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340-350

作者:烬天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41章 昔时人已没


    群星疏落,夜阑已深。遥遥冷月映照着毕节城内一片静谧萧远的老屋旧舍。


    月下一间青砖小院中,透过支起的粗陋木窗,可以看到窗内榻上那一名被银针封穴困于榻上的苍白少年。


    额间细细地冒出冷汗,五官精致而容颜绝美的少年强忍胸前伤口撕裂开的疼,蓄力运功逼出银针。


    墨夷然却体内有因忆生蛊渡来、墨然原有的三十余年功力,全盛时可称江湖上屈指可数的高手,便是巫家主母巫山秋雨都可一战。


    此刻射入他颈侧的两枚银针,因施针之人不想伤他、未用全力,故而半个时辰后,银针已然被榻上少年慢慢逼了出来。


    银针顺着少年清瘦的锁骨滚落往下时,少年下一瞬伸手一把接住了两枚银针。


    因为运力太过,伤口血流未止,少年脸色已然更为苍白,他眼前昏花了一瞬……然下一刻,便一把丢开银针抓起榻上的铁皮面具和剑,急步冲出了此间木屋:“义父!”


    未及出院。


    清辉满地的此间僻静小院中。方才戴好面具的墨夷然却,抬头来便见几步外,衣绣红樱的俊美少年伸手推开了小院的门。


    这一张和自己至少有七分相似的脸看见他,下一瞬就面朝他走来,口中唤声:“小静……”


    一声入耳,脑中陡然嗡鸣了起来,阵阵刺痛。墨夷然却有些呆呆地看着他。


    然下一瞬,便见一道身影行在他身后,迈步入院的同时,提起手中所执的一柄铁剑就往前刺——


    寒光微闪了一下,他睁目看着跟在云萧身后的墨然,从后一剑,刺入了眼前少年体内……鲜血喷薄而出。


    双眸一颤,脑中陡然划过一个画面:小小少年冲上来,扑在自己身上,任凭那么多刀剑刺砍向他,亦不闪不避,双手环护着趴在自己身上,口中嘶哑喃声:“放了……我弟弟……只……放他……”


    漫眼皆是血色。脸覆铁面的少年一手捂着胸前伤口,一手抓握着自己手中的剑,突然脑中一片空白。


    心绪、感念、悲思……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像是本能般,什么也未想、未及想,拔剑就向少年身后的那人刺去!


    待到回神,长剑已然穿透了墨然胸口,大片血色在衣上云纹间蔓延了开来。


    震、惊、惶、乱、惧。顷刻间他的心像是同样被人刺了一剑,片刻前从脑中划过的画面,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他直目看着面前血涌如注的男子,剑抖、人抖,眼眶转瞬间被逼得通红。


    他看着墨然,步步后退,满目慌惧:“义……义父……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墨然一把抓住了他握剑的手。


    少年惊得一颤。


    眉稍眼角再一次堆起了浅浅的褶皱,墨然看着他,比以往哪一次都要来得温柔……和释然。


    他笑着道:“却儿,你做得很好……”


    墨夷然却怔目回看着他,苍白无血的面上,眼中控制不住地慢慢凝泪。心口疼悸得仿若要炸开,又仿若要窒息。他无知无措地看着长剑那头的男子,全然不能自已。


    墨然勉力握着他的手,步步走近,贯穿胸口的长剑随着他的动作,离剑柄更近,刺入更深。墨夷然却摇头、后退,眼中所凝的泪*,无知无觉间顺着颊面滚落在了衣上。


    “不……不是……不要……义父……”他觉得疼,很疼,一颗心、整个身,仿佛都被针扎铁轧过,承受不住地疼。仿佛整个人都要被劈成两半的那种疼。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护面前的人,想要后退,想要手中的剑不再伤他……可是他退一步,墨然就进一步。


    直至长剑没柄,他终于退无可退,面前男子终于停了下来。


    指间已然浸渥了从剑下伤口涌出的血。墨然站在他面前,伸手摘下了他脸上所覆的铁皮面具。


    那张雌雄莫辨,瑰丽靡艳,过分苍白,却仍旧美得惊心的脸,便又再度出现在了院中之人面前。


    声轻如絮,墨然凝眸看他:“却儿……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


    睫羽一颤,泪无声间落下。满面苍白无血的少年抬头看着他,张着嘴,想唤声义父,却发不出声。


    “你额心的血樱额纹……是因……被忆生蛊侵噬了血元……才会消隐不见……等到忆生蛊死去……你体内血元恢复……就会再出现。”


    两人身侧,片刻前好似被墨然从后刺了一剑,重伤倒地的黑衣少年,此刻面色无常地站了起来,眸光幽沉地看着他二人。


    墨夷然却不可避免地被他惊动,转目在墨然和云萧之间来回看过……少年苍白的面上满是疼恻和茫然,被水光浸满的目中透着惑然和木讷。


    “你知道的……我……早已悔了。”伸手轻抚少年脸颊,墨然替他将面上不应为自己而流的道道泪痕拭去,拧眉而笑:“多谢你,伴我这七年。”


    你许是不知……墨夷氏覆灭后,我夜夜梦魇,目中所见,皆是他们的尸体……无论醒着还是睡着,一颗心每时每刻,都如在油烹火炙中煎烤。


    后来从山间拾回了小师妹,此间数年,于她面前,方能觉到自己还活着,并非早已同那些逝去的墨夷家之人一样,早于那一晚、血泊中,便已化为了厉鬼。只是还游荡在人间,要用尽心机手段,筹谋着为他们报仇。


    后来小师妹继任了清云鉴,我依云门古训,离开了归云谷。所做所为,渐与师妹相背相远,我便慢慢又做回了那只游荡在人间的厉鬼。


    直到覆灭南荣氏,直到育出忆生蛊,直到种下忆生蛊的你于我身边醒来。


    本是孤零半生,满目皆独。可你却受我之忆、明我之心、怜我之痛,又感我所绪、悲我所郁、疼我所痛……


    从此只要于你身侧,我所有的疼苦,都好似轻了一半,再不似往日那般难熬。


    你应是不知,你于我身边相伴的这七年,于我,究竟是怎样的慰藉。


    心渐暖。


    人渐安。


    心绪渐宁。


    我又做回了……一个活着的人。


    墨然看着眼前的少年,虽笑,亦苦,指尖一遍遍地拭去了他睫羽下、仿佛连绵不断般凝起又落下的泪。


    眼眶亦渐红。


    南荣静。此生我让你变成了鬼,你却把我拉回了人……


    此生……是我欠你。


    “可知时日愈久……你每每执剑挡在我身前……一次次为护我不惜此身时……”血流太多,喃声愈轻,墨然最后道:“……我亦越来越疼……?”


    便好似,中忆生蛊的人,不只是你一人……


    是因我做回了人,所以“副体”之痛,我亦能心有所感了么?


    ……多合理,又多讽刺。


    院中月下,墨衣之人下摆上的云纹已然被血染透。墨然慢慢将头低下,眼眸渐阖,像是本能依恋,又像是再无余力,轻轻将头垂抵在了面前少年一侧肩上。为之拭泪的手亦慢慢垂落下来……


    欠你的,来世再还。


    南荣枭立身院中看着他二人许久,眸光始终幽沉,此刻有感墨然声息渐弱、近无,一步上前便欲探……


    被墨夷然却扬手一把挥开!


    “小静!”南荣枭冷目厉声唤他。


    面前少年却仿若听不到他的唤声,伸手环抱住了墨然,随后转身,慢慢将他背到了背上。


    云纹墨衣上的血,随即浸染了少年周身。


    南荣枭冷面立在原地,看着他背负着墨然,慢慢向毕节城后方,向着城外远处,向着南面萧芜的山麓上行去。


    ……


    夜深路长,野草夹道。


    苍白削瘦的少年背着背上的人,一步步往山上走。


    温热的血不断从身上之人伤口中流出,浸染到少年背上,更多的,滴落在道旁的野草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背上之人血流不断,气息已越来越轻,几不可闻。


    他闭目伏在少年背上,微弱的声息,轻轻拂在少年耳边。“为何……要带我走?”


    虽已是气音,但离近在耳,少年仍旧听清了。语声喑哑而哽咽。“我也……不知。”


    “不要……再哭了……”


    墨夷然却应声道:“……好。”


    “你受……忆生蛊影响……此刻才会……为我伤心……”背上的人断断续续道:“等我死后……忆生蛊解开……你就……不会再……为我伤心了……”


    少年人眼中的泪,此刻便同墨然的血一样,再持续不停地往下滴落。“……嗯。”


    “让你……亲手杀我……是为你……解开忆生蛊……唯一……之法……”


    “他竟肯配合你……我猜到了。”


    墨然轻轻一叹:“今日……之后……你忆起……我对你做过的……那些恶事……不但不会……为我伤心……还会……恨我……”


    虚弱的气音里陡然含了一丝笑意,墨然喃道:“还好……我看不到……你恨我……的模样了。”


    少年控制不住地含泪而泣:“……义父。”


    墨然听到这一声唤,半生的愧与惭、疚与疼,都涌出脑海与胸腔,化成了通红眼眶里慢慢凝成的雾:“嗯。”他应了一声,而后慢慢嘶哑道:“……对……不起。”


    少年全身都抖簌了起来。“今日之后……我许是……不会原谅你。”


    “嗯……我亦不值得……你原谅……”他道:“今日之后……忘了我……就好。”


    伏在少年耳边的头已然越来越沉,墨然恍怃中轻喃:“……你可知……我是谁?”


    少年咬牙:“你是墨夷然却。”


    “对……我才是……墨夷然却……你不是……”他轻轻喃声:“你是……南荣静。”


    少年还在一步步往山上走,背上之人伏在他耳边的喃声愈乱、愈弱。渐渐不能闻声。


    “我是……墨夷……然却……我要……回家了……我看到爹娘……叔伯……还有婶婶……都来接我了……真好。”


    “却儿……”


    “师妹……”


    少年步下渐缓,少许后,终于止下。他陡然泣不成声,满面是泪:“世上从此,再无墨夷氏!再无、墨夷然却!”


    ……


    南疆之地,花雨石适时已然收到了墨鸦送来的传书。她本是几分负气地随手揪入手中,想打开,却不甘,咬唇数度,还是磨着牙将它打开看了。


    雪白的罗纹纸上,“然绝笔”三字,蓦然跃入眼帘。


    她看着手中字笺,转目仰首间先是笑了一声,而后满目是泪。余下的字便都淹在了一片水雾中,再难看清。


    与她几乎同时收到墨鸦传书的素衣女子,出得暂居的农家小院,对着守候在旁的影老点了下头……老者长长一叹。


    郭小钰抬头望了一眼头顶冷月,半晌轻言道:“终于是这样。”


    第342章 昨别今已春


    冷月惨淡。


    黑衣少年远远跟随在弟弟身后,看着他背负垂死的墨然往毕节城后方,出城门、向南行、上山麓。


    一路所遇守城兵士,待要上前阻拦问询的,都被南荣枭两枚银针定在了原地。


    不欲让人多问,更不欲让人有机会施救。


    南荣枭远远看着苍白纤瘦的少年,将墨然一步步背上了毕节城外的南麓山顶。


    一路行一路血落。背上的人血几乎流尽,不必看,也知必死。


    南荣枭五指蜷于掌心,握得极紧,强行按捺住自己。


    看着弟弟亲手于山顶一处老树下埋葬了墨然。


    漆黑的树影下,那道瘦削单薄的少年身影于墨然坟前站了许久。


    南荣枭一度想要上前……忆起自己先前被弟弟大力拂开的手,又站定。


    最后摸了摸无声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天雪,嘱咐其继续跟随照看南荣静,便一转身回了毕节城内。


    适值十月十五,冷夜幽寂,更深露重。已是初冬始寒,夜间渐凉。


    端木若华所宿的小院屋中,烛火煌煌而亮。


    蓝苏婉唇间紧抿,极安静地坐在端木榻边的一只方凳上,神情苍白而眼神微空。


    榻上的人仍旧昏睡未醒。


    随着房门“吱呀”轻响,蓝苏婉转头看到了云萧。


    “师弟。”


    “墨然已经死了。”少年开口就道。


    蓝苏婉闻言怔了一下,神情有些恍怃又有些空滞。一时未应声。


    少许后,蓝苏婉轻声回道:“我需回惊云阁一踏……师父这里,余下时日便劳师弟照看了。”


    惊云阁与影网宿敌多年,蓝苏婉如今为惊云阁之首,知晓影网真正主人是墨然且已死去,必然会有些动作。


    更何况其父母之死,墨然已自供是他所为,蓝苏婉势必会想要弄清楚。


    南荣枭意会,点了点头便道:“师父这里有我。”


    此前惊云阁作为讯息传递的源头,一直行在暗处,为中军提供助力。


    此一次,若非师父危殆,二师姐恐怕也不会轻易现身出来,行到人前。


    少年心知。


    此下自己为师父行针之后,师父内元已慢慢稳固下来,如此二师姐才能放下心来离开。


    南荣枭径直入屋,行至榻前。


    蓝苏婉同时起身来,似要转身而离。未及抬脚,突然驻步。


    她忽而问声:“师弟可是,恢复少时记忆了?”


    正要于端木榻沿坐下的少年眸光一掠,声息凝了一瞬。


    “先前我一时未能想到,只以为师弟突然头痛欲裂是有何不适。后来几次探得师父体内元力已空,水迢迢之力空荡近无……才忆起,师父此前一直用水迢迢之元力牵连封锁着师弟少时的记忆。”语声微顿一瞬,蓝苏婉续道:“想来是因为师父没了水迢迢之力,无力再封锁师弟的记忆,过往记忆突然恢复,才使得师弟一时头疼欲裂。”


    一袭黑衣上绣红樱的英挺少年未回头看她。未承认,也未否认。


    蓝苏婉静了一瞬。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既然大……墨然是影网真正之主,据我惊云阁多年所得的消息,他应当便是师弟的血海仇人。”蓝苏婉道:“师弟杀他,无可厚非。”


    南荣枭听罢未多言,更未言墨然最终非死在他的手上。


    又静一瞬,蓝苏婉再道:“只是师父……和那人终究情义不浅,大师姐谓之如兄如父……师弟既言最晚明日师父就会醒来……便应想好适时该如何同师父……提及他的死。”


    榻前的黑衣少年于此时,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语气透露出几分悠冷:“有必要提及么?”


    下掠的眸光已然窥不见昔日的温谦恭顺,越来越多地流露出肆意狂嚣之色。


    南荣枭凝眸在榻上阖眸昏沉的女子身上。语声颇有两分恣睢:“她是我师父,是我……”言之未尽,悠悠束声。


    蓝苏婉心间却已然跟着他未言出的话语紧了一下,脑中有些刺意和麻意。


    下瞬听见榻前的少年续道:“只是如兄如父而已,终究也非兄非父!”语声透着冷意。


    这股冷意无端熟悉。


    蓝苏婉一瞬间竟似回到了当年于谷中初见他的那一日。彼时一身血衣、满身孤傲凄寒的小小少年,提及仇人时,语气也如这般的冷。


    透着狠戾和狂肆。


    她忍不住侧身回首,向离她不过两步,矗立在榻前的此间少年看了过去。


    当年十一岁稚龄的小小少年已然长成,身形高大而修长劲毅,他站在那里,再无一点少时的稚气,周身劲瘦却难显单薄,叫人忽视不了他衣下筋骨张驰时会予人的力量感。


    发黑如墨,面白似玉,额纹绮艳。一身黑衣漆如夜,衣上繁簇冶丽地盛开着朵朵如血红樱。


    纵使生得华美无双,容颜绝世,他也仍是个男人。


    一个身形长开,高大挺拔,由少年已然趋近成年的男子。


    离得只要近一点,蓝衣的人都不得不抬头去看他。


    掌中不觉间濡出了一点汗。


    片刻前她不曾想过的一点,此刻不得不冒入脑海中。


    若然面前少年还是云萧,蓝苏婉当不会有此顾虑。


    若他还未恢复记忆,只是云萧,纵然知晓他对师父的心思,她亦不会觉得夜半时将他留于师父房中照看有何不适。


    但现在……


    蓝衣之人目视少年已久。


    南荣枭想是察觉,终于转目向蓝苏婉回看过来:“二师姐不是说要离?”


