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红豆生南国
端木若华怔然回神。云萧看见她空茫的双目中流露出轻轻浅浅的温意。
“只是忆起了一些旧事。”
云萧再度摩挲起了她的指,微微用力。“是与大师姐有关的?”
椅中之人轻颔首:“嗯。”
云萧于这时慢慢将下颚挨到了女子膝头,轻轻蹭了蹭。“我很羡慕。”
白衣人微微怔愣,目中流露出了不解。“看”向了他。
少年语声有些低:“大师姐是陪在师父身边最久的人了吧?”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嗯。”她道:“自余十八岁至今,已十二年了。”
云萧一只手挖起熟睡中的雪娃儿,随手放到了叶绿叶榻上,便自己贴上女子双腿,伸手环抱住了椅中之人的腰。“大师姐陪在师父身边这么久,见过更多时候的师父。我很羡慕。”
肥肥的懒雪貂一时被弄醒,懵懵地抬起小脑袋来瞟了云萧一眼,无声抗议。
端木若华听得云萧所言,一时静默。有感少年人无声埋头在自己腰间,似有不满。
更似真的羡慕,亦似情深。
她心中时常会有这样的疑问:何至于此?
不觉便叹了一声。而后伸手放在了面前之人发心处,随后指尖缓缓从发稍,到额心,再到鼻尖……
“何需羡慕。”微顿一瞬,她轻言道:“你与我……不只是师徒。”
少年人的心口急跳了一下。
她的意思,与大师姐只是师徒。而与自己,却不止。
他忍不住凝眸怔怔然地看着她,便轻轻问:“不只是师徒,还是什么?”
这是椅中之人第一次主动点明与自己的情-事。
他想听她说。
女子描摩往下的指尖禁不住停在了少年鼻尖,指尖轻蜷,于半空中停顿微滞了一瞬后,才终于重又抻直,往下点在了少年弧度完美的上唇边沿。
“还是情……人。”
女子指下的唇沿微微上扬。云萧微仰首,心满意足地用唇瓣描摩过女子的指尖。而后张口轻轻含住了女子纤长的指。
“我会是师父此生唯一的情人吗?”
白衣人的眸光垂落下来,便有几分轻怔:“……我所余时日不过一年,除却你,又怎可能还会……”
面色微顿,端木若华问声道:“你因何,会有此一问?”
云萧回过了神来。若她能见,便可看见面前少年的眼神在轻轻闪烁。他道:“萧儿只是不知,师父在与萧儿之前,可还……”
端木若华想要收回被他含住的指,下瞬只感指腹被他轻轻舔过。
女子耳颈微红,抑声道:“与我此般……亲近者……只你……一人。”她道:“……此生。”
云萧看着她,满目皆是痴缠无畏。“那便够了。”
不死蛊成,他死,她活。够了。
不死蛊未成,他死,她亦殒。也够了。
因他已是师父此生唯一的情人。
未燃烛火的此方营帐内,昏暗无声。他圈抱着面前之人,吮吻她的指,她的唇,她的颈……
他们像世间所有爱而不能、求而不得,却偏偏生出情障的男女一样,于暗处,缠绵悱恻,折首不悔,耽溺沉沦,虽死犹生。
于他。此生,早已无憾。
次日卯时后,白衣之人入定罢。即往了中军主帐。
帐中之人不多,未久,端木若华便听一声平稳轻柔道:“叶姑娘手中玉叶旌符是我所赠。”
玉叶旌符必是帝王赐物,的确可换免死赦令。如若宣王当年手中有此物,绝无可能不用。昨日夜间叶绿叶再醒,复又行刺之余便拿出了贴身放置的玉叶旌符,端木若华只以银针将她定住,取来抚罢,确认不假。
宣王当年若无,绿儿手中玉叶旌符只得是后来所得。然天下间能拿到它的人,屈指可数,值此军中,只有两人。
巫亚停云还未开口,便闻坐于椅中、身任监军之职的当朝左相文墨染蓦然开了口。玄衣文士面上一贯的静静柔柔,身形瘦削清癯,语声却稳。
常年跟随皇帝身边护卫的骁骑营统领如今正立身在他身后,无声昭示着他所受到的君王宠信,是故文墨染手中握有玉叶旌符,无人会觉得奇怪。
但他将此贵重至极、可言无出其右的御赐之物,赠予叶姑娘,便不得不引人遐思了。
帐中几人不由都看向了椅中在坐的文墨染。云萧立身白衣人身后,但见文墨染表面八风不动,耳廓却渐渐染上了绯色。诧异一瞬后,眼中不由也生出三分笑意。
原来如此。
端木亦有几分诧异,轻怔一瞬后,便转向文墨染所在,平声言:“那便劳烦文大人将此间相赠一事与绿儿言明。”端木道:“她如今记忆错乱,想是不记得大人当初赠叶之情了。”
文墨染睫羽微簌,垂目应声:“墨染明白了。”
巫亚停云见他面向清云鉴主,下意识地颔首低头方应声,便也更加确定了文墨染的心思。
亦能联想到,难怪此前叶姑娘身陷羌营,他语中之意即是无论如何要救。
辰时后。早食已罢,叶绿叶所在帐中,璎璃于内看护左右,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霜于外看护在帐前。
此时帐内榻前,文墨染坐于绿衣之人面前的方凳上,已然将自己相赠玉叶旌符的过程悉数诉与了叶绿叶。
叶绿叶听罢,静默良久,目中满是不信之色。她看着文墨染,冷漠问声:“你是什么人?”
文墨染被她如此漠然一视,一时讷住,竟只知怔怔看她,不知言语。
文墨染身后的穆流云瞥了他一眼,便替他答了:“官至左议政,正一品,乃为当朝左相。”
叶绿叶听罢就是一声冷笑:“我如今不过一介罪臣之女,贵为当朝左相怎可能会将如此御赐之物轻易赠予我?!定是端木若华让你来说的!”
“我……对你……那个……”玄衣文士看着面前之人,似是想说什么,然双颊逐渐涨红,苍白清癯的脸上渐渐便似染了胭脂。
叶绿叶不耐烦地拧眉:“你还欲说什么!”
文墨染为官多年,身处高位已久,大抵没有被谁如此疾言厉色过,然听得叶绿叶凌然之语,脸上只涨得更红,下时他偏过头便道:“你我早已互许了终身,这是我予你的定情信物,你忘了吗?”
穆流云忍不住侧目看向了身前的文墨染。“……”
便是璎璃也忍不住转目看了过来,面上有震有惊,更流露出几分轻疑惑色。当真?
叶绿叶闻话愣在了当场。一时凝目直直地看着文墨染。
帐中一时极静。
“你年岁几何?”突然叶绿叶问声。
文墨染细白的面上嫣色更重:“三十又五。”
“我年岁几何?”叶绿叶再问。
文墨染早已知悉于心,回道:“二十有二。”
叶绿叶立时满面肃寒之色,凌然扬声:“你比我年长十岁有余!且还官至左相,定是我父王口中最为不喜的老谋深算之辈!我怎可能把自己许给你这样的老狐狸?!”
文墨染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既惊且震。
穆流云快速向后偏过了头,双肩控制不住地抖簌。
文墨染大人毕竟是我惊云阁前副阁主,更是公子的义兄……
是故璎璃忍到满脸通红,方堪堪强忍住了嘴边笑意。
文墨染下瞬双眉垂落,眸中戚戚然溢出凄色:“你执着我的手唤我染染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叶绿叶、璎璃:“……”
穆流云更是震惊地看着文墨染的背影!
不曾想过,你是这样的左相大人……
……
朱提郡。反军与羌骑兵退守驻扎的草海东岸、乌蒙山脚。
叶齐于益州兵中亲自-慰问、抚恤罢诸将,大步行回了自己所歇的营帐。
一入内,便接过叶萍递上来的雪白巾帕,将指上片刻之前于那些伤将肩头轻拍时沾染上的血污、沙尘都拭净了。“悦儿怎样了?”
叶萍于他身后回道:“回父王,小妹无碍,此刻与三弟陪在母妃帐中。”
叶齐点了点头。随手丢下了拭手的巾帕。“从吴郁帐中搜出,那几封和巫亚停云的书信,余下的益州兵将领信了吗?”
“二弟回禀过来,应都信了。”叶萍语声平肃:“不信的,都死了。”
叶齐眼下便扬起了淡淡的笑纹:“那就好。”
他转而行出自己的营帐,径直入了羌骑营驻扎之地、赫连绮之帐中。
赫连绮之看见叶齐于掀起的帐帘下大步行入,神*色无惊,娃娃脸上只有意料之中的神色。
待到帐帘被放下,叶萍退至帐外,帐内只余他二人,赫连绮之方开口道:“敢问王爷,此次败退,益州兵折了多少人马?”
叶齐面不改色:“两万余。”
赫连挑了挑眉,过于稚嫩的脸上满是漫不经心之色,并不多说什么。
“虽料到吴郁作为老将,身边必然有些忠士,但不曾想会有万余……他若集起来围本王的营帐,困杀本王,倒有几分凶险。”叶齐不无嘲讽道:“只可惜吴郁自负内力高深,武功高强,手中双锏难逢敌手……如此贸然便来寻本王质问。”
“王爷喂了他那些时日的药,此番杀他想必轻松得很。”
叶齐便回看向了赫连绮之,语声到底客气了几分:“先生予本王的毒很管用。”
赫连眯眼儿一笑:“那可不是毒,是药。只不过剂量不对,有时会毒性大于药性~”
叶齐眸中阴恻而冷厉。“墨然第一次于毒堡门前,拿母后之事威胁逼迫本王撤兵时,本王便已防了今日。”
“吴大人被王爷从那时起,便喂药至今,如今他与手下亲信都已死尽。”赫连绮之思及眼下之境,便也道:“我等虽一时退败至此,但也算消了王爷埋于心中已久的一个隐患。”
叶齐冷哼了一声,目中只更阴恻。“得讯说,端木若华已回到中军营中?”
赫连绮之圆亮的大眼再度眯起。“王爷对于绮之这位师姐,似乎格外在意,且消息灵通得很~”
叶齐目中幽然恻恻,深沉而寒冽。“一次未能杀死,自然只能思第二次。先生以为呢?”
赫连绮之便又回想起了叶齐此前试探老妪的行径,转而几分悠冷地看着他,也不言。
木比塔帐前。
军医闻讯被少年羌骑将领收入帐中的那个女俘虏又呕了血,再度匆匆赶来。
玛西奉命保护木比塔,只得暂时放下断臂伤重的日麦牟西过来守帐。然于外便听到木比塔不可理喻的怒斥声。
“为什么老是呕血?!老子一碰她她就呕血,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治?!”
“她是心气郁结所致,且伤重初愈,身体尚且虚弱,受不住太过频繁的性-事……”
玛西想到此前夏军夜袭攻来,木比塔还非要叫他护持着这个砍下他兄弟一条手臂的汉人女俘虏先走,心里不由冒火,极不服气地骂咧出声:“只等九公主回来,我们兄弟马上回九公主身旁,再不给这兄弟俩做什么劳什子的护卫!”
第332章 自云良家子
中军帐中。
“虎公主离营已有半月,中军派去拦截阻挠的轻骑兵皆未能成,虎公主一行恐怕早已到达先零部落王庭。”看着长桌上所摆的地图,前军将军林海深沉道。
后军将军北曲看着地图上,先零、卑湳两部落所在的位置,嘴里叼的草根嚼了又嚼。“若然虎公主一行真的联合了先零、卑湳两部,形势于我们就大不利……”
左军将军天涯闷闷地应了一声:“嗯,此两部是西羌第二、三大部落,加起来的兵力有十五万之多。”
林海眉间忧色不减:“虽说先零和卑湳两部向来忌惮我大夏,理应不会轻易答应与烧当联合出兵,但万一……”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确实不得不防。”巫亚停云凝眸看了桌上地图半晌,决然道:“做最坏的打算,我会向监军阐明因由,与他联合向朝廷请求增派援兵,同时……”巫亚停云伸手在地图上草海、乌蒙山一带点了点:“趁现在我方兵力略胜于反军与羌骑,在虎公主一行未回前,尽快拿下敌营,克敌制胜。”
“是!大将军!”
……
羌地鄂陵湖畔,先零部落王庭。
日西沉,天光昏暗,晚霞漫天,像极了泼洒出的、凄厉又绚烂的血。
一片日暝天光里,层层叠叠的兵士围拢在先零王帐前,一圈又一圈,足足围了十数圈,然冷汗浸透额前蜷发,亦未敢涌入。
从王帐里流出的血浸染着他们脚下丰硕的草场,拉巴子一人一槊站在王帐前,小脸上半边染血,两颗漆黑的眼珠被血色浸染得酷戾冰寒,她的衣上、发上、手中所执的铁槊上,全是先零部落之人的血。
片刻前胆敢近身的先零护卫及勇士,全部被拉巴子一槊砸碎头骨而死,双眼暴凸,五官俱碎,红白之物相间着涂抹在地上。数个时辰下来,他们的尸体几乎成了横亘在拉巴子面前的一道血腥护墙。
值此期间,衣衫不整的链侍又从王帐内拖出了先零酋豪第四子。那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羌族少年,手臂俱被链侍折断,下身长裤半套着,一面嘶哑哭嚎一面被链侍大力拖行到拉巴子脚前。
外围的弓箭手伺机想要齐射,但是看见拉巴子转动手中长槊,又只能罢手。王帐四面,到处都是被铁槊撞飞射偏的箭矢。没有一支穿过拉巴子手中长槊射到拉巴子身上。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四子转头看到了身旁不远、比他先一步被拖出王帐的父王和王兄们,顿时肝胆俱裂,他们的头颅就滚落在他两步外,全部血目圆睁,一幅死不瞑目之象。
那是先零酋豪,及酋豪长子、次子、三子。
“杀她,辱她,将她挂于旗杆上……”拉巴子一只手将先零酋豪第四子慢慢提了起来,在先零一众护卫、勇士眼前,一点点拧断了四子的脖颈,将他一颗头颅旋拧扯下,鲜血溅落一地,泼洒在王帐前,她的脚边。
“先零的猪狗们!你们的王族血脉已经全部死在了我手里!”她一只手紧握着手中铁槊,怒目圆睁地大喝:“不怕死的!来啊!与我战啊!”
声振数里,余怒传声。
六日前。拉巴子一行二十余人护卫着七公主何木姐来到先零部落的王帐。在她们提出联合之意后,先零酋豪看着何木姐,目中满是鄙夷之态:“烧当酋豪就派你等来与我部谈联合出兵?”此后无论何木姐如何劝言,先零酋豪只一次比一次提出更为过分的出兵条件。其中一条便有让烧当部落于出兵前先予他们两万头牛羊和三百名女人。
拉巴子闻言大怒,险些当场将先零酋豪从王椅上拖下来打得头破血流。此后先零酋豪忌惮拉巴子的武力,便以烧当来使没有诚意为由拒绝再谈。
一连受了数日的气,拉巴子于私帐中满目狠厉地对何木姐说:“我们一行虽只二十余人,但若加上阿姐身边三侍,我便能将酋豪人头取来!届时我把刀架在先零大王子几人的脖子上,不怕他们不谈!”
