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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310

作者:烬天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01章 残


    “师父……是绿儿赢了么?”


    椅中之人没有立时回答,听着她微弱残喑的气息,扶在木轮椅扶手上的手苍白冷瑟。半晌方应:“……是绿儿赢了。”


    叶绿叶闻言气息平静下来,低低喃声:“幸未……辱没师门。”


    白衣之人空茫的目中一片殇沉。


    “这一场,是你们赢了。”阵前空地上,舞雩声已无声息。羌骑前列的拉巴子看了地上黑袍与血相染的尸首一眼,眸光慢慢垂落。微有哀意。


    话音落下。


    黑红色的身影鬼魅般掠上阵前,将地上绿衣女子小心翼翼地抱起,退离。


    行速极快,伸手抱起的动作极小心,形成反差。能见其间护意。


    叶绿叶的手身不由己地从黑衣红樱之人臂弯中垂落下来,她听着耳旁掠过的风声,虚弱地唤了一声:“师弟。”


    云萧抱着她一路掠入了罗甸城医帐之中。


    “最后一战,至关重要,容我等入城商议过后,再来迎战。”北曲看着对面弋仲、拉巴子、赫连绮之等人道。


    赫连绮之慢慢收回了落在那已成废人的绿衣女子身上的目光,嘴角笑意明显,并不掩饰,闻言挑了一下眉。


    拉巴子先于他应了声。“无妨,我等亦需收敛勇士尸身。”


    北曲听罢微一点头,留两名得力副将坐镇,自退回城中与众议事。


    璎璃此前便已推起白衣女子紧随云萧回往城中。墨然领身侧少年随行在后。


    入得叶绿叶所在营帐,便见帐中黑衣红樱之人已将叶绿叶衣物撕开,与她止血包扎小腹伤口。墨然看一眼,又领少年退出了医帐。


    璎璃立时上前帮忙。


    端木若华近身,慢慢摸索着于榻沿把住了叶绿叶的脉,片刻之后,触在榻上之人腕脉上的手指抖了一下。


    待取朱叶丹数颗予叶绿叶服下,黑衣红樱之人与璎璃合力为其包扎清理罢,换下了浸满血污的绿衣。此时叶绿叶已然昏迷,素来冷漠的脸上不见分毫血色,虚弱苍白又安静地躺在榻上。


    ……


    “本王的宝贝女儿不是喜欢练武么?父王给你寻了一套厉害剑法。”张灯结彩、繁华热闹的宣王府中,英武的中年人一把将她抱起,接过心腹侍从递上来的一把剑和一本剑谱,镇重地放入了她手中。“这套剑法得来可不易,不过父王相信绿儿定不会叫父王失望。”


    她仰起尚且稚嫩的脸,对面前中年人骄傲道:“那当然!父王放心!绿儿一定会练得很厉害,不会叫父王失望!”


    “好!不愧是本王的女儿!”


    那时周围逢迎祝寿的话,似乎还在耳旁,父王的朗笑声,更是清晰。


    ……


    黑衣红樱之人试着将内力渡入叶绿叶体内……便如石沉大海,不能觉到半点内息流动。


    云萧抑声:“师姐周身筋脉尽断,武功已废……此后恐怕亦无法再习武……”


    “且双手难御……会沦为废人。”端木若华慢慢收回了放在叶绿叶腕上的指,苍白的脸上亦无血色,眸无点光。


    璎璃凛然立身在木轮椅侧,面上寒白,紧紧抿唇不言语。


    久久,闻椅中白衣女子慢慢低头,如自语般喃了一句:“绿儿恃武,向来自傲……如何能承?”


    语声虽浅却萦满了深远寂寂的怜疼,竟感彷徨。


    端木若华垂目间正对着榻上绿衣之人所在,久久未言语。


    北曲等赶来看过榻上的叶绿叶后,镇重地对着榻上绿衣女子揖了一礼,方才退出。


    孔嘉送回孔懿并安抚后,折回阵前与北曲之副将二人领夏军驻守。


    云萧于医帐中照看着叶绿叶,其余人应北曲之邀转往主帅营帐。


    一入帅营,北曲开口:“如今局势,两军各胜一场,是故叫阵第三场便是生死成败之战……西羌必会派那无人不忌惮的第一勇士虎公主上场……”


    北曲沉声:“此女之威,我此前已述,可言,我夏军阵中,无人能与之为敌。”


    那曾与之交过手的铁面少年立身在墨然身后,目中是认同之色,抿了唇。


    “第三局若败,若按约定我们便要伏首认输……即便我等不按约定,拒不认输,强自与他们厮杀为战,士气已衰,败局已定,届时罗甸不保,益州后方宁、广、荆三州安宁不保,大夏益州地界之外的安稳亦不保……局势之危,我等应都清楚。”转目望着帐中之人看了一圈,北曲语声绝肃,直言:“但与西羌虎公主的这一战,却已是九成九……要输。”


    四下无声,针落可闻。


    据闻西羌虎公主十四岁后便无人能从她手下单独走过三招。


    巫亚停云座下猛将田狣被此女一槊即砸碎了五脏六腑,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完即毙命……连她兄长西羌大王子弋仲都不敢接她全力一招。再观夏军阵营,恐怕派谁到她面前都是送死……道是必输无疑。


    众皆默然。能知北曲口中所言九成九的败率,已是保守。


    北曲周身气息转而深沉,再不多做客套、虚与委蛇,转目看向了帐中一人:“叫阵第三场必为死战,眼下胜率已微,如此……”本将宁可派出迎战之人败亡之余,可抹除另一个风险。


    他最后一句虽未言出,但椅中白衣人感受着他投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却似猜到了什么。


    神色一震,端木若华抿唇肃色。


    墨然、墨夷然却、璎璃看着凝目在白衣之人身上的北曲,不禁震色,抬头回看之际,便见其目光仍未收回,竟似带着某种警示之意,仍旧直直落在椅中女子身上。


    “我欲派先生门下云萧公子出战,先生以为如何?”


    指尖控制不住地一颤,椅中女子慢慢抬头来,空茫的目中一片惊怃。


    其曾述之言,回荡耳侧。


    ——“我所知清云鉴传人并非不可嫁娶,只因心在天下、忙于济世又淡泊为怀……无一涉入红尘……但若是与自己门下弟子,先生所为未免过了。”


    ——“此次羌骑来袭之战,我等与先生若都不幸身殒,万世皆空;若然先生与其门下幺徒还活着……”


    颤动的手指慢慢握紧,白衣之人心口猛窒,疼拧。


    其意是……


    ——你二人独活一人,清云鉴之声名,方安。


    是此生从未觉出过的难堪、深寂之感。


    素来平和淡漠的神色变得沉抑,椅中女子微微侧首,凝声绝肃:“第三场,可由本宗一试。”


    帐中者,北曲骤然凝色,墨然、璎璃者目中一震。


    “萧儿尚幼,力不能及,端木可试,或有一缕胜机。”


    北曲对于其武尚震,墨衣云纹之人声凛,牢牢看着椅中女子道:“即便能胜,以师妹你此身境况,也必无生机。”


    女子慢慢转动木轮椅,背对了帐中之人:“关乎罗甸之危,益州后方之危,大夏之危,如今形势,当只需胜机……无需、亦无暇顾及生机。”


    言罢,自行推动木轮椅,行出帅营。


    ……


    医帐之中。


    黑衣红樱之人照看罢榻上绿衣之人的伤势,不得不思及此刻局势。


    亦能想到西羌派出的最后一人,必是拉巴子无疑。


    思及当日徐州雪岭中,纵白化作两倍身形于雪窟洞外一爪拍向她……她手下勇士四人合抱尚且拦截不住,却被她一人单手即钳制住……


    当时所见,便是一只硕大的狼爪于她细瘦的五指间动弹不得。


    不免忌惮深骇。


    若与此人为战,夏军阵中除却师父,恐无人能与之一敌……


    思及此,心下骤然一震,凛极。


    但不能是师父,一定不能是师父。


    沉疴病体,宿毒缠身,师父体内本已残留着小师姐渡蛊留下的一身毒秽,饶是雪阳蛊也不过噬去三成,只靠着已然退至第五层的水迢迢元力相抗相护,才得像个常人一般无二,但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一日日都在耗去天鉴元力。


    若倾力一战,元力用得太过、动荡倾覆,让体内毒秽侵入心脉,毒入五腑……必无生机。


    凛目倏立,黑衣红樱之人当即唤来纵白,守在叶绿叶榻边,己身大步行出。


    纵白伤势还未痊愈,被从城中角落的窝中唤过来,惫懒无力地趴在了叶绿叶榻前,蜷尾不动。


    掠身至主帅帐营外,所闻之言,正是椅中女子那一句:“关乎罗甸之危,益州后方之危,大夏之危,如今形势,当只需胜机……无需、亦无暇顾及生机。”


    黑衣红樱之人拂帘,看向椅中白衣人道:“师父。”


    端木若华闻他唤声,神色无言一凛,敛目未应。


    想到椅中女子身负天启神示清云鉴之名,是夏国举足轻重之人,墨然下时转目看向北曲,等其出言阻拦。


    然北曲目色微冷地来回打量过黑衣红樱之人与椅中女子,便转而行向帅营以外,大步而离,口中只道:“如此,小将先行回到阵前相候。”


    墨然、璎璃面上神色皆一震。


    椅中女子静坐不言,面容极肃,有不再相议之色。


    “劳烦璎璃,推我出罢。”女子言罢,璎璃下意识地上前推过木轮椅。


    却被黑衣红樱之人拦下。“你等先出。”


    帐中之人便又震了震神色,看过他们师徒二人,微敛目。璎璃转身而出。


    墨然眸中寂色,静滞一瞬,亦领身侧少年退出了此方营帐。


    帐中再无多余的人。


    第302章 愿


    “师父欲亲自出手?”黑衣红樱之人看着木轮椅中的女子。


    空茫的双目微微抬起,平视前方虚无,端木若华凝声低应:“是。”


    有感她语声中的冷硬,却不知为何。


    云萧滞声一许,肃然:“第三场西羌派出的人必是拉巴子无疑,此女悍武,师父不能去。”


    “因何不能?”语声平冷。


    立身之人凝目在她身上:“师父是清云鉴传人,关系大夏安危,倘若出事无人能承,不到最后一步,师父都不应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端木若华眸光未动:“眼下之境,已是最后一步。”


    黑衣红樱之人下时便凝了声:“那便让萧儿去。”


    “你非是那虎公主的对手,此战于你于为师,都会是死战。”端木若华空茫的目中有些寥远:“而为师与之一战的胜率,高于你。”


    但战后,也将无生路。


    黑衣红樱之人下时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腕:“无论如何,师父不能出手,师父若要出手,萧儿必会阻拦!”


    椅中之人腕间微动,似欲挣脱收回,下瞬又止。


    她转目正对了自己腕上、他的手所在。语声低下来:“你可是私欲情心所使……不欲让为师涉险?”


    云萧一震。眸光便敛,慢慢收回了手。


    帐帘微荡,萧瑟秋风拂入,四下无人,城营冷寂。


    端木若华眸光所对,没有移开:“倘若第三场比斗败了,夏军便败,益州后方宁、广、荆三州便有被羌骑踏马而入之险,到那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这些,你应都知晓。”


    云萧抿唇,不言。


    女子语声愈沉:“你不欲让为师涉险,但此战若败,罗甸城中无人不危、无人不险。”


    黑衣红樱之人仍旧不言,眸中闪过些许微光。


    “你,可是在想……”女子语声微不可见地颤簌了一下:“若然当真危殆……凭你之能,足可护为师一人安然离此……?”


