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谁与述相思
马车内。
白衣女子面向布衣青年及麻裙少女所在,欠身为礼:“阿弟鲁莽,于九州公子、阿吉姑娘面前失礼了。”
坐在马车车椽上的少女回头来忙摇头,下瞬觑到白衣女子身旁跪坐的黑衣少年,又涨红了脸,又羞又恼地转回了头,喏喏地咬着下唇不出声。
九州旭的语声仍旧温朗,于马车内、女子与少年面前,和声道:“无妨,姑娘的阿弟也只因太过于忧心自己阿姊……”看向少年人,便问:“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端然跪坐于榻褥上、一身白衣无尘的女子略略垂落眼帘,下瞬便道:“我与阿弟姓陆,吾名陆孑仙,阿弟名陆萧。”
云萧闻言,面色未动,只于心下轻怔。
孑仙……
下时忆起自己当年随小师姐擅闯慕天阁,见到阁中所挂历界清云鉴传人的画像,其中师父的画像下所提本名便是“端木孑仙”,是师祖为其改名前、师父的本名。
虽为本名,但少有人知,故师父在此道出,并无不妥……但因何是姓陆?
“孑仙……”九州旭听得,禁不住喃了一声。
云萧听得眉间立时一拧,极不客气地向面前青年睇目而来。
“此名未免过于孤孑离世了……”九州旭言罢,才察觉到自己竟口唤了面前女子的闺名,且还无意识地舍了姓……脸上不禁一赧,干咳数声直低头道:“陆姑娘见谅,九州旭孟浪了……”
“无碍。”女子神色仍旧从容,宁淡有礼:“虽已隐遁于野,但仍为半个江湖中人,九州公子不必过于介怀。”
九州旭脸上赧意立轻,忍不住抬头来看面前女子,只觉其神色始终从容静淡,沉静幽远,便似世间从来无人、无事、无言能扰其心境,乱其心绪。
不觉也静。
又忍不住多看面前女子一眼。
云萧瞥见,睇目在青年脸上的眸光便更凉了几分。
“心中实有一疑问,自闻九州公子名讳时,便欲请教。”白衣女子静声一许,忽而道:“九州公子之名,取自羌族、还是汉族?”
问罢,又道:“此姓不易见……若涉及九州公子之私,不便言出,孑仙便不多问了。”
九州旭听罢扬了扬手,和煦道:“并无什么不便言出……我这名取自汉族。我父原为夏朝一名偏将,雍凉之战时流落羌地,被一羌族少女所救,后来娶其为妻,留在了西羌。便是我和阿吉之母。”
端木若华听得,一震。脑海中恍惚划过一言,少时曾闻。
——“当年随为师一同流落到羌地的,还有皇帝派来护卫为师安危的一名偏将。名九州御。”
女子面前,布衣青年续道:“再后来,我父听闻大夏朝允羌族内迁,便带母亲与我们举家迁至了毗邻羌地的凉州。”
回神来,白衣之人默然。
后轻言:“九州公子与我等,本是有缘。”
九州旭听得一怔。
……有缘么?
眸中不由染上温意,只觉女子轻言此一句时,眉间倥偬人世浮沉尽忘,幽如山间雪,静如离世尘……唯所诉之语,如雾撩人。
眸微垂,布衣青年再道:“是故我和阿吉原栖凉州以西,因闻宁州刺史待羌民、汉民一视同仁,羌民在宁亦能安居,才领村人从凉州迁来了这宁州……只是后来宁州刺史一换再换,局势彻底动荡起来,羌人难安……故才听从木比塔提议再迁往益州越嶲郡。”
白衣女子与黑衣少年忽而皆一震。
九州旭回过神来便解释道:“我所言木比塔,便是此前曾言,身在羌营中的那位好友……待迁入越嶲郡,只要越嶲郡尚在羌骑手中,他便承诺会庇护我等。”
白衣之人微敛色,未多言。云萧眸中一闪而过的微光。
提及木比塔——
九州旭下时忆起了更多、其曾在自己与阿吉面前形容过的那位大夏清云鉴传人。
居归云谷,乃为神医,目盳,白衣,身边众弟子中有一倾城绝世、出生于美人世家的幺徒男弟子……
九州旭下时抬头来再看面前的两人。难道?
觑及黑衣少年右半边脸上,虽密布红疹,但左半边脸,仍可窥见面莹如玉、容貌极佳……
若此为有意为之——
九州旭迟疑一瞬,问:“此前陆姑娘曾言……只因陆萧小兄弟体质有异,脸上红疹才时常发作……不知可有请过名医诊治?”
云萧听得微愣,低头垂首的同时,伸手不经意般轻抚过脸。
……这是?
“久居山野,难得下山,兼之除却红疹,本身并无大恙,便未请过。”
云萧听得端木所答,立时明白过来,配合地点头以应。
“这样……”九州旭又想到少年人此前愈合过于快速的伤势,便问:“难道陆萧小兄弟伤势愈合过快、日寒夜暖,也是因体质有异?”眸光闪了闪,布衣青年问:“亦或两位自身便谙医术?有奇药为助?”
静一时。白衣女子平声答:“并不谙,故幸得九州公子相救,悉心为我二人诊治。”
“不谙……”布衣青年喃声重复了一句,便道:“陆姑娘客气了,九州旭虽医术浅薄,但必尽全力为陆姑娘和陆小兄弟医治身上伤势。”
女子恭声为礼:“如此,有劳九州公子了。”一旁黑衣少年亦跟随低头致意。
九州旭随后告辞,退出了白衣女子所在的马车。
目盳,白衣,或都为巧合……
据闻那位清云宗主常年需以轮椅代步,陆姑娘身子虽弱,但那日救上岸时,腿足却也踩上了岸石,用以借力,并非残疾。
且陆姑娘并不谙医术……
想罢,便领妹妹九州纳吉同样跳下马车,往河边所搭的泥台子旁或熬制汤药或准备晚食。
云萧下车相送,为点穴之事复又向兄妹二人致歉了一番。
九州旭笑道:“只是小事,陆小兄弟不必放在心上,若舍妹伤重、不知所踪,我醒来必也焦急万分。”如此言罢,思及什么,又道:“且你阿姊乃为沉疴旧疾,宿病缠身……你应也知晓……确实分外令人忧心……”
少年面色未变,眸光半垂,语声黯然:“陆萧知晓。”
青年便伸手来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陆姑娘五脏见衰……身子难愈……陆小兄弟可多照看相伴。”
云萧点头以应,继而道:“便如九州公子所言,我阿姊她身子不好,长时需要人照看。陆萧不愿太过劳烦九州公子与九州姑娘,之后由我留于马车上照顾阿姊即可。”
青年闻言微愣:“可你为男子……”言之未尽,又不言。
虽说男女有别,但他二人乃是姐弟。
九州旭思罢,点头道:“如此,也可。”
若当真是那位传闻中的清云鉴传人,虽是师徒但也必然要顾忌男女之别,其弟子当不敢提出此般留于同一辆马车中近身照料的话。
九州旭再看面前少年,便温言:“陆小兄弟于外能这般牵挂阿姊,是你阿姊的好弟弟。”
云萧回以抱拳之礼,下瞬转向了一旁双辫垂肩的麻裙少女,诚挚道:“这两日多谢九州姑娘代为照看家姐,无以为报。”
九州纳吉见之一愣,想要应声,但又想到此前被他点穴,少年伸指便向自己胸口点来……
脸上霎时又涨红,又羞又惧,抬头看了一眼面前少年半边红疹密布的脸,胡乱地点了下头,转身便小跑着逃开了。
心中虽惶,却也注意到少年未生红疹的另半边脸,肤白如玉、异常俊朗,好看得紧。
“舍妹有些怕生,陆小兄弟不要与她见怪。”九州旭代妹妹回了一礼,笑着道了一声,后也转身离了。
云萧看着他们走远,距马车已离百步之遥。
又转头环顾了一眼四下或歇脚或喧嚷忙碌的羌民汉人。见之自顾忙碌,似是带行他二人两日已然习惯,并不十分瞩目在意。
便折身重又回了马车上。
“不曾想到,他们会与木比塔有牵连。”入内低声,语声即凛。
端木若华知他所言便是此回赫连绮之派来伏击自己一行的那位羌骑将领。
云萧跪坐在旁,伸手轻托女子的腰,同时揽住女子一侧肩头,将她扶躺入兽皮毯中。“师父隐瞒医者身份,也是因九州旭提及木比塔此人?”
毯中女子颔首:“既相识,难免有私,不得不防。”
云萧点了点头,便又伸手摸了一把自己脸上的凹凸不平:“萧儿脸上这些红疹疙瘩,都是师父所为?”
端木再度颔首:“嗯……些许不能外敷之药涂于面上,便会如此,数日可消。”
俯身靠近女子,云萧牵起她一只手碰了碰自己脸上的红疹:“若然消不了,弟子便就毁容了……如此师父可会负责?”
端木便就静声,几分木讷地眨了眨空茫的双目。
鼻尖相抵,两唇相距不过毫厘,少年低沉悦耳之声复又问:“师父?可会负责?”
气息相缠,氤氲浮沉。
少年心口一下又一下地跳动起来。
端木若华声息渐窒,满面茫然僵硬。
少年的唇终究是落在了她的唇上。由轻触,到相依,慢慢贴覆,细细描摩。
端木若华十指蜷起,眼见地抖了一下。欲抬起,不知是要抓住少年,还是推开少年,只是被上方之人一把按住,温柔地禁锢在了兽毯之上。
气息掀乱。
耳闻马车外步声行近,角落里雪娃儿“咯咯咯”地叫唤起来。
云萧抬头,转目,同时松开了轻轻箍在女子腕间的手。
阿吉为二人端来了汤药与吃食。
端木若华垂目起身,避开了少年相扶的手,由阿吉掺扶着倚靠在了马车车壁上。
食罢,云萧看了一眼女子的脸色,下车将药碗、竹簋与之送回。
九月季秋已寒,云萧之后闻声九州纳吉需同村人入林拾捡干柴,便请她代为照看自己“阿姊”,转而替她去了。
此一行的村人每三日轮十人捡拾干柴回来,分予大家生火取暖。
小姑娘阿吉本还有些惧他,心头羞意尚存,不肯与他说话。待看到马车里蜷尾团在女子身边、毛绒绒一团的雪貂后就移不开眼了。
讷讷地点了头。
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云萧未明,端木若华默声一刻,解释道:“阿吉姑娘道,雪貂前日曾去驮粮的马车里偷食干粮……未想到它是我们所养。”
云萧听罢,也默声。
雪娃儿悄咪咪地挪动貂身,钻进了端木腿上所盖的兽皮毯下。
便见马车里的麻裙少女一只小手伸去,照看女子之余,不时悄悄轻抚雪娃儿露在兽毯外的一条白绒长尾。
……
日落昏天,夜色渐浓,林中已半阴翳。
云萧听不懂羌语,跟随几人入林后常闻他们于背后窃语,也不知可是议语他与师父两人伤重麻烦,带累了他们一行。
并未将之放在心上,少年人就着半明半暗的日光专心拾捡地上的干柴。
数捆罢,天已见黑,十步外已难视物。
云萧将柴捆摞于一处,正欲背起,抬头一瞬忽闻兽息窜入鼻间。
云萧猛地一回头。
十数步外,一名羌人汉子弯腰在半人高的野草丛旁捡拾干柴。
云萧回头的那瞬,便见一道壮实黑影向他唳啸扑出。
“小心!”
“啊——”
迭影七重而至,毫厘之机推开了那羌人汉子,云萧一手持一短木粗枝,直插进了黑影大张的兽口中,又迅捷无比地一把抽回了手。
下时抬脚便自下而上用力踢在猛兽下颚,见得木刺穿出,鲜血飞溅,再一脚将其踢落滚出。
那羌人汉子跌坐在地,眼见少年杀虎,半晌才心有余悸地爬起身来。
众人闻声围拢过来,惊见地上犹自喘息挣动的斑斓猛虎,又惊又惧又震,嚷声不断。
……
夜风微寒,从林间拂来,不时会从厚厚的马车车帘一角钻入车内。
端木若华轻倚于车壁上,面上几分恍怃。
回过神,便闻马车外传来嘈杂熙嚷之声。
已然成功将雪娃儿抱到怀里温柔轻抚的阿吉听闻嚷声,当即转头向车外听去。
下时愣愣出声:“竟、竟打回了一只老虎?”
端木空茫的双目平静地对着车内青木制的车厢。
听得他们所言,眸光又垂,未多言。
阿吉放下雪娃儿钻出马车来,听闻这老虎是黑衣少年杀死,惊得合不拢嘴。
愣愣地随同众人一起看着那半边脸上布满红疹、面色却极寻常的少年。
一旁的羌民及少数汉人无不一脸热忱地看着少年,围着他尽皆竖起拇指,满面笑意,夸赞不停。
场面喧攘热闹。
便有一名汉人妇孺拨开众人,把自己十五岁的女儿拽到了少年面前,热忱道:“小伙子娶媳妇了没?你和你家阿姊既然要跟着我们治伤,不如就留下来吧,看看我这女儿标致不标致?喜欢的话婶子就把她嫁给你,以后你们跟婶子和我男人就是一家人~”
小姑娘臊红了脸,阿吉听得傻住,一旁好几个小姑娘都又羞又恼地在旁看着。
这少年就算半张脸上都是红疹,身形也俊朗不俗,气质非凡,更兼得左边半张脸精致莹白,比到女孩子都要好看。
还如此厉害,一人就能打死一头猛虎。
就算是起先村子里力气最大、最为壮实的瓦拉和呼古兄弟,也只合力打死过一只尚未成年的老虎,且还都受了伤。这少年却毫发无损,且听来不过用了短短一瞬。
九州旭与另一名牙鲁医生听闻遇虎,忙赶来为村人看伤,听闻陆萧举手之间即能杀死一只猛虎,不由得十分惊诧。亦十分佩服。
当夜亥时,云萧与众村人围聚篝火旁喝罢几碗虎汤,终得以替换了阿吉,回到马车上。
夜已深,林风见寒。
入内有感马车车帘一角不时会漏进小股夜风,手腕一转便射出几枚银针,拉扯着车帘钉在了车椽木壁之上。
角落里不时拂进车里的夜风,便都被挡在了厚厚的棉制车帘外。
“师父可有听见她们说的?”见女子背对自己躺在兽毯中,云萧跪坐下来,靠近她道。
端木声息便乱,不言。
“都欲叫萧儿娶她们的女儿。”少年人牵起兽皮毯一角,上前躺在了女子身旁。“若问师父,师父可允?”