何木姐看着她,以及身边同样满脸怒容的刀侍、钺侍、链侍,柔声安慰道:“他们原本安居于此,如今我们想让他们放弃安稳日子与我们出兵夏国,先零酋豪必然是要慎思的。你不可这样冲动,需记得西羌各部实为一家,我等既是诚心来与他们联合,就需慢慢打消他们的顾虑,让他们知道烧当会与他们共进退,是值得他们信任的盟友。”
何木姐最后道:“明日我再与他们约定相谈,你不许去,只在王庭外候我。”
拉巴子顿时急了:“阿姐!”
何木姐去了一整日,日头偏西仍未回,拉巴子被先零护卫以“酋豪不欢迎”为由拦在王帐外围,一面暴躁踱步一面忧心怒急。
心想有刀侍、钺侍、链侍在阿姐身边,即便和谈不顺利,阿姐应也无恙。且烧当谁人不知,阿姐是烧当部落的明珠!最受父王荣宠的王女,真正的公主!先零不过是西羌第二大部落,实力远不如烧当,即便是先零酋豪,又怎敢动她的阿姐!
只是下一瞬,拉巴子就听见王帐内传出一声惊怒至极的惨呼,随后先零大王子捂着裆部大量的鲜血从王帐内蹒跚而出,暴怒狰狞地大喝:“把这个女人的尸体挂在旗杆上叉出去!”
当拉巴子看见何木姐的尸体几乎赤-裸着被挂在旗杆上,从王帐里抬出时,脑中的血色霎那间模糊了她的双眼。
怀抱着何木姐的尸体冲入王帐后,便见刀侍、钺侍都已被先零人砍下了头颅,只有女子之身的链侍被反绑在桌案一脚,仍在遭受先零众王子的奸-污。
拉巴子抓在手中的铁槊几乎被她握出了凹痕……
“啊——”他们!怎么敢?!
拉巴子扯下先零王旗盖在了何木姐的尸体上,而后与手下二十余人强闯王帐,拼杀数个时辰后,只余她一人一槊,浑身浴血,久战不倒!近身者全部于她铁槊下碎颅而死!脑浆迸裂!
她嘶吼着杀红了眼,如一头真正暴起嗜血的猛虎,手中铁槊抡过之处,先零之卒无一不倒,胸骨全碎,口吐血沫。
而她越过数十、数百、数千名先零勇士,锤断了先零酋豪与大王子的双腿,将他们的头颅一颗颗单手拧下!
更当着层层围拢着她的先零护卫、兵卒的面,将酋豪第三子、第四子的头颅亦拧断扯落!抛洒在了王帐前!
看着那成堆的尸山,及尸山正中那双目嗜血的少女,先零之众无敢上前。漫天的霞光映照在她周身被血染红的重甲上,折射出了冰冷却五彩的寒光。
先零众卒仰看着王帐前的她,手中兵刃突然坠地,有人跪地高呼了一声:“她不是凡人!她是天神!是地盘业主的化身!”
一声起,兵刃坠地之声连续不断。
拉巴子看着眼前跪倒一地、伏首不敢抬头的先零之众,双目之中一片猩红!
“阿姐,你错了,想要他们与你联合,重要的从来不是诚意……西羌各部,也根本不是一家!”
先零酋豪与其四子的头颅被拉巴子并排挂在了旗杆上。她带领先零部落九万兵马,举着五颗人头旗杆,来到了卑湳部落驻扎的扎陵湖畔。
卑湳酋豪闻讯而降,率众王子跪倒在了拉巴子马下。
……
益州战场。巫亚停云率部重创反军两翼的羌骑兵后,即被凌王反军诱入腹地,陷入僵持之战。赫连绮之无愧“蛇子”之名,与凌王诡谋相合后,竟以羌骑兵这一主要战力为饵,不惜自断双臂,引中军深入,首尾难顾,只得陷入苦战。
巫亚停云深知赫连想要的,就是拖延时间,但却迟迟无法完克胜之!心下越发焦灼。
医帐中,大量战场上归来的伤兵被抬入帐中,端木若华与众军医俱在帐中忙碌。云萧暂离去往为申屠烬换药。
椅中之人摸索看完一人之脉,正欲吩咐璎璃,便闻耳旁响起一道惊呼:“先生小心!”
被叶绿叶抓起刺向端木若华的兵刃,下时被璎璃及时赶来打落,红衣女子奔上前来反手便将绿衣之人制住。
心下不免庆幸:还好叶姑娘筋脉续接未久,还未复原,武功未能恢复,否则凭借“少央冷剑”的武功,自己恐怕根本来不及救下先生,更遑论将其制住。
“端木若华!我定杀你为我父王报仇!”即便被制,叶绿叶亦狠瞪着木轮椅中的人冷冽掷声。
椅中之人回首望向了她二人所在,微顿一瞬,只与璎璃道:“便劳烦璎璃将绿儿暂且送到文大人处,代为看管一时。”
璎璃当即应下,半扶半抱着将叶绿叶送去了文墨染所在军帐内。
文墨染正伏案而书,穆流云将人放入帐中后,文墨染便将书信封好交予了他:“让流霜亲自将此信送回京。”
穆流云接信应声:“是!”
叶绿叶潜入医帐时、手中随手抓来的刀兵早已被夺,此时被璎璃点住穴道端坐于一方宽椅中,看见案前的玄衣文士即破口大骂:“与狗皇帝为伍的老狐狸!我想起来了!你也是害死我父王的凶手之一!竟不知廉耻地信口开河,诓骗于我,与端木若华一起骗我!你且等着!待我杀了端木若华便来杀你!”
璎璃满脸无奈,便转向文墨染道:“先生已言,叶姑娘如今记忆错乱,偶尔触及往昔人、物、景时,会忆起少许,但若要她全数记起,还须徐徐图之。故此间所言,皆非她本心,还请文墨染大人担待。”
文墨染满面柔静之色,颇有耐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不必在意。”
“那便劳烦大人代为看管一二,晚些时候,墨先生会来此再替叶姑娘看看脑中的针。”
文墨染再度点了下头,便目送着璎璃出帐而去。
云萧替申屠烬换药回,看到墨然与他身边脸覆铁面的少年也入了医帐之中。
静驻一时正要跟随其后行入,迎面一人于此时下马行近过来。
黄昏日落,营地炊烟渐起。
云萧看着几步外的北曲半晌,轻点了下头,北曲嘴里叼了根草,亦看着他点了下头。而后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一棵老树下。
云萧会意,将手中取来的布缠、伤药转手交给了行过的军医,跟随他去往了老树下。
四下无人,北曲开口就道:“云萧公子应还记得自己所立之誓?”
——余生我绝不会让世人知晓此份私情,绝不辱没清云鉴之名,绝不会让天下人因我之故对清云鉴传人生出半句污言秽语,绝不会叫三圣之首、蒙耻。只待不死蛊成,我必将心中情孽与此残身带入黄土之中,世人不知,天下人不晓,唯天地与君、曾知。若违此誓……便叫我心中所爱,死于我手。
少年人凝眸回望着北曲,神色极浅极淡地点了下头。“记得。”
“此次回营,云萧公子与端木先生似是回复到了往日相处之情,并未因此前被我撞见情孽之事生分疏离?”
眸中扬起一分温意,云萧平声回与北曲:“她不知我以身育蛊时日无多,只以为是自己时日将近,不足一年,故以余生,应下了我一年情衷。”
北曲眸中不无震色,惊瞠道:“她应下了你?!”
“嗯。”云萧轻嗯了一声,而后抬头看着北曲,直言道:“将军放心,蛊成之后,无论家师是生是死,我必已不在人世,与她之情,不会为世人所知。”
北曲拧眉看着面前少年人许久,半晌后,突然吐了一口气。“你与尊师皆出自清云宗门下,我信云萧公子能做到你之所言,不会违誓。且你年纪轻轻便已时日无多,所求便只是这一年,如此我若还揪着你们不放,便也太过。”
远处战马嘶鸣之声不时响起,营中炊烟层叠,飘散离远。似安然却无安然。
“你应知,我也不过是出于家国考虑,不愿清云鉴之名蒙污。”北曲望眼于远处,语声沉抑:“那毕竟是我大夏国尊崇了九百余年的三圣之首。”
他道:“我北曲一人不能宽宥的,并非世俗己见、师徒不伦,而是身负清云鉴之名的你们悖德逆伦,做出惊世之举……毁我大夏百姓心中所信所崇。”
云萧看见他回转头来,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满是浮沉不定的忧思——“因你二人并非普通的师徒,而是清云鉴传人与其门下弟子。”
“倘若端木先生只是尊师,并非清云鉴传人……”北曲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颇有些负气道:“那你二人只管去生儿育女……本将才懒得理会过问!”
云萧面上几分无力地扬起淡淡一笑,笑罢,眸光便又垂落。
他轻言回与北曲:“云萧明白将军之意……此情,此生必不见于世。”
北曲便也点了点头,而后拍马行出,口中扬声:“那便劳烦云萧公子过来与我处理一下伤口吧,肋下被羌骑兵划了一刀,尚在流血呢。”
第333章 相思似海深
医帐中,送入的伤员已处理得七七八八。
只因伤员送入帐中皆躺在近地的矮榻上,故端木俯身已久,突然抬首,便感一阵眩晕。
与她背对着在处理一名伤者伤口的墨然余光瞥见,动作迅速地起身回转到了端木身后,以腰腹接住她后仰的头,并伸手轻轻拢住了女子头侧左右。
自幼时起,端木于归云谷中分捡拾药,便常常于起身时站立不稳,仰首晕眩。每每此时,墨然都会适时地出现在她身后,接住她的头,将她扶稳。而后叮嘱一句:“小师妹不可蹲得太久。”
心念刹那,她突然忆起……十六岁前,师兄是最能令自己安心之人,比之师父,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来继承清云鉴,师兄与师姐、赫连俱离谷而去,她一个人于谷中研医问药过了两年,再后来绿儿、小蓝、阿紫被她收作弟子入谷相伴,再后来救下云萧……她与师兄不知不觉中渐渐生分离远。
恍然回过神来,再不复往日亲近。
是故察觉是师兄像幼时那般接住自己、将她扶稳,端木若华恍然间竟怔了一下。
墨然眉间有忧地俯看着她。
椅中女子仰首间,那双昔日澄澈如溪的双眸亦望着他所在。若非双目已盳,师兄妹间可于此间对望进彼此眼中。
“多谢师兄。”端木伸手扶椅,重新坐稳回了椅中。
原本想来相扶的璎璃便收回了手,脸覆铁面的少年便也回转过了头去,接手墨然手里的活,继续给那人处理起伤口。
墨然转而绕到女子椅前蹲了下来,执住了女子一只手,另一只手把住了女子的脉。
执手之后再把脉,此举是防着椅中之人抗拒收手。
然椅中之人微怔一瞬后,下瞬本能所为却非是把手抽回,而是匿脉。
墨然低垂的眸中微不可见地划过一缕温意,下瞬轻柔淡淡地嘱了一句:“莫要匿脉。”
端木若华听闻他此一声过于熟悉的叮嘱,本能地忆起了自己自被师兄从溪边抱起,拾入归云谷中,一直到十六岁师兄离谷……那八年间,师兄曾予自己的一声声叮嘱。
和其间多少呵护拂照。
神思一恍间,竟当真忘了匿脉。待到察觉面前之人的气息沉乱起来,白衣人的面上便现了几分无措。“师兄……”
她像心怀愧意的孩童。
可执掌清云鉴多年,她与师兄早已分立经年,再无幼时如兄如父的亲近偎依。
她早已不是被他抱入谷中的那个苍白细瘦的小女孩。
他也早已不是她辨药之余时常念起,常年奔波于谷外,语声温柔却最常与师父相抗的归云谷大师兄。
不复当年。
难回当年。
事迁时移,往事皆淡。
“当年毒堡之役,你也是用此分筋匿脉之能,骗我无碍,瞒我身中霜夜寒花之毒。”墨然的气息沉乱之后,忽是自嘲一笑,语声透着难以言说的凄意与哀意。
如你所知,同你所想。彼时我救不了你,此刻我亦不是能救你的那一人。
端木若华听得,便怔。
医帐内伤者不时响起的痛吟,一时淹没了二人的声息。
“旧事前尘,我的身世,此前师兄应下的……”眸中坦荡无绪,他已经年不曾这样轻松,语声甚至是温柔含笑的,问着面前此一自己后半生最重之人:“小师妹今时,还欲相询吗?”
端木若华被他轻执的那一只手,指尖蜷起。
既已把脉,师兄应也知晓……她此身已是时日无多,一年将尽。
静滞微久。椅中之人垂目道:“饮竹居西侧,师兄年少时牵着端木种下的墨竹,今已郁郁成林。”
墨然闻话,眸光一震之后,难以避免地颤动了一瞬。一刹那间便似恍如隔世般,看着面前木轮椅中,自己曾一日日看着她长大的小女孩儿。
“因被师兄拾入谷中,端木方能存世至今,此后经年照拂,也多承蒙师兄……若非清云鉴主,师兄此生都不必向端木交代什么。虽是清云鉴主,值此战时、残身将殒,端木亦不及向师兄相询什么了。”不知是惘然还是寂然,昔日心中有过的疑问与惑然,尽皆化作了女子口中的一声叹息。她轻言:“前尘如何,皆已逝去,今后何为,皆在师兄。”
似规劝亦似决断,似无力却更似信任。
墨衣云纹之人轻执女子的手渐趋用力。比已逝三十余年里,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地想要握紧面前之人的手,将她拥入怀中。此生呵护。
只是此生他已错过了。
“师父。”黑衣上满绣红樱的俊逸少年不急不徐地行至了端木若华椅后,伸手替女子将手收回了。
云萧握着端木的手,将两只雪白小瓷瓶塞入了白衣人掌心。“且帮萧儿看看,这两味固元回血的药,弟子配得可对?”
端木若华只微愣,下瞬当真拿近了掌心里的药瓶细细闻罢。“……应是未错。”
墨然抬头来看向了面前少年。下瞬慢慢站起了身来,眸光仍旧看着少年。
云萧面上无绪,眸光悠然静淡,亦看着他。
“大师伯可是有何指教?”
面上显而易见的不虞,墨然素来儒雅温和的眉眼浮现沉翳。“指教谈不上,且劳云萧师侄随我来。”
璎璃和墨夷然却便都忍不住看着他二人行出了医帐。
端木若华手握那两瓶固元回血的药坐于椅中,尚愣。
医帐外,僻静一角。
墨然面上再无半点儒雅温和之色。“当初为你看蛊时,我说过,若想少受阴阳蛊噬心之痛,便该尽己所能淡心忍性、平静心绪。”
云萧微笑道:“自是已然淡了,平了。我立在医帐帐帘处,看着大师伯执握师父的手那么许久,也未上前,还不够淡心、不够忍性么?”
墨然语声更冷。“世间虽只有你育得阴阳蛊,或可救她,但你不要忘了,她是你师父,你始终不过是她的弟子罢了。”
面前少年人回看他,却只一笑,淡淡回了句:“是么?”