    蓝苏婉忽然问声:“师弟既已恢复记忆,接下来打算如何?”


    循着梅大哥留下来的线索,当年南荣家覆灭所牵扯的势力可不只影网一个,据她知晓的,就有乐正。


    少年的脸上扬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眉间神色却似讥诮:“二师姐到底想问什么?”


    从未在云萧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蓝衣之人一瞬间竟愣在了原地。蓦然觉得目前之人尤为陌生。


    她滞了滞,语声竟显干涩,但仍平声以问:“我只想知道,南荣家的仇和师父……对此刻的你而言,哪个更重要。”


    少年面色微微凝住。不言不应。


    蓝苏婉却未放过,凝目看他:“若然你要报仇,将罪不至死之人也杀了,师父定然不会允许……”


    可师父现在,已然制不住你。你可还会听从于她?


    “大师姐和阿紫都已不在,师父门下如今只剩你我……”蓝苏婉仰首间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想知道,我还能不能放心,把师父交予你?”


    那双墨璃一样清澈幽粹的眸,从微凝到松散开,不过一瞬间。


    少年回目来看着她,神情染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二师姐莫不是忘了,那日于益州西南山道上看到的那一幕了?”


    蓝苏婉听之眸中一震。


    脑中忆起的是师父与他同乘一骑,坐于马上,抵首深吻之形。


    “二师姐不放心又能如何呢?师父自然是只能交予我。”少年人语声含笑,看着她道:“即便我不明言,二师姐心里想必也已清楚。”


    他幽凝着目色轻睨蓝苏婉慢慢收紧的五指,语声沉落下来,定声与她道:“我不只是……她的徒弟。”


    幽幽絮絮的语声,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旖旎暧昧之意,颇有几分宣示夫权主权的意味。蓝苏婉听得面色微变。


    “二师姐自可放心去处理惊云阁事务。”南荣枭立于榻前,既悠又冷地看向了她:“因我跟师父,早已比你和师父,更亲近。”


    蓝苏婉唇间更抿,气息有些浮动。


    少许后,却未因他的话而退怯往后,翩跹蓝衣于烛光晕染下更显清丽不俗,蓝苏婉目中之色反而更为锐利冷静了几分。语声亦静:“那是师父和云萧。”


    抬眸看着他,蓝衣之人平声道:“云萧事事以师父为先,最敬师父,最爱师父。但南荣氏遗孤后人——南荣枭却未必然,师父与你确有私,但她那时应许之人,应是云萧。”


    少年眸中于此刻掠过了一点寒色。便听她道:“你现在,还是云萧吗?”


    蓝苏婉几分沉静而平肃地看他:“若然你是云萧,我自是无话可说,也自能放心将师父交予你。但你若然已不是……”


    周身气息微微流动,连带屋外小院中,亦有数道气息藏于暗处,随着蓝衣之人身上气息一起无声流动。


    蓝苏婉道:“师弟自可去报你的仇,师父这里,有我,有我身后惊云阁照看。不耽误南荣公子报家仇,也可省南荣公子分心两头。”


    榻前少年目光已冷:“二师姐的意思,如果我想报仇,就不能留在师父身边?”


    蓝苏婉回目仍静:“是你若行忤逆师父之举,作为师姐,我便不能留你在师父身边。”


    少年人霍然笑了起来。“二师姐以为自己可替我留在师父身边?以为随便何人都可替我留在师父身边照看?”


    语声已是毫不掩饰地肆意,蓝苏婉看见他拂衣便在端木榻沿坐了下来。“二师姐这几日替师父诊脉,难道没有发现么?”


    少年冷肆道:“师父的内元虽暂时稳固下来,但脉相仍浮乱虚微……师父这般强弩之末、已近油尽灯枯的脉相,二师姐以为,除了点水针法,余下时日里还有何办法能为师父固本培元,调理身子?”


    蓝苏婉倏然怔色。


    “师父现在的身体,唯我点水针法,可慰一二。”少年直视蓝衣人:“二师姐尚且未能掌握师父所授点水针法,若然希望余下时日里师父好好的,那便只能将她留于我身边。不论我是云萧还是南荣枭。师姐可明白了?”


    蓝苏婉震于原地,久久只知直目看着榻沿之人。


    既惭,又愧。唇间抿得更紧。


    声息皆卡在了喉底。屋中久寂。


    不知过了多久,蓝苏婉慢慢垂下了双眸。


    转身朝着屋外行去……


    临踏出屋前,蓝衣之人终忍不住再道:“无论如何,当初南荣家被灭门,师弟流落入谷,是师父救了你。多年悉心教导,也从未苛待过你。”


    少时至今,她曾为身后少年人那般倾国倾城的容颜而失了心,年少慕艾,多年萦绕于心尖,流连不舍,恋恋不放,直到亲眼看见他执迷恋慕着的人竟是他们的师……


    这般有违世俗、大逆不道的恋慕,叫她难以接受,实难忍受,一瞬间心如火煎。


    她在意自己倾心之人所恋非是自己。


    更在意倾心之人所恋是他原本根本不能恋慕之人。


    而最在意的,是倾心之人恋慕的,亦是对她而言那般举足轻重的人。


    她下定决心,能舍多年藏于心间的年少慕艾。


    但却不可能忘了是谁将她从父母染血的尸首中抱出,将她抚养长大,多年教导成人。


    蓝苏婉背对身后少年,慢慢抬起的眸中,越发冷静寒肃。


    她最后道:“无论你是云萧还是南荣枭,只要你我还是师父的弟子,我都是你师姐。”眸光幽凝,她用着此前从未有过的沉着冷漠之声与身后少年道:“而你若胆敢忤逆伤害师父,我与惊云阁此生都会与你为敌。师弟且记住。”


    蓝苏婉说罢这一句,便迎着屋外冷月,踏步而出。


    南荣枭看着她缓步离院而去。


    一时静坐于屋中榻沿上,未言亦未动。


    不多时,起身来阖上了小屋的门。


    屋内窗下用炭火小炉温着热粥,想是待女子醒后可以随时哺喂的。榻沿之人伸手摸到被褥下,女子内元已空,身子更弱,手脚皆透着凉意。


    南荣枭取出热粥,用炉上热水给自己和端木若华洗漱了。


    适值夜半,蓝苏婉很可能已为女子洗漱过,但榻上之人手脚寒凉,再用热巾擦拭一遍便也无妨。


    烛火轻曳。


    南荣枭握着女子苍白纤瘦的指,便同往日那般,一根根裹覆着细细拭过。


    心境倒是肆意的,甚至带着两分凌人之色。但举止却似早已养成习惯,不自觉地轻柔细谨。


    他忆起此前墨然过来牵握着女子的手,为其输入内力,眸色便又冷傲寒肆了几分。用热巾将手中女子的十指拭了又拭。


    脑中同时闪过了墨然行出此屋后,于院中对自己所言。


    彼时墨衣云纹之人惭罪、认错、自认该死,却兀地伸出一只手,将南荣枭指向他的铁剑慢慢往下压了。“但我不能死在你的手上。”


    南荣枭闻言眼神当即一冷,抬手便欲抽剑——


    墨然看着他道:“你想解开你弟弟身上的忆生蛊吗?”


    少年人听得,瞳孔骤然微缩。拧声便道:“我所知忆生蛊可以让人重忆此生,根本无解!”


    墨然脸上微露笑意,他胸口已被南荣枭刺了一剑,说话时脸上越来越明显地流露出虚弱之色。语声很轻:“……有解,只是中蛊之人理论上不可能做到。”


    南荣枭便听他道:“让中蛊之人亲手杀死蛊主,就可斩断自己体内忆生蛊,对蛊主的归附、依恋与情绪牵连。”


    墨然苦笑道:“如果我非是死在他手上,忆生蛊便不会死,他会一生带着我的记忆与情感而活,真正地成为另一个我。”


    南荣枭指向他的剑微微发抖,瞠目看着他,目眦欲裂。


    “而中了忆生蛊的人,便相当于蛊主分-身副体,会对蛊主绝对忠诚、满心归附依恋,绝无可能生出伤杀蛊主之念……因为伤杀蛊主等同于伤杀他们自己。”甚至比伤杀他们自己还要甚。


    “你所言!”南荣枭控制不住地发抖,睁目极憎道:“是在说我此生都不能杀你报仇!?为了我弟弟不变成另外一个你!还要护你不成?!”


    墨然虚弱地笑了一下。“……不,我只是想告诉你,让却儿亲手杀我,是忆生蛊唯一解法。”


    南荣枭便看着他,伸手握住了铁剑剑身,而后慢慢将铁剑转握进了自己手中。“我说过,你能来寻我,正好。”


    眸光微垂,半是恍然半是沉寂。墨然看着南荣枭道:“即便你不来,我也是要来寻你的……因为于此世间,若还有人能让却儿突破蛊的束缚,一时找回自我,动手杀我……应只有你。”


    ……


    小屋中。


    南荣枭垂目擦拭完了女子最后一指,微微抬起的眸中,幽光半隐。“便是如此,你也仍旧该死。”


    转首拂灭屋中火烛,少年人起身褪下周身衣物,打散长发,躺到了榻上女子身旁。


    己身日寒夜暖。他伸手便把仅着中衣的女子搂入了自己怀中。昏暗中,犹嫌不够,南荣枭伸手一颗一颗解开了女子中衣上的系扣,慢慢褪去了女子身上中衣。


    女子似有所感,于他解开最后一颗衣扣时瑟缩了一下,昏沉中觉到了身畔几分熟悉的热源。


    下时仅着一件贴身小衣的身子,便被他环腰搂住,紧紧贴附在了南荣枭赤膊裸硬的胸口。


    “萧儿……”喘息声重,女子本能地伸手推拒于他,却被南荣枭轻易地卸去力道、捉住手腕,握在手中摩挲。


    周身渐热。


    次日。端木若华于一阵熨人的暖意中醒来,苍白的面色回复了两分,面色恍怃。


    直到抬起的手摸索到身畔少年人赤-裸着的上身。


    女子神情蓦然僵硬,有些呆愣凝滞地止住了自己抬起的手。


    “师父怎的不摸了?”


    耳畔传来少年人略显低沉的疑问,能听出几分肆意和调笑之感,端木若华一时更觉恍怃。


    周身虚微而滞钝,丹田传来空乏之感。


    女子倦惫中亦思及了什么,慢慢伸手于被褥下探过了自己的脉。


    元力已空。水迢迢之力无回无应。


    女子方才睁开的双目重又慢慢阖上了。


    第343章 结发为夫妻


    “是不是没有想过,会在活着的时候看到我恢复记忆?”


    语声带着笑意,听起来却有几分冷。


    女子仍旧阖目。闻若未闻,并不言语。


    南荣枭一只手伸到了女子颈后的小衣系带上,指间欲解。便似威胁。“莫要装死,师父。”


    女子呼吸一重,不觉眉已蹙。


    不由得伸手,按住了他放在小衣系带上的那只腕。


    榻上少年挑了一下眉,指尖一转,仍旧解开了女子小衣系带。


    “萧儿……!”此声仓促微冷,女子满面赧色,已慌忙伸手按住了自己胸前小衣。


    少年语声亦冷,听不出情绪。“你喊的是哪个萧?是云萧的萧,还是南荣枭的枭?”


    赧色渐褪,端木若华睫羽微颤着停了下来。


    “我清楚记得你说我满身戾气……不肯教我武功、不肯收我为徒时的神情。”


    归云谷中,他从灭门重怆中醒来,见到她后的一幕幕……此刻回想,便同发生在昨日。


    明明那时的他才十一岁,距今已有七年。


    “后来我绝食多日,以死相逼,你终于肯答应收下我传授武功……”此时的南荣枭已经半支起身子,垂目看着身畔之人,他随手捻起了女子散落过来的一缕长发。“你提出的条件是用水迢迢之力封住我此前的记忆……你跟我说,只要来日我的武功胜于你,血线自行断开,我就会恢复记忆。”


    女子的睫羽再度颤簌起来。微微偏转过头,似乎想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发。


    “可事实是……不管你有多虚弱,只要你体内还有水迢迢之力,我都没有恢复记忆。直到此番,你体内再无一点天鉴元力护身,我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过去。”


    女子面色微微苍白起来。


    “你原打算封我一辈子的吧?”


    端木若华呼吸微促,睫羽陡然更加颤簌难止。


    “直到你死。”南荣枭看着她,笑了一声:“因为水迢迢之力是天护之力,对普通人的武功天生具有压制作用,是不是?”


    指尖绕着她的发,已越来越紧,南荣枭慢慢道:“只要你还有水迢迢之力存身,我就不可能强过你,若非你神思崩溃,天鉴之力四散……你活一日,就能压制我一日,你收下我那时……根本没打算让我恢复记忆,让我复仇……师父?端木若华?可对?”


    女子的面色隐隐已是苍白若雪。


    “不但如此。你还利用云萧……利用我对你的情,想让我在你死后亦顾念着你,不去复仇,饶过整个江湖!”


    你以为云萧不知,可云萧亦心知,他只是不记得自己失去过什么!不记得那夜那份血海深仇压在心中能有多重的份量!


    “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回顾此生,我不得不意识到……”南荣枭握着她的发,五指有些抖,他咬牙拧声道:“从最初,到你我定情,再到今日,你无时无刻不想着的,唯江湖与天下尔!”


    端木若华听到他压到极低的语声,亦有几分颤。“又何时想过我呢?想过我南荣家无辜惨死的四百多口人?!想过还曾以血为你减轻毒息的我的爹娘?!”


    眼眶控制不住地红了。南荣枭垂目看着眼前的女子。


    可我……可作为云萧时的我……满心满意都是你,不惜自身也要育蛊救你,哪怕予你也只一线生机。


    “端木若华,我不后悔,我只恨!”榻上女子猝然听闻他此言,蓦然一怔,心头竟感疼拧难扼。


    少年的额蓦然抵上了女子,有滚烫的泪亦随之滴落在了女子面颊上,端木若华恍惚了一瞬,有感心口疼意更甚。


    “恨我当初……和这七年,都瞎了眼,一颗心给了你。”


    呼吸豁然难以为继,那滴过于炙热的泪,顺着女子脸颊滑落而下,白衣人任他紧紧抵着自己的额,想说什么,双唇轻翕数下,却发不出声。


    久久,只道:“萧儿……”


    下一瞬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缱绻,纠缠,抵死,不放。


    他的手缠在她的发间、亦缠在她的小衣系带上。


    未多久,发更乱,衣更落。


    他的满腔炙火与愤恨不甘,便皆毫无所隔地传递给了她。


    端木若华脑中渐趋浑噩,应去阻师徒间逐渐相贴的肌肤,和胸前渐落的小衣,但最后缓缓伸出的手,却只轻轻落在了身上之人脑后的发上。


    “萧儿……”她又唤了一声,于纠缠间不慎嗑破了他的舌,带有樱木冷香的血腥味散开在她唇齿间,有感腥甜。


    至后,便是一叹。


    她的意识再度陷入昏沉。


    再醒来,屋内仍旧散着那股带有樱木香的甜腥味。木窗已被人推开,拂着徐徐清风。


    端木若华下意识想唤声……下时又止,躺在榻上静了一许。


    不多时撑坐起身,眼前有些昏花。


    她身上小衣系回,中衣也已穿戴齐整。青丝雪发散乱在肩上,面色隐隐苍白。


    垂目极静。


    虚无的线视中真正地空无一物。


    仿佛整个人世唯剩了自己——此世独我。往日也常有此心境,却未曾有过如此刻这般的寂寥感。


    “绿儿……”她于心底轻唤了一句,神色更怆。“阿紫……小蓝……萧儿……”


    将此生最为牵挂的人一一轻喃过一遍,女子眸光更寂。


    下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本应熟悉的气息倾近而来。


    只是他的步声,比到昔日明显更沉一些。


    端木若华的神色无端微恍。


    原是同一人,所具记忆不同时,*行路之时的习惯,竟也会跟随而变。


    来人端起榻边桌案上刚刚放凉一些的药,伸至了女子面前。“把药喝了。”


    药中散着樱木花香与血腥味,夹杂着他的血。


    是故屋内会散着带有樱木香的甜腥味。女子本能地蹙起了眉。


    “云萧对自己的血不够了解。但师父你应该知晓……我南荣氏之人身上流的血,有多珍贵。”他将加了血的药碗更近地凑到了女子面前。“乖乖喝了。”


    “你……不必如此。”端木叹声。


    “何意呢?”南荣枭立身榻前一手执碗,目光幽幽地看着她:“因我恢复了记忆,不再是你应允的云萧,所以你立时就想借口与我划清界限?”