    眸光静垂,黑衣红樱之人沉言:“此为下下策。”


    端木若华目中慢慢凝滞:“若能救人,你会救;若觉能胜,你亦不会推辞……只是若然形势过于危殆,你不可避免地思及此下下之策。”


    他忍不住再度伸手握住了女子的腕,语声肃然:“弟子所思亦是师姐及天下人所思,师父是大夏三圣之首,干系重大,最应做的,便是于危境中保全自己。若然罗甸城中无人不危,我等难道坐以待毙、与众殉死?”


    端木若华胸口猛然窒了一瞬,刺痛微寒。


    她未再回应他口中所言……只慢慢转手抽回了自己的腕。


    可有意识到……纵已思及与众殉死,也全然不思:舍为师一人,或能得胜。


    静滞在木轮椅中许久,她蓦地轻言问了他一句:“你,自问,改了吗?”


    云萧听得一怔。


    下时意会过来她所问的是什么,心下又一震,苦笑一声,语声转涩:“我……在改。”


    “在改……”她茫然的双目空空地望着前方,于他言后,又一反常态地追问了此一句:“是改了?还是未改?”


    云萧蓦地抿唇,只看着她,不言语。指间不自觉间地握起。


    端木若华微微敛了眼中神色,眉目间浮现出万籁俱寂般的平静,仿若诸事皆已淡去,仿若诸事无不可放下:“月圆前夕,你与为师说‘我若容不了你,就亲手杀了你’。”


    她拨了拨唇,似是沉淀了许久,于此刻缓缓道:“今日为师回了你……宁愿你死,亦不能容。”


    云萧周身一震,一瞬间呆呆地看着她。


    若风沙漫眼,眼眶慢慢转红,心如撕裂般地疼。“师父你说什么呢……?”


    椅中之人微垂双目,面色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平静到冷漠绝情。“你纵是死,我亦不会容你之情。”


    他笑了一声。“萧儿在师父心里……”


    夹杂着惊痛、悲楚、哀寂,和无休无止的苦涩、压抑和疼楚,他轻声道:“原是这样没有分量的吗?”


    端木若华目中空茫一片,指尖微颤,气息一沉再沉,强迫自己一字字道:“徐州雪岭、南疆蛊池、罗甸城前、羌军阵中……此生你为我所做的,师父都记得,会一直铭感于心,不会忘怀……但你、心中所想,为师不能应、不敢应、绝不会应。”她终于抬头看向他所在,颤然凝声:“我知你心下于我是男女之情后……便应离远……断无理由再留你……当日我只叫你改……今日便再与你说了……你不改也得改,若然改不了……”她抑声一瞬,绝然道:“便还是走罢。”


    十指剧烈一抖,他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看着她。


    端木若华忽然觉到心如针刺,涨涩疼楚,似是有伤,不似以往曾感受过的。“你屡屡为我涉险,甚至断指……这是我欠了你……我是你师父,理应护你无虞,却屡屡被你舍身相护,这是端木无能……但师父欠你的,只我一人欠你,不应牵连天下人……更不可污云门之名,污清云鉴传人之名。”


    她最后道:“故你心中情思所欲,与我断无可能……纵是你死,我也不会应你。”


    云萧侧首又笑了一声,他数次咽了声,强逼下了眼中涌上的泪意,喑哑道:“师父真的懂我对你的情么?”陡然克制不住地上前两步,他颤抖着手按在了女子肩头:“你所说的,我知道……萧儿一直都知道呀!”凄声一句,他极轻声道:“我连让你为难都舍不得。”


    一颗心痛如刀绞,他疼得颤然。“我,从未想过要让师父你应我……只是即便如此,我也已经让你为难了……”此句言罢,他便退了开去,“我知道师父的意思了,因我还未改,所以师父宁愿以身犯险……断了与我的可能。”他回望女子,便笑道:“只是师父没有欠我什么,那些事,所有那些事,都是萧儿一厢情愿甘愿为师父做的……师父一分一毫也未欠过我。”


    端木若华面上苍白一片,唇间颤动,却发不出声音。


    只不知为何心口疼得厉害,尖锐清晰,极为陌生,引动周身气息都变得急促,又难以纾解。


    “只是若然要断这可能,也断没有让师父以身犯险来断的道理……”云萧背对女子向着帐外行出,未几,语声温柔地轻喃道:“第三场,便还是让萧儿代师父去与西羌虎公主一战吧。”


    他回眸,望着她的眼神几乎化成了水,温柔地像碎在湖面上的月光:“如果我输了,就如你所愿死在阵前。”


    端木若华倏一震,呆呆地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


    心口一刹那间犹如撕裂开来,疼得血液都凝滞了。


    帐帘拂起又落,他的气息瞬息之间已离远。


    萧……


    “萧儿!”


    ……


    泪终归还是落了下来,在疾速纵掠的风中往后滑落,流散于风中。


    他以为自己已然全无所求。


    却原来还是会被预料之中的、她亲口述出的这份绝情所伤。


    疼意漫入四肢百骸,寒意漫卷心门、如锥刺入,他几乎感觉到了阴阳蛊在心脉间如何苦痛煎熬。


    一如此刻他的心。


    旌旗猎响,沙尘漫眼。


    一抹黑影掠入阵前空地,黑衣上间或扬起的赤色红樱,殷艳如血。


    他直视对面阵前,语声空凝,笑着道:“你等可以,叫阵了。”


    第303章 走


    浑噩,昏茫。


    她看见剑影翻飞长槊如风,两道身影一触即分,快如流光,下一瞬,剑槊相撞击碎成金分玉断。


    麟霜剑一息间被重压折成了一张弓,猛地崩断。


    铁槊卷挟劲风,“轰”的一声砸在青衣人胸膛上。


    能听见肋骨根根碎断,五脏俱裂。


    血像泼墨一样从青影口中喷薄而出——


    是夜,“砰”的一声,一物被惊起的人手肘撞到,从榻沿小桌上猛地坠了地。


    罗甸城中的营帐里,元火熔岩灯摔落在地上,石灯未碎,灯盏中的烛芯暗了暗,光芒淡去。


    端木若华震怔地坐在木轮椅中,气息难以抑止地起伏,一身冷汗,脸色如深冬积雪,白而又寒。


    她轻轻眨了眨略瞠的目,引动眼帘颤动,滴落在眼睫上的汗便落了下来,像那日梅疏影伏在她肩颈一侧,嘴边蜿蜒流下的血。


    气息颤动,十指皆抖,一片茫然地伸手去摸索身边……仿若一瞬间不止盳了目,还失了所有感官。便如那些时日在徐州雪岭,在温泉洞中,在他怀里,在他背上。


    不多时终于摸到了一人的腕,她颤抖的指尖觉到他虚微的脉,一下一下细细地跳动着……颤然不止的手指方慢慢凝滞了。她按着他的脉,起伏不止的呼吸方颤瑟着、一点点平静。


    活着……萧儿还活着。


    拧痛的心口慢慢恢复了些许知觉,她十指紧蜷,恍怃地低头。


    霍然有什么滴落在了膝上雪娃儿颈侧。


    安静蜷卧的白毛貂儿耸了耸耳,抬起脑袋,看到了女子脸上的泪。


    椅中之人似有所觉,抬手缓慢地抚向自己的脸,有水顺着指缝无声浸润过指尖。


    端木若华半是恍惚半是茫然,几分痴愣地怔在了原地。


    空茫的眼中愈见无措惶然。


    ……


    “你等可以,叫阵了。”


    三日前,云萧掠入两军阵前,站在了长槊横执、候于阵前空地上的西羌虎公主面前。


    拉巴子看到出来迎战的人是他,双目微微瞠了瞠。


    黑衣红樱之人笑着道:“此战议后由家师清云宗主迎战公主,但此刻,由我替她。”


    北曲紧抿着唇没有说什么。脸覆铁面的黑衣少年直直看着阵前黑衣红樱之人背对自己的身影……握了剑。


    墨然、孔嘉肃面。


    “为何……”拉巴子直目看着他,本不欲相问,最后仍是用汉语问出了声。


    “不为何。”云萧看着眼前并不算十分陌生的少女,慢慢抬起了手中麟霜剑。“只是我向她请了愿,此战若败,甘愿死在公主槊下、死在此处阵前。”


    拉巴子周身一震,目色微变。


    尚未及弱冠的少年身量修长,他执剑站在两军阵前、沙场中央,峻挺的身形,冷静决绝的语气,凝聚成了一点火星,燃在了夏军两万余兵卒心中。


    所有人都不禁一肃。目光凝了。


    下一刻麟霜出鞘,他的身形便化成了影。


    拉巴子震着心后退了一步。


    剑与槊相撞,碎火像流星一样划开、燃起、炸裂。


    拉巴子腕转半周,双唇紧抿,将手中铁槊破风一挥,黏在槊上的长剑带黑影被甩了出去。


    甩出足有丈远的黑影落地,滑*开数步,仅仅滞了一瞬,就又掠了上来。


    火星四溅,铿鸣不绝。


    众人本以为虎公主蛮力虽强,但一槊重近四百斤,她以此为武器虽显勇悍,但毕竟是重器,势必不那么灵活。


    此番见得,才发现全然不是如此。那根重达三百六十斤的铁槊在她手里便仿若只是一支竹竿,抡、转、挥、刺,众人每每能听见呼呼的风声贴着阵中黑影擦过,那风声伴着铁槊的残影,能卷空中冷气,能溅满地泥沙,所到之处,削风盖日。


    换作一般人,哪怕百步之外被这样一根重器从面前挥过,被这样强大凛冽的劲风一刮,心里也要颤一颤,更遑论贴身而过的感受。


    那人是真的不怕死了。


    抛开了生死,在一次次冲上去,试图以速胜速,寻到虎公主的破绽,一击而杀。


    全不顾自己的生死。


    北曲冷肃的眸中慢慢沉静下来。


    西羌虎公主周身都有铁槊挥出的罡风所护。众人能见,那道黑影不知练了什么轻功,身法已经快得像丝影,手中长剑寒光霍闪,身叠,剑铄,几如电。若对付常人,哪怕是已经成名的武林高手,恐怕也早已死在他剑下不知多少次,但在此女面前,却屡屡撞在她罡风之上,剑势随之一滞,紧接着就被虎公主手中随后而来的铁槊挥开。


    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


    观者眼睛都已看得疼涩难忍,二人速度却未见缓下半分。


    剑指之处,槊舞之地,金石乍鸣,势逾千钧。


    两军阵前罡风烈烈,飞沙走石,剑走如光射。


    璎璃推着椅中之人赶来时,目中见得,周身便一震,紧随之便见西羌虎公主挥舞铁槊的手势微见缓滞。


    众人之心皆一提,猜到是铁槊太重,她舞得太过手臂承力太久,已伤。


    但阵中黑影一次次以那样的速度冲上去,又岂能不伤?


    他却仿若全未受影响,身形不见慢反更快,抓住虎公主刹那的滞缓,执剑如一支利箭般刺向少女的颈。


    剑中劲气一凝,罡风已破!


    见者无不摒息。


    只同时,拉巴子手中铁槊挥如残风疾影,砸向黑影身侧。


    夏军阵中能见者,眸中皆一紧,但觉黑影必得回防自保再思杀伐……


    但那人未防。


    任铁槊砸在身上,刺向少女颈间的剑竟未缓。


    能见他口中鲜血如涌,洒在长剑上,艳如额间红樱。


    他的身影被铁槊砸中,未退、未甩出,原是罡风破开后,他另一只手牢牢扣在了虎公主未执槊的那只手臂上。


    剑已临颈,拉巴子目色一凛,扬槊再次挥向了面前黑影……他已重伤,再中一槊,必当场毙命。


    额发蜷曲、目光澄澈的少女,眼中凛冽肃寒之色在看到他视死如归的眸时,终是一软。


    铁槊临额一止,她低声:“我认输。”


    日影下,似见三尺青锋穿过了少女的颈。


    夏军一震,羌兵皆惊。


    鲜血顺着剑身流淌而下,却并不见喷势。


    长剑似被罡风推得一偏,从虎公主颈侧边穿擦过,带下了一块皮肉,却不是致命伤。


    拉巴子抬起被他扣住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脖子上的伤口。


    她拿着手中铁槊,看了面前之人一眼,退后数步,而后转身大步走回羌军阵营。


    黑衣红樱之人执剑拄在地上,口鼻皆在冒血,于她背后喘息咽血。


    夏军只以为西羌虎公主被临颈的长剑吓住,提前认了输,无不心惊大喜;羌兵之众却都躁动着在骂咧,似乎看出了虎公主的手下留情,见得那黑衣红樱的少年面相极美,不禁口出一连串污言秽语。


    夏卒不识,只当他们输得不甘。


    无力抬头去看少女的背影,云萧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极低道:“你又……放我一次。”


    拉巴子背对他微垂眼,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那一句:美丽的汉人,你可愿相信我的誓言?