墨然闻得他似浅还悠的这一句“是么”,眸中霎时掠过震色,凝目直视于面前的少年。半晌道:“你……”
“师父身边还需云萧帮手,师侄这便告退了。”云萧微点头向面前之人示意过,便就转身回了医帐。
墨然独自一人怔立于帐外许久。
最后只于自己心里道:此生我虽已错过,但你与她横亘着师徒之伦,亦绝无可能。
哺时。医帐中一时忙罢。
璎璃、云萧随同椅中之人回往了端木若华帐中。
与墨然及他身后黑衣铁面的少年分行离远时,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便微颔首以作示意。
待到入夜,璎璃照看着椅中女子刚刚睡下,一时稍离欲行方便。便有一道身影先她一步从女子方便之处翻出,悄然潜入了端木若华所在帐中。
若是旁人,榻上女子即便沉睡也应已醒来,只因气息过于亲近,且如今元力只余二三成,竟分毫未觉,更未醒。
云萧复又探看罢申屠烬的伤势,习惯性地于端木若华所宿之帐前绕行而回,却见帐帘半掀,有风吹入,更有利刃划空之声的微响从帐内传入耳。
面色陡变,瞬时迭影七重闪入帐中。便见暗色里一道熟悉的身影手握寒光之物用力向榻上之人刺去!
“师父!”云萧惊极怒极,掌中银针一射,挥掌毫不留情地向那人肩头打去!
叶绿叶惨叫一声,滚落榻沿,手中所握的匕首仍旧自榻上刚刚醒来的女子肩头划了过去。于黑暗中带出一阵湿意。
云萧闻到血腥味,反身护到女子身前,一把夺过了地上之人手中的寒光之物。
璎璃便见端木若华帐中复又亮起了灯烛,立时快步上前急匆而入。
帐内屏风后。璎璃便见白衣人肩头见血,已濡湿小半个肩头。而叶绿叶坐靠在榻边,满面苍白唇边有血,她一只手腕上更是极深地插着五根银针,一动不动,应已被点了穴。
白衣人此时正托着她被银针深刺滴血的腕,既快又稳地为她将腕上所刺之针一一拔出。
榻前另一侧,云萧面无表情地立身在旁,看着女子所为。
“先生!”璎璃不明所以地快步上前,找来巾帕按住了女子肩头的伤口。而后不由得转头看向了云萧。
叶绿叶脸色刷白,颇有些心有余悸地看了眼立身在旁的少年,又微微咬唇去看替她拔针处理伤口的端木若华。
“……不要你假惺惺!”叶绿叶刚说罢,便见立身的少年更冷地睇目看了过来,她颇有些忌惮地咽了咽声,低头没敢再说话。
璎璃助端木若华为叶绿叶将腕上针孔的伤势处理罢,又扶起叶绿叶给榻上女子查看起了内伤。
少年人于此时转身退到了屏风外。
待到榻上女子确认了叶绿叶内伤不重、筋脉无恙、脑后的针亦未受到冲撞后,终于放下心来。
恰值此时被叶绿叶以如厕为由偷逃离开的文墨染,及骁骑数人也已寻了过来。端木若华便让璎璃还是将叶绿叶送回至文墨染处,由文墨染领骁骑之人看管照顾。
璎璃点了点头,将已痛至昏沉的叶绿叶横抱在怀,便往帐帘外去。只是行至屏风外时,又闻云萧平声与她道:“送罢大师姐,璎璃不必再回,我会留下来顾看师父。”
璎璃听得不由震了下。转目怔看少年人。
他言下之意是……
屏风后的白衣人闻声亦震,便滞言:“你……”未能成言。
璎璃回看了榻上女子一眼,讷讷点头罢,便带着叶绿叶离了。
云萧转入屏风后,伸手将璎璃按在女子肩头伤口上的巾帕取了下来,端木正欲说什么,雪色里衣下时被他解了开来,露出了染血的肩头。
榻上之人回过神来,欲拢衣,被少年人按住了手,耳颈渐赤。下时不待她开口,少年人便舔上了她的伤口……
“……萧儿!”端木若华几分无措。
少年人却不管,从伤口到血流处,将染血之处寸寸舔过,直到女子肩头、胸口,再无半点血迹。
而后取出伤药,为女子将肩头伤口上了药。包扎妥当。
端木若华听见他起身离榻去倒水,应为漱口。竟有几分慌乱地拢衣欲将里衣系好。
只是随后云萧再度行回榻前,伸手便又解开了女子的里衣。端木若华呆呆地仰首望向面前之人所在,一手撑在榻上,另一只手本能地牵握住了少年修长的指。语声不稳道:“不……”
少年人却恍若不闻,转指绕开了女子的手,便将榻上之人身上染血的月白里衣褪了下来。
凉意袭身,露在被衾外的身子竟只余了身前兜衣,端木若华面上半是苍白半是赤红,她应是从未经历过这般境遇,竟呆了一瞬后,方知掩身。
“师父忘了在我怀中如沐拭身时了?”云萧平声言罢,已重新取来女子的干净里衣披至女子身上,斜坐榻沿上,又亲手为她将里衣穿戴齐整,系好。“跟随九州旭一行往越嶲郡的一路,师父的里衣、小衣、亵裤,至后不都是萧儿替师父洗的么?”
榻上之人闻话,身体便如僵住了一般,不知掩身,也不会动了,傻傻地滞在原地。全身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
云萧看着她,虽是心动,虽是心灼,却还是强忍住了戏谑于她之意。下瞬便拉着女子躺回了榻间,平声淡冷道:“睡吧。”
云萧亦褪去鞋袜躺在了她的身侧。却只在榻沿,离女子尚远。外衣也未除。
端木若华躺回榻间被褥内好半晌,听闻他弹指熄灭灯烛之声,才半是恍惚半是怔愣地回了神。
未见云萧再有何逾越之举,竟茫茫然地几分愣着。
不多时有感身侧之人翻身背对自己面朝了榻沿外侧,端木若华一时又愣,竟未思及少年人深夜不离,留宿于她的帐内,甚至栖身于她榻上已是早已逾礼的行径。
却只隐约觉出其心绪有异……
故迟疑问声:“你可是……心中有郁?”
云萧竟未理她。
端木若华复又迟疑,听得少年人呼吸沉乱,仍旧醒着,便转首面向其背,沉着唤声道:“萧儿。”
“方才我挡在师父身前时,师父起身来便将我推至一侧,立时俯身去看大师姐的伤。”少年语声沁着凉意。“分明是怪罪我下手太重,弟子正思己过,又怎敢心中有郁。”
端木听闻云萧之言,面色有慰,便道:“你知晓就好。绿儿筋脉续接未久,尚有断脉之危,你之银针射-入竟愈未寸,下手实是重了。此后挥掌将她击落,更是……”
端木言之未尽,榻沿的少年人“唰——”的一声,动静很大地起身坐在了榻沿。
心中郁气此时更郁。
云萧刹时觉得师父果真是没有情心,自己未免于她寄望太高。下时便直言与她,扬声冷道:“我便是心中有郁。”
端木若华余下之言便都滞住,盳目愣愣未阖,对着他。“何……”郁……
“郁”字未及言出,便听云萧复又冷道:“大师姐此前一直是师父身边最为亲近之人,我知晓师父对她近身既无防备也无警觉,但若叫我再撞见她潜入帐中行刺师父,我必废了她的双臂!在她记忆恢复如*初前,都叫她无能为再靠近师父,伤到师父。”
端木听得心惊而异,忍不住凝声忧色:“你不可如此……”
“那师父是要我眼睁睁看着大师姐刺伤师父,甚至于师父性命有险?”少年人正坐于榻沿,冷寒道:“时至今日,师父应当知晓,于萧儿心目中,你是最重……她欲伤你,我便不能容!”
端木若华终于不得不明,只因自己被绿儿所伤,险些危殆,故于他心中已是郁气。再言他对绿儿下手太重,只会叫他更生郁气……萧儿不但不会听,只会再见得时,下手更重。
踌躇少许,榻上女子迟疑着从褥下伸出手,扶住了榻沿少年人的腕,轻置声:“你……不必那般伤她,此后为师必会警心,护好己身,当不会再被绿儿伤及。”
少年人立时道:“倘若师父再被大师姐伤及,师父便莫要怪我于她不容情了。”回转身来,向后俯靠近女子,云萧轻言道:“而师父若再不顾自己的伤,只顾旁人生死伤情,萧儿也只会叫师父所顾念之人,伤得更重。”
细思一瞬,能知少年人语中之意,都只为叫她顾念自身。
端木若华轻叹残身将尽,却也知云萧情衷所系,皆在此身,她不可轻他此番决心意气。
故抽回手,重又抚向了面前近在咫尺之人的颊侧,端木若华犹疑一时,仰首于他颊上亲了下去。
似无奈,又似应允,还似安抚。
俯身靠近的少年人愣了一瞬,虽未听到女子应声,心中面上,却都忍不住扬笑。他侧首寻到女子的唇,轻磨深吻之余,低声一笑:“罢了,便随师姐来闹吧,若于她面前护不住你,便算我输。”
第334章 牙璋辞凤阙
“罢了,便随师姐来闹吧,若于她面前护不住你,便算我输。”
少年人的语气满含宠溺,伴随轻笑,响起在她耳畔、唇边。带着对女子不容置疑的护卫之意。
更有绵绵无尽的爱怜宠护。
端木若华听得一愣,原是忧惴的心口,无由轻悸起来。
萧儿于她面前,竟已全无一丝弟子、小辈之态……
言辞多为平辈,甚至是为夫为长的主势……
端木若华心绪莫明微乱,想明这一点,心口一时更悸。
昏暗无灯的营帐内。
于云萧如此俯身靠近她,轻啄深吻时。控制不住地睫羽轻颤,呼吸促然。
云萧感受到了她周身颤意,倒不似平素僵硬、呆滞,带着几分无措,和好似予取予求的柔软。
退身几寸,他于寝帐内,看见了女子脸上不知何时漫起的绯色。
眉目低垂,长发轻散,呼吸短促,细长的睫羽颤然不止……恍然便似小女儿动情时的娇态。
云萧看着她……心口陡然跃动不止。
语声亦促:“师父……”
他有些难以自控地再度吻上了女子的唇,轻啄慢碾深含。
冷月高悬,映着此方营地。
久久,少年人覆入寝帐榻间,已完全将女子搂入了怀中。
他的手尚且安分地扶在女子腰腹上,只是手掌所覆之处灼热无比,几乎可言是熨烫。
游吻之余,云萧复又轻唤出声:“师父……”
语声低哑缠绵,再无一丝少年人的清亮,幽幽沉沉地蓄在喉底,丝丝缕缕般钻入端木若华耳中、脑中、心里,诉说着他的心思。
端木若华混沌中听得,耳颈颊乍红,刹时心如擂鼓。
不知是因他唤声中所含的意味,还是因她竟瞬时就听懂了云萧语声中所欲。
刹时清醒了过来。
自己与萧儿若当真……
师徒不伦,悖德逆世,罔顾人伦——
不愿想、不能想亦不敢想。
女子呼吸倏乱,心绪复又紧绷,当即伸手用力推在了云萧胸口。
神色刹时极紧,透着深愧、羞赧,和惶然心惧。
虽已至而立,然女子面对此情此景,却全然无知无措,除了推拒、惶心,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手因惧意而颤,心头更窒,喉间紧到发疼,想言:“不可……”你我,不可。
然气息促乱,面色渐趋苍白冷寒,喉中竟一时干涩紧张到发不出声。
少年人的气息犹疑着下移,往她耳颈旁探,鼻息炙热,喷薄在耳。哑声低喑:“师父……”
端木若华心头更悸,惶惧难承。抵在云萧胸口的双手转瞬间已浸满冷汗。
下时。
却是少年人自己移开了气息,双手紧紧将女子深搂进了怀中,偏转过头,兀自喘息。
他紧抱着怀中之人,好半晌,气息才缓落下来。
我不能。
不可如此。
不死蛊若成,我必死。不成,也必亡命。
云萧闭目久时,长长地舒出了口中热气。
——时日无多,又怎可害你。
紧扣女子在怀的双手慢慢松落,他拥着她,下颚轻轻抵在了女子发心。渐柔渐缓。
萧儿怎么舍得……让你于我死后,受到诘难非议。
那时无我护你,你一个人,又该如何。
便只是有此可能,也不能承。
既是必死,我便不能予师父留下这样的隐患……
更何况师徒乱序,背德不伦……原也不是身为清云鉴传人的你能受的。
云萧抱着怀中之人,一动不动。
端木若华至后感觉到了什么,耳颈、双颊陡然更赤,她空茫的双目苍白又滞涩地看着帐中一片虚无黑暗。
既惊震,又惘然,又懵傻。
久久只知呆呆地睁着一双盳目,一夜未敢眠。
云萧抱她在怀,亦是。
直至寅时,女子终因身体虚微沉倦、兼之少年人周身夜暖熨人,昏沉睡去。
但不过两个时辰,璎璃便已入帐,于屏风外请唤榻上之人入定。
端木若华闻声醒来,伸手摸索罢,身侧无温。榻上少年人不知何时已离帐。
一颗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端木若华轻舒一气,于卯时,又复盘膝入定。
——然心绪仍旧纷芜。
……
日正时。
叶绿叶被璎璃带到了端木若华帐中。文墨染与穆流云于帐外相候。
端木若华执起叶绿叶的手,复又摸索细“看”了她腕上银针深刺留下的伤。
伤口很深,叶绿叶昨夜疼了许久,此一回意外安分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给自己把脉看伤。
端坐于木轮椅中的女子眉眼温静宁和,耳鬓青丝中夹杂着一缕白发……叶绿叶好似今时今日才发现,看得一愣。
她害死我父王的时候,鬓发也已经白了吗?
端木于她愣神之际,伸手摸至她肩头昨夜被云萧打伤之处,叶绿叶当即不受控制地轻嘶出声。立时想要反击。
只是被立身一旁的璎璃及时制住。
“且忍一许。”女子说完,指腹连点而下,五指在叶绿叶肩头微用力抚过。带着内里尚余的一丝元力。
叶绿叶疼得冷汗涔落,正欲破口大骂。然下一瞬,便觉肩头一侧至心门处,昨夜纡堵痛胀的难受感化散了大半……
不禁一怔。
转动手臂扯动肩头试了试,痛感几无,只余少许僵麻滞涩……叶绿叶眸中之色更愣。
她真的在给自己疗伤?
椅中之人一用元力,昨夜被划伤的肩头立时渗了少许血出来。
璎璃眉间浮现一缕忧色,下时便看了一眼叶绿叶,有意无意问声道:“先生肩头的伤渗血了,可要重新处理一下?”
端木若华尚把着叶绿叶的脉,此时只平声回了:“晚些时候,有劳璎璃。”
叶绿叶藉此不得不注意到女子肩头白衣下隐隐渗出的血。
不止如此,面前女子眼下隐见青黑,面色有些苍白倦惫,明显透着伤疲之色。
叶绿叶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想要再对面前的女人说“杀她报仇”之类的狠话,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至后只道:“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别没等到我来杀你,自己先死了!”