端木有感他的动作,周身不受控制地微颤一瞬,下一刻独属此间少年的炙热体温便从后贴来。“萧——”
云萧伸手,从后轻轻捂在了女子唇上:“师父若说允,便莫要开口了。”
白衣之人心如擂鼓,周身僵硬以极,满心慌悸。
“师父不能允,当知萧儿此生,唯一想娶又不敢生出此般妄念的人……”少年人从后环抱住女子,声轻如羽:“唯有师父。”
褥榻上的女子微微拨动了唇,许久,终未发出声来。
“以后梳洗净手、如沐拭身,不劳阿吉姑娘,都让萧儿来,可好?”少年人轻声以问。
端木脸上,终现惶然之色:“不、不必。”
云萧微微凝声道:“但于谷外,萧儿终难放心,将师父交于师姐们之外的人近身照看。”
女子语声便有些颤然:“你我毕竟男女有别,过于近身终归不妥。”
云萧嘴角微弯:“可萧儿此下不是师父的阿弟么?”
“纵是亲姐弟……”端木窒声道:“……亦不妥。”
微微弯起的唇角复又落回了,云萧从后看着她,忽而问:“师父心中可是还未放下?”
端木眼帘微颤,满目茫然地问声:“放下……何许?”
林风送响,草木窸窣,篝火轻窜,时有鼾声。
马车内,兽皮毯下,云萧伸手扶在了女子肩头,轻轻用力将女子揽向了自己。“放下如此这般时,师父心中的彷徨不适。”
身体俨然僵硬如木,无知无措地被他揽过,端木一片懵震地面向了他。
少年人低声喃喃:“师父不是说,余下这一年师父是要予萧儿的……我想如何,便如何么?”
气息拂近过来,便感少年人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师父都会依我。”
语尽,便有感唇上一点湿热。云萧伸出舌,轻轻舔了一下女子的唇。
端木霎时呆住。
少年身上火热,不知是因为药蛊夜暖之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端木周身及手脚皆控制不住地微微颤然,几分想要逃开。
她极慢地转头,想要再度面向马车内的另一侧。
少年唤住了她,又温又软地轻声呢喃了一句:“师父是想要说话不作数了么?”
“非……”是……
一字言出,少年已倾身过来,整个覆住了她的唇。
含在嘴里辗转厮磨。
端木惊得心震心窒心悸,呆呆地被他半压在身下,一颗心纷乱失序,擂如鼓,乱如麻,除此之外,全无反应。更无一念。
“师父……”云萧用力将她搂进了自己怀中,二人发丝缠乱,渐渐吻得更深。
待到气息不继,端木若华恍惚间乍然回神,低头转面,同时一把推开了云萧。
声息不稳:“你……且……先出。”又颤声:“出……马车。”
云萧看着她转面背对了自己。周身都隐隐在抖。
推开自己的那只手攥紧在兽皮毯上,五指握紧到发白。
凝眸一瞬,终是放柔了声音“嗯”了一句,后牵起兽毯掖好,起身来收回了银针,拂开车帘一角下了马车。
行出数步,马车外,夜风拂来面上的那瞬,少年眸中方有一点寥落之色,淡淡晕染化开。
云萧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复又行出十数步,驻立在了林中月下。
——“届时你若心中仍如此刻一般作想,便带我回樱罗绝境……你我从此,再不出世。余下时日,你不必再唤我师父……你想如何,便如何,端木都依你。”
——“待我死后……诸事便矣,此生、便罢。”
是爱我……
还是怜我?
远处的篝火明灭,夜风寒凉,吹入心间。
终禁不住自嘲一笑,又不免极轻地一叹。
少年人半是寞然,半是寂然道:“我又,怎会不知?”
因我护你半生。因小师姐死了,梅大哥死了,大师姐重伤,筋脉寸断……
所以不愿负我。
可是此意难道会与我对你的情意一样么?
默然一瞬,终忍不住苦笑出声:“如何能一样?”
师父……
我对你,可是容不得别的男人多看你一眼,靠近你一分。
更遑论与你谈婚论嫁?
幸是……蛊成将死,时日无多。
到如今,萧儿又还有什么看不淡的呢?
师父肯哄我,萧儿就愿信。
信你爱我,一如我爱你。
第312章 情人拂瑶袂
马车里,少年的气息已远。
端木若华蜷身侧卧在褥榻上,却感少年从后靠近、那股灼烫熨人的温度还在马车内,在她背后,在她手、足、胸前,在她方才一瞬被他触及的周身各处。在她唇上。
兽皮毯上,片刻前紧攥兽毯至发白的那只手,被秋夜里马车车帘掀起的夜风一吹,不冷反热,于无人处,迅速窜红。
女子面向马车厢壁、掩于兽毯下的脸、颈、耳更甚。绯红如火,醴艳如霞,似要烧起。
蜷于兽皮毯下的另一只手,更于少年近身的霎那就被热汗所覆,指间一片濡-湿。
药香萦满的马车、女子努力抑制却仍颤然不已的呼吸、还有仍如擂鼓难停的心跳。
双颊热意,长时未退。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旖-旎之景,是片刻前自己与少年衔唇深吻之形。
下时热意更甚,便如海浪潮汐般一波接一波地推来,难得自控。
遂惊异、慌乱、无措,亦很茫然。
端木若华努力平复纷乱复杂的心绪。
——并非未曾思及,自己应他之后,他会想要……行此间亲密之事……
而于男女之事,自己身为医者,也非一无所知。
只道:便以平常心待之,本为师徒,点到为止……适可而止……
萧儿心性,定不会与我有半分强迫。
如此。
自己一可顺从本心了却他的愿想,无负于他半生敬护。
二可……以己身为缚,防他来日记忆全复,为报血仇,不惜与整个江湖为敌。
时我身若殒,他心中倘若唯余悲郁怨愤,必是玉石俱焚,不留后路。
于他,于世人……
皆是厄。
以吾余生最后一段时日,应他少年情衷,全他心意,了却夙愿。
虽冒天下之大不韪,是罔顾师徒之伦、背逆世俗之举。
但有慰己心,有慰于他,亦慰江湖余后安宁。
虽破世俗,亦能心安,吾心无愧。
可……
兽毯下的女子一只手抬起,慢慢压在了自己仍旧跃然不止的心口。
便感陌生而惶然。
此为……何意?.
次日拂晓,天际微白。
四下里的羌民汉民都已忙碌起来,不时会有早醒的小孩嬉闹跑过,朝坐在马车车辕上的黑衣少年丢些野花野草。扭头看一眼、笑一声又很快跑远。
云萧拾起掉落在衣摆上的一株孔雀草。时值九月初,花期之末,小孩儿抛过来的这一株开盛后已然在掉落花瓣。云萧将它执在手中,轻轻转动了一下花杆,橘红带黄的花瓣便簌簌然全部散落了下来,唯余中间那一根细长的花茎,映照着林间树头初露的晨曦。
马车里轻浅而平缓有序的呼吸声流入耳中,莫明心安。云萧两指捏着手中花茎,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笑过之后,凝在花茎上的眸光又散了一下。笑意渐消,满目空无。
步声靠近,云萧回首。
阿吉提着竹簋、拎着麻绳套起的陶瓮走近了马车。“我、我给你和你阿姐送了烤热的馕……还有粟米汤……和烧好的热水来。”
“谢过阿吉姑娘。”少年跃下马车,伸手去接少女拎在手中的竹簋、陶瓮。
阿吉低着头把东西递过去。
“我、我远远看见你在马车前面坐了好久了……哥哥说你之前伤得很重……才好……为、为什么不进去马车里面休息?”
云萧拎罢竹簋、陶瓮,下一刻抬头来:“因我做了坏事,惹得阿姐不快,所以被罚不允回马车。”少年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映着晨曦微光,语声静淡:“阿吉姑娘不必在意。”
少女微愣声:“你、你难不成在马车外面坐了一整夜?”
云萧回望她,便又笑了一下:“是……”
而后又道:“在等阿姐消气,阿姐消了气,才敢回。”
肩垂双辫的麻裙少女看着面前少年无言乖顺的模样,想到什么,实难忍住,便“噗呲”一下,极轻地笑出了声:“你、你这模样……真像偷喝砸酒被流英婶婶打出家门、只敢站在帐子前面认错的牙鲁叔叔。”
云萧闻言,目色温和:“阿吉姑娘说的是跟随于九州公子身后的那位大夫?”
少女渐露笑容,许是听到哥哥相关,神情能见慢慢放松了下来,点着头“嗯”声:“以前我身子弱,常会晕倒,哥哥为了照顾我就跟巫医学了医,后来又到汉人的医馆里帮工当学徒,终于找到法子治好了我……后来巫医去世,哥哥就成了村子里的医生……牙鲁叔叔也说想学医,哥哥就把学来的医术在教给牙鲁叔叔。”
少女想到什么,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自得和骄傲:“其实我哥哥他不光医术好,打猎也很厉害……他捕猎山猪会用一些我不知道的药粉,然后山猪就会乖乖走进哥哥的陷阱里去。不过现在村子里所有人都会找哥哥看病,哥哥很少有时间再像以前那样带我上山捕猎了……”
云萧看着她:“如此听来,阿吉姑娘提到的村人们,都很信任九州公子。”
“嗯~”阿吉忍不住重重“嗯”了一声,抬手向周围忙碌的羌人、汉民们指去:“他们、她们……都是应了我哥哥的提议,跟随我们从凉州迁来宁州安顿,之后因为宁州形势不好,又情愿跟随哥哥再迁去益州越嶲郡的人……”
少女笑着说:“不止他们,在我们安顿不久、宁州这里羌民汉民混居最多的青蛉西南一带,还有好多村民想要跟随哥哥走……哥哥答应他们,等到我们能在越嶲郡安顿好,就回来通知他们迁去。”
云萧目中微动。
难怪西羌与夏战乱之际,我受羌弩(nu)箭伤,九州旭救起并带着我和师父一路随行,本应被同行者视为拖累、隐患,惹来龃龉。却无人有二话。
皆因九州旭在他们心中可信可靠。
少年想到这里,又注意到另外的事:“阿吉姑娘方才提到的,将牙鲁大夫赶出帐篷的流英婶婶是?”
少女看着他,脸上已无惧意,几分腼腆怯懦又不失热忱地给少年伸手指去:“就是前面那辆马车旁,在帮哥哥晾晒草药的牙鲁叔叔的妻子。”
……妻子吗?
少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得那位梳做妇人髻、与身旁男子相傍立身的汉人女子,眸中不由流转温意。
阿吉转头过来,便见雾霭晨光中少年眉稍眼角轻柔而不自知的温敛笑容。
眼中不由自主地亮起。双目微瞠,脱口而出:“你、你这样笑……真好看。”
少年闻声回首,看向她,笑意更温。“谢阿吉姑娘。”
朝阳初起的晨风中,少年眸光如旭。
少女呆愣于原地,似是这时才回神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上霎时一红,有如火烧:“我、我晚点再过来拿竹瓮……”
云萧看着少女提起裙摆,匆匆而离。“竹瓮?”
便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所提的竹簋、陶瓮。
想是说混了。
马车内,已然醒来的白衣人于静心打坐中听得他二人的言语,心绪不知为何有些浮动。
至辰时,端木接过少年人递入的布巾与热水洗漱罢,静默久时。
“师父?”马车外,少年之声沉静温柔。“车内憋闷,师父可要下车休憩小许?”
端木回神来,轻言出声:“……好。”
女子屈身缓步而出,未及踏落车辕,被少年人伸手揽近自己,轻轻抱下了马车。
女子呼吸一乱,慌忙伸手推他。“不必……如此……”
少年眸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寂然。
依言放下了女子,虚环其肩以作掺扶:“好。”
往日只为师徒,我便如此抱过你无数次。
师父可是忘了?
到今番,反不能允。
虽有心怜我,却终究难违本心是么。
远处行近的九州旭看见少年揽抱女子下马车,微怔,心中掠过一丝异样。
下时想到二人是为亲姐弟,又叹然释怀。
回过神来,不禁震住。“我难道……”
目光恍然间再落到马车旁勉力立身的白衣女子身上,便浮起轻哀郁色。
我为何会心喜一个命不久矣的江湖女子?
难免不智。
想罢叹息出声,几许郁色沉于眼底,便默然低头,轻轻转开了目光。
幸遇却已晚,此生终缘浅。
他静立原地,便看着姐弟二人缓步前行,往林中休歇慢步,未多言。
“陆姑娘身子羸弱,是应该下马车来透透气了。”
白衣人一手扶于马车壁上而行,待行离马车,有感自己轻扶马车壁的那只手被身畔之人牵起,改扶于少年劲瘦的*小臂上。
心绪便又浮起,目不能视,满心慌悸。
耳颈间不知是因勉力行步,还是其他,泛起红潮绯色。
“师父打算何时离开?”行至林深处,四野无人,云萧询道。
端木轻怔一瞬方回神,下时驻步,微微回首:“你身上伤势,尽皆痊愈了么?”
云萧点头:“嗯,昨日至今,已分毫无恙。”说话同时自觉地将手伸至女子指下予其把脉。
端木心绪微乱,指尖触到他的腕,无意识间瑟缩了一下,而后才把住了他的腕脉。“确实……已无病症之象……”不但无恙,且伤病全无,体内所中之毒亦已清。能察体内有药力之源,其效甚佳。
端木慰声:“师姐赠蛊之义,理应感念。”
云萧看着她,少许后,方应声:“嗯。”反手轻轻握住了女子的手,果然又见其瑟缩了一下。
“如此……如此我们今日便与九州公子、阿吉姑娘告辞一句……尽快启程去寻你大师姐与璎璃……”说话同时指间轻轻挣动,欲将手从少年手中挣出。
只未能。
白衣人掩于衣下、发间的耳颈愈烫。“萧儿……”
“待你我折回马车前,萧儿便寻来九州公子言明去意。”云萧言罢,仍旧轻握着她的手。只又道:“另有一事,萧儿心中不明,望师父能解答。”
声息控制不住地微乱,女子指间挣动愈轻,慢慢蜷指。“是、何事?”
“为什么……”少年之息倏然靠近,近在咫尺,他俯首过来问她:“师父称自己姓陆?”
分明轻浅的气息,甫一靠近的刹那,却有感烫如熔岩。端木脑中“嗡”了一声,思绪尽空,下意识退步往后,能见踉跄。
“师父!”云萧未曾料到,立时伸手捞住女子,将她一把揽入怀中。“行之已久,师父毕竟体弱,还是容萧儿抱师父回去吧。”少年蹙眉平声。
脸上虚弱寒白,周身却如火烙,白衣人一只手推在少年人胸口,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少年腕袖。指间沁汗,几乎濡湿。
低头避开少年过近的气息,她垂首欲要退开。“无、无事……”
云萧眉间狠狠一蹙,置于其腰后的手再一用力,重又将她揽紧在了怀中。不免抑声微忿:“师父在怕什么?是您扬言应下弟子,从此与萧儿不只是师徒……既为男女之情,师父凭何比到以往还要避讳我?您所应许的是什么,师父难道不知吗?”
端木周身一颤,满心是悸,空茫双目无意识间抬起,又木又直地对着他。
少年声息一窒,语声喑哑:“萧儿如今……也是师父的情人。”唇落于睫,又摩挲往下,终又衔住了女子的唇,他轻声问:“……师父可明白?”
