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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330

作者:烬天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21章 移舟泊烟渚


    那夜罗甸城中,老树之下。绿衣之人执剑回首,手中握有他所赠玉叶旌牌。


    文墨染看着她映于圆月清辉下,婉转飞扬的眉目,如是道:“再见之时,墨染还有话想与姑娘说。”


    此后北曲领两万新兵来与中军汇合,带来的消息之一:


    于他走后,罗甸被围,羌兵叫阵,三场定输赢。


    清云宗下大徒叶姑娘,手持少央剑与羌骑所派舞剑楼遗孤血战,全身筋脉俱被其手中一柄软钩剑挑断,沥血,险胜。


    世上应从此,再无江湖武榜第四的少央冷剑。


    叶姑娘虽血战而赢,然一夕沦为废人。


    彼时闻讯,文墨染本就清癯羸弱的脸上,一瞬间血色尽失。


    他坐于监军之帐内,猝然立起,又站立不稳地跌坐回了椅中。


    “她……此刻,何在?”


    北曲看着他过分苍白的脸,目中满是纳罕之色。


    没想到左相大人对清云宗主的去向如此看重……


    “端木先生携徒所往之地,我亦不知,恐怕……”


    “穆流云,穆流霜,带上骁骑,随我去寻……”文墨染未待他言罢,已起身快步而行。两侧骁骑之首跟随。


    “且慢!等等!”北曲拦下文墨染道:“大人不可去寻!”


    文墨染虽清秀文弱,然为官多年积威极重,即使面对武将也分毫不显怯色,幽恻寒冽的双目冷睇北曲:“让开。”


    北曲左右看骁骑之首一眼,低头便道:“实则是端木先生所言,不可去寻,她欲往之地,危险万分,中军之中若有人去寻,反易暴露,我等只需当她已随新兵与中军汇合,便在营中……此后若无恙,她与门下弟子自会归来,否则便当她从未离开。身在中军,无论发生什么,始终未离。”


    文墨染目光微震,直直地看着前方,眸中既凛且痛。


    穆流云、穆流霜亦劝道:“端木先生之言,不可不听,她携叶姑娘、云萧公子欲往之处,定十分要紧,饶是大人,亦不可扰。”


    “大哥说得没错,且大人身负监军要职,代行圣令,于此阵前辅佐巫大将军,怎可擅离职守?轻易率我等骁骑离此去寻人?”


    文墨染心中一时极郁、极凛、又极疼。


    想要丢下监军之责,不顾一切地去寻心中之人。


    寻到她,告诉她,即便沦为废人,我文墨染亦已认定了你。


    姑娘若肯,生即不离,死亦不弃。


    那枚玉叶旌牌,不是予姑娘赦罪还家,轻承父罪,是想要姑娘自在归京,还朝无虞,可入官家,亦可嫁相府。


    是想要叶姑娘,可以嫁予墨染。


    “这便是再见时,墨染想说与姑娘听的话。”监军帐中,满面苍白之人静而又幽地轻轻喃声,文弱无力的十指慢慢蜷握,却于掌心刻划出了数道极深的指痕。


    姑娘一定要归来。


    平安归来。


    墨染候你已久,忧你难寐,恐你再伤……


    你此时此刻所受的,那筋脉俱断的伤,定然痛极吧?你可还忍得?


    墨染心下只望姑娘,莫要再忍了……


    叶姑娘也不过是个姑娘家,伤了,残了,怎可能不疼呢?


    疼便说出来,疼便哭出来,疼便与我闹……让我接着你、受着你、哄着你,让我想办法不让你疼吧?


    便只因,想到你疼,我心亦疼。


    余生予我,慰你可好?叶姑娘……


    渐趋昏暗的天空中,军旗猎猎作响。


    两军阵前,他看着绿衣之人手推一方木轮椅步步行出。


    是惊,是喜,亦是惧。


    惊其面色之苍白,喜其立身竟完好,惧其身在敌营,落入了羌骑与反军手中。


    何能不忧?何能不惧?自看到她第一眼,便已五内俱焚。


    未曾料想,还能看到好好的你……


    你既安好,无论如何,墨染此一次,定要救回姑娘,定要让姑娘安然!


    “那是叶姑娘无疑,我等不可再妄动。”文墨染直直地看着羌骑阵列前,那满面苍白被刀兵所指的绿衣女子,语声静谧幽喑。


    一旁诸将沉吟,而后大都点头:“监军大人所言不错,清云宗主端木先生作为清云鉴传人,事关大夏,举足轻重,我等不可不重视……眼下情况不明,我等只能先退。”


    文墨染左右的骁骑之首却瞟了诸将一眼,心道:你等还未听出……大人所言并不因为端木先生,只是叶姑娘在羌骑手中,大人也是要保她。


    巫亚停云一侧,一袭檀衣容貌俊秀的年轻公子忽而踢马上前,直视赫连绮之,高声道:“你说椅中之人是端木先生,那先生身边幺徒,云萧公子何在?”


    申屠烬闻声看了一眼盛宴,知道他在担心云萧,自己心下亦然,转目便也向着羌骑阵列前首,那娃娃脸的“少年”军师直视过去。


    赫连绮之抚了一下手中的麟霜剑,语声悠冷:“剑在我手,人嘛~从青蛉山一处高愈百丈的悬崖上摔下去了,是生是死,我也不知~不过……”


    但见北曲听闻他口中“青蛉”二字,双目微微一瞠。


    “他摔下悬崖之前,已然中了我羌骑弩兵一支寒铁弩-箭~箭上含毒~”赫连绮之眯眼儿笑道:“若非如此,羌骑还真不一定能从我那武功高强、轻功尤其了得的云萧师侄手中夺来这把麟霜剑~”


    “当然了……”他似想到什么,又笑颜道:“也因为他心慕之人,就是自己师父~我这已经沦为废人的好师姐,所以为护她一再不惜自身,到最后重伤之下被夺剑打落悬崖……这番痴情深情,我这个做师叔的看在眼里,还是很感动的~”


    “你住口!别在这里平白说些子虚乌有的事,污蔑我三弟云萧!”申屠烬闻言即忿,想也不想朗声骂道。


    盛宴听闻赫连绮之的话,心头不得不凛,此时再闻申屠烬不知情之下、理也不想驳斥赫连之言,又紧紧抿唇。


    即便是真,我等也不能承认。不论是云萧的情,还是椅中之人的身份。


    “如此,单凭你手中之剑、与此刻受你胁迫的叶姑娘,便想让我们相信椅中之人就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吗?”盛宴高声冷笑道:“且不说这立身椅侧、行动自如的绿衣女子是不是曾经的少央冷剑,便是清云宗主体内的天鉴神力是否真的可以渡予旁人,都犹未可知。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协迫了叶姑娘……或这位酷似叶姑娘的人,找来一老妪假扮清云宗主平白让我们掣肘受制呢?”


    好一个伶牙利嘴、言辞犀利的臭小子。


    赫连绮之悠然转目看了一眼盛宴,随即冷笑:“既然你们不信,那我也不多费唇舌非要你们相信,这便回去好好‘招待’我这一夕沦为废人、此刻只能任人摆布的好师姐了,以及我这重伤初愈、筋脉续接不久就快要站不住了的好师侄。”


    说罢,赫连绮之便一脸悠然地向后挥了挥手:“把她们带回去!”


    夏军阵列前首的众人看着绿衣女子被刀兵所指,再次推着木轮椅步步行回。便如她往日冷硬沉肃的性格一般,始终未置一言,也并不回头。


    “因为有客人在,你等的叫阵,近日恐怕无暇来应了~”赫连绮之眯眼一笑,一脸的胜券在握:“若要强攻,随时奉陪,只是两军交战时,自然顾及不了军中客人的安危,说不定首当其冲,死于非命,你们说对吧?”


    言罢轻笑一声,打马而回。骑在马上的背影肆意得很。


    巫亚停云拧眉沉吟少许,低喝:“回营!”


    ……


    主帅营帐中,文墨染一待人齐,便坐于主位之右,凝声幽肃道:“那便是清云宗下端木先生大徒,叶绿叶叶姑娘,不会有错。”


    帐中诸将心下虽有疑:两军阵前,相距百丈之遥,只一眼,监军大人何能如此确信?


    但见与之应是较为亲近熟悉的森云宗主墨先生,亦点头应了,便未就此多言。


    “且赫连手中之剑,确是麟霜剑无疑。”自见了椅中之人后,墨衣云纹之人眸中始终带着未定的殇与沉。


    只因渡尽天鉴之力予绿叶师侄强续筋脉一事,确是师妹有可能会做的。即便自己会沦为废人。


    倘若那真的是师妹……


    墨然心中紧紧揪起,蜷握在袖中的十指控制不住地颤然。


    忆起自己看着长大的那个小女孩儿,以及阵前那椅中佝偻老妪的形态……


    心何能不疼?


    若真的是你……师妹……


    愈想,心愈疼。


    立身一侧的黑衣少年伸手扶住了墨衣云纹之人的肩。


    入帐之前,巫亚停云已于主帅营帐外,从北曲口中得知清云宗主及其门下弟子确实前后去了青蛉。


    她坐于主位之左,沉默一瞬,道:“倘若椅中之人当真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即便其已成废人,所受之世人的尊崇犹在,我夏军不能不顾。”顿一瞬,她续道:“如今之计,有必要先弄清楚,被虏至羌营中的那老妪,到底是不是如赫连绮之所言,便是清云宗主。”


    文墨染垂目看着帐中下首,眸光幽幽的,语声柔而静,然不容置疑:“未弄清楚之前,暂缓攻势,亦不得贸然奇袭,弄清楚之后,也须再议,谨慎行事。”


    他抬眸迎视众人,幽冽道:“无论如何,莫要刺激羌营,将清云宗主师徒的性命置于险地。”


    监军大人所言,怎么好似已经确信那老妪就是清云宗主了?


    帐中诸将正拧眉疑色,那身着檀色长衣、姿容俊秀昳丽的年轻公子、巫家后辈,大步走上了前来。


    “盛宴可往羌营中一探,弄清楚那人究竟是不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


    众皆转首侧目看向他。


    前军将军林海道:“盛宴公子莫不是懂羌语?”


    盛宴讪然一笑:“并不懂。”转而又道:“但我可模仿任意之人的语声,扮作叶齐反军中的兵卒,只要看不见脸,便是熟人也能蒙混一时。”


    说话时,后一句所用便是林海的语声。


    众人听得都惊了一惊。


    北曲不由惊奇:“好像啊,和刚才阿海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连语调都学了个十成十,这要不是你站在我面前,隔个帘子我定然把你当成阿海~”


    除却北曲,同出自将军府的其余两位,左军将军天涯、右军将军南冥也都忍不住点了头。


    巫亚停云看着满脸从容笑意的盛宴,却仍旧拧眉。“你不要去,我另外派人去探。”


    盛宴回看巫亚停云,笑了一笑:“大将军莫要犹疑,盛宴应当就是那最适合去探之人,今夜潜入打探一二,若然顺利,或许明晨便已回了。”


    “你……”巫亚停云只觉莫明忐忑,想到“他”实为女身,便更为不安。还是道:“不行,你不能去,独自夜探羌营太险,军中自有死士可往,不必你去。”


    申屠烬虽不知盛宴实为女子,但自来十分清楚并信任盛宴的能为,见他主动请缨被拒,想也不想帮腔道:“巫大将军怕不是小看了我大哥,死士未必有他机敏灵活、随机应变之能,更何况如此适合夜探的特殊学声之能?”


    申屠烬伸手熟稔地搭上了盛宴的肩膀,回看巫亚停云,笑道:“大将军要是真的不放心,我陪他一道去,有我狼群掩护接应,潜入罢平安回来,必不会有误。”


    盛宴一拱肩甩下了申屠烬搭上来的手,不领情道:“不必你陪我去,你大大咧咧又马虎恣意,反而容易害我暴露,你只叫阿檀于羌营外围策应我就行。”


    申屠烬尴尬道:“哦……随你就是了。”


    两人再度转目看向主位上的巫亚停云。


    盛宴见其仍旧面有犹疑,知道表姐是担心自己,便又笑了一笑,对其作了个揖。


    巫亚停云知道胜艳心意已决,亦知她的能为,噤声少许,未再拦她。“……务必小心。”


    盛宴抱拳为礼,从容一笑:“大将军请放心。”


    ……


    益州一处山野间,原本正不紧不慢行于其间的素衣女子忽而止步,随后抬头。


    她身后跟随的一名老者也当即止了步,抬头看向了行于身前的素衣女子:“影主?”


    一只环颈羽白的黑鸦映着月光扑翅落下,停在了郭小钰伸出的手臂上。


    “是主人来了消息?”


    郭小钰看罢手中从黑鸦脚上取下的信笺,抬头来微微叹了一声:“嗯。”女子举步续往山下而行,口中缓缓道:“手边的消息暂且放下,先随我去寻人吧。”


    影老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女子:“是寻……寻、何人?”


    林间月光幽幽然地洒落在女子脸上,映出了女子脸上两道不算深但也不浅的疤痕,她轻轻拍走了手臂上的黑鸦,语声温文平静:“能叫主人一时放下影网所有消息,命我专心去寻的人,除了那一位,还能是何人呢?”


    影老慢悠悠地随行于女子身后,似明白又似不明白,便也没有再多问。


    第322章 小舟从此逝


    益州西南地界一处山脚下的村寨中。


    九州旭一行于此暂歇,用几张上好的兽皮向一户农家借了一间僻静的泥瓦小院。


    是值哺时,院中在烧柴煮水,然并不为做饭。


    九州旭寻来了女子指示所需的数十味药材,此时提着药箱大步入院。


    院中一袭黑衣的少年俯身蹲在小院一角,正在给三只桶身嵌有出水唧筒的崭新木桶涂上桐油。


    少年人一手扶着木桶慢慢转动,一手拿着手中羊毛刷子一上一下匀速刷着,上漆的手法一眼看来,竟极熟练。


    九州旭不由得驻步,看了一眼少年人身旁散落在地的木屑、刨具,再看少年人手边三只新箍好、正在上漆然腰身下方有放水口的木桶,微微瞠目:“云萧公子在做什么?”


    少年人已经穿回了自己离了南疆来寻师父时,所穿的那身墨色锦衣,黑锦之上绣有繁复艳丽的红樱,与少年清逸劲瘦之姿相映成辉。


    因长时低头,少年人额前流散下来十数根长发,此时闻声,少年人用力吹开了额前散落的碎发,抬头来回看了九州旭,十分随意地回声道:“刻漏。”


    又道:“给阿吉姑娘准备的药浴需准确计时以换,此处村寨里不见日晷、圭表,所以做一只刻漏届时予你用来计时。”


    少年额间红樱醒目,此前布满额心及右半边脸上的红疹已消,此刻一眼看来,额纹绮艳、面莹如玉。双眸幽澈若寒星霁月,既清且静,若带一分温意,便觉春色撩人;若带一分寒意,便觉欺霜傲雪,既能慑人心,又能惑人心。


    九州旭看着他这样俊美无俦、风华无双的一张脸,同为男子,都差点移不开眼。


    好半晌,九州旭才蓦然惊醒回神,不免尴尬。


    心道同行里的慕春少女便是妇寡老妪,只要看他一眼,恐怕都要吵嚷着嫁给他了。


    随后九州旭会意过来面前之人所言,又不免震愣:“云萧公子竟还会做刻漏?”


    云萧将漆好的三只送水桶排放在旁,转而开始在一支修长的平整竹木上划写时辰刻度,以作标尺,固定在受水桶内。


    “师门长辈中有一位人称‘鬼斧神刀青阳子’,擅机括术,我跟随其身侧数年,所以会做一些常用之物。”少年人言辞并不避讳,坦然回与九州旭道。


    “刻漏的送水壶原应用铜壶,以免渗水,但太过费时且铜不易得,故而用木桶暂代,只要使得三只送水桶匀速往下一只桶内滴水,即便桶身渗水,三日后也可用之计时。”


    九州旭不由得心生佩服,微微笑着回道:“有劳云萧公子了。”


    至戌时,刻漏所需都已制作齐全,少年人将东西排放好,任漆好的水桶在旁晾干。起身去了端木若华所在的小院主屋。


    主屋内,端木若华将九州旭送来的数十味药材一一辨认闻过,而后有序地放进了手边备好的九只半人高的沐身浴桶内。


    屋内女子亦已换回了素日所穿的一袭白衣,雪鬓青丝在垂首间轻轻拂动,耳闻熟悉的步声,抬头看向了屋门所在的方向。


    “师父手边这九只浴桶,流英婶都已拿热水泡过了么?”云萧询罢,又道:“刻漏三日后可用。”


    为解阿吉姑娘体内的痹尸散,端木若华已言每只浴桶内届时须放不同药材,不可掺入杂物,故每一只都需泡水洗净。


    端木面向少年方向点了点头,而后犹豫一瞬,让其将桶内自己已然放入的药材,一一念予自己听。


    只因元力失半,五识已弱,即便几分确信,亦恐有失。


    待云萧一一念罢,白衣人放下心来,再度点了点头。


    左右无人,云萧上前将白衣女子自宽椅中抱了起来,放至自己腿上环腰搂住。“这几日都在为解阿吉姑娘身上痹尸散做着准备,师父每日都需与九州旭详说所需药材、嘱咐药量,应也累了。”


    白衣人不明其言外之意,蓦然被他抱起,心口急跳了一下,待到少年人抱着她坐回椅中,女子一时怔然一时恍然。伸手攥握在少年人衣襟上,便感无所适从。


    “师父是在紧张吗?”云萧亲昵地把头埋入女子颈侧蹭了蹭,轻声软语与她:“此刻院中无人,师父安心。”


    少时至今,白衣之人从未行过如此不能为人道、恐为人非议、需避人口实的行径,乍闻少年之言,只觉羞愧难当,满心负愧,脑中一时嗡然作响,又木又直地攥紧了少年的衣襟。


    指节微泛白。


    云萧见其反应,何能不明白女子心中所想,蹭罢怀中之人,却环腰将她抱得更紧。“师父既已应我,余下这一年,会习惯的,对吗?”


    女子神色又一怔,原本因心中愧赧甚剧,慢慢低下去的头,此刻又轻轻凝滞住了。


    她转面正对怀中少年,抿唇而寂,一时未言。


    余此一年。


    他所求,也只这一年时日了。


    那只木然垂落在少年身侧的手,于此刻慢慢抬起,从后抚了抚颈畔少年脑后的长发。“嗯。”


    唇角微微扬起,少年人便似得逞了心中隐秘的小心思,无声笑了笑,而后温柔地在女子颈侧印了一吻。


    三日后,屋中排放的第一只浴桶被热水倒满,桶内浸泡着十数种药材。


    一直给九州旭和牙鲁医生打下手的牙鲁医生的妻子流英婶再提了一桶热水进屋,便于端木探过水温后,将九州纳吉放入了浴桶中。


    屋内热气氤氲,渐渐被浸泡开来的药香萦满。


    端木若华面向屋外凝声:“且记半个时辰。”


    九州旭守候于屋外,身侧便是云萧所制的那只刻漏,看罢受水壶中那只木箭所指的时辰刻度,默记于心。


    待滴水入壶,慢慢将壶中浮舟推起,使得舟上木箭对照标尺往上升过半个时辰,九州旭看了一眼逐渐昏沉的日色,扬声即道:“先生,已然半个时辰。”


    云萧于灶间提来一桶桶热水放于门口。屋内流英婶再次于白衣女子探过水温后,将九州纳吉抱起放入了第二只浴桶中。


    此回浴桶中的药材烈性,初被放入水中不过一息,少女呼吸便促,满面潮-红热汗。


    端木再度扬声:“此回,一刻。”


    九州旭眼望刻漏滴水,木箭靠在标尺上缓缓上升,一刻后,紧张扬声:“先生,已一刻。”


    流英婶赶忙上前将药浴木桶中的少女抱了出来,又放入了第三只浴桶中。


    如此数个时辰后,流英婶第九次听闻九州旭扬声道过时辰,终于把九州纳吉从水中抱了出来。


    少女被擦干身子平放在了榻上,身上盖上了一件薄薄的软巾,仍旧昏迷不醒。


    为防风寒侵身,榻旁已然备了烤火炉。


    此时已值深夜子时,白衣人于屋内长时被热气所染,又兼置于榻侧的烤火炉,额间亦沁薄汗,鬓发微湿。


    未有犹豫,她转面再对榻前大汗淋漓的流英婶道:“劳烦将萧儿唤进来罢。”


    虽说事前已知,但看着榻上自己从小看大、此刻未着一缕的少女,流英婶面上仍浮现了难色。她有意道:“云萧公子男子之身,若要让他来为阿吉行针,那……”


    妇人还未道尽的一句,便是那阿吉的身子定是要被他看光了,不若就此让云萧公子对阿吉负责,二人结个姻亲。


    得知这对姐弟实为师徒,流英婶便觉女子当也做得了主,数日来,见少年不仅容貌上上上佳,品性谦和,更兼所会繁杂且诸多,刻漏、马车、木轮椅,竟都会做,能修能造,好似便没有他不会的!越发觉得这样好的一个少年儿郎,若能让阿吉嫁得,真是幸极。


    端木却不知妇人所想,见其迟疑,温言平声道:“讳不避医,为救阿吉姑娘性命,还请不要介怀。”


    妇人有意叹声道:“姑娘家的清白,哪能说不介怀就不介怀的?这针可是只能由云萧公子来行?若是,那……”


    她拖长了音,尽显为难。然面前白衣之人不知是当真未明白妇人的意思,还是有意不往亲事上提。


    只道:“萧儿从小与我学医,今时我元力不足,唯恐有失,所需之点水针法,唯有他还能使出。万望以阿吉姑娘性命为重,切莫因此耽搁迟疑。”


    妇人还想再说,门外九州旭也已闻声,心知女子为夏国神医,更兼承临天启神示之人,备受推崇,其弟子亦为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姻亲嫁娶,皆非小事,不可能轻易应下。


    便扬声打断了妇人:“流英婶,不必再多说,听凭先生之言,救阿吉性命要紧。”


    长兄如父,九州旭既已开口,妇人自不好再多言。


    不多时唤来了云萧领入屋中。


    九州旭长时守候在屋外,云萧行入屋前,转目看了一眼九州旭,原想说宽慰避嫌之言,然不等云萧开口,九州旭已先一步深揖一礼,面向少年正色道:“阿吉就劳烦先生与云萧公子了。”


    云萧不觉也正色,点头为应,而后行入了屋中。


    流英婶跟随而入,听从九州旭嘱咐,侍立于一旁噤声,此刻看着少年人摊开针帛,而后执针在手。


    女子静声:“始于灵墟、神封、期门,元力轻渡,气力两分。”


    但见女子话音一落,少年人手腕便一转,竟就直接将手中银针射入了榻上少女盖在薄巾下的胸口三处。


    妇人见得,瞠目结舌:竟不必掀开薄巾吗?