    未成语声,只在心间。


    她颈间仍在流血不止,后迎着一大群对她不停喝倒彩、漫骂啐口的羌卒走回去。


    赫连绮之看着她翻上马背,眼神一直是悠而又冷的,后回转目光看向了夏军阵前呆坐在木轮椅中的那人一眼,天真无邪的眉眼随即一弯,尽显孩子气。


    下一刻转目看着拄剑呕血的黑衣红樱之人,少许后,眼神从他、墨然、后军将军北曲脸上掠过,语气已是森寒若冰:“撤退!”


    羌骑躁动一时,骂骂咧咧地扯动马缰向后,带着一连串骂声跟上了前面的赫连绮之、拉巴子一行。


    弋仲最后方动,脸上尽是冷笑。


    麟霜剑于此刻“啪”的一声倒地,阵前之人迎面扑在了地上。


    夏军泣喜。


    被抬入医帐内三日,云萧未醒。


    左肩往下带整个左臂骨裂数节,须得一段段地接起,数年方能长好,即便长好也不过看似无常,其实再难用力,已然废了。


    五脏六腑都被震伤,一连三日昏迷不醒,高烧不断,脉相时断时续。


    叶绿叶所躺的床榻便离他不远,三日间,亦是未醒。


    端木若华守在他们所在的帐中,三日不歇,来回照看他二人,直至云萧退了烧,叶绿叶的脉相也渐趋平稳下来。


    白衣人感受着指下一下一下跳动着的脉搏,怔忡,茫然,呆愣愣地坐在木轮椅中,满目无知无识。


    璎璃端着煎好的药进来时,便见女子趴在云萧榻沿昏睡了过去。


    此时已入秋,夜风见凉,她放下药碗拿了件薄麾过来,便见女子猛地惊醒,似是做了噩梦,起身那瞬手肘一下子撞在了榻沿案几上的元火熔岩灯上。


    原本于帐中微微跳跃着昏黄暖光的元火熔岩灯被打翻在地,烛火一暗,灯芯几灭。


    璎璃心头一跳,目色微惊,立即上前拾起了元火熔岩灯。


    她不知椅中女子梦见了什么,只是感觉出了惊醒之人一瞬间极深的惶恐悲惧。下时见得女子仿若全未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伸手无措地去摸索榻上之人的脉……璎璃眼中一紧。


    她触在云萧腕间的手一直在抖,抖到璎璃忍不住咽了声,她才缓缓凝滞住。


    而后璎璃便见她怔坐一瞬,泪无声自眼睫上滑落了下来。


    泪流无声,于烛火飘摇间慢慢打湿了她冷白如雪的脸、单薄染尘的衣,滴落在膝头、雪娃儿身上。


    璎璃不知为何,抱着元火熔岩灯的手一抖,心口微绞,慢慢垂下了双眼。


    “我们,走罢。”椅中女子忽然出声,一动未动,空茫的双目正对前方,白如雪的脸上残留着泪痕。


    再不复往日沉静如山、淡漠远冷,若离世之仙,却不似凡人的模样。


    语声低喑,她又轻声道了一遍:“我们……走罢。”


    璎璃只觉她的目中似有波倾浪涌,又似静如死水。


    喧嚣过后,沉寂覆灭。


    ……


    醒时头痛欲裂。


    他的意识在脑中一片昏黑和空白中来回切换,而后慢慢清晰,随后涌来的感受便是周身剧烈的痛楚。和左臂上刺骨的僵冷、滞钝。


    一者犹如火烧,一者犹如冰凿。


    咬牙喘息数声,眼中才渐渐清明了,他转首看见榻沿的她正一手执着银针向他倾身而近。


    双目轻阖微久,又睁开。


    “师父……”他唤了一声,语声嘶哑以极。


    出声那瞬有感面前女子眉目中,轻怔、浓喜一闪而过,仿若错觉。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忍着喉中撕裂般的疼,极轻声地续道:“既已不能容我……因何,还要救我?”


    榻沿之人执针的手一抖,猛地僵在了半空。


    云萧压抑着喘息数声,唇色惨白,时断时续:“你若不救我,便已然断了与我的可能了……为何要救呢?”语声幽寒凄恻……他颤然伸手,摸到了女子紧按在榻边的另一只手。“你救了我,治好我,岂不是又予了我一份可能?”


    就着营帐中元火熔岩灯微弱的暖光,他惨笑着看她,眼里的伤楚难以纾解,难以宣泄:“师父如此忌惮与我的那份可能,又为何要作茧自缚?难道不该趁我伤重,为天下人永除后患……杀了我吗?”


    那一个“杀”字出口,端木若华面白如雪。呆呆地看着他的方向。


    他直直地看着她垂手而落、满目恍怔的模样……又嘶哑着语声,再与她道:“你所问……其实我未改……也改不了。”


    此言一出,他便颤然闭目,似在回忆,似在倾诉:“还未醒,我梦中便全是你……一醒来,心里仍旧全是你……”他再度看向她、直视她:“师父……萧儿仍旧爱着你。”


    喘息着慢慢牵起她的手,相握相依,十指相扣。他问:“如此……你还要救我吗?”


    端木若华干涩的唇轻轻合起,睫羽微颤。被他扣住的手在一点点抽回。


    “你说了……‘宁愿我死,亦不能容’。”他用尽伤重初醒全身的力紧紧扣住她手,没有放开,低声再问她:“师父口中的‘不能容’,是指不能容我对你有情?还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时留于你身边?亦或是……不论我改还是未改,你都已不能容得对你有过情的我,再继续留于你身边呢?”


    端木若华双唇微动,却未能发出声音,面白如纸,十指紧蜷。


    他不待她开口,又笑着道:“若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已然是晚了……若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时留在你身边,我方才已说了,我仍旧爱你,萧儿没改,也改不了。”


    他直视着她苍白的脸,眼神温柔,语声极平静道:“若是最后那样……师父应该做的是杀我……而不是救我。”


    端木若华低下了头,望着眼前黑暗数久,似是不能承受般挣脱抽回了自己的手,摸索起身,几分踉跄地往外走……


    他看着她脸上的恍惚伤痛之色,心亦如刀绞。“你不知,二师伯留予我体内的这方药蛊有奇效……”


    他于她身后微微一笑,气息不稳,仍旧扬声:“不过数日,萧儿身上的伤便会好……我便能复元……师父你、若不趁此机会杀了我,往后兴许……就杀不了我了。”


    白衣人手扶在木轮椅一侧,纤白颤簌的身影映着帐中烛火,恍然若风中浮絮。


    苍白羸弱,孤渺无归。


    她抬步,一步步往营帐外走。


    云萧望着她的背影,终是哑声:“师父不杀我,亦不容我。又想要萧儿……如何呢?”


    白色的身影顿了一下……续又蹒步而出。


    云萧看着她步履不稳地渐行离远,缓缓伸右手捂住了心口,那里疼如刑烙,即便这样用力按住,仍无穷无尽地漫上灼痛和苦楚。


    只是他已无力去挣动,任己身痛到僵麻,冷汗一层层地打湿后背,他感受着手肘上方一点点生成的蛊相脉纹,竟觉得这样炙心的灼痛,越来越熟悉。


    一如昏睡时梦中所感。


    圆月又缺,秋意深凉。


    璎璃自那夜闻女子言“走罢”后,便时常看着椅中女子出神。


    端木若华感受着身侧元火熔岩灯的暖意,忽是喃声:“你也应知……我已时日无多……”


    璎璃一震回神,愣愣问声:“先生在说什么……?”


    “待我死后,水迢迢之力消殒,封住萧儿记忆的血线就会断开……”


    璎璃直直看着熔岩灯侧,一身白衣苍白削瘦的女子。


    “我若留下他,他会做什么呢?”语声轻轻一顿,她又道:“我若留下这样的他……他会做什么呢?”


    璎璃蹙眉,语声忧惴:“先生?”


    寒白的脸上掠过越来越多的惶怃,久久,女子震目,喃声:“以我残身……或能……”言之未尽,不再言。


    似是自己也对自己所言惊心,她没有血色的唇轻颤罢,阖目,久静,再难言出。


    ……


    椅身背对北曲,端木若华平声空冷,语声沉静:“将军所忧,端木只言:有生之年绝不负清云鉴之名。故,今后不论我与门下幺徒是何际遇,变故如何,望将军勿再生‘死一者而绝患’之心。万般境遇,端木心中自有方圆进退,无需旁人警言相告。”


    “另望将军能记得,端木之命,自十六岁起,已由天定;而吾门下弟子皆为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其命亦由天定,不由你定。”


    后军将军北曲震于原地。


    女子言罢,即推椅慢慢行出了主帅营帐。


    北曲望着白衣人的背影,沉目片刻,躬身行礼,最后道:“小将恭送先生。”


    仲秋之末,孤城寥落,夕阳西下,暮色苍茫。


    一袭青骢马拉的轺车在清秋冷辉里渐行渐远,墨然与脸覆面具的少年立于罗甸城前望着马车离远,目中微起波澜。


    “自梅疏影死后,你我再见,便再未回到过年少时的亲近了……”墨然望着奔马蹄踏、轴卷烟尘而去,满目寂寥:“经由他,你知晓了什么?又懂得了什么呢?”


    垂目更寂,一袭云纹墨衣在风中垂摆扬落。


    我诉与自己你心中并无梅疏影,可是你为他落了泪。


    我诉与自己你对云萧师侄必然只是师徒之情,可是你明知其心所想,仍旧留他于身侧,不忍逐离。


    ——却于他死生过后,不辞而别,留下他一人。


    你在逃什么?


    又在怕什么呢?


    若放得下,何至于此。


    若放不下,又有何益?


    第304章 寻


    凉月如勾,夜灯昏黄。


    榻上之人内息渐趋平稳。


    墨衣云纹之人便闻他轻咳一声,醒转过来。


    “……是你。”语声嘶哑低喑。


    墨然微一振袖,收回了正予他把脉的手,平声漠冷:“就算你已知晓我为影网之主,但我亦出自云门不假,墨然尚且还算是你的长辈,称一声大师伯应也不为过。”


    榻上之人几分虚微无力地瞟了他一眼,目光便移至了他身后端碗而近的黑衣少年身上。没有理他。


    云萧以未受伤的那只手接过了铁皮覆面的少年递过来的药碗,慢慢撑起上半身喝下,回递药碗的手微微抖,他脸色苍白地轻言问声:“我师父呢?可是下去歇息了?”