    端木更叹:“非是此意……”


    “那便先喝药。”


    “我内元散尽,此身已是强弩之末,不必你用自身之血入药来为我疗治……”


    南荣枭在女子榻边坐了下来,一手执碗,一手摸向了女子下颚,轻轻摩挲。“师父是想说不值得?值不值得,我自己心里清楚。你既还认,余下时日都是我的,我愿意用血入药为师父疗治,你便该配合我,乖乖把药喝了。”


    他的手逐渐摩挲到了女子唇上,觉到女子的唇尚有几分肿着。


    “还是说,师父想要我喂你?以口哺喂?”他作势要端回药碗,自己先喝。“也不是不行,早在徐州雪岭中时,我便有哺喂师父的经验了。”


    女子怔了一下,心绪不由微乱。抬手轻轻接住了他手中药碗。“不必……哺喂……”两字言出,有感赧意,呼吸乱了几分。


    南荣枭看着她自行将碗中的药喝了下去。


    他习惯性地伸手接过已空的药碗,端来清水与她漱齿,又拿巾帕为她擦拭嘴角药渍。


    “萧儿……”


    女子方一唤声,南荣枭便打断道:“以后无人的时候,你便唤我夫君。”


    女子倏然抬目,神色极震。


    南荣枭看着她,语声有冷硬之感。“你唤萧儿,我不知你唤的是云萧,还是南荣枭。”


    榻上女子凝目望向他所在。“云萧,亦是你。”


    南荣枭回看她一眼,却是冷声:“云萧不是我,至少不是完整的我。”


    女子空茫的目中不由流露出两分殇沉之色。


    南荣枭亦凝目于她。“余下不过一年时日,我想如何便如何,不是你所应么?”


    端木轻声言:“你我……不可……”成夫妻。


    南荣枭听得,笑了一下。“世人皆知我是你的弟子,你我还不可有男女之情。”


    他忽而伸手便从衣下探入了女子衣内,同时倾身吻上女子的唇。“可不还是有了。”


    女子惊得一颤。他的手直直往上,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端木呼吸骤然纷乱,五指微抖一瞬,下时用力按住了他的手。


    “你……莫……不可……再……”语序都乱了。


    “不是我想如何便如何么?”他竟仍未收回手,女子推挪不开,只得紧紧按着,被他的指贴附在身上。


    女子耳颈渐赤,呼吸纷乱至极,周身僵硬如木。


    若是云萧……当不敢……亦不会……


    女子的心绪也已在他指下全然紊乱。


    今日此番,确于她,是从未设想过的一日……


    “南荣家的人,不会被允许去做一介情夫。”语声几分悠缓,却满是不容质疑。“师父既与我定情,便只能是我的妻。”


    南荣枭睇目于面前之人。“因为你是我师父,你是清云鉴传人而我是你的弟子,所以别人可以不知道……但师父你要知道。”


    端木若华根本无法成言。


    因他的手还未抽回,她便只能紧紧按着……不让其稍动,其余、一概不知。


    “唤声夫君,我便收回手。”


    女子声息颤了一下。


    南荣枭便又倾身吻她,同时低声言语:“此处无人。”


    “……夫……”女子喉中愈紧,睫羽颤簌着往下,心门失序。久久,不得不压低了语声,极轻地唤了一声:“……夫君。”


    第344章 妾恨比斑竹


    耳闻她唤这一声夫君,如是要求的南荣枭真的听到,却又怔住,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


    不由想到初见面前之人时的那一幕。


    景亭遥,樱花舞,青草长廊尽头。


    女子一袭白衣若雪,静立如画,耳鬓青丝随风轻拂,与漫天纷落的血樱缠绕成欺世的淡泊与宁然。


    那一刻他有些痴愣地怔在了雪狼的背上。


    心中所想一闪而过:原来世界上除了他们南荣家绝世妖娆的风华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美。


    后来经不住心中悸意,爬上城墙,目送她离去。


    那时他便想,将来若要娶妻,如她这样的,好似不错。


    不觉已扬唇。南荣枭久久凝目在面前之人身上,强自按捺住了满心浮动的心绪和悸意,想到作为云萧时与她的种种,心湖抑制不住地涌动、澎湃、回荡。


    ——是你,是师父,是我最初,也最终所爱的人。


    你终于是我的妻。


    南荣枭轻“嗯”一声应了她,看着垂目无言的女子,终于举止轻柔地收回了手。


    女子僵硬的身子这才恢复了几分知觉,面上赧色稍退,但呼吸仍旧灼乱。只是心弦方才松落了两息,端坐于榻沿的少年便又倾身而近……


    南荣枭收回的手复又抬起,轻抚女子脑后的发,倾身舔吻了一下女子的唇,而后贴附相依,吻得渐深。


    便似在与家中妻子温存。


    他吻得这样轻柔和煦,少了南荣枭之性时的狠肆倨傲,多了云萧心性时的温敛柔情,叫榻上女子神色微恍,一时竟觉留恋。


    惊觉而震,赧意又复,耳颈灼意蓦然更甚。


    时间愈久,少年人呼吸亦乱,周身颤意不时渡至女子身上。


    南荣枭满心眷念,倾身与她更近时,怀中女子觉到他的手开始游移,心口一跳,立时低头侧首避了开。打断了他。


    二人均有些呼吸不继。


    女子本就红肿的唇此时洇血而艳,无端透出绮意。


    南荣枭禁不住复又倾身,即便女子垂首相避,仍旧追近过去含了一下她的唇。


    ……


    毕节城内县衙所在,今为中军议事大堂,衙内外皆由巫亚停云身边近卫把守。


    此时衙内大堂上,巫亚停云坐于主位,面色沉抑,看着下方诸将。“我等入城已有十日,叶齐反军与西羌大军驻扎之地由城外三十里日渐逼近,如今已驻扎在城外不到十里之地。我等于城内整军时,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也在休整,等到他们的十五万兵马休整完毕,就会进一步驻扎到毕节城前,开始攻城。”


    巫亚停云此前于撤军途中身中一箭,虽未伤及要害,但伤势未及痊愈。再加上心腹将领天涯、北曲战死,左相被俘,清云宗主病重,此刻面色看起来怆白而青晦。


    堂内诸将便听她语声一沉,问道:“我等中军还余两万人,其中伤兵三千余,在座觉得,我们能挡住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几次攻城?”


    一次也挡不住。


    长时静寂,堂内诸将皆沉面不言。


    “倒也不用如此意气萧沉。”巫亚停云转而便道:“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霜此前便带着左相亲笔书信回京,皇上收到信后当即派出十万宿卫军来援。据推算,预计还有十日可抵达益州境来此。”


    众将闻话,皆抬头肃面,眸光熠亮又毅重地看着主位上的巫亚停云。


    “但三日之内,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一定会攻城。”


    诸将亦都心知,闻巫亚停云此话,面色一时只更肃。


    “不能白费了,天涯、北曲与死去的那些中军将士,让我等得以撤入城中退守的这条命。”巫亚停云笑了笑,脸色苍白而眉宇坚毅:“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毕节城,拖到援军抵达。”


    座下诸将尽皆站起了身,以前军将军林海、右军将军南冥为首,抱拳高声以应:“是!大将军!”


    孔嘉、孔懿立身在巫亚停云两侧,神情亦是凝肃。


    中军入城后,毕节城中还生活着的百姓,多是些无力迁走或逃难的老弱妇孺,闻中军境况,得知伤兵众多,不少人拿来家中米面钱粮慰藉中军。


    他们的夫、儿、子孙,不少都听召入伍身在中军之内。当下不知生死。


    “如果城破,按羌骑惯性,这些百姓一定会跟着中军一起被劫掠屠杀。”孔懿叹息地看着那些送罢米面、赶回家中劳作炊洗的城中百姓。语气十分不忍又不甘。“尤其是先零、卑湳两部,出了名的野蛮凶残,根本不把人当人!”


    他暗暗咬牙道:“我们一定要守住毕节城!不能让反军和羌骑在援军到来前进了城内!”


    偌大的一个毕节城,即便躲避战乱逃走了大批青壮百姓,城中那些还余的、走不掉的老弱妇孺也还有数万人。


    此时孔嘉与他一起领着一列兵卒在城中巡查,闻言驻步。


    孔家这位文首面上仍旧是一副寡淡无喜的神情,只是纯净色深的眸中微见涟漪。


    “竭力。”低声诉出这两字后,孔嘉看着几名送罢吃食、从医堂内行出的花甲老翁和妇孺稚子,又道:“守城。”


    “不喜欢说话就不要说话!反正这话也用不着你说!”孔懿睬他一眼,自顾领着兵卒继续往前巡城。


    孔嘉驻步于原地微久,目送那些妇孺百姓行远,慢慢敛了眸。


    城外大军,强行攻城,两万中军,定挡不住。


    他看了一眼还未及走远的孔懿,低头垂首,自腰后拿出了那把一贯作为武器来用的寒铁扇。


    彼时亦师亦友之人诉与他所言,于脑海中响起。


    ——“哪一日你想好了,愿意入我惊云阁了,就拿着这把寒铁扇,照本公子教的,发出暗羽令。”


    那人笑道:“本公子保证,无论在哪,都会有人响应你,无论在哪,所有惊云阁暗线上的人都会知道,你便是我惊云阁新任副阁主。而后听从你的号令。”


    黑沉如夜的玄铁扇被孔嘉用力打开,扇面流转间折射出了冷硬的微光。


    孔嘉伸手摸了一下扇面,随后又用力一合铁扇,低声一字:“……诺。”


    凌王反军再过牂柯郡,与西羌烧当已联合先零、卑湳两部的大军兵临城下,大夏军队伤亡惨重退守毕节城内,以两万中军对阵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十五万之众。


    至此,中军危矣,毕节城危矣,值生死存亡之际焉。


    惊云阁暗线得讯。洛阳得讯,朝廷得讯,百姓得讯。大夏之境,忧益州战况者越来越多。


    毕节城内。


    端木暂居的小院中。巫亚停云闻讯清云宗主已醒,于南冥、林海陪同下,亲自来探。


    榻上女子得知中军境况,左相被虏……能想到与文墨染同行的璎璃应也已被虏。


    端木若华苍白而倦瑟的眉间一时长寂,半晌未有言语。


    “先生大徒新丧,身边只余云萧公子这一幺徒。清云鉴乃大夏三圣之首,举足轻重,不可有失,本将军的意思,想要暗中护送先生先行离城。”


    端木若华看向巫亚停云:“敢问将军,中军与城中百姓,可知我们师徒入了城中。”


    巫亚停云明了女子言下之意,只得回道:“……皆知先生病重之余,在门下弟子护持下与我等中军一起避入了毕节城内。”


    端木若华当即道:“如此,端木便不能……”


    然女子言之未尽,被立身在榻旁的黑衣少年开口打断了:“便按大将军的意思。”


    南荣枭同时道:“但不必派人护送,我一人便可带家师安然离开,可请大将军放心。”


    巫亚停云有感女子身旁少年比之以往,似有不同。但未多言。


    闻话只笑了一声:“云萧公子年纪虽轻,却已曾于罗甸城前一夫当关,力挫烧当大王子弋仲,又能以一己之力对战西羌虎公主,此次撤军途中,还将卑湳大王子及其副将斩于剑下,少年武勇中军早有耳闻,本将军又岂会怀疑。”


    南荣枭便仿若没有听出巫亚停云的言外之意,只看着她点了点头。


    巫亚停云随后向榻上女子相询守城之策,并将心中计量告之:“毕节城地处险要,北面环山,南临恶水,只有东西两个城门,是易守难攻之势。中军只两万人,我欲辅以从城中收集而来的金汤、滚石,行固守拖延之策……”


    立身巫亚停云左右的林海、南冥亦适时道出了心中想法,共议守城策略。


    端木若华听罢他们所言,轻言回道:“三位将军身经百战,守城之策已是详尽周全,并无不妥。”之后听罢议语,便只看了一下巫亚停云的伤势,为其诊脉罢,予了其一瓶疗伤固元的丹药。


    “多谢先生。”巫亚停云道谢罢,见一旁所立的黑衣少年始终不言,便知其意。便凝目行了一礼,起身而离。


    “中军势弱,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休整完毕,必会尽快攻城,先生与门下高徒离城之机,越早越好。”最后几字,巫亚停云已是看着少年人所言。


    南荣枭回看巫亚停云一眼,行了一礼:“多谢将军明示,云萧已明。”


    随行于巫亚停云身后的林海、南冥便都看了这名黑衣少年一眼,而后跟随在巫亚停云身后离开了小院。


    行出小院已远,巫亚停云便道:“既是如此……此一役,当为我等最后一役了。”


    南冥、林海面色沉毅,目视前方应声道:“自入将军府之日起,与大将军战死沙场,便是我等夙愿。此生无憾。”


    巫亚停云飒然一笑,再不多言。


    小院中。待到巫亚停云一行出院离去已久,端木若华倚身于榻上,长时未言。空茫的目中皆是疏离静色。


    南荣枭从院中端来了熬好的药,划破手指,滴入了几滴自己的血,端到了端木若华身前。


    语声平缓:“喝完药休憩一许,入夜后,我便带师父离城。”


    榻上之人未接药,也未言语,盳目空空。


    南荣枭蹙起了眉:“内元已废,丹田空乏,病体残身,手无缚鸡之力。师父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呢?”


    榻上之人仍旧不言不语,倚坐极静。


    南荣枭面上亦冷,言语间不无负气,直视女子道:“毕节城守不住,他们所言的守城之策有一个极大的破绽……师父你又岂会不知?难道还想要我们跟着中军和毕节城一起陪葬么?”


    南荣枭冷笑道:“难道就因为我在这里,能增加他们一点守住的胜算,我就要舍命陪他们一起死守这座城?”


    端木若华蜷起的指间有些颤然。


    不是没想过萧儿恢复记忆,心性会有转变。但转变如此之大,终让她觉得陌生。


    他,已然变得不像是她记忆中的萧儿了。


    “我知道师父在想什么。”南荣枭凝目在端木若华颤簌的睫羽上,肆寒道:“若是云萧,当懂师父心中所想,明师父心中决断;若是云萧,当会认可师父的理念,会陪同师父战至最后一刻,死守在这毕节城中。”


    “只可惜,我已不是云萧,也不会再做这种舍生忘死、舍己为人的蠢事了!”南荣枭晃了晃手中所端的汤药碗,冰冷道:“参与灭门南荣氏的仇人我还未杀尽,连城四百多口无辜枉死之人的仇我还没报完,师父你凭何认为,身负血海深仇的我,还会为了一群陌生人,死守一座城?将自己置于九死一生的险境呢?就因为你认为,同一张白纸一样,被你传道授业长大的云萧会这样做吗?”


    “若是如此,我便再告诉你一声……我是南荣枭,不是云萧!”


    伸手便点了榻上之人的穴道,南荣枭将碗中汤药一勺一勺喂进女子口中,同时肆冷决绝道:“城,一定会破。今晚不论师父想不想走,愿不愿意跟我离开,我都会带师父离城而去。”


    第345章 年年上高处


    喂完手中汤药,终怕她身子会有不适。南荣枭伸手替女子解开了穴道,转而在为其把脉。


    即便穴道已解,端木若华也未言未动。只安静地倚坐于榻上,任他作为。


    脉相仍旧虚弱,暂无大碍。


    南荣枭看完脉,迎视了女子仍旧空茫的目,眸色亦渐寒。


    此后南荣枭为二人简单梳洗,便开始整理行囊,待行囊整理罢,榻上之人终于开口:“此前昏迷时,小蓝可是来过?”