    女子听得针声摩擦过布巾入体,眉间隐有忧,但有感落针时无形的元力如水一样荡开,其力一分不轻一分不重,并无差错,又静。


    云萧束音为线,轻轻与她道了一句:“为免萧儿被人央求娶师父以外的人,这几日弟子拿着这块薄巾反复练习过了,师父且安心。”


    女子神色一怔又一恍。眸光微动,心口轻悸。


    而后缓缓报出需落针的诸穴,均由云萧转腕射入,饶有薄巾相隔,元力竟无一丝差错,针落之处亦未有半分偏差。


    端木恍然之间,不觉又怔:他竟已能将自己点水针法,运用得如此纯熟。


    不知是慰是叹。


    恍然惊觉,纵有诸多错节,他竟也是承自己衣钵最多的弟子。


    可是此情此景,却叫她只得惭然以对。


    行针罢,流英婶便见榻上少女原本一日比一日灰白的面色眼见地复了几分生气,蹙眉嘤咛少许,竟似当即就要醒来!


    妇人当即喜不自甚,高声诉与了门外的九州旭。


    “阿吉姑娘体内的痹尸散寒毒应已解。”听得九州旭急步行入屋中,端木若华宁声与他道:“此后气虚体弱之象应不会再显,当也不会再无端晕厥,陷入昏睡。”


    九州旭按女子指示,查看了阿吉耳后经年可见的淡淡青斑,也让流英婶查看了少女胸前、背脊、腰侧此前可见的数块青斑。均已消散不见。


    少女迷蒙中亦转醒了过来,看着身畔之人茫然唤声:“哥哥?流英婶婶?”


    九州旭禁不住大慰,眼眶一瞬间半湿。转身便欲向端木二人行大礼。*


    下瞬端木微抬手,少年人便知其意,先一步接住扶起了九州旭。


    “此前有意隐瞒身份,诸多事宜未能尽诉,亦不便相询,此回不必再相瞒,端木心下有事想要相询九州公子,还望能告之。”


    九州旭回看女子,面露坦诚与感激之色,但见女子额前沁汗,眉间有倦,便适时道:“先生已然劳累了一整日,可先行歇息一晚,待到明日再来相询,届时九州旭亦当知无不言。”


    云萧亦注意着女子神色,但见九州旭言罢,女子微顿一瞬,而后应了声:“如此,端木明日再寻九州公子相询。”


    心中亦很感激,流英婶当即殷勤出声:“院中左面屋子一早收拾妥了,我这便带先生过去歇息……”


    “不必带路了。”下时便见少年人于椅中将白衣女子一把抱了起来,而后歉身为礼,淡然语之:“我送家师过去即可。”


    屋中之人便都微愣,而后看着少年人怀抱女子大步行出了。


    女子被他横抱在怀,只觉身畔少年于自己面前已然越来越恣肆随意,她想到己身时日无多,余生已近难得长远,便也叹声而寂,不再多言。


    不多时,亦随心念而动,轻轻把头靠在了身畔之人肩侧。


    云萧有感,低头来看了怀中之人一眼,眸光缱绻温柔,于月下无人的小院中,闭目轻轻吻了吻心上人的额。


    第323章 返影入深林


    暮秋九月,夜凉风静。


    延江水岸驻扎的凌王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营内。


    两名羌卒举着火把在前为叶齐照路,叶萍跟随于叶齐身后,二人走进了羌骑营中一处偏帐内。


    入内便见赫连绮之背对一方木轮椅站在帐中,笑脸迎人。“王爷来了~”


    叶齐看了他一眼,神情莫测,不辨喜怒。


    帐中唯余叶齐、赫连绮之与叶齐心腹义子叶萍三人。


    叶齐下瞬绕过了赫连绮之,走近了他身后那方木轮椅,一言不发地看着椅中之人。


    头上垂落下来白纱的斗笠未除,椅中之人与白日里推入阵前时一般模样。白衣雪发,身形佝偻,老态难掩。


    叶齐微一扬手,挥落了椅中之人所戴的斗笠。


    便见一名满头鹤发的瘦削老妪坐在木轮椅中。她应是确已成废人,不能言、不能动、不能立,然呼吸平稳,眼神也极清明。


    虽皱纹满脸,然五官端正小巧骨形偏瘦,皮肤亦很白晳,能看出来年轻时必是个美人。


    叶齐若有所思的:“她,是端木若华?”


    赫连绮之觑见叶齐目中的审视与度量,一时未答。


    下瞬黑白分明的大眼中一闪而过的玩味,微笑问声:“王爷可认得出来?”


    叶齐再度踱近,居高临下地看着椅中之人。“这个女人,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不曾于本王面前有过狼狈。”


    语声沉冷,叶齐再道:“毒堡那一次,已经是本王让她离死最近的一次……”又看少许,他转头回看赫连绮之:“今番,如此狼狈地坐于本王面前任人鱼肉,本王却是不信。”


    赫连绮之见之天真可爱的脸上满是笑颜,语声却阴沉:“王爷不是一直想要她死吗?怎么如此这般送到王爷面前,唾手可杀,王爷却又不信了?”


    赫连绮之道:“为救弟子不惜于此战时冒险入宁州山野,不像是她会做的吗?为续弟子筋脉不惜渡尽周身元力予之,不像是她会做的么?”


    叶齐听罢,拧眉。


    看着椅中白发老妪,静立不言。


    半晌后,他霍然扬了扬手,高声与帐中所立的叶萍道:“拿酒来。”


    赫连绮之一眨不眨地看着叶齐,大眼晶亮,似在思量与观察。


    叶萍出而拿了一壶酒回来。酒壶小巧,然属烈酒。


    叶齐伸手接过酒壶,下瞬亲自箍起了椅中白衣人的下颚,不待赫连绮之反应,将手中一小壶烈酒悉数灌入了其喉中。


    烈酒烧喉,虽难言难动,椅中之人亦面露痛苦之色,在勉力挣扎,无力地呛着声。呛过之后,满面潮-红,椅中老妪控制不住地咳声不断,能见涎水顺着嘴角在流出。


    赫连绮之立身在旁,心思九转,已微微蹙眉。“王爷因何如此?”


    叶齐转而回身看了赫连绮之一眼,步履悠然,言辞阴冷:“赫连先生声称是这女人的同门师弟,却不知么?”


    赫连绮之眉间更蹙,圆润的大眼虽仍显晶莹可爱,然眸光已沉:“知什么?”


    叶齐却不答。只又看了赫连绮之一眼。


    营帐内半晌无声。


    又过少许,叶齐再度走近椅中那年老身废之人,兀自伸手,用力抬起了她的下巴。


    只看了一眼椅中人浑噩醉酒中的眼神。


    叶齐便一甩手扔下了老妪的下巴。“果然不是那个女人。”


    叶齐言罢抬手。叶萍立时知其意,双手递上了一方烟色锦帕。


    叶齐接过锦帕拭了手。


    时洛阳王府,长廊雨下,他看着椅中女子睁着一双稚子般纯净无邪的眸,似忘记了二人之间宿怨难消、对立已久,软懦着语声对自己说:“我都喜欢,喜欢烟色,也喜欢你。”


    分明俯身时已闻女子呼吸间所含的酒气,他却仍不管不顾地把女子酒醉之言当了真、入了心。计较不放。


    思及此,不知是郁结还是负气,叶齐眉间越加阴沉,一甩手将手中拭完手的烟色锦帕扔到了地上。


    ——那个女人,果然没有这么容易死。


    叶齐再未看椅中之人。“既不是那个女人,如此看来,赫连先生真正能当作筹码的,便只有本王那已故宣弟的独女了?”


    忆起白日情形,叶齐道:“她于阵前竟配合了先生演这一出戏。”


    “既如此,这枚筹码亦或棋子……待要如何用,赫连先生心中想必早有计量。”言罢,烟锦长袍微漾,叶齐负手踱步,便于赫连绮之身旁大步走过。


    然未几步,语声转而阴鸷沉冷,响起在赫连绮之耳边:“这出戏,虽然不错,但请赫连先生下次再要演,还是先行告知本王一声。”语声不可谓不幽冷。


    言罢,即出营帐而离。


    赫连绮之却似不闻,只长时看着被叶齐灌完后扔于地上的那只酒壶,面上无笑。


    半晌后,细长的眉紧紧一拧,黑白分明的大眼中眸光森然。


    ——师姐,你身上怎可有我不知道,而旁人却知道的事呢?


    此时营帐外步声复又踱近,叶齐之声冷冷响起:“椅中老妪既不是端木若华,你又如何确保真正的端木若华不会马上出现?”


    赫连绮之眸光仍旧森然,看着地上酒壶语声亦很阴沉:“即便出现,又有何惧?王爷不是知道我真正的筹码是……”


    言至此,忽醒神。


    叶齐怎会去而复返问此无关紧要之语?


    立时转身回头,果然未见叶齐再入营帐,赫连绮之预感到什么,迅速快步行出。


    便见营帐前数名守卫皆已倒地,颈间流血未止,显是刚刚死去不久,远处巡逻的羌骑也于此时察觉了异样,正快步赶来。


    “军师大人!”


    赫连绮之查看了一眼守卫尸体,原本稚嫩天真的娃娃脸此刻凝了层冰。“皆是利刃削颈,一击毙命……真是好快的刀。”


    赫连绮之想到了此前数场战役中,手持无形之刃助阵夏国中军的那一子。


    中原武林巫家的无刃刀。


    “此子会无刃刀,且能模仿旁人的语声……一定仔细搜查,不能听信言语,须得看清楚脸。”


    “是!军师大人!”


    真是抓了个好时机啊~


    赫连绮之眼中幽光明灭。


    这样机敏又大胆,所问之言也极为巧妙,连我都被其所欺一时不察……巫家这一子,当真不可小觑。


    虽知骗不了多久,但消息流出得着实太快了。


    赫连绮之一面派人搜寻不断,一面审慎而思:所幸知道了,应也无大的影响……


    一道黑影疾速掠步间,此方营内已燃起连串火把,从两翼羌骑营迅速照亮到叶齐吴郁麾下的益州兵营。


    盛宴穿着益州兵制服,借夜色所掩,几个纵掠闪身退到了军营外围。


    那里一匹矫健壮实的灰狼趴在草地里一动不动,已候盛宴良久。


    “阿檀。”听闻盛宴唤声,灰狼于潜伏等候时闭起的兽瞳这才霍地睁开,也让盛宴于此黑暗中一下子找到了它。


    靠近灰狼盛宴便略略松了心弦,伸手轻轻捂住灰狼于黑暗中幽绿发光的兽瞳,猫腰翻上了灰狼的背。


    “椅中老妪并非清云宗主,且从赫连的话里可知清云宗主还活着,并未落到他们手中。”盛宴环顾四周的同时压低声音与阿檀道:“阿檀记着我说的,咱们先回去与申屠烬汇合,把话带到。”


    灰狼轻轻打了个响鼻,算作回应,后小心谨慎地驮着盛宴猫腰后退,便欲离。


    盛宴想到端木先生既活着,那云萧此刻必定护佑在她身旁,亦安然。


    一颗心到底放下了些许。


    舒心地用力揉了一把灰狼头上的毛,盛宴语声轻快道:“说起来阿檀你这名字倒是和我有缘,我出门在外最常穿的就是檀色衣裤,色深雅致又好洗,于外赏玩山水即便蹭到些污泥木屑,也不大看得出来,仍显本公子气质卓然~”想到这里盛宴飒然含笑,驱狼后撤步步退离。


    然就在一人一狼将将退出反军营地时,盛宴远远看见身着绿衣的女子被一名老妇人掺扶着走入军营一帐中。


    那一身绿衣的女子满面苍白,应是因筋脉接续未久,步行缓慢,然她身边老妇人丝毫未见催促或不耐,小心翼翼地掺扶着绿衣女子双臂,亦步亦趋,那模样看起来不像待战俘,更像是待贵客。


    狼背上的檀衣之人眼见之,目中不由浮现狐疑之色。


    不止老妇人对其恭敬之态,绿衣之人脸上的神情也与白日在阵前立身木轮椅侧、被刀兵所指时全然不同。眉间肃重之意不复,转而十分冰冷浅淡,亦不像战俘。


    盛宴一刹那间,竟难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她此刻是落入敌手、身处敌营,正于险境中。


    叶姑娘……怎么了?


    盛宴抓握阿檀背上狼毛的手微微用了点力,灰狼会意,停下了后退的步伐。


    想到什么,盛宴心中涌起更强烈的审慎与不安。


    思虑一许,盛宴猫着身子又轻轻翻下了狼背。


    蹲跪于草丛中,檀衣之人伸手轻轻拍了下灰狼脸侧,压低了语声与灰狼道:“阿檀你先回去,把消息带给申屠烬,明日一早再来此处候我。”


    灰狼连续打了两三个响鼻,似是不同意檀衣人所言,不肯独自先走,盛宴再度伸手安抚地摸了摸它的颈毛。


    “阿檀最乖也最帅了,明早定还能悄悄潜来此处接我回去,对吗?”盛宴言罢,便静声看着绿衣之人行入的那一方营帐。“我今夜还有事得去确认一下,会小心行事的。”


    直觉所预,自己此番去确认之事,或是关键。


    灰狼最后蹭了蹭盛宴,提爪后退,身形隐入了暗夜中,如一道灰影般无声而离。


    盛宴与之同时缓步潜行,慢慢往营中一角靠近过去,伺机而动。


    从戌时到子时再到寅时,益州兵营及羌骑营中始终人声嘈杂,数不清的火把便未曾停止过在营帐间撺掇搜寻。然黑夜中想要在此绵延数里的军营中找出一个人来却不易,而潜藏随动、混入其间却不难。


    天刚蒙蒙亮时,众军卒能见疲态。


    盛宴身着益州兵服,举着火把大步跟随在寻人的队伍之后,行近叶绿叶此前走入的营帐时,迅速蒙灭手中火把,闪身进了绿衣女子所在营帐。


    一入帐,原本苍白着脸色躺在榻上休憩的绿衣女子便警醒,兀地睁眼。


    然入帐之人比她更审慎迅速。上前便点了绿衣女子哑穴与周身大穴。


    随后看见绿衣女子脚边还放着一张小床,那掺扶绿衣女子入帐的老妇人就躺在小床上,竟似贴身照看,此刻正沉睡。盛宴毫不犹豫地出手,又点了那老妇人的睡穴。


    随后盛宴快步行至叶绿叶榻边,一把将榻上女子扶了起来,嘘声以示意。


    叶绿叶看着他的动作,眉间毫不掩饰地蹙着。随后点了点头。


    盛宴压低语声道:“白日里阵前,那木轮椅中的老妪并非清云宗主,叶姑娘因何会配合那羌骑军师,默认椅中之人是端木先生?”


    盛宴问罢便解开了绿衣女子周身大穴,并将手伸至了女子面前,示意她于掌心内画写。


    然绿衣之人看着他,眸中无绪,眼神冰冷,半晌未曾稍动。


    盛宴心头越加惴惴。“叶姑娘?”


    盛宴迎视她的眼神,语声不觉便滞:“何以……露出这般……竟似不相识的眼神?”


    绿衣之人闻话眉间更是一蹙。终于抬起右手移向了面前之人的手心。


    你是谁?


    盛宴眼见着她画写完,随后神色便一震。


    自己与她们师徒五人曾于洛阳行宫别馆内同宿一日,亦曾同案而食。


    作为云萧的结义大哥,叶姑娘断无可能不记不识。


    “你……”心头陡然觉出异样,盛宴待要再问,耳闻帐外马蹄纷踏由远及近。


    应是数百人的轻骑队伍,不知从哪里执行了任务回来,入营后纵马声便渐止,能闻马上之人陆续翻身下马的落地声。


    一道几分耳熟的语声随即传入了盛宴耳中。


    “我哥呢?醒着睡着?这么早应该是睡着吧~”少年之声清脆响亮,透着股痞味:“先不吵他,老子之前送回来那个重伤的女人死了没?”


    “没死?真是命大,不过活着比死了有用~”


    “玛西带路!我们先去看看那个女人。”


    随后数人便径直朝此方营帐大步行来。


    “怎么这么多人举着火把?是在找什么……”


    盛宴已经重新点住了叶绿叶周身大穴,将她轻轻放倒在了榻上。


    “能模仿旁人语声的人……”营帐外,木比塔复述了一遍玛西所说的,脚步忽然顿住。


    此时面前的营帐里忽然走出了一个叶齐吴郁麾下的益州兵,举着火把似是刚刚把这一个营帐搜寻过一遍,正要快步去别的营帐里搜寻。


    他与木比塔错身行过才两步,木比塔唇红齿白、过分秀气的脸便冷凝得像冰。“抓住她。”


    跟行于木比塔身后的羌族勇士玛西和日麦牟西微愣一秒。


    下瞬见方才行过的“益州兵”兀地飞身而起,立时会意过来,展身提臂,猛地向那人扑去。


    盛宴指下一转,无刃刀毫不留情地向二人斩去,眼神亦锐利如寒芒。


    内力高深的羌族勇士日麦牟西猝不及防,寒刃临身方瞠目一惊,险险避开了要害,然挡在面前的左臂被无形之刃斜斩而落,血溅一地。


    羌人果然悍武,断臂亦不改面上狠色,只大力撕下外衣随手一裹断口,便和另一名羌族勇士前后围住了盛宴。


    木比塔立于外围,转身过来凝视着被围之人,高声喝道:“来箭-弩兵!”


    “是!木比塔将军!”