    墨然看着他,半晌才答:“师妹刚离不久。”


    云萧便点了点头,无力阖目,躺回枕间。“师父体弱,大师伯心知,此番替她过来照应云萧,劳烦大师伯了。”言罢即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墨然不语。黑衣少年看着榻上虚微苍白、满面倦惫的人,亦未言。


    墨然看了一眼他倒落榻上、不慎露出的手肘间,那一圈圈于蛊于人忍过几番噬心痛极的煎熬,才能生成的深灰色蛊相脉纹。


    语声幽冷:“若非你此身在育蛊以救师妹,且蛊成必将死得凄惨。我一定不会再给你见到师妹的机会。”言语间,眸中杀意闪过。


    眼尾余光瞥见身侧静驻的少年,眉间又皱了一瞬,终是强自按捺下了心头浮起的杀心。


    垂目无言,墨衣云纹之人拂袖走出了此方营帐。


    铁面少年看了一眼墨然的背影,踌躇一瞬,在云萧榻边的小凳上坐了下来。


    榻上之人此后昏睡少醒,如此又过了数日。


    云萧再度清醒时,所见是榻边一身黑衣的铁面少年在给自己重新包扎固定左臂内的断骨。


    他躺在榻上,眸色温软,看着面前少年欲说什么……下时温意渐褪,目色忽震。“你手法生疏,师父为何会放心让你来……璎璃呢?”


    那双眸与榻上之人有七分相似的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下瞬动作迅速地将他的手臂牢牢包扎固定了。“便如你心下所想。”


    云萧一震。


    榻前的少年未让他再多去猜疑希冀,直接道:“你师父走了。”


    走……了?


    榻上之人的表情慢慢凝滞住。


    墨夷然却平声对他道:“七日前便走了,你师父把你托付给了我义父,带着筋脉尽断的少央冷剑和惊云阁左护法乘马车离开了罗甸城,往的是西南方向……不过并未告知我和义父要去哪里。”


    呆坐了少许,下瞬伸右手撑扶在了榻沿上。


    墨夷然却便看着他慢慢从榻上爬下来。


    并未出手阻拦,墨夷然却上前助他穿好了身上的衣物,而后看着满面苍白、脚步不稳的人喘息着行出了医帐。


    墨夷然却于他背后道:“你内伤已将愈好,只这只左臂要小心,不要撞到,虽然已废,但若再伤到能把你痛死。”


    那清瘦修长却单薄的身影停了一下,嘶哑着声音说了一句:“谢谢弟弟。”后大步而出。


    墨夷然却站在他身后震了一下。


    一出医帐,即看见城中所有士卒都在拔营。那处原本为端木所宿的营帐所在,已经是一片空地。


    相邻的叶绿叶、璎璃所宿的营帐也已不见。


    他低头喘息一许,便径直往城外走。


    因伤重初愈、久卧不起,脚步虚浮,走得蹒跚不稳、脚步踉跄。


    两侧的兵卒看到他,却都神情一肃,眼中倏亮,无一不直身而立,便如看到了崇仰已久的英雄豪杰。语声满是崇敬。


    “云萧公子!”


    “是打赢了西羌虎公主的清云宗云萧公子!”


    “公子伤好了么?!”


    “我等见过云萧公子!”


    只是蹒跚而行的人只当不闻,脚步越来越快地往城门外行去……


    “公子要去哪里??”


    去一条许是无归的路。


    他撇开担忧与询问的众人,独自一人走到了正开门迎入斥候的罗甸城城门前,喘息扬声:“纵白!”


    亦是伤势初愈的白狼窝在城内角落里的低矮栅栏里,闻声竖耳,下一瞬再度闻声,便立时站起,而后矫健地跃起冲破了关着它的那方矮木栅栏,向城门奔去。


    白影纵至身前,云萧未等它停势便伸手一把抓住了它颈上的长毛,翻身爬上纵白的背。紧接着,一手指向西南方。


    丰伟健硕的白狼立时驮着他往西南方狂奔而去。


    牢牢伏在白狼背上,他浑身颤簌,苍白的脸上终是再难克制心上冰锥斧凿般撕裂开来的痛。


    师父走了……


    师父把我丢在这里,然后走了……


    心里的悲凉苦痛如排山倒海般倾倒过来,他寸断的左臂微微颤动,一圈深灰色蛊相脉纹又在挣扎生成。


    那么痛,那么痛,痛到麻木,痛到死寂,痛到他真想找到她就当面死在她面前!


    “你不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吗?”


    他伏在纵白背上,紧紧抓住自己胸口,能感受到,阴阳蛊在挣扎,在煎熬,便如此时此刻的他一样。


    疼得眼眶通红。他闭目,硬生生逼退了满眼的泪。“你带走了师姐,也带走了璎璃,却硬生将我一人留下……”


    云萧大笑吼声:“难道为你身种阴阳蛊的我!还能独活吗?!”


    以身育蛊,只为救你,若非爱你,何至于此?!


    待到蛊成,你我绝路,最后的这一段时日里,让萧儿伴于你身边……竟也不能。


    “你以为我会缠着你多久呢?”他哑声又道:“是我自困,是我强求,可是我又能缠着你多久呢?!”


    无论在你身边,会有多少伤疼痛楚,我都能忍。


    唯一忍不了的,就只有——


    心念所至,一口血吐出,立时染红了纵白颈间的长毛。


    所以——


    你已经忘了我说的话了。


    你已经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是么?


    一声凄啸,悲厉至极,云萧睁目看着前方,一字一句道:“那我便让你清清楚楚、半点怀疑也不会再有地想起来!!!”


    …….


    叶绿叶在马车前行的些微震动中醒来,听闻车轴轮转的轻响,一脸懵愣恍惚之色。


    白衣的人坐于她身侧,正拿着软巾轻轻为她拭手。


    “师父。”叶绿叶看着端木为她擦拭手心的动作……慢慢出声:“以往都是我照顾师父。”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望向她所在,语声温怜:“是啊。”声轻而宁,白衣人再道:“天和三十二年至今……已然十二年了。”


    叶绿叶恍然回忆起了往事,摇头:“初见师父时,绿儿不过十岁,师父十八岁,那时……实是师父在照顾初入谷中的绿儿和小蓝……仔细算来,绿儿照顾师父,只得从师父中毒那年算起……正好十年。”


    空茫的目中恍怃轻怜,白衣人垂目道:“亦已,够久了。”


    叶绿叶静声,脸上不觉露出了一点笑意,笑意过后,满目是寂。


    她听着马车外璎璃轻声喝马的声音,便问:“师父此行欲往何处?”


    端木若华执起她另一只手轻轻擦拭。“青蛉。”


    “青蛉?”叶绿叶想了想,道:“绿儿记得青蛉是处于宁州地界内的一处,宁州作为连出两任反将的地界局势尚且不稳,刚上任的刺史名林忠,一直没什么作为,且青蛉之北好似就是落入凌王反军和西羌联合大军手中的益州越嶲郡,多羌民少汉民,已然临近西羌地界!”叶绿叶越想越凛,眉头已蹙:“师父去青蛉做什么?”


    端木却只是眉目温然地看着她,未再言语。


    叶绿叶周身不能稍动,转头四顾了马车一眼,又道:“师弟呢?”


    端木若华慢慢抬头望向前方黑暗虚无。许久后,言道:“为师把他留在了罗甸城中,托付予了你大师伯。”


    叶绿叶闻言一震:“此前我醒来时,不是听闻师弟在那西羌虎公主手下亦受了重伤么?师父何能把他一人留于罗甸城中?!”


    端木若华敛声道:“你我离开时,他伤势已稳,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叶绿叶再度拧眉:“那师父便更不该把师弟留下,此刻绿儿已成废人,只靠璎璃一人如何能护得师父周全?更何况师父要去的还是青蛉,那处局势不稳又临近西羌,说不定又会有羌骑从宁州绕往中军后方,如果恰逢,岂不凶险!”


    端木若华便道:“一则,萧儿身上有断骨,不宜震荡,坐不了马车;二者,你周身筋脉已不能再拖,否则筋脉蜷缩,便难以续接了。”


    叶绿叶闻言一震:“师父你说什么?!绿儿的筋脉还能再接上吗?”


    端木点了点头:“青蛉之地最北的那面山中有一方天然药泉,具有奇效,你师祖当年曾诉与为师。为师需去那里,在药泉助力下方能为你将筋脉接续连上。”


    叶绿叶震色:“师父冒险去青蛉……是为了绿儿?”不待端木再开口,叶绿叶便铮声道:“此险万万不可冒!师父的安危远比绿儿的筋脉重要得多,绿儿求师父立时返回!转往中军或罗甸城中!”


    端木若华温然出声:“为师如今唯剩你与萧儿两个弟子……如何忍心看你们伤的伤,残的残……既有法可医,必会治好你。”


    言罢,白衣的人抬头来,轻声言道:“此后一路无你二人相护,余下时日……便由为师护一护你们罢。”


    叶绿叶直直看着身畔之人淡然沉着的神色,眸光里流露出轻震……久久,又忍不住微抑声道:“绿儿能得师父相护,可师弟并不在这里。”


    端木若华慢慢凝眸,空茫的目中荡漾起些许微光。


    “此去一路,他若能从此离我,于他便是最好的相护。若终未离……”端木若华语声转轻,慢慢道出了余下的半句。


    叶绿叶听得那半句,一震。


    马车外的璎璃闻声,心头一恍,一时默然,久久,释然。


    随后,便也生出几分慰然。


    马车平稳地行在无人的荒道上,再无言语.


    云萧紧捂左臂伤处纵出百里,未见她。


    纵白只按着他所指西南方向仍在一路奔行。云萧猛然惊醒一路都未见马车辙印,立时呼止了纵白。“可能闻到师父、师姐她们的气息?”


    白狼喷了喷鼻端,表示不能。


    云萧一声凄笑,目中更伤。


    师父用药遮掩了自身气息,使纵白不能追踪她们。


    弟弟所指西南方也不过是她最初所离的方向,或许根本不是她要行的去处。


    她竟似……


    云萧紧紧按住了自己锥寒如刺的胸口。


    她竟似想从此与他再不相见。


    “呵呵……”骑在白狼背上的少年人颤抖着声息长笑了数声。“师父你……可真是知道该如何予我绝望呢。”


    他抚着纵白颈上的毛,下瞬白狼转头而回。


    十指紧握,抖簌瑟极。他凄笑:“既如此,萧儿只得……如你所愿!”


    罗甸城中,所有士卒皆已拔营整装毕。


    因斥候回报,弋仲、赫连绮之与拉巴子所领两万羌骑正从后方纡往中军所在,北曲立时欲率新兵之众从后相援,亦往中军所在行进。


    云萧再回时,北曲正欲从主帅营中出,率众离开罗甸之地。


    主帅营已是最后拔营的所在。


    云萧执剑而行,往主帅营。


    一路兵士见他皆行礼,虽有疑虑,但清云宗主及其门下一直以来都有战时随时进见主将之权,故并无人上前阻拦。


    直至入了帅营,云萧拔剑指向北曲,寒声冷厉:“我师父去了哪里?”


    第305章 誓


    恰巧来拔营的军士得见,面色惊变。


    北曲沉着地挥了挥手,叫他们安静退下了。


    “云萧公子年纪轻轻武功已是奇高,身法更是奇诡,将来前途当不可限量。”北曲看着面前更兼有绝世之容的少年,诚挚道:“北曲在此先谢过云萧公子力胜西羌虎公主,保住了城中这两万余新兵的性命,也保住了罗甸,保住了益州后方的安稳……”


    云萧并不多听,眸色冷寒地送剑至他颈侧,再问:“我师父她,去了哪里?”


    北曲面色平静:“……得知此女并非无人可胜,西羌虎公主的威名已大折,我夏军士气大振。”


    云萧苦笑了一声:“我根本未能胜她,是她手下留情未杀我罢了。”


    他笑看北曲一眼,轻言:“家师清云宗主是在朝堂上亦举足轻重的人物,她的动向轻则牵动夏军,重则影响战局。你是罗甸城中主帅,她所去之处可能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哪怕是我大师伯,但必定要知会将军。”


    云萧将麟霜剑剑刃贴于他颈侧:“告诉我,她去了哪里。”语声虽是轻浅,眸中却已是凄恻寒绝。


    北曲微微有感:他若再不说,此子真的会扬剑。


    “先生留话,道你此后不必再寻她。”


    “我知道她的意思。”云萧笑了一声。脸色苍白如雪,额上红樱绮丽,两相辉映,竟显出三分妖媚之色。他轻言续道:“我只问你,她去了哪?”