端木若华神色仍旧宁和,透着温然之意。未应声。
却是璎璃平声回道:“叶姑娘说得没错,先生此前将天鉴元力渡了大半给你,想助你恢复筋脉,却不想被羌兵打断,将你虏去……如今先生已然时日无多,待到身殒,你便不用报仇了。”
叶绿叶听得,一时震怔。目光恍然间便有些直。
端木若华立时轻叹了一口气,只道:“我无碍。”声轻而缓,散在帐中,也不知是对谁言。
叶绿叶听着她轻缓宁淡的这一句“我无碍”,神色更怔,似是往日昔时曾听过无数遍,心头陡生烦闷刺痛。
竟下意识地想反驳一句:时日无多,又怎可能无碍?!
下时惊醒过来,不由满面震色。她紧抿下唇,一时呆坐在帐中此刻一方方凳上。
醒来至今,第一次对自己脑中记忆产生了疑问……
她是清云宗主,她害死了我父王……可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据说是成为了她的弟子?是因为什么?
脑中一刹那间闪过几个画面……
一个白衣少女怀抱绿衣的小女孩儿,在伸手轻拍女孩儿的背。
叶绿叶眸光震颤。
那女孩儿……是她吗?白衣少女……是端木若华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模糊的光影,瞬息而过的心绪。
脑中的画面一闪而过,过得太快,她看不真切。
叶绿叶忽然紧拧起眉一言不发,下时抬手用力捶了两下自己的头。
璎璃看得一惊。
端木闻声抬首,于她抬手又一次捶向自己的头时,适时地握住了叶绿叶的腕。
“可是忆起了什么?”女子语声温敛轻柔。
叶绿叶又怔。
“不可执忆,亦或苦思,更不可这样捶打自己的头。你脑中有断针,受不得冲撞。”
叶绿叶便见面前女子空茫的目,平和而又沉静地望着自己所在,宁声语之:“不必心急,日后你自会慢慢忆起……此刻只需照顾好自己便可。”
叶绿叶看着她,一刹那间那么希望……
方才忆起的画面中,那绿衣女孩儿是自己,而白衣少女是她。
下时回过了神,叶绿叶极为僵硬地抽回了被她握在手中的腕。
……
入夜。
璎璃正打来热水给椅中之人梳洗,云萧已掀帘入帐。手中端着一碗汤药。
药碗中尚且徐徐地冒着热气。
少年人将手中药汤递至了白衣人面前,并牵起女子一只手扶上了药碗。“可助师父宁神安睡。”
璎璃本与端木同帐,就睡在此方寝帐中、屏风外的小床上。昨夜云萧过来,璎璃就去了云萧寝帐隔壁、本予叶绿叶所宿的那间寝帐中。
她听得少年人寅时将近时方归帐。
云萧公子于先生寝帐中宿留了一夜。
且她所睡的屏风外间小床上,并无人睡过的痕迹。
同榻而寝。
璎璃不知他们可有……
红衣女子此时看向少年人的目光不免有些复杂,然并未多言。
转身去为椅中女子拿来了擦脚的布巾。
只是近身时被云萧伸手接了过去。
少年人并无丝毫避讳她之意,回看她道:“余下的我来,璎璃回去休息吧。”
璎璃听得便愣了一下。已然明晓了他言下之意。
端木若华霎时抬头来望向了云萧立身所在,空茫的目中竟见惶然,又转面望向璎璃所在……
璎璃一瞬间竟错觉椅中女子的目光隐有求救之意……
嗯?应是错觉。
端木若华下时便听得璎璃转身掀帘,离帐而去。
待到帐帘又落,寝帐无声。椅中之人一双盳目仍旧巴巴地望着帐帘所在。其间几度张了张口,未能发出声。
面上几多滞涩,心如擂鼓。慌、悸、赧、惴,惶惶难安。
与她相反,云萧极为从容地俯身为她擦拭了洗净的双足,倒水,净手,继续梳洗罢。
而后将女子从木轮椅上抱了起来,移至屏风后的榻上。熟练地取来寝衣,为女子更换。
端木不觉低头侧首,伸手无意识地去攥被衾。
下时有感衣带渐宽,想要伸手阻他,又几分莫名惶然无措微惧:“萧儿……”
“嗯?”衣裙已褪,小衣渐露,云萧伸手解女子内裳的同时轻“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耳颈再度滚烫起来,手心却又沁满冷汗。榻上之人原是攥被衾的手慢慢改为攥紧了胸前衣襟。
她茫然望向少年人所在。神色忧惴至极。
却好似已然忘了,自己自可严辞拒之,更可似面前之人少年时那般,冷言斥之,命其退下。
云萧看她一眼,忍俊不禁。但并不让她发现。
“我怕大师姐再过来行刺,师父对其并无警心。若璎璃再有不慎,又叫师父受伤该如何?”说话同时,云萧一根根掰开了女子攥握前襟的纤白手指。“是故不能心安,便还是决定来师父帐中陪宿护守,如此方能心安。”
“不必如此……璎璃留宿帐中已足矣,必不会再让绿儿伤及为师……”
“师父这是在赶萧儿走吗?”
女子语声便滞,下瞬轻声回:“非……”是。
少年人微挑起眉宇,便俯身靠近女子,在她锁骨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女子微微吃痛,声息一促:“萧儿……”
白皙的锁骨上留了少年人一圈齿印,洇出些许血色。端木若华周身颤了一瞬。
“这是对师父心下如此不信任萧儿的惩戒。”云萧余后自顾为她换上寝衣,自己亦解发褪去外衣,入被将她轻轻搂入了怀中,同榻而寝。
女子起初心乱如麻,满心惶惴。至后听得少年人竟先一步睡着了……便愣。
少年周身暖意熨人,她听着其平稳轻浅的呼吸,愣了好半晌。
至后心弦渐松,加上所服宁神汤药,不多时亦慢慢安睡。
……
夜深而沉,银月惨淡。
朱提郡西面一处林野外。叶齐与赫连绮之各率十余人在此,按传来的密报讯息,深夜来此,以迎归人。
冷月寒辉照在此处林野的丛丛老树上,尤显阴恻深寒。
候之未久,马蹄声踏,远远传来。
叶齐与赫连绮之皆远目向兵戈相撞、众马蹄踏之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月光下被高举在前的两幢白幡。
幡帘在惨淡的月光下微微晃曳飘摇,透着比月光更怆白的幽恻冷清。
叶齐目色微变,不觉皱眉。
白幡慢慢靠近了他们。
至后,来迎众人便见那额发蜷曲的少女额系白缨,一人一骑走在最前,高坐马背上,由远及近而来。脸色苍白麻木,透着僵冷冰寒。
赫连绮之嘴边却有笑意一起便落。只是他收起得太快,无人得见。
拉巴子骑马近前,慢慢来到了为首的两人面前。
赫连绮之下时马上大步走到了拉巴子马前,语声不可谓不凛:“殿下!白幡是何意?此行发生了什么?!”
拉巴子听闻赫连问声,脸色更加苍白,眼眶立时红彻。
之后赫连绮之得知经过,及公主何木姐的遭遇,娃娃脸上立时浮现了悲极痛极之色。目中眼见含泪。
他看着拉巴子,沉痛出声:“公主殿下……大义。”
赫连绮之便于拉巴子面前痛声道:“公主殿下此次主动请缨,冒险去往先零这样的凶蛮部落,都是为了助我西羌战胜夏国……”他下时屈膝便跪在了拉巴子马前,原是森然的语声此刻听起来极为坚定可信:“赫连愧于公主殿下所托!在此立誓!必倾尽所能,助拉巴子殿下攻克夏军,以强敌之血,慰公主在天之灵!”
拉巴子闻话,双目渐渐充血,久久冷硬道:“我定平夏军,以慰阿姐之愿!”
赫连绮之满面痛色地看着她。
无人窥见他目中一点讽笑之意,转瞬即逝。
……
遣于外而探的斥候诸营,逾时未传回任何讯息。
前军将领林海察觉不对,连夜报与巫亚停云。
主帐营中,诸将正议。忽闻连鼓之声急促响起,巫亚停云猛地抬头。
帐外响箭呼啸,烽火五连高举,林海护卫着巫亚停云掀开帘帐来看,便见守夜的哨兵高呼奔来:“禀大将军!反军与羌兵攻过来了!”
巫亚停云闻声而震。
叶齐与赫连这几日与她对阵,几战皆败,兵力愈弱,根本无力来攻!此刻羌兵竟敢攻来……难道是?!
她立即整顿众军与诸将前往羌兵来攻方向迎挡!
果然重重火把围照下,远远便能见虎女为首的将旗在火光中猎猎招展!
果然是虎公主回营了!
竟能躲过斥候营重重探查监看,悄无声息地领军归营!
先零、卑湳两部的旗帜紧随其后出现在了虎女将旗之侧,夏军众将见得,心下无不一凛。
虎女竟当真联合了先零、卑湳两部而来!以这两个部落的军势,来袭的羌兵起码有——
“大将军!后撤吧!来袭的羌骑已逾十万!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巫亚停云的面色一瞬间肃寒凛极。
火光、马蹄、厮杀声已越来越近,兵戈相撞,连绵起伏,飞箭之声比雨更密。
她们驻营的地面都因大批羌骑兵纵马奔杀过来,而在微微震颤。其声混沌沉厚,数量定逾十万!
巫亚停云咬牙静驻了一瞬后,勒转马头,厉声高喝:“撤!!!”
第335章 玉塞降羌泪
连鼓响起之初,云萧便已警醒。端木若华随后亦醒。
“鼓声甚急,形势危矣。”
云萧听后肃然应声,动作迅速地为女子换上衣裙。端木接手过来自行系好了腰带。云萧趁此机会穿罢外袍,利落地将自己打散的长发一绕一绑,束了个高高的马尾。
未及给女子梳发,便闻后撤呼声,下时连鼓更急,伴有人声奔走疾呼撤退。
麟霜剑后来得知落到了赫连绮之手中,此刻尚未能夺回。云萧一把拿起了自己从军中拿来的寻常铁剑。索性碧玉樱箫一直为云萧贴身放置。
少年人一手执剑,转身便到榻边将女子横抱入怀。“雪娃儿!”
雪白的肥雪貂睡在床榻内侧早已被惊醒,此时闻云萧唤声,立马窜上了少年人肩头。
云萧带着她们一人一貂刚出营帐,便见璎璃牵马赶来,不远处墨然与身侧黑衣少年亦在向他和白衣人所在赶来。
墨然远见女子未及束发便被云萧抱出了营帐,璎璃后到,一时微愣。
云萧马上将端木抱上了璎璃牵来的其中一匹马马背上,自己随后翻身上马。
此时巫亚停云身边一左姓副将已纵马而来,面色焦急地为他们引路道:“先生随我这边!”
此后一路都在疾驰。前后皆有夏军轻骑护守。
“此行为分散撤退,不到安全之地切勿停下!羌兵尤以轻骑为长,若不分散奔逃定被他们追上!先生一行千万保护好自己!”
左姓副将说话同时,璎璃看见身后骁骑营护卫着文墨染和叶绿叶也从此道疾驰而来。
时任监军的左相和清云鉴主同属重要人物,逃奔路线自然不同,此刻骁骑营既带着左相大人朝此径而来,便说明他们原本奔行的方向已被羌骑拦截亦或追上。
原本行在最前的左副将当即面色一肃,立时掉转马头往后,便对驰来的穆流云高声道:“便劳骁骑营兄弟同道护送清云宗主一行,我兄弟几人前去截断追兵!”
话毕并不等穆流云应声,便领身后十数名轻骑向后奔行而去!
众人心头无不一凛!面色都戚。
夜风拂乱间,夹杂着细长雪色的柔软青丝随散往后。被少年人护在身前的白衣人向后回转头去,空茫的双目无声望向奔行离远的那些轻骑。满目悲悯疼怆。
“这是他们的职责。”穆流云带着叶绿叶奔行而过时,看着白衣人抿声道。
青丝拂乱在脸上,端木若华回过头来,盳目静静地望着前方虚无黑暗。
她微垂首,奔马疾驰的同时,自行将长发慢慢拨到头一侧,编成长辫,侧垂绑住了。
左右都在纵马疾行,夜色又暗,云萧倾身往前,侧首亲了一下她的鬓角。同时唤声:“师父……”语声轻柔,便似安抚。
文墨染骑着骁骑营中最好的马,随行在穆流云身侧,眸光一直落在颠簸中蹙眉似有不适的叶绿叶身上。
墨然转头之际,却正看到云萧纵马过程中俯吻女子鬓角的一幕,神情霎时凝怔住。且女子神情仍旧悯然有悲,似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对少年此番亲昵亲密之举早已习以为常。
不由心头刺痛拧然。
奔行在墨然一侧的铁面少年立时感觉到心头微拧,下时转头看向墨然,便蹙眉。
下时身后远远响起沸扬的羌语呼喝。更有数列火把由远及近在飘来。
“羌骑兵追上来了!”后方骁骑凛然出声,一行人面色皆沉。
前方恰逢岔路,墨夷然却横剑在腰,驻马便道:“清云宗主和监军一行走小路吧,我和义父和另外半数骁骑走大路,分开走。”
一行二十余人目标确实太大,分开才能分散羌骑兵的兵力,也才能尽量避免被羌兵追上,一个不慎全部落入反军与羌骑手中。
穆流云当即示意了下身后半数骁骑随墨然与他身侧少年纵马而去。
“小师妹,且护好自己。”墨然说罢这一句,便与脸覆铁面的少年纵马直往大路奔行而去。骁骑十人跟行在后,呼喝驾马之声极响,欲为他们引开身后已然越来越近的羌骑兵。
端木若华闻声看向了墨然离开的方向,空茫的目色一滞。穆流云随后驱马拐向小路,云萧、璎璃调转马头随行在后,另外十名骁骑立即拱卫着文墨染跟上穆流云。
但羌骑兵还是追了上来,为首之将竟是烧当大王子弋仲。
眼见身后火把越来越近,穆流云一把将叶绿叶抱至文墨染马背上。便率骁骑勒马向后:“璎璃姑娘!云萧公子!我家大人便托付两位了!”
他们身后,呼喝追来的羌骑兵排列成千骑萤火,似尾不掉。文墨染看着他们纵马向后奔行,便向那寒夜萤火迎了上去,似飞蛾扑火那般。“穆流云!”眼眶刹那间红彻,文墨染忍不住呼喝出声。
错身而过的一瞬,只听穆流云与身后十名满脸坚毅的骁骑营将士,皆只轻轻道了一句:“大人快走。”
璎璃面沉如铁,立时用力一脚踢上了文墨染身下之马的马臀,迫使这匹千里良驹如箭一般向前奔行而去。
同为护主之侍,无人比她更懂骁骑众人此刻内心所求。
“万不要,辜负了他们的用心。”她眼中亦已微红,强忍住头也不回地向前纵马疾驰。
云萧环护着怀中之人,亦然。他感受到怀中之人轻轻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在微微颤抖,指尖冰冷,一片寒凉。
“师父,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他吻了吻女子的发顶,喝马之声只更凛。
从小路疾驰而出,前方唯有平原野地,此刻天欲破晓,能见平原野地尽头便是山阴林野。
骑兵最擅平原作战,最不擅林野山间。若能入林潜入山间,饶是万千轻骑短时间内也难将人寻出。即便放火烧山,也能争得喘息之机。
云萧与璎璃对视一眼,皆已明了对方想法,立时更加催马往前驰纵:“便往林野山间那边!”