    盛宴再与玛西、日麦牟西交手,二人对无形之刃已有防备,轻易难有大伤,外围弓箭手与弩兵齐列,已然手持弓-弩对准了中间被围之人。


    至后叶青、叶飞亦闻讯来助,弯钺长鞭夹击之下,盛宴渐渐不敌。


    转指间有感掌中所化气刃越来越短,指间微抖,愈感僵麻,气息亦越来越不稳。


    盛宴紧抿双唇看了四周羌骑、反军一眼,冷寒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长相精致秀丽、然性格极歹毒凶狠的少年羌骑将领身上。


    “所幸消息已经送出……”盛宴轻声默念了一句,退无可退间,慢慢握紧了手中无刃刀:“而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落到他们手中。”拖累停云。


    紧抿的唇霍然舒展上扬,盛宴面向木比塔挑眉便是一笑,神色竟极坦然而洒脱,随即扬手便将手中无形之刃抵上了自己的颈脉,横斩而过。


    自己早已踏遍万里河山,看遍世间美景,得知己二三,尝美酒万千,此生断然没有什么遗憾了。


    然她的手一动,未及用力,便被一只小巧精致的铁弩-箭“咻——”的一声穿过了手腕,手中所凝气刃顷刻散尽。


    下瞬另一只手腕亦“咻——”的一声,被弩-箭穿骨而过,带出一串血珠。


    盛宴疼得气息一颤,冷汗瞬间涔落,然第三支铁弩-箭未予她喘息之机,紧随之“咻——”的一声,射进了盛宴左腿小腿中,立身之人咬牙一个趔趄,“砰”的一声跪倒在地。


    双腕血流不止,她颤抖着用手撑在了地上。


    四周羌骑、反军手中之刃随即架在了她颈侧。


    下一刻再不给她动的机会,木比塔马上让叶青出手,封住了她周身大穴。


    “你……”盛宴疼得冷汗渗入眼中,额发皆湿,她惨白着脸一面喘-息一面看着步步行到自己面前的羌人少年。


    那容貌似姑娘般清秀可人的少年羌骑将领,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平日豪气爽朗之形不复存在,流里流气的调调也已不见。


    他看着盛宴,眼神锋利如棘刺,似夹惊天怒意,有怨有恨亦有不甘,复杂难解,愤懑难消。


    表情骇人。


    “一直想要你落到我手里,一直在想你落到我手里……总算你落到了我手里。”


    第324章 但见泪痕湿


    九州纳吉醒来时,屋内榻前围了一圈人。


    少女讷讷地看向了最近的九州旭:“哥哥,我又晕过去了吗?”


    九州旭心中大慰,伸手轻轻揉了揉少女的发顶:“醒过来就好。”


    娇憨的小脸上满是迷茫,阿吉本能地看向其他熟悉亲近的人:“牙鲁叔叔?流英婶婶?你们怎么都在这?我这次晕了很久吗?”


    流英婶喜极而泣:“整整六天,可算醒了!阿吉一定饿了吧?婶婶去给你做碗牛肉杂烩汤!”


    一旁的牙鲁医生忙不迭附和:“我去给你流英婶打下手!”


    阿吉看着他们风风火火地转身去了,顿时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原本嗫嚅着想说不用……这时榻边一只雪白的貂儿跳了上来,阿吉立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心痒地伸手欲抚雪貂的长尾。


    然手却举不动。


    一用力一阵炫晕感便袭来,阿吉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应该真的晕了好几天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榻边另一侧,白衣女子与黑衣少年一坐一站。


    端木若华此时收回了轻触少女腕脉的手,语声温敛:“阿吉姑娘身子尚且虚弱,需要调养几日,但已无大碍。”


    纳吉闻声便转头看向了白衣女子,愣愣唤声:“……陆姐姐?”


    抬眼再看到立身在白衣女子身后的黑衣少年,眸光便不由得恍了一下。


    他?


    好美呀……


    回过神来便呆住:“……是……陆萧哥哥?”


    “其实在下不姓陆。”衣缀红樱满身的绝世美人回望纳吉,在少女恍惚迷怔的目光中回声道:“在下云萧。”


    云萧?


    一见倾心,再见铭心,三见失心。


    纳吉忽然想起小时候跟随爹爹放牧,常听爹爹讲中原的故事。


    爹爹说过在夏国西南有这样一个世家,他们家个个都是美人,美到什么样的程度呀?


    普通人只要见一面就会爱上,男女都不例外。


    她当时不信,说再美也美不过木比塔哥哥……木比塔哥哥已经是她见过最漂亮的男孩子了。


    爹爹当时大笑着摇头,说阿吉见的男娃太少,模样俊的男娃更少……还需要多见见世面。


    此刻九州纳吉满目呆愣直怔地看着眼前少年,忽然有点相信爹爹说的了……


    想到自己都看呆,九州旭也不奇怪自家妹妹会一见云萧红疹全消后的本来容貌就看呆。


    屋中此时还余三人一貂,除了雪貂扫着自己的长尾在咯咯低叫,一时都无话。


    时间一久,椅中目不能视的女子有感惑然,便凝声道:“此前我师徒二人有瞒,未曾将诸事坦然相告,还望阿吉姑娘见谅。”


    九州纳吉听到端木若华的声音才惊醒回神,下瞬脸通红。羞于自己一时竟看呆了!


    随后听清椅中女子说的话,又愣了一下。


    九州旭亦凝声,随后便与阿吉说了师徒二人的真实身份及为她解痹尸散寒毒一事。


    因此后仍需小心提防,故不得不相告。


    九州纳吉怔色:“哥哥的意思,那个痹尸散是木比塔哥哥……”少女表情呆愣,显是受伤了。


    脸上娇憨之意一下子散了很多,有点发懵发白。


    九州旭再次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先不要想了,好好休息,无论是与不是,哥哥都会弄清楚。以后也会更加小心地保护好阿吉。”


    九州纳吉的神色明显寥落了下来,于九州旭说完后,讷讷地点了头。


    九州旭心知妹妹和木比塔自小相识,算得青梅竹马,乍然知道自己满心亲近信任的人,竟一直在暗暗害自己,何能不心惊?心伤?


    “多谢先生与云萧公子出手救舍妹性命。”九州旭起身来,语声恭敬地对着端木二人躬身一揖。


    “九州公子客气了。”端木颔首以回,语声宁浅:“我师徒二人亦要承蒙九州公子一行搭救之恩。”


    黑衣少年随同女子所言,亦向九州旭抱拳一礼。


    九州旭露了温朗淳厚的一笑,随即引椅中女子与其弟子,出了阿吉休养暂住的这一间小院主屋。


    嘱咐妹妹好生休息后,引人往自己屋中而去。


    九州旭暂歇的小院另一屋中。


    一脸温厚谦和面相的布衣青年阖门罢,便引师徒二人于桌前落座。“昨日先生所言,想要相询之事是何?”


    白衣之人端坐于云萧为其所制的木轮椅中,轻轻抚了抚从阿吉榻上跳回、再度蜷于女子腿上的雪娃儿。“此前有意隐瞒身份,诸多事虽听九州公子言及,然不宜多问,此下还望九州公子能不吝相告。”


    九州旭当即点了头:“定诚然相告。”


    椅中之人便询道:“令尊,可还安在?”


    九州旭闻声不禁微愣。便直言:“家中翁媪皆已过世。”


    端木便感伤怀,微微叹声道:“如此,端木再无所问了。”


    九州旭不禁有疑,连带一旁的云萧也面露几分不解。


    九州旭问道:“先生欲询的,难道便是家父吗?这是为何?”


    椅中女子垂目,后缓缓宁声回道:“实则,令尊是当年明真皇帝亲指,于战时护卫家师安危的军中武将,当年雍凉之战时,他应是随同家师一起,流落至羌地。”


    九州旭听罢,神色便微震:“先生之师……岂非上一任清云鉴传人,清一大师?”


    端木颔首:“是故,端木此前言:九州公子与我等,本是有缘。”


    ——“将来你遇事若牵扯羌地,身遇危厄,可寻九州御。此人……或可助你。”


    想到师父所言,端木若华心下微叹一声。可惜斯人已逝,万事无不尽。


    只是至今日,她仍旧不明师父言那一句“或可助你”时,为何停顿犹疑良久。


    “不曾想……”九州旭几分怔色道:“我与先生师门……传闻中夏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敬的清云宗,还有这样的渊源。”


    一时踌躇未言。


    然下时他突然想到一事,面色忽异:“难道我父旧时曾言的那名友人,便是先生之师,清一大师?”


    端木空茫的双目微微抬起,面向了九州旭。


    “应当……不是吧?”九州旭随即就否认道。不知为何面露古怪。


    云萧见之,不禁有疑。


    “虽说我父曾言……那名友人是与他一同流落到了羌地,且我父被当时还是一介羌族少女的家母救起后,耗时数月才找到了那名同行的友人……”


    “因有护卫之责,九州将军醒来后,想必会倾力寻找家师,确保其安危……”端木慢慢道。


    “可是那人……”九州旭霍然欲言又止,表情十分挣扎。


    端木若华也已然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难言,不禁正色,平声道:“九州公子但说无妨。”


    九州旭眉间便蹙,静声良久,便问:“先生与云萧公子应知时下与夏国为战的,那位羌军中的军师?赫连绮之?”


    端木和云萧听得,便都一震。“九州公子亦知道此人?”


    九州旭忽而苦笑了一声:“我家阿吉与木比塔相差一岁,算得自小相识。而我与赫连同年出生,幼时一直居于西羌大榆谷中,左右为邻,一起长大。”


    端木霍然更震。便忆起了师父逝世那晚,她奉师命将赫连逐出归云谷时,彼时还是少年的赫连绮之与她所言那一句……


    ——“你若想救我救夏国,就跟我回西羌大榆谷……”


    那应是少年入谷前生长所居之地。便同九州旭所言。


    “我父曾言的那名友人……便是赫连绮之生父。”九州旭不免尴尬迟疑道:“至于是否为先生之师,上一任夏国的清云鉴传人,清一大师,九州旭……不得而知。”


    在二人的怔色中,九州旭续道:“只因赫连绮之生父于他未出生前,便独自回了夏国……我父言,当年他在家母帮助下于西羌大榆谷寻到了一同流落至羌地的友人,那时友人身受重伤,被一对羌族姐弟所救,姐弟俩从小心慕夏国礼仪文化,也不讨厌汉人,更给自己另取了和汉人类似的名字……那姐姐便叫自己赫连嫣,是赫连绮之之母。”


    “我父与他那友人流于大榆谷中三年,后来夏国来人寻他二人,我父不舍家母,决意留下……而那友人,便随寻来的夏国人回去夏国了。”


    顿一瞬,九州旭看一眼椅中女子,慢慢道:“我父言,当时赫连嫣已身怀有孕,曾追马相留……然那人亦未留下……只留给了赫连嫣一幅画。”


    白衣之人只觉心下霍然一紧。


    “是一幅大夏的山河日月图……”九州旭语气中透露出了一点讽意。回看椅中女子与云萧一眼,心绪愈加起伏:“那人走后,嫣姨思之成狂,几度想去寻,但她对那人一无所知……曾跪求我父相告,然我父……终未相告。”


    九州旭应是于此时霍然明白了父亲不肯相告的因由。


    倘若那人是传闻中夏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敬的清云鉴传人……又怎可能会娶一羌女为妻?


    倘若那人是夏国三圣之首,传闻中临听天示的神人……又怎可能为一羌族孤女,留在羌地?


    所以他画了一幅夏国的山河日月图给她,告诉她……


    吾心在夏,不会留下。


    九州旭面色已郁,语气转而十分沉落:“嫣姨曾是西羌大榆中最漂亮的女孩儿,天生一张娃娃脸,比到汉人都要精致,且皮肤怎么晒也晒不黑,像个粉嫩雪白的瓷娃娃,人人见了都喜欢,且她少时十分爱笑,生性活泼好动,是个像风儿一样调皮开朗的女孩儿……家母生前曾道……嫣姨年轻时,追求她的男人像牛羊一样多……后来她独自一人生下赫连,饱受周围人冷眼非议,只有家父家母一直拂照着她们母子二人,邻里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那个被她救了的汉人,但最后那个汉人抛下了她和腹中的孩子独自回了夏国……”


    九州旭便忍不住模仿着那些议语之人的语气,一面苦笑一面摇头道:“自家的婆娘和娃儿都不要……那个汉人是有多看不上他们娘俩啊?”


    云萧听得,眸光半垂,已抿紧了唇。


    “家母虽言嫣姨生性活泼爱笑……但我出生后,便未见她怎样开怀地笑过……独自一人迎风流泪、抱着赫连咬唇而泣、于我父面前跪地哭求的模样,我倒是常常见到……”九州旭抬眼来看着白衣女子道:“她当年也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便就这样带着赫连,慢慢长大。”


    屋中一时寂静。


    端木若华久久未言。


    “后来赫连绮之十一岁时,于一日深夜寻到我父,拿着割牛羊草的镰刀,抵在家母脖子上,并划出了数道血痕,以此相逼,终于自我父口中问得了他想知道的。”


    椅中女子与云萧不得不震。


    九州旭回忆道:“我父言,他躲在牛羊棚里一整夜,次日折回家中给嫣姨做好了饭,便在我父寻到他前,拿着行囊,去了夏国。临走时同嫣姨说:自己会把那人带到母亲面前来。”


    端木若华不得不忆起:赫连绮之十二岁时来了归云谷中……


    原来那时,他走了整整一年来到归云谷。


    第325章 不解藏踪迹


    赫连入归云谷三年后,师父误食朱叶果,旧伤复发身亡。


    端木若华忆起旧事,心中有些空惘。


    赫连绮之亦于师父逝世当晚,被师父亲口逐弃。


    朱叶果性烈,只需一颗就能引起宿疾者血脉逆行,药石罔效。


    当时那颗朱叶果是谁喂予师父……师父始终未说。只于病榻前叮嘱她道:赫连……恐成大患。


    时虽年少,她与师兄姐,亦能知晓赫连与师父之间……有别于他们。


    师父看待赫连的眼神太过复杂。而赫连看向师父的眼神——师兄亦曾私下诉与自己:有旧、有怨、有恨*。


    到今日,她终能明白……是何旧、何怨、何种恨。


    端木默声良久。


    “赫连走后第二年,便是我十二岁时,有一日,家父和嫣姨似都见了什么人,家父回家后便饮酒至深夜,边饮边啐骂……”九州旭半是寥落半是笑道:“我与母亲皆未听清父亲所骂是何,但父亲整整骂了一夜……而嫣姨自那日起,甚少哭,也未再跪求我父相告过,她似是终于放下了。那年赫连未归,嫣姨点头嫁给了一个追求她多年的猎户。”


    “猎户待嫣姨很是体贴。次年,嫣姨有了身孕。而我父闻讯夏羌和谈有了进展,大夏开始允羌民内迁,便带着我和母亲从西羌大榆谷迁至了凉州……”


    端木若华听到此处,忆起师父亦是于赫连入谷次年,开始不顾病体,频繁入宫推进夏羌和谈诸事……以致伤病反复,卧榻难起……


    九州旭面上神色转沉,慢慢道:“可就在我们迁至凉州未久,便闻大榆谷内爆发了牛羊疫……从牲畜到人,病死者数千……那猎户也染疫而亡……后来家父家母陆续打听到……嫣姨独自一人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因是疫年出生,未予取名,二人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那个男孩,就是木比塔?”


    九州旭听闻云萧所问,看向他点头道:“嗯。只因迁居凉州后,家母也再度有了身孕,故而未敢轻至疫区相帮……”


    九州旭言至此,白衣之人忽而抬首。


    云萧立时有觉,转首看向了椅中女子。


    “不知九州公子的外祖父母,是否也跟随迁居到了凉州?”椅中白衣人忽问了一句。


    九州旭似觉莫明,停驻了一瞬,后摇头道:“并未,故而家母生下纳吉后,仍忍不住带着她回了大榆谷,探看侥幸未殁于病疫的外祖父母……后来疫情渐消,家父家母便时常带着我们回谷探看,顺便也拂照嫣姨母子。阿吉与我因此和木比塔渐渐相熟。”


    “数年后,外祖父母相继过世,谷中便回得少了……再后来,便听闻嫣姨病逝,临终前嘱咐木比塔去找赫连……”


    九州旭不无感慨道:“等我再听到赫连绮之之名时,他已经是西羌烧当部落赫赫有名的军师人物。”


    “实则……”端木道:“阿吉姑娘所中痹尸散,其内所含之朱颜草,至今应只烧当部落王庭所在的纳木错湖附近生有……十分不易得。木比塔背后之人,应是赫连无疑……九州公子可知赫连因何要对阿吉姑娘下此毒?”


    云萧便见九州旭眸光一时深垂,缄声许久后,轻言回道:“我不知。”


    目中隐烁,一闪而过。


    端木若华听罢,一时也默。静声少许,椅中之人再道:“赫连入归云谷三年,是家师所收的最后一个弟子,后来虽被逐弃,但学艺颇精……端木与他师姐弟三年,虽未深知,但对其心性亦有所了解。赫连行事,必有所图。”


    盳目之人面向九州旭,正色道:“阿吉姑娘身中痹尸散数年,可见木比塔与赫连联手,图谋已久。其所图是何,端木亦难知晓,只得在此告诫……余下之事,九州公子且当心。”


    九州旭垂眸一揖:“多谢先生,此番告诫。”


    余下之事,便难再言。


    椅中之人与其弟子告辞而离。


    九州旭将他们送回了端木暂歇的屋中。而后再度去到小院主屋里探看了妹妹九州纳吉。


    九州旭走近榻边,便见妹妹愣愣地睁着眼并未休息。


    九州纳吉看到哥哥来,转头看着九州旭,愣愣地问声:“哥哥……他们虽然不是姐弟……但是是师父和徒弟?”


    九州旭自然知道妹妹说的是谁,微笑点头:“是的。他们就是那个传闻中夏国的清云鉴传人和她的弟子。”


    “那他们……能成亲吗?”


    九州旭闻话诧异道:“阿吉因何会想这个?当然不能,清云鉴传人在夏国可是如同圣人那样的存在,备受瞩目与尊崇,怎可能和自己的弟子成亲?”


    九州旭不由得在心里讽道:便是和一介羌女成亲,都是不可能的……


    九州旭道:“阿吉别看他们看起来好似年岁相差不大,但实则差了一辈,夏国中原犹重世俗礼教,谓师等同于父,二人间长幼有序,横着师徒伦常,男女之情是被禁止的。”


    九州纳吉便回看着哥哥,一惯娇憨的眼中露出了又怔又茫的眼神。“那他们……”


    山林中,少年将怀中女子压在树上亲吻之景,再次掠过眼前。


    九州纳吉突然觉得很委屈,又很讨厌。


    少女再不肯出声,翻过身闷闷地流起了眼泪。


    “阿吉?”九州旭上前查看,看见妹妹流泪顿时心疼了起来:“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阿吉就是……心里有点难受。”眼泪流得更多,阿吉哭道:“很难受。”


    少女哭得可怜,然九州旭查看了她的脉博,却并无什么大碍。


    大抵是因那两人乍看之下,太过般配,兼之少年对椅中之人无时不有的护重之意,更显得二人间犹为亲近、师徒情谊深厚……小丫头吃醋了吧?


    也或者……知道那小子是清云鉴传人之徒,将来也可能继承清云鉴,觉得自己配不上,与他已无可能……所以难受吧。


    女儿家心思难猜,九州旭不再多想,只一边轻轻摸着阿吉的头,一边思考起了椅中女子的话。


    眼神转而复杂。


    所图是何?根本不必做他想。


    九州旭霍然笑了一下,眼中半是伤感半是决然。


    他轻轻念道:“赫连绮之……你还是不了解大同军啊。”


    晨曦微光透过小屋的木窗照入屋中,渐明,渐暖。


    九州旭走后,少年折身关上了小屋的门。


    “九州旭之言不可尽信。”


    端木若华坐在屋中唯有的简陋木桌旁,手边摆放着一只置物的圆凳,圆凳上放有一只陈旧的针黹筐。此时听闻少年的话,便抬首看向了少年的方向。


    “师父或许不知,他言至最后,眸光微见闪烁……赫连所图是何,萧儿不信他不知。”


    端木闻言微颔首道:“他确是应知晓的,只是不便诉于我等……常人听闻有所图,必会猜测一二其所图是何。九州公子只言不知,便应是心知。”


    云萧拉了张木凳坐到了女子的木轮椅旁。亦伸手抚了抚女子腿上的雪娃儿。


    端木平声再道:“且他此前,也与我等说过迁居一事。当时所言‘便带母亲与我们举家迁至了毗邻羌地的凉州’,时言‘母亲与我们’……不知九州公子当时脱口而出的‘我们’,所指是何人……”


    云萧闻言怔色。


    “九州公子所言,迁居时阿吉姑娘尚未出生,外祖父母也并未跟随,其父九州御父母早逝,如此家中应是,再无他人了……”


    云萧恍然道:“难怪师父要问他外祖父母有无跟随迁居……”


    白衣人点头道:“此前他不知你我身份,所言或许还随意些,脱口之言多为真,所以留下疑点。”


    端木言至此处便叹道:“如今他有心隐瞒,反倒滴水不漏,然我等亦不好逼问,只得言尽于此。”


    少年人沉忖一时,便也点了头:“嗯……”


    下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女子另一侧圆凳上的针黹筐。那筐中放着未制完的一物,还有两小块深色的布缎和好些草药,巴掌大的布缎上压着各色针线。“这是?”