    北曲看着他:“云萧公子在端木先生面前,也敢如此肆意吗?”


    “我与她的事,不用你置喙。”云萧冷道:“除了她,谁也不能教我该怎么做,怎么说!”


    北曲胸口微微起伏,语声亦冷:“你们如此,定然是错。”


    云萧陡然一震。


    仿若那夜大雪,他跪在泊雨丈中被师父领回,于榻侧情难自禁地吻了师父,正被二师姐撞见……蓝衣的少女亦是哑声对他说道:你是错的。你这样和师父是错的!


    云萧握剑的手一下子攥得极紧,唇色雪白。“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云萧回望北曲,语声轻幽:“她没错,错的人只有我……”他突然想到什么,直视北曲,寒了声:“你可是,也如此这般与她说了?所以她忽然对我这样决绝,这样狠?”


    北曲负气道:“你们或许有情,但不能对天下人无情,若教清云鉴之名蒙羞,你们二人便将成千古罪人!”


    云萧闻声便笑了起来,笑得眼中清幽一片,险些落泪:“她何能对天下人无情?她只能对自己无情,对我无情。梅大哥尚且等不到她容情,我又何德何能求得?可你不知……我原也什么也不求,我便只想最后留在她身边护着她、守着她……”语声陡然一沉:“而你又怕什么呢?!你又为何要逼她!逼我?!”


    北曲冷道:“你还要为她狡辩,你们师徒二人分明已是互相有意,她作为天鉴传人,更为尊长,如此背德,罪责更重!那日还被我撞见于营帐中亲你,耳鬓厮磨,早已愈礼!”


    云萧睁目直视他:“并非如此!那日你所见并不为真!家师饮酒后,便会是那般心如赤子的模样……她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酒醒也不会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云萧锵然掷声:“那不是平日的她。”


    北曲微怔,眸中一闪而过的惊异之色,拧眉罢,再看云萧:“你所言是真?”


    云萧勉力颤抖,扬起左手三指:“我若欺了你……便叫我此生,再也寻不到她。”


    北曲一震。


    知他左臂断为四截重伤未愈,如此扬指,必定痛极。


    且所言之誓,也是心中最重。


    “我信你所言。”


    少许后,北曲再道:“如此,便是端木先生有心弃你而去,我便更不应诉与你她的去处。”低头看了一眼尚且置于自己颈侧的剑,北曲凝声:“既是你一*人痴缠,你又有何脸面逼问我她的去处?”


    云萧直直地看着他,眼中一寒。


    北曲看见颈侧剑动,双唇紧抿,眸光一颤,闭上了眼。


    “你真的不欲告诉我她的去处么?”


    北曲闭目抿唇,已不答他。


    云萧握剑的手一紧,寒剑抵颈,划破了皮肉,沁出了血珠。


    而后终是一松。


    北曲睁开眼,看见他执剑回首,慢慢向着主帅帐外行去。背影残萧,满身寒恻。


    北曲目中稍霁,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只觉此子并非无可救药。


    然面前之人行过数步后,蓦地回身,一手执剑重重拄地,竟于北曲面前“砰”的一声跪了下来。


    声嘶哑:“求,你。”


    北曲瞠目看着他,周身一震:“你!”


    不由怒道:“我原是敬你奇才!也慰你救我兵卒!但你何能如此魔障!你对你师父……何至于此!?”


    云萧伏首,于他面前哑涩道:“她……已时日无多了,余日不到三年。”


    北曲一愣,下瞬气息一凝。


    心下陡然一惊:难怪端木先生要……


    “我不曾欺你,亦可对天发誓……”


    北曲看着他,不免拧眉厉声:“你年纪尚轻,三年不到的时日,不过须臾转瞬,你纵悲痛,忍忍也就过去了……如今端木宗主门下只余你和叶姑娘,或许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是你也未可知。”


    云萧却笑:“我亦将死。”他收回扶在剑上的右手,下时面向北曲慢慢拉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北曲猛然见得,他白皙如玉的胸膛上赫然有着一条漆黑如墨的暗线,隐于皮肤下,趋近心脉。“这是何物!?”


    语声平寂:“我体内有一奇蛊,名阴阳蛊,待它钻入我心脉,便成不死蛊,传闻中哪怕是将死之人,也能救回。”微微低头,他看着自己胸前已然临近心门的暗线,道:“这条蛊线唯有我自己能让它显形,所呈便是阴阳蛊钻向心脉之蛊迹……你是否也能看出,此蛊离我心脉已然极近?”


    地上之人便笑看北曲道:“心脉被噬,蛊成之时……自然便也是我身死之际。”


    北曲震目,喃声:“不死蛊……你以身育蛊,为救你师父?”


    云萧回目望于他:“此身只为育出不死蛊,以救家师……我自敬她,爱她,但最想做的,却终究只是护她……除此之外,别无所求,我便只想在此生最后的一段时日里,伴她左右,护她到死。”


    北曲久久震色。


    目中微澜难逝。


    他道:“你,对天发誓,绝不会让世人知晓你对你师父的私情,发誓此生绝不辱没清云鉴之名,绝不会因你而让天下人对清云鉴传人传出半句污言秽语,绝不会叫三圣之首、蒙耻。”北曲直直看着他:“如此,我便告诉你她的去处。”


    云萧跪于地上,亦直直地看着北曲,霍而一笑,便举三指对天道:“今日云萧在此立誓,只要家师存世一日……余生我绝不会让世人知晓此份私情,绝不辱没清云鉴之名,绝不会让天下人因我之故对清云鉴传人生出半句污言秽语,绝不会叫三圣之首、蒙耻。只待不死蛊成,我必将心中情孽与此残身带入黄土之中,世人不知,天下人不晓,唯天地与君、曾知。若违此誓——”


    “若违此誓……”北曲凝目,寒声:“便叫你心中所爱,死于你手。”


    云萧看着北曲,抿唇微久,慢慢重复了他的话:“若违此誓……便叫我心中所爱,死于我手。”


    “她去了青蛉。”


    北曲慢慢垂目:“青蛉北山中有一珍稀药泉,先生去那里,欲将一身元力渡予你师姐,在药泉助力下为叶姑娘强续筋脉。”


    …….


    上山时,大雨如泼。


    八月之晦,端木若华带着叶绿叶到了青蛉北山脚下。


    因雨势难止、筋脉接续已不能再拖,故端木未待雨停便已领人上山。


    马车与木轮椅皆不能行,璎璃背着叶绿叶行在前面,端木若华牵着她的衣摆脚踩泥泞步步随行在后。


    为求步下安稳三人都未打伞,雪娃儿趴在端木若华头上想用自己柔软的小身子尽可能地为女子挡点雨。然而只被大雨淋得一抽一抽,耸搭着肥短的耳蜷成了荡汤貂。


    璎璃低头小心地避开被雨冲刷下来的乱石慢慢往山上走,未行几步,抬头,一愣,震在了原地。


    雨中五感都被削弱,端木若华一时只从手中衣摆的动静觉到璎璃忽然停下了步子,遂茫然地抬头面向了前方所在。


    然后即便隔着滂沱大雨,她也听闻了他粗重压抑的喘息。


    应是累极,迫极,且在强忍伤痛。


    端木便也跟着一震。


    虽也设想过这一幕,但真的出现在眼前,终不免几分恍惚。


    她终未料到他来得、这样快。


    大雨如注。


    他挡在山路上看着璎璃身后的她。除了累,除了痛,除了伤痕累累、心如死灰,他亦很茫然。


    不知道这样坚决地逐他,弃他之后……他还能怎样留下?


    明明……


    要不了多久了。


    可她恐怕一日也不愿自己再留于她身边。


    云萧想到这里,竟忍不住要笑。头一回对于自己痴情于她生了几分气,含了两分怨。


    北曲说得对……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呢?


    他笑到雨声都似凄恻了,从脸上滚滚而下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璎璃低头抿了抿唇后,默声低头前行,绕过了云萧,继续往山上走。


    端木若华放开了她的衣摆,独自勉力,站在了雨中。


    他唇间微动,发不出声音,半晌,终于开口:“师父是不是忘了……?”


    看着她站在雨中,自己一身伤痛竟皆忘却,他仍无可救药地只为面前之人心疼,想要将她抱入怀中,想要为她遮挡风雨,想要温暖她此刻微微颤抖寒瑟的身子。


    免受一点寒苦。


    他迫自己强忍住,只在她面前,在此山道泥泞中,慢慢屈膝跪在了瓢泼大雨中。


    “我与师父说过……”他看着她,慢慢拔出了手中麟霜剑:“除非萧儿死。”


    雨滴砸在剑刃上,碎溅,四散,发出泠泠的微响。


    “……否则我绝不会再离开你。”


    直视着雨中白衣人,他便含笑问了:“师父既要弃我……此刻是想让萧儿自戕,还是亲自动手呢?”


    一言出,他眸光幽得像水,深深戚戚悠悠凉凉地看着她,一眨不眨。


    雨水连续不断地打在她脸上,顺着额颔流入颈中,湿了她向来清逸素净的一袭白衣。


    端木慢慢举步,向着雨中跪地之人所在,一步一步行来。


    她仿若走了一世。


    他仿若等了一世。


    直到衣发尽湿、勉力而行的女子站在了他面前,云萧才半是恍惚半是凄寒地抬眸看向了她。


    端木若华慢慢伸手,握住了他拔出的剑……


    语声喑哑:“你可知……我已时日无多?”


    云萧一声凄笑:“我知道。”


    端木若华握在剑上的手微微抖簌……


    “你可知……我给你设下了一道关卡……”


    云萧麻木地看着她,想要睁目,然终只露出了一丝凄涩至极的微笑。


    “便是北曲。”


    端木若华握在剑上的手轻轻蜷起,眸光亦是凄疼:“如若他诉与了你,为师的去处……我便知,世间已无可阻你。”


    云萧仰首看着她,先是笑,后是哑。


    他忍不住一字一句地问她:“我是不是,就该死在没有人的角落?这样于你,才是最好……这样于你,才最不打扰?”


    第306章 衷


    他忍不住一字一句地问她:“我是不是,就该死在没有人的角落?这样于你,才是最好……这样于你,才最不打扰?”


    端木若华的心整个揪拧在了一起,狠狠一颤。


    “可是……因你不在我面前……我便不能心安……”他执剑的手亦抖簌难止,直直跪于满地泥泞中,轻而又轻地对她说:“我怕我死之际……你正身陷囹圄……亦或恰逢杀机,我未能赶去救你,而在他方舍弃了自己的性命。”


    端木若华听着他喑哑至极的语声,整个身子难以抑制地随着他凄恻至极的话一起颤抖,止不住地颤然。


    她疼抑道:“你可知……你很好,全无必要为我至此?”


    “我愿为师父而活,也愿如师父所愿而死。”他既柔又凄地看着她,语声含笑,痛彻决绝:“只要是师父想要的……我都给你。”


    端木若华虽看不见他……但对着他的那双盳目中……眼泪控制不住地凝起,而后伴着雨水,一起砸落在了麟霜剑身之上。


    她微微拨唇,终于一字字道:“我又……如何舍得?”


    她放在剑刃上的手慢慢下压,将他手中之剑一寸寸压了下去,而后慢慢倾身抱住了跪地之人的头,将他环入怀中,无声地重复了一遍:“我又……如何舍得?”