    南荣枭乍闻,一时未明其意,平声以回:“当日崖下,二师姐与惊云阁之人寻来,护送我们入了城,之后二师姐留在崖下将大师姐安葬,不久入城来,一连照顾了师父数日。”


    闻他口中所唤“大师姐”……


    端木眸中又空,抑色凝沉,透着殇与疼。


    想问……


    她葬在何处……?


    唇间微翕,却难成言。


    南荣枭眸光微抬,突然想明了她此问的用意,语声一时极冷硬。“师父知道二师姐来过,便料想到惊云阁应是安插了羽卫在附近,想要藉此唤来二师姐,然后……摆脱我?”


    “摆脱”二字,并非榻上之人心中所想,听得几分刺人。端木若华轻言与他:“你可,自行离去。”


    南荣枭听闻她此言,真是不得不恨然。


    “我不知道我自己能走吗?若我只一人,纵羌骑已攻入城中,十五万兵马于我面前!”语声怒寒:“只要不遇叶齐、拉巴子,我都可全身而退!纵遇他二人,我亦能退!”


    “我知你能退。我亦,望你安然。”女子垂目寂声:“但……中军不可退。”


    “因城中还有数万妇孺百姓。毕节城一破,羌骑过了城,往东行进,所经之地都是大夏池城……生活着数万数十万数百万的寻常百姓。”端木语声,不得不怜:“故中军纵死,亦会死守在此。纵知守城之策有难以弥补的破绽……纵知十五万反军与羌骑大军一旦开始强攻,城难守,城会破……亦只能舍身死守,为援军赶来拖延一时半刻。”


    空茫而静淡的眸,于此时回望向了榻前少年所在,端木悯声而颤:“萧儿,你可知,中军在此拖延一时,能救沿途多少百姓的性命……?”


    南荣枭满面冷凝,转身彻冽:“可这与我何干?!”


    “此为大夏的城池!是叶家的天下!我南荣氏若不因叶家有强纳人-妻之心!不因叶家影卫的愚忠!本!不会覆灭!”少年胸口抑制不住地起伏颤抖。


    端木若华闻话倏然寂静。


    原是牵怒。


    榻上女子听罢少年的话,怔然了许久,下时,却也隐隐察觉了什么。


    忽而问:“师兄……我昏沉未醒时,好像听到了师兄的声音。”


    女子目中之色更怔,隐隐轻瑟。“他……”


    南荣枭漠声以极:“他已死了。”


    榻上之人不由得颤了一下。空茫的双目陡然更空了一瞬。


    脑中有些昏茫,还有些绵密而来的钝痛。端木若华看着前方虚无,久未置声。


    一只手突然伸来,用力在她眼下抚过。


    端木若华睫羽颤了一瞬,方觉面上已湿。


    “不许。”少年的声音极冷极寒,也极硬:“师父可以为大师姐、小师姐、梅大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流泪,唯独墨然,我不许。”


    所察所觉终和所知应了。榻上之人听着少年的语声,隐隐猜测到了什么……


    只是垂目间,睫羽仍湿。


    她自幼为师兄所救,抱入谷中。十六岁前,师兄于她,如兄亦如父。其间几多叮咛嘱咐相伴相帮……何能不记?


    师父未逝前,幼时病恙,无不是师兄前来看顾、相伴。


    榻上之人极缓地转过了双目,鬓发湿。


    南荣枭下时用力将女子避转的面转向了自己,几分狠肆地吻上了女子的唇。


    他的舌于她口中攫取不断,似报复,似惩戒,又似惊痛。


    久久,他抵着榻上女子的额,呼吸相错。语声喑在喉底,隐而不发。“师父可知,我南荣家四百多口人,是死在谁的手上?”


    闭目微颤,他道:“可知,我爹娘,是死在谁的剑下?”


    脑中忆起了洛阳东街雪胎梅骨后方的朱梅小楼里,梅疏影闻她提及师兄,便冷面寒声,负气所言:“墨然与我,你只能信一个!”


    此后相议南荣家灭门案前,梅疏影更与她道:“你若信我,便防着他……”


    女子语声已喑,眉间苍白而颤抑,开口之声,几分虚微:“是……师兄……?”


    南荣枭惨然一笑:“对。是他。”绵绵无尽的痛与恨涌入心间,语声又何能不恨?


    “当年领虞韵致及手下数百尸蛊人,带着乐正无殇、申屠啸、公输明、傅怡卉、诗映雪,夜入连城,屠我南荣氏满门的人,就是他……”


    “那一夜,我看着他执笛站在火中,操控着那些尸蛊人,将我南荣家仆从叔伯老幼,一一射杀……看着他执剑,在公输明等人的护卫下,提剑刺入我爹、我娘、我弟弟……还有我自己体内。”声愈喑愈哑,也愈恨。“满地都是……我南荣家之人的血……我爹娘的血……入目所见的所有樱木……都被血浸润……在火与血中绽开了。”


    他的痛,他的悲,他的凄,他的恨……刹那间似随着他的声音,都流入了女子心间。


    端木若华昏茫间,已伸出手来轻轻环抱住了面前的少年人。欲言,无声,泪随他而落。


    “做下这些的人……我南荣氏的血海仇人,就是师父你视之如兄如父的那个人……”语声越发痛苦,也越发凄恨,他拧声道:“实为墨夷氏遗孤的墨然。”


    端木若华的神色,一瞬间既凄,又茫。


    “师兄原是……前武林之主墨夷氏之后。”


    能忆,幼时每见,其目中总有掩不尽的沉郁悲凄……原是和面前少年一样的痛。


    可是,他却将此痛,又赋予了别人……


    “不错,他是墨夷氏遗孤后人,是真正的墨夷然却。他身边少年,就是侥幸未死,被他养在身边育蛊的我的弟弟南荣静!他已知必死,昨日自愿死在了我弟弟手中剑下!”南荣枭疾言恨道:“若不是为了帮小静解体内那一味阴毒卑劣、玩弄人心之蛊,我定亲手杀他!以祭连城!”


    她许是不该再为那人而殇……只是人心何能自控?心口仍旧疼拧。


    既为师兄之死,也为面前少年。


    端木若华环搂着面前少年人,闭目抑声,久久,伸手轻抚过南荣枭的背,也低头拭去了自己眼角的泪。


    望能了。


    望止恨。


    望能不复痛。


    无论生人,还是逝者。


    ……


    小院中,天色向晚,夜色已临。端木若华不知何时在少年人怀中昏沉睡去,此刻小憩将醒,便听见屋中少年关罢木窗,拿起了行囊。


    南荣枭看见榻上之人休憩已醒,拿来出门的衣裙为她更换。


    端木若华却于此时,伸手再度推开了他靠近的手。


    语声虽轻,却执:“我……”


    衣裙攥于指间,南荣枭语声亦拧:“师父又想说,不走么?”


    “我,不能走。”


    南荣枭寒声:“我说过!不管你想不想走,我都会……”


    “萧儿!”端木若华的面色苍白且寂:“我是大夏的清云鉴传人。值此危亡之际,若我于守城之日弃城先逃,两万中军与城中百姓得知,守城之志必受影响,此后城破……沿途数城都将被反军与羌骑大军踏过……城中百姓都将被侵掠屠戮……彼时百姓亡而我独安,此身所负清云鉴之名,如何安?”


    南荣枭怔怔地看着女子的盳目。


    这应是她,第一次如此疾言地打断了自己。


    “清云鉴是大夏三圣之首……”女子之声几分空惘:“既是“圣”,即言我可身死,但所做抉择当利万民,而非己身。即言,为师必须永远做对的选择……”


    “是对的吗?”南荣枭看着她,忽然问:“毒堡之时师父所做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吗?”


    少年人突兀地笑了一声,凝目看着面前之人:“不错,最后毒堡中的江湖众人是因师父未走而获救,不过小师姐和梅大哥也因师父未走而殒身。我说的,可对?”


    端木若华于此一刻,震震抬首,空茫的双目里一刹那间什么也无。


    唯有痛意,于心间无声蔓延开来。


    “师父常言,世间并无一人之命重于另一人。”少年微扬唇一笑,目中却满是凄意。“若然师父当时的选择是对。是否代表,毒堡中众江湖中人的性命加起来!于师父眼中重于小师姐和梅大哥呢?”


    痛意蔓延更深,如带刺的藤绞缠扎根,狠狠刺入了女子心间。


    “而今日你留下,师父应能料到,我必护你到死。”南荣枭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之人,笑着问她:“所以为守城,为护毕节城内的中军和百姓,为救毕节城后方一连数城的百姓性命……用我的命,来争取援军赶来前那微薄渺茫的生机……师父口中所谓对的选择,可是这个?”


    一刹那间,眼眶红彻。端木若华死死攥握住了自己的指。


    “护你到死,虽非你所求,但师父心里知道,我会这样做的。对吗?”


    心间疼意太过,女子听着他所言,呼吸难扼,面上、指间,无不青白。


    “所以你留下,等同于逼我用我的命,来赌师父所需护守的大夏城民,最后一线生机……逼我用我的命,来鉴大夏三圣之首——清云鉴的圣名……师父口中所谓对的选择,可是这个?”


    闭目一息,眼泪颤然而落。所有将言、未言之声,全部淹进了喉中,端木若华十指颤簌到握不住被衾,也再说不出一个字。


    南荣枭俯身靠近,慢慢抱住了她,轻言问声:“师父,毕节城中数万百姓,与两万中军的命,再加上沿途城中所有百姓的命,重于我的命。是对的吗?”


    “你若言是对的,我便陪你留下来。”


    女子身颤,心亦颤。


    彼时、今日,所有能承的、不能承的伤痛,悉数倒回了心间。


    那时,可是错了?


    今日,又可是对的?


    万民之命,重于萧儿?


    萧儿之命,轻于百姓?


    倘若她不是把自己之命放于其间轻置,而是把身边之人……她,选不出。


    更遑说出:这是对的……?


    泪流难止,痛扼难抵,心如火煎。半生忽惘。


    南荣枭看着女子眉间的痛色,心下亦拧痛得无以复加。


    他爱怜地将女子搂入怀中,紧紧抱住,闭目颤声与她:“我想……带你回连城,拜祭一下我爹娘。”


    第346章 国破山河在


    冷月,孤城。


    高崖,树影。


    毕节城北面所临山崖之上,一道黑影背负行囊,圈抱着怀中女子,迭影七重掠上高崖,脚踩崖上凸起的山石、横枝,不过数息,已纵掠至山崖之顶。


    崖壁上垂悬的老藤在人影过后,随风轻曳。


    崖高数百丈,等闲难以上下,南荣枭抱着女子如鹞隼一般掠至崖顶后,脚踏上山间平整的泥石,气息方松落下来。随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了一眼怀中被罩在雪麾中、蜷身环搂着他的女子,平复气息,而后抱紧她大步沿着山径往山下毕节城后方行去。


    信步一息后,脚下便踏起飘云鬼步,身影当即似游鱼般从山间树影中穿梭而去……


    气息换过几轮后,山路尽。原野上荒草凄凄,于月色下遥望一眼,似无尽头。


    “我们已出毕节城,到了城外后方的原野上,自此往东南方再行三十里,应就是毕节城后方第一城:大方城。”


    怀中女子只轻点头“嗯”了一声,便蜷于少年怀中,再未言。


    夜凉如水,长夜幽寂。南荣枭抱着她,迭影数重向大方城方向而去。


    待到长夜将尽,天际昏暝。荒草野径间纵掠飘忽的人影已来到大方城下,于半暝半暗间掠入了城内。


    此时正值丑时末寅时初,正是鸡鸣平旦之时,本应是人未醒,喧声寂,街上人影寥寥。


    但南荣枭怀抱女子落步于城中长街上,却见数十人行色匆匆,暗色下,背负着行囊沿街快步而走,往东面城门疾行而去。一看就是要离城逃难的样子。


    毕节城后方第一座城池:大方城里的百姓亦在逃命,看来他们也都闻讯中军之况,知道毕节城多半守不住。欲逃往益州更后方以躲羌骑铁蹄。


    怀中女子因气虚体弱,入城时已在南荣枭怀中昏沉睡去。*南荣枭抱着她沿街走了少许,本想在城中买匹马,再继续前行,但观城中百姓但凡醒者无不忙着逃命,马匹都用来自己携家人逃亡了,无论出多少银两都只言不卖。


    南荣枭也未执意,买不到马匹便索性去寻一处地方歇脚,以养精蓄锐,待到自己体内竭力而行的元气、内力得以平复,便可以轻功辅以飘云鬼步带师父离开,速度反而更快。不过中间难免也要休歇蓄力。


    此时不由就想到了天雪。若非弟弟体内忆生蛊刚解,脑中思绪应还混乱未明,需要保护,他必然就将天雪召来代步了。


    沿街东行半刻,南荣枭抱着女子走进了街道旁一间客栈内。便见客栈掌柜携家眷数人也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城东逃。


    南荣枭掀开罩头的蓬帽说明来意,客栈掌柜及家眷数人看着他,呆愣半瞬后,只收了很少的银钱便让他随便挑选房间歇脚休憩。


    只当行个方便,且客栈中也无其他客人了。


    南荣枭点头致谢后,抱着女子行到二楼,寻了间临街有窗的屋子入内。


    怀中之人仍未醒。


    南荣枭将她小心地安放在铺好被褥的榻上,盖好被衾,又把过女子的脉,但觉脉相尚稳、无有大恙后,便转手以银针反锁了木窗及房门,而后躺到了女子身旁。


    再醒时,已值日旦尽、天光破晓。


    身边女子还在安睡。


    南荣枭无声下榻,从行囊中取出了此前分好的药包,又以银针封门,而后下楼去到灶房给女子熬药,再煮点两人的热食。


    客栈里掌柜及其家眷都已无人影,应是早已出城去了。


    南荣枭打开客栈已然被合上的大门,往外看了一眼,街道上步履匆匆、沿着街道出城东逃的人更多了。


    此时初冬十月的天际已露鱼肚白,曙光冉冉初升,天色将明未明。


    行路之人带起的烟尘散在晨风中,沾了晓露,又缓缓坠落于地。整个大方城喧嚣又静谧。


    他看了一许,正欲阖上门转向客栈后方的灶房,便瞥见匆匆沿着长街东行的众多身影中,却有一道矮小孤单的身影逆行而来。


    南荣枭不由微怔,一时静立于原地,看向了她。


    小姑娘背负着单薄的行囊,约莫只有八九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被急于出城东逃的人带起的灰尘扑在小脸上,正避开人群沿着长街西行,一步步往城里走。


    南荣枭看着她,脑中一时划过了女子此前所言的一句:“此后城破……沿途数城都将被反军和羌骑大军踏过……城中百姓都将被侵掠屠戮……”


    目中有一瞬间的空。待到他回神,南荣枭已挡在了西行的小姑娘面前。


    “是与自己爹娘走散了么?”南荣枭俯视着面前的小女娃儿问道。


    小女孩儿本能地仰头,应是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大哥哥,她呆怔了一下才讷讷地回了话:“……不是的,我要回家,去找我爹爹和娘。”


    南荣枭蹙了蹙眉,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小女孩儿看了看面前的大哥哥,似是本能地觉得不是坏人,乖乖地答了:“在毕节城东街的小巷子里。”


    南荣枭听得微震一瞬,下瞬即道:“毕节城现在不能去。”


    小女孩儿伸手攥紧了自己肩头的小包袱,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


    她想去的地方自己送不了。


    南荣枭也不再多问,站起身来,转身欲离。


    “我是从黔西城走过来的……一路上遇到的好人都跟我说……我家那里现在不能回去……去了会死……”黔西城,就是大方城往东最近的城池。是毕节城后方的第二座城池。


    南荣枭闻声驻步,平视着前方,没有说话。


    “可是爹爹参了军,要是还活着,现在肯定就在毕节城里……娘之前不肯逃难,只让姥姥带着我逃到了黔西城里,可是之后姥姥就病死了……姨母他们家也要逃命,顾不上我……所以我还是想回毕节城去,找爹爹和娘……”


    “虽然我年纪小,但我知道那边在打仗……会死很多人……爹爹和娘说不定也会死……”小女孩儿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但是不要紧,我就想呆在他们身边……就算会死,我也想呆在爹爹和娘身边……”


    待她抹开婆娑的泪眼,再往街道上看时,漂亮的大哥哥已经不在这里了。


    小女孩儿低下头,又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便又重新攥紧行囊沿着长街往前走了。


    客栈后厨。


    南荣枭安静地熬着药,一旁灶上的粟米已经熟了,又烧了一桶热水,蒸了两个菜包,一碟晒干的香蕈。


    都是他高价从客栈旁几户还在的人家中买来。


    他将药汤慢慢倒进洗净的陶碗中,又盛好两碗粟米饭,找出承物的漆盘,将热食和汤药都摆入其中,然后端上了二楼。


    端木若华昏睡中未得安寝。


    脑中不时浮现毒堡之形,明明目盳未得见,却似看见了漫天的血花、飞矢、寒刃,和倒落在血污泥尘中的道道身影。


    “端木若华……”男子低喑的语声唤在耳边,让她一瞬间心悸心绞。


    “师父……”阿紫的疾呼几乎同时响起,榻上的人手抖得难以遏制,呼吸亦痛。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无知无觉间已濡湿了鬓发。


    万千心绪萦于心间、脑海,翻涌、震荡,寻不到出路。


    “师父。”直到身边的人将她唤醒了。


    端木若华慢慢醒转过来,呼吸仍有些急促。被榻边少年扶抱着坐起身来,女子倚身于榻上,苍白的面色缓缓平复。


    周遭气息陌生……他们应是已来到毕节城后方的城池中了。“这里是,大方城?”