    端木一时未明,直到少年倾身挨着她拿起了针黹筐。


    端木立时明了过来,便道:“这些是昨晚为师让流英婶与我送来……阿吉姑娘中痹尸散数年之久,九州旭却未察觉,料想应是将之沾染在阿吉姑娘的衣饰上慢慢吸入以致……故而为师选取了九种性热温良的草药,混以朱叶丹缝制在香囊中,如此即便衣饰上仍旧沾染痹尸散,亦可中和化解其药性。”


    听见少年人将针黹筐拿起后放置在了面前木桌上,椅中之人伸手摸索着道:“这香囊缝制好,便赠予阿吉姑娘随身携带。为妨万一,也需另外缝制一只赠予九州公子。”


    云萧适时伸手抓住了女子险些摸到针头的手,虽也心知是因自己动了针黹筐,女子才会不明筐中针线摆放的方向。


    看了一眼针黹筐中已然缝制了一小半的一只香囊,云萧拿过女子的手细细查看起来。


    果然见得左右食指上都有数道女子依指纳针、反复磨出的红痕。


    云萧轻轻摩挲着那些红痕,便叹气:“即便目盲,也不耽误师父逞强做这些呢。”


    端木有感他的语气转而少了很多恭谨,竟似有些嗔怪……口中虽唤着师父,却分明是平辈的语态,心口有些不受控制地轻悸起来。


    便想收回手。


    云萧未放。“昨夜我送师父回屋后,师父后来又起了?”


    端木便想到……


    昨日夜间,自己忆起白日里她与萧儿如今相处之形,一时难得安睡……夜半时起来摸索着制了小半只香囊。后来心神有感倦惫,方才沉沉睡去。


    “师父睡不着吗?”云萧嗔了一声,便道:“可是因为不似之前那般,有萧儿整夜陪护在旁?”


    端木若华脸上立时烫了起来。不得不忆起木比塔随行时,二人藏身于马车中,日以继夜,长时相偎相依,少有离分。


    便感被他握在手中的手,更显局促。


    少年人觑见女子脸上的绯色,脸上笑意一时极深,然不露声色,只故意倾身离近女子,附于白衣人耳边道:“不若,弟子夜里还是翻窗进来陪……”


    “不必。”未待少年人言罢,端木若华仓促打断道:“……为师睡得着,不必陪。”


    云萧眼见女子呼吸都乱了,实在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椅中之人耳闻他的笑声,更觉心悸心乱,局促至极。便是连端坐的身形看着都僵硬了起来。她转首避开了云萧离得极近的呼吸,立时道:“待香囊制好,赠予阿吉姑娘与九州公子后,你我便……”


    云萧听到这里,微一用力便将女子一根食指拉到唇边来,磨了磨牙。“师父想着给他们兄妹俩中和化解痹尸散药性,却知不知晓女子送男子香囊是何意?”


    白衣人有感他的动作,然指上并未觉到疼痛,只有一点湿-热麻痒。她却犹如被针刺着,指尖愈烫愈热,心绪难宁。“为师……”又道:“我……自会与他说清楚。”


    “即便说清,香囊也是送了。”云萧收回齿,转而轻轻含-吮住了女子的食指,伸舌-舔了下。


    女子指间一颤,急欲抽回手。云萧又轻轻咬了一口,终于放了开。


    而后少年人便将针黹筐拿到了自己面前,颇有几分无奈道:“这两只香囊,还是萧儿来吧。”


    椅中之人听着他执针穿线的微响,一时讷讷地未应声。好半晌,心口紧-窒疼悸之感才渐消,然抽回的食指仍旧灼然,热意难退。心绪亦难复平稳。


    云萧为习点水针法,习针已久,于谷中也时常自己缝制衣物,换作香囊也并不显手生。比到椅中之人以手指摸索度量,依指纳针之速迅速得多。且针脚细密匀称,竟似不输寻常女子。


    待少年人缝制好一只,便放入了女子手中予她检视,随后拿起布缎缝制起了另一只。


    椅中女子摸索着“看”罢手中香囊,便愣。


    嗯,缝制得比她好。


    一时微赧,又微滞,白衣之人心下漾起涟漪,缓缓堆叠起,而后如浪花轻绽。


    唇角便随心中所感,不觉微扬起。


    云萧取线穿针,抬头来便见女子眸中温意流转,唇边扬起了一抹极浅淡的笑意。


    目微瞠。


    便震。


    “师父原也会笑……”云萧下时不由自主地跟随女子扬唇露了一笑。而后依身靠近,在女子微微扬起的唇角上轻轻印了一吻。


    入夜时,九州旭从云萧手中接过了那只装填着草药的深色香囊。


    “这只赠予九州公子。阿吉姑娘那只,午后家师已经送了。”


    心下微跳,九州旭忍不住问声道:“这是……你师父让你送予我的?”


    少年人微一挑眉:“是我送予你。”


    九州旭愣在了原地。待到云萧转身要离,青年眼中又亮起,几分希冀道:“这香囊……莫不是尊师亲手缝制?”


    云萧回头来看着他:“一针一线皆出我手。”


    九州旭:“……”


    云萧又道:“此香囊可中和化解痹尸散药性,烦请时时佩带。”


    九州旭面色微异:“这不好吧?”


    此后数日,阿吉姑娘于屋中休养,身子渐复如初。


    一身黑衣满绣红樱的绝色少年郎于一行人中不时帮手。


    马车车辕损毁,云萧见得,为其重制了车辕并设法加固。


    同行诸人不由赞誉。


    牙鲁医生为难辨几味草药头疼,云萧为其一一指出。


    同行羌民的孩子贪玩落水,险些被山间流瀑冲走,云萧汲水而至,一把将之拎起救回。还为一时惊忧,致濯洗衣物被河水冲走的羌族妇人将衣物追回。事后蹲在河边与她们一起濯洗自己与师父的衣物……


    未几,周遭好女看向少年人的目光便满是慕色。


    这少年郎姿容绝世,心性又佳,更兼无所不会!若能嫁得,真是幸事啊!


    便有一女幽幽道:“他前日里给九州大哥送了一只香囊。”


    众女霎时面面相觑,一时尽皆僵住。


    恰时路过的九州旭:“……”.


    夜已深,肮脏熏臭的囚帐里燃着火把。


    盛宴手脚都被镣铐锁紧,脚下悬空吊在囚帐的木架上。汗水混着血水沾湿在脸上,眼前一片模糊。


    拷问持续了一日一夜,身上早已被长鞭抽得鲜血淋漓,然双腕被弩-箭射穿的伤口,和左腿小腿中箭的伤口都已被止了血,一时亦难失血而死。


    一名会说汉语的羌卒领着另外两卒,反复勒令盛宴将所知夏营中事全部说出。


    盛宴只觉困冷昏沉,自入囚帐,便未言一字。


    脑中所思只有:若能立时死去,应是最好。


    不由地想起了那个在她动手自尽前,向她射出腕上铁弩寒箭的羌人少年。


    那一瞬间,似能清楚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恨意。


    盛宴虽然记得他,却全然未放在心上。


    记得,也只因他模样生得过于精致秀丽,不言不动全然就是个惹眼的漂亮小姑娘……


    但一言一动,就浑身痞味,同个流氓一般无二,反差极大。想不记住都难。


    自己对他做过什么呢?为何会这样恨自己?


    浑浑噩噩中想要回想,却只记起……自己应还帮过他。


    当时那少年衣着褴褛,看起来便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欲进天水郡城,却被官兵为难。


    自己没看出来他是男孩,便谎称“她”是自己娘子,助他进了城去。


    忆起后,盛宴不由吃力地扯动唇畔露出了一记冷笑。


    ——狗羌人,恩将仇报。


    低啐一句,后因脑子太沉、周身太疼,盛宴再无力去回想。


    至后半夜,被绑在刑架上的人浑身伤口已开始发炎,渐起高烧,意识逐渐不清。


    羌卒见得,便当头泼过去一桶凉水,让其清醒。


    盛宴仍未清醒,意识重得好似落入水中的巨石,愈沉愈重。只低垂着头。


    然她身上男式中衣被水泼湿后,滑落肩头,胸口裹缚的白布因此露了出来。


    几名羌卒好像立时发现了什么。


    “这小子……竟然是个女的!”


    “还以为就是个汉人小白脸,却原来是个女人!”


    下时头顶早已汗湿的盘髻被扯落,长发披散下来,一名羌卒抓着她的头发抬起了她的脸。“这样看,果然是个女人!”


    隐约听见面前羌卒不怀好意的笑声,下时便用手肆意抓向她胸前裹缠的白布。


    “哈哈哈确实是个女人,幸亏还没在脸上动刑……这样看,这女人不丑啊……啧啧,汉人娘们……”


    三名羌卒便都朝盛宴围了过来,伸出手肆意抓向刑架上之人身上、那件被凉水浸透的染血中衣。


    “你们在干什么?!”


    一道清亮高昂中透着寒意的少年语声猛地响起,将盛宴昏沉的意识拉回了几分。


    羌卒仓促回头,便看到木比塔领着羌族勇士玛西快步走了过来。


    “木比塔将军,我们就是……”


    在看清盛宴的样子后,木比塔陡然怒不可扼,抬脚狠狠踹翻了最近的一名羌卒。“老子只让你们拷问她,有让你们跟这女人搞吗?!这样不男不女的汉人女人你们也想上?!你们真他妈不嫌!”


    隐约听清少年的话,心下一时只感庆幸,心弦略略一松,又觉昏沉困倦。盛宴无力地喘着气。


    下时囚帐中响起嘈杂之声,似是那几名羌卒被拖离带走。


    至后帐内再无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盛宴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然胸口突然被什么靠上,重重压住,她未及睁开眼,便被人用力抬起了下巴,随后那人狠狠咬上了她的唇。


    第326章 闻君有两意


    那夜申屠烬远远来接盛宴和阿檀,未见盛宴,只从阿檀口中得知了落入羌骑手中的老妪并非真的清云宗主。而清云宗主仍旧安然,并未落到他们手中。


    申屠烬听罢自得一笑,便如同是他探来了消息:“不愧是大哥!”


    灰狼于他面前再嚎几声,申屠烬听罢道:“大哥定是又发现了什么,才会冒险再探……我明晨和你一起去接应他。”


    申屠烬立时返回主帅营帐,将探得的消息禀呈巫亚停云。


    巫亚停云听后肃然点头,然得知盛宴未归,眉间立时一凝。


    申屠烬心下也有几分担心,但想到盛宴行事向来机敏,进退从容、极少吃亏,便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安慰巫亚停云道:“以他机敏,想来不会有事。”


    巫亚停云不言,面色仍旧忧沉。


    万望你不要出事……胜艳。


    次日清晨,申屠烬与灰狼潜近羌营附近等候,灰狼矫健地潜伏过去靠上前,申屠烬为免打草惊蛇,只远远静候。然候至日正时分,也未见到盛宴现身。


    申屠烬这才心神大乱:“怎的还不回?!难道混在反军营中被识破了?可他一向机敏,当不会出这样的差错才对!”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申屠烬险些想要就此潜入羌营反军中去找人。强忍冲动。他回而焦急地往主帅营去,正见一卒手捧一方木盒匆匆奔向主帅营帐。


    “禀大将军!敌营送来了此物!”


    申屠烬但觉脑中“嗡”的轰鸣了一瞬,脚下险些不稳,强稳心神后,紧随其后冲入了主帅营。


    帐帘未落,便见主位上的巫亚停云已经掀开了兵卒手中的木盒。


    巫亚停云面色陡变,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申屠烬顿时觉得不能呼吸,眼眶刹时红了。


    不会的。不会的。


    他几乎是踉跄着抢到了木盒前!


    盒中所见,却是一堆染血的白布缠,约莫一掌宽。


    “这是什么?!”


    巫亚停云此时已从主位上凌然立起,高声怒道:“传令集结!披甲叫阵!”


    然不待帐中侧立的众将应声,文墨染便从帐外出声截道:“不可。”骁骑首领在前为文墨染拨开帐帘,苍白清癯的玄衣文士下一刻入了帐内。


    “若要攻伐,必先救人。”


    巫亚停云抬头来直视文墨染,双目微红,语声高昂却冷:“监军大人应当已经知晓!落入羌营中那人并非真的清云宗主!”


    文墨染语声低缓,却掷地有声:“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也要救。”


    巫亚停云立于帐中,面色几变,她眼中仍旧红着,看着文墨染步步走近,语声冷硬起来:“敢问监军!眼下的判断是基于军情,还是出于私心?”


    帐中诸将有感诧异,都忍不住侧目看向了两人。


    不论此前闻讯少央冷剑阵前比武筋脉寸断,还是叫阵时看到叶姑娘推椅而出,文墨染几次三番能为外人看出的心神动荡,无不与清云宗下大徒关联,巫亚停云何能不明?此番再要如此作为,又何能不疑?


    文墨染听得,慢慢驻步在了巫亚停云面前,一时不言。苍白文弱的脸上能见双眼下、因难得安歇而现的青乌之色,他静一瞬后,看着巫亚停云同样忧惫微红的双目,低缓道:“先救人,亦不会错失攻伐之机。”


    巫亚停云却怒:“眼下虎女离营,若不抓住时机攻敌制胜,等到他们真的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而来,再欲攻伐,形势于我们已是大不利!”


    文墨染亦沉言:“叶齐武功之高,吴郁老将之威,即便没有虎女,也是我等难克之大敌。”


    “‘蛇子虎女’倘若齐全,更是难上加难!”


    苍白幽静的玄衣文士于此时更近一步,紧紧看着巫亚停云双目道:“我有法,可将他们于内破之。”


    众皆静。


    巫亚停云直目回视于他,二人对视已久,皆未移目。


    虽已为将多年,但到底难舍亲人。巫亚停云下时双目更红,只微哑道:“倘若当真可以先救得人……本将军又何尝不想?”


    玄衣文士镇重地向她点了头。


    文墨染随后看到了申屠烬拿在手中的染血布缠:“观你面色……是盛宴公子出事了?”


    申屠烬回看文墨染,面色极凛极严峻。


    文墨染再度看向了巫亚停云,沉声再道:“我等先思,救人之法。”


    羌骑营中。


    军帐内娃娃脸的“少年”军师拿手反复摩挲着手里一只药瓶。


    等了一整日,然并未等到夏军集起来叫阵。


    赫连绮之不禁有疑:“竟未直接冲来叫阵……”手中药瓶摩挲过后,于指间翻转起来。


    难道在思他法?他们还有他法可想?


    不觉皱眉,赫连绮之脑中思绪深了深。


    难道是我遗漏了什么?


    ——会是什么?


    “这瓶子里面装的就是散武丹?”木比塔进来后就往一旁兽皮榻上一坐,边给自己倒水边说话。


    赫连绮之十指交叉着摩挲起来。“对。”说罢就把手中的药瓶抛向了木比塔。


    木比塔一把接住:“谢谢哥。”


    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转向了木比塔:“听说那个女俘虏束胸用的布缠是你亲手取下来的,还不让别人在旁看?”


    木比塔豪气地端起水灌进嘴里,喝完一抹嘴:“一个男人婆,有什么好看的?”


    “那你自己看?”


    木比塔马上瞪起眼睛看向了赫连绮之,随后又转过头重重哼了一声。


    赫连绮之看了弟弟两眼:“你喜欢那个女人?”


    兽皮榻上的人闻话马上跳起了脚:“老子哪里喜欢她了?!一个汉人男人婆!我恨不得她死!老子才不稀罕她!”


    赫连绮之与他挥了挥手:“行了,她归你了。”


    木比塔一愣。呆在原地两秒后才反应道:“哥你不打算拿她来威胁夏军那个主帅吗?你不是说她也姓巫,两个人关系一定不一般。”


    赫连绮之笑着眯起了眼:“你这么喜欢她,万一因为她跟我翻脸,我要怎么办才好呢?”


    “哥你胡说什么呢!”木比塔急忿道:“老子怎么可能喜欢一个汉人女人!还为她跟哥你翻脸?!没可能!她算得了什么!”


    粉嫩白晳的脸上梨涡隐现,赫连绮之便点头:“算不了什么她也归你了,原本也是你抓来的~至于威胁,已经用过了,若再拿她来威逼巫亚停云,也逼不出什么~”


    赫连绮之笑道:“若按夏军历来的做法,身为主帅的巫亚停云最有可能是亲手将她射死在阵前~”


    木比塔脸上神色便怔了一下。


    “所以把她留在我们这~反而会是巫亚停云的一块心病,一有机会,定暗中命人来救,如此我们只要看住她,所得必定更多~”赫连绮之想了想,转头与木比塔道:“你把她看好了,便是带在身边做你的禁-脔也无妨,最好是活着。”语声阴沉恻恻,赫连绮之又道:“不过就算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自己定会不高兴了。”


    木比塔咬牙啐道:“什么不高兴!她死了我最高兴!!不过她倒是想死~我可不会这么便宜了她!”


    赫连绮之便又看了他一眼,眯眼儿笑着不说话。


    待回自己营帐,木比塔有点懵懵地找空椅坐下,手照例伸出去倒水来灌。半天没有够到。


    ——那个女人……归自己了?


    另一只手里一下子捏紧了那瓶散武丹,木比塔原本就精亮的眼此刻更亮,下时眼睛不知道瞟向了哪里,他舔了舔牙。


    盛宴躺在沾满血水和冷汗的枯草堆上,浑身高热,意识不清。


    囚帐里都是熏人的恶臭,连带身下的草堆都透出一股霉味,她手脚被粗重的索链镣铐锁住,牢牢困在这左右不过一丈宽的干草堆上。


    木比塔过来时,那被遣过来的军医刚给草堆上的女俘虏看完脉。


    “得给她清洗上药包扎才行,放任不管,很快就会因伤口感染而死……也需给她降降温,再这么烧下去也是危险。”


    木比塔嗤声道:“那还不赶紧的。”看见军医伸手去解女俘虏身上被血染透的中衣,模样清秀无害的羌族少年语气又恶:“哪个让你直接上手了?!换个女的来!”


    “哎!”军医忙又缩回了手,想起身寻个营中烧饭的老妪来帮手。


    只不过下瞬又被立身囚帐里的少年羌骑将领阻了:“算了!别烦了,老子自己来……”


    军医愣了愣,随后便只能杵在一旁打水递物、说些要紧处提醒一二。几次想要看看少年有没有清洗得干净、包扎得对不对,都被少年啐骂道:“给老子转过去!”


    军医后来不敢再看,只等少年将领亲自全部处理好后大致检查了一遍,但觉没有大差便从囚帐中退了出来。走前叮嘱了两句需用巾帕拧了凉水给她降温,醒来喂食粥水之类。


    木比塔手中,那从盛宴身上换下来的褴褛中衣早看不出原色,满是或干或湿的血迹与汗渍,腌脏不堪,木比塔一把将它扔到了角落。左右寻不到衣物,刚想叫人,又啧了一声闭了嘴。索性脱下自己的外衫套在了盛宴身上。


    他起身从刑架旁捡回了盛宴上刑前被脱下来的男式斜襟长袍,一把扔到草堆上,草草铺开把烧成烙铁的人抱上去,再着手处理起了盛宴腿脚上的伤势。


    亵裤被他拽下来的时候,盛宴即便昏沉浑噩,意识不清,也本能地伸手来阻,滚烫的手大力按在木比塔手背上,指节泛白。


    羌族少年玩味地嗤笑了一声:“你以为老子想干什么?一个娘们儿长得比老子还高!一开口还是男人的声音!你以为老子能看得上你这男人婆?!”说罢毫不客气地甩开了盛宴的手。


    然,待到他给盛宴大-腿上的鞭伤、小腿上他亲手射出的弩-箭伤口清洗重新上药包扎完,木比塔看着面前躺在草堆衣袍上,全身唯剩白布缠的汉人女人,却陡然心浮气躁得很。


    “明明是个婆娘,却硬要装成男人!”


    他看了两眼,又看了两眼,下一瞬直接拢起草堆上的衣袍将面前女人的身体一把裹紧了。


    “外面的!给本将军找一套中衣过来!”木比塔吼完又补充道:“要女人的!洗干净了!”


    “是!”