第313章 青苔满阶砌
情人二字入耳,便是一阵灼人的烫意。
一刹那间心头划过的感受……
是羞,是躁,是惧,是从未感受过的陌生炙意。
心门不得自主。
手足皆见无措。
唇上少年渡来的温热柔软,更是灼人心绪。
她惊悸。
慌乱。
更是本能地退避惶恐。
——若非是了他一人情衷、少年夙望,自己所为是何?该当如何论处?
少年情难自禁,两唇相接便乱了呼吸,气息相缠间本能地将她轻轻压在了林中一株乔木上,俯首吻得更深。
端木避无可避,脑中思绪渐空,后背抵上硬物,却非是寒凉的树干。
少年揽抱着她,手臂横亘在树前,为她隔开了身后冷硬的乔木。
端木心头一颤,一颗心本能地一软,一手紧攥着少年衣袖,另一只手慢慢抬起,往上欲抚少年因药蛊之效、日间已渐趋冰寒硬冷的背。
未及触碰。
两木相隔的树后即传来一声惊呼:“啊!”
二人皆一震。端木抬起的手迅速回落,耳颈惊人地烧烫起来,顿感羞愧,惊悸,无以自处。
云萧不明女子心境,未及注意,只快速抬头拉开二人间的距离,但双手仍旧揽护着女子,将她护在胸前。
是九州纳吉的声音。
“师父?”云萧迅速往声源处看一眼,又回头俯看怀中女子:“……怪萧儿不慎。”言罢顿声,未闻声源处少女再出声,有疑。
若然撞见我二人如此这般,何能不再出声?
云萧开口:“师父随我过去看看?”
虽是惊悸,但端木亦已听出了阿吉姑娘的声音,更感赧然羞愧不已。
低头直欲远避少年,木然应声,几分无措。“嗯……嗯。”
少年眸光沉静肃穆,脑中思绪微转。
本也欲离,便是看见,也无什么要紧。
然等云萧扶抱着怀中女子行近,并未觑见少女羞怒愤慨、诘问不耻的眼神。
几步外,一袭栗紫麻裙的少女虚靠在一株壮粗的老榆木上,正向下滑落倒地。双目已闭。
便似昏厥。
端木若华察觉到了少女陡弱的气息,声震:“她的气息……”
云萧伸出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堪堪滑落于地的少女。“阿吉姑娘似是昏过去了。”少年眉间疑然惑色一闪而过。
少年不得不单手扶揽着九州纳吉令其靠在自己另一侧肩头,同时另一手环抱女子在怀,为其诊脉。
“她的脉相……”云萧看脉少许,忽觉怪异,微拧起眉。
随即便将少女的右腕递至了端木若华手中。“烦请师父一观。”
端木一手轻托少女手腕,一手把住了她的脉。
云萧同时述道:“脸色七分苍白,唇色较深,唇沿呈绛紫色,眼睑拨开可见眼白附近四五道殷红血丝,眼仁涣散无光……”
女子看脉少许,面上赧意已褪,转而凝色。“眼中血丝,可也带两分绛紫色?许不易见,混于红血丝边沿。”
云萧闻言再度拨开少女眼睑,仔细辨看,语声便一沉:“确有。四之二三,边缘微紫。”
“双耳耳后,可能看见少许淡淡青斑?便似被绿色汁叶轻轻刮过。”端木思忖少许,再问。
耳后被鬓发所挡,并不能见。云萧拨开少女垂于肩头的双辫细细查看过去,面色又凝。“有。”
端木若华静声一许,动了动唇,下瞬方重新出声:“你再查看下阿吉姑娘胸前、后背、腰间……可也有淡淡青斑?”
少年一震。转目看面前女子,眉间便蹙:“阿吉姑娘少女之身,与萧儿毕竟男女有别,若要查看这些部位,理应换成与九州姑娘此路同行的妇人来,才更妥。”
端木敛目少许,轻轻摇了下头。“讳不忌医,莫要顾虑。若然确有青斑,阿吉姑娘恐怕为人所害,却不自知……同行者,已然不可轻信。”
少年冷目。“是我不必顾虑,还是萧儿该言师父不必顾虑?萧儿如今难道不是师父的人?师父却叫我去查看别的女子身体胸前……师父就不怕事后萧儿需为阿吉姑娘清白负责,娶之为妻?”
端木听得,便一愣。
不知是愣“娶之为妻”,还是其所顾虑。
少年人面上能见愠意。
你是不怕的。你或许便未想过。
阿吉姑娘的清白,可道讳不忌医;恐为人所害不自知,故道同行不可信……师父顾虑良多,唯你我男女之私,师父全然未加顾虑……
——盖因一颗情心,未予萧儿。
云萧想明这一点,不再多言,木然解开少女衣物按她所述查看起少女胸口、后背、腰间。
端木搭在少女腕间的指尖不知为何微紧,听闻衣物窸窣声,忽觉不适,心头升起些微的异样,便感茫然无措。
下时少年之声肃然回她:“其胸前、背脊处、左右腰侧亦有青斑,零星而布,色较耳后略深,同孩童手掌大小。”
端木脑中微乱,无意识地颔了首,轻声语之:“你先……为阿吉姑娘穿回衣物。”
少年回目间便看了她一眼,双唇紧抿,默然依其所言。
端木下意识道:“阿吉姑娘应是中了……”
“师父仍不觉自己方才指示有错么?”
端木又愣,欲转首,下瞬空茫双目已对上少年霍然俯身靠近的气息。
“师父应了萧儿,从此师父便是萧儿一人所有,萧儿也只属师父一人,你近不得别的男人,我也看不得别的女子。”云萧如此俯看怀中女子近在咫尺的眉眼,心中一时又有慰。
你我终归,不只是师徒了。
少年轻声:“我应当只能看师父一人的身子才对。”
耳颈倏忽一烫,端木指尖一抖,极快低头。
“所谓男女情衷,莫不如是。”少年语声慢慢转寂:“而师父却让我去看别的女子之身,可是不该?”看着面前女子木然垂首,少年眸中空寥一许,又转而平和轻寂:“可应受罚?”
终归不舍,他以鼻尖轻点女子眉心,下时心头便又一暖,盈满温意。
至少今时此刻,我已然可于你面前,这样随性恣意……这样与你亲昵。
纵然只是怜我,萧儿此生也已不枉。
“受、罚……?”端木几分呆愣迟怔地抬头来,对着他。
“嗯……”少年看着她,便柔声:“便罚师父此一回,主动吻吻萧儿的唇……如那夜青蛉山夜雨中。”少年声轻如羽,极淡飘过。“师父可答应?”
除却耳颈,脸上也已有感灼意,女子下时回忆起那夜大雨,再不觉夜寒风冷山雨凄。
呆怔于原地,直目对着他……欲倾身,却低头,指间蜷起。
“师父不肯受罚?”少年讪然一笑,语声宁淡,半是寥落半是如常:“那萧儿难免心伤……”
声未落,女子的手忽是攀上了他的肩。
少年一愣。讪然笑意微滞。
女子重又抬起了头,睫羽颤簌,轻阖空茫双目,勉力踮足,倾身于他。
两唇轻触的那瞬,少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亦木然呆怔。
女子随即低头,垂目,微侧首,未再面向少年。
二人便静。
过少许,女子出声,与之言语:“阿吉姑娘应是中了痹尸散……活人中之,体现青斑,她应已中痹尸散数年不止。”
少年闻声未应,恍惚而立。
“痹尸散此物,你应还不识……是以九种寒性极重之药混以朱颜草风干碾制而成,其中尤以生石膏为多,性凉大寒。”端木道:“《羌黎古俗杂记》中有记,古黎人常用此药储牛羊全尸过冬,后来扩用于死者,配合寒泉地窖可将人尸近乎完好地储存数十年,用以供奉瞻仰……”语声微顿一瞬,端木续言:“……旧时大荒年间,西北地境少食,少数族落用此药储存人尸,也作余粮。”
云萧听得此言,方回了几分神,凝眸望向女子,仍未言语。
“此药若叫活人吸入或服下,会使血液流速渐缓,脏腑不时会出现间歇性麻痹,最常见的症状便是晕厥,但脉相看来仅是气弱体虚,便似长年体弱,气血两亏,不觉其他。”端木问声,语声中已含肃意:“你方才觉出异样,可是因她脉相虚弱,唇色却深?气血不足者,面无血色,唇色亦浅,你有感其面上所显与脉相有些微的不符,所以有疑?”
少年凝望面前女子许久,待得女子惑然抬眸,方轻拂其发,极尽柔声:“嗯。”
端木怔了一怔,下瞬方凝声,重又述道:“这是汉人的特征。羌地巫医应是难以看出……因羌族女儿常年风餐放牧,双唇最易皲裂干涸,看起来原就比到汉人的唇色要深……故羌地的医者应都难以察觉出此与脉相些微矛盾之处。”
“如此,师父之意,九州旭应也不知阿吉姑娘中了这痹尸散?”云萧望着她,轻声以询。
端木沉忖思之。“九州公子虽常为羌民也为汉民看诊,但与他们同行的汉民大都已如羌民一般生活,转而习惯风餐放牧,双唇愈干皲裂,转而色深,如此便也难以叫九州公子区别以察异样。”
嘴角不觉,微微扬起。少年人温柔地述与女子、自己所忆:“阿吉姑娘此前曾与萧儿言:往昔体弱,常常晕倒,后来九州旭学医问诊、遍寻方法,才终于治好了她。”
端木道:“若不识痹尸散之药性,只当体弱,便无药无医能治好阿吉姑娘。”声沉而微凝,端木续道:“但若常服性热温良的补药,是可缓解晕厥之症的。表面看来,便似补血益气后身体转为强健,已无大碍。实则脏腑仍旧在被痹尸散之药性慢慢麻痹,一旦断药,身体反噬更强,脏腑麻痹之速也将更快。”
看了一眼肩头所靠的麻裙少女,有感单纯明善。
少年便也转而语声沉肃起来:“师父所说的痹尸散如何解?又会是何人想以此害阿吉姑娘?”
端木凝色:“朱颜草不易得,据载大荒后便只在西羌境内的纳木错湖附近生有,那是西羌烧当部落王庭驻扎所在,非常人可入而采得。”
“西羌……王庭?”
“西羌并非如同大夏一般为一整体,境内部族数几,其中尤以三大部落为主:烧当、先零、卑湳,常驻于纳木错湖附近的烧当部落是西羌境内最大的部落,也是此次入夏攻伐之首。”端木思道:“此次入夏攻伐的羌军以烧当为首,十数个小部落跟随在后,先零、卑湳两部落……至此并未参战。”
云萧疑声:“阿吉姑娘只是汉地羌民中一个普通的羌族少女,有何理由牵扯烧当部落王庭方能得的朱颜草所制痹尸散此药?”
端木沉吟数久,轻轻摇了摇头。“尚不能知。”
九州纳吉只为内迁汉地的羌族庶女,其与西羌族落、烧当王庭皆无联系,若论联系便只有……
云萧随即转首看向女子,端木亦已想到:“……木比塔。”
……
天秋木叶下,晨光已霁,马车呦呦将行。
忙碌来去的羌民、汉人围着十数辆马车、牛车,或堆埋泥灶,或收晾衣裳,或整理行囊,一副休歇罢、欲上路继续远行的模样。
九州旭收拾罢药材、医箱,久不见去往唤归陆姑娘姐弟二人的妹妹回来,心下渐疑忧,正欲去寻,身后马蹄急踏、步声谡谡传来,九州旭与四下羌民汉民皆回头望去。
十数步外,少年骑行于一匹高头大马上,过肩长发随意地绑扎在颈侧,额前垂落一缕柔顺蜷曲的额发,模样秀丽乖巧,远看便似一俊俏英飒的女孩儿。
九州旭见到他,先是微愣,后露出笑意:“木比塔?”
秀丽少年一旁跟随着武功高强、身形魁梧壮硕的羌族烧当部落勇士日麦牟西,九州旭兄妹也曾见过。
然其后随行,还有数百名手持精弩短-箭的羌骑兵,靠近时已然不动声色地将林中近百羌人汉民、连同车马行囊一齐围住。
“是你?九州旭。”木比塔高坐马上,看清面前之人,即露出飒然一笑:“这么巧,又见面了呢。”
第314章 君看一叶舟
九月凉秋,山间树荫尚浓。
青蛉山道上,突然被羌骑所围的羌人、汉民不少面露怯意,马匹亦因围拢过来的羌卒之众发出响鼻,烦躁不安地踱步。
九州旭心中微见惴色,面上不显,但见一副秀气乖巧模样的木比塔高坐马上,举目在自己这一行人中逡巡。
末了,脸上仍是乖巧明朗的笑意:“这就是你先前跟我说,要领着迁去越嶲郡的那些乡里百姓嘛?九州旭。”笑意不减,木比塔接着问:“都在这里了?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呢?”
九州旭也笑着看他:“木比塔指的别人是?”
沉吟一许,马上少年回看他,语气沉落下来:“比如路上遇到的……”
此时被围的羌人汉民中,一个离道旁后面树林最近的羌人青年突然觉得后颈一疼,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什么东西……”
隔着低矮的野草丛,随即一眼望见绛紫罗裙的少女躺在不远处。“那是……”
这边木比塔正问:“比如路上遇到的……”
羌人青年的高声叫喊同时响起:“九州大哥!你快来!阿吉妹妹昏倒在林子里了!”
九州旭闻言“唰”的转头,急步奔去:“什么??阿吉在哪?!”
一干羌人汉民闻话都朝喊话的青年围过去,九州旭急忧之下不及理会木比塔,排开众人便奔至了九州纳吉身旁。
一旁的羌人青年已把少女从林中地上扶抱起身。
“阿吉!”九州旭背对众人随即一把捋起袖口为其把脉。
羌人青年抬头来隐约看见少女袖口两三道镂空的血迹:“啊血……”
下瞬便见少女右腕血迹被九州旭单手挡住,把脉之际换过手,血迹再看已濡湿沾染上青年衣袖,腕上几近于无,也未见伤口。
羌人青年心有余悸:“只是沾到血没受伤吗?还以为阿吉妹妹她……”
此时的九州旭低垂着头,颇有几分生硬地打断了青年的话:“嗯。”
羌人青年有觉,讷讷地不再开口。牙鲁医生也赶来,从九州旭背后绕上前来:“阿吉怎么会晕倒,她不是跟着……”
九州旭突然回头,打断牙鲁医生道:“是宿疾又犯了。”
“什么?!这小丫头怎么又犯病了,不是都好了么?!”
九州旭一脸沉重地回转过身看向木比塔:“木比塔,你方才说路上遇到的什么?”
木比塔听见他们呼声,此时已利落翻下马背,大步行来。“阿吉怎么了?”语声忧切。
羌族勇士日麦牟西跟随于他身后。
“你也知道纳吉一向体弱,旧日不时晕厥……此次似是旧疾又犯了。”九州旭回看他,语声罕见的沉忧。
木比塔径直前行至九州旭面前、少女身旁,看着少女昏迷无知的模样,满目是忧:“此前不是说常服鹿茸参汤助阿吉妹妹健体强身,这病就治好了么?怎么又犯了?”
