万羌兵与叶齐反军一齐来毕节城前强攻,左右由叶齐和虎公主开阵,姚柯迴为主帅坐镇指挥,蛇子军师辅助……毕节城恐怕再难守住。


    文墨染看见了巫亚停云眉间忧色。平声淡淡地问了:“大将军看来,反军与西羌兵此来可是稳操胜券了?”


    巫亚停云回看向安坐在椅中的苍白文士,蹙眉的同时点了头。


    “若是连大将军都这样想……反军与羌营那边必也这样作想,觉得胜券在握,我等不足为惧。”


    巫亚停云未明其意,仍旧看着文墨染。


    身形细瘦的文士手中拿着一方素白的锦帕,此时压在唇上一连咳了十数声后,方幽幽冷冷地续道:“但人之行事,往往于稳操胜算之时,行事无忌,易遭反噬。”


    文墨染因连声重咳而目染泪意,显得格外黑沉的眸静静睁开,落在了巫亚停云脸上。“大将军可知虎公主拉巴子在整个西羌都响有名气,被称‘西羌虎公主’,但于自己部落——烧当内部,却是一个不受宠的王女?”


    巫亚停云当即凝色。


    “然此下城外驻扎的羌营中,因虎公主降服了先零、卑湳两部十五万兵马而来,是以以之为首,由她担任着主帅。一个长期在烧当部落里不受重视、备受姚柯迴冷落的王女,此下却手握十五万兵马,在外为主帅……以姚柯迴多疑心性,可能心安么?”文墨染幽声道:“他们两军若和,方是我等需忌惮的二十五万羌兵,若然不和,结果如何便难预料了。且姚柯迴究竟为何兴兵入夏,我等还未可知,此时言其必胜,我等必败,墨染只觉,为时过早。”


    巫亚停云听得目中见亮,心绪稳了不少,轻轻颔首:“监军大人所言有理。”


    …….


    三十里外,羌营驻地。


    拉巴子闻副官来报:“酋豪大人已到营中!”立时从椅中站起,快步欲赶去议事的主帐。


    链侍于袖中蜷指握拳,欲同平日一样跟随拉巴子左右前去……下时拉巴子回身驻步,将她留在了帐中:“你今天,别跟来。”


    链侍闻言愣在了原地,待到回过神,拉巴子已经向着议事的主帐行过去了。


    心头不由一热,然袖中拳头只随同心里的不安,越握越紧。


    拉巴子方入主帐,整个烧当无人不知其得姚柯迴盛宠的阿渥尔王妃就迎了上来。她满布皱纹的双手伸来,一把握住了拉巴子的一只手,眼眶通红,眼泪在眶中打着转,声音发颤:“拉巴子……何木姐她……她现在在哪?”


    拉巴子瘦小的身子一颤,眼眶也立时红了。抬头看了主位上在坐的魁梧中年男人一眼,就转身带着阿渥尔王妃往外走。“拉巴子带王妃过去。”


    王妃阿渥尔连连点头,眼泪顺着眼角的纹路连连往下流,她回头看了姚柯迴一眼,就跟着拉巴子往帐外行了。


    姚柯迴粗遒的眉紧紧拧着,此时微松一瞬又再度狠狠一拧,下时立身而起……


    弋仲赶来时就看见姚柯迴带着王妃阿渥尔紧跟在拉巴子身后,朝着摆放何木姐棺椁的营帐去了。左右都是跟着姚柯迴很多年的心腹将领,只身后跟着一个身背长弓的瘦长男子,年约不惑,额发蜷曲,模样秀气得像女人,是个生面孔。


    “何木姐都死了,父王还……”嘴里骂骂咧咧几句,也跟在后面去了。


    摆放何木姐棺椁的营帐内,从上往下系着很多彩色飘带,何木姐的棺就摆放在营帐正中,微微开着一条缝,按羌族的习俗,此举一为让死者有还阳的机会,二是等死者的灵魂进入棺内。