    女子语声低喑,有些淹在喉底,但榻前之人仍是听清了。“嗯。”


    “师父元气复了几分,应是可以下榻用膳了。”为女子简单洗漱后,南荣枭伸手扶搂着榻上女子,慢慢移身坐到了榻沿。


    端木若华伸出脚,方欲往前踏,穿着足衣的脚便被身旁少年一把握住了。


    南荣枭慢慢蹲到了女子身前,双手在她双足及双腿上不轻不重地揉按过一遍,方为女子穿上布履。将之极缓地引到了屋中木桌旁。


    便同在归云谷中时、那些年一样,桌上吃食皆摆放在女子离沿三寸处。女子自己举箸就能夹起。


    两人对坐而食。南荣枭三口就吃完了自己手中的菜包。


    而后便看着对面的女子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放入她手中的菜包。


    不知想到什么,少年忽然就笑了笑。


    笑意无声。


    随后南荣枭夹起陶碟中的香蕈放进了端木若华的碗里。


    山间亦或朽木上长出的植珍,味鲜香浓。在谷中时,二师姐和大师姐都常常摘来做给师父吃。小师姐也是喜欢吃的。


    食不言。对坐的两人都未言语。


    直到用罢了手中的粟米饭。


    南荣枭便同云萧时一样,端来正温的茶水予女子漱了口,而后取来巾帕予她擦拭。


    一言一行,便如回到了谷中时、回到了云萧时。


    屋中长时静谧。


    端木若华神色已怔。


    “萧儿……”顿了一下,女子犹豫一许,改口唤道:“……夫君。”


    只是唤声,并未相询什么。


    但屋内少年人却知她已察觉。


    南荣枭眉宇之间控制不住地温柔了下来。


    若面前女子能见,便会觉到,此时的他,与云萧时,再无二致。


    “师父……端木若华……”南荣枭忽是蹲到了女子面前,手执温热的巾帕,为女子细细拭过了纤白削瘦的十指。口中同时道:“你可知……七年前我刚从归云谷药庐中醒来时,见到你……是何种心情?”


    女子静坐于木桌旁的一只方凳上,神色几怔。


    “时连城覆灭,我家破人亡,爹娘与弟弟俱在我眼前被人屠戮……”少年语声虽轻,亦沉。“你治好了我身上的伤,使我得以醒来……只是那时,我此身虽醒,心却仍陷在障梦之中……脑中无时无刻,不在一遍遍地重复着爹娘与弟弟被长剑刺入体内、倒在血泊中的一幕……心只感、撕裂般的疼,生不如死。”


    端木若华看着他所在,眉间不由得浮现怜疼。


    “直到我听到你的声音,你的名字。”南荣枭无声一笑。“而后一瞬,我才真正地醒了过来。”


    端木微一怔。


    “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在面前之人几乎错愕的神情中,南荣枭看着她,续道:“在你,还不是我的师父时……”


    “天隆元年的三月,你去过连城……”语声越发轻,也越发柔,南荣枭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道:“那时我应只有八岁,我也不知那便是喜欢,只是和弟弟偷偷去后院的景亭中……看了你一眼。”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记得你。”


    端木若华空茫的目中不无震色。


    “障梦中时,我寻不到出路……只得反复自问:我何能不死?因何不将我一起杀了?因何要独独留我一人于世间悲凉痛苦。可是只因你一言,我便醒了,我便……不想死了。”


    语声转为喑哑,南荣枭道:“我想到……我活着,还能报仇。还能……再见到你。”


    纵然必会活得很痛很疼……此生却似不那么难熬了。


    眸中渐渐变得有些模糊。


    南荣枭看着面前所坐之人,伸手慢慢抚过了女子鬓边的白发,那样轻柔。


    “你封住我记忆这七年,作为南荣枭,我没法不怪你从始至终无意让我复仇……可作为云萧,他虽没了爹娘与儿时记忆,却也没了那一夜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说,你想以你之法,予我一世安宁。”南荣枭微微扬起唇来,笑道:“我当时未信。但此刻,信了。”


    “端木若华,若我能一生都被你封着记忆……此后作为云萧作为你的弟子,亦未爱你……此生当真就可以安宁一世了。”他又似开心又似难过地喃声道:“你没有骗我。”言罢又喃了一遍:“你没有骗我。”


    ——“雪”字,上雨下山,泥泞之路。


    当年蛊老劝戒之言,重又响起在耳……他看着面前之人,却只是恍惚。


    ——本已有上坡之难、下坡之险,又逢雨水,自是苦不堪言,其间艰险苦痛,怕是只有你自己能领会了。


    可是何能不爱你?


    不论南荣枭,还是云萧,只要我还是我……眼中能容得下的唯一女子,便只有你,只是你。


    “师父,你知道守城之策的破绽是什么……此番弟子前去,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第347章 感时花溅泪


    “师父,你知道守城之策的破绽是什么……此番弟子前去,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端木眸光一颤,眼眶刹那红彻,空茫的双目呆呆地望向他所在。“你,要去?”


    南荣枭慢慢放下了为她拭手的巾帕,转而牵住了女子微见颤簌的十指。“记忆恢复后,我一心报仇,想要手刃父母仇人的冲动,比任何时候来得都要急切……除此之外,我想要带你回连城祭奠我爹娘……想要余下的时日都和你在一起。”指间牵握摩挲的,她的手指,苍白细瘦。南荣枭看着,不自觉地柔声:“和云萧时一样,想用这条命,照顾你,守着你,最后予你一线生机……可是,十一岁时起,你教给云萧的所有,他都没有忘掉,所以我也都记得。”


    语声渐凝渐肃,南荣枭目中亦有一瞬间的空茫。“我以为我放得下。”


    “你……”她想说什么,但多年承负在肩的责任让她无以为继,亦说不出口。


    “到此刻,终于明白……”南荣枭眷恋又萧然地看着她。“我终归,也是你的弟子。”


    语声已喑,她颤声言:“可是不一定是对……我……”不想换了……


    “没有对错了。”南荣枭怜疼地拭去了女子无声滑落的泪。“这一次,不是师父选的。”


    他浅浅笑道:“故而于我,只有愿不愿,没有错与对。”


    若无云萧的那七年,我或许不会愿,但被你授教长大的我……


    抚手在她脸上,摩挲过女子湿冷的面颊,他突然释怀了很多东西。“师父,云萧爱你,也敬你。”顿了一下,他忽而深深一笑:“南荣枭,亦是。”


    不论恢复记忆前,还是恢复记忆后,都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都宁愿舍了这条命,也要救你。


    所以我一定,拼尽全力回来。


    一片惊悸与空茫中,端木若华听见他的语声轻轻响起在耳。“此去,定不让毕节城破。此去,我定归来寻你。”


    自身前少年恢复记忆后,一度曾予自己的陌生感,于此刻荡然无存。


    她忽而觉得身痛、心痛、无处不痛……只因他原来丝毫未变……只因他从始至终,都是她的……萧儿。


    纵忆血仇。


    纵念至亲。纵肆意,纵心寒,纵狠切。


    实则,本质上却仍是她看着长大的那个细谨周全的温润少年。


    她忽而伸手抓住了他的腕,声悲且恻,如舍心头血:“枭儿……”


    他竟似一瞬间听懂了她所唤,乃是他的本名,乃是真正的他。眼眶亦刹那红彻。亦不忍再听。


    抚在她脸颊上的手往下滑落于颈侧,轻轻一按。


    女子声息一促,猝不及防地阖目而软,无声倒入了一侧少年人怀中。


    “我已放出机括小蚕传讯给惊云阁的人,他们很快就会赶来。我回毕节城后,二师姐会来此替枭儿护你。”哑声俯首,轻轻吻了吻女子的唇,有水意顺着他的唇渡到了女子口中。咸涩湿苦。


    南荣枭闭目一息,放下女子,以银针布阵为守,而后纵身掠出了这一间客栈。


    闭目躺在客栈中那一方榻上的女子,眼角慢慢滑下了一道泪痕。分明无声,却似比以往哪一时刻,都要来得沉重。


    此时天已破晓,远处的晨雾中,孤城遥遥,远看静谧又安宁。全然不闻兵戈之声,与即将到来的血刃刀光。


    黑衣少年遥看罢,笑了一声,双手慢慢握成了拳。


    毕节城本是易守难攻之势。即便兵力相差悬殊,守城应也有望。


    但因是被羌骑逼入城中,中军兵力不过二三万已为反军和羌骑所掌握,这是守城之一大弊。如此境况下,只需强攻,城内的中军迟早被耗尽,反军联合羌骑拥十五万兵马之众,又会有何惧?!士气必盛。


    而让中军一战必败、战之则城必破的那个最大破绽——就是叶齐和拉巴子。


    此二人武力之高,均有一力破万法之能。若让他们其中一人近到城门前,只需一息间,厚愈数丈的城门就能被破开,随后反军与羌骑直入城内,中军再无还手之力。


    而中军之中,巫亚停云手握无刃刀、领南冥、林海或可挡其中一人。孔嘉可挡弋仲,孔懿与其余诸将可挡叶萍、叶青、叶飞、木比塔等人。


    而另一人,却已无人能挡。


    是故,城一定会破。


    故要守住毕节城,拖延到朝廷援军赶来,于反军、羌骑全力攻城的首战,中军必不能让他们破开城门,否则定败如山摧、一败涂地。


    南荣枭纵掠几息,自大方城内一掠而出。想要回头看一眼心念所在……蜷指握拳罢,终未回头。


    而要守住城门,必要有人能挡下叶齐、拉巴子中,另一人。


    只是这二人,又岂是寻常人能挡得住的?必九死一生。


    便见一道黑影如飞隼般划过城墙、城门、城外无垠的萋萋原野,疾影似风,一掠而远,人眼难追。


    不回头,未回头。怕一回头,便再难离。


    此时那独自归家的小女孩儿已经走到了大方城西面的城门下,有感一道黑影从头顶掠过,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却已什么也无。


    “……是鸦儿吗?”小女孩儿仰着满是灰尘的小脸,禁不住喃了一句:“飞得好快……”


    山映旭日,晨风飒飒。


    兵戈铁刃于毕节城前折射出无数道寒光。


    城外空地之上,旌旗猎猎,金戈击鸣,马蹄声踏,步步逼近。


    乌泱泱的反军与羌骑整齐排列在毕节城门前五百步外,扬起的灰尘裹挟在晨风里,浮起又落。


    为首的叶齐与拉巴子,皆已扬手阻了身后士卒继续前进。


    兵卒未入射程。巫亚停云率南冥、林海、孔嘉、孔懿与诸将立于毕节城墙之上,只看着他们。


    数排弓弩手一手持弓一手握箭,背负矢筒,牢牢看着城外侵近的反军与羌骑。城墙上到处堆满了桐油、火把、弓矢、大锅大锅烧沸的金汤。


    叶齐内力深厚,五感比到常人锐利得多,他微微仰首看了一眼城墙之上,便是冷冷一笑。“清云宗主,是已经跑了么?”


    语声用上内力,能传数里之外,城墙上众人悉数闻声。


    巫亚停云不动,立于她身侧左右的诸将便都未动。但城墙上不少兵卒听闻此话,脸上都浮现了异样,虽不明显,却也不乏左右四顾者。


    顾后未见传闻中那一位不良于行的天鉴传人与他们同上城墙,面上恐惧与不安便更甚了。


    孔懿转头便看了巫亚停云一眼,待她点头后,亦以内力扬声啐道:“罗甸被围时,城中不过五千病卒,直到被你身后的羌狗放火烧城,清云宗主都未弃他们而去!”


    前军将军林海接话道:“此刻先生不过因大徒战死、病体未愈,不得以安歇后方,岂容你一个引羌兵入夏的反贼来攻诘谤毁?!”


    此言出,城墙上众兵卒心下立定,皆沉下了面色,满面肃穆。


    叶齐眼神阴鸷,幽幽冷冷地扫过了城墙上为首的几人,不无讽意道:“如此境况,安歇后方?”他再度冷笑了一声。“看来是真的跑了。”


    垂目睇于面前地上,他寒凉道:“那个女人,也不过如此。”


    喃罢,冷厉阴沉之声陡扬,睇目再看城墙上的中军,只一字:“杀!!!”


    声浑厚如击罄,威慑四方。反军之列,士气大盛!


    巫亚停云铁青着面色看着城墙下奔涌而来的反军之列,亦高喝扬声:“准备放箭!”


    拉巴子蜷曲额发之下的小脸上只余肃穆。她腕上戴着一只由女子长发编织成的腕绳,此时手执长槊,看着毕节城方向,即扬槊大喝:“攻城——”


    两万前锋羌骑随后呼喝高喊,纵马奔驰,很快穿插奔至了益州军与宁州军前列,举盾挡箭。


    几乎同时,随着巫亚停云高喝:“放箭!!!”空中箭雨大批射落。


    顿时,马嘶鸣、血飞溅、沙石飞、尘灰扬。


    人跌落,人奔驰。


    大片飞血扬沙中,拉巴子、弋仲、叶萍、叶青、叶飞亦纵马直奔城门!


    巫亚停云见势,转指握紧了手中无形长刃,回转过头左右与南冥、林海对视了一眼,三人目中都是悍不畏死的凛然与释然。


    巫亚停云率先飞身而下,南冥、林海紧随其后,城门亦同时而开,冲出两列五千中军将士,纵马扬戈迎向奔驰而来的反军与羌骑:“杀——”


    拉巴子未曾与巫亚停云手中无刃刀交手,迎面不知其锋,被巫亚停云揉身下劈,斩去马下双蹄,滚落于地。


    巫亚停云趁机与南冥、林海夹击于她,然被她躲过杀机,此后三人每每险而又险地躲过她手中三百余斤的铁槊,不多时,面上、身上,都是被少女挥槊时所扬劲风迸出的血口。然他们三人在战场上配合多年,默契无比,即便是作为西羌第一勇士的虎公主,亦难轻易同时搏杀他们三人!


    孔嘉眼见弋仲挥动斩-马-刀已连斩数十人,手中玄铁扇旋射而下,直击弋仲后颈,被弋仲警觉回首,一把扬刀撞开!


    孔嘉看了一眼立身城墙上指挥的孔懿,随后飞身而下,一把接住被撞回的玄铁扇,再度击向弋仲!眼中杀意毕现!