九州旭怔,目视木比塔微久,眸光有些松动,拨动嘴唇欲说什么。
“我过几日收拢一些鹿茸老参再给你送过来,一定要治好阿吉妹妹。”
九州旭看着他,强自敛声,最后言:“谢谢你,木比塔。”
木比塔豪迈地伸手拍了拍他一侧臂膀:“从凉州到这里,我们都这么多年兄弟了,还客气什么呢!”
转头又看昏厥的少女:“和阿吉妹妹也是,都认识这么久了。她这个病我还以为早好了呢。”
九州旭直视木比塔,轻声:“我也以为纳吉的‘病’已经好了。”
“别太担心,阿吉妹妹一看就是受山神和地盘业主庇护的,一定会没事的。”
九州旭回看木比塔,再度点了点头。
“所以你这一路有没有遇到一男一女两人呢?应该都受了重伤,其中那女的是个瞎子,腿也是废的。”木比塔微微笑着再看九州旭。
牙鲁医生闻声微愣,回过头来。“啊……”
“没有。”九州旭微扬声:“一路行来就我们一行,你说的一男一女重伤的两人,我们并没有遇见。”
周遭羌人汉民闻言,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下瞬尽皆跟着摇头做茫然状。
“这样啊。”木比塔凝目在九州旭脸上。
九州旭便又问道:“你说的这两人是何人?”环看手持铁-弩的数百羌骑,九州旭面上更显惑色:“你带羌骑来此是在搜寻那两人?为何?”
木比塔笑起来:“你不是持中立之态,不管我们羌族与夏国的战争么?”木比塔一脸无邪道:“那我就不能告诉你细节啦。”
“这样……”九州旭收起惑色,便行了一礼道:“那九州旭便不多问了。”
木比塔随即转头环顾起了在场其他羌人汉民。
他们当真没有遇见清云宗主师徒二人?
没理由。若非坐上马车,两个重伤的人跑不远,他们早该落入自己手中;
而若坐上马车,沿着青蛉水一路寻过来,只有九州旭这一队马车。
九州旭为什么要骗我?还是他真的没有救清云宗主和云萧?
被他目光所及的羌人汉民都低头整理起了行囊,并不与他对视。
木比塔挑了挑眉。
问他们没有用,只要九州旭开了口,就算逼问,他们也不会说的。
——这也正是哥哥重视九州旭的理由。
不过,我一寸寸搜过来,无一处遗漏,速度又快,不可能追不到他二人。
眸光微微转暗,木比塔脸上一派爽朗无害的笑容。
九州旭一定遇上了清云宗主二人,所以……他为什么要帮他二人跟我隐瞒呢?
——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单纯地想要救两个汉人?
此时九州旭已从旁人手中抱过来妹妹九州纳吉,与木比塔点了点头后,转身将妹妹送入一路休憩用的马车里。
牙鲁医生跟随进了马车,细致地给少女查看手脚伤处及脉搏,低着头,并不多话。
九州旭确认妹妹与往日一样,只是昏厥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沾染上血污的长袖。
——中痹尸散多年,许木比塔为。容致歉。
片刻前,此三行小字便以血写在少女腕袖下。
九州旭目光复杂了一瞬,随后紧紧抿唇。
……
“木比塔将军,我们走吗?”一名羌骑副将上前附到木比塔耳边问。
木比塔继续看着在十数辆马车间忙碌来去的一干羌人汉民,目露微光。
以九州旭的性格,必是好人做到底,如果他当真救了人,伤重下赠马送行应是不在话下。
木比塔回头对身旁副将道:“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往别的方向跑出的马蹄印。”
那副将微愣,不敢有疑,当即应:“是!”
片刻后即返,压低声音回道:“回木比塔将军,确有一行单独的马蹄印往东行出。”
模样秀丽的少年随即扬起一侧唇角。
往东正是回牂柯郡织金的方向,他们是想要回夏营中军所在!
木比塔当即冷声下令:“日麦牟西,你领七百人截在青蛉往东的必经之路上,一定不要让他们顺利逃回夏营!”
日麦牟西瞥了木比塔一眼:“我带走七百羌骑弩兵,你身边就无人了。我们兄弟奉命保护你的安危。”
木比塔毫不在意道:“无妨!我领余下一百弩兵即可,你只管去。”
日麦牟西回目扫了一眼一干手无寸铁的羌人汉民,遒劲的粗眉微拧,这才转身驾马,呼喝离去。
……
离一干羌人汉民不远的林野深处,溪水随山势曲折蜿蜒。
茂盛披离的野蒺藜后,一名羌骑兵被一只手箍住脖颈,铁箍一样摁在树后阴影之下。
“我知道的我全都说了!”羌骑发着抖,紧紧看着面前之人,嘶哑出声。
因是羌语,云萧不懂,转头问身旁女子。“师父?”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他已问不出了。”
云萧指下微一用力,羌骑闷哼一声即歪头昏死过去,滑落倒地。
“木比塔派人顺着蹄印向东截拦我们,当是没有相信九州旭所说?”
“若然料定你我重伤,难逃追捕,此人应能猜到九州公子所言非实。”
云萧看着自己揽抱在怀中的女子,微微拧了下眉:“师父怎么知道,我们留下那句话,九州旭一定会替我们隐瞒?按理他们和木比塔似是旧识,没理由相信我们两个相识不过几日的外人。”
“但倘若我们所留之话属实,阿吉姑娘便一直处于危险之中,九州公子即便不信你我,也不得不防。只因事关阿吉姑娘安危。”端木若华沉静道:“而替我们隐瞒,便因我们看出了阿吉姑娘病症及幕后可能作为之人。我们既有辨识此病症之能,他若承认救过你我,一定会被木比塔怀疑:是否我们被救时看出了什么,并已告知了他们兄妹二人。”
云萧沉吟了一许:“师父的意思,九州旭是想到:如果我们所留的话是真,他承认救过我们,一定会被怀疑是否已知病症之事。”
端木颔首。
“但他即便不承认救过我们……”云萧略有些嘲讽地俯看脚下羌骑弩兵:“木比塔不一样怀疑了他么?”
端木再度颔首。“木比塔怀疑九州公子的说辞,更证明九州公子确有因由向他隐瞒。如此痹尸散之事,便越有可能是他所为。如此一来……”
端木宁声:“木比塔想必会想验证自己所为,是否已为对方察觉。”
“如何验证……”甫一出口,云萧便已想到:“他会找借口留下来试探九州旭。”
端木点了点头:“阿吉姑娘体内的痹尸散若确为木比塔所为,木比塔为何要害她?与九州旭同行的这一行人皆为寻常百姓,木比塔作为羌骑将领,哪怕只为一偏将,也可生杀,但却要始于多年,用此手段,只能是有所图。”
云萧轻揽女子在怀,同时思道:“九州旭兄妹有何让他所图?”
端木轻声:“这便是为师想要知晓的。”
“木比塔若确信九州旭说谎,定然会忧心自己所图暴露,一者可能舍弃所图,图穷毕现;二者便是试探以确认。但若所图极大,不能舍弃,那他能做的,便只有后者。”
“师父觉得他会跟着九州旭一行北上?”
端木便道:“若他选择同行北上,便已验证了你我猜想:已疑九州公子,且对他们兄妹二人有所图。所图颇大,不可轻弃。”
……
山道上,一行十数辆马车已然收拾妥当,两三个羌族小孩坐在马车辕上荡着小腿,不时回望九州旭所在的马车。和一旁一百名手持铁-弩的羌骑兵。
等九州旭为阿吉看诊罢,出了马车,木比塔即笑盈盈地迎了上来。“九州旭,你和阿吉妹妹一行不是要去越嶲郡么?既然遇见了,便由我顺道护送你们一行吧。”
九州旭愣了一下,眸中微光一闪而过,随即笑道:“你不是领人在搜寻一男一女两个重伤之人么?”
木比塔随意道:“那两人中男的武功高强,轻功尤其了得,若重伤之际未能追到,料想我也追不上了。如此不如护送你们北上~”
九州旭眸中温旭:“会不会太过劳烦你?”
木比塔飒然道:“走吧,跟我还客气什么~看到阿吉妹妹又犯病,我也不放心。越嶲郡如今在羌骑手中,在朱提郡后方,你带着这么多汉人过去,万一遇到不知情的羌骑兵也危险。”
九州旭颔首为应,便道:“如此,多谢你了。”
第315章 还将旧来意
山间道上,月光洒落,风微凉,草木香。
十数辆老旧马车排列成断续的一字,微微晃曳着往前行。
马车末尾缀着十数个手持□□羌卒,骑在马车,慢慢悠悠地跟随马车一路往北。
行过一处林深树茂的拐角处。
一点白影忽然窜过,跟在最后几辆用来载货的马车旁的羌骑驽兵警觉地转头:“好像有野兽。”为首之人扬了扬下颚示意:“去看看。”
车旁左右两人立时调转马头往两边查看起来。
扒开树下半人高的野草丛,果然看见一只不大的白色兽影“唰——”一下窜上了最近的一棵榧树。
“什么东西?”
一旁另一羌骑弩兵也看到了:“好像是山猫狸鼠之类。”
那翻草的弩兵狐疑:“白色的山猫狸鼠?”
两人仰头看树时,斜角树下的阴影中,无声无息地掠出一道黑影,闪入了他们背后的马车内。
快得如同夜风微拂。
树上已然没有动静,两人打马回来。
“不是白色的山猫狸鼠还能是什么?总不可能是雪貂吧。”
“这里是宁州,哪里来的雪貂。”
两人对着为首的羌骑弩兵示意一二,一行人轻踢马肚继续悠悠晃晃地往前行。
马车里,载满兽毯被褥的角落,黑衣少年半扶半抱着怀中女子靠在堆叠的褥毯上。
女子换了一身黑衣,墨发轻垂肩背上,有部分散落在了少年肩头。除却女子鬓边细长的两缕轻白,两人周身再无亮色,几乎和深林夜下这辆满载货物的马车里的暗色,融为了一体。
马车外窜在树上的雪娃儿又飞快窜下树来,找准羌骑弩兵的死角一溜烟窜到车下,从车下扒拉着车底,借着昏暗的夜色自马车一角钻了进去。
最后在云萧身侧不远的兽毯上团成一团打瞌睡。
车轴轻转的轱辘声里,两人对面而坐,皆放缓了呼吸。
黑衣少年伸手捋顺了女子鬓边耳后微见散乱的发。
“木比塔决定陪同九州旭一行一起北上越嶲郡,我们折回来可是为了查清他给九州纳吉下痹尸散的原因?”云萧执起端木若华的手,在其手心画写道。
待少年画写完,女子反手执起他的手,在其手心轻轻画写:“木比塔若仅为羌营中一偏将,应是难以接触烧当部落王庭,与他关系密切,又能接触烧当王庭者……是赫连绮之。”
云萧感受到手心所画此人的名,瞳孔便微微缩起,眉间已蹙。“赫连绮之……”
端木若华继续画写道:“九州公子与阿吉姑娘所历之事,背后图谋之人若是赫连,其所谋必定深远,不可轻之。”
“师父是想要跟随他们北上,看看木比塔与赫连绮之于九州旭兄妹身上,所谋究竟是何?”
马车内昏闭的暗色里,端木微微点头,再写道:“北曲所领新兵两万,*已与巫将军六万中军汇合,他们既于数日前逼退反军数十里,以此推算,织金郊野往西退数十里,羌营驻扎之地便临朱提郡。”
这些都是从此前逼问的羌卒口中所得。云萧立时会意过来:九州旭一行要往的越嶲郡就在朱提郡后方。
大师姐落入木比塔手中,若还活着,此刻定然已被押送羌营。
木比塔派出日麦牟西埋伏在他们回夏营的必经之路上,但若他和师父不回夏营,反自羌营后方的越嶲郡、朱提郡接近羌营,伺机而动,无疑是最快救回师姐的办法。
端木有思,又画写道:“不知璎璃生死,她伤重坠崖,现下如何。”
云萧轻轻握住女子的手揉了一许,方写道:“崖下之地,木比塔已然寸寸搜过,那羌卒既答未能搜出一人,萧儿想,应是纵白背负璎璃逃远了。”
女子眉间有忧,轻轻颔首以应。
“如此夜间赶路,木比塔为显自己对阿吉姑娘病情之急忧,倒是不遗余力。”
端木若华“看”罢少年写画之言,空茫的目中浮过一点温意。淡而浅,宁而安。
黑衣少年倾身以额轻抵女子的额,如此近的距离,方敢压低声音吐息道:“冷吗?”
少年人清冽的气息拂在面上,女子心弦倏一紧,呼吸微乱。
“深秋夜寒,我给师父暖暖。”云萧轻轻伸出双臂将女子纳入自己怀中,贴附无隙地抱了满怀。嘴角不觉勾起:“师父知道的,萧儿现在的体质,昼寒夜暖,最适合师父了。”
“你……”男子冷硬的胸膛终归与女子不同,女子被少年气息包裹着,耳颈烧烫起来。
寻常女子遇此行径,便会意识到对方所言所为,皆有登徒子嫌疑,少不了嗔怒娇斥。然此方马车暗色里,女子被他拥在怀中,环颈轻依,却讷讷地不知做何反应,五感便似只剩了耳颈间漫涌的热意。蜷起的掌心里慢慢被热汗沁湿。
云萧一只手轻轻抚在女子发上、背上,低缓悠长的语声吐息在耳:“幼时至今,从未敢想,有朝一日我能和师父这样在一起……”
“这样与师父在一起,不论和师父一起做什么,萧儿都很喜欢。”
女子汗湿的手下意识抬起,缓缓回抱住了她在他怀中、此刻他亦在她怀中的这个少年。
紧扣的心弦一点点放缓松开,语声沉敛,温清低柔:“还有一年。”
少年唇角笑意更深,暗色里望着怀中女子,满目皆是温柔。“嗯,还有一年。”
言罢,侧首轻轻蹭了蹭她,复又吻上她的唇:“我爱你,师父。”
心如潮汐擂鼓,刹那湮灭余声.
毗邻朱提郡东面的延江水岸、六冲河边,大夏凌王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于此扎营数十里。
弋仲与拉巴子所领各一万羌骑兵分别驻扎在营地两侧,呈护翼之势。
驻扎之地更偏北的拉巴子为主将所在营中,赫连绮之领着一名年逾五十的汉人老妪进了一间偏帐。
帐中绿衣女子躺在褥榻上,胸口所中的弩-箭已拔出,包扎的白布上隐约透出血迹。将她与麟霜剑押送回来的玛西看守在旁。
赫连绮之回头与老妪说:“好好照顾我这位师侄,这位大夏朝前碧宁郡主。”白皙粉嫩的娃娃脸上一片无害,唯语声透露出阴沉森然之感。
“是……是。”老妪被从凌王军中找来,从烧火做饭,改为了照看伤者。显然并非对面前这位娃娃脸的羌骑军师一无所闻,一直低眉顺目,微微发抖。
“该说的,不该说的,你都记住了对吗?”赫连绮之笑眯眯地又看了老妪一眼。
那老妪连连点头忙应是。
勇武耿直的玛西看不惯赫连绮之威胁老嬷的行径,粗声粗气地拧眉道:“这女人伤得这么重,一路就没醒过,怎么可能还救得活?”