眼见平原将尽,山野在前,一支冷箭骤然“嗖——”的一声,朝几人所在射来。
云萧好险侧首避开,短而利的劲弩铁箭从云萧耳旁擦过,“啪!”的一声射进了璎璃后背肩头。
红衣女子猝不及防的惨叫一声,险些跌落马背。
“璎璃!”云萧忧声喝罢,回头便见木比塔领着西羌勇士玛西、及一陌生羌人将领紧紧追在身后。眼见逼近过来。那举腕射出袖中弩-箭的正是木比塔。
“云萧!老子可不会让你从眼前跑掉第二次!”
话音未落,又一支弩-箭破空袭来!云萧闻声一凛,握剑的手扬起挥开,短箭被打落弹射在了平原草间。
距离远处山阴林野尚有一段距离,若无人往后去拦,必不能及!
云萧转手将怀中碧玉璎箫塞到了女子手中。而后喝马追上前面的璎璃,悬身而起,一把将怀中女子放到了璎璃身前:“便劳璎璃。”而后独坐马上,勒马便往后去。
璎璃痛声而凛:“云萧公子!”
端木若华察觉到云萧举动,欲要阻止已来不及,她的手徒然攥空,从云萧袖间滑落,十指颤然地抓握着手中冰冷的玉箫。“萧儿……”
“我会回来的。”少年的声音像风一样飞快流散过女子耳边:“撑住,等我。”
铁剑如利刃反射出寒光,照亮了羌骑最前,为首的木比塔、玛西,及那卑湳部落大王子的眼仁。
再度射出的弩-箭皆被返身相迎的少年人打落,那卑湳部落大王子但见少年持剑驻马,高高的马尾从脸前甩至脑后,划过了一张惊世漂亮的面容,露出了少年人风华无双的一张脸。
顿时被惊艳得呆怔在马上。
直到剑气迎面,血花漫眼,胸口剧痛,才知道少年手中的剑有多利。
……
纵马直入林野,璎璃心弦亦未松。她后背肩头的短-箭完全没入了肉里,颠簸之时剧痛钻心。血流半身,已然撑不了太久了。
此前于平原野地上,端木欲为她止血,只是情形太险未能及,此刻白衣人自怀中取出凝血丹喂她服下,随即又取出朱叶丹碾碎敷在了璎璃伤口处。
一阵灼烧般的剧痛袭来,璎璃疼得颤然,但血也立时止住了。
璎璃因失血而模糊起来的意识被这灼痛感强形拉了回来。她喘息着道:“谢先生。”
林野外,径直追来的羌骑虽被阻拦,但羌骑兵数量太多,两侧仍有包抄围追而来的羌骑。
璎璃、端木、文墨染皆已想到,于此山阴林野中骑马的目标还是太大了。
他们仍旧会被羌骑寻到、追上。
林野尽头渐起坡度,山阴路长,参差的古木荆棘与嶙峋山崖越来越密。
“墨染大人……”璎璃哑着声音唤了前面的文墨染一声。语声极干涩。“把叶姑娘交予我,可好?”
因叶绿叶尚未能恢复记忆,她怕留下叶绿叶,会对端木先生不利。
便想留下文墨染与端木先生,带着叶绿叶骑马继续沿山路前行,为两人引开身后羌兵。
官至左相的文墨染又怎会想不到璎璃心中心量。
他远远看见前面不远有块内凹可藏人、后又有小径的山石野径,当即勒马停下。璎璃也已看见,一近前便勒马停驻,快速将女子从马上抱了下来,推到了山石后面:“先生请于此静待!”
随即上马。
便等文墨染下马,她牵着叶绿叶座下之马的缰绳立时前行纵离。
而文墨染又轻又柔地从后唤了一声:“叶姑娘。”待到绿衣之人闻声回头,文墨染做出了应属他此生最为孟浪之举。
他倾身亲了一下叶绿叶的唇,而后轻轻一把推着叶绿叶滑下了马背:“若能不死,不等三媒六聘,再见时,姑娘便是墨染的妻。”
而后头也不回地纵马往前疾驰而去。
叶绿叶有些直愣地呆驻在原地,被璎璃咬着牙一把推进了山石后面,红衣女子看着文墨染纵马在前的背影,只得红着眼眶苦笑道:“不愧是我惊云阁前副阁主,虽只文人,亦不畏死,身具男儿峥峥铁骨!”
言罢,亦纵马随行,于后疾驰而去!
第336章 林表明霁色
破晓前,天光至暗。月隐鸦鸣,啼声阵阵。
十月里山风冷寒。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叶绿叶根本看不清前路。本就盳目的端木若华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在往山上行。
沿着山道追去的羌骑马蹄声早已不闻。
叶绿叶腿侧的长靴中藏了匕首,此下四野无人,冷夜昏沉,她若想杀端木若华为自己的父王报仇,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
一只手紧握在身侧,叶绿叶却迟迟没有去拿刀。
碧绿的身影被身前白衣人牵行在后。
脚下遍布荆棘野草,不时还有活物被惊退,端木若华的气息有些浮动,应是气力难济,然仍旧在这林深树茂的山野间,牵着身后之人小心避祸,艰难前行。
林风轻簌中,叶绿叶忽然响起的声音显得极为幽静。“那个惊云阁右护法,说你将天鉴元力渡了大半给我,想助我恢复筋脉,却不想被羌兵打断,将我虏去……是真的吗?”
“是真的。”白衣人未回头,轻言以回。
叶绿叶便怔怔地看着身前黑暗中、这一道艰难前行的影绰身影。“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语声透着疲意,端木若华声轻而柔:“你记不得,我诉与你,你也难辨真伪。可待你自己忆起。”
叶绿叶又想到脑中——白衣少女怀抱着绿衣小女孩儿,轻轻安抚的那一个画面。
她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忍不住问道:“你以前是不是……救过我?”
冷夜林风中的白衣人蓦然怔了,她于黑暗中驻步回首,向身后“看”来:“你忆起了?”
语声虽仍旧静淡,却不可避免地透露出一丝轻怔、微喜和期许。
叶绿叶只感心头突然*刺痛了一下。原来她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淡漠,对自己想杀她和记忆错乱均毫不在意。
——实则心中一直期盼自己恢复记忆。
叶绿叶不禁纳罕:难道我和她之前的关系,很亲近吗?比她和璎璃,甚至身边那个男弟子之间,还要亲近?“师父?”
一声唤出,牵着她手腕的女子,五指极细微地抖了一下。
叶绿叶有几分迟疑地问道:“我以前是这样唤你的吗?”
“……嗯。”女子面上露出了她此前未曾见过的温然之意,语声亦轻柔若羽。
叶绿叶看着她,张了张嘴——突然很想再唤她一声。
“咯咯!”只是不待她出声,一只雪貂突然从端木怀中跳了出来。
叶绿叶知道它是端木若华和云萧所养。蹙眉问:“它想干什么?”
端木若华亦已察觉,转首追寻着雪貂的声响。口中轻轻答:“应是帮我们带路。”
端木若华牵着叶绿叶,听着雪娃儿的声响,跟随在后曲折拐绕……
天微晓时,二人一貂已然行近山顶,最后绕进了一处山壁崖洞内。
“这里竟有这样隐蔽的一个崖洞。”叶绿叶打量了一下四周,一面凌崖,三面皆是石壁,只有树后一处只容一人通过的窄缝可入。但窄缝后面亦有乱石错落,乍看便似无路。若非雪貂在前引着她们往里走,常人即便从窄缝前走过千万次,恐怕也想不到乱石后面另有乾坤,更发现不了此处崖洞。
二人进入崖洞后明显微松一口气。此处崖洞靠山那一面皆是厚重山石,即便放火烧山亦可无惧。
只是凌崖那一面的风不时吹进崖洞内,颇显寒意。
叶绿叶看到了端木若华心忧拢起的眉。天边晓色渐明,女子眉间晦抑忧深,静默久时。
那只雪貂早已钻回了端木若华怀中,此时正盘卧在女子微微颤簌的双腿上。
女子静坐在崖洞内避风的那侧,山石应凉,但她的腿似乎无力久站或行走。数个时辰的山路走上来,能看见她的双腿微簌瑟然。
叶绿叶看久了,本能地在女子腿侧蹲下,想伸手为她捏捏颤簌的双腿。
但手一伸出,绿衣之人便愣住了。我为何要如此?
下时叶绿叶的腕被端木若华轻轻握入了指间。叶绿叶能感受到她五指的冰凉。
但见她空茫的双目轻幽寂静地对着洞内空处,好半晌仍旧默声。女子指尖寒意,便由腕上的五指,越来越多地传到了叶绿叶身上。
“好似便和毒堡中一样,我又成了你等的负累。”
叶绿叶闻话轻怔了一瞬。想问她口中的毒堡时,发生了何事。
“你与萧儿、璎璃跟随在我身侧,不时便遇险境。”女子语声越发轻了。“为师残身将殒,无力能济,除了自行避祸,竟什么也做不了。”
叶绿叶又想说:羌骑大举来袭,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转,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但心下仍有些别扭怪异,便没问,也没说出口。
“他们……”声音满是忧切,她方出口这两字,叶绿叶便知她在担忧同行而离的另外那些人。
叶绿叶刚想说什么,便听崖洞外传来了一些响动。便似有人走过,踏步在枯枝之上。
端木若华元力失半,五识已弱,便同常人。在叶绿叶之后,亦已听到了崖洞外的踏步之声。
但此洞如此隐蔽,即便羌骑开始搜山,应也发现不了。
叶绿叶如此想罢,刚想提醒面前之人噤声,便见白衣女子腿上盘卧的雪貂倏地竖起了颈毛。
端木若华握着叶绿叶的手亦同时收紧了。
叶绿叶有感什么,有些难以置信,猛地回头,便看到了一张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娃娃脸,大眼莹亮,肤白发卷,眉眼皆短圆可爱,一幅稚龄少年的模样。
“军……师……”叶绿叶依照自己在羌营中被他疗伤救治时的习惯,直目看着赫连绮之走进这一方崖洞,怔怔地唤出了口。
端木若华的脸顷刻怆白。
拉巴子身边西羌四勇士之一的蝉西,跟随在赫连绮之身后挤进了这一方崖洞。
赫连绮之越过叶绿叶,双目径直看向了坐在崖洞内墙边青石上的白衣女子。“师姐,别来无恙?”语声带着满满的笑意,合着他一惯低喑森冷的沧桑之声,尤显悚然之意。
白衣人慢慢从青石上站起了身。雪娃儿见势炸着毛钻入了女子怀里。
赫连绮之看到了叶绿叶和端木若华脸上的震色与不可置信之色,娃娃脸上、两个深深的梨窝笑了出来。“此方崖洞当真隐蔽,若非绿叶师侄身上的香囡露指引,绮之此次想要寻到师姐,恐怕难以如愿~”
叶绿叶当即震住。香囡露?!那是什么?!
赫连绮之微微笑道:“香囡露由羌地一味香草制成~制成后香味便消失无踪了。但用它连着沐身过十日的人,身上自此便会产生一种异香。此香常人都闻不到,但若是提前在鼻下涂抹过香囡露,便远远就能闻见~”
赫连绮之眯眼儿看着叶绿叶:“我可是命那老妪,用香囡露给绿叶师侄沐身半月之久,故而你在哪里,只要寻着这异香,便能寻见~”
“你——”叶绿叶双目微微瞠大,既惊又呆又震地看着赫连绮之。
赫连绮之叹了口气,下时神情颇有些失意地看向了叶绿叶。“可惜啊。我给你续脉治伤那么久,跟你说了那么多动人的废话,你自己分明也知道这个女人便是你的杀父仇人……竟还是直到此刻,你二人单独在此,你都还未杀了她。”
娃娃脸上笑意更深,瘆人的冷意也更深,赫连绮之语气颇为无奈道:“绿叶师侄,我该说你什么好呢?”
叶绿叶不由自主地拧眉,好半晌呆在原地。语声迟疑:“我……”
“这样吧~”赫连绮之打断了叶绿叶,看了一眼身后跟随的蝉西,微笑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绿叶师侄你~此刻也可杀了她,为父报仇。”
叶绿叶闻话轻震一瞬,下时转头看向了端木若华。却只知呆愣地站在原地。“我……”
赫连绮之来回看了师徒二人数眼,蓦然深笑:“可惜,看来是看不到了~我还以为能听到或看到,此前护你护得那么紧的绿叶师侄,记忆错乱之下亲手杀了师姐报仇的一幕呢。”目光慢慢凝在了白衣女子苍白的面上,赫连绮之深幽道:“此前每每得见,绿叶师侄开口便要唤我一句‘云门弃徒’,我还以为能看到她弑师后,愧恨自尽呢~真是可惜。”
叶绿叶闻话“唰——”地一声回头,震目看向赫连绮之。
几乎同时,蝉西已奉命一拳向叶绿叶打去!
作为拉巴子身边西羌四勇士之一的蝉西内力雄浑深厚,猝不及防的叶绿叶迎面受他一拳,当即吐血摔出,后背撞在石壁上,半晌爬不起身来。
“绿儿!”白衣之人怆白着脸,声微颤。
“师姐在心忧什么呢?”赫连绮之径直踱步走到了白衣人面前,伸手轻捻面前女子鬓边雪白纤细的长发。“难道是觉得绮之这样费尽心机地寻过来,只为对付她,会好好放过了师姐不成?”
女子体内元力所剩无几,气虚而弱。却并非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但还手之机,应只一次。
赫连绮之伸手向蝉西,从他手中接过了一只皮制的酒囊。另一只手随后伸出,一把抬扼住了女子下颚。“师姐,你身上绝不可有我不知,而旁人却知道的秘密……”语声不可谓不幽冷。
下时一把咬开酒囊就往面前女子口中灌去。
却在这时,一道白影“咻——”地冲出,猛地撞落了赫连绮之手中酒袋,并狠狠扒拉住赫连绮之的手腕,张口就咬。
娃娃脸的“少年”嘶痛一声,用力一挥手,将手腕上挂着的东西甩了出去!
“又是你。”当年徐州雪岭,赫连绮之就被这貂咬了一口。
雪娃儿被用力甩至崖壁上,惨叫一声,滑落于地,不知是死了还是昏死了过去。
端木闻声一疼,下时便听赫连绮之森冷道:“蝉西,去杀了那只畜生!”
憨勇的羌族勇士当即大步朝雪貂砸落的崖壁前走去。待见到地上一动不动的白貂儿,抬脚就踩——
下时却见地上白影一窜,猛然朝他面门袭来!蝉西始料未及,伸手撕开脸上用力抓咬的雪貂之余,身形踉跄后退。
却在这时,被他一拳打得撞落在崖壁旁的叶绿叶,伸手就拔出了腿侧的匕首,朝着蝉西胸口用力扎去!