    王妃阿渥尔入帐看到那口棺,整个身子便打着颤地扑了上去,姚柯迴亦步亦趋地从后扶着她,看见她扒着棺缝边哭边往里看,手握拳又松开,随后帮着她推开了面前的棺盖。


    何木姐苍白温柔的一张小脸随即映入眼帘,阿渥尔王妃一声长哭,双手探入棺内摸索着棺内的女儿,边摸索边哭得抽噎,越哭越哑越哭越破碎,未久就上翻着眼皮昏厥了过去。


    拉巴子看着背对着她扶棺而立的两人,亦已通红着眼眶泪落不止,眼见阿渥尔王妃昏厥过去,忙擦去眼泪伸手上前扶。


    下瞬被姚柯迴回转身来,甩手重重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啪!”的一声重响,拉巴子嘴角当即沁出血来,一侧脸上指印鲜明。


    姚柯迴扶抱着昏厥过去的阿渥尔,回身看过来的那瞬,脸色寒到营帐内外所有羌骑将领都“唰——”的一声,低头跪下。


    拉巴子一身的血都往心口冲,眼帘颤动几瞬,退后一步也低头跪下了。


    “先零部落里那些人!所有和他们王族有关的人!在王族手里做过事的部将!全部给我拖出来!杀了!!!”


    拉巴子闻言双目一瞠,惊不住“腾”的一声抬头看向姚柯迴,语气满是不可置信:“父王!!!”


    先零部落王族里的男人已经被她杀光了,余下的都是些老妪妇孺,性格异常懦弱,对王族里的男人如何行事根本无权过问,是以拉巴子饶了她们性命,还有先零投降归顺于她的那些部将,她先前都已赦免他们无罪!


    “父王!!先零王族都只剩一些妇孺幼女了!阿姐的死跟她们没有关系,而且部将也是真心归降,我已经赦免了他们……”


    “何木姐是我烧当最尊贵的公主!部落的明珠!她的死!你有什么资格赦免他们的罪!”姚柯迴说完将阿渥尔交给了一名随侍的女姬带下去,就领着随行将领大步走出了营帐。


    弋仲也未料想到姚柯迴会这样勃然大怒,心惊之余看到拉巴子处境难堪又忍不住暗自心喜。


    看来赫连先生说的那些,多半是真!


    拉巴子带着自己的人赶到驻地中央那一大片空地时,盖在冷砺青石上的薄雪已经被热血融化成了血水,蜿蜒着流淌开来。


    一具具老妪妇孺婴幼的尸体正被姚柯迴带来的精兵拖到角落里垒起,旁边被姚柯迴心腹之将架着脖子带过来的先零部将们正一个个被踢倒在雪地里,姚柯迴站在他们面前提刀就砍。


    “父王!”拉巴子无论怎样劝阻都拦不住姚柯迴一刀连着一刀砍下去。“父王!!!”


    一直到最后一名部将,姚柯迴手中大刀已经举起在他的头顶。


    “阿达鲁鲁!”身后传来一声惊唤,姚柯迴手中大刀硬生生止了下来。


    阿达鲁鲁是姚柯迴的乳名,整个烧当和西羌也只有一个人敢这样唤姚柯迴。王妃阿渥尔被身旁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姬扶着急步上前来,伸手紧紧握住了姚柯迴握刀的那只手。


    姚柯迴回转头去看她,王妃阿渥尔抬起一双哭肿后通红的眼睛看着他,流着泪看着他摇了摇头。


    姚柯迴一霎时胸口起伏难止,魁梧如高山一般的身体微微发着抖,迎着益地呼啸的朔风竟似也红了眼眶。


    拉巴子终于看见姚柯迴收起了手里的大刀。


    他转身一把搂住了昏厥后刚醒便咬牙迎着风雪出来劝阻他的阿渥尔,抬起兽袄长袖粗糙地擦去了眼睛里的湿意,便一下一下轻拍着阿渥尔的肩头,向着此间驻地早几日便为其准备好的寝帐行过去了。


    在他扶搂着阿渥尔转身走远后,那名从刀下捡回一条命的先零部将腿一软,瘫倒在了同僚的血中。


    当夜姚柯迴就以拉巴子贸然带着何木姐去往先零、卑湳和谈,却护卫不周,致公主何木姐受辱枉死为因,禠夺了拉巴子的主帅之位,将她手下先零、卑湳两部的十五万兵马都丢到了弋仲手中,命拉巴子于弋仲手下任一先锋副将。