赫连绮之上前两步把住了榻上女子的脉。“我既已亲自出手,当然不会让她就这么死了~之所以昏迷不醒,不过是因为那根刺于她头顶、原本用以控制心神之脉的银针,被我震断了。”
脉相已然平稳,赫连绮之露出如同孩稚的烂漫笑容,复又悉心地查看起叶绿叶伤处及手脚筋脉,一面替她换药,一面压低语声轻轻笑道:“我不光不会让她死,就连师姐你倾尽自身元力也要为叶绿叶师侄修复的这身筋脉……绮之也会替师姐继续完成,一偿夙愿~”
他说罢,圆亮的大眼中满是悦然轻转的流光。一眼观之天真可爱。
帐外三名脸覆面具的羌侍随行于一名身形纤瘦娇小之人身后,其所到之处,羌卒尽皆低头见礼。
少女拉巴子身穿一身兽皮短打,额发蜷曲散落在两鬓,只在脑后用三色彩巾绑了个低低的狼尾,披垂背上,此时从后追来,欣然唤声:“阿姐!”
那名身形纤瘦娇小的为首之人步下一顿,伸手除下头上篷帽的同时回转头来,笑颜温柔:“跑什么,还像个假小子一样。”
少女跑到那不过也是少女形貌的人面前,满眼都是欣然喜意,上前就抱住少女蹭了蹭:“我去阿姐的帐子里找阿姐,就见阿姐往这里来了……”拉巴子佯装愤懑地横了面前身披颀长斗篷的何木姐一眼:“阿姐可是又要去找赫连呀?”
那眉眼和顺温柔的少女脸上微微浮起一缕嫣红,本就温静低柔的女声一时更低:“是父王来信提到要紧事,所以来找赫连先生商量。”
拉巴子嘟起嘴巴微挑眉:“总归每次都是父王传信来,不是你自己要找赫连就是了~”
何木姐被她说得脸上更红:“是、是真的,你要不信跟我一起过来听就是了。”
拉巴子咧齿一笑,亲昵地挽住少女手臂:“嘻嘻~我怎么会不信呢,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会说谎更不会骗我的人就是阿姐了~”
何木姐羞恼地横她一眼:“总归你就是想听父王说了什么……还故意拿话……拿话……你跟来就是了。”
拉巴子咧齿笑着又蹭了蹭她。“阿姐最好了~”
何木姐无奈又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偏帐前,原本被赫连指示不叫任何人靠近的羌族守卫,看到有西羌第一勇士、“蛇子虎女”中“虎女”之称的拉巴子还想伸手拦下通报一声,但见样貌温柔亲和的卷发少女,立时恭谨唤声:“公主殿下。”
烧当部落酋豪第七女,是酋豪-乳母后来改为酋豪侍妾为酋豪所生之女,却也是酋豪所有子女中最受宠的。酋豪立言,七王女何木姐是“公主中的公主”、“部落的明珠”,只要有她在,其他王女只可称王女;她不在时,其他王女方可称公主。足见其荣宠。
此次凌王与西羌联合大军,烧当部落在外所有行军指示酋豪也都只会传书予公主何木姐一人,再由她转述传达。
“赫连先生可在?”何木姐温声问向帐前守卫。
“在、在的。”那守卫答完想到军师指示,立时又有些凛然惴色,但什么也未言。
下时赫连绮之掀开帐帘行出,看见何木姐,眼中一闪而过冰冷厌恶又暗含讥讽的微光,随后眯眼笑起,露出两个人畜无害的梨涡:“公主殿下~”
他随即想到:“公主殿下亲自来找赫连,可是酋豪又有什么指示了?”
何木姐看着他,耳颈微红,语声更低:“嗯。”
第316章 相迎不道远
何木姐从怀中取出羊皮卷来,伸手递向了赫连绮之:“父王他提到眼下凌王军与我烧当两万铁骑已经联合,却仍处于劣势,且我等手中还握有兵家奇书《奇谋录》,是何缘由……”
说“提到”未免太委婉,此封传书之意不就是责问?
赫连绮之扫罢羊皮卷上所书,眼中寒光只流转一瞬,便搭下眉来抬头望向了何木姐:“公主殿主也看过《奇谋录》,应知绮之按录所设军阵无不被夏军所破,若绮之所料不差,夏军中当有人熟知《奇谋录》。若他们有一本活的《奇谋录》,我等虽得《奇谋录》原册,却也并无优势。”
拉巴子闻言不禁拧眉,语声一扬:“如此,先生此前何必命我费尽心机夺得此书?”当初盛乐城中何等凶险!
少女面前,那张无害的娃娃脸便扬笑,浅浅的梨涡隐现,一眼观之烂漫天真,拉巴子却似有感几分讥讽寒意。
“《奇谋录》被夏国尊为三圣之一,意义非凡,其书中奇谋诡策一直颇为西羌各部忌惮,使之不敢轻易生出进犯之心。拉巴子殿下莫不是忘了?因得《奇谋录》,酋豪才肯出兵助阵夏国凌王军,羌人才有这与大夏朝抗争雪耻的机会……拉巴子殿下也才能领这一万羌骑出征来此。”
拉巴子一手握拳,当即抿了唇,微微偏头,再不多言。
立身一旁的何木姐细长的眉轻轻拢起,心疼地看了拉巴子一眼,十分爱怜地伸手握了握她的拳。而后转向赫连绮之,声低且柔:“先生的难处我知晓了,会如实转告父王他……只不过眼下军中形势已于我等越来越不利,赫连先生觉得该当如何?”
赫连绮之便也转向何木姐,眯眼儿露出了一个颇具孩子气的笑,圆亮的眼中观之,唯有真挚:“来时酋豪明言,绮之之命是为辅佐公主殿下,并令大王子、九殿下为公主所用……故而公主殿下实为我等羌骑之首。眼下形势,绮之想要听从公主的想法。”
何木姐微一怔神,嫣红的小脸上浮现几分局促:“先生莫要玩笑了,我、我只是来回替父王传话而已,并非同先生说的那般……我诸事不懂,怎能是羌骑之首。”
“公主殿下一直以来都太自谦了,‘烧当明珠,才貌双绝,审慎慧敏,犹胜智者’西羌内听闻过此话的人不在少数。”赫连绮之眼中流光闪烁,晶莹惑人,看着何木姐道:“绮之更是,从未将公主殿下当作寻常女子看待过。所以绮之才觉得,以公主之慧,应有想法。”
何木姐嫣红的耳颈更红,不禁轻轻抬起头来看着赫连绮之。少女语声更柔:“慧者当谦,若我此刻认同了先生所言,反倒够不上先生所誉……然我确实有一些浅薄的想法,可说与先生指教。”
赫连绮之只又看着她笑了一笑,露出两个明显的梨涡,于何木姐眼中,当真纯净可亲又可爱。
“烧当王庭地处西羌腹地,父王即便肯再派大军来援,也过于费时,且须防王庭空虚,其他部落趁机抢夺人、粮……我所想,便是西羌众部实为一家,倘若可联合离此更近的先零、卑湳两部落一起入夏,应能扭转眼下形势。”何木姐说完便有些惴惴地凝目看着赫连绮之。
“公主殿下果然不负我所期。”便见面前少女目中光彩明显明亮了起来,赫连绮之于心中掠过一道阴冷残戾又玩味的嘲意,而后温柔笑道:“实则绮之所想,也是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前来……只是先零、卑湳始终有些畏惧夏国,不敢轻意出兵。”
“如此,出使两部落的人选便至关重要……赫连先生觉得可以派谁去?”何木姐听得,忍不住问道。
“除了畏惧夏国,公主当知先零、卑湳不肯轻易出兵的原因还有对我烧当的防备。毕竟酋豪只派出了两万羌骑精锐入夏,烧当部落十九万羌骑大军仍驻扎在王庭附近。而先零、卑湳虽和烧当合称西羌三大部落,实力却只有烧当的一半,如何能不防备我烧当?”赫连绮之眯眼儿笑着看何木姐:“故绮之觉得,出使之人必得身份尊贵,且得酋豪信任,能让先零、卑湳感受到我烧当前来联合的诚意,所言可听,所诺可信,如此方能打消他们对我烧当的防备,一思入夏攻伐可行之计。”
何木姐单纯明净的眸中掠过几缕忧思,转而沉静下来,轻柔问声:“先生可是觉得,我可做这出使联合之人?”
一侧的拉巴子闻言,立时转头看向何木姐,急目高声:“不行!先零、卑湳两族武莽凶残,即便有刀侍、钺侍、链侍随行保护,阿姐去到他们的族地也太过危险!父王一定不会同意的!”
赫连绮之轻拢双眉亦现忧色,直直地看着何木姐道:“虽说西羌无人不知公主尊贵,营中能代酋豪前去联合先零、卑湳的人除却公主,再无旁人……但便如拉巴子殿下所言,此两族性残凶蛮,公主若去,实在太险。”
何木姐看着赫连绮之眉间为自己所现的忧色,不禁轻轻攥拳,明眸扬笑:“先生放心,有阿刀、阿钺、阿链在,我不会有事的。再者西羌各部本应为一家,我等有意联合尚且如此防备,先零、卑湳又如何能轻信我烧当诚意,出兵前来?且先生也说了,父王的大军尚且驻扎在王庭,先零、卑湳即便凶蛮,却也并非无智,怎会轻意害我?”
拉巴子惊闻何木姐竟已有前去出使之意,不禁急声:“阿姐不能去!你若出事……”
“绮之也觉得太险,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如此为我等前线兵士前去冒险,绮之如何能承?”赫连绮之眉间忧色更为明显,转而看向拉巴子,面露迟疑道:“除非……拉巴子殿下也能随行保护公主。”
拉巴子闻言再愣,迟疑几许后,仍有几分不安地看向了何木姐:“阿姐……”
何木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亲昵温柔道:“若然不让你随我同去,你定然不能放心,那便依赫连先生所言,由你这个西羌第一勇士保护阿姐去往先零、卑湳可好?”
拉巴子听罢这才安心了一点,然未及多思多言,便听何木姐忧声再道:“可‘虎女’不在,营中军势必减,如此我羌骑于此可危?”
拉巴子立时道:“若阿姐当真要出使,我必然要随行保护阿姐的!于拉巴子而言,没有什么比阿姐更重要!”
赫连绮之便向何木姐行了一记羌礼,而后放缓了原本阴沉的语声诚挚道:“公主殿下放心,在公主联合先零、卑湳两部回来前,绮之必竭力尽智保我羌骑无虞。”
何木姐望着面前少年形貌的男子,目中尽显信任与柔情,极轻地点了一下头。“那请先生待我归来。”
赫连绮之躬身立于原地,凝目看着何木姐携拉巴子转身背对自己,行远。
少女身侧,三名羌侍高手刀侍、钺侍、链侍始终随行。
此前于罗甸城前原是最强的剑侍已因受命护他而死,随后取代剑侍继任公主身边三侍之一的便是链侍。
三侍很强,又没有那么强。
赫连绮之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少女背影,眉眼皆弯,圆亮晶莹的大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冷残毒,然被娃娃脸上与生俱来的纯稚笑颜所掩,无人得见。
——公主殿下是绮之所见中少见的不因容貌看轻绮之,反看重绮之的人~
——只不过不论是喜是厌是轻是重,只要是因着这幅身貌……通通会让绮之觉得有点恶心呢。
——西羌各部,亲如一家?
——希望公主殿下此去,还会如此认为~
——不会因自己过于天真的想法而追悔莫及~
赫连绮之嘴角微弯,最后眯起眼儿对着何木姐的背影一笑:“绮之恭送公主。”语声阴哑幽寒,犹如出自厉鬼之口.
益州,牂柯郡,织金郊野。
夏军驻扎之地。
夜下,脸覆面具的黑衣少年听闻熟悉的鸦鸣声,纵身便掠至了军营最西面的岗哨附近。
随后一只环颈羽白的黑鸦自夜色里无声无息飞落于少年肩头。
少年伸手一把取下黑鸦腿上所缚的细竹筒,一挥手便又将黑鸦赶入了夜色里。从始至终未引起周遭来去的巡逻兵士注意。
……
墨然所宿的营帐内,少年掀帘而入,铁面反射寒光。
墨衣云纹之人坐于帐内一张简陋的木桌前,正用粗麻将手里一枚指宽的竹片打磨光滑。
昏黄的烛火下,男子耳后长发被雪色纶巾松松绑垂在后,低头摩-挲着手中刻完字的竹简,似在怀念、似有留恋,神情怔忡,满目柔和。
堆起浅浅褶皱的眼尾在烛火映照下尤显温柔。
少年得见这一幕,轻怔一瞬。下瞬行至男子身旁,感同身受地望了那竹片好一会儿,方按住男子的手,轻柔地抽去、放下了那片已然摩挲久矣的竹片。“都明白了不是吗?”