    眼中之泪蓦然肆流。


    云萧凄寒了一瞬。


    下一刻一把丢下手中之剑狠狠回抱住了她,语声痛极:“你不舍得?你不舍得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人?!我明明与你说了,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求!我不愿你为难,不求你应我……我就只是想留在你身边而已,我就只是想护着你而已……只是想在最后守着你看着你而已……”他终是哭了出来,能觉到胸口的蛊如被火灼,他疼得颤簌,字字嘶哑:“我就只是……爱你而已。”


    即便被他环抱,端木若华仍未放开揽抱他的双手,只呆立雨中,无知无措地与他相拥,一颗心跟着他的哭声一起颤抖难止……


    大雨滂沱,白衣的人于此刹那,心疼如窒,满面是泪。


    “我不该欺你……萧儿,我——”颤声一句,她终于道:“不愿负你。”


    来时路上,她于马车中诉与璎璃二人的那另外半句话,赫然是……


    ——“若终未离……便以此残身,了他心愿罢。”


    跪地之人听得,心一下子拧得极紧。


    埋首抱着她,紧紧抱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为师不曾沾染男女情爱……故我无知无觉之时……已负了梅疏影……”她的心拧窒而疼,语声低颤:“我虽不懂你们所求……但从不愿教你们难过、伤心、痛苦……”她怜疼道:“若我早知他于我有情,必也会审慎待他……若我并非清云鉴主,便可与你隐遁离世。”她空茫的双目应是看着他:“阿紫已去……小蓝已离……绿儿筋脉尽断……你的左臂、小指皆已废了……若要再将你伤及,为师如何能承?”她心疼地揽护着他,满目都是无措:“虽承天鉴……虽负重责……但端木终不过一介凡人……故时有所感……梅疏影所言、其实未错……人于人确分亲疏远近……你们便是端木此生最不舍之人。”她痛极道:“我从不愿见你受苦。”


    颤抖着伸手攥其衣,端木抑声:“你想要的……为师也尽皆,想要予你。”


    他看着她,看着她,睫羽一颤,终是落泪。“今生闻师父此言,萧儿已无憾了。”怜疼地伸手抚女子湿淋的发,将早已踉跄不稳的女子接在怀中,他站起的同时忍不住闭目仰首去吻她的唇。


    大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两人身上,颤瑟如弦。


    女子依附着他,任他所为,十指颤然。


    久久,云萧放开她,重又将她抱紧在怀中。


    端木平复着呼吸,颤声而续:“于此青蛉山中,我欲将一身元力都渡予绿儿……”她半搂半抱着与他相拥,语声低哑:“如此方能使她强续的筋脉慢慢恢复如旧,与常人无异……”


    端木无力地偎依在他身前,语声更轻,温和隽永:“元力渡予她后,我便将为废人。”


    云萧震。


    端木若华微微垂首:“时日当、更无多……应是撑不得一年。”不待他反应,端木若华便又抬起了头:“且我元力输尽之时,用以封锁你记忆的水迢迢元力当会散尽……你便会恢复幼时记忆。”


    云萧一时又震又疼又茫地看着她。


    “届时你若心中仍如此刻一般作想,便带我回樱罗绝境罢。”她靠于他胸口,伸手环抱相依,最后轻言道:“你我从此,再不出世。余下时日,你不必再唤我师父……你想如何,便如何,端木都依你。”


    她眼望虚无,喃声伴随雨声而逝:“待我死后,你将我尸骨送出,葬回归云谷……如此,下一任清云鉴传人得见水中山岳,自会出现。”


    她叹:“诸事便矣,此生、便罢。”


    云萧震怔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长睫垂翳,他敛下眼中情绪,面上只笑。


    蛊线趋近心脉,离之不过寸余,已然要不了一年了。


    他将她拥在怀中,温柔地揽护着她,环颈相依,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说:“好。”


    端木若华长叹一声,不知为何突然忆起了她将他记忆封住的那一日,彼时面前之人不过一介十一岁少龄的稚子,也是这般轻而又幽地应了她一声:“好。”


    那年那时应是黄昏,斜阳已没,清辉残落,归云谷中的山霞应已淡去,飘渺如雾。


    她迎着青蛉山中的大雨,仰首而望,目中虽空,却仿若已然描摹出了他从那时至今,一年年长大的形貌。


    端木若华恍惚一时,便由着心头所动,伸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七年如一日,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恍然漫上心头。几多爱怜,又几多心疼……


    事到如今,她又如何能不明白他所求?


    山道上,大雨中,她慢慢垫起脚尖,闭目仰首,似义无所顾,更似孤注一掷般,轻轻将自己的唇印在了面前少年人双唇上。


    恰似一个许诺。


    大雨如倾.


    青蛉北山之中,璎璃已然寻到了那方药泉。


    掩在山崖两侧的藤萝翠蔓后,藏于山洞深处,有烟烟袅袅的白雾氤氲其中。


    璎璃背着叶绿叶站在洞檐下相候。


    她背上的绿衣女子被端木喂了昏睡养息的药,一路都未醒,此时仍旧趴在她背上昏迷着。


    璎璃看着白衣女子可能行来的方向,目光虽静,几分复杂。


    离开惊云阁时,她与玖璃约定了……此后余生,他守护公子的责任,她守护公子的心。


    是故心知公子所念,是端木宗主时,她便将公子骨坛送来,强请留在端木宗主身边。


    公子的断扇、应想让端木宗主穿上的朱梅百水裙,也都一并带来。


    在归云谷中植下满院朱梅。


    为的,是守护公子于人世所期的这一份归宿。


    也为了,让端木宗主记住公子。


    未曾想过让端木宗主回应公子心意。


    毕竟女子虽具仁心却不涉情丝。


    毕竟公子十数年于她未得心期。


    毕竟斯人已逝,此时再来回应未免愈加显得凄楚。


    不如安好。


    只是眼见云萧公子步上公子后尘,心下竟无由地觉到空惘茫然。


    她曾有一瞬希望先生如对公子一般,未予其所期,便如过去数十年一般经行于世,不曾给过公子的情丝也未给过旁人。


    又希望端木宗主并非那般分毫不涉情丝之人,如若公子未死,如若公子还活着,他亦能得她心念,两情相许。


    然这些都只在白衣女子未道出那一言之前所想。


    ——“若终未离……便以此残身,了他心愿罢。”


    天鉴传人,世人所尊;师徒伦常,世人所重。


    他们若当真……


    分明是前路杳杳,未有前路。


    “情到深处,别无所求。”璎璃叹声:公子愿为那人身死,心中最想要看到的,也不过是那人平安喜乐。


    只是。


    云萧公子只能比到公子更难。


    他二人,亦更难。


    红衣女子仰首看着天际流泄打落下来的雨丝,目中一片恍怃之色。


    末了,她轻轻开口默念了一句:“守护公子想守护的,让公子安心便矣。”


    无论如何,只要端木宗主安然无恙……即是公子不惜性命所期。


    她于大雨中抬目一望,便见山道远处,黑衣红樱之人横抱女子在怀,缓缓向自己所在行来。


    璎璃看着他们。


    待到近前,红衣女子拂开山崖上垂挂的藤萝野蔓,语声平缓地唤道:“先生,云萧公子,药泉在这山洞里。”


    璎璃按端木指示抱着叶绿叶浸泡在了山洞药泉里,端木若华亦扶着璎璃踏步而入,微微倚靠着泉中温石,立身在叶绿叶面前。


    端木若华托起叶绿叶的手开始施针。


    药泉不远处的山洞另一侧,云萧捡来洞中角落里的枯枝干木,寻了不浸水的高地生了篝火,他与纵白便背对泉水中她们三人坐在篝火旁,只等她们从泉水中出来,至篝火旁烤干身上衣裳。


    端木若华用银针渡力暂时连接上叶绿叶的经脉,让其筋脉强连之下于药泉中浸泡温养,如此几个时辰后方能短时内强自将内元之力渡入叶绿叶丹田中。而这渡元的过程,水迢迢元力行过之处,会强自续接叶绿叶之筋脉。


    端木若华借助药泉之效已经减轻了叶绿叶银针渡力接脉的痛楚,然被璎璃抱在水中的绿衣女子仍于昏沉中微微颤簌,可见忍痛之剧。


    端木若华执着她双手手腕,使之置于温泉水上。叶绿叶双腕之间银针环立一圈,不时在温泉水的氤氲热气中轻颤。因她筋脉多少已然蜷起,如此强拉续接终有入骨之痛。


    如此秉持了一夜。


    待到大雨初歇,东方既白,曙色若有若无的照入洞中,端木若华方觉绿衣之人筋脉暂通,可开始倾渡全身之力。


    药泉奇效,女子于其内浸泡一夜,虽未歇息,但面色却见缓和,不似此前苍白。她轻声唤来云萧将叶绿叶抱至温泉边的大石上,自己由璎璃扶着慢慢在叶绿叶身后盘腿坐下。


    璎璃一路听从端木若华指示,只知来此是为叶绿叶接续筋脉。具体如何接续,无从得知,故也无法判断端木每一步是欲做何。


    但见周身湿尽的白衣女子静坐无声,平视前方许久,而后慢慢于针帛中捏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另一手摸到叶绿叶头上,抚准位置,而后执针慢慢扎入叶绿叶脑后……


    璎璃但见银针入脑极深,不由轻吸一口气,惊了惊:“先生……这是……”


    “此针用以隔断痛楚控制心神之脉,因我将渡元力于她,水迢迢之力乃天鉴之力,非常人能受,此过程周身会犹如火焚,故不得以先以此针控其心神,待到渡力罢,再将此针取出……会头疼数日,但不会有大碍。”


    璎璃听得怔忤:“先生欲渡……天鉴之力予叶姑娘?”


    此时已由璎璃伸手扶着叶绿叶,端木若华微微倚身靠在身后云萧身上。


    璎璃看着他们:“让渡天鉴之力……此于先生,可有损害?”


    白衣女子默声一瞬,回道:“唯有渡尽我体内天鉴元力予她,方能助她恢复与常人无异,否则筋脉仍有损伤,日久难承……渡完之后,端木身子将大弱,届时……”


    她言至此处,伸手轻覆云萧相扶的手,回望璎璃所在,语声平和:“届时端木余生归处,便由萧儿,或许会遁世而去……绿儿便托付于璎璃了。”


    璎璃听得一震。“先生的意思……”心头抑制不住地荡起万千思潮。


    最后只落目在二人覆于一处的那两只手上。


    若先生当真已明自己所欲,想要与云萧公子隐遁世外……


    璎璃抬起头来,语声温和慰然:“先生安心离去吧,璎璃会尽己所能照顾好叶姑娘。”


    末了,红衣女子看向女子身后的少年郎,微微一笑:“还请云萧公子此后余生……代我家公子心中所期,护得先生安然,解得先生凡忧。”


    云萧回望于她,满目温和,久久,轻应声:“嗯。我定会像梅大哥一样,至死相护于她,决不食言。”


    第307章 雨急山溪涨


    雨后。


    山间虽短暂放晴但尚且阴翳,曙色稀薄地照着山道上的泥泞。


    守在药泉洞外的纵白突然警觉地竖起了双耳。


    此时药泉旁的青石上,端木若华已然执着叶绿叶的双手以掌心相覆,在将元力逼出催吐纳入叶绿叶强接的筋脉中。


    白衣女子双掌向外漾起无形的元波,层层推出,慢慢流向叶绿叶,将之腕脉环抱、汇入。


    昏睡中的绿衣女子拧着眉头抖了一下,疼得急喘了一声,而后痛楚似被收敛抹去,慢慢安定了下来。


    端木若华闭目不动,只有覆在叶绿叶掌中的手在微微颤瑟,气息渐弱。


    云萧守护在旁,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心门越来越窒。强忍下了打断她将水迢迢元力输予别人的冲动。


    少许后。


    一片血色突然自眼前滑过,云萧微微恍惚了一下。


    大片艳丽的红樱在眼前飞舞起来,他似听见了哭声……


    惨号之声夹杂在哭声里,还有那一声声的呼唤:“枭儿……静儿……”


    刀砍、剑刺入肉的闷钝之声,伴随血色,好像要在他面前铺开一卷画卷……


    画卷中隐约看见火舞樱飞,一个个人倒入血泊中……


    那些人……


    那些人是……


    一股剧烈的疼意自心间漫开,云萧无端踉跄了一下。


    同样护守在旁的璎璃望见,疑愣:“云萧公子?”