    身体的热量持续不退,全身刺痛,脑中更是抽痛不已。盛宴喘-息着想要睁开眼,喉中干涸嘶哑,满是铁锈味。


    待到意识回笼更多,全身的痛楚也越加明显,她强忍着脑中一阵又一阵的昏黑,有感额头上不时贴过来的凉意。


    “醒了?醒了就不要装死了。”木比塔扔下水桶里的另一块巾帕,伸手就从草堆上提起了女俘虏的衣领。


    口中蓦然被灌进一瓢凉水,盛宴立时呛到,连声呛咳不止,终于是呛醒了过来。


    “你也不是没有胸,虽然小是小了点,但一天到晚用布勒着,不觉得憋得慌?”看见面前的汉人女人睁开眼,木比塔一扫方才的沉闷,开口就道。同时一脚踩上盛宴一只手腕所连的铁索,看着挣扎爬起的盛宴,又歪倒摔回了自己面前……他蹲在草堆旁边满脸冷笑地看她。


    盛宴摸到胸口的布缠已经被扯去,空荡荡的中衣里面什么也没穿,只有之前落在身上的鞭伤被缠了些白布。低头的那瞬脑中难以避免地涌上难堪。呼吸急促了一瞬,下瞬又慢慢落了下来。


    “你这么记恨我,是因为我大庭广众之下不由分说地亲过你,还把你唤作娘子……”盛宴强迫自己无所顾忌地面向一侧的羌人少年,也是冷笑道:“还是那夜把你扔出屋去,说了这辈子就算孤独终老,也不会嫁你?”


    刑架上那时,少年咬在她唇上的触感太重,她没法不感觉到……随后脑中不受控制地翻起了和这样貌清秀可爱便如小姑娘般的少年,那一点不算什么的过往。


    木比塔下时“唰”的一*声从草堆旁站起了身,脸上原本残留的那抹冷笑此刻只剩了冷。“你以为会是因为这些?!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像你这样的男人婆!老子会因为你说不会嫁我就记恨你到现在?!你是个什么稀罕婆娘?!这样值得老子惦记?!”


    盛宴也气笑了。分明意识回笼前几刻,她还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身畔之人在摸她。


    “原来不是啊。”盛宴寒白着一张脸,满是讥讽地看向了面前的羌人少年,扯唇笑道:“我还以为是你长得太像小姑娘,就把自己真当成了小姑娘,对我这样俊朗的夫君念念不忘,想从一时儿戏的假夫妻,做成一对真夫妻,好和为夫朝夕相处呢。”


    “你他妈的!”木比塔闻话气得五内生烟,抬脚就想对着草堆上的女人一脚踢过去。


    强忍住。


    木比塔拽起索链一把将盛宴拉到面前,用力将药瓶中的散武丹倒进了盛宴嘴里。


    随后舀起的冷水再度灌入盛宴喉中,盛宴被锁在手脚上的镣铐铁索拉扯着挣扎不开,再度被呛了好几口水。


    喂完散武丹,木比塔一把将面前女人扔回了草堆上,看着她伤重病喘地趴在染血的旧衣外袍上,木比塔冷冷俯看她道:“等你没了武功,成了废人,老子有的是时间慢慢和你算账!”


    散武丹入体,盛宴已经感觉到体内真气四泄,丹田渐空。


    落到这一步,武功、身子早已没有了想要保住的念头。就是这条命,还留着是福是祸都犹未可知。若是能激得他下了死手,痛快死去,此刻于她未尝不是好事。


    可人是有求生的本能的,故而木比塔大力摔帘而出后,盛宴还是挣扎着爬向了草堆旁放着的一碗冷粥。


    “以后再帮一个羌人,我就不姓巫……姓乌龟。”盛宴喝罢冷粥倒落回草堆上,昏沉前咬牙骂道:“狗东西……”以为我的武功练了多少年……以为无刃刀练到这一层要花多少年和心血……狗娘养的东西……


    眼眶终究是湿了湿,又被她抬手倔强地抹去了。


    一整日申屠烬拿着手中的染血布缠不肯放过,追问相逼,最后终于从巫亚停云口中得知了这布缠是什么。


    申屠烬刹时呆在了原地:“大哥是……女、的?”


    他但觉全无可能、绝不可能!只是想到经年相处时的一些细节后,又慢慢地滞了声。


    最后眼眶竟红彻。


    “阿檀,阿檀,我竟蠢笨至此!”言罢,招来灰狼狂奔离营。


    益州西南山脚村落外,一处北向的山道上。


    九州旭与牙鲁医生、流英婶看着云萧背负行囊牵马立在了白衣女子旁。


    “先生与云萧公子救我兄妹二人性命的大恩,九州旭定不敢忘。”


    端木若华回望九州旭所在的方向,目中空无,只摇了摇头:“此前我师徒二人也是为九州公子兄妹二人所救,是故不敢承恩,眼下之境,不过是回报了你等的恩情。”


    九州旭凝目在盳目之人身上,目中温然至极。“难怪我当时初见先生,便觉不是凡人。”


    端木若华闻言愣了一瞬,一旁衣缀红樱、满身俊意的翩翩少年立时抬眼瞟了一眼九州旭。


    “舍妹为先生师徒所救,但身子还未好全,此下未及前来送行,还请不要怪罪。”


    端木浅声应了:“无妨。”又道:“别过。”


    云萧抱拳一揖,最后与三人道:“告辞。”


    九州旭看着少年人将女子抱上马背,随后翻身上马,圈护着盳目之人坐在了她身后。


    “此前所言,那人所图,还请九州公子记在心上。”马上,端木若华回头来,又向着三人所在道了这一句。


    九州旭揖首一礼,回道:“九州旭明白先生之意。”


    端木最后微一颔首,便与云萧驾马往益州牂柯郡而行。


    九州旭看着二人身影远去,马蹄声亦渐渐不闻,一时呆杵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流英婶便道:“还好大伙儿不知他们今日要离,否则来送行的断然不止我们三个,届时将人围得水泄不通,旗主与他们说个话都不方便。”


    九州旭回头来看向了流英婶,便叹:“与我父共建大同军的原来是夏国的清云鉴主……难怪,难怪啊。”


    如此无偏无情,又如此不同凡响。


    九州旭再叹一声,便领着牙鲁医生与流英婶回了借宿的村落小院,也待起程。


    山道上。


    云萧圈抱着怀中女子纵马前行,忽然开口问道:“师祖……可是姓陆?”


    身后少年的气息近在咫尺,拂于耳上,端木若华无端有些紧张,闻话下意识地应了:“是。”


    云萧随即挑了下眉,“哦”了一声:“原是如此。”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承他的姓,未尝不行。


    云萧随即便想到:“此前,师父听闻师祖抛妻弃子而回夏国的言行,心中是作何想法?”


    端木听闻此一问,心下方才缓缓静落了下来。默声微久。“为师……不知。”


    云萧偏头看向了怀中之人:“没有该与不该,也无对与错……只有不知么?”


    端木再度颔了首:“倘若为人而负夏,或可谓痴,亦可谓无义;倘若为夏而负人,或可谓守,亦可谓无情……此间对错,为师辨不出。”


    云萧将头往前轻抵,亲昵地蹭了蹭女子颈侧。“那若是师父……会抛下我回到夏国吗?”


    端木霍然震了一下。似乎是此一刻,才意会过来,她与萧儿之间,与师父、赫连嫣之间别无二致,甚至更不可为。


    萧儿会代入赫连嫣,未尝不是心底的惧意。


    “为师……不会抛下你。”心底的怜意霎时绵绵不尽地涌了上来,端木若华心头微微疼过,回首向后,与他轻轻偎依。“既已应,余生当不负你。”


    幸是:她与萧儿之间,时日将尽,此生不必面向世人。亦不必做这抉择。


    分明知晓她之言行,不过因为一腔怜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马上少年却仍旧顺着她的抚慰,伸手轻轻托住了女子颈后,摩挲着女子的唇。


    卑鄙也罢,轻狂也罢,执妄也罢。他慢慢依近女子的气息,覆唇而上,缠着她,缱-绻-深-口勿-起来。


    山林古道,四野无人。二人呼吸相抵,亲口勿了许久。


    仿若两人心念相依,仿若两人情深难抵,仿若两人便是世间互生情衷于对方的一对普通男女。


    云萧满腔痴慕地将她环搂在怀中,呼吸难继,眸深似海。


    纵然无爱,纵然无念,纵然只是怜我。


    此生亦甘之如饴。


    然一道白影于此时倏忽划落,马儿霎时扬蹄嘶鸣。


    云萧未及抬头,便瞥见了一道异常熟悉的身影,无声落在了二人马前。


    云萧慢慢抬头看向来人,不由震色。


    第327章 须作一生拚


    山道上,树影轻摇。


    九月的空气中混入了淡淡凉意,山风亦是微寒。路边的小野菊开得肆意。


    不过是数月未见,这一眼,却无端令人恍然。


    划落的白影亲昵地落在端木一侧肩头,此时正拿圆圆的脑袋蹭着女子的鬓发。


    震色良久,云萧静下心来,率先唤道:“二师姐。”


    “师父。”落身马前的人立身未动,回望了少年人,而后开口:“云萧。”


    感觉到怀里的人周身震了一下,下时女子微微向后倚靠的身形不自觉地坐直了,应是已经想到方才和自己如此那般亲密之形落入了来人眼中……


    故无以自处。


    云萧却静。转目看了一眼怀中之人怔忡失言,仿佛做了错事般羞惭无措的神情,目中却温。见女子侧首低头,难以成言,云萧不觉间笑了一下。


    二人之情本就不可为人见,此番却教自己授业长大的二弟子撞见……师父情何以堪?


    笑过之后,眉间便浮上心疼。


    对于被旁人撞见与弟子逆乱不-伦之事,师父果然很是心惧。


    幸是所余时日不过一年。且自己早已对北曲发誓,绝不让世人知晓此份私情,绝不辱没清云鉴之名。


    云萧转而重新看向了马前那道经年相伴、一起长大的翩跹蓝影。“多谢二师姐寻来。”


    别怕,师父,这便只是萧儿的一份私情。此生必不会让它有面向世人的那一天。


    萧儿不会,亦不能。


    更舍不得让您难堪,让师父心惧。


    “我跟着雪鹞寻来。”山风徐徐拂动蓝衣下摆,蓝苏婉抬眸看着马上少年,安静少许,又道:“恭喜师弟,得偿所愿。”


    白衣之人闻言震怔,犹记谷中时云萧所言:小蓝离谷而去,是因被他所拒、所伤。


    然今此撞见身为人师的自己与萧儿……


    心中愧赧更甚,白衣人空茫的双目转向蓝衣人所在,无措唤声:“小蓝……”


    “师父、师弟没事就好。”未待白衣之人言语,蓝衣的人已面向女子微微低头颔首:“小蓝有事,先行别过。”转身而离。


    行出几步,脚下又顿,她再道:“师父保重。”


    白衣人心下陡然一涩,窜过几分生硬的刺痛之感。唇间轻翕,直目望着她语声静逝的方向,未成言。


    二师姐必是因为得知我与师父遇险,故而寻来。她若知晓动象,能够寻来,那……


    思绪未尽,云萧抬头便见一道红影从蓝苏婉离开的方向纵掠而来。


    语声惊喜:“先生!云萧公子!”


    红影落地仓促,左臂甩得急了,当即“嘶”了一声。


    端木与云萧听闻她的声音,心下不觉便一轻。到底心安。


    云萧脸上露出微笑:“璎璃。”


    端木亦慰声道:“幸你无恙。”


    璎璃快步行至马前,也是笑颜:“先生与云萧公子也无恙,真是太好了!当日太险,幸被云萧公子的雪狼衔腰逃往崖下,它护着我滚落崖底,断了数根肋骨,此刻仍在惊云阁的据点所在养伤。我因它所护伤得不重,除左侧肩头的箭伤未及全部愈好,其他皆已无大碍。”


    三人随即说了一下那日渡元予叶绿叶途中被木比塔打断偷袭,受伤跌落高崖后之景。


    “我方落崖,小姐便将我救回了,一直在悉心照料我与雪狼……同时派人在寻先生和云萧公子,数日前终于确定了大致方位,我也伤愈将好,便带着我与玖璃跟随雪鹞寻来。”


    云萧看向璎璃身后:“玖璃也来了么?”


    璎璃也回头看了一眼:“他与阁中羽卫暗中随行护卫在后,方才似是有何异况,传信唤小姐去了。”


    原是真的有事,非是借故离了?


    端木若华心下疼-窒之意无形中散去了一些。


    山道离远,一处林野深处。


    玖璃执剑在前,已和十数名羽卫将立身树前的素衣女子团团围住。


    一名佝偻老者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女子身侧。


    “家师身上有雪鹞可追寻之物,汲水沐身后气息变淡,不易追寻……但只要寸寸寻来,雪鹞便能领我惊云阁之人寻到家师所在。”玖璃身后,蓝苏婉眉间秀毅而凝沉,看着郭小钰立身所在,步步行来:“于此宁州跨益州、深山重岭之间,未及半月便将家师寻得,苏婉自问,已是我惊云阁最快之速。敢问郭帮主紧随苏婉而至,却是如何寻来?”


    郭小钰回看向蓝衣之人,微微一笑,语声不紧不慢:“影网之秘,不便相告。还请蓝阁主见谅。”


    蓝苏婉立身在了素衣女子面前,二人相隔不过三步。


    玖璃有些忧心地看了蓝苏婉一眼,心知郭小钰并不会武,眸光更加警凛地盯在了那佝偻老者身上。


    佝偻老者便慢悠悠地笑了起来,回看着玖璃咧齿道:“小子你……不若猜猜看……老、老奴会不会武啊?”


    蓝苏婉从始至终未去看郭小钰一旁那老者,眸光静淡而微凉,只看着郭小钰,再问道:“影网来寻家师,是何目的?”


    此回郭小钰右颊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未再不答。她温文道:“小钰此前在寻的人是端木宗主。但今日来此,是为寻蓝阁主。”


    昨夜。环颈羽白的黑鸦复又飞落在了素衣女子手腕上。


    此间传书所附,是一句颇为莫明的话:


    “文墨染予了我十五字:既已至此,当无退路,不若再往前一步。”


    夜凉如水。时郭小钰立于山野间一猎户所居小院中,看罢传书,眸光便恍:“形势如此,原也能料到……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无什么好,也无什么不好。


    可幸是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可叹是自己此后再无犹疑后退之余地了。


    她禁不住伸手,自贴身衣物中取出了一物,轻轻摩挲罢,于月光下满目空无。


    “寻我……”林野深处,蓝苏婉看着三步之外的郭小钰,默然一瞬,凝了声:“原是如此。你知晓我会寻人……故根据影网暗中掌握的惊云阁动向随后来此。”


    郭小钰眸光柔淡,便笑应:“蓝阁主果然聪慧敏锐,颇有前阁主之风。”


    听闻她提及之人,蓝苏婉面色凌寒了几分,看向郭小钰的目光已无半点温意。


    素衣之人却当未见,复又露了浅浅一笑,温文道:“小钰携诚而来,亲见蓝阁主之聪慧敏识,唯有如此,才值得影网倾心合作。”


    合作?!


    玖璃眸中一震。迅速转头看向了蓝衣人。


    蓝苏婉仍只疏冷凌寒地看着郭小钰,眸中幽凝。


    ……


    不多时,玖璃执剑纵身而来,亦落步在了山道上端木与云萧马前。


    璎璃看向他,玖璃回看璎璃一眼,立时转向端木二人道:“小姐有事,已率羽卫回阁,命我来此,和璎璃一道护送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回往夏营所在。”


    云萧闻言静默,看了一眼此前蓝苏婉离开的方向。


    端木若华闻话,眼帘极细微地颤动了一下,神色轻怔,半晌未言。


    “小姐让我转告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现下夏军与凌王反军、西羌联合大军对峙僵持于织金郊野,羌骑军师赫连绮之找来一老妪假扮端木先生以胁夏军,并称云萧公子落崖不知生死,叶姑娘与麟霜剑则落入了他手中。夏军因此掣肘,还请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速回夏营。”


    得知叶绿叶的消息,端木与云萧面色均是微变,即刻凛色。


    玖璃低声道:“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不必太过忧心……叶姑娘此前曾现身于羌骑阵前,一眼观来筋脉已复,虽有伤病之色,但无性命之忧。”拧眉一瞬,玖璃再道:“反军中有我惊云阁的眼睛,小姐会暗中相助,以救回叶姑娘。”


    云萧听得怔色,看向玖璃点了点头。


    白衣人目中已震:“赫连绮之竟帮绿儿疗续了筋脉?”


    “此下看来,确是如此。”


    端木一时沉忖难言。


    云萧想了想,与玖璃道:“我伤势已复,可护家师。你等作为惊云阁左右护法,璎璃留下照顾家师已足矣,玖璃可回我二师姐身边相护。”


    玖璃闻言怔色,转面看向了璎璃。


    虽心有不舍,但想到小姐安危,璎璃亦道:“若云萧公子伤势已然愈好,武功早已在你我之上,如此先生这边有我和云萧公子就够了,你确可回去护卫小姐。”


    玖璃一时未言,视线黏在了璎璃身上,想说什么又未说。最后只道:“便听云萧公子之言,玖璃回去护卫小姐。”


    云萧:“……”你明明听的是璎璃的。


    双璃对视一瞬,末了,玖璃伸手塞了一物给璎璃,便纵身离了。


    云萧闻到了一阵甜味,带着淡淡的梅花香。下时便见蜷于怀中之人身前、原本熟睡的雪娃儿此时“唰”地竖起了肥短的耳,伸长了脖子看向了璎璃双手。雪鹞更是已经扑翅朝着璎璃手心里啄去。


    “我的梅花酥!”璎璃方看罢手心里玖璃塞过来的油纸包,脸上微红,心下浮喜,下一瞬就见白影于眼前一划,手中梅花酥顿时少了一块。


    她反手抓向雪鹞,扑了个空,再一转头,雪娃儿已经跳到她手上,一口咬上了另一块梅花酥,两只前爪用力扒拉着璎璃手腕,同时仰着脖子拼命将香甜的糕点往下吞。


    璎璃气急:“你、你们!”


    云萧看不过去,踢马上前拎起了雪娃儿的后颈,将雪白圆润的肥雪貂拎回了。“师父若允,这抢人心意吃食的肥貂儿,萧儿不若用来给您做成貂皮手套吧?”


    肥貂儿顿时缩起了脖子,只在云萧手里,一动不动。


    云萧随后又看了一眼翱翔天际、正美美吞咽糕点的另一只强盗,颇有几分无奈道:“这只鹞鸟就只能你们惊云阁的人自己去管了。”


    璎璃已然连忙将剩下的几块梅花酥收了起来。


    端木虽不能见,却也能心知是何境况,不禁面露温然之色,眸光柔浅。“走罢。”


    “是,师父。”


    “是,先生。”


    ……


    益州牂柯郡,织金,夏军主帐。


    掌管斥候军的前军将军林海匆匆来报。巫亚停云听他说完,便道不好:“我就不该告诉申屠烬,盛宴之事!”


    林海为人向来审慎多思,闻言亦拧眉,然只道:“他将原本与斥候军配合的狼群调走,定然是去救盛宴公子了。”


    夏军诸将已因羌骑送来的布缠获悉盛宴女子身份,然心中多敬其智勇果敢,道其心性不是男儿胜似男儿。故仍以公子相称。


    可他哪里会是西羌“蛇子”的对手!且胜艳探敌被擒,已出自己所料,羌营中定还有不可轻视之敌!若遇上叶齐、吴郁,则更无胜算!


    巫亚停云沉凛道:“速速派一队斥候军去探!”


    林海领命而出:“是!”


    皮毛之上皆已染血。十数匹灰狼退无可退,只将它们尾后之人围护在中间,无不呲牙咧齿,满目凶狠。涎水顺齿缝而下。


    申屠烬紧紧抱着怀中之人,满目憎恨地狠瞪着那骑在马上的少年羌骑将领。


    他与狼群传讯,日夜监守,一连几夜后,终于寻出了盛宴所在,夜潜而入,灰狼跟随警示,已然成功救出了盛宴。


    但漆夜里突然亮起了火把,将他们与狼群团团围住。他待要突围,外围射落无数桐油火矢,正是狼群最惧之物,群狼忌惮之下,步步后退,紧随之冷箭便下,将他身边群狼射死大半。唯有阿檀与其他几匹健壮灰狼还牢牢守在他与盛宴身前,警惕着四周包围他们的羌骑兵。


    “我哥说得没错,只要看住她,所得果然更多~”木比塔骑在马上,冷笑着睨视狼群正中的申屠烬,目光落在他怀抱盛宴的双手上,更是阴狠。


    这长相如同小姑娘似的羌族少年申屠烬见过。天水城中,因是羌人,被官兵衙役为难,当时只嚷自己是盛宴的娘子。他听得心惊大震,因此牢牢将“她”记住了。


    此前两军对阵,偶有看见,只是“她”由女变男不能确认,此番近看,果然是“她”!