    越来越多的中军将士被源源不断冲向城门前的反军与羌骑踏于蹄下,城墙之上,箭雨未止,靠近城门的羌骑与反军被当头浇落的金水惊退一时,很快又冲向城门、城墙,持巨木而撞,同时架上云梯,前赴后继。


    一桶桶桐油被顺着云梯砸落,火把、火矢滚梯而下,城墙下立成一片火海。


    叶萍向上甩出九节鞭,借力云梯飞身便上了城墙,叶飞见状长鞭借力随后而至,二人于城门上方与孔懿及城墙上的将士交手。叶青持沥血弯钺于城门前清出了一条道,而后即回头看向了稳稳坐于马上的那一袭锦衣人。


    叶齐见得,眼角纹路微微一扬,转头看了一眼左右马上的赫连绮之与木比塔,随后眼神瞬间犀利如刃,当即飞身纵起,连踏数马之背与中军头颅,凝力挥掌便向城门而来。


    但见战马哀鸣倒地、足下所踏头颅无不崩裂碎溅,叶齐沉力一掌就要拍在城门之上……


    一道黑影瞬息已至,从一侧扬掌,亦重重拍向叶齐头颅。


    叶青眨眼间只来得及看见疾影几重,风与火于眼前一掠而过,而后人影已至叶齐身侧,根本来不及去阻。


    陡然心惊:“父王!”


    第348章 远树带行客


    掌风临鬓。


    叶齐侧目觑见,眼神倏忽而冷,刹那间回身撤掌,险险避开。


    城门未动,满地腌臜与血水。厚重的城门在烟与火中越来越烫。


    叶齐掠身后撤,脚下一踩到地上的脏污血水,眉头便一蹙,回目看清来人,眼神冷峭:“云萧?”


    一身烟色华服,锦衣长靴,玉冠金簪之人随即便露出了一抹冷笑:“还以为你们师徒跑了,原来真的蠢到留下。”


    南荣枭看着他抬眼往城墙之上逡巡扫视过去。“你在这里,那你师父一定就在附近了。”


    没有城门将破却被阻的勃怒,反倒勾唇露出了极轻浅的一笑。叶齐悠悠道:“如此,甚好。”


    一身黑衣的少年人一脚踢起脚边尸体旁倒落的铁剑,使之抡转至半空,而后伸手一把接住。沉冷寒肃的目光始终未离叶齐。


    烟烬漫天,火焰燎亮了旭日初升的曙光。天正明。


    几步外,叶齐面上悠冷浅笑的神色转而恻恻。他又扫视了城墙上一眼。“那个女人派你来挡本王,是仅剩的两个徒弟,也不想要了么?”


    未寻见那道白影,他回目看着面前少年,又几分冷戾地扬声:“不知你死时,那女人会不会现身?”


    面上笑容倏止,叶齐再道:“即便不现身,只要她还在城中,在这附近,城破后,本王自然都能将她寻出来。”


    南荣枭心下已拧。


    ——叶齐与师父宿怨深结,自己虽知他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师父,但……


    南荣枭皱眉。耳闻他口中句句未离师父,心里到底生出几分异样,极为不适,心头几乎不受控制地一寸寸爬上寒意。


    “是因为改立帝储的宿怨,所以你这样记挂、深恨我师父?”


    毕节城门前,两军交阵的厮杀声中,满地横尸火海一侧。这位前太子殿下,今日的反王,只是听到面前之人提到他被改立帝储之事,就立时冷下了脸色。目光刹时变得极为幽沉冷戾。


    开口之语声,难掩深恨,又难隐深怨:“不然呢?”


    南荣枭突然想起了他与师父为救阿悦姑娘而入凌王府时……


    曾将师父从王府长廊下接回。


    那时的师父因饮酒,埋首在自己怀中昏昏欲睡,空茫的双目不时抬起望向前方,口中喃喃着:“跳舞……烟色……我冷……”


    已然醉酒的白衣女子一度望着自己所在,如个稚子孩童好奇问声:“烟色是什么样子呀?为什么喜欢这个颜色呢?”


    ……


    南荣枭看着叶齐身上的烟色华服。眼神突然也沉冷如霜,寒冽似冰。


    心绪起伏一瞬,他回视叶齐,冷冷嗤声:“即便没有我师父插手王储帝诏,你也做不了帝王。”


    少年之声冰冷而寒肆,无惧无畏:“薄情寡义,暴虐独断,又无容人之量,更兼与虎谋皮,引外贼入夏,分国土与羌,你有哪一点,配做大夏之主?”


    叶齐眸光倏寒,语声阴沉冷戾。“纵是豺狼虎豹,也能为我所驱。你又如何能知,西羌各部与本王联合攻夏,不是在‘与虎谋皮’?”


    南荣枭狂肆一笑:“你把自己比作谋皮之虎,实则却不过是只倒挂树间、水中捞月的顽猴。汲汲营营,费尽心机,不过是在捞一抹水中倒影。且你自视甚高,恐怕就算一早发现了自己是在水中捞影,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的失败。只会立时把过错归咎在别人身上。”


    叶齐语声霍然寒戾到了极点。“你在暗指什么?孤失帝位是自身之咎,不因你师父?”叶齐冷笑道:“这些话是你师父教你说的?因为城将破,因为命已危,想要孤归咎于己,饶过那个女人当年的胡言乱语?”


    眼神酷戾阴沉,叶齐幽恻道:“让那个女人膝行来本王面前,述于天下,本王乃天命所归!”叶齐悠寒冽冽地扬起下颚:“如此,本王不是不能饶她一命。”


    眸光肆然冷极,南荣枭看着他,声亦幽冽彻寒:“就像我师父曾经诉于明帝、述诸天下的那样……你做不了皇帝。”


    转指握剑,刃光铄掠。“因你不配,也无命做。”


    少年人手中之剑的寒光照在了叶齐脸上,是烈烈如灼的杀意和寒意。


    叶齐复又冷笑:“上一个如你这般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词、猖狂无度的人是梅疏影。”语声一沉,幽然寒恻:“而他已死了。”


    南荣枭目中冷意更凝,握剑的指只更紧:“你以为他死了……”


    心中虽一度嫉恨过这个名字,却不得不承认……“可他已永远活在了我师父心中。”眼睇叶齐,冷冷掷声:“而你活着,却不知世间如今有几人不盼着你死?”


    叶齐的眸光动了。


    似是并未被南荣枭口中后一言而影响,却因前一句,面上冷得仿佛凝了霜。


    恰于此时,与中军士卒厮杀之余,叶青兀地向叶齐抛过来一把长-枪:“父王!请接枪!”


    “啪!”的一声,那柄一看就是精兵良器的长-枪,被叶齐看也不看,抬腿一脚踢开。锦衣人厉声道:“用不着!”


    转目看着南荣枭,叶齐眼中已浸满酷戾深沉的杀意。“杀一介竖子小儿,何须用到兵刃?”


    南荣枭听到他的话,紧抿唇罢,眼中凛冽、狠肆、杀意亦横起,毫不留情地一剑挥斩过去!


    叶齐以掌绕剑,凭借深厚内力将剑身倏地震开。而后迎面一掌!


    迭影以避、剑掠寒光,飞沙走石、掌力迸射,二人下时斗在一起。


    毕节城门前,旌旗猎响,乱矢如雨,火海燎原。


    兵戈相击声、厮杀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嗡鸣入耳,血沸、血溅、血冷,血如泼墨般不间断地流淌在城门前泥沙相间的大地上。遥映着秋日越来越萧冷的长空。


    巫亚停云无暇他顾,心中纵为清主宗主幺徒去而复返、力挡叶齐而心怀激荡,但眼角余光亦能看见烟烬、沙石弥漫的战场上,中军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她凝气成刃,挥动手中无形利刃,与南冥、林海一齐力挡西羌虎公主手中铁槊,早已虎口迸裂、双臂震麻,身上大大小小被拉巴子舞动铁槊时劲气罡风划出的伤口,血涌如注。


    孔嘉与烧当大王子弋仲缠斗一时,飞身后掠,转去击杀那些靠近城门、爬上云梯的反军羌骑。


    但五千中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箭矢下、火光中,逼近他们的羌骑与反军仍旧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城墙之上,亦越来越多爬上城头的反军羌骑,仅余的万余中军将士,大半在城头拼杀、不停射落火矢、利箭、推滚桐油、浇淋金水,小半抵在城门后,紧握手中刀兵,轮换往返向城墙输送桐油金水。


    然两万前锋羌骑后,又冲杀涌近两万羌骑兵,城门外的中军士卒围挡在主将四周,渐渐已不足百人。


    势危,难挡,越来越多反军羌骑涌近城门,越来越多敌将登上城墙……


    纵他们一时挡下叶齐、拉巴子,亦难挽危亡。


    城破在即,烽烟燃尽,城墙下,累累尸骸浸血沫。


    孔嘉回首看见孔懿手中双剑之一被叶萍九节鞭卷落甩出,一名反军趁机从后一剑刺入,孔懿手捂胸口,另一把剑回手削下反军头颅,又被叶萍铁索长鞭当胸抽落,残衣混着血*飞溅开来,整个人从城头跌落,撞断云梯,直直栽向城墙下的火海。


    “子葭!”孔嘉一脚踢开弋仲挥过来的斩-马-刀,手中玄铁扇回首冷厉地横削过,竟将弋仲握刀的五指削下三根,于弋仲嘶痛怒吼声中飞身便向孔懿扑纵而来。


    在城墙下的羌骑未及靠近孔懿时,将人一把接住,飞身便欲掠往战场外围。


    怀中的孔懿却于此时,伸手一把攥握住了他的衣襟:“孔嘉……不准逃……可以战死……不准做逃兵……”胸口血如泉涌,孔懿仍旧牢牢攥着孔嘉襟领,沥血不放。“塞外孔家的声名……与文人风骨……不能折在你身上……”


    “我只要你活。”孔嘉仍旧想要带着他纵离战场。


    “我不想这么活!”孔懿咬牙挣起,还握剑的那只手用力伸出箍住了他的颈:“你是文首,你也不准……你要是敢临阵脱逃,拼着最后一口气,我也要杀你!以保孔家百年风骨、几世声名……”


    孔嘉一手紧握寒铁扇,另一只手紧紧搂护着他。指间因被他的血浸没而抖。“虚名,比命重?”


    这些虚名,比你的命还要重要?


    “人活一世,要是什么也不求,要这条烂命又有什么用?!”孔懿睁目看着他,满目血丝:“我虽只是一介不受重视的武首……但生于塞外孔家……所求就是声名,所重就是家国天下、忠君死节的一身风骨……!”


    孔嘉用力将他的头按向了自己胸口。语声控制不住地颤抖:“纵死?”


    “纵、死!”


    孔嘉下时抱紧了他,步步退至墙下,抑声应了:“好。”胡乱地侧首吻了一下他的额,孔嘉执扇看向了围拢过来的羌骑兵和扬刀挥砍冲来的弋仲。“听你。”


    眸中肃意与杀意翻涌,于羌骑兵齐齐靠近时,手中玄铁扇“哗然”一声抡转削过。顿时颈断血涌,鲜血飞溅。他抱着怀中之人,侧身挡下挥砍向孔懿的乱刀,闷声道:“陪你。”


    孔懿挣扎抬首,看见弋仲双手高握斩-马-刀,向着孔嘉后背直直砍来。


    一息间,似有明悟,似终了然。又似只是想起了武首护卫文首的职责,他伸手推开了牢牢护着他的孔嘉,抬剑挡向了弋仲的斩-马-刀。


    剑断。


    刀光映在了脸上。


    孔嘉回首,目眦而裂,铁扇挥出的同时,血与泪同时漫眼。


    左臂被斩落,刀身仍落向孔懿,心念成灰,再无一念。


    却于此时,一道弦音“钪”然响起,如在耳侧,闻者心神皆是一震。


    随后,万兽齐鸣,能感大地轻颤,毕节城前,两侧的平原与山林中,尘滚如浪,无数豺狼虎豹熊彘奔涌着向城门前而来。


    南荣枭一回首就看见了低低俯身,坐在其中一匹狼背上、一身短打布衣的黝黑少女。


    流阐……?


    更多的音刃由远及近,化作白刃击向反军、羌骑,乐正家的人紧随兽群之后,骑坐于数十头老鹿背上,一手托琴,一手拨弦,万音齐发,白刃似雪而落。


    城墙之上,飞身踏来的巫家主母巫山秋雨一眼看到了满身伤与血,与拉巴子手中铁槊缠斗在一起的巫亚停云。眸光一厉,当即转指握出无刃刀,纵身便向西羌虎公主攻来!跟随在她身旁的鬼斧神刀青阳子亦沉面,手持巨斧飞身而下,直劈入羌骑群中!


    巫亚停云看到他们,从来刚强坚毅的脸上,眼眶不经意间红了。


    爹……娘……


    “云萧!你可是小老儿的衣钵传人!”幽灵鬼老的身影眨眼间出现在城墙之下,将断臂、重伤的孔嘉孔懿从弋仲斩-马-刀下一息拎出,扔向了兽群后方的一处。“没有小老儿的允许,可不许死在人厌鬼嫌的反王竖子手里!”


    随群兽而出的石木花与尹莫离各自接住一人,无声退往了战场外围。


    阴恻的笙声被吹起,幽幽续续,如泣如诉,属于小女孩儿的细亮笑声随即响起,混杂在笙声里,疯癫骇人,恐怖至极,内力浅者,一听此摄魂之音,便满心惧意,控制不住地丢盔弃甲。


    青娥舍前舍舍长郑心舟,带着背上连体出生的妹妹郑秋雁,裹身在一件宽大的斗篷里,一面联手施展摄魂之音,一面与青娥舍舍卫江山秀,领身后一众武功高强的青娥舍女子,跃入战场杀向城门前的反军与羌骑。


    城墙之上,玖璃领惊云阁百名暗羽卫无声无息而至,将上得城头的反军、羌骑全部斩于剑下。天雪驮着南荣静飞奔而至,额纹艳烈、面胜好女、绝美惑人却孤僻的南荣静持剑一人独自杀向了叶萍、叶飞。


    其间叶飞竟几次不慎看着他的脸失了神。


    一道翩跹若蝶的蓝影慢慢推着木轮椅上到了城头。


    十日之内,从洛阳派出的十万援军定不及赶来。但武功高强长于身法的江湖中人却不然。


    端木若华静坐于木轮椅中,空茫的双目望向了城墙下那一片夹杂着厮杀、兽吼、马鸣、魂音、无数兵刃之声的所在。


    不想换,不愿换,此生不会再换。


    既要守,既未离,便一起罢。


    不愿等你归来寻我,为师已来此寻你了。


    枭儿,无论生死,我不可再失去你了。


    第349章 弃身锋刃端


    毕节城门前。城墙下、城头上,那些沥血拼杀的中军将士们,看到坐于木轮椅中被推上城墙的白衣人,控制不住地心怀激荡。


    孔懿先生!前军将军没有说谎!


    清云宗主没有逃走!没有丢下他们!


    她是清云鉴传人!是承天示之人!


    她还留在这里,就代表我们还有希望!就代表天佑大夏!


    “天佑大夏!”一声激起千浪,拼杀中的中军将士突然振臂高呼,士气大涨:“天佑大夏!我们能守住!我们不会输!”“杀啊——”


    与中军士气大涨相反。


    反军与羌骑猝不及防地被兽群冲得七零八落,又被音刃接连不断击中,划开皮肉,心惊动荡。紧随之摄魂之音入耳,直叫他们惊魂难定,满心是怖。


    士气骤然一泄千里。


    那些还在与中军、众江湖人士拼杀的反军羌骑,无不左右四顾,一脸惶然欲退。


    南荣枭亦控制不住地回头去看出现在城头上的那一人。白衣袂,青丝雪发随风轻拂起,像一抔即将飘摇而去的雪,又像是孤然遗落人世的仙。


    身在尘中,亦不染尘。风烟漫处,她自净明。


    是他心所恋,是他心所眷,亦是他心所安、心归处。


    师父,端木若华,你来了。


    你终还是回了毕节城。


    是因放不下么?