    眼中所见一改……


    樱木繁盛的庭院中,水榭楼台,曲径通幽,不远处的景亭依着绿柳青槐,一袭白衣背对自己立身不远,衣如雪,发如墨,悠悠淡淡、清清浅浅地衬着亭外拂荡随风的垂柳与落樱。


    “哥,哥……你发什么呆?”


    眼前一黑,云萧猛地跪倒在地。


    “哥哥……报仇……为爹爹……为娘……为连城……为——”


    那猛然响彻在脑海里的凄声未及吼尽,突然一只箭矢迎面飞驰而至。


    黑衣红樱之人震震地撑跪于地,脑中一片懵然,竟不知要躲。


    璎璃一眼见得,高喝:“小心!”伸手一把推开了云萧。


    下时更多的飞矢从山洞外射了进来,其间伴随着纵白的嘶吼和怒嚎。


    云萧被璎璃一推,又闻纵白的嚎叫声方醒震回神,立时扬剑打落了洞外射入的诸多飞矢。


    下时两列兵士簇拥着一道瘦削娇小的身影从山洞外快步而入。


    为首的身影一眼见得泉水旁的白衣女子,当即露出狠肆笑意,对准她抬起手腕。


    黑衣红樱之人惊目,下时便见铁弩寒箭“嗖——”的一声笔直射向了背对洞口正渡力给叶绿叶的白衣女子。


    凛然怒彻来不及扬剑,迭影一动,黑衣红影瞬息而至一把抓住了射向女子的弩-箭。


    下时手中一烫,云萧立时掷箭于地。


    低头看见一条黑色焦灼印迹已沁入掌心。


    箭上有毒。


    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欲点住右手腕脉四周穴道……然左手一抬便是剧痛,根本无力点穴。


    左臂已废,竟似忘了。


    只得垂手,仅以右手执剑,挡在了一侧白衣女子身前。


    “云萧!我们也算是旧相识了。”说话的人语调轻快肆意,模样清秀可爱,与秦州天水郡时所见长开了不少,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长成了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云萧看着他,寒声而凛:“羌骑应已赶往织金欲袭中军,你何以能追踪至此?”


    木比塔吊儿郎当地抛了抛手里握着的匕首,他身后大批羌族勇士正跟随踏入,其中就有拉巴子身边最勇的玛西和最悍的日麦牟西二人。


    “老子可不是追踪过来的。”于赫连绮之身侧时,过分秀气的少年会带两分娇憨气,此时兄长不在面前,木比塔便又恢复了那副与秀气面容完全不符的地痞口吻,张口就道:“老子可是在山下等你们好几天了~我哥说了,在这里守着等清云宗主过来送死,毕竟那软钩剑专断人筋脉,她肯定要来这方药泉给弟子续脉的……要知那剑可是我哥好不容易找来给舞雩声用的。”


    云萧听得心头陡沉。


    同时右手渐感麻痹,已然有些握不住剑。


    木比塔再次抬起了手中寒铁箭弩:“你啊,别想着护你师父清云宗主了,因为你也要死的。”他随口道:“谁让你和那个说自己叫‘盛宴’的男人婆也沾亲带故呢。她的朋友,老子一个也不会放过!”


    山洞两头皆空,另一头即是断壁悬崖。


    因输力不可中断端木若华一直闭目未动,初时还能觉出四周劲风拂乱、铁矢寒声,随着周身元力慢慢流泄入叶绿叶体内,她五感越来越弱。


    声息亦越来越稀薄。


    听觉、触觉、感觉都开始被削弱,脑中渐趋恍惚了起来。


    猛然下瞬,臂上一紧,她觉到自己被人大力一拽,整个人向前扑去。


    然后被一人紧紧箍在怀中,旋身一转,像是避开了什么。


    女子神色一凛,忧急地回头去寻叶绿叶所在,纵是隐约,却也似听见了铁箭入肉的闷声。


    是绿儿……


    端木若华面色一白,心头颤簌,语声低哑。“绿儿……”


    羌族勇士日麦牟西一拳砸在了端木前一刻所坐的青石上。石碎沙尘溅。


    云萧眼见一箭射入垂首坐在药泉边无知无觉的绿衣女子胸口,周身气息亦一寒,声凛而颤:“师姐!”


    一侧璎璃执剑挡开箭雨的同时被冲上来的玛西一拳砸在肩头,红衣女子猝不及防地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山洞内的石壁上。


    木比塔看着他们,手一挥,山洞入口处排列的数十个羌卒再次放箭。


    璎璃疼得趔趄,一只手捂在肩头,咬牙一翻身躲开了射向她的大把箭雨。


    输力中断,叶绿叶气息微弱地喘着,胸口的箭矢在往外溢血。


    端木若华比她更甚,体内气息肆意掀乱,余下的元力鼓荡不已……一直在压抑地喘息。


    云萧用断骨未愈的左臂强自抱紧怀中女子,执剑的右手已然麻痹至颤抖,眼前也开始昏黑。


    强用剑气逼退日麦牟西的同时不住看向泉水边的叶绿叶,周身急凛,抱着怀中女子且战且退。


    端木若华尚且因叶绿叶心颤而疼,五感昏乱中后知后觉地觉到云萧竟是用重伤已废的左臂在抱着自己闪避后退,心上不由狠狠揪起。心疼得难承。


    其间挫骨之痛又岂是常人能忍?


    端木若华下时伸手用力回抱住了云萧,以减轻他怀抱自己所要施的力。


    语声颤瑟,她极低地唤了一声:“萧儿……”


    虽难承,虽不忍,虽心痛,下时却仍旧紧闭双眼哑声道:“我们先走。”


    云萧低头一瞬,便见她眼中泪水蜿蜒而下。


    再看药泉边的叶绿叶,下时眼眶也是一红。


    云萧颤抖着手臂抱紧女子,于箭雨劲风之中牢牢护着她,咬牙一瞬,再不看远处的绿衣女子,握紧右手中的麟霜剑便往后一掠,身形如鬼魅般飘出。


    此时璎璃手中长剑与玛西凝力一掌对上,这西羌勇士一身内劲雄沛无比,冲得已然受伤不轻的璎璃步步后退。


    木比塔瞥见,于此时抬腕一箭,正射在璎璃受伤的那个肩头。


    “啊!”红衣女子疼得脸色惨白,步步后退,直退至山洞另一头的悬崖边。


    下时箭矢又至,一道身影纵掠飘出,一把将璎璃撞下了悬崖。


    云萧口中同时唤道:“纵白!”


    那于洞外被百余羌族勇士围攻拦下的白狼急啸一声,脊背上的白毛根根齐竖,一声嘶嚎之后奔向侧面一个被它咬伤的羌人,双爪在他肩头一抓一踩,一跃而出,闪电般地奔入山洞中。


    洞口放箭的羌卒待要回头射它,已被它从头顶扑跃而过,木比塔反应迅速地抬腕射出弩-箭,短箭自白狼耳上穿过,兽血溅出。


    纵白落地分毫未有停顿,迅捷地绕开泉水边的玛西和日麦牟西直奔向山洞那头。


    璎璃自断崖边毫无防备地倒摔而下,满心惊惧,瞠目看着将她撞下的云萧。


    下时一声嘹亮至极的狼嚎响彻于晨时山野中,纵白随之扑跃而落,径直往下扑向了摔下山崖的红衣女子。


    一口狼牙含咬在她腰间,带着她直往悬崖下扑去。


    玛西和日麦牟西追着云萧攻来,但见崖边那黑衣红樱之人身形趔趄了一下,下时回身一跃,抱着怀中女子自崖边而下。


    “!”二人大惊。若叫九公主知道他被逼落崖而死……


    二人冲到崖边。


    但见崖高千丈,下方黑衣、白影正迅速往下。却并非坠落。


    纵白俯冲着在崖壁上向外长出的横枝老松上一落一跃,往下疾跃,白影快如疾电。


    然高处下落的冲力实在太大,好些横枝都被它一踩即断,白狼滚落一段会不停撞在崖壁上突出的乱石、横木间,但它蜷身团尾,四只爪子都将嘴里咬着的璎璃护在了肚皮上,未曾放开。


    与此同时黑衣红樱之人颤抖着右手狠狠将剑插入崖壁中,虽有麟霜剑的缓冲但他抱着端木若华仍旧在疾速向下落。


    伴随金石剑响的尖锐破鸣声,紧紧拥在一起的身影滑下长长一段,而后三尺青锋被壁间极硬的山岩一顶,直接向上*翻出了崖壁,二人再无缓冲可借。


    手上的毒已慢慢扩散至全身,云萧用尽全力保持清醒,为此不惜狠狠咬了自己舌间一口,有血涌出嘴角。


    他下时借这痛意而得的清醒,凝力于脚,不停踏在崖壁凸出的横枝上,直往下跃。


    崖顶上,木比塔下时也领众卒追到了崖边。


    拧着秀气的眉看了一眼崖下,但见树间影动,马上命人往下放箭。


    飞箭立时如雨而下。


    云萧扬起握剑的那只手不停挥挡。但箭雨太甚,能闻箭鸣之声铿然不断地撞击在他手中长剑上……


    忽一箭漏出即撞上他的臂,血溅衣褴,铁箭入臂,疼意尖锐。


    却让他更加清醒了几分。


    黑衣红樱之人一面踏脚下落一面挥开上方箭雨,左臂则强撑着紧紧箍抱怀中女子。未容箭矢伤她一分。


    越落越久越往下,手脚越加不听使唤。


    他腿脚已然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眼见脚下树木越来越繁盛,犹未及底。


    再有几次踏落,木比塔命人放出的箭矢尽皆被崖上横枝壁树挡住,已难靠近下方的两人。


    ……


    待云萧意识再度开始模糊,凭着本能不知踏跃了多少横枝后,终于拖着重似千钧的双腿凝目看见了底下湍急的水流。


    “师父……”他在意识彻底昏黑前不能安心地唤了这一声,而后双手合剑紧紧抱住怀中女子。


    “嘭”的一声,二人身影重重砸进了崖下湍急的河流中。


    第308章 山气日夕佳


    高崖之上。


    清秀如小姑娘般的木比塔烦躁地探头去看崖下,对着崖下又射了几弩:“轻功未免也太好了,这样都弄不死他。”


    呼出一口气,他下时就冷哼道:“有他护着,那个清云宗主肯定还活着。”


    秀气少年身后的玛西和日麦牟西面色皆不善。


    他二人虽在拉巴子同意下被赫连绮之派到了木比塔身边,但因由只是保护赫连先生之弟。但要听其指使,并不尽心。


    因知拉巴子对那汉人小子不一般,二人此前都已稍留手。谁知还是逼得人坠了崖。


    木比塔回头来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看了一眼两人,好似单纯无辜得很。也未说什么。


    下时走回山洞中,看向了身中一箭仍自昏沉不醒坐在药泉边垂首喘息的绿衣女子。


    嘴角勾起。


    旁边有羌卒上前问他:“木比塔将军,这个女人要杀吗?”