    他后来听闻盛宴还是帮了“她”,却没想到此子如此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是你废了她的武功?!”


    怀中之人丹田已空,内力散尽,虚弱得就像个平常女子。申屠烬抱紧了盛宴,心疼得眼眶通红。


    大哥如此洒脱自傲,即便是女子,又如何忍受得了自身难护、需依附他人的此种弱势?!


    “没错,是我。”木比塔把玩着手腕上一把黑沉的小弩,吊而郎当地看着申屠烬:“之前扒下她束胸的白布条给你们夏军送过去的,也是老子~”


    笑得露出了犬牙,木比塔极响地啧了一声,问:“所以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你这只羌狗!恩将仇报!猪狗不如!”申屠烬憎目骂道。


    “啊?”木比塔听得笑了。“这就是你们汉人骂人的话?怎么一点新意也没有?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这些年老子早就听腻了~”


    他说着抬起手腕,慢慢对准了申屠烬:“要不你再想想?老子呢,刚好看看先射你身上哪里~腿?胳膊?还是脑门?”


    盛宴于此时剥开申屠烬的手,慢慢站到了地上,挡在了申屠烬面前。“不要管我,让阿檀给你开路,无论如何要冲出去。”


    回目剜了申屠烬一眼,盛宴抑声道:“你太冲动了,之后不许再贸然来救我。”


    申屠烬却已再无顾忌。此前以为她是男人,尚且衷情心属,更何况知道了她是女子?


    申屠烬一把抱住了身前之人,牢牢将她搂在胸口:“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不论你是大哥还是巫家的小姐,我都早已衷情于你!我不知你怎么看待我,但我不可能放得下你!”


    盛宴一时呆震住了,竟半晌未能回过神。直到一支短-箭从她眼角飞驰而过,径直射入了申屠烬肩头,顿时血溅、人仰。


    “申屠烬!”盛宴睁目转身,惊急地回头去看身后的人!


    紧随之第二箭、第三箭射落在申屠烬胸口、腹下,申屠烬睁目仰首,重重摔落在了地上。


    “阿檀……带她走……”


    健硕的灰狼回头就将盛宴衔住,但终究没能将人带走。短-箭随后射进灰狼颈下,顿时血涌,阿檀短促地“嗷”了一声,便扑倒在地。


    更多冷箭随即射向了围护在二人身边的狼。灰狼无不中箭,一息间全部倒落在了血泊中。


    盛宴眼中已萦满血丝,惊见木比塔再度抬腕,反身就扑在了倒地的申屠烬身上。


    “二弟。”她唤一声,语声是从未有过的轻柔:“要死就一起死吧。”


    短-箭未再落下。


    木比塔翻身下马,一把将盛宴从申屠烬身上拽了起来。“给他止血,别让他死,一定要保持清醒地送到刑帐里!”木比塔看着血泊中的申屠烬,语声阴狠残毒到了骨子里。


    四周羌卒立应:“是!”


    因为貌似小姑娘,再加上武功平平,木比塔起初在羌骑中并无威望,甚至常常引来戏弄调戏……只是戏耍调戏他的人,后来于一夜间全部被削手断指。再加上罗甸城前对阵比武,他不要命的打法,以同归于尽之势逼得夏军出手,由此获胜。


    其心性之狠,可见一斑,羌骑众卒自此再不敢轻慢轻视木比塔。


    射死的群狼被拖去剥下皮毛,剁成了块块狼肉。


    一间比盛宴所在大得多的刑帐里。申屠烬被绑在中心的刑架上,两侧都是盘腿围坐在架起的大锅旁的羌卒。


    木比塔坐在最中间最上方的一张虎皮椅中,面前也架着一口大锅,肉香味从锅中飘散了出来。


    盛宴被押着站在他身侧。


    “那些是……那些是……”申屠烬紧紧盯着飘出肉香的那几口大锅,呼吸急促,眼眶通红!


    “当然是你送来的夜宵啊。”木比塔让人打开了锅盖,锅中狼肉翻滚,一只被剥了皮的狼头在其间清晰可见。


    “阿檀……阿檀……”因为抚摸过灰狼的头太多次,申屠烬竟一眼就认出了那头骨,霎时满目红丝:“羌狗我杀了你!!!”


    被两名羌卒反手押在椅侧的盛宴,于此时也流下了眼泪。闭目狠狠咬牙。


    木比塔拿筷子戳着锅中的狼头,抬头来看向申屠烬的眼神说不出的残毒。“你是中原武林那个御兽为奴的申屠家的人……对吧?不知道现在饿不饿?想不想也吃块狼肉?”


    申屠烬呼吸急促,狠狠看着他,牙间已咬出了血。


    木比塔低头拨弄着狼肉,眼前不是锅中的热气,而是刑架上之人此前一把将盛宴搂在胸口的画面。手中筷子越加用力,耳畔的回声也越来越响。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不论你是大哥还是巫家的小姐,我都早已衷情于你!


    ——我不知你怎么看待我,但我不可能放得下你!


    “呵呵。”不觉便笑出了声,然笑声阴恻而瘆人。此前在夏军阵前,便见他二人每每进退同时……即便在战场上,也是背靠着背杀敌……


    目中狞色一层层地裹上来。木比塔眼中所见,只有盛宴反身扑在申屠烬身上的那一幕。


    ——是用了多大的力,才按住了腕上的袖箭没有射向他们?


    想要一起死?


    老子偏不让你们如愿!!!


    “可以开始行刑了。”


    盛宴闻话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申屠烬。


    “木比塔将军,给他用什么刑?”


    木比塔闻话笑了一声,手中筷子点了两下:“这还用问吗?老子不是把锅都架好了么?”


    此言一出,便是羌卒都愣了下。


    “给我把他身上的肉,一块块都剐下来。就从手臂开始。”白亮的犬牙此刻便犹如恶鬼的獠牙,盛宴听见他道:“剐下来,洗净了,扔锅里。”


    申屠烬闻言大笑,而后眼眶通红地看着木比塔,目中全是狠意。


    一名羌卒拿着宰羊剔骨的薄刀走了过去,扯掉申屠烬上身衣物,又快又狠地朝着申屠烬左臂上方下刀剜去。


    压抑的惨叫从牙关间低溢出来。盛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单薄的中衣罩在身上,掩不住身体的颤簌。


    她仿佛被人一下子抽去了全身的力气,打散了十九年来所有傲气,眼前阵阵白光,脑中阵阵黑芒。


    想要伸手抓向木比塔,却被押着她的羌卒桎得动弹不得,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随后双腿一软,终于在木比塔椅侧跪了下来。


    “放过他……求你……”


    原本稳坐虎皮椅中的木比塔脑中猛然震了一下。只觉耳边出现了幻觉。他慢慢回转头来看向了盛宴。


    长发披散凌乱,满面苍白无血,伤势恢复了几成但仍未愈的瘦长女子此刻跪在了他的椅侧,满目不能承受的痛色和哀意。


    木比塔胸口亦不受控制地起伏起来。


    “啪!”的一声,他将手中握着的长筷用力掷出,陡然怒不可遏地吼道:“给我用力剐!”


    四周羌卒皆被吓到,根本不知他为何大怒!行刑的羌卒流着冷汗片下一块薄肉来赶紧去重新下刀……


    盛宴挣开了押着她的两名羌卒,不等他们再来抓她,就伸手抓住了木比塔的衣袖,牢牢攥进了掌心里,不肯放开。“求你了……放过他吧……木比塔……求你……”


    椅中少年眼眶亦红彻,他猛地抬脚踢翻了面前那口大锅,汤水四溅泼撒,有些甚至溅上了离远围坐在地的羌卒。咬着牙一字字道:“继续剐,不许停!”


    四下羌卒看着滚落一地的狼肉,无不战战而退,立于远处大气都不敢出。


    刑架上的申屠烬用力昂起了头。看着跪在少年羌骑将领椅侧为自己哀求的盛宴,一颗心如同被针刺锥凿过,一瞬间比利刃游走在上臂、剜下他的肉来还要疼。


    他嘶哑着声音想说:不要求他……


    可是刀刃剜进肉里,他咬着牙,说不出话。


    盛宴紧紧拽着他的衣袖,身体一点点蜷起,她低头慢慢伏到了地上,语声低喑至极:“木比塔……木比塔……我求你……”


    木比塔铁青着脸猛地站起,怒极道:“给我砍下他的头——”


    他转头冷看盛宴……“还求么……唔!”


    地上的女子爬了起来,于此一刻抱住他便口勿了过来。双唇毫不轻柔地紧贴着他不放,胡乱地伸舌入他口中。用力、急切、奋不顾身。


    木比塔被她亲得一呆。


    身体某处一瞬间涌起了热意。


    盛宴喘着气用力撕开了自己身上的中衣,单薄染血的残衣随即滑下双肩,女子满布伤痕却依然优美莹白的曲线暴露在了空气中。


    木比塔一把抓住了她扯下的衣物,用力拉回到肩以上:“出去。”


    刑帐里的羌卒都愣在原地。申屠烬更是目眦欲裂!


    木比塔伸手抱紧了仍在亲他抚-摸他的女子,头也不回地冷喝:“老子叫你们都滚出去!”眼瞥刑架上的申屠烬:“把他也给我拖出去!”


    “是!”众羌卒低头便退。


    眨眼间刑帐里再无旁人。


    木比塔反扣住盛宴双手,一把将她压进了身后的虎皮椅中。


    心口几乎悸得疼了起来,气息控制不住地越喘越粗。


    再无多余的话。


    先前拉回女子双肩的残破中衣“刺啦”一声被他直接拉到了底。


    第328章 从来幽并客


    “抱住我。”


    盛宴顺从地伸手抱住了身上的人。眼前渐渐有些模糊,然被她强忍住了。


    椅背冷硬,即便有虎皮相隔,身上还未痊愈的伤口也渐渐摩擦红肿、渗出血来。


    她只一声不吭,依着他,忍到眼眶发红。


    偌大的刑帐里唯余他的喘息声,和越来越不堪入耳的响动。


    刑帐外。申屠烬目眦欲裂地瞪着发红的眼睛,嘴被两侧羌卒死死捂住,发不出声音来。臂上蜿蜒在流的血,仿佛是从他心口流出。


    他听着一帘之隔的声响,全身抽搐般的颤抖着,最后一口血呕在了羌卒手中。


    她收起指间的锋利,双手只是在他背上用力地抚过,汗落,泪落,想忍的,不想忍的,全在眼前化成了仿佛没有止尽的一片昏黑。


    次日晨曦,*天光大亮时。木比塔抱着她骑在马上,盛宴单薄的中衣外披着木比塔曾穿过的一件灰毛披风。


    他一只手扣在她腰上,带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马腹,原地踱步来回。


    盛宴面上苍白倦惫,横坐在木比塔身前,被他紧扣着腰腹,目光有些恍怃地看着那道满身褴褛与血迹的人被一匹瘦马驮着离远了。


    待到望眼尽处已无人,盛宴眸中更空。


    “可以回去了吧?”木比塔不耐烦地催促道。


    他的手早已不安分地往上摸。盛宴只当不觉,仍旧在看着申屠烬被马驮着离开的方向。日光渐亮,照在她红肿充血的唇上,醴醴艳色,映着苍白若纸的脸,既凄也硬。


    营火再亮。


    木比塔所居的帐篷里,盛宴昏睡中被他弄醒,中衣已半褪,少年羌骑将领随手将榻上箍在她一只脚踝上被拖上来的沉重索链扔到了床下。


    盛宴被他抱起,苍白着脸什么也未说地看着他。


    喘息声又起。


    盛宴却忽然转头看向此间帐篷的一侧,那里隐约映着帐外的篝火,于遥遥远处,似传来了一声幼狼的嚎哭声。


    眸中颤动了一瞬,盛宴伸手推在木比塔胸口,语声又冷又轻:“你真的放他走了吗?”


    羌族少年拂开了她的手,再度贴上了她,一脸的吊儿郎当。“放了啊,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盛宴的一只手掐进了他肩侧的肉里。“你在骗我。如果真的放了,我这样质问你,你会不耐烦。但你没有。”


    木比塔抬头就看向了她。眼里猛不丁地怔了一下。


    心口像被一根极细的小针刺了一下,又疼又麻又痒。但这根针是用糖汁做的,一瞬间竟然让他觉得有点甜。


    “真的放了。”他更加肆无忌惮地凑上来贴近她,咬她的唇。


    盛宴却猛然觉得倦极,闭目沉进了枕间,嘴边却控制不住地涌出了血。越来越多。


    “喂!”木比塔脸色乍变,伸手拢她嘴边的血不及,已染了满手腥血,他慌忙套上衣裤便朝帐外大喊道:“去给老子叫军医!”


    夏营斥候探敌在外,还未归。


    一身清癯病弱之气的秀雅文士率步踏入了墨然帐中。


    甫入内,便见脸带铁皮面具的黑衣少年执剑立在帐帘前。左右骁骑一凛神,亦挡在了文墨染身前。


    文墨染便驻步,眸光幽幽静静地望向少年身后。“墨宗主可有考虑好了?”


    帐内横榻上,纶巾束发的中年男子手上拿着一件玉兰色的寝衣,正对着手边一盏挑高的油灯一针一线地缝制袖口。


    黑衣少年回目看了他一眼,二人之间虽未有言语,便是连一个眼神也未递出,但执剑的少年下时便侧身让开了道,退立到了男子身侧。


    文墨染不禁多看了少年一眼。而后缓步踏入了帐中,寻一宽椅坐下。“墨宗主应当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还有别的考虑可选。”


    骁骑二人跟随立身在了文墨染身后。


    中年男子着眼于手中所缝的衣物上,几条细长的褶皱堆叠于眼角,映在烛光下,尤显男子眉目清雅温柔。


    并不待他抬首亦或应声,文墨染平声续道:“你是影网之主,与我义弟夙敌已久。今日你若应我,往前一步,悬崖勒马,迷途知返,诚心助夏……本相亦可放下与你的旧怨。”


    凝目看他,文墨染道:“若不应,本相此时不杀你,彼时也必杀你。取尔首级,祭他。”


    墨然摸索了一下自己所缝袖口的针脚,那里原本不知被什么刮扯撕裂了开,此时已被他用同色的线细细补上了。“梅疏影早知影网之主是我,你却直到我主动拿出影网讯息才知晓,可见他并非事事都诉与你。”


    文墨染眼中幽静,波澜不起:“但他诉与了我影网与叶齐必有合作。其中阡陌,因我是朝廷中人,他为护我,才瞒我。”


    微微抬了抬眼皮,他看着墨然:“诉我只为让我小心叶齐,江湖事江湖了,他一直无意让我牵扯其中。”


    墨然牵来身侧少年的手,套进袖口中试了试,而后将缝好的寝衣收起放置在了一旁。语声霍然轻了许多:“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终于抬头回看向了文墨染,眼神疏离有厌,眉间寂寥有郁:“一个死人,怎这么多人挂念他。”


    “我作为影网主人与他相斗时,倒不像现在这般厌他,只他死后……”眼前仿佛划过了心中那人坐于木轮椅中,怀抱他径自流泪的脸。墨然原本清隽柔和的神情变得尤为冷倦,他续道:“只觉此人一日比一日叫人生厌。”


    文墨染回看他脸上神情,不急不徐道:“你不计后果将影网秘讯报于中军,心下想要助的,应当也是夏。”


    横榻上的男子便默。


    灯芯跃了几跃。墨然眸中清浅了些,淡淡道:“虽已闻讯椅中老妪非是然师妹,但绿叶师侄自入云门便敬我繁多,我也是想救她的。”


    凝目在文墨染身上,墨然续道:“只是不惜放下梅疏影之死的芥蒂,也欲救回我绿叶师侄……今日之前,墨然不知当朝左相大人,原是如此想要唤然一声师伯。”


    言罢,脸上便带上了浅浅的笑容。


    文墨染却未笑。“因为小影的死,本相必与叶齐不死不休,即便放下旧怨与你合作,作为曾经助阵叶齐的影网主人……”


    眸光转而幽肃沉凝,文墨染虽轻却冷道:“即便本相当真如愿娶得了叶姑娘为妻,这声师伯,墨宗主也是当不起的。”


    墨然面上便也冷了下来,眸光淡淡,透着清雅疏寒。


    帐中一时便静了下来。


    “本宗与叶齐的合作,关于三:巫、云、郁。”灯芯渐暗,墨然亦未去拨,只平声道:“‘巫’即皇帝影卫巫家,如今已凋零败落;‘云’即惊云阁,可惜当时使得贵阁元气大伤,但叶征偏袒你这左相至此,连带着与你关系匪浅的惊云阁也仍立于江湖之上;‘郁’便应当是你此番来寻我,最欲知晓的——叶齐为数不多可予人的把柄。”


    文墨染眸光幽静。墨然看着他问:“左相出自惊云阁,虽因朝廷之故已与惊云阁断绝了来往……然是否仍有法,调动惊云阁之人?”


    文墨染回看于他。未言。


    三人于山道上行了几日。


    沿泸江水、过东川已入朱提郡,因益州以西的郡县多已落入羌骑与反军手中,故多行山路,不入官道,避免与反军羌骑相接,尽快赶往夏营所在。


    日间行路,夜间借宿农家,三人所得往往只一舍一榻。起初少年还守礼克己,寻来茅草睡于榻下,后来夜起摸到端木手脚冰冷,便不肯再守此虚礼。


    即便心知璎璃睡于女子身侧已警觉醒来,正看着他。仍不为所动地上榻躺在了女子另一侧,伸手将女子揽入了自己怀中。


    璎璃但觉先生应该是醒着,然并未出声制止。


    此时已值九月下旬,夜凉如水,地上寒凉,便知她是默许了。


    便也默声,并不多言。


    且几日行下来,璎璃已然察觉先生与云萧之间已非只是师徒了……此前虽在青岭山药泉洞中被先生亲口告知,但此刻真的感受出来,不免还是有些心惊震怔。


    世人无不尊崇的清云鉴传人与其弟子。


    原就备受瞩目,何况不伦私情。


    内心深处原也挣扎过一息,只不过下一瞬就忆起了自己来到端木先生身边的目的。


    ——守护公子想守护的,让公子心安便矣。


    再忆云萧彼时曾于自己面前所言:“我定会像梅大哥一样,至死相护于她,决不食言。”


    心中再多复杂、纠结、不适,便都做罢。


    璎璃骑着买来的马随行于二人身后,看着二人同乘一骑纵马而行。颓然叹息之余,目中映着师徒二人环腰相依的身影,却也忍不住生出感慨。


    黑衣如幕风鼓袖,满绣红樱,秀逸绝伦,白衣如雪流云拂,青丝如烟,静淡清古。


    他二人若非师徒。一者灼灼桃夭,醴醴艳色,浓墨重彩,姿容绝世惊世人。一者沉静若山,淡却如云,一身白衣,若仙若灵。


    一眼观之,恰似画有点朱艳色般繁华盛开的火樱绘卷,云萧公子无疑便是那株引人注目、惊艳世人、夺目绮艳的火樱;而端木先生恰似那绘于火樱身后,连绵起伏、巍峨静淡的水墨山川,二者分而形盛,分而写意,但若能合在同一幅画卷上,便是一幅绝美的凌崖赤樱图,兼形有意,谓之灵秀。


    此景极美,有时竟忍不住叫她怔目失神,多看两眼。


    待近夏营,璎璃正欲上前带过白衣人,将女子换到自己马上,以避人耳目。却于这时,远处南向的山林野草间传来了数声凄厉惨恻的狼嚎。


    璎璃尚且怔色,便见云萧猛然调转马头向狼嚎处急纵而去:“那是我二哥的狼!”


    被申屠烬驯养的狼,嚎声会有异于山间野狼,然旁人绝难听出。


    待到狼嚎处,便见十数匹小狼围做一处,竟和山间的虎豹在对峙。云萧一眼见得小狼们身后那块染血的蓝色衣角,眸中立时便微震。


    飞身驱走虎豹,云萧立时赶往小狼所围之处。


    只及人膝的小狼们见他靠近,原还警惕,待闻到云萧身上的气味后,马上便温顺了下来。


    仿佛有人曾拿他的衣物予它们闻过寻过告诫过:是友非敌。


    云萧顺利地挤到狼群正中,看到了周身染血、满面潮红意识不清、俨然只剩一口气的申屠烬。


    “二哥!”