    欲问你放不下的是毕节城内中军百姓、沿途苍生,还是我。


    但不会问。


    因为于我而言,已然不重要。


    无论哪个答案。


    ……我都爱你。


    南荣枭慢慢回转过目光,重新看向叶齐的眼神,一度更为劲寒与冷毅。


    知她在我身后,我便更不会容得身后这扇城门被破开,更不会容得羌骑与反军再往前一步,踏进我身后之城内!


    几乎同时,叶齐亦已看向了城墙之上的端木若华。


    目中未见厌色,未见憎色,反见兴狂。


    这位昔日位高权重的皇亲贵胄,右眼下的泪痣一瞬间似被日光照深了颜色,流转过狠毒的柔光,森然的炽意。“在,就好。在,就很好。”


    目光如矩,叶齐霍然放声长笑,下时出掌之势更为暴烈!一掌击落!


    南荣枭险险侧身一避,身后城墙上一角轰然迸裂,碎石惊飞。


    “在,就省了城破后,本王亲自去寻了捉你!”


    南荣枭听出他语气中的势在必得、矜负狂妄。


    心中控制不住地凝起冷意,满目狠肆地扬剑向面前之人掌中劲气挥去!


    羌骑阵列。


    木比塔于后看着毕节城前已有退势的羌卒前锋营,精致秀气的双眉一拧,转头看向了身旁马背上的赫连绮之。“哥!你怎么看?”


    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不知何时,也已望向了出现在城头上的那道白影。


    面上的神色似嗔不嗔,似笑非笑。


    他背上被叶绿叶刺了一刀,又从那样高的崖壁内摔出,坠于地,纵使拉了叶绿叶做垫背,内里也伤得不轻。十几日的工夫,又如何来得及痊愈?


    若非自身医术奇佳,今日能不能随军来此毕节城前也未可知。此时圆润的面颊微微凹陷,泛着病态的苍白,唇上亦无什么血色。


    然他看到城墙上那个女人,比到自己有过之无不及的病弱怆然苍白之色,面上便露出了几分愉悦的浅笑。梨涡深陷,满脸甜蜜之色。口中却道:“我这个师姐,从来不肯让人白白牺牲,她敢来,还敢放任这么多江湖人士赶来相助中军……想必是大夏朝廷已然派出了援军,且要不了几日就能抵达。”


    木比塔闻言惊目看着赫连绮之。


    “闻讯先零、卑湳两部被联合,率十五万羌骑随烧当入夏,以勤王之名与反王叶齐联合而来……大夏朝廷如何也难镇定,派出的必是拱卫京师的精锐之力,其中长于骑射,最有能力与羌骑兵一战的便是大夏十万宿卫军。”赫连绮之两指轻轻抚摸着座下之马的马缰,咧嘴笑出了两颗犬牙,看起来十分无害。


    “但京师洛阳离此太远,朝廷援军来不及赶来,所以师姐她们才会不惜借江湖之力,也要在攻城首战中守住……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只要师姐她们于大军来袭时守住了第一战,此后坚守不退,固守以待,就能为援军赶到拖延出足够的时日。当下于西羌有利的战局便能被逆转。”


    赫连绮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看城头上的白影时,目中便满是悠冷和森然的讽意。


    口中喃道:“师姐,你就这么想守住这大夏国么?为守此城如此殚精竭虑、不惜此身,真不愧是——清云鉴传人。”


    满脸纯稚笑容,语声却冷而沧桑,与少年天真稚气之貌全然不符。


    他幽声轻言道:“绮之偏不想让师姐如愿呢~”


    “传军师之令!继续强攻!”未几。木比塔率一众传令兵纵马向前,拿着传声的号角吹响后,便在前锋羌骑与反军中来回高喝:“来者不过是些江湖人!守城中军已不足两万!江湖之众最多千余人!我大军有十五万兵马!不可能输!亦不会输!攻下此城!军师即允诺犒赏三军!反之,退怯者斩其足!家中女眷全部充军!”


    其声皆怀内力,一遍遍响起在反军与羌骑中。听闻喝声的反军与羌骑虽有惧、虽心怯,即便惧、即便忌惮,亦咬牙握紧了手中兵刃,向着毕节城门前、城墙下,再度冲去。


    百兽怒号以挡,音刃纷落如雪,摄魂音不息,青娥剑如影,青阳子手中巨斧如轮挥转不歇,鬼老身影更如幽灵般闪掠其间,一如鬼影。


    血花飞溅,厮杀不断,浓烟漫天。


    战况愈烈、愈胶着。


    叶齐几次挥掌,都被南荣枭以奇诡身法险避开。


    但其掌即便落于身旁空处,亦有惊石之威。其间所含深厚内力,于劲气翻转间一旦避之不及,就能将人崩得气血翻腾!


    百余回合下来,本就内力弱之又于相邻之城连续运力赶来的南荣枭气息已乱。


    叶齐冷笑视之:“能在本王手下抗过百招,你足以自傲了!”


    言罢又是凝力一掌拍向南荣枭面门,语声阴恻寒戾:“只可惜死到临头!”


    随掌力而来的劲风迎面极凛,冽冽如刀,威势甚重。


    南荣枭咬牙憎目,立时横剑来挡。


    下一瞬双目不禁微微一瞠,手中铁剑竟在叶齐掌力下被崩断,断为两截激射飞出。


    南荣枭瞠目惊退。


    叶齐又岂会放过?立时追缠近身,一掌再度击向南荣枭面门!


    城墙上一人,护守于木轮椅侧,长时关注着此处二人的战况,此时见得少年人势危已险,语声一瞬惊急:“师弟!”


    端木若华看不见,五感皆已弱。已无能为明晰战场中人、时下战况。


    陡闻小蓝呼声,心便一悸,胸口的沉闷感猛地压来,手足无意识地惊颤、发冷。


    她循着小蓝呼喝的方向望来,语声忧茫惊怖:“枭儿……?”


    其声紧忧,其声低哑,其声眷浓。


    叶齐于两军厮杀的阵中竟也将此声清晰地捕捉入了耳。瞳孔便微微一缩。


    此一唤声中所含心绪,不似他所知的那个女人。


    更不似,一个师父在唤自己的徒弟。


    更像是……一个女人在唤自己的男人。


    叶齐突然忆起了归顺而来的宁州军中几句传闻。


    火烧罗甸城后,清云宗门下幺徒云萧曾于赫连绮之要挟下,亲口承认恋慕其师清云宗主。


    那之后竖子云萧伤重,清云宗主不顾危险、也未避闲,被大徒从城门之上带下来,当着众人之面迎他入怀,二人面对面相拥,抱得那样紧。


    远看,早已逾礼。


    心神微分,挥掌便慢了一息。


    南荣枭立时觉出,抽箫,凝力,音起。


    箫语之音立时自他手中碧玉樱箫中散出,有如实质般凝成障壁,将所有攻击推挡出去。化地为牢,十步之内,无人可近。


    叶齐迎面拍落的掌力竟也被“箫语”瞬间化散,身体被无形音浪推起,猝不及防地向后飞退了数十步。


    南荣家的箫语,只有固守之效,以本王功力竟不能破?


    叶齐的面色陡然难看至极。


    此子武功虽不及本王,却已相去不远,成长如此之快,今日若不死,将来恐成本王心腹大患!


    萧语守声一起,城头上,原本端坐于木轮椅中的人便伸手用力扶在了椅背上。


    战场之上,若非极险,枭儿如何会用起萧语自保?


    远冷疏寒的萧声于刀兵击鸣中,格外空远。


    椅中之人听在耳中,目怜,目怆,一颗心随他起落。


    慰他所在尚有声,忧他形势凶危险。


    叶齐不得不注意到城墙上,椅中女子乍闻萧声扶椅欲立,满面怆白忧怜之色。


    目冷,目寒,目阴沉。


    罗甸城前的传闻,难道是真?


    下一瞬叶齐又立时否认了自己心中猜测。


    不可能。以这个女人的性格,怎可能容自己和门下弟子有私?


    此一竖子倒的确可能对他师父有那样的龌龊心思,但端木若华不可能容得了。


    他既还在那个女人身边。要么那个女人蠢到完全不察……


    满目酷戾阴沉。叶齐看向城门前吹箫而立的绝世少年,神色刹那间冷戾如覆冰。


    绝无可能是那个女人当真与他有男女之私!否则——


    叶齐倏地握拳,指间阵阵错响。


    否则如此恬不知耻、背德不伦的淫-贱女人!有什么资格言他不配为帝?!有什么资格废他王储帝诏?!


    错响罢,指间唯见青白两色。


    蓝苏婉远见叶齐抬腕,宽大的锦袖被风扬起,露出了腕上黑魆冷沉的弩身。


    目惊瞠,脸怆白。


    那是她看着璎璃、玖璃、所有见过惊鸿弩的阁中十四堂之人,曾与她画出过的玄弩之形。


    多少寒夜,她手握绘有此弩的宣纸,长跪梅家灵前,于心中立誓……


    梅大哥的仇,苏婉此生不忘。惊云阁此生不忘!


    箫语阵中,南荣枭一眼看清了叶齐腕上寒磁玄铁所铸的黑弩,弩身泛着寒磁玄铁经千万次锻造后特有的冷薄微光。


    惊鸿弩……?


    不似罗甸城前,赫连绮之用以威胁自己、由寒磁玄铁浇铸而成的普通机弩。叶齐腕上戴着的,应该是真正的惊鸿弩。


    可十倍增强使用者的内力,一箭既出,无可挡者。谓之“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的——惊鸿弩。


    面白,目瞠,握箫的指已颤。


    若是叶齐用之一箭震碎梅大哥五脏六腑的惊鸿弩……箫语,挡不住。


    南荣枭点在碧玉樱箫上的指控制不住地簌然。


    早该有防,早该想到此弩就在叶齐腕上。惊鸿弩能将持弩之力射出箭矢时的内力放大十倍,何人用之威力最强?


    不是拉巴子,就是叶齐。


    西羌虎公主只舞重器,不擅弓弩……那手持惊鸿弩、随时能将此弩之威发挥到最大的人,就是叶齐。


    惊鸿弩在他手上,几乎可言,欲要杀谁,便能杀谁。


    只不过此弩由寒磁玄铁所铸,箭矢亦只能用寒磁玄铁铸造,方能配用。若当日罗甸城前,赫连绮之所言不假,此弩是由自己沉在徐州雪岭温泉下的那方八卦罗盘锻造而成,那此弩所配箭矢,最多只有两支。


    一支殁于梅大哥体内,箭头已被震碎。


    余下另一支,此刻便在惊鸿弩身之上。


    叶齐犹豫了一息,手中之弩-箭矢所指之人。


    ——若对准那个女人,凭借现在的她,此番不可能挡得住。应是,必死。


    但下一刻,叶齐抬手,将腕上惊鸿弩对准了城门前吹箫而立的少年人。


    一刹那间,蓝苏婉脸色惊白,满心惊冷,对着南荣枭嘶声:“小心——”


    箭矢离弦,破空而出。


    应是五识已弱,五感已轻。但木轮椅中所坐之人,一息间竟仍于万军丛中耳闻了那一道熟悉的箭矢破空声。


    飞旋不止,啸鸣有风,卷起无尽飞沙尘浪。


    一瞬间脸白到瘆人。呼吸尽失,满心皆怖:“枭儿——”


    心很痛,痛极,是不能承受的惊天之痛。


    蓝苏婉面色煞白到极点。目眦欲裂。


    ——决不允许,决不允许,此生另一个亲人,死在叶齐此弩之下!!!


    蓝影蓦然飞起,十指同时迸射,万道流光相错,一齐激射出,落向城墙下、城门前、飞驰中的寒磁玄矢前。


    流光层层,银丝万道,堆叠于箫语壁障前。


    但挡不住。


    拦不下。


    玄矢破开层层叠叠、坚韧无比的天蚕丝网,亦直往前驰。


    所有无形丝阵都被疾速飞驰中的箭矢断开、碾碎,一路继续往前——


    “师弟!”蓝苏婉眼眶已红,咬牙睁目后,飞身便欲挡在南荣枭身前——未及,被南荣枭一把推开,与此同时他踢起地上断剑挡去玄矢前。


    看着断剑被寒磁玄铁所铸箭矢瞬间穿过剑身,下一刻箫语护壁立破,南荣枭一口血吐出,与此同时,寒磁玄铁箭无声没入了南荣枭肩头。


    只是肩头。


    可是没有用。以惊鸿弩之威,会将玄矢穿过的东西全部震碎,就算只是肩头,也会连骨带肉拽连着五脏六腑,被它一同震碎。


    除非它停下了。


    下一刻,本应震碎五腑后穿透射出的寒磁玄铁箭,没在了南荣枭体内,未能射出。


    它停下了。


    蓝苏婉又呆又震又痴又傻地看着血染肩头,踉跄站立不稳的南荣枭。


    眼前一片晕黑,南荣枭咬紧的牙间全是血,他抬头来看了蓝苏婉一眼,慢慢扬起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多谢……师姐。”


    此一刻,他知晓了,那日梅疏影让射向师父的寒磁玄铁箭停下,不惜以身为盾,以扇相击,又凝力相抗……其间,用了多少力。


    即便破箫语,穿过铁剑剑身,亦无法使叶齐所射惊鸿弩之箭停下。


    但因二师姐的天蚕丝,天下间至柔、至韧的天蚕丝阵被箭矢一层层一道道破开后,虽未挡下此箭,却也一层层削弱了寒磁玄铁箭的转速与威力,使其没入自己体内后,威力难继,不得以只能停下,再难转动。


    蓝苏婉醒神的刹那,即冲过去,一把按住了少年人腕脉。


    随后全身皆颤,不由喜极而泣。


    只是内伤,脏腑未碎。


    只是箭身入体,脏腑未碎。


    只是铁矢没入肩头,脏腑未碎。


    蓝苏婉笑罢,终是泪流满面。


    木轮椅中扶椅撑立起身的白衣人,亦于此一刻缓而又缓地坐回了椅中。


    余悸未消,心神仍震。不知自己泪盈睫,不知自己鬓发湿。


    第350章 死别已吞声


    叶齐后知后觉地伸手捂在了自己胸口,退一步,唇色迅速转紫,全身发冷,手足如灌铅。


    他低头看向了自己正渗出丝血的胸口。满目不可置信:“是……何时?”


    血涔衣,染透肩头。南荣枭于此时,抬头来看向了叶齐,即便口中血涌,仍旧扬唇露出了一抹笑意。


    叶齐想到什么,瞳孔微微一缩。


    是之前此子踢起断剑去挡寒磁玄铁箭时……将藏起的毒针一并向着玄铁箭、也向着自己,踢射了过来!


    南荣枭的目中闪过微光。


    自己射出的银针自无寒磁玄铁箭如此强的威力……但是,带了毒。


    叶齐用惊鸿弩时,为了发挥出此弩最大的威力,必一瞬间将内力运之以极,丝毫不留余地。


    所以寒磁玄铁箭射出后的一息间,也是叶齐内力虚空的片刻间。


    抓住此一瞬的时机,纵使自己避不开惊鸿弩之箭,也必要将叶齐送下战场!


    胸口-射入的毒针被叶齐运力逼出,“叮——”的一声掉落在烟尘泥沙中,叶齐紧随之连点周身几处大穴。


    只是即便如此,下一瞬仍于叶青忧急来扶时,猝然跪地,低头吐出了一口黑血。


    “此毒烈性。王爷再不退,只需三刻,便会毒发身亡。”南荣枭笑看叶齐,颈间亦已被血染透。然语声恣意:“如果再妄动真气,就算有赫连绮之,恐怕也来不及救回王爷。”


    “竖、子。”叶齐被叶青扶起,扯了扯嘴角欲要冷笑——终只咬牙露出了狠戾之色。


    叶飞亦于此时被南荣静一剑刺中肋下,叶萍分神察觉叶齐之况,立时掺住叶飞于城墙上飞身而下,迅速退回了叶齐身侧。峙于其身前。


    城门前。半身染血的南荣枭面前,四周羌骑反军见他伤重,欲要涌近过来。


    被蓝苏婉挥动手中天蚕丝,横荡甩开,瞬间削下了十余枚头颅。蓝衣翩跹的少女十指微张挡在了南荣枭身前,手中无形之丝映着火光滴血于地,应是血腥可怖之景。


    但偏偏少女面容不寒不戾,既不疯狂也无癫意,平静得让人生畏。她站在满地残甲血污、漫天烟尘余烬中,仍如空谷幽兰般纯美沉静……却令人不敢靠近。


    南荣枭眼前已有些看不清,强自立身在蓝衣人身后、偌大的毕节城门前,抖手再度拿起了手中碧玉樱箫。箫语之音断续而起,十步之内,无人可近。


    “走!”叶萍看了一眼叶齐越来越晦暗的面色和唇色,迅速凛声道:“先带父王退回去!”