寒刃冷光照面,刚刚撕下雪娃儿的蝉西惊觉,飞快伸手挡下了这一刀。
下时小臂见血,被划出深深一道。但叶绿叶也被他再度一脚踢了出去。
叶绿叶疼得痛叫一声,本能蜷身,蝉西一把甩落雪娃儿,毫不留情地一拳对准叶绿叶砸去!
拳风如啸,似夹千钧之力,不等白衣人听清方位,已狠狠一拳落在叶绿叶面门上。
叶绿叶脑中嗡了一声,被打得脑袋后仰又弹回,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蝉西第二拳再要落,破空之声微响,五枚银针不知何时被甩出,直向他颈侧而来。
机警的羌族勇士凛然察觉,一瞬间竟已来不及躲开,只得抬手格挡,然银针势沉,他竟格挡不开,咬牙闷哼一声,四针已嵌入上臂肉中,还余一针精准地射入了蝉西后颈一穴中。
魁梧的羌族勇士顿感脑中一沉,全身劲力顿失,踉跄扑倒在地。
与此同时端木射出银针的那只手被赫连绮之极快地伸手箍住,而后用力一拧,下时骨节错位。女子疼得面上一白,额间瞬时沁满冷汗。
“果然不能小看了师姐呢。”赫连绮之摸着女子已然错位的腕骨,听到女子极力忍痛仍旧不稳的呼吸,慢慢道:“不过那几枚银针应是师姐最后的余力和手段了吧?你拿来救了绿叶师侄……可有想过你自己会如何?”
赫连绮之说着便摸到了女子另一只手腕,同样用力一拧。
便闻“咔咔”两声脆响,骨节再度错位。端木若华疼得闷哼,冷汗慢慢濡湿了鬓发。
体内原就所剩无多的元力,于她射出银针后,再无一分余力……此时强撑着站立在赫连绮之面前,双腿控制不住地轻簌,不多时,再难强撑,她昏然往前倒落。
赫连绮之伸手扣住了女子的腰,将她搂入了自己怀里。
随后深深凑近女子颈侧,埋头深嗅道:“师姐身上,还是熟悉的药香……”几分邪气又几分贪恋地亲吻着女子颈侧,赫连绮之幽声道:“只可惜酒囊翻落在地,里面的酒也流得差不多了,不能马上知道师姐喝完酒后……凭何能让叶齐看到就能认出那不是你。”
他抱起怀中女子,正欲呼喝崖洞外奉命守着的羌骑进来处理善后,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什么。
因他埋颈深吻之形,女子胸前衣襟往下散落了少许,此时露出一半的锁骨旁隐约似有什么痕迹……
原本粉嫩莹白的娃娃脸上,目光倏变。
“这是什么?”
他伸手猛地将女子胸前衣襟一把拽开。
一个仍旧清晰的齿痕,带着绮艳旖旎的淡淡血色印在了女子锁骨上。
赫连绮之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极僵硬。莹白的脸一点点转为青黑和冰冷。圆亮的大眼中隐隐透出难以置信的疯意和不能容忍的癫意。
叶绿叶脑中似乎空白了许久,她睁目呆呆地看着上方的崖洞,眼前光影慢慢恢复。
待到她几分木讷滞涩地一点点转动头颅,往前看去时,便见赫连绮之一只手将白衣女子扣在怀中,另一只手几分狠戾粗暴地扯落了女子本就已经微微敞开的前襟。
女子胸前和双肩霎时都露了出来。
赫连绮之宛如毒蛇的目光一点点逡巡过女子双肩、胸前和颈侧。但见除锁骨上的齿痕之外,女子一侧耳下还有一两处不甚明显的淡淡红印。“好。真好啊。”
他陡然气息浮动,胸口起伏不止!
我每每想要碰你,最后终会停下……虽不愿承认,但确实是不敢。
因你是端木若华,因你是清云鉴传人,因你至高至洁至圣。故我无时无刻不想把你拉进这世间最肮脏的泥尘里,让你污浊,让你染尘,让你变得和我一样脏!
因我,半生都在这样的污浊不堪中打滚!
然今日,你与我已然没有什么不同!
端木若华有感寒意侵身,挣扎醒来,意识尚有几分昏蒙不清,便感颈间骤然一痛。
有人狠狠一口咬在了自己颈侧,她周身一颤,觉到有血顺着他的齿缝在往下流。
第337章 游魂于千里
端木若华周身战栗了一瞬。
腰间系带被他解开,她抬手欲要压按住他的手,错位的腕骨猛然剧痛钻心,一撞到身前之人的手便疼得垂落,不住抖瑟。气息越发惶乱,冷汗涔湿了鬓发。
下一瞬便被赫连绮之压按在了崖洞这头突起的一块青石上。他埋头在她颈侧舔尽了从他牙下流出的血,而后便把脸移到了女子胸口,伸手就去解女子胸前的小衣系带。
端木若华双腕抬起推拒数次,未能撼动他半分,错骨的疼意反复传到她脑中,意识慢慢昏蒙不清,茫茫一片的黑暗中,心中惧意、惶意、无措都越来越深,她陡然喑哑着唤声道:“萧儿……”便似求助,更似本能。
赫连绮之的手脚都蓦然僵住,抬头看着身下的女人,原本被嫉与恨、怒与欲充斥的眼中,于此一声后,一点点爬上无边无际的怨毒和轻蔑。“什么清云鉴传人!你也不过如此!至高至洁至圣?!全是笑话!你早就和自己门下那小子苟合了吧?!”
赫连绮之伸手就要拽下女子裙下亵裤:“明明知道他对你的心思!却还把他留在身边!明明是清云鉴传人,却和门下男徒做出苟且丑事!你可真是清一的好弟子!一个抛妻弃子!一个和自己的徒弟乱——”
刀刃入肉的钝痛猛然从肩胛骨下传遍全身。赫连绮之本就圆亮的双目陡然睁得更圆。
回身一掌打去,对上了叶绿叶目眦欲裂、惊怒赤红的一双眼!
“你……”气息不稳,叶绿叶咬牙颤声,语声憎恶惊怒到了极点。“你这无耻弃徒!敢这样对我师父——”
一把格开赫连绮之那一掌,叶绿叶满面狠厉地拔出匕首,便向赫连绮之身上再度刺去!
赫连绮之退身躲开,目色冰冷而惊疑。
蝉西迎面予她面门那一拳,叶绿叶必受震荡,不可能还站得起来,除非是——
崖洞那头,一根带血的银针躺在被甩落砸地昏死过去的白貂身侧,长长的针身上裹满血与泥,针尾呈现出被震断过的尖锐粗糙。
赫连绮之双眼眯起。
——她脑后的长针已经被蝉西那一拳给打得,震落了出来。
若是如此,那她就……
“绿儿……”端木若华不顾错骨伤痛撑手从青石上爬起了身来。
她听见了她的唤声,她又唤了她师父,于她身侧相伴照顾她十二年的那个她又回来了……
可是她宁愿此后余生再不复闻……
只愿她仍旧安然,只愿她安好无恙,只愿她无病无伤……
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揪拧了起来。声愈颤:“绿儿……”
叶绿叶本能地朝白衣之人望去,身体却陡然歪扭倾斜,站立不稳,她伸手用力扶住了身旁冰冷的崖壁。却仍旧身不由己地倾斜踉跄,脑中一阵眩晕胀痛。“师……父……”
此前断针入脑已极深,这样贸然被打出,恐将顷刻毙命。
端木若华闻着她的声音,只想摸索来扶她,赫连绮之却伸手就要将衣裙凌乱的女子拖回自己身侧。
叶绿叶拼尽全身的力,往前扑去,一把将端木若华推开,自己顺势跌入了赫连绮之怀中,而后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张口一口咬在了赫连绮之颈脉上!
她歪扭倾斜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带着赫连绮之一起栽倒,赫连被她带得踉跄不稳,身体不断前倾的同时,也明白了她的用意!
“放手!”赫连绮之用力一掌打在叶绿叶后脑上,咬牙切齿地双手掰她的头。
后脑上的针口似乎流出了更多的血,又好像没有,总之叶绿叶紧紧咬在他颈脉上,任他如何捶打都没有松手,更未松口。
颈间剧痛、后背伤口失血过多,已让赫连绮之眼前有些昏黑,他再三捶打无用后,反手去拗叶绿叶紧紧扣在他腰上的手指。
然凛冽的山风迎面吹来,二人赫然已经到了崖洞凌崖的那一面。
赫连绮之霍然惊醒,还未来得及动作,身上任由他捶打不断的碧绿身影,于此刻,猛然向着崖洞外旋身一扑!
赫连绮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她带得往外跌出,在呼啸迅猛的山风中直往下坠!
端木若华爬起后未及近身,便闻风声呼啸,哗然一声迎面向她吹来。
跌出崖洞的那一刻,叶绿叶终于松开了咬住赫连绮之的口,面向崖洞内,满目坚韧:“师父,照顾好自己……”
绿儿只愿来世还是你的弟子……一生侍奉,不背不离。
少许,崖洞外似乎传来了一声重物砸地的闷响。
端木若华站立不稳地跪倒在了崖洞内,任凭山风迎面,久久湮声。
不知过了多久……
端木若华颤抖着手撑在地上,想要爬起身,终未能,她张了张口,反复数次,方能唤出声:“绿儿!”声音嘶哑,犹如泣血。
一刹那间满目昏茫,心头血落。
崖洞外响起兵刃相交之声,久久方歇,端木若华不知回头,直到步声穿过入洞的窄缝来到她的身边。“师父!”
雪娃儿听到他的声音挣动醒来,一瘸一拐地爬回到了来人脚边。
云萧长发凌乱,面上、颈间、手中所握的铁剑上,无一处不是新鲜的、亦或已然凝块的血迹,他伸手将地上衣裙凌乱、周身一直在颤抖的女子用力搂进了怀中。“师父!”
端木若华半是恍怃半是浑噩,慢慢伸出一只手,指向了崖下。
云萧意会了什么,又好似预感到了什么,呼吸陡然也变得急促起来,他一把抱起怀中女子,将雪貂拎起放在女子腹上,便转身带着她钻出了此方崖洞。
血战一夜,追寻羌骑找来,虽已几近力竭,满身皆是内外伤,但仍旧以最快的速度掠下山林,带着女子来到了那方崖洞外的悬崖下方。
他早已看到女子颈下鲜血淋漓的牙印,和腰间散乱的系带,但没有问。未察女子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就只把手中铁剑死死握在了五指间。
云萧停下脚步的那刻,端木若华的呼吸陡然颤抖得无以复加。
没有声息。
她听不到活人的一点声息。除了她和萧儿,此地没有活人。
眼泪顺着空茫的双目往下流时,云萧的眼睛也已赤红。
晨光微曦,孤崖下,野草逢迎。
碧绿的身影仰面躺在几步外的乱石杂草上,睁目看着上方的天空。脑后的血迹晕染开来,将她的发、她的颈都已浸湿,她静静地躺在那里,鼻中同样有血流出,断气已久。
云萧不愿再把怀中的人带过去,但端木若华已然伸手探向了传来血腥味的方向。“绿儿……”她唤,声音嘶哑。
云萧稳住自己的声息后,还是一步一步将怀中的女子抱到了、那乱石杂草前。“大师姐……在这里。”
端木若华一直往前伸的手,终于摸到了石上那人冰凉的手臂,而后顺着手臂往下,摸到了她的腕脉。五指抖了一下。而后另一只手又挣扎伸出,整个身体前倾地探向了叶绿叶的颈,摸到血迹时又抖了一下,之后还是摸向了叶绿叶的颈脉。
她的手停在了叶绿叶的颈脉上,随后细细地抖了起来。
云萧看到了叶绿叶被反向掰折后、甩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有一道血迹沿着乱石和杂草的痕迹歪歪扭扭地通向崖下左侧的野林中,穿林后、再往前,就是此下羌骑和反军的驻地。
云萧双目通红,心里一刹那间的冲动,是想要顺着那道血迹追上去!杀了他!
但他不敢再将她留下,放在他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只得咬着牙伸手,牢牢按住了自己握剑的那只手!
任由双目一点点红彻,眼前亦变得模糊。
女子的手停在石上那人的颈脉上,崖底的风慢慢将她的手,也吹得如没有生息般冰冷。气息从凝滞到颤簌,她下时又移动着双手摸向了叶绿叶的头,和脸。“绿儿……”声抑,声悲,声泣。“绿儿……”“绿儿……”“绿儿……”
端木若华挣扎着往前倾身,整个人趴到了石上那人的胸口,她摸索着她的头,她的发,她的眉眼,最后将她紧紧搂入了怀中。
便似十二年前,她将险些被欺辱的绿衣小女孩儿,第一次搂入怀中时一样。“绿儿——”声颤嘶哑,悲极难抑。
云萧根本承受不住,跪地从后紧紧环抱住了她和石上的人。“师父……”他的声音亦已含泣:“不要这样……”
端木若华恍若不闻,一遍遍地摸索着叶绿叶的头,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埋在心口,一遍又一遍地泣声唤她:“绿儿……”“绿儿……”“绿儿……”
云萧听着她一遍遍的唤声,整颗心犹如撕裂了开来。手足无措地抱着她,周身亦抖。
下时女子剧烈颤簌起来,一口血从喉中涌了上来,慢慢从端木若华口中涌出,而后顺着下颚,一滴接一滴地不停滴落在她锁骨上。
“师父!”云萧越加慌与惧,抖手抱着她,那样无力、无措地嘶哑唤她。“师父……”
女子慢慢仰头倒落下去,双手随之滑落,终于放开了怀中那“人”。
第338章 稚子牵衣问
大夏天隆十年,十月初五。益州境内,西羌第一勇士——虎公主拉巴子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计十五万羌骑兵大举来袭。
大夏中军遭遇重怆,仅剩两万兵马退守回了平夷地界的毕节城内。
夏军主帅巫亚停云帐下心腹将领,左军将军天涯、后军将军北曲,率部于毕节城前挡下羌骑十数万大军,浴血不退,直拖到城门关闭,战死城前。
时任夏军监军的左相文墨染被虏,身边骁骑营将士及大内高手二十人全部战死。
十月初九,于撤退奔逃途中失去踪迹的清云宗主被其弟子找回,带到了中军所在的毕节城内。
蓝苏婉与玖璃、羽卫数十人,由纵白领路,找到云萧时,少年人正着手收敛叶绿叶的尸身。端木若华于他身边呕血昏迷了过去。
蓝苏婉喑哑着语声,命玖璃及羽卫护送二人入毕节城,自己留下来亲手安葬了叶绿叶。
入城后,端木若华醒了过来,空茫的双目惘然迟怔少许,闻云萧唤了一句师父……便又再度呕血红了眼眶,随后发起高烧,一连数日不退。
蓝苏婉闻讯赶来时,端木若华已于榻间昏迷不醒七日,云萧衣不解带地侍于榻前,眼下尽是青黑,不知何时趴在女子榻沿上睡着了。
雪娃儿察觉了蓝衣之人的到来,挣扎着抬起头来看。它于蝉西手中伤得不轻,云萧予它检查救治过后,将它放在端木榻边一张铺了褥毯的宽椅中一并照料。
蓝苏婉朝雪娃儿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慢行至榻边,取了一张薄氅盖在了云萧身上,而后绕至端木榻边给女子把脉。
脉细而微,便同璎璃此前诉与她的:渡罢天鉴元力后,内元大失,残身将殒,余下不过一年时日……
为续师姐的筋脉,师父不惜将自身天鉴元力渡予……于此能知师姐之死,于师父心中应是何等伤痛。
蓝苏婉满面沉殇,目中亦深悲疼惘起来,思及璎璃如今的处境,眉间更是紧拧。心口一点点揪疼起来。
“二师姐来了多久了?”云萧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抬头来看着坐在端木榻边的蓝衣人。
蓝苏婉闻他声音嘶哑,控制不住地有些心疼,垂目轻声道:“不过片刻……师弟下去洗漱休憩少许吧,师父这里,我会守着。”
云萧还想说什么,蓝苏婉再道:“师弟若精力不济,连我入了屋内都不能察觉,守在师父身边也是无用。”
云萧闻言滞了声。
心下想说因是二师姐,气息靠近时便知是亲近之人,才未察觉,若换做别人,自己定能察觉……只是滞声一许后,终未解释,少年对着蓝衣之人微微点头罢,转身出了端木所在的屋子。
益州作为战地,多数百姓为避战乱而东逃,房屋空置,田地荒废。
中军进驻毕节城后占据了城中空置的房屋做临时营舍,及收治伤兵的医堂。大军余部轮流驻守城门及城墙四周,警戒示警。伤兵暂且在城中医堂内休整。
云萧回到自己休憩的屋子,洗漱中途便已意识不清,未久便再度沉沉睡去。
蓝苏婉守在端木榻边,夜半时忽闻女子呓声,语声苦痛而颤抑,带着无穷无尽的悲思哀意。
端木若华第一次梦到了梅疏影。
她还在毒堡客院之中,梅疏影从榻上将她抱起,要带她走,她不肯放下毒堡内的众人,随他离去……
梅疏影随即便怒,目中神色狠厉绝然,他一字字与她道:“端木若华……在我等眼中,人便是有三六九等!分亲疏远近、能舍与不能舍!有的人死我乐见其成,有的人哪怕挫骨扬灰本公子眼也不眨!今日你要么此时此刻现在就跟我走,否则我连你亦能舍得下!”