    此时璎璃也已随后而来,牵扶着白衣人下马步步行近。


    云萧把完申屠烬的脉便立时握住男子手腕渡了些内力过去,而后转向行来的白衣女子道:“他是申屠啸幼弟,现任申屠家家主申屠流阐的叔父,我结义二哥,此番应是来助阵中军的江湖中人。”


    端木伸手接过了申屠烬的脉,云萧马上仔细查看起了申屠烬身上的伤:“满面潮红、皮肤潮冷,舌苔白腻,双目紧闭,心口往下一寸、左腹正中、左腹偏右一指各有一支入体短箭,深度不知,左臂上方鲜血淋漓,见肉不见皮,看不出是何伤口……”


    端木也已凛色:“他中毒已深,且毒性极烈,需立时为其解罢毒再治伤,方余生机。”


    “是乌头毒,附近就有甘草,我去摘!”


    璎璃立时拦道:“我去吧!这些小狼一直在警惕我与先生,似乎只识云萧公子一人的气味,还是我去摘甘草,云萧公子与先生带他寻落脚之处救治比较妥当。”


    云萧小心地抱起了申屠烬:“好,往南有炊烟,或有人家,我等先往。”


    端木被璎璃送上马背,将缰绳套在云萧手腕上,由云萧抱着申屠烬在前,小狼群跟随在后,往炊烟处平稳地慢行过去。


    ……


    六冲河岸,益州反军营中。


    原益州刺史吴郁稳坐自己帐中,翻着兵械粮草相关的军情文书,然一封书信突然于文书中掉了出来,吴郁猛地一震,目光立时凛了。


    他迟疑少许,用匕首翻开了掉出的书信。


    不消半刻,双目便瞠,气息陡然起伏难扼!尤其是在见到信末所绘的一朵木绵花后,更是双目充血,周身发抖。


    凌王妃自跟随入了反军营中便时常病倒,此回叶齐被叶悦跪求,终于来探了一回,正回主帐。


    迎面便见吴郁身披戎装、手持双锏大步行来。


    叶齐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伐。“舅舅来得正好,随本王入帐议事。”


    吴郁面色如冰,不回不应,紧随叶齐身后入了主帐,叶萍与吴郁亲信将领吴达跟随在后,正欲入,被叶齐阻了。“你二人先出。”


    叶萍退步而出,吴达却马上转目看了吴郁一眼。“你出吧!”得吴郁出声,吴达这才拧着眉慢慢往帐外退了。


    “王爷要议的那些杂事且先不论,我且问你!你母后暴毙宫中,当真是叶征那厮给你母后下毒了么?!”


    叶齐满脸惑色:“当然是如此,叶征日日给母后下毒,致其毒发而亡,对外谎称母后染疾暴毙……舅舅今日何来此一问?”


    吴郁凝目看着叶齐:“那阿姐用来传讯的木绵花图案……你可曾告诉过旁人?!”


    叶齐眸色深了深,负于身后的拇指依次从食指、中指、无名指上摩挲过来。“自然不曾……”


    然语声立时被打断了。“你撒谎!以木绵花为信可与阿姐密会传讯,此事她只诉予了你我,此图案绝无可能从我口中流出,只能是你!”


    叶齐回看向了他,目中极是无辜:“许是母后又诉与了第三人呢?”


    “如此秘讯,她除了我这亲弟弟,还有你这亲生之子,怎可能再诉与旁人?!便是只为你我安危,阿姐也绝不可能再诉了旁人!”


    叶齐眉间涌上了难色,然语气却透露出了几分悠悠淡淡的凉意。“舅舅若已然认定了,又何必还来问本王呢?”


    吴郁横眉立凛,不觉寒彻:“竟当真是你。”


    叶齐于此时睇目看了他一眼。是值黄昏,日头渐晻,帐内还未点灯。便见叶齐脸上随着渐暝渐弱的日光,越来越阴翳幽恻。


    吴郁手握两根数十斤重的铜锏,看着他,周身都在发抖:“勾结皇家前影卫墨夷氏,授意其潜入皇宫暗中埋伏,以木棉花为讯引你母后夜出受刺!你——你这个畜生!”


    因为年愈不惑,叶齐眉眼额间难免生出淡淡的纹路,双颊壑纹更是深长,然五官立体深刻,凤眸狭长如鹰隼。


    这样寒峭无情的长相,在他沉眸时,显得格外寡薄冷酷。


    “自孤被夺储位,于朝野两端失势,受尽宫内宫外谤语非议,处境极艰。”他开口以“孤”自称时,语气便一字比一字幽沉:“初时母后怜孤,言辞凿凿如何暗中谋划,助孤夺回储位,再登九五。后来叶征即位,竟一违惯例未尊自己的母妃,而是尊她为太后,她便坐享太后权位,再不提助孤夺政之事……那时,她可曾想过孤这个前太子?!”


    吴郁只大怒:“如此,你这毒豸之子!为了让我起兵助你夺位,竟就不惜设计联合外贼戕害自己的母后?!”他手中铜锏发起抖来:“如你这般不忠不孝、寡廉鲜耻之徒,也配成就帝业?!”


    叶齐寒沉的眸光幽幽恻恻地睇向了他。“所谓忠孝廉耻,自来便与成就帝业毫不相干,吴大人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生来就是一条狺狺狂吠的家犬,即便偶然一次仰颈长嚎,也成不了山间狼王。”


    “你如此德行!怎配做东宫储君?!怎配登上大宝?!”


    吴郁一手拎起发抖的铜锏,直指凌王,怒彻道:“清云鉴传人当年改立帝王之储,废你太子之位,实乃远见卓识,所预半点未差!”


    眼中寒光猛地迸射,幽亮如见血的刃,透着红光,又狠毒又酷戾。


    吴达但闻帐中一声惨呼,冲入主帐,迎面便被叶齐一掌拍裂前额,双目暴凸而死。地上吴郁的尸体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地对着叶齐,被叶齐一脚碾上了脸。


    “孤是太子,是天命所归之人,合该继承大统,登临帝位!无人可改,无人能议!”


    吴郁来时所传亲兵急急赶来,但觉不对,涌入帐中,见得吴郁吴达皆已惨死,陡然哗变。益州兵中早已归入叶齐麾下的大队人马与吴郁亲信精锐骤然战起!


    吴郁作为老将,与这些亲兵出生入死多年,此番惨死,精锐亲信无不红眼,杀声阵阵,悍不畏死。拒不肯降。


    叶齐立身主帐前,却于此时悠悠寒寒地露出了一个冷笑,原本寒峭的脸因他脸上微末笑意、因他右眼眼角下那浅褐色的泪痣,一改此前的寡情薄义,显出两三分似真似假、迷乱人眼的柔情。


    “西羌虎公主拉巴子一离营,巫亚停云就来叫阵,当时孤看见墨然骑马列于巫亚停云一侧,便已料到今日不远。”


    叶齐喃罢,深沉幽冷的眸光于杀声、喊声、血溅声中更显幽恻。天已越来越暗。


    却是这时,羌骑数人奔马而至,口中大呼道:“夏军杀过来了!”


    第329章 相逢秋月满


    天色昏蒙,一片暗沉。


    六冲河两岸的平原与河道淌满腥血,每隔几步就有兵卒尸体亦或残肢倒落其间。日夜交替的余光从天边落下,照在散落草间、泥地的刀戈铁器上,远远近近地反射出金属寒光。


    厮杀声响过一天一夜后,渐渐归于沉寂。此刻人声回落,偶闻残喘、痛吟、窸窣声。夏军人马沉闷地收拾着战场。


    天边能闻鸦鸣。


    反军与羌骑联合军撤出牂柯郡,败退到了草海、乌蒙山一带。


    左军将军天涯领军追击而回,正报于巫亚停云,下时二人所在又闻马蹄驰骋。


    转首便见骁骑之首穆流云、穆流霜领身后十数人正于远处纵马而回。


    穆流云马背上依稀可见另一人。


    文墨染不知何时离帐赶来,此时脚踩满地血与残骸,步履维艰地迎上了前。


    左右立身于巫亚停云两侧的前军将军林海、后军将军北曲眼中同时亮了:“马上那是!”


    骁骑之首带十数名大内高手已纵马行至文墨染身前。


    “幸不辱命,按大人吩咐,我等伺机将叶姑娘救回了。”穆流云骑在马上,正对文墨染:“但叶姑娘身体虚弱且受到冲撞,昏迷过去了。”


    文墨染的眼睛已经凝在了穆流云小心护持在胸口的人身上。此时上前扶马,驻步紧紧看着她。


    叶绿叶倚靠在穆流云身前,被骁骑之首护着。脸色苍白憔悴,能见虚弱,眼睫微颤似在昏沉中仍旧不安警惕着什么。


    文墨染的眼眶热了起来,眸光颤动一瞬,苍白文弱的脸上蓦然露出了一个无限安然的笑。


    便似心头所压的一颗重石终于稳稳落到了地上。


    他道:“先送叶姑娘回帐中休憩。”


    骁骑之首应声:“是!”


    前军将军林海便见巫亚停云的目光也一直凝在被骁骑救回的人身上。但见她上前一步,问与骁骑:“你等前去救人之时,可曾见到胜艳?”


    “见到了!”骁骑副统领穆流霜闻话,立时道:“盛宴公子还活着,只是远见面容憔悴……”


    巫亚停云心下陡然提了起来。


    “她不在益州军中,而是受困于羌骑营一小将身边。”穆流霜惭然道:“此回他们内乱,益州兵有隙可乘,但羌骑兵未乱且座下多有好马,精于骑行,我等追赶不上……只得眼见她被那羌族小将带走了。”


    巫亚停云闻话已握紧了拳,眼中大恨。不多时眼帘垂落,眉间黯然沉肃。


    她又问向林海:“申屠公子可是还未寻回?”


    林海眉间便也跟着她拧起,立时回道:“还未,但申屠公子的群狼留下了踪迹,他应是……”


    下时便闻孔懿高呼之声传来:“巫大将军!且看我们给你迎回了谁?!”


    巫亚停云与众将转头看去,便见孔懿孔嘉前后纵马而来,身后跟着同样骑在马上的两名女子。


    一者劲衣疾服、一身红衣;一者霜染青丝,白衣如雪。


    巫亚停云目中有喜:“……端木先生!”


    共乘一骑的两名女子身后,一名面容秀逸绝伦、俊美如妖的少年郎护持着申屠烬慢慢踱马,跟在了她们身后。


    少年见之不及弱冠,不过十八、九岁,然周身气质肃然又淡然,冷然又绝然,面如冷玉,眸似皓月,身姿劲挺,容颜清逸绝美,太过惹人注目。


    配上额心那一朵瑰丽绮艳的三瓣红樱,更是俊美如妖仙、冷艳如精魅、绝傲似天人,让人难移双目。神情淡然沉静,眸光悠沉无物。


    首见他真容的巫亚停云几人不由得瞠目震色。


    叶绿叶被骁骑众人及文墨染送入了帐中休憩。


    另一处医帐中,申屠烬被云萧背入帐中,小心地放在了榻上。巫亚停云随同副将及前军将军林海立于一侧。


    “他此前身中烈性乌头毒倒落林野中,幸遇我与家师才捡回了一条命,此刻毒虽已解,但昨日至今一直高烧不退,梦中呓语言辞激烈……”


    少年人话音未落,便听申屠烬呼吸急促,双目紧闭,再次高声急呼道:“……啊!啊啊!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云萧当即取出银针来,于他头顶慢慢刺入了几针,助他舒缓心神。“二哥对此前所历之事必定恨极,口中呼喝欲杀的,不知是谁?”


    巫亚停云知晓他们三人结拜之事,此刻听罢他所言,脑中掠过了穆流霜提到的那名羌族小将。


    目色便沉:“申屠公子必是潜入羌骑营中去救胜艳了。”


    云萧听得一震:“大哥……巫二小姐?”


    巫亚停云转目看向云萧:“你原就知晓盛宴的女子身份?”看他点头,巫亚停云再道:“羌骑军师赫连绮之以老妪假扮端木先生为质,胜艳孤身潜入羌营去探,落入了羌骑手中。”


    云萧眸中之色立时重了。


    巫亚停云沉抑道:“申屠公子此状,必是救人未成,亦落险境,险死还生才得以脱险。我本叫他不要冲动,赫连绮之有西羌‘蛇子’之名,心机深沉毒诡,绝不好对付,他贸然去救,只会落入那子圈套陷阱。可他得知盛宴女子身份,还是贸然去了。”


    云萧便又看向了榻上昏沉不醒之人。


    二哥本就心慕大哥已久,得知大哥实是女子,二人有望,又怎么可能忍得住?


    便滞声。


    “二哥身边所御之兽只剩十几只幼狼……难道阿檀它们都已……”想到纵白,云萧眸中憾然。


    统领斥候军,与申屠烬所御群狼合作已久的林海也不禁叹了口气,只觉痛心。


    申屠烬身上伤势应是不轻,但包扎得仔细周到,此刻银针刺后不久,申屠烬已慢慢安静下来,呼吸见缓,再度昏睡了。


    巫亚停云沉声道:“还好遇到了尊师与云萧公子,保住了这条命。等他醒来,我再问胜艳之事。”


    “二哥身中三箭,伤势复原少则也需月余。”云萧将刺入他头上的银针一一收回了。


    巫亚停云点了一下头,而后转面看向了一侧少年:“云萧公子当初随尊师上太极殿面圣时,应是易了容?”


    因文墨染入狱之事随师父太极殿面圣,亦是云萧第一次见到这位将军府之首时。犹记当时阿紫惊见将军府之首是位女将军时的惊奇轻嚷……


    想到阿紫,云萧叹了一口气,安静应声:“嗯,时我南荣氏后人的身份尚不为人知,师父命我于外行世以易容示人,以避纷争。”


    “胜艳与我提到结义三弟时,言是清云宗下端木先生的弟子,昔日连城南荣家后人……”巫亚停云不知想到了什么,目露唏嘘之色:“对南荣氏从来容颜倾城的传闻,我本不以为意,今日亲眼见到云萧公子,才有几分理解了为何会有人为得南荣氏,枉顾宗庙礼教,陷入魔怔了。”


    云萧听得一怔,不觉转目回看向了这位将军府之首。“将军所指是何?”


    巫亚停云却已不再多言。只轻叹了一声。


    云萧看着她转身行出此方医帐,直觉她所言与南荣家当年所历之事有关,或许就牵连着南荣家因何而被灭门。


    ……


    叶绿叶所在营帐中。


    文墨染与璎璃侍立两侧,端木若华坐于榻前宽椅中,为榻上之人诊脉已久。


    “端木先生?”文墨染忍不住出声问道。


    白衣人下时回神,静一瞬,轻轻放下了手中叶绿叶的腕:“绿儿性命无碍,她体内筋脉接续后恢复得很好,脉相虽有些虚弱但尚且平稳,不时便应会醒来。”


    文墨染闻言目中满是安然之色。


    端木若华面上却静。只得我一半天鉴元力之下……赫连竟能帮绿儿将筋脉接续得如此完好,此后他予绿儿服了何药来调理?竟可使她恢复得如此之快,且从脉相来看并无一丝弊病,便是丹田内力竟也似随着筋脉恢复,而开始游走全身筋脉渐渐恢复。


    心下隐有不安……他所为,是因何?


    思虑良久,心下终也不安,端木若华下时顺着绿衣之人腕上筋脉开始一寸寸地往上轻按探去。


    立于一旁的文墨染便见榻上绿衣女子的小臂、上臂到柔韧瘦削的肩头都慢慢露了出来……


    脸上轰然便赤,文墨染仓促转身道:“叶姑娘既无大碍,墨染便先出了。”


    璎璃便向白衣人示意过,随行将文墨染送出了营帐。


    端木若华细细摸索指按了榻上之人全身筋脉,未察有异,眉间并未舒展。再思一瞬,她伸手摸索着抚上了叶绿叶的头。


    寸寸摸索抚来,直至脑后,白衣人的指腹摸进发根处,忽触及一尖锐之物,一瞬凛神。


    下时一道冷冽漠寒的女声倏地响起:“别动。”紧随之风声微响,一把弯月型的匕首便贴在了白衣人颈侧。


    端木若华觉到了颈边的凉意。


    她的手仍旧抚在榻上之人脑后,此时轻轻蜷指,指腹再度从那嵌入发根处微露于外的尖锐之物上抚过了。


    “叫你别动!”


    是当日青岭山中药泉里,自己为让绿儿顺利承接天鉴之力,而深刺入脑,为她隔断痛楚控制心神之脉的那枚长针。


    此刻长针刺入更深,且露于外的针尾部分已被赫连震断。


    端木若华即便不能见,也知绿衣之人此刻看向她的眼神必定冷锐而锋利。


    长针刺入太深,兼之被人震断,已然错乱了她的记忆。


    叶绿叶手中匕首抵着她,慢慢从榻上坐直了身。她看着面前女子身上白衣、空茫双目、及鬓边两缕细长的雪发。“你就是清云鉴传人,端木若华?”


    端木已然明白赫连因何而救她了。


    女子沉静下来,宁声与她:“我是端木若华。”


    绿衣之人眼中一瞬间闪过了更为冷厉的寒光,握着匕首的五指一紧,就要从女子颈间横削斩过。


    端木平放于膝头的另一只手于此瞬息之间转指一弹,两枚银针射向叶绿叶腕穴。


    剧痛难忍,绿衣之人不能自控地手一抖,刃尖轻轻撞向白衣人颈侧,划破皮肤带出了一道血痕和两三滴血珠,随即匕首便被松开,径直落地,发出了“哐当”一声轻响。


    叶绿叶心惊而退:“你不是瞎了吗!”


    白衣人静坐于椅中。“即便瞎了,你以刀贴我颈,我亦能判断你腕脉所在。”


    叶绿叶神色顿时极为警凛,另一只手将腕上银针拔出,握于掌中。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看着她所在,言辞冷静:“你在赫连那里呆了许久,可是他与你说了什么?”


    叶绿叶满目都是冷峭。“不必他说,你是为天下谋的圣人,世人无不尊崇的清云鉴传人。我知道,也记得。”


    叶绿叶眼中一片阴翳,赫连绮之所言顿时浮现在脑中:


    你可知~你心甘情愿为她保驾护航了多久?


    待你回了她身边,她必会察觉我告诉了你这些,不用相瞒,你只需问她……


    “我父王被赐死,可是你在叶征面前进谏?逼我父王于太极殿上伏首,亲口认罪惭罪?!”


    端木若华倏然怔色。


    便忆十数年前,大理寺狱中,宣王于狱中深处看见她行来,面色原是怒极厌极恨极,待听罢自己所言,便满面震色,最后于她面前低头,拂衣跪下了。


    “若能保下本王独女,及宣王府上下,本王在此跪谢先生了。”


    少女静立于昏暗腌脏的死狱中,一身白衣淡漠远冷,清寒沉静,衣摆上沾染了步步行来时狱中地上的血污杂尘,却让她一眼见得,更似误入这污秽死地的离世之仙。


    少女净无点尘的双目看着狱中之人,极轻地颔首应下了:“嗯。”


    目中空茫无物,白衣人重又抬头望向了叶绿叶所在,平声答道:“……是。时三王谋逆,罪证确凿,宣王所犯,本是死罪。我谏言皇上赐死宣王一人,亦是他所求,亲口认罪惭罪,只为免于诛连,保下你与宣王府上下。”


    “你撒谎!用得着你来保?!”叶绿叶听得,眼眶红彻,她嘶声寒冽道:“父王有玉叶旌牌在手,可作免死赦令,他原可以不用死的!届时宣王府上下哪怕流放出京,远赴塞外,也是一家团圆,远胜天人永隔!只因你预得我要做你的徒弟,所以进言赐死我父王,让我无依无靠,只能拜你为师!”


    端木眉间微微拧起,面有震色:“宣王未曾与我言及玉叶旌牌。”


    “是未曾言及,还是言及之后,叶征因你这清云鉴传人的谏言,还是选择了赐死我父王?!”


    端木肃面而沉声:“绝无此事。”


    叶绿叶看着面前白衣女子极为正色地回望着自己所在,竟没来由地一怔,本能地觉得她所言是真……握于掌中的银针陡然刺痛了一下,叶绿叶目中大恨!


    我果然受她蒙蔽已久!怎可再错信!


    榻上之人猛地挣起!将两枚银针握在指间便向端木颈侧扑刺而来:“我今日定杀你为我父王报仇!”


    椅中女子凝色,未及动。云萧于此时拂帘而入,眼见此一幕!


    眸光一凛,三枚银针转指便拂向了榻上之人颈侧!


    叶绿叶周身一震*,全身蓦然僵住,只来得及晃了晃,便倒入了榻间。


    “师父!”云萧立时闪身上前。


    少许后。


    “师父的意思,大师姐因这枚断针错乱了记忆,只记得拜师之前的事了?”