    弋仲闻讯狂喜,马上斥了两名手下将那名从姚柯迴刀下捡回一命的先零部将又重新拖了出来,一刀杀了以讨好姚柯迴。


    姚柯迴碍于阿渥尔,未多言什么,但无疑默许了弋仲的行径。


    羌营驻地中,此番形势已然大变。


    ……


    天隆十年的最后一日。


    归云谷中,端木若华竟于慕天阁中寻到了另一本蛊老的手扎。


    其间笔记虽陈、亦新,观之竟似写下不过数年。


    然按清云鉴历任时记,师祖蛊老散人身死,应已逾数十年。


    白衣人握着手中微微泛黄的纸册,思绪辗转良久,未能明。至后慢慢抻指,翻开了手中扎记。


    下瞬,双目不禁微一瞠。


    手扎中所记第一句,便是:余炼成了蛊医之道、传闻中的不死蛊。


    指尖禁不住颤了一瞬,端木若华凝息罢,续往后观之。


    “经万难,血元蛊成,余将之种于自身体内徐徐育之,以药毒为食,炼之育之,历时十七年,终转为阴阳蛊。不料阴阳蛊成后,竟与余之心绪相关联,余悲其亦悲,余痛其亦痛,阴阳蛊因余之心绪悲痛时,亦会反噬于余,余便有感噬心之痛,此痛蚀心噬骨,不堪卒忍,痛时臂间自发生出一圈蛊相脉纹,竟唯有煎熬待此脉纹环绕生成一圈,噬心之痛方止。于是余自此谨慎心绪,不思悲苦,方得人蛊相安。后来又历数十年,余大限将至,阴阳蛊竟似不愿与余同死,在余将死之际钻入了余之心脉,不死蛊成,余身亦殒。”


    端木若华观至此,已感惊异,然其记载详尽,且多处与花雨石诉与自己,枭儿育蛊之状相合,不似为假。便更引之为异。


    “余安躺于余弟为余所备之沉水棺中,脉息断绝,意识空悬,只觉行于一片无垠白茫之中,不知年岁。后来忽有一日,睁目而醒,自棺中而出,方知已历数十年。作古未朽,盖因体内之不死蛊。”


    端木若华声息已凝,再思昔日幽灵鬼老于己种种行径及告诫之言行,竟都不觉往师祖蛊老身上牵联而思之。


    将殒清云鉴,因收奇血后——便是师祖留于鬼老的遗训,告诫于她。


    倘若这一则师祖的手扎中所记未假,那时鬼老与她所言,是遗训还是转告,便不得而知了。


    “余出棺后,免惊旧人,常避之。数年后,有感此身每况愈下,行将朽木,同时察觉臂间蛊相脉纹色淡将消。随着余此身越来越虚弱,臂间脉纹渐淡渐消,且虚弱得越明显,脉纹淡得越快……余自此才明悟!余臂间之蛊相脉纹,应似老树之年轮,每一圈指代此身与体内不死蛊可活之年岁,待到蛊相脉纹淡去消尽,年轮亦不复,余与体内之蛊大限便至。”


    白发于慕天阁中拂起撩过,端木若华回首行至了身后少年身前,心念一动间,少年已将双臂伸至了女子面前。


    长袖捋起后,便见其左臂肘间,一圈又一圈繁复层叠着的深灰色蛊相脉纹,似于血脉中而生,隐于皮肤下,竟难数尽。


    ——此痛蚀心噬骨,不堪卒忍,痛时臂间自发生出一圈蛊相脉纹,竟唯有煎熬待此脉纹环绕生成一圈,噬心之痛方止。


    心尖倏然疼了起来。


    原来他所受的苦,远比她所知的,还要多得多。


    伸手爱怜地抚上了面前少年的颊,白衣人一时不抑,倾身而近,慢慢偎进了面前少年的怀中。


    “余所记‘人蛊共淬’,实则应以人之苦痛淬之。阴阳蛊每感人之痛而反噬其身,既在炼蛊,也在炼人,唯历十数次反噬而不死,那时的阴阳蛊才是真正的阴阳蛊,此后阴阳蛊不堪炼蛊之伤钻入人之心脉,是选择了与人共生,自此人蛊合一,不死蛊成。那时的不死蛊,既是蛊,也是人,心念相通,无分你我。若然分开,心间之蛊应为炼成之子蛊,炼蛊之人恐化身为副体之母蛊,母蛊应有护子之性,两者理应相依而存,不可久分,否则母蛊或有狂暴之象,子蛊亦当心有不安。此即余平生所研、所知、所历之不死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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