少年之声轻柔却沉静:“只为师兄妹,并无男女情愫。”
墨衣云纹之人凝眸望着轻覆于自己手背上的少年的手。久久,喃声:“其实从未想过,能与她有此情愫……”喑哑顿声,墨衣云纹之人再道:“只不过亦未想过,师妹继任清云鉴传人之后,还能拾回那一颗仿若从未有过的男女情心。”
“你以为她会清冷一世,孤绝一世,只念天下,一生无我无私情。”少年眸光亦恍,口中轻声所喃的,不知是“你”是“我”,亦或是“我们”。
墨衣云纹之人轻点了下头。“厌她清冷不思情,忧她孤绝不念己。然真的心有所念、生情动性,心中所对,却不是……”我。
少年从后伸手,轻轻拢住了男子。“义父可是,宁愿她永生无情,此生一世不识情。”
男子眸光碎散,万般忧思悲疼蕴于眼底,尽化温柔。他极轻地摇了摇头:“我只愿她安好无忧,一生喜乐。”
“从来都是,关系到她,义父的万般筹谋,总会一退再退。”
“毒宗、影网、陈年旧故,纵使他们都不懂我……”墨然轻倚身,向后靠在了少年胸-口:“但我知你会懂。”
“明你之心,感你所受。义父的伤心、难过、忧思、怀念,我都能懂。所以才更心疼。”少年人轻轻摩挲着掌心下他的手,低声一叹:“其实巫山空雷死后,义父便倦了。”
墨衣云纹之人眼底浮现一片抑色。“墨夷氏一百八十七条人命,我不能不恨。独活世间这些年,父亲与母亲临死前的屈辱惨状,每每于午夜浮现我面前……”
少年人顿觉心口痛抑难承,眼眶已红。他不由自主地俯身靠近身前之人,将他抱紧……
“别说了。”
“很长一段时间活在仇恨里的人,真的会本能地想要汲取温暖……”言至此处,墨衣云纹之人又不禁失笑,只是眼眶已湿。“虽然幼时的师妹性直冷漠,并非温柔体己之性。然信我、亲我、顾我,是归云谷中唯一敢忤逆师父,为我求情的人。”
“那时年幼,她尚且不知道师父为何罚我,便本能护我,每每于师父盛怒时,伴我于含霜院中一跪一夜。”忆往昔,墨然想起那些个岁月里,自己冷声将陪跪于身侧的小女孩斥离,之后师妹转而行至自己身后,仍旧固执地陪跪不离。“师父原是常言,我们之中最为温良乖顺、懂事刻苦的人便是师妹……直到我违背入归云谷时的承诺,暗中偷习终无剑败露,师父怒我罚我,师妹总也要与我一起受罚。”
我以为我已然没有亲人了……可她由我自山间溪石一侧抱起,拾回归云谷中,被师父收为第三徒。是我亲手照看,亦亲眼看着她一日日长大。视我如兄如父。
“叶家背信,巫家弃义,我为墨夷氏不值,血海深仇,何能不恨。可是她成了清云鉴传人。我暗中筹谋,经年谋划,到头来都是与她为敌……”指间微抖,被少年人牢牢攥握在掌中,其声如诉:“此后每走一步,我都怕伤着她,每每挣扎犹豫,都告诉自己,我定能在报仇之余,护得师妹无恙。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伤了她。”
“然影网与惊云阁的数年相斗,致使她流落徐州雪岭,九死一生……毒堡复出一役,我如愿手刃巫山空雷,却害她被困毒堡,若非梅疏影舍命相护,我此生或许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所以义父怕了、倦了,得知《奇谋录》被夺、羌兵入夏,再也不敢有添火加薪,利用其灭夏、倾覆叶家之念。”
“夏明帝叶枫死了,巫山空雷也死了……我心中余恨尚未消,可却如你所言,已惧,已倦。”蓦然恍惚地看着眼前昏黄的烛火,墨衣云纹之人轻喃声:“我已然累了。”
“义父累了,就休息吧。”身后少年依偎着他。“想护就护,想弃就弃,逝者已矣,诸事可尽。今后义父可只做心中想做、愿做、开怀之事。”
一路行来,几多彷徨,虽闻讯师妹有险故而赶来,长时身处夏营。然心中仍见犹豫,始终未定。
此时墨然闻少年人语声,眸光一颤,泪自眼角滑落于颊,心下却如释重负。
“师妹与我,敬重有之,亲近有之。少年时,我每每出谷,她都会于泊雨丈中相送,再到归日,候我回谷……若非我为报仇,每每刻意冷落疏远,若我能早一些放下……今时今日,她心念所动,是否便不会是那与我经年相斗的惊云阁主梅疏影……心中所重、不忍不舍之人,是否便不会是那痴缠逆乱的南荣遗孤、门下幺徒?”
墨衣云纹之人的目光寥落下来,喑哑一笑:“大抵是我欠你们南荣家的,太多了吧。”他言至此,阖目轻轻回握住了身后少年的手。无声静默。
——却儿,我不可再负你了。
指间流转,传来温意。
久久,少年人起身离远,复又立身于墨衣云纹之人身后,取出此前于黑鸦脚踝上取下的字笺,垂首恭声道:“义父,有影网传书。是行军要讯。”.
九州旭一行去往越嶲郡的路上。
此时已出宁州地界,北上入了益州之境,续往越嶲郡而行。
木比塔护送着九州旭及一干村人老小前行,言语间多是对至今仍昏迷不醒的九州纳吉的担忧。
一行人行至宁州连益州的一条山间宽道上,山石夹道,时有泥泞,行路极缓。那此前被派去追踪清云宗主师徒二人由宁州往东之路径的羌族勇士日麦牟西带着七百羌骑弩兵追了上来。
木比塔避开九州旭往一行马车长队的后半段踱马过去,与日麦牟西汇合。
“往东的马蹄印行出不远就没了?”
日麦牟西看着木比塔点了头。并不多言。
木比塔秀气的眉峰便拧,眼神沉沉地落下来。
难道那时的马蹄印是障眼法?清云宗主师徒二人根本没有往东回夏营?
踢马焦躁地来回踱步,木比塔咬牙思索:如果他们没朝着东面往夏营方向逃,可能会去哪?现在又能在哪里?
木比塔脑中极快地闪过一念,心口激跳了一下。
难道?!
忽然离他不远的车队后方,一辆满载兽皮旧褥的马车被滚落在山道上的碎石磕了一下,摇晃间拉车的老马发出连续几声嘶鸣。
木比塔踢马靠近过去,眼睛盯在了马车车轮下、地上的泥泞深处。“这辆马车里装的是什么?”
前面牵马的羌人老伯闻话转向木比塔,待到木比塔转换成羌语重又笑盈盈地问了一遍后,便笑呵呵地回道:“褥子……都是防寒用的兽毯、被褥,老重了。”
木比塔只又问道:“多少张?”
“有二三十张呢。”
木比塔的眼神转而锐利起来。
二三十张兽皮、褥毯能压出一指深的车辙印?
木比塔忽而扬笑道:“我想看看你们马车里带的这些兽毯、被褥~如果有喜欢的,就买几张~”说话同时瞥了一眼日麦牟西带回的羌骑弩兵。
众羌骑得到指示,立时以日麦牟西为首,将此辆马车团团围住。
木比塔踢马往后让了一步,而后伸手指了离马车最近的一个羌骑兵,眼神冷冽:“你,上去搜。”
被指到的羌骑身形高大,甲衣下的面容黝黑粗犷皲裂,是典型的羌人。他闻话便从马上翻下,大步踩上了木比塔用手指着的马车。
老旧的车身被爬上来的羌骑兵踩得一晃,马车内掩身在一沓兽毯、被褥后的端木若华心口已然提起。
渐渐握紧的掌心里满是沁出的冷汗。
——萧儿晨时便离,此刻不在,我该如何?
只一息间,羌骑身上呛人的马腥味混着长时行军的汗味便熏入了鼻间,端木若华未及思,那爬上马车的羌骑兵已经堵在并不宽敞的车门前,粗暴地将马车车帘一把拉开。
端木若华指间一颤,心门随着被拉开的车帘颤动了一瞬。
此时那爬上车来的羌骑弩兵就蹲在她面前,隔着一沓兽毯、被褥,两面相对,无处可藏。
端木若华喉间陡然喑哑,发不出声。手旁的雪娃儿浑身白毛炸起,呲牙就要攻击。
下时羌骑伸手抓来,迎面有风,端木若华未及射出指间银针,被面前之人轻轻一指刮在了鼻梁上。
马车中的女子骤然一呆:“萧儿……?”
易容成羌骑之一、一路随行日麦牟西过来的云萧无声一笑,轻轻将女子耳边碎发撩起,别至耳后,柔声与她:“是我。”
第317章 芳心向春尽
那身形高大的羌骑弩兵蹲在马车车辕上,抓起内里兽毯、旧褥就往外扔,动作利落粗暴。十足一个粗犷悍武的羌人骑兵。
待到九州旭闻讯过来,马车上载着的二三十张兽毯、厚褥,已经全部被扔至车下的泥泞中。那高大粗犷的羌骑驽兵回转身看向马车外,手抓起马车车帘用力掀开,露出车内的空荡荡。同时面向木比塔沉闷地摇了摇头。
木比塔秀气的眉头微拧。
“要不然所有马车都让你搜一下吧?木比塔。”九州旭好脾气地开口说道,语声略扬,似笑非笑。
木比塔微低头一瞬,转而一面挠头一面笑对九州旭赧道:“不用不用~我就是担心我搜寻的那两人趁你我不备,混入了马车里。你不知那一男一女,皆非常人,极难对付,我不敢掉以轻心嘛~”
九州旭再笑:“哦,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不相信我呢。”
“怎么会!”
木比塔扬首示意,那粗犷黝黑的羌骑弩兵便把手中车帘粗暴甩落,跳下马车来将山道泥泞中的兽毯、厚褥又一一捡起,扔回了马车里。
前一刻紧贴在羌骑弩兵甲衣侧后的阴影中,后一刻于车帘甩落后悄然移至马车内里的暗处,端木若华凝息少许,即被马车外用力抛入的一张兽毯盖住,随后更多的兽毯、旧褥甩落在车内空处,渐将马车内装载填满。
端木若华放缓了呼吸,于车内兽毯之下未曾稍动。直至马车被人拉动,再次悠悠起行。
云萧以羌骑弩兵形貌回到行伍队列翻身上马,便见木比塔借口下马小解,又亲自察看了马车底。牵马的羌人老伯心疼地整了整马车内褥毯溢出的边角,絮叨着:“之前被淋湿还没干咧,又扔湿泥里,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碰上个大晴天晒干咧。”
木比塔听罢眉稍微挑,也便翻身上马,往前赶九州旭去了。
想到原来是湿的兽毯、旧褥,那确实湿重不堪,压出指深的车辙印也大有可能。
随后日麦牟西领三百余羌骑弩兵跟从木比塔行于马车长队的前半段,其他人奉命坠于队尾。
入夜。
木比塔依言行护卫之责。手下羌骑兵轮流值守巡视。
高大悍武的羌骑弩兵巡至载满褥毯的马车旁,左右看一眼,飞快猫入了马车内。
分明同白日里一样的重量,此回车身却未有一丝晃动,照例是呛人的马腥味和长时行军的汗味涌近鼻前,端木若华抬眸那瞬,即便不见,也未再生半点迟疑。
雪娃儿从女子怀中钻出,探着半颗毛茸茸的脑袋看向了身着羌骑军甲的人。
“师父。”
丛林鸟静,闻声心安。端木若华轻“嗯”了一声。
云萧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不出所料,冰凉如玉。端木若华所感,则是与他截然相反的炙热手温。女子微怔,下瞬手便也不自觉地升了温。心隙一恍间,云萧已将她拉入怀中,随后轻言一句:“我们先离。”
云萧抱着女子钻出马车,掠如枭鸟,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宁地山野树高林阔,云萧寻了一棵极为高大的樟木,二人落如栖鸟,轻轻落在了其粗壮的横枝上。
端木若华伸手扶住主干,云萧动作很快地将身上甲衣脱了下来,垫在横枝、主干交汇处,用力绑紧,再让端木若华倚身靠坐于此。“我去马车司夜处打点热水过来,师父先在此吃些饼,萧儿去去就回。”
端木若华从他手中接过了装有馕饼的布囊。仰首“看”向了他的方向。“你可曾?”
云萧替她解开了布囊,又于身侧解下一个水袋,递入女子手中。“我易容成羌骑需和木比塔手下其他羌骑轮换休息和食饮,不曾少食。这些馕饼也只需言食未果,便可问九州旭一行讨要。师父不必忧心我。”
端木听后点了点头。
纵身欲离前,云萧看着坐于横枝上的女子,又凝息。“若生危险,不必顾忌处境,只管唤我。”
端木宁声以应*:“嗯。”
“师父知道的,纵是万军丛中,萧儿也能带您安然离开。”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的方向,眉间静若,再度轻“嗯”了一声。
少年人此时着一袭轻便的深色里衣,静看着眼前的心上人。
下时俯身而近,吻上了女子的唇。
未及片刻,即转身掠远。
端木若华坐于横枝上,只感唇间一热,二人呼吸交-缠只一瞬。林叶轻扬簌簌,身前人息已远。
神色便怔。
直至雪娃儿探爪扒拉起她手中装有馕饼的布囊,女子方醒神,却仍恍然迟怔。
雪娃儿吃着女子掰下喂予它的小半块馕饼,不一会儿心满意足地躺在女子怀中蜷尾而睡。
林夜风徐,余思袅袅。心乱,心悸,心寂,无知无措无解。
食饮罢,女子本能地欲叹声,却又静。空茫的目中竟现几许茫然。
山林野地,夜阑风静。
忽闻簌簌声自远处横枝间传来。
原本蜷尾而睡的雪娃儿突然惊醒,竖起白毛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咯咯。”
因元力失半,五感已弱,端木若华听得晃枝落足之声由远及近,几分明显,虽知不是云萧,却忧心羌骑中善轻功者近。
袖中白练落下,指间执针。
后闻猿啼。
数只环伺,围拢靠近。
女子思及自己与雪娃儿食饼时可能落下的些许碎屑,疑树猿因此被吸引而来。见其不散,环伺愈近。便伸手轻拍了拍雪娃儿的背,雪娃儿会意,转身钻入了女子怀中。
虽为夜行,此时身上所穿是一袭黑衣,然袖中惯用的白练未改。女子微凝力,向此前所闻猿猴落足的一根粗枝挥练缠去。
白练如霜雪轻覆,下瞬即缠裹在了猿猴立足的粗木横枝上。猿猴吓得退散。
端木若华转腕拉直手中白练,听风声少许,横枝下枝叶萧疏,即背身往下荡去。
脚尖踏步而落,秋林黄叶叠于足下,发出细碎的轻响。
久未落足,余力尚存,端木若华迟疑少许,循着脚下堆叠铺满的枯叶缓步行入了林中深处。
未久。
黑影掠于林上,即便手中各提一只臂长的水桶,桶内雾气氤氲装满热水,也踏步无声,起落间不见一滴水扑漾溅出。
然寻落到高大的粗木横枝上,却不见安放在此的人。徒留粗糙的甲衣仍绑于横枝、主干交汇处,明月下,繁枝树影摇曳,树猿惊醒遥看,独不见她。
少年人心口一瞬间紧-窒。系挂木桶的手微微抖。下瞬旋身而落,疾步奔于林中。“师……师父!”
欲急声,怕惊敌。疾步纵,忧有漏。
少年人克制着自己的声与步,点掠急纵于林间,一遍遍一寸寸地寻过,额发湿。
若无她。若离她。若余下的时日里也弄丢了她。
心口骤然闷痛,脑中狂乱难抑。已不敢想。
双足渐重如灌铅,本应夜间暖熨的手足被冷汗浸湿,他用力环顾四周,月下林深晦暗,他无迹可寻,无人可问,无处可去。“师父……”
语颤,声喑,眼已红。
“萧儿。”忽然女子的语声自远处深林溪涧旁传来。
云萧猛然转身向声源处看去。下一秒急纵若鹄,直至看见了林溪旁扶木而立的那道纤瘦身影。
风驰影疾。
云萧落步那瞬即伸手将她搂入了怀中。手足仍抖。
端木被他臂间大力所惊,心头长怔。
下时便听环抱搂紧她的少年人嘶哑开口,极低声道:“我可经不起在这一年里,还失去你了。”
端木心中忽而一震:那,一年后呢?