她终是摇头。
后来便见惊鸿一弩破空而至,一袭白衣挡在自己身前,鲜血染红了他衣上本就醴艳的红梅,温意从他的口中、胸前,渡入了她的颈间、衣内,她满身满手,沾染的都是他的血……
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女子于昏沉中毫无自知地,泣不成声。
后来便是阿紫扬刀挥砍的邪戾狂笑,一遍遍地传入她耳中,直到她抬手对着笑声传来的方向,射出了手中的银针……
笑声立止,紫衣的人儿徐徐倒下,她看着自己所在,眯眼儿笑着喃声:“谢谢师父……没有让阿紫……再错。”
痛意从心口蔓延开来。她的心口仿佛也被那根长针贯穿了,一滴一滴地滴着血,从她射出银针的那一刻,直到今日。
“绿儿只愿来世还是你的弟子……一生侍奉,不背不离。”绿衣的人抱紧赫连绮之,仰面在她面前,向着狂风呼啸的悬崖下倒落下去,崖外的风吹在她的脸上,那么冷那么冷,似要将她脸上的泪,心头的血,都凝结成冰。
她说:“师父,照顾好自己……”
她说:“竹简太寒,绿儿读给师父听就是。”
她说:“师父,下雨了,弟子送您回房中歇息。”
她说:“绿儿在。”
她说:“你受了伤,还一路用轻功跟着我吗?”
心口仿佛被人剜去了一块,其上刺着长针,又裂开了道道纹路。至今日,终于是痛彻心扉。
蓝苏婉便见榻上女子阖起的双目颊边,泪流难止。
她心疼地上前偎依在女子颈边,轻轻环拢着女子的发,眼眶不由自主地跟着红了。
待到女子颤声唤着:“绿儿……”她终忍不住埋头在女子颈边,亦轻声啜泣起来。
次日寅时,蓝苏婉强行输入内力给榻上女子,想要迫她醒来。
久久无用。
蓝衣的人心下渐紧,伸手再把女子的脉,发现其脉相短促虚浮,已现神思崩溃之向!
云萧晨起后,极快地沐身洗漱罢,备好热水端来端木若华屋中。然推门之际,脚下突然踉跄了一下。眼前一片昏黑。
蓝苏婉听见步声,头也不回地忧急道:“师父已然神思崩溃,体内天鉴元力四散,你我必得轮流输入内力为师父稳住内元……”
下时便听“哐啷”一声重响,云萧手中所端的热水砸落于地。衣绣红樱的少年面色陡然苍白至极,伸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头。
蓝苏婉转头看到云萧的模样,心惊而震:“师弟!”
榻上女子于此时微微仰首,于昏沉中再度呕了一口血出来。
几乎同时,云萧一只手扶在门沿上,慢慢跪至了地上泼洒四淌的热水中。
脑中黑光频闪,头疼欲裂,意识深处好像有一根细细的血线原本牵联着那头浩瀚的气海,束缚着自己。
然*而此刻血线倏然绷紧、变细……
越来越细……
待到云萧咬牙难忍时,那根已然纤细如丝的血线,终于“啪”的一声,断开了。
忽然有什么,从他的记忆深处倾涌而出。
一魅帘,千府居,参天的樱木在风中摇曳,斑驳了晴光日影。
长廊小径,赤红、淡粉的樱花瓣飞舞在半空中,慢慢飘落在草丛中、小径旁、石几上。
他站在高高的梅花桩上挽弓而射,另一道童稚的身影在他身边跑来跑去……
不远处看着他长大的府中家丁正拿着风干的肉条引得白狼与他们追逐嬉闹……
他站在梅花桩上转头向长廊那头看去,便见两个容颜倾城的男女,满面温柔笑意地向自己走来……
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他的记忆、他的情绪……
他的骄傲、他的眷恋。
他的亲人、他的爹娘。
云萧捂着头跪在地上,满目是一张张曾经熟悉又亲近的笑颜,一日日,一幕幕,是他从记事起到十一岁其间的,所有悲欢喜怒……
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爹……娘……”恍恍然地唤出声,他慢慢将一只手撑到地上,耳畔随之响起的,是一声声凄厉又悲惶的哭喊。
音杀、虎啸,剧毒无光的血色暗弩……一只只被笛音操控的尸蛊人……
他的爹娘、他的亲人、他从小宠护的弟弟……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血泊中。他的长辈叔伯、府丁玩伴兄长姊妹……一个个在火海中挣扎哭扼——
他的过去、他的仇恨……
他的悲绝凄愤怒与恨……
一息间全部倒回了脑海。
那些当初不识的面孔,如今一一清晰且不容辩驳地浮现在了他的脑中。
乐正无殇、申屠啸、公输明、青娥舍傅老、神女教诗圣姑……
还有那个站在丛丛尸蛊人身后,于斗篷下一遍遍吹着笛音操控尸蛊人射出血弩的幽暗身影。
手指攥进肉里,流出了血。
他被那一夜刀剑砍刺入肉的疼,刺激得满目腥红!
最后一遍遍回响在耳边的,便是弟弟被一剑刺穿前,对着他嘶吼出的那一句——
“哥哥……报仇……为爹爹……为娘……为连城……为我!!”
云萧惨笑一声,撑手跪伏于地,不多时亦是一口血吐出,随后闭目昏死了过去。
蓝苏婉看着他急目唤声道:“师弟!”
毕节城外。墨然带着为护他身受重伤的墨夷然却,在影网护送下终于也潜行回到了毕节城内。
墨夷然却本就于肺部有暗伤,此次引开羌骑追兵撤退断后,为护墨然挡下一剑,左肺再度被刺穿。
他怆白着脸色同墨然坐在一匹马上,后背蜷靠在墨然身前,低头一直在咳。
咳声虚弱。
二人在影网相助下夜潜入城,被孔嘉、孔懿识出,迎入了医堂附近的空屋。墨然下马后,小心地将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抱下马背,用衣袍挡住夜风,抿唇平稳地将之抱入了屋内。
第339章 幼为长所育
入目所见,是陈旧斑驳的旧屋房梁。
梁上有一道铁锈色的划痕,像血一样。应是为逃战乱而走的屋主人,悬挂重物时不慎留下。
一身漆墨黑锦长衣,衣绣红樱满身的少年人躺在此间榻上,久久看着上方梁木。
不知看了多久,他霍而笑了起来。
笑声疏朗又萧然,透着幽寒戚戚的寂意,又有冷阔狂肆的沉意。
至后,眼角竟濡湿出了泪意。
“那时的南荣枭竟是如此天真……”他笑到颤声,语声骤然一低,透露出几分喑哑:“师父,你可真会骗小孩儿。”
牙间咬了咬,他抑声:“这七年,你管束压制我的这七年……我何以感觉这七年才是我的过去呢?”
“……怎能如此之傻?”他陡然扬声而笑:“云萧是,我亦是!”
伸双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眼与面,榻上的少年人周身都在微颤。语声不无委屈与哀思怮疼。
他喃道:“当初怎么就信了你的鬼话呢。”
喃罢,又笑,笑声一改昔日的温谦随性,隐隐透露出几分癫狂,和寒肆绝然之态。
……
端木若华所在屋中。
蓝苏婉端了热粥过来,心中正思量稍后再去到云萧宿处予他把一把脉……推开门却见黑衣少年已然坐在白衣人榻前,正如往常一般打了水在替榻上女子洗面拭手。
一眼见得,与素日并无二致。
“师弟现下如何?昨日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云萧回看向她,淡淡回道:“无什么要紧。”
再无多余言语。
蓝衣之人行至榻边,将手中温热的白粥放下,便又忍不住转目看了少年人一眼。
他垂目宁声,仍着手细致地在替女子擦拭脖颈耳后。
蓝苏婉却不知为何,直觉云萧有些异样。
至后二人喂榻上女子喝罢白粥,云萧便与她道:“今晨过来,观师父脉相愈加虚弱,我欲用‘点水针法’为师父稳住内元,固守心脉。劳二师姐于门外为我护法。”
蓝衣之人下意识地点头应了。
思及昨日将不知为何突然昏厥的云萧送回房中,也已替他把过脉,脉相来看并无异常,且察得师弟体内有一药力之源,似为药蛊,疗愈之力甚强,极为玄奇。想必是师弟跟随在二师伯身边时得到的奇物。
未再多想,蓝苏婉阖门退到了屋外。
屋内。黑衣少年将榻上昏沉不醒的女子扶起,靠坐在了自己肩头,盖在女子身上的被衾滑落,女子仅着中衣的单薄身子无知无识地偎依着他。
“你明明告诉我,来日只要我的武功强过你,血线就会自行断开,我就能恢复记忆。”榻边劲挺修长的少年轻笑了一声,而后举止轻柔地把女子的脸转向了自己。
他低头舔了舔女子的唇,露齿轻咬,同时抑声道:“可事实是,你把大半天鉴元力渡给了大师姐,体内元力不足二三成,我仍旧没能恢复记忆。直到昨日你神思崩溃,天鉴之力四散,再无半点水迢迢之力。”
唇上被咬得微疼,昏沉中的女子下意识地微微蹙起了眉头,脸色因哀怮怆心而苍白晦暗。
他将端木若华身上中衣褪下,仅着小衣扶靠在他左臂上,右手转指凝息,抚过女子赤-裸光洁的后背,而后微用力,射出了指间银针。
银针入体时似有无形的水波荡漾开来,空中之气一变。
一连十数针射入端木若华后背诸穴中,女子呼吸陡变,微微急促起来。
针身入体后,需待须臾。
榻前的人解开了女子的小衣,伸手轻轻摩挲着她锁骨上已然愈合的齿印,随后便俯首在她锁骨上吮吻起来,留下了几枚更深的印记。“偏生瞎眼的那人好似成了我,幼时至今,一颗情心所对之人,都是你……”
他微用力抬起了女子下颚,似是记恨却又分明情深缱绻地撬开面前之人的唇,与她忘我般深吻。
若非如此,真怕我今时今日第一个寻之报仇的人,就是你。
吻罢许久方歇,女子昏沉中似要醒来,呼吸不继,胸口难抑起伏。
少年揩去了女子嘴角连着他的一点津线,又似贪恋又似不甘地伸指用力揉了揉女子已然微肿的唇。“骗子。”
他喃罢,连指拔出了女子后背上的银针,浸入水中后,取帕轻拭端木若华后背。
随后将之平躺放下,便续在女子胸前、头顶数穴中刺入了银针。
此次元力荡开之后,女子的呼吸慢慢沉缓下来,神色转安,面上晦暗青白之色眼见褪去了一层。
云萧把了把她的脉,心脉有序,内元渐稳,暂时应无恙了。
少许后,他收回女子身上银针,穿回小衣,再着手替她穿回中衣时,眸光落在了女子另一边颈侧偏后,那个刚刚结痂的带血牙印上。
牙印小巧,便似女子咬出。然这却更加让他明确了是何人所为。
落在牙印上的目光冷得寒肆起来,如冰般沉冽,久久显露出了一股隐而未发的狠绝怫戾之气。
若人得见,当觉殊异于平时。
云萧随即俯首吮了数遍那枚牙印,而后端来冷水漱了口,取生肌去疤之药于此枚牙印上敷了又敷。方才罢手。
冷寒着面色替榻上之人穿回了中衣,这才终于让其躺回了榻间。
从屋中出来,与蓝苏婉示意后,蓝衣的人便入内去到了端木若华身侧。
下时一道白影掠来此方小院,黑衣少年周身之气一扬,眸光盛亮了几分。纵白于他身前停了一瞬,下瞬看到少年脸上张扬阔然的笑容,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下时不管不顾地飞扑入了少年怀中。
云萧张开双臂抱了它满怀。喟叹一声,埋首抱紧了雪狼的脖子,用力揉了揉它颈背上的长毛。“辛苦了,天雪。”
雪狼听到他这一声唤,止不住地轻呜出声,两只前爪躁动地在少年肩头上不停扒拉。
少年听着它的呜声,眼眶也跟着红了红,眸中随后闪过寂寥沉殇。下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舒罢,露出一点笑颜,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黑衣少年拍了拍雪狼的头,目视前方,面上神情孤傲沉冷,眸中空而抑。
他低头对雪狼笑了笑,随后转身往蓝苏婉处,立身在端木房门前便与她道:“师父内元已暂且稳固下来,行针后,最晚明日应可醒来,此间劳二师姐照顾一二,云萧有事,离开少许。”
蓝衣之人听罢,神情微异。
师父神思崩溃,元力四散,正是虚弱的时候,往日云萧最重师父,总也守候在旁,从不愿轻意离开师父榻前。今日……
未多言,蓝苏婉只回看了少年一眼,颔首为应。
……
天光向晚,余晖西落。
毕节城中,中军所设的医堂附近一屋中。
身着墨衣云纹之人立身于一扇凋敝的木窗前,微扬手一震,将腕上一只环颈羽白的黑鸦震向了西南方。
屋内榻上的少年于此刻醒了过来,于墨衣云纹之人身后哑声唤他道:“义父……”
墨然立时回身行至了榻前,伸手抚上了矮几上放着的一碗汤药。
汤药放下不久,陶碗正温。
墨然小心地将榻上少年扶坐起身,喂他喝下了汤药。
肺中一热,少年呛咳了一声,墨然伸手轻揽少年肩头,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抚着。直到少年咳顺了气息。
几分沉厚的铁皮面具已然解下,放在了榻上少年枕畔。少年苍白无血的一张脸上,昳丽精致的眉眼失了三分生气,尤显凄恻楚然,却并不减颜色。一眼见得,只觉绮丽又凄艳,惹人心怜,又惹人心悸。
墨然端来温水与他漱罢口,便欲扶抱少年躺下。
墨夷然却感受着面前之人一惯温柔周全的举止,却伸手轻轻阻了。“义父?”他看着男子此番格外幽静的眸,心绪亦跟着他往下沉落了。
“怎么了?”墨然回望于他,语声极柔。
墨夷然却蹙了蹙眉,坐于榻上挨着他,静望男子眉稍眼角细细的纹路。“义父怎么了?”