    云萧已然收回了射入叶绿叶颈侧的银针,此时蹲在木轮椅侧,正伸手细细查看女子颈上的伤口。语声有些悠冷:“且还未记全?”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目中不无忧色。“应当是赫连有意引导,只让她记起了那些。”


    “如此,这枚断针可能取出?”


    椅中女子神色抑重地摇了摇头:“不能。方才为师触及,断针入脑已极深,若贸然取出,极有可能顷刻毙命。”


    云萧闻言眸色也不由沉重了起来。他回看了一眼叶绿叶,转头来重新看着椅中之人,便问道:“若针已不能取,我们该当如何?”


    端木若华叹了一口气:“只能慢慢引导,使她想起更多,以待恢复本性。”


    “此针便要长时留于大师姐脑中了?”


    白衣人微微颔首。“只能如此。”又道:“待有万全之法,再思如何将针拔-出。”


    云萧沉面点了点头。


    下时目光便又移回了女子颈侧伤口上,少年人用指尖轻轻在伤口四周点按了下。“伤口不深,有些细长,洗一下上了药,不日就会愈好。”


    端木轻点了下头,只道:“我无碍。”


    下时蹲在木轮椅侧的少年人倾身靠近女子,便伸舌细细舔过了那道匕首划出的细长血痕。他转腕射出两枚银针将帐帘左右钉住,早已高过女子许多的劲挺身形不由分说地蹲近女子身前,伸手环抱女子的同时,侧首反复在伤口上轻舔过。“这样就不用洗了,可以直接上药。”


    端木若华便似呆愣了一瞬,直到身前之人指尖沾着药膏搽上来,才后知后觉地醒神……颈间染赤,耳垂渐红,有感这一具身体已越来越不受她心念控制。


    搽完药,云萧对着伤口上的药膏吹了吹,让那透明糊状的伤膏凝成晶莹薄片……然端木若华轻轻将他往外推了推,眼帘颤动着侧首避开了。


    云萧唇角微扬,高大挺拔的身形蹲在女子面前,便轻言:“师父颈间有些红,是弟子搽的药不对吗?耳垂亦很红,难道起了热症?”


    椅中之人颈间、耳上便不受控制地更红了。语声不似方才沉抑,转而浮动起来:“药搽好,你且就……退开罢。”


    少年人的手抚上了女子嫣红的耳垂。椅中之人几乎是立时一颤,下时云萧便见她的耳珠于自己指尖慢慢红得似滴血。愈热愈烫。


    不觉轻笑一声,气息都微微抖动了,他实难忍住,倾身吻了吻那醴艳的耳珠,而后满含笑意地退开了。“是,师父。”


    第330章 月出惊山鸟


    暮秋晚风寒。六冲河岸仍旧鸦声阵阵,热血入泥浸透野草根,渐凉渐硬,收拾罢战场的夏军兵卒陆续回营。


    日西落,月东升,天边一片晦暝转暗。夜色临。


    远见夏营中渐次亮起火把、点亮灯烛。


    知她看不见,云萧便也未急着去点灯,满帐昏暝暗色中反倒恣肆无忌地挨近了女子,圈搂着她的腰,十分亲昵温馨地亲近着。


    少年人轻轻含咬了女子鼻尖一口,气息往下,两唇相依慢慢吮吻起来。


    端木若华平放在膝头上的手一点点握紧,心口闷疼,气息和心跳都越来越乱,不多时一把攥紧了少年衣袖,应是想阻他深入,将其推开。然久久仍只是颤着……未动。


    云萧感受到了她的承忍顺从,带着几分对他的迁就,更带着几分越来越明显的纵容,让他情不自禁地染笑,嘴角笑意愈来愈深。心中温怜且悸。


    师父你这样,叫我如何忍得住?难道不知于情-事上,天下乌鸦一般黑,总也得寸便进尺,顺杆便往上。


    饶是他也不例外。


    待到云萧再退开,女子唇色便如抹了丹脂一样嫣红,银线相牵,缱绻而旖旎。


    他见得她纤长如蝶翼的睫羽在昏暗中颤簌难止,不觉便唤了一声:“师父……”而后更加放肆地蹲进她双膝之间,伸手环她的腰,自下往上地亲吻着她的颈侧、耳珠、下颚……


    “为父王……”倒落在榻间的叶绿叶忽然梦呓了一声,语声痛苦:“……报仇。”


    下时端木若华便用力推开了云萧,气息颤然。恍惚间,她推抵在少年胸口的手,掌心早已汗湿。


    云萧一只手覆上了女子颤然的手,轻轻揉了揉,另一只手则抚过女子下颚至一侧脸颊上,揩去了若有似无的一点津线,指腹轻而又轻地摩挲着。情态亲昵自然又温柔,便似安抚。


    女子的神情已是慌乱至恍惚,紧张到空白,云萧有感,掩下眼中笑意,到底不忍再欺她……


    便转而问道:“大师姐此刻听信了赫连所言,再醒来,恐怕时刻会想着杀师父为父报仇。”


    椅中女子迟钝了好一会儿才醒神过来。她伸出颤然的手按住了云萧抚在自己下颚颊边的那只手,往下牵去,最后与她的手一起,盖在了膝上雪娃儿身上。


    原本趴在女子膝头熟睡不醒的雪娃儿懵懵然地抬头来张望了他俩一眼,不大想理会,又搭下了脑袋去睡。


    “实则……”白衣的人紧紧牵握着云萧的手,几乎是按在膝头,如此才紧-窒着声音开口道:“当年绿儿入我门下,最初时亦是为了刺杀为师……刺杀我……”


    云萧已然发现,只要他二人做了方才那般男女间亲昵亲近之举,面前之人再开口,便会下意识地不再自称为师……


    是想要淡去一层二人间的师徒伦常,哪怕只在称谓上。也是为了减轻心中的负疚惭心与不适。


    因是师徒,她终也惶然。


    因是师徒,她与他如此这般亲近时,便不可能会心安。


    更何况身负天启神示之名,是受人敬重数百年之久的清云鉴传人与其弟子?


    他知,也怜。有悸,有痴,有执。


    只是即便如此,她仍旧放任纵容着自己。且愈来愈甚。


    至今日,耳颈皆染绯色,不时赤色满颊。


    此情此景,竟像是她……不只是怜我。


    心念控制不住地微动,他忽然很想问:“师父,你可有一点喜欢我?”


    男女之情的喜欢。


    女子对于男子的喜欢。


    只是下一瞬便想到了心口的蛊。


    云萧笑了笑。终没有问出口。


    心下悻悻然只道:何必奢求?便就这样吧。这样、已是最好。


    少年人轻轻反握住了面前女子的手,即便心知椅中之人是在用自己被她按住的手,丈量着二人间的距离,好叫他无法再轻易倾身往前,与她过分亲昵。


    只是她却好似忘了,如此牵握着他这个男弟子的手不放……


    也非师徒间能有。


    云萧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又觉得心悸心疼,俯首亲了一下她的指,终于肯往后退开了几寸。


    只是仍旧牵着她的手。于掌心里不厌其烦地摩挲着。


    “大师姐是何时拜入归云谷?又因何会想要行刺师父?”


    女子的心弦似是终于放松了下来,平望前方虚无,目中虽淡亦温:“是因三王之乱……”转首望向了榻上叶绿叶所在的方向,女子续道:“……是因宣王之死。”


    ……


    三王谋逆一案毕。时年十八岁的白衣少女谢绝了叶征骁骑营下的护送,独自回返归云谷。


    宫中之人不知她何时离了,只是再入少女暂歇的行宫别馆内,人影已离。


    那时这位十六岁便承天鉴的云门之主已然将水迢迢之力修至第四层,往后年岁流逝,四年方等同于常人一年。且天护之力不比凡武,若只论内力,天鉴元力的第四层,足可比肩江湖上排名前十的武人。


    她因而内息绵长,远胜常人,足下轻点如白鹄,于山道林野间飞身而过,掠如轻鸿,往荆州归云谷回。


    待入荆州之境,缓步行在一条往返洛阳必经之路上,一道小小的碧影杂夹寒光,突然从一侧山道树荫中向她刺来。


    白衣少女神情漠冷地往后掠开,袖间白练轻轻一挥,便缠住了那道寒刃剑光。


    十岁的叶绿叶一路骑着御赐宝驹先一步进入荆州,赶走宝马埋伏在此,只为杀她为父报仇!


    然眼见她纤瘦弱质地缓步行近,却竟然身形一退就避开了自己蓄力已久的一剑!


    叶绿叶马上抽剑再刺,却抽不动。手中长剑被她白练缠住,竟如铁箍一搬,难以拔-出!


    “原来你也会武!”


    白衣少女驻步后便撤去了练中劲气,白练飘落,叶绿叶手中之剑倏然抽回,下一刻便飞身纵起再度向她刺来!


    不过十岁的小女孩儿,手中剑法却已舞得颇具灵性,透着凌人的锐气。


    白衣少女点掠至高树枝头避之,她竟也能飞纵而上,不依不饶地追刺不放。


    彼时宣王已死,宣王府所有家眷被流放出京,幽禁于豫州一处别院内。


    端木若华看着她们被押解出京。


    那时这位曾经备受宣王宠爱的独女碧宁郡主,便满身倔强地行在队伍最前,一个个回瞪着道路两旁向她与宣王妃及宣王府上下指指点点、丢石掷叶的百姓们。


    两人远远对视了一眼,小女孩儿竟似也认得她,白衣少女便见她满是记恨与不甘地看了自己一眼。


    她必是押解途中私逃至此,行埋伏刺杀之事。


    端木若华再度卷住了她手中剑刃,劲气一凝,便将长剑从她手中震开,一把挥落于地。


    语声漠然无绪:“因何想要杀我?”


    小女孩儿被她震退了数步:“你害死我父王!”


    白衣少女驻步回看着她:“三王谋逆,动荡国本,会使社稷不安,黎民受苦。作为清云鉴传人,预事明情诉诸所知,是我之责。”


    端木若华直视着小女孩儿的眼睛,极为正色地与她道:“我无意害死你父王,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小女孩儿身上原本华贵精致的锦碧罗裙脏污不堪,她应是在此埋伏了不下两日,满脸尘屑,发上更有草叶泥垢,此刻睁着灼亮的眼睛狠瞪着端木若华,咬牙愤恨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你害死了我父王!”言罢一把抓起地上被挥落的少央剑,疾冲便刺。


    端木若华侧身避开了她的剑,身形飘然掠至了高处。“你应知,你杀不了我。”


    私逃唤来自己的小马驹、一路纵马赶路、不吃不喝在此埋伏两日多,小女孩儿早已气力不济。她纵身向着少女所在拼命刺来,却突然眼前一黑,脚踩两人高的横枝上失力就摔了下去。


    临落地前白衣少女挥出长练,于小女孩儿身下接住了她,做了缓冲。


    待小女孩儿再度爬起,端木若华便漠然平静地道了:“速速回罢,即便不回,你也应知,与我纠缠无益。”


    言罢,即转身而离。白影掠如飞鸟顷刻不寻。


    “你别跑!”小女孩儿满面愤恨地大呼罢,便已寻不到那道白影,惊茫地环顾着四周,眼中狠狠凝了泪。


    没了宝马领路,她在此山道林野间便难寻出路,走了一整日也未走出山林,更未再看到那袭白影。


    眼前渐渐昏花,嘴皮干裂起皮,十岁的小女娃儿抓握着手中少央剑,越走越慢,终于晕倒在山道上。


    再醒来她倚靠在一棵老树上,周身暖融融的,身上披着一件雪色长麾……赫然就是白衣少女此前披在身上的!


    她抬头便看见老树前篝火轻跃,白衣少女坐在篝火旁一块青石上,正吃着烤热的饼。


    叶绿叶掀开身上长麾,抓起手边之剑就向她刺去!


    少女再度掠身离了。


    小女孩儿急急追上几步,再无人影,颤抖着小手握紧了手中少央剑。


    她饿得头重脚轻,看到端木若华不及带走、留下的几块面饼,当即就着篝火旁的甜汤狼吞虎咽起来。


    又走了一日,终于走出了此处山林,看到了远处的炊烟农家。叶绿叶跑上前去,拿脖子上的长命锁跟农妇换了吃食菜饼。又问了去归云谷的路。


    农妇答不上来,叶绿叶握着剑想到自身实力,低着头恨切地咬了牙,最后问了去豫州的路。


    农妇看她一个小女孩儿在外,十分不放心,好心地将她送上了官道。


    叶绿叶在荆州雉县城里用发绳上的金珠买了马,一路走官道进了豫州境内的西平,距离宣王府家眷被放逐幽禁的豫州汝阴郡还有数百里之遥。


    西平多山路,她刚行出官道便听到身后传来响声,一回头一根勾马索迎面射来!


    待她弃马翻身到地上,四个粗衣短打的汉子便将她团团围住了。


    他们在雉县便盯上了这个从发绳上取下金珠的小女孩儿,见她竟孤身一人,更是心动,一路耐心地等她出了官道,行到了此方豫州境内荒无人烟的山路上。


    其中一人因为轻敌被叶绿叶险些刺穿了下腹,但叶绿叶也因此丢了手中之剑,四人将她赶到空旷的野草地上围住,终于将这桀骜不驯、离家出走的骄纵大小姐捉住。


    一看女娃儿的衣料脾性身手,便知出身金贵不比常人,若留活口必定后患无穷,四人早已寻了谋财害命的心,此时将这身量瘦长的小女孩儿按在草丛里,一面搜刮钱财一面便要行泄欲之举,辱后再杀。


    昔日被宣王宠在掌心里骄纵长大的王府郡主,何曾见过下俚乡民如此丑陋狰狞的面目?她待完全挣扎不开、挣动无用时,终于自心底涌上惧意,全身发抖,眼眶猩红地狠瞪着这些恶匪歹徒。


    待要在他们胆敢覆上来时疯咬其颈脉喉管,拼死同归于尽时,四人突然全身一僵,齐齐倒落于地。


    白衣少女踏步而落,急急向她走来。


    她拢起她被扯散的衣裳,抚顺她凌乱拈草的髫髻,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右手在她后背轻拍。


    叶绿叶忍了一瞬,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涌落。


    她抓握着手边的野草,全身颤抖,紧紧咬牙在哭。


    若非你……我又怎会遇到这些?!


    若我父王还在……又怎会有人敢这样对她?!


    叶绿叶咬牙一瞬,抓到长靴里藏着的飞叶镖就往少女肩头刺去!


    白衣少女心中悯切,面上虽无表情,但难免生怜,正思自己出来得是否太晚……便觉肩头剧痛。鲜血转瞬浸染了她的白衣。


    白衣少女退步,往后掠了开。


    叶绿叶便见她的神情仍旧平静无绪,满面沉静淡漠,全无悲喜。她控制不住地对她嘶吼道:“你滚!你走开!不要你假惺惺!!你这个害死我父王的女人!”


    叶绿叶待要提剑杀了地上四人,又被端木若华阻了,白衣少女寻来牛车将被银针扎得昏死过去的四人送了官,阐明了所犯之罪。


    小女孩儿见状更是愤恨于她,执剑追在少女身后寻机便刺,都被少女躲了过去。


    公堂之上县老爷查出四人乃是惯犯,此前还曾劫掠奸辱过邻县的几户小女儿、两名村妇,两罪并处,欲判重刑,但被辱女儿、家妇的人家皆未前来上堂指证,四人见状,马上又矢口否认。县老爷难办。白衣少女亦微微蹙了眉。


    下时却是这位前王府郡主、不过十岁大的小女娃儿铮声指着那四人说自己如何受辱,险些丧命。


    端木若华立身一旁,便看着她狠瞪四人将他们如何捉住自己,摁于草地上,污言秽语,掀衣褪裤……一样样说得清楚。


    四人被她攻讦得满脸热汗、言辞矛盾,终袒露罪刑不得辩驳。


    出得县衙。白衣少女凝目看着满身脏污泥草、却仍一身傲气的小女孩儿,便问声:“她们惧什么?你又因何不惧呢?”


    “她们惧流言秽语、夫家嫌弃!我不惧!我是叶绿叶!父王说过,世间便没有我需要惧的东西!别说他们未能辱我!便是辱了,我也不退!更要他们血债血偿!”


    白衣少女看着她,半晌后点了点头,便与她道:“嗯……你很好。”彼时的白衣少女也不过一十八岁,年纪尚轻,历事不多。所言之辞,即是她心中所感。


    言罢,面上微白,她已掠身离了。未见身后的叶绿叶听见她所言,震目呆愣的模样。


    十岁的小女孩儿看着那道掠远离去的背影,本欲寻机拔剑的手一顿,心尖儿一热又一疼,傻傻地驻在了原地。紧握少央剑的手恍然间慢慢松开了。


    她骑着买来的马,走在官道上,一路慢慢回了豫州幽禁之地的汝阴郡。


    然后一入汝阴郡城,就看到了被自己赶走的小马驹。


    叶绿叶原本有些恍怃的神色,在看到这匹父王送给自己的御赐宝马时忍不住亮了起来,她下马就朝自己的小马驹跑了过去。


    但下一瞬就被人迎面拿下,用力提起了领子。“终于抓到你了!”


    叶绿叶刚看清他们身上的武吏打扮,便被领头的武吏一巴掌打在了脸上。“竟敢自押解途中私逃!害得我们整整找了十数日,差一点就要掉脑袋!”


    叶绿叶一时被打懵了,然下一瞬回过神来就狠瞪向为首的武吏,抬手就要拔剑!


    负责押解的武吏多少有些身手,七八人将她摁住,哪里容得她暴起反抗。


    “还敢这样瞪老子!你以为你还是堂堂郡主吗?!臭丫头!你现在只不过是个被放逐幽禁的罪臣之后!”


    叶绿叶高高仰着红肿的脸颊,狰目瞪着他啐骂:“一群走狗!”


    武吏之首让手下摁住她,抬手连抽了她两巴掌。“真当自己还是什么金贵的皇亲国戚了?!说我们是走狗?你以为你是什么!就是一个只能任我们这群走狗期辱的前!郡主!”他狞笑着咬重了这个“前”字,伸手狠狠抓住了女孩儿的头发,用力将她扯近了自己:“‘前’是什么意思?就是你现在什么都不是!”言罢即抓着女孩儿的头往街边一处石墩上撞去。


    “押解途中私自逃离,且还私藏带走一匹御赐神驹,罪上加罪,按律可斩!”


    小女孩儿的额角撞在石墩上,当即头破血流,武吏仍旧抓着她的头发未放。“老子今日便是打死你,也不过是往上报一句‘私逃途中遇匪被害’,无什么要紧!”


    叶绿叶双目猩红,突然狠狠一口反首咬在领头武吏腕上!


    险些咬下一块肉来。


    为首武吏痛得大叫,周遭手下赶忙七手八脚将她拉开,踢踹按倒,抬脚就碾。为首武吏更是回过神来,提脚就踹,口中大骂:“竟敢咬我!竟敢咬我!今日我便打死你!”


    人来人往的郡城官道上,路人遥站吓退,见着武吏身上的官服无敢上前,便看着他们一脚接着一脚地落在地上闭目蜷身的小女孩儿身上。


    叶绿叶咬牙强忍,满心都是愤恨不甘,待到鲜血流进眼眶,刺得眼睛生疼,渐渐被逼出了泪。


    她道若能不死,她必斩下他们的手脚!


    她道若能不死,她必叫他们此生惧极她手中之剑!从此再也不敢欺辱她!


    空中之气微一动,武吏众人突然颈间剧痛,下时倒落一地。


    白影自人群中行出,径直行到了叶绿叶身侧。


    她把了把她的脉,喂了她两颗伤药,替她包扎了额上伤口,再度整理拢起她脏污散乱的衣裳,抚顺了凌乱的发,便又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右手在她后背轻拍。


    叶绿叶看见她肩头伤口未愈,隐约有映出的血迹。“你受了伤,还一路用轻功跟着我吗?”


    白衣少女微叹一声:“见你入了汝阴,故折去换药,耽搁了少许……”她沉静问声:“这次,可也出来得太迟了?”


    叶绿叶再难强忍,周身颤簌起来,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涌出眼眶。“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父王?”


    端木若华听着她的哭腔,语声寥落,透出清寂:“对不起,我不想害死你父王……只是我有安天下之责。”


    叶绿叶于她怀中哭出了声来。


    “你可愿入归云谷,拜我为师?”


    ……


    已然越来越昏暗的这一间营帐内,云萧看着面前出神之人,牵起她一根手指轻咬了下。“师父在想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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