伸手轻抚少年的背,她语声缓落,尽可能地柔声:“生死离分,既在人为,也由天定。执意再多,终也为空。”
想是意欲安慰他,亦或告诫他,字字言来轻柔缱绻,却终归难掩其间那份离世的安宁远淡。
——或许这就是她吧。此一生我敬之慕之爱之的师父,端木若华。
少年人想罢,埋首更紧地抱紧了她。目中濡湿的痕迹,悉数擦拭在了己身肩袖中。
“我明白,师父,只这一年,你予我便罢。”
端木仍能感受到少年人身体残余的战栗抖簌,心弦似被细针轻刺了一下,微微见疼。
她迟怔着抬手,慢慢抚在了少年颈后的发上,语声更温,夙念流转:“为师说过……只望能倾端木一身之力,以我之法,予你一世安宁。”
心下刺痛着,目中恍怃着,他听着她一言一字道与他:“我若身殒,你葬我尸骨于归云谷中。若念,若记,若不能忘,便守我此生,离世而居,不忆前尘浊事,不入江湖……若不念,不记,已忘却,便以你之法,行于世罢。”
云萧目中轻怔。渐次空惘沉远。而后笑答:“好。”
他抱着她,缱绻依偎,沉静柔声:“皆会如师父所愿的。萧儿答应师父,一年后,不会违逆师父的话。”
端木若华偎于他怀中,慢慢抬手回抱住了身前少年,心绪渐安,缓缓沉落。
溪涧流声,月光照影,猿啼声声,不问别期。
林间风静。
云萧俯身横抱起女子。“师父方才去哪里了?”
端木若华躺在他怀中臂上,仰首“看”着他道:“为避猿猴落地,有感林间枯叶堆叠松软,就去……”
女子语声忽滞,一阵赧意上涌。便怔。
因己身与萧儿俱为医者,本应不觉有异……一路辗转流落至此,此间五谷食后事,亦已不再少数。皆由他避守以待。
然今时此刻,她于他面前提及,竟如不通医理、不重五腑身脾的寻常少女一样……似于情郎面前生出了万般情态。
端木怔罢,赧意未退,思绪微乱。面色只愈空。
云萧转念思及,下瞬已明,面色如常,并不觉有何赧。
他点了点头,能想到女子寻到溪涧旁应是为了拭手净身。
云萧随即伸手摸了摸女子的手,冷水犹在,指间冰凉。少年人马上用自己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了掌心里,同时言:“萧儿打了热水过来,给师父如沐拭身。”
言罢即抱着女子点掠纵身,回到了那方绑有羌骑甲衣的粗木横枝上。
少年人倚身主干,坐在横枝上。一手将身前女子稳稳揽抱在怀,坐于自己腿上。另一手拉过系挂在主干旁另一根横枝上的热水桶,探手而入试了试水温。
水中放有云萧所制可驱蛇虫的药草,无色无味,却有延缓水温变凉的奇效。
卷袖将置于桶中的干净布巾拾出,搭在桶沿一侧。云萧转向怀中女子道:“水温尚热,师父将衣服脱下,让萧儿给您擦拭身子。”
端木若华抬头震怔地面向于他。
第318章 八月蝴蝶来
辗转流落于外,一切当便宜从事。
端木心知此番坐于高树枝头,提来热水擦拭净身,已是最为妥贴安全之法。时入九月暮秋,自己畏寒犹重,难沐生溪水,他想出此法为自己沐身,已是细谨周到。
眼下之境,并非顾忌男女之防时……且能忆徐州雪岭、师徒经年,二人俱为医者,伤重除衣时多有,自己于他面前应是已无可避。
当不必如此扭捏迟疑……
只是今时非同往日,自己应了他所求男女情衷,二人间除却互为医者,除却师徒长幼,又多了层别的缱-绻之意……再要于他面前宽衣解带,竟如何也静不下心绪。
女子指间轻蜷许久,耳根渐赤,心绪杂乱间反复默念于心:诸举,皆为权宜之计……
而后,终能将手移向自己腰间束带。
衣声簌簌轻响。
少年人倚身主干,坐于此方粗壮的横枝上,揽护环抱着怀中的她,看着她,于自己面前自解衣裳……
莫名信任,莫名无防。
不觉间,嘴角控制不住地微扬,涌上一股莫名的心安。
师父心里……或许也是……有一些喜欢萧儿的?
动容,又哀然。
他一手轻轻怀抱着她,另一手轻缓识宜地接手过来,未触碰女子肌-肤,并不唐突地替她除去了周身衣物。
一如君子端方,以礼语与淑女:“失礼了。”
少年人抬手取来浸过热水的布巾,轻轻擦拭起女子后背。
月光下,女子冷白纤瘦的背颈于他面前尽显清弱,似不堪一握。
云萧目不斜视,几分细致地擦拭完女子后背,便将布巾重新搭于一旁所系木桶的桶沿。
他牵着女子的手,引导摸到了布巾所在。“布巾与热水在此处,余下的,可由师父自己来。”
端木一直紧-窒着的心弦无声松开。点头轻“嗯”了一声,伸手取过布巾,浸透热水拿近。
下一秒,热气袅袅中,女子拿着湿-热的布巾停在自己胸口,又顿。
云萧眼见着她本就嫣红的耳颈更赤,醴艳如霞,绯色难褪。
一时难抑,心弦荡。
少年人轻扶女子肩头,虚揽着圈护在怀里,尽可能地少触及女子肌-肤。随后闭目。
“萧儿此刻闭目了。”
静声一瞬。
后闻轻拭微响,时伴水声。
林中愈静,渐渐风叶之声皆远,只闻怀中声响……不觉间,心旌摇曳,呼吸微沉。
云萧扶在女子肩头的手慢慢蜷指。
女子顷刻有感,周身无意识间窜过一阵颤-栗,而后僵在了原地。
云萧耳根倏热,一瞬间慌乱地收回了手,仓促地别开了脸。
女子侧坐在他怀中,身形顿时不稳,本能地扑入了少年人怀中。云萧意识到身处之地,亦立时伸手重又扶抱住了她。两人几乎同时动作。
少年人胸前的深色里衣下时被濡-湿。
云萧忍不住睁开了眼。
便见胸前女子比他少许前更见慌乱地起身而退,面上嫣红,能见无措。
不知是怕是悸。
万千绮念顿时化作柔肠。他看着她的目中满是爱怜与情深:“别怕,萧儿不敢的。”
女子如同被戳中心事的豆蔻少女般,脸上“轰”然更赤,心弦太紧之下,竟是只知木讷地呆滞在原地。
再多绮念也在女子如此木然直怔的反应前不敢凝,不忍凝。
云萧一时未能忍住,笑出了声。“师父竟也有如此一面……想什么,脸上全然可以窥见。”
女子却似还未反应过来,耳闻少年人轻笑之声,有惑:“你……笑什么?”语声迟疑。
云萧不答,笑声愈响愈清朗。
端木本能地有感赧意,握紧了手中所执的那方布巾。“可有、再闭目?”
“师父怎知萧儿没有?”
“为师……”面上分明闪过愧赧之意,女子轻声改口:“……我不知。”
一瞬间目中浮起心疼,又浮起眷恋无奈,和一点夙愿得偿的欣慰,与明晰前路已惘的淡泊。云萧于此一刻,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她应了自己。
“师父猜对了,我此刻并未闭目。”云萧说罢,便倾身于她鼻尖轻吻了一记。
端木耳颈更赤,便侧首:“……你且闭目。”
云萧不但未应,气息因含笑而轻颤,复又倾身吻了吻她的鼻尖,更者追逐往下,轻啄起她的唇。“萧儿若不听从呢?”
女子低头以避,赤身难掩慌乱,本能地伸手推拒着他。“萧儿……你……”
心已乱:他于我面前已然这般恣意……可还把我当作师父?
“师父可接着拭身了,萧儿已经闭目了。”
下瞬女子的手往上摸到了少年人峭似的鼻梁,及轻阖的眼。
云萧未能忍住,扬唇轻笑起来。女子有感指下细密纤长的睫羽,因他笑时浮动的气息而轻颤起来。
耳颈便难控制,刹时更为灼烫。
端木强自敛绪,语声微直。“因何……而笑?”
心绪竟似随同笑声一同轻颤了起来。
云萧脸上笑意更深:“弟子笑,皆只因开心。只要与师父在一起,每一时每一刻,不论何种境地,我心皆喜……日月可鉴,我心之悦。”
端木便又微微呆怔住。耳颈间的赤色未见褪去。
“暮秋水易寒,我帮师父沐发吧?”
少年人含笑淡声:“反正萧儿即便闭了目,师父也不信了。”
女子面上嫣色转瞬覆盖全脸。于少年面前无声侧首。
风叶微响,水声不时轻漾,于高树枝头往下滴落,溅于叶,淌落湮声。
云萧执手渡了些内力至女子全身,周身水气顷刻散尽,女子因拭身而微凉的身子亦回了两分暖意。少年人随即取出提前放置妥贴的干净衣裳为女子换上。
衣物终得回身,不必再赤身以对。
那般无形的赧意终得消散化解,端木的心弦微微松落下来。
第319章 山路元无雨
女子坐在少年人怀中沐身,云萧周身衣物早已被水淋溅洇湿。此刻拿着女子换下的旧衣垫于腿上隔开了怀中一身干衣的她。
而后拿出提前备好的干巾,一寸寸为女子擦拭起长发。
“冷吗?”
耳后的触感轻柔细谨,似能感受到身畔之人的寸寸呵护。女子微一恍神:“未觉,冷意……”昔日行宿于外、亦或归云谷中,少年也常如这般细谨周全地为她拭去发上湿意。
那时所感,是谦恭敦肃。
可是否当真,便只有谦恭敦肃……女子忽而不敢想。
脑中忆起了罗甸城中时,他染血以挡弋仲羌骑军,身受重伤,七日方醒来,那时诉与自己所言:
“当年被你输在青风寨中的人是我……雪岭之中强喂你喝吾血的人是我……纵死也未放下师父独自走出雪岭的人是我……孤身留于南疆以身饲蛊换花雨石来为师父剔蛊的人是我……为求她救治师父答应改入乌云宗助其研制异蛊的人是我……听闻师父危殆不惜断指叛出乌云宗连日不休赶来罗甸的人是我……携纵白冲入羌军阵中只为师父于城中还有一线生机的人……也是我……”
最后因她一言,以死志赴阵前,与西羌虎公主一战的,亦是他。
使自己退无可退,终以余生应他情衷,背世俗,逆伦常,共与流落在外,于此月下为自己轻柔拭发的,也是他。
女子安静了许久,也恍惚了许久。
一念忽起……想要问他:是何时起?
刹那醒神。
端木胸-口涌起阵阵灼意。
一时心悸难抑,一时无以自处。
知不该,亦不能。
却仍难以避免地,能感受到身畔之人为她拭发时,隐于轻柔动作中,从未言说亦不必言说的……无尽爱怜与情深。
不止于此刻。
她忽觉痛心,亦觉噬心,胸口细细地疼拧起来,灼意难退。
秋风徐徐,月影无声。
云萧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一缕缕,为她拭尽了青丝上的寸寸湿意。
“我送师父回去。”少年人言罢,一手虚揽怀中的她,一手收拾起周遭木桶布巾湿衣。
女子指尖轻蜷一许,而后伸出,轻轻抚过云萧身上湿衣。“你……周身衣物尽湿,也应沐身换上干衣才是。”
云萧看着她,顿一许,微微笑着扬声:“……那师父需等萧儿片刻。”
“……嗯。”
少年人下时仍以女子换下的旧衣相隔,一手便将女子轻松抱起,坐于他右臂之上。
往日不良于行,云萧也曾抱起过她无数次,但未有一次是像此刻这般……
随着少年人于高树横枝上站起身来,臂上女子便要比他高出半身,是一个完全依傍着他的姿势。
“师父需伸手揽着萧儿,如此萧儿才能安心前行。”少年人说话同时,已伸另一手提起周遭木桶杂物。
端木低头敛目,下时依言伸手环住了他的颈。
林间月下,少年人目中禁不住染上缱绻温意,下时便抱着她凌风向前,踏叶而落,向着此前女子寻去净手的深林溪涧掠去。
如此抱起,多见于关系亲密的年轻男女,实非师徒间会有。
端木坐于他臂上,环抱在云萧颈间的十指再蜷,心头又悸。
溪涧一侧的岸边青石上,云萧将臂上旧衣改垫于石上,而后牵引着女子于此坐了下来。
“师父等萧儿沐身罢。”
云萧言罢,便汲水大步踏入了溪涧中。
衣声簌簌,流水潺潺。
端木便就坐在岸边,听着溪中云萧引溪水沐身的响动。
即便她目不能视,亦知女子守待男子于面前洗沐……亦非师徒间会有。
垂首敛目,却感无形的亲昵之意伴随溪中人的响动,牢牢笼罩在二人之间……
她与萧儿,今时相处,竟似已然越来越不似师徒了。
秋溪,夜月,岸石,弄水声。
她坐于青石上,眉间长怔,神色不由微恍。
下时响声趋近,云萧已然沐身罢,汲水走回了女子所在青石旁。
端木听见了他以干巾拭身,而后取衣轻抖,一件件穿回身上的轻响。
“你……”少年人的声息近在身侧,女子终难自处,呐声欲言。临末,却不及脑中所思,下意识道出的是:“深秋夜凉,溪水已寒,如此沐身……恐染风寒。”
云萧闻言,转面即看着面前女子一笑。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促狭。
下时伸手牵起女子离近他的那只手,探衣贴附在了自己胸膛上。“萧儿今时体质,日寒夜暖,即便夜沐寒溪水,也比师父的手来得暖人。”
青石上之人只一怔,下瞬倏地蜷指转腕,极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面色眼见地局促起来,指间蜷起又松。颈间慢慢涌上了赤色。
云萧唇角扬笑,下时又牵起了她的手,合在掌心里以内力渡去热意。“且男子体质原就比到女子身热几分,更遑论萧儿还有内力护身,是故……师父不必忧心萧儿。”
女子局促应声,便欲再度将手抽回。却感少年人气息霍然更近,指上有感温软,是少年人将唇映在了她的指背上。
“你……”女子语声一滞,神色也已呆滞住。
“换下的衣物和空桶便就藏在此溪青石岸岩间,我寻隙带皂角来洗。”云萧语声平稳,听不出笑意,然面上笑意不减。
他下时穿罢衣物,便一手抱起女子,另一只手拿过旧衣利落地置于了空桶中。
而后将空桶匿于了溪畔岩缝暗处。
女子不及言语,云萧已抱着她纵身掠起,向着来时方向掠去。
林风穿拂过二人的长发。
女子坐于他臂上,听风声谡谡过耳,只得俯身靠近少年人,以稳身形。双手揽抱着他的颈。
云萧眸中盛满温意,于纵掠间侧首轻声与颈畔之人道了一句:“萧儿记起一事,不知能否诉与师父?”
端木未见他脸上笑意,只感他语声恭谨微肃,便迎着风声颔首以询:“是、何事?”