墨然闻声便静。
“义父在想什么?”
听见少年问声,墨然复又抬眸看向了他,面上似是露出了一点笑意。“你不知我在想什么?”
墨夷然却眉间蹙得更深。“我只能明你心绪,感你所感,并不能真的知晓义父心中在想什么……”
墨然眸中似蓄了月光,更见温柔地回望着他道:“你为什么想知道?”
墨夷然却轻怔了一瞬。本能地回与他:“我明你心中郁结,感你心伤疼苦,却又一时不明你因何如此,所以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少年言罢,眸中浮现轻忧,紧紧看着面前之人。
墨然与他对视一瞬,不觉转开了目光。“莫要如此看我了。”语声变得极轻,他道:“你最不该担忧的人,就是我。”
身畔少年仍旧凝目看着他。“义父在后悔。”
墨然不由自主地笑了下,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少年头顶的乌发,随后正视于他,点下了头:“是,悔之不及……悔之晚矣。”
墨夷然却隐约能感面前之人在后悔什么,心绪愈加不受控制地随着他沉落,正欲再说什么,一声冷冷响起。
“放开他。”
墨夷然却转头看向榻前不远那扇凋敝的木窗。
窗前所立之人满面森寒。着一袭黑锦长衣,衣上绣着朵朵红樱,额纹绮艳,身姿劲挺,眉目孤寒而秀逸绝伦。
墨夷然却不知他所为何来,又因何开口,几分莫明。
墨然亦转目望向了窗前所立的云萧,思及得到的消息,语声不免沉忧:“你师父……”
下时寒光微闪,一柄黑铁长剑已经刺入了墨然胸口。
墨夷然却双目微瞠,呆住。下时云萧转手两枚银针射出,不偏不倚地没入了榻上少年颈侧二穴中,墨夷然却顷刻动弹不得,亦开不了口。
剑光闪过时,墨然下意识地往外侧了身,身体偏挡在了墨夷然却身前,同时也使得长剑偏刺,未入心门。
他重又抬眸看向了窗前所立的云萧,这才发现少年人的眼神倨傲狂肆,幽寒凛冽,比到往日,透露出了太多孤寒、零落之意,像淹在大火里猎猎在燃的血色樱木。更像那一夜,死在他剑下、弩下的那些连城之人。
这一瞬间,墨然豁然明白了过来。“你恢复记忆了?”
榻上动不了也开不了口的墨夷然却于此时倏然一震。
云萧并未回他,也并未否认。
墨然低头看着刺在胸口的铁剑,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感受,竟是释然。
他不觉露出了几分笑意,回望云萧道:“正好。我也有话想要与你说。”
云萧眸光陡厉。“说什么?说我南荣家四百一十四口人不是你杀的?那一夜!站在尸蛊人身后吹笛操控他们的那人不是你?提着我弟弟,一剑将他刺穿的人不是你?”
转目幽寒地看了一眼墨夷然却,窗前所立之人语声更冷:“让他认贼作父这么多年的人不是你?!”
第340章 别离在今晨
“是我。”墨然又道:“都是我。”
他看着窗前执剑刺在自己胸口的狠肆少年,满目都是释然之后,慢慢萦上眉间的浅淡与从容。眸光半是沉,半是远。
“你既已忆起,我不妨告诉你,当年那一夜,随我去覆灭南荣家的,还有青娥舍舍老傅怡卉、神女教圣女诗映雪、乐正家乐正无殇、申屠家申屠啸、祭剑山庄公输明,他们都因对我有所求,甘愿服下了我让他们所试的‘毒’,于不知情下,受我下蛊操控了一月,随我去到连城,屠戮南荣氏。”
他看着少年,缓缓道:“奉我之命同去的,还有影网五影,和虞韵致、及数百只用已死毒堡虞家之人尸体炼制的尸蛊人。”
刺在自己胸口的铁剑在抖,墨然能感受到窗前之人的怒与恨,怨与怮,戾与悲。
像极,当日手刃巫山空雷的自己。
眸光微散,他低声道:“五影如今唯剩影主郭小钰,她此后会按我吩咐,听命于却儿。你想杀她,决定杀她,随时都可以。”
“傅怡卉、申屠啸、公输明、虞韵致都已死了。”微散的眸光慢慢集聚,墨然再度凝目看向窗前少年。“剩下的,诗映雪、乐正无殇,本非恶人,乃受我操控,你若想杀他们报仇,得先看看你师父答不答应。”
他所言的一字字,慢慢都与脑中一个个忆起的、昔日痛恨入骨的人影重合了。连城那夜的火海与血泊中有他们,云萧出归云谷、离青风寨后,经年所历的诸事中亦有他们。
或陌生,或熟悉。
有相识,有不识。
却竟然都是他的血海仇人。
没法不怨,没法不怒,没法不恨!
虽非本意,却都因自己之私,愚蠢地成了别人手中的刀!于那夜火海中,双手沾满了他南荣氏的血!
他不能怨?不能怪?不能找他们报仇吗?!
可他的爹娘……他的叔伯兄弟姊妹……连城上下围着他亲如一家的那些原本活生生的人……都死在了他们手上!
“至于我……”墨然看见少年越来越红的眼眶,突然不敢回头去看身侧榻上那另一个南荣氏遗孤后人。若有一日,他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心头一阵拧痛,墨然的脸色眼见地苍白起来。不知是因胸口被铁剑所刺的伤还在流血,还是因心中预想产生的惧意。
只不过下瞬,男子苍白而温柔的面上,双眉又慢慢舒展了开来。
幸是,忆生蛊在身的他,永远只存有墨夷然却的记忆。
自己此生当是,永不用面对却儿这样的眼神了。不会有那么一日。
墨然回望着肃立在窗前、一身狠意的南荣枭,忽是满目温柔。“……我想去看看你师父。”
像是被忽然提及了逆鳞,一身凄意与狠意的人睁目便道:“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去见我师父吗?!”
墨然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道:“你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覆灭连城,屠你南荣氏满门吗?”
窗前的人握剑的手一直在抖,此刻尤为剧烈。他睁着一双猩红而上挑的花瓣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屋内静坐榻沿的男子。久久未言。
“看罢你师父,我就诉与你。”眸中有些空远,墨然寂静道:“当年,我因何会那么做。”
榻上被银针射入颈穴的人睁目看着他们,动不了,也唤不出声。
下瞬窗前的人一把抽回了刺在墨然胸口的铁剑,转指间再度用力握紧了手中之剑,而后冷冷立在窗外看着墨然。
墨衣云纹之人简单地为自己止了血,幸而衣深如墨,即便血染衣前,也并不明显。他从榻沿站起身来,回望窗前的人,道了声谢。
……
蓝苏婉坐在榻沿,方才喂榻上女子喝下了小碗白粥。正喂水擦拭,便闻扣门声。
墨衣云纹之人随后踏步而入。蓝苏婉看见他,目中微光一闪而过,从榻沿站了起来。
“看来成为惊云阁主后,苏婉师侄已然知道,我是影网身后真正的主人了。”墨然未看蓝衣人,径直行到了端木若华榻前。
蓝衣之人不由微微瞠目。语声凝滞了两分:“原本……只是猜测。”
墨然在端木若华榻边坐了下来。“想来也是……否则也该一并追查到,当年死在影网手里的你父蓝万云和母亲苏凝,都是死在我手上了。”
蓝衣之人目光一瞬冷凝。骤然极为僵硬地看着榻沿所坐的男子。
不算陌生,声声大师伯从入谷时唤起,即便不道亲近,却也能道熟悉。
却竟然是……
蓝苏婉柔白的手慢慢握起,指间微抖,袖中银丝将现——
却被一人伸手按住了。
“二师姐。”
蓝苏婉回转过头,看到云萧的眼神,竟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如被摄住。
瞬间冷静了下来。
惊云阁方才与影网达成合作,墨然是影网真正之主,如此,她今时今日,还真是,杀不得他……
墨然凝目看着榻上闭目昏沉的人。
她如在魇中,即便昏睡未醒,眉间也细细地蹙着,苍白的脸上血色极少,虚弱而衰微。
满面冷色的少年执剑站在身后看着他。
墨然把了把榻上女子的脉,眸中浮现怜疼之色,掌中相握,开始输力与她。
伸手想要揉开女子长时紧蹙的眉,却在身后所立少年肆冷的眼神中顿住,他抬起的手微微滞住,慢慢收回了袖中。
“小师妹……”唤一句,声轻且怜。“师父生前一直说,你选了一条最苦最难行的路……让他看到你,时常不忍去想,将来你要受的诸多苦楚。”
“后来师父逝世,你继任了清云鉴传人之名……他老人家不忍去想的那些……”目光柔却,盛满了道不尽的心疼。墨然轻轻道:“便成了我经年看着你所受。”
“从身苦,到心苦。”墨然哀声:“你让师兄多心疼?”
榻上的人似有所感,却挣扎不出,面色几分晦暗。
“你可知,我最不愿其承清云鉴之名的人,便是小师妹你?”掌中输力不断,即便浸染衣前的血色越来越浓,他亦似毫无所觉,只看着榻上之人。“师兄不想看到,你背负清云鉴之名,同师父那样,越走越孤,越走越苦,越走越伤……只望你,苦痛心伤,皆有人知、有人伴。”
即便,那人不是我。
“且记得,你是端木若华,是一个‘人’……有心、有情,亦有感觉,故而必然会心生善恶,有亲疏,分远近。”望着榻上女子的眼神越发温柔,墨然爱怜道:“你会疼、会痛、也会伤……你不只是清云鉴传人,你还是你。是师兄看着、也护着长大的小师妹。”
真希望,你永不曾长大。如此,师兄可护着你,一辈子。
“若然有些事,连你也做不到,有些人,你欲救,却不能……非是你做得不好。”墨然温柔语之:“只是世事无常,世间无人能料尽,也无人能救得自己身边所有,与天下人罢了。”
“小师妹……”墨然最后与她道:“你只是人,不是神。”语声轻如羽,而柔如月。
慢慢松开了掌中与她输力的手,墨然再看她一眼,起身而离。
“走吧。”
蓝苏婉看着云萧跟随在墨然身后而出,不由凛色。“师弟!”
一身肆寒冷意的少年头也未回,只道:“二师姐只需在这里照顾好师父。”
……
“当年墨夷氏进谏夏明帝,南荣家虽只为江湖中人,却占城为府,势力愈强,不可放任。”院中树下,墨然背对身后少年,慢慢道:“夏明帝不但未纳此谏,更欲拟旨强纳连城主母南荣月衣入宫为妃。便是你母。”
凄冷的月色照在此方小院中,孤清寂静。
“我父为此急忧,再行进谏,言强纳人-妻非是明君之举,且南荣一氏已然势大,若再为宫妃,其势更将不可遏制……此言触怒了夏明帝。”语声空落,墨然虚望着前方。“夏明帝叶枫慢慢不再重用身为叶家影卫的墨夷氏,我父为向明帝证明南荣氏的威胁,暗中查探,终于探得了南荣氏身为奇血族人的秘辛……然未及报与夏明帝,夏明帝叶枫便联合原与我墨夷氏世交的巫家,灭我墨夷氏满门。”
南荣枭立身在他身后,冷冷看着墨然身影,满目狠戾:“这与我南荣氏又有何干系?!”
“是因我父临终前仍愚忠于叶家,道南荣氏果为祸水,夏明帝因我墨夷氏几句关乎南荣氏的谏言,就背弃了与我墨夷氏数百年约守。”墨然眸光垂落,慢慢低下了头来。“他临终前与我道,此祸不除,将来势必祸乱朝纲,天下不宁……于是命我,余生无论如何,要除此祸水,灭你南荣氏。”
“就因为这样?!”少年骤然满目都是凄恨:“就因为你父的愚忠?!”
墨然向后回转过头来,慢慢摇了摇头。“更因为……你们体内所流的奇血。”
墨然五指亦蜷握起来,指间青白。“我欲报墨夷氏血仇,然夏明帝叶枫与巫家,一者为朝堂帝尊,一者为武林之首……我怕我今生报不了仇……于是想育忆生蛊,让世间还有一人,于我死后,能做为另一个墨夷氏遗孤存于世上,代替我活下去,替我复仇。”
直直地看着身后少年,墨然道:“而世间,唯有奇血族人之血,能育出这样的忆生蛊。”
“为了……育蛊…?”
“是。”墨然回看着南荣枭,无力地笑了下:“为了育蛊。”
“所以带走了我弟弟……所以他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忆生蛊从他体内育出后,无人能适应,皆在种蛊之初就陷入疯癫……我以为育蛊失败,本欲杀了他,但他握住我的剑,说:可以试试种在他身上。”眼前又忆起了森云宗地下蛊池里,那瘦弱苍白到极点的纤细少年,眼尾猩红地看着自己,明明满目是恨,却强撑着向他露出了一抹堪称妖异的浅笑。
当年的墨然看着他,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满身是血、匍匐在巫山空雷面前的自己。
鬼使神差地说了:“好。”
忆生蛊唯有自愿方能种下,种下源于他的忆生蛊,便是自愿舍弃自我,转而接纳他一生的记忆和武功,与他同心异体。
故而南荣静出得蛊池,再睁开眼来,已然成了另一个墨夷氏遗孤后人,成了“墨夷然却”。
他离开墨然过久,便会完全成为另一个墨然;只有在墨然身边时,才能得片刻的真实与自我。而这个自我,是一个等同于镜像一样,明墨然之心,感墨然所受,会因他而郁、因他而怆、因他而悲……怜他、护他、甚至爱他的“副体”之人。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但知道自己并非真的墨夷然却。面前之人,才是。
“你告诉了我这些……”手中的剑慢慢抬起,直直地指向了面前之人。
南荣枭红着眼眶凄笑道:“也应该知道,接下来我会做什么了?”
“因为这样可笑又自私的因由覆灭南荣氏……我为了复仇,却走上了和仇人一样的道路……”墨然抬头望向了空中之月,眼中一时笑出了泪,语声喑哑而颤抑:“我错得多离谱。又多该死。”
满身血樱的少年拿剑指着他,亦满目是泪。牙间因恨、因怨、因不甘、因痛恨,咬出了血。“是啊,你真该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