    叶齐纵是怒极,满心狠意,亦只能被叶青、叶萍护着退往后方。


    南荣枭执箫的指微抖,昏茫的目中满是重影,看着叶萍、叶青带着人一点点飞退离远。


    几乎同时,拉巴子被巫山秋雨一刃斩在肩头,手中铁槊险些脱手。


    一齐围攻她的巫亚停云、南冥、林海趁势而进,不顾自身伤重齐齐咬牙祭出杀招。


    被拉巴子一记铁槊横扫悉数挡了回去,拉巴子面色紧绷,舞动手中铁槊边战边退。


    赫连绮之远远在观,面色已变。旁边的木比塔狠狠皱眉。


    叶齐一退,拉巴子再退,冲杀在城门前的反军羌骑士气再度大落。


    赫连绮之抚在马缰上的两指骤然捏紧了。目中幽光明灭。


    形势已变。


    若无叶齐,拉巴子也被缠住,强攻便难取。


    再打下去,即便攻下毕节城,羌骑营也必损失惨重。


    赫连绮之本就因伤而倦的面容更加晦沉。


    本为夏国援军赶来前攻下此城的最佳良机。且首战不胜,夏军士气必定大涨,接下来便真有可能被他们拖到援军赶来了……


    但看着兽吼与魂音中步步后退的羌骑兵,赫连绮之亦只能狠目不言。


    如此士气之下,再要强攻,也是惨胜,此后夏国援军赶到,很可能正落入他们口中,全军覆没。


    “这毕节城,再打下去,便不值了。”口中轻喃一句,赫连绮之慢慢抬眸看向了城墙之上。


    那坐于椅中的盳目女子此刻为惊云阁之人层层护守着。


    赫连绮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中,幽光浮沉。轻笑着再度喃声:“师姐你说得对~叶齐此人的确是做不了皇帝呢。”


    战场上如此时机,寒磁玄铁箭最后一箭……手握惊鸿弩,他却没有去射足以动摇战局又绝无可能挡下玄矢的清云鉴传人。


    而去射那毫不自惜、但只要护师便会心神大乱的竖子云萧……!


    赫连绮之狞目一瞬,幽幽然道:“师姐,此一回便算你赢了~”


    下时沧桑之声阴沉而起,冷冷掷声:“鸣金收兵。”


    旁边木比塔立时转头看他一眼,而后挥手示意击钲兵,同时高喝出声:“鸣金!撤退!”


    残烟余烬,飞沙将落。


    毕节城门前,已被肩头之血染透黑衣的南荣枭,看着潮水般退去的反军羌骑,点吹在碧玉樱箫上的十指渐轻。


    此时天已昏,日影斜,碎石飞沙散在烟尘里。袅袅似雾。


    眼前昏茫后,一片黑光。能闻兵戈嘶马之声远去,反军羌骑退远。


    苍茫空冷的箫声慢慢散在晚风里,仍有余响。


    至后,碧玉樱箫坠地。


    南荣枭全无意识地闭目,向着身前满是血与尘的地上无声扑倒。


    “师弟!”耳闻熟悉的唤声,随后步履匆匆声杂,而后举世皆寂,再无声息。


    ……


    毕节城,端木若华此前所住的小院中。


    小院主屋内,端木若华再度把过榻上之人的脉,苍白倦惫的眉间忧意不减。雪娃儿蜷在床尾,此时探头看向了小屋的门。


    蓝苏婉推门而入,手中端有两碗汤药。


    “师父,先喝药吧。”蓝衣人将温热的药碗递至木轮椅中满面苍白之人手中,而后自己亦端起了另一碗,于榻沿坐下,一勺勺喂入榻上少年喉中。


    “枭儿的伤愈合速效,观其脉已无大碍……”端木若华喝罢药,眉间含忧而拢。语声极轻:“却不知为何,数日不醒。”


    蓝苏婉一如几日来那般,悉心喂完手中汤药。“师父不必过忧,朝廷援军已达毕节城,战备诸事在筹,形势已逆。师弟即便昏迷不醒,亦可在城中安心休养。”


    端木若华轻咳了数声,面上倦惫之色更重,微点了下头。


    小屋外,纵白守于院中,南荣静每日辰时准时来此查看南荣枭的脉相。


    虽见愈好之色,却不知为何容貌绝美惑人的少年每见皱眉。


    幽灵鬼老亦来探过,随后便被前军将军林海请去。佝偻老者虽满面不耐,却仍在石木花、尹莫离安抚下,应了其相助斥候营之请。


    蓝苏婉见得椅中之人面上晦暗青疲之色,欲送端木若华回相邻屋中休憩,下时却闻纵白哼吟之声,眺目望向屋外,便见玖璃领着一人袅袅走入了院中。


    来人未近,一缕带着南疆-独有风情的香风已散入了屋中。


    端木若华微怔:“师姐。”


    蓝苏婉看着她那雪白的大腿在彩衣垂绦间若隐若现。心中有异,然语声平静:“不知二师伯因何来此毕节城中?”


    满身浪荡风情、少女形貌的人首先回望了端木若华那一双空茫盳目,语声不甚随意。“算算时日差不多了,我便来了。师妹看起来不怎么好呢。”


    木轮椅中之人怔声:“是何,时日?”


    花雨石转而看向了躺在榻上的南荣枭,径直上前,伸手探脉。


    蓝苏婉有一瞬间欲要阻她,然未及出手,花雨石已收回手来。


    彩衣垂绦之人看着榻上少年人便冷笑了一声:“果然~”


    蓝苏婉见得,不觉蹙眉。


    花雨石转向端木若华,瞄了一眼椅中之人的面色。语声轻灵如少女:“师妹的气色看起来这样差,气息亦不稳。如此虚弱,合该多休息才是~”


    言罢,一只手极快地按向了端木若华颈侧!


    “师父!”蓝苏婉惊觉来阻,椅中之人却已无声侧首避了开。


    “即便内力全无,虚弱至此,仍能于我手中及时避开~我该说不愧是你么?师妹。”


    “你欲,如何?”白衣人开口的语声明显更为虚微,低头便咳了起来。


    此时蓝苏婉已峙在了椅中之人身前。门口守候的玖璃亦冷面向屋中彩衣人看了过来。


    “都说了,只是叫你休息~”花雨石看着椅中女子咳得气息更弱,满面羸弱苍白之色,嗤笑一声:“又逞强什么呢?”


    端木若华再咳几声后,唇角微溢血,终难抵避开她招式时气力牵动而来的衰微,眼前昏茫一时,阖目失去了意识。


    “避开了我的出手又如何?还不是自己晕了过去。”花雨石俯视着木轮椅中的女子,啧声摇头。“衰微至此,早已等同废人尔,又还做得了什么呢?”


    蓝苏婉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嘲讽嗤意。面容虽仍静,眸光却已淡沉,手中天蚕丝微垂。“二师伯究竟所为何来?”


    花雨石笑了一声,而后抬头来看向蓝苏婉,问声道:“榻上躺的、椅中坐的,这两人都要死了,不知苏婉师侄得知,会想让师伯救谁呢?”


    蓝衣人眸中之色震了一下。她知晓师父残身将殒,余下时日无多。渡尽天鉴元力予师姐后便是。此前因师姐之死,神思崩溃,元力散尽,便更无回路。只会一日更比一日衰弱*,时日更无多。


    心中虽已明悉,但被花雨石就此将之点出,终究怆然难抵。心口一阵阵地刺疼。


    “我师父之况,无须你多言。只不知二师伯又胡说我师弟什么!”


    花雨石见她峙在端木若华椅前,便施施然于榻沿坐下,伸手抚上了南荣枭的脸。“你知道~他体内育有一蛊吗?”


    蓝苏婉面色微变,微怔声:“师父提到,那是一味奇玄药蛊……师弟自言,因有此蛊,疗伤速于常人,长时助他。”


    花雨石便低头去看昏睡中的南荣枭。“原来到了此刻,你也未诉与她们……”


    蓝衣的人直觉有异,声静寒:“诉与何事?”


    彩衣垂绦之人便回头看她,笑着问:“苏婉师侄觉得,你这师弟会眼看着你们师父死么?”


    蓝苏婉下意识地摇头。


    心中本能道:不会。


    花雨石更笑:“如此你应能想到,他体内之蛊是什么了?”


    蓝苏婉下时便反应了过来:“是、用来救师父的?!”


    花雨石似有意似无意,搓磨了下榻上之人已断的左手小指指根。“所以,你也应知他当初因何叛出归云谷入我乌云宗了?”


    目微瞠,蓝苏婉怔了声:“也是,为了救师父。”


    心下蓦然想起了自己那日去到乌云宗,拿师父安危之言相激,重重打在云萧脸上的一耳光。


    眼眶不觉红了。“他为师父,竟做到这一步。”


    花雨石亦凝神看着榻上的人。


    你断指离宗后,我复又仔细研读了蛊老手扎中所记,加之师兄传予我信中所书……才终于明白了你离宗前留予我之言:世上本无令人长生之不死蛊,唯有以命易命之换命蛊。


    如你所言。此蛊的确是,非死志之人不能成。


    花雨石慢慢道:“他体内所育奇玄药蛊,实则乃蛊医之道传闻中的奇毒至药之蛊——不死蛊。”


    “不死蛊……?”蓝苏婉震目喃声。


    “‘血元继阴阳,阴阳转生死。’炼制此蛊,要经三阶,初阶为血元蛊,须忍万蛊噬身最后让血元蛊于颈后爬出;二阶为阴阳蛊,‘愈体疗毒奇效,日寒夜暖噬心’,最初育蛊之人情绪起落蛊难适应,会使人蛊皆痛不欲生,每噬心之痛须待臂上蛊相脉纹生成,方能止;最后一阶便是不死蛊。传闻中,可生死人肉白骨、具不老不死之能的……不死蛊。”


    蓝苏婉听得呆驻于原地。


    心上流转过他将蛊养过一阶又一阶所需受的苦……几乎控制不住揪疼了。


    问声已哑:“不死蛊……世上真有如此玄奇异蛊?”


    “你不相信?”花雨石看着她便轻笑了一声,语声软媚道:“起初他也不相信~可是我告诉他,端木若华五脏俱衰,寒毒入腑,想要她活,世间唯有此蛊……于是他选择了相信。”


    只因再无他法,于是为这一线希望,负天下骂名叛离出谷,跟着二师伯以身育蛊,又于师父危难时冒死来救,以命护师。


    “师弟,你……”蓝苏婉想到他一路走来所受的,终心疼而拧,泪落难止。


    “如今他体内阴阳蛊,即将转为不死蛊。蛊须沉睡以蓄力,所以才让育蛊之人亦陷入沉睡。”看着蓝苏婉面上疼郁震色,花雨石悠淡的声音亦慢慢转沉:“当他再度醒来时,便是阴阳蛊转向不死蛊之时。”


    蓝衣人轻言问:“到那时……我师弟会如何?”


    蛊虫前两阶已那样苦痛难忍,这最后一阶……蓝苏婉不愿去想,亦不敢去想。


    “倒不会如前两阶那般经历不知时日的痛苦……”花雨石面色亦微微凝起,挑眉看着蓝苏婉。“他只能得片刻的清醒,此后阴阳蛊会钻入他的心脉,待蛊身完全钻入他的心脉后,便蜕变成了不死蛊。”


    蓝苏婉眸光微微一散:“钻入……心脉……?”


    彩衣垂绦之人笑了一下,才应声:“对~而你我要做的,就是在阴阳蛊蜕变成不死蛊之际,于他还未断气前,剖开他的心脉,将蛊取出,种入你师父体内。”


    眼前微光一闪,蓝苏婉身形踉跄了一下,目惊瞠,面寒白。


    声息抑在了喉底,撕扯着全身的气息。


    彩衣之人目中亦微空。脑海中似乎又浮起了“然绝笔”字样的书信。


    她自嘲一笑,而后道:“这也是我此来要做的事。”


    ——亦是我花雨石此生痴于他,执于他,所应他的最后一件事。


    蓝苏婉有些控制不住地十指簌然。“所以不死蛊成,他……必死?”


    “你想问他知不知道?”花雨石笑看于她:“你觉得他可能不知道吗?”


    蓝苏婉立于原地。突然抖声而笑,笑罢,哽咽难止。“到今日,我竟似才识得了他……竟这般、竟这般……”


    言之最后,无言可再言。


    “他昏睡应已有六日了吧?再有三日,想必就会醒来。”花雨石左右手各抚了抚指上艳色的丹蒄,语声听来,稀松平常。“醒来之前,苏婉师侄记得将他和端木若华带到一处隐蔽无人、不会叫人打搅处。”


    起身来,缓步行至了蓝苏婉身前,她侧目看着蓝衣之人悠悠道:“毕竟,剖心取蛊是很疼的~万一嘶叫声引来了人中途打断,取出之蛊三息内未及种入师妹体内,他以命所育之蛊,便有可能白白殒了~”


    蓝苏婉看着榻上沉睡的那一人。


    目中模糊地看不清……再多时,慢慢闭目,泪绝然而落。


    ……


    三日后,大方城内,惊云阁一处隐秘地阁中。


    已于榻上昏睡九日的南荣枭慢慢醒了过来。


    身处之地乃一方石室,室内置玉案长榻,四壁燃有明烛。


    花雨石坐于榻边,看向了他:“醒了?为师的好徒儿~恭喜不死蛊将成,你很快就可以拿它来救你前一位师父了呢。”


    南荣枭并未理会她的自称。身体亦未感太多不适,只几分无力。


    他撑手慢慢于榻上爬了起来。“是墨然,让你来帮我取蛊救我师父的?”


    “呵~”花雨石轻笑一声,啧声:“我与他的联系,竟也被你所知。”


    察觉肩头寒磁玄铁箭已被取出,且伤势已近痊愈,榻上之人眸中只微空。


    “他比你还深谙蛊道,又怎可能和你毫无瓜葛?在乌云宗时,我一提到此人,你的心绪便全然不同。若非喜欢,又是什么。”


    彩色的垂绦裙在四面烛光之下,亦浮现昏茫之感。


    花雨石乍闻此言,心头一时空惘,禁不住轻轻喃声:“是啊,若非喜欢,又是什么。”


    语声便悠:“自我入归云谷那日起,我便喜欢上了他,可不论我如何挑逗诱惑他,他都不为所动,更不会主动多看我一眼……后来他拾回了师妹,却对师妹爱护有加……便是予我的绝笔信,也只交待了我这一件事。”


    自嘲一笑,花雨石道:“就是往毕节城中,为你取蛊,救他心中的师妹。”


    这一日来得似早又不早,终也在预料之中。


    南荣枭语声已静:“我还有多少时日?”


    花雨石笑言与他:“最多一刻。”


    眉宇更静。


    目中有寂有殇有疼,更有深深的眷怀沉萧。


    南荣枭再道:“我想最后再见我师父一面。”


    “她就在隔壁。”花雨石起身来,扭着腰行出了此间石室。


    “师父。”


    不多时,端木若华被蓝苏婉推着入了此间石室,听闻熟悉的唤声,心头的不安落下了几分。


    师姐只言枭儿来此地数日便会醒,却不知此间因由为何。


    端木若华近到榻前便伸手抚上了南荣枭的腕脉,欲探。却被榻上之人顺势将她拉近,一把从木轮椅中抱起,搂入了怀中。


    “枭……”未及唤出,少年人的吻便落了下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