云萧沉吟小许,而后道:“实则……师父腰后悬枢穴往下半寸,有一颗小痣。”
怀中女子听罢,应是滞了一刻。
而后颈间血色便不受控制地一寸寸往上爬去。
少年人微一侧首,便见女子懵愣着,脸上已轰然红透。
云萧欲忍笑,却不能,下时长笑出声。
女子慢慢将头偏转离远,睫羽颤簌不止,揽于少年颈间的手,慢慢将其衣襟拽紧了。
笑声于纵掠间虽低却沉地响彻在耳畔。
女子心弦浮动难止,听其笑声却又有莫名安然之感。
林月下,夜风中,二人眸中一者炙如火,一者温如水。
清光流转,纯粹明净,皆映天地明月与清风.
九州旭一行人所宿的马车旁,夜燃篝火,木比塔与九州旭席地对坐,转烤着手里羌骑弩兵打来的野兔。
“因他二人都是汉人,那女子目盲,双腿似废,同行少年也受了重伤,怕你为难,故才……”九州旭似有所忧地看了一眼木比塔身后坐远的羌骑弩兵,方才续道:“只因阿吉好似有些喜欢那个汉人小子,央求我相帮,所以见你时,便替之隐瞒了一二。”
“原是这样~”木比塔面上不显,只是笑应:“我还一直以为阿吉妹妹喜欢我呢~”
九州旭随即面露不满:“你知道啊,可你这么多年也未曾理过她。”
木比塔状似无辜:“阿吉妹妹不是还小嘛。”
九州旭不赞同道:“草原儿女,十五岁,不算小了。你自己也不过才十六,却嫌阿吉小,分明是看不上她。”
“哈哈哈!怎会?!像阿吉妹妹这样乖巧懂事的好姑娘,我怎可能嫌弃?!”木比塔爽快笑道:“你既这样说,那等这场仗打完,我便去找你们,到时阿吉妹妹要是还没嫁人,你可得答应把阿吉妹妹嫁给我!”
九州旭听罢满面笑意,便也回了:“你说的,除了你我也不放心把阿吉交给别人,那时你可要记得你所言!别阿吉还没等到你,你先娶了别个。”
木比塔再笑:“哈哈哈,那便一言为定!”
言罢提起手中烤好的兔肉,笑盈盈地撕咬下一块,畅快而食。
原来只是为了救人。还是这个心软又善良过头偏又爱管闲事的性格。
木比塔看着九州旭思罢,随即不再多言。
次日,九州旭晨起,便见木比塔领手下羌骑弩兵将离。
“这便要走了?不是说护送我们一行么?”
木比塔满面无奈,语声听来满是歉疚:“昨夜营中传来军令,我也只得听令行事,没有办法。”他下时翻身上马,将手中一物丢向了九州旭。
九州旭接来一看,是一块绘有半边图腾的羊皮卷。
木比塔同时道:“拿出这个,凡羌骑便知你们是烧当大王子弋仲麾下相关,不会动你!这几日我派人去收拢的鹿茸老参,再晚几天也会有人给你送过来!”
九州旭听罢微叹一声,将手中羊皮卷收起:“既如此,我就带着阿吉继续前行,只等你日后回来娶阿吉。”
木比塔爽快笑起,随后踢马转身而去。
九州旭拿着手里的羊皮卷,久久望着那个高头大马上,难掩勃勃英气的纤瘦少年背影。久未回头。
待到数百羌骑弩兵行远不见,蹄声渐远,尘起复落。
九州旭霍然攥紧手中羊皮卷,转身快步而行,直至行至那辆载满兽皮旧褥的马车前。
沉声低头,九州旭下时单膝而跪:“烦请先生救阿吉一命!”
马车里,女子平和静淡的语声下时响起,亦于帘内沉声道:“九州公子言重了,你等一行对端木师徒本有救命之恩,端木必尽全力。”
第320章 万里云间戍
墨然看罢手中影网传书,语声便轻:“此则要讯,须报中军。”
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立身于墨然身后,只看着他。
此封传书来自影网,若诉与中军,讯息由来必会被追究。
很多事,便也再瞒不住。
“义父想清楚了吗?”
墨衣云纹之人眸光悠远地望着桌案上的油灯,极轻地“嗯”了一声:“如你所言,已惧,已倦,余生想要顾她所顾,念她所念,不与她、与这大夏朝为敌了……”
最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心里涌上了密密麻麻的刺痛。“……不该死的人也已为我所害。”
黑衣少年有感情绪翻涌,满腔悔痛。那不是自己的情绪,是身前之人的。
“自九岁那年,墨然氏覆灭,此后二十余年,我无一日不活在仇恨中。至此,半生已过。”墨衣云纹之人空惘的语声转而几分释然:“却儿,你说诸事可尽,我便信了。”
此后余生,我只想为你、为她而活。
“我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们了。”
黑衣少年陡然似觉胸口一轻,如释重负,转而流转起阵阵温意,如春风来去,落花徐徐。
不觉间,唇角轻扬,露出一点微笑。
“只要是义父的决定,却儿便觉得很好,最好。”少年的眼神里满是温柔怜护,他看着身前之人道:“不论何时,却儿都会站在义父身后。”
墨然却于此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同样的温柔爱怜,更多的却是歉疚与哀怮。
墨衣云纹之人微微一笑,只望着他,目光相对,却未再言.
夜深不寐。
夏营主帅账中,巫亚停云领手下天南海北四将,正与左相文墨染、孔嘉、孔懿者,共议后续攻伐之计。
江湖中来此相助中军的武人,以中原巫家小辈盛宴“公子”、关中申屠家申屠烬为首,已于数场战役中获得众将信任,此刻也在一旁听着。
“叶齐与吴郁的益州兵眼下还余五万,加上烧当大王子和虎女手中的各一万羌骑,共七万兵马。”巫亚停云指着长桌上铺开的益州地图,以指圈点着反军与羌骑驻扎的六冲河岸,沉着道:“羌骑迅猛灵活,必被置于外围防守,以作护翼。此两翼,我们必只能择一而破。虎女勇猛慑人,我等若要奇袭,当避此女……”
帐外值守的副将忽然高喝出声,巫亚停云立时止住了话头,冷目抬头。
下时便见一墨色长衣缀雪色流云之人缓步而入,身后跟着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
“墨先生。”巫亚停云微怔一瞬,而后当先揖了一礼。帐内立身的十数人便也都跟着点头示意。
墨然回礼,随后便道:“西羌虎公主于今晨寅时,领一队二十人左右离开了羌骑军营。所行的方向是后方西面的羌族地界。”
帐内闻言的众人皆震色。孔懿更是直言惊怔道:“此话当真?!”
立身孔懿身侧的孔嘉转面直视着墨然,眸光静淡无绪,久未移目。
“军中潜行在外的斥候尚未来报,敢问墨先生是如何得讯?”长于谋而多思的前军将军林海禁不住出声问道。
墨衣云纹之人眉目清隽,神色温敛柔和,慢慢道:“江湖影网,诸位应有所闻。此讯是影网传予墨然。”
墨夷然却立于墨然身后,只看墨衣云纹之人。
巫亚停云身侧,左相文墨染静静柔柔的面上,神色倏寒。
墨然平声,眸光静垂,续道:“因然与影网之主有些旧故。”
只是旧故,能在战时给到如此及时的行军要讯?这可是倾力也不易得的军事要讯。
文墨染滞一瞬。下时忽而轻笑,随后便抬目直直地看着墨然。文弱单薄的一张脸渐趋寒白。
身为惊云阁原副阁主,有些事哪怕小影不欲让他插手,但他又怎可能一无所知?
十数年来惊云阁一直对付的影网,其幕后之主竟是……
——好一个森云宗宗主墨然啊。天下几人能想到?
墨衣云纹之人俊雅温隽的眉宇未变,迎视了文墨染冷然投来的视线,神色始终温敛。
只是随后便见帐中立身一旁、来此中军助阵、自言是巫家小辈的一袭檀衣人也凝目极寒地看向了自己……更与自己身后脸覆铁面的少年对视久矣。
申屠烬站在盛宴身旁,便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那森云宗主墨然及其义子。
江湖有传,巫家与影网结有宿怨,一年前洛阳郊外巫家家主巫山空雷遇害,巫家年长者全部身死,便极有可能是影网所为。
申屠烬此前并不知盛宴竟是巫家之人,数年知己也未询问过他家中境况,来此助阵中军于战场上见其使出无刃刀,才得他解释:自己出自中原巫家,是巫家小辈。
如此,森云宗主墨然若和影网有关,那便极有可能和巫家有仇。
巫亚停云亦凝视了墨然一眼,只一瞬,便收回了目光。
转而十分沉静地抱拳行了一礼:“多谢墨先生……将此重要讯息告知我等。”待见墨衣云纹之人与她颔首回礼,巫亚停云便转目看了盛宴一眼。
盛宴接收到巫亚停云的眼神,紧抿唇,亦慢慢收回了目光。
知其之意,是国事大于家事;军事先于亲仇。
身处军中,于此战况之下。盛宴又何能不明白?
只是仍旧垂目牢牢握紧了手中凝起的无刃刀,掌心用力至沁血。
杀父之仇,焉能漠视?
父亲叔伯遇害后,族中调查出来的线索,桩桩件件都隐隐指向影网,她本有此一战后追查影网之心……然却于此,得知名闻江湖、受人敬重的森云宗主墨先生,却竟然和影网有关。
心中怀疑何能不疯长?
“若然此讯是真,虎公主已离营,这便是我等奇袭的良机。”自谈指到罗甸再到织金,北曲得墨然所助良多,加之不涉江湖,对影网所知甚少,便未觉有异。
此时言语间透露出了他对这位云门毒宗之主的信任。
文墨染深知影网之能,亦能想到墨然不惜自曝与影网关联,给出此讯,多半为真。
脑中一瞬间思过他如此做的因由猜测……
但更多的却是立时想到:于眼下两军对峙、且羌骑与凌王反军呈弱势之际,将最能振奋士气、勇武过人的虎女派离军营……绝不可能是因为小事。
“他们会不会是想要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孔懿听闻讯息后,便一直在看桌上所铺地图。此刻沿图上羌骑驻扎之地往西南方向一指,蓦地道。
巫亚停云转面看向孔懿,微微点了点头道:“后方西南羌地,正是先零、卑湳两部落的族地,虎女若去,势必为了联合。”
北曲立时道:“倘若当真如此,我们必得在他们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来援前,*歼灭此地羌骑与叶齐反军,否则一旦他们呈联合之势……”
“最好也要想办法阻止他们联合……”前军将军林海思虑道。
墨然看着他们议声,思及赫连绮之之性,却隐有不祥之感。
虎女此去,当真是为了联合先零、卑湳两部?
眉间隐蹙,然一时难以明晰。
…….
次日。
远见旌旗猎猎。
夏军以大将军巫亚停云为首,列阵以待,于军前叫阵。
叶齐、吴郁率先领手下诸将行至军前,并不回应。
北曲笑言道:“你等有虎女之威,叫阵军前当属无敌,又有何可惧?为何不应?”
话音刚落,一粗犷之声冷喝道:“夏国的白脸小儿,以为我羌骑中除了虎女便无人了么!何敢与我一战!”弋仲手持斩-马-刀重重踢马上前。
然不及行出阵列,被娃娃脸的“少年”军师踱马拦下了。
赫连绮之身上罩着一件浅灰色兔绒领的斗篷,粉白圆润的面庞在一众魁梧骑羌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稚气。然声沉而喑,阴森幽冷,让人一听便生寒意。
“如此仗势,你们像是知道虎公主拉巴子,此刻不在军中一样。”
此言一出,巫亚停云目中一震,便是连羌骑与叶齐、吴郁所率之军中,都传出了议语声。
他何敢如此堂而皇之地道出虎女离营一事?!
难道不怕士气大跌?今日战败于此!
赫连绮之看了一眼夏军主将之列,而后笑眯眯地转目看向了那一袭墨衣云纹之人。
天真可爱的脸上随即笑出了两个梨涡:“师兄的影网,果然不可小觑。”
“那这样看来,师兄是真的选择助夏了?”赫连绮之毫无顾忌地踱马上前,离夏军越来越近:“师姐和报仇……师兄最终选择了师姐吗?怎么那么天真呢?”
他枉顾两军阵列,一派恣肆地踱马笑言,便如同师兄弟间在闲话日常:“就这么放过叶家?放过这夏朝了?难道不知,过分天真,会害死自己?”
墨然回望着他,缄默良久,只是淡淡而笑:“莫要于阵前挑拨离间了,你所言,无人会信。”
赫连绮之不禁长笑出声:“师兄说这话,自己都未必信吧~”
几乎快要踱至墨衣云纹之人马前,赫连绮之直视着墨然道:“连影网消息都告知,师兄连后路也不给自己留了?看来不是想死,就是不想活了~”
墨然目无微澜,目光清隽而平静:“你今日言行,比起我,不是更像不想活了?”
一言毕,墨然身后,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拔剑便朝踱近的赫连绮之刺去!
“锵!”的一声,却被赫连拿一物险险挡了下来。
“住手!”墨然陡然看清他手中所拿之物,目中微一震,立时叫止了黑衣少年。
“不愧是师兄啊~一眼便认出了我手中这把麟霜剑~”
赫连绮之拿着剑慢悠悠地踢马后退,脸上笑颜明明天真无邪得很,却让人无由感到阴冷邪肆:“师兄一定在好奇,这把此刻本应在师姐身边那逆徒手里的剑,此刻怎么会在我手里?”
便见赫连绮之抱剑在怀,笑眯眯地合掌拍了一拍。
他身后的军列突然退步让开,紧随之木轮椅轮转轧地的声音响起。
“其实我手里不光有麟霜剑,还有一位你们夏朝前碧宁郡主,以及……”
巫亚停云身后,被骁骑左右护在中间的文墨染,但见那一袭绿衣女子推着木轮椅缓步行出,握在马缰上的手倏地一紧。
“她的师父,大夏朝三圣之首,清云鉴传人……端木宗主。”
木轮椅停在了赫连绮之身后的阵列前,几名羌骑立时将兵刃架上了绿衣女子及她身前椅中之人的脖颈前。
巫亚停云、墨然、孔嘉等,无一不震目看着椅中所坐,那一位一身白衣、头戴垂纱斗笠、纤瘦苍白的身影。
那是女子的体态,但弓背佝偻,隐见手背上青筋虬起,皱皮堆腕,更是老妪的体态。
“你说那是……”巫亚停云寒声冷肃道。
“自然是我那一生要强、心怀天下、为夏国奔波劳苦、从来高高在上备受尊崇的好师姐了~”赫连绮之拔出麟霜剑,用剑尖指了指白衣之人的颈侧道:“这不,为了给自己已成废人的大徒弟强续筋脉,不惜渡尽自己一身天鉴之力,成了如今这幅身老体残的废人模样。”
此言一出,墨然心口一钝,从来静淡的目光隐隐颤瑟,直直地凝目在了那人身上。
是……师妹?
叶绿叶紧紧抿唇立身在木轮椅中之人身后,脸上是一惯的冰冷寒肃。
若非端木宗主,少央冷剑不可能护于椅中之人身侧。
孔懿、北曲、骁骑之众想明这一点,手中缰绳无不被攥紧至汗湿。
我大夏朝的天启神示之人若落入敌手,该当如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