    木比塔扬了扬眉道:“把她带去给我哥。”


    ……


    午后的青蛉山中又下起了大雨。


    璎璃昏昏沉沉中被山中冰凉的雨水淋醒了一瞬。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时,似看见了雪鹞扑翅而落的身影。


    她内伤严重,肩头又中了一箭,腰间还有被纵白咬出的伤口,虽不深却也血流不止。


    下瞬便又昏了过去。


    丰伟的白狼听了云萧的指示,此刻仍旧将她护在肚皮上,蜷着狼身团着长尾呼呼地喘着气,周身因落崖时受到的冲撞断了数根骨头,此时趴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闻步声趋近,有人径直向他们一狼一人快步行来。


    纵白惊醒,警觉地勉力挣起……下时一只柔白的手轻轻放在了它额上。


    熟悉亲近的气味涌入鼻间,纵白倦惫伤痛的眼半掀半阖,下一刻又本能喘着气趴回了地上,慢慢闭上了原要睁圆的兽目。


    ……


    端木若华被身畔之人紧紧抱着落入水中时体内动荡还余的元力终于被她压制下来。


    两人环抱着一下子砸入水中极深,钻在她怀中的雪娃儿被水压一迫,痛苦地往外挣。


    身边之人的气息沉静到无。


    端木若华摒息凝神于水中拽紧身边之人的衣物靠近云萧,摸到他的脸,与他相互渡了一口气。


    水下波光泠泠,折射着幽远宁静的山间微光,五色霞波流转。


    一片寂静空冷。


    身畔之人仍自昏沉,端木若华抱紧他用尽全力往水面挣去。


    待到破水而出,紧咬在端木衣物上的雪娃儿拼命窜到了女子头顶呼吸水上空气,小小的身子抖得可怜。


    水流湍急,顺势在将两人往下游卷带,端木若华一手揽紧云萧一手茫然地拂着水面,强自静心凝神去感受四周声息。


    水波不停涌动,流势急促,难以相逆,不知带着他们漂流了多久。


    端木若华始终寻不到方向,五感仍弱,找不到可以借力上岸的所在。


    因着日冷秋凉,山高水寒,已然冻得不停颤瑟。


    脑中渐感浑噩,亦越来越昏沉,四肢慢慢脱力。


    恍惚间,突然听见河岸一侧传来惊哗嚷声。是羌语。


    漂浮在水中的白衣女子神色一震,立时凛然。


    下时勉力凝聚五感之力,能闻砍伐竹木的斫刀声,似有十数人围着水流在叫嚷、奔跑……其中亦杂夹着汉人言语。


    其言辞杂乱,并无军序,多似乡言俚语。


    女子眉间微静。


    未几,一物向水中二人拍了过来。正挡在她与云萧随水流而浮去的前方,二人随了水势一下撞了上去。


    应是竹竿。


    思及河水寒凉浸骨,她与萧儿身上都已越来越僵冷。


    端木若华迟疑少许,伸手抓住了岸边之人拍来的竹竿。


    竹竿那头的人立时收着竹竿将两人慢慢拉近。


    端木搂紧云萧顺着竹竿一直被拉至岸边。


    未及做何反应,立时被人息围拢,下时数只人手七手八脚地将他二人拽上了岸。


    上岸后跌坐于岸边乱石之上,女子怀抱少年低头冷得颤瑟。


    身上未闻血腥味,只闻牛羊膻味。


    非是此前袭击他们的羌卒。


    女子慢慢蜷起早已僵硬的五指,收起了袖下所掩的银针。


    下时,一件带着人身上余温的袄衣覆了过来。


    有人用厚袄将上岸后紧抱着怀中少年人冻得颤瑟发抖的白衣女子裹住了。


    端木若华冷颤着慢慢抬起头,空茫的双目对着那正给她与怀中人裹紧袄衣的人,轻轻拨动唇,用羌语道:“谢谢。”


    能觉那人动作微滞,下时围着他们的男女老幼之声一齐发出几分欣慰的嚷声,在用羌语说着:“是会说羌语的汉人!”“和我家婆娘一样~”“也和我家那口子一样~”


    端木正怔,便听一道温朗淳厚的男声道:“姑娘不必客气。”


    所言是汉语。


    语声随着身上裹紧的袄衣离近后,又离远,那道淳厚男声再道:“姑娘怀中之人好似一直昏迷不醒,可是呛了水?要我们给他看看么?”


    端木下时垂首低头,一手裹紧了身上宽厚长袄,同时另一只手借袄衣遮挡之下,从胸前一直伏首在她怀中的云萧额心及右脸上抚过。


    后低声颤瑟:“劳烦公子……亦多谢诸位相救之恩……”


    “姑娘客气。”男声复又离近,说罢便欲从她怀中接过那少年形貌的人。


    然女子却未放手。


    “公子可否……”语声颤瑟低哑,映着女子苍白如纸的一张脸:“就在此地……为他探看?因是盳目之人……我难以放心他离远……”


    那人便怔,听着女子冷颤忧惫至极的语声,目光在一身白衣尽湿、额发滴水的女子身上逗留微久。


    能见眼前苍白纤弱的女子眉目素淡宁和,那双漆黑似墨的眼中流转间却不见微光。


    心中不禁漾起一抹憾然之意。“好……我就在姑娘身旁给他看看。”


    目光从面前苍白寒瑟的女子身上慢慢移向她怀中之人,那人声音仍旧温朗淳厚:“姑娘不必忧心。”


    “多谢……公子……”端木声低以极。


    那人便又多看了一眼面前女子苍白倦瑟至极的面容,方伸手查看起她怀中少年面色、脉相。


    下瞬映入眼帘的是半张绝色、额心及右半张脸却长满红疹的少年脸庞。


    那红疹排布细密,从额心一直长至右边下颌,密密麻麻,映着少年冷白的一张脸,几乎一半细腻莹白,一半殷红瘆人,尤其额心,红疹上的血丝清晰可见,凹凸不平,见之不适。


    端木微感面前之人声息一滞。


    “这少年的脸……”


    “只因体质有异……”女子的脸色眼见地越来越寒白,低哑着声音轻轻答了:“脸上许会长有一些红疹……时常发作……公子莫见怪。”


    “怎会。”此一言罢,便见面前女子似是再难勉力强撑,怀抱少年裹紧身上袄衣的动作渐趋松落。


    女子宁淡的面上唇如纸白,毫无血色,慢慢向后倒落下去。


    “姑娘!”语声含忧,下瞬倒落的身子被人稳稳接住,连带她一直护于怀中的少年一齐轻轻揽在了身前。


    “快去生火,再寻几件御寒的干衣来……”


    …….


    端木醒时,能感周身回暖,此身被裹在细腻温软的兽皮毯中,有人拿着小碗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予她去寒汤药。


    “姐姐你醒了?”见她醒来,身前忽然响起一道极为惊喜的怯弱女声,后不待端木反应,面前少女之声的人便慌忙站起,紧张无措道:“姐姐你昏睡两日了,一直高烧不断,方才退烧半日……我、我去叫我哥哥来……”


    不及反应,面前之人的声息已匆匆离远。


    端木耳闻她手扶椽壁,轻轻跳落泥地的声响,浑噩无力中意识到自己身处一方马车里。


    周身倦惫无力,脑中仍旧昏沉,她勉力凝起体内所剩无多的元力,慢慢运行周天。


    后沉厚的步声行近,有人扶着马车壁椽而上,弯腰进了马车。


    下时昏迷前那道温朗淳厚的男声再度响起:“姑娘可有好些?现下感觉如何?”方才离开的那少女气息亦随之喘着气爬上了马车。


    因元力失半,五感已弱,五识渐衰,但即便如此,亦能感觉到此身经过调理,复了几分元气。


    端木面上露出温然感念之色,垂首予面前之人一礼:“已然好多……谢公子及诸位施救。”语声仍旧轻哑倦惫。


    “姑娘不用客气。”男子语声亦温,下瞬续道:“与姑娘一道的那少年被我安置在了另一辆马车里静养,他伤得不轻,因臂上中箭,失血过多,还中了毒,但应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这两日毒息已轻,此下已无忧命之忧,姑娘或可放心。”


    “嗯……对,姐姐你安心,我、我们会照顾好你家阿弟的。”那少女之声有些局促地补充道。她所言是羌语。


    端木神色轻怔,静声少许,未多言,只又道了一遍谢。


    “不知姑娘何以落入这深山之中的青蛉水中?那少年……咳,彼时姑娘护得极紧,见之又年少……当是姑娘阿弟?”


    白衣之人静滞一时,随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语声更见温朗淳厚,男子之声续道:“我名九州旭,身旁这位是我妹妹九州纳吉,我们正与村人沿着青蛉水去往益州越嶲郡一带躲避战祸……此次恰巧救上来姑娘与你阿弟两人,我们便一路带着你们救治疗伤,同时续往北行进了两日……不知可有与姑娘二人欲往方向相背?”


    端木闻言,微微摇首,语声温静:“诸位出手施救已是大恩,愿携我等同行更是仁心,即便确与我二人前路相背,我与……我与家中阿弟亦当感念诸位恩情,实不应耽搁你等北上之行。”


    女子言尽,男声便微滞,能见马车内这方裹于兽皮绒毯下的纤弱女子眉间静淡、语声通透平稳宁和,沉静如山。不禁怔神。


    第309章 弱龄逢运改


    “那姑娘与你阿弟何以落水?”


    马车里,端木若华听得温朗淳厚的男声再问,静一时,回道:“隐居山间已久,此回是遭了仇家追袭……吾为长姐,除去阿弟还有两个妹妹,昔日皆为江湖中人,后来退隐避祸,隐遁于野。”眉间伤痛之色渐显,她低声为语:“那日爹娘旧怨寻至,我盳目身残,不良于行,两个妹妹拼力护着我与阿弟先行……此刻已然生死不知,阿弟也因护我受箭中毒,伤重不支,这才坠崖落水。”


    眉间忧怃之色难掩,黯然而哀。女子喃声:“幸得诸位相救,残身未殒,我与阿弟铭感于心。”


    男声听得吸气,长舒一气,不免微忿:“即便结仇,对你们稚子少年与一众弱女子亦下此毒手,赶尽杀绝,未免太过。”言罢,思及女子此刻心中必然所忧,轻言慰道:“只望姑娘两个妹妹此刻亦无恙。”


    女子眉间悲意不减,苍白的脸上俱是惘然戚色。语声低哑:“待我与阿弟愈好便去寻她们……”


    “可是姐姐,你的身子……”马车里,男子身旁的少女听得忧心:“我哥哥说……你的身子……不是很好……轻易、轻易……难愈……”


    少女能听懂汉语,但似是说不流利,紧张之下所言一直是羌语。此刻支吾着小声说道。


    端木听得,微垂首:“我心知自己沉疴病体,宿疾缠身,已是强弩之末……”说话间又咳数声,她慢慢道:“只待我家阿弟伤愈,我便与他离去,不再相扰。”


    男子之声低了下去:“姑娘言重,算不得相扰,只怪九州旭医术浅薄,断不清姑娘的病症,若能寻得当世名医,例如素有神医之称的归云谷主、清云鉴传人端木先生,想必定是能治好姑娘的。”


    女子听得,置于兽毯上的指尖顿了一下,一时默然。


    “只是此为传闻中的人物,想必我等乡野村人轻易难见,更何况……”男子之声微露一丝自嘲和无奈:“更何况我等此行是要从夏地宁州去往暂沦为羌骑蹄下的益州越嶲郡。”


    他身旁的少女语声亦苦:“嗯……清云鉴传人是大夏的清云鉴传人,我们要去羌骑敌营阵地的话……姐姐你若还和我们一道,便难寄望于她了……”


    “因何……”女子语声极轻:“你等既身在宁州,应为在夏羌民,为何不往东寻荆广诸郡,而往益州越嶲郡?若为躲避战祸,去到越嶲郡恐非明智之举……”语声微顿,女子续道:“其虽已暂时落入羌骑之手,但仍为战地。”


    “我们又岂能不知。”那道温朗淳厚的男声微微一叹,而后述道:“只是汉人之中并非所有人都像姑娘你这般会尊重且平等看待我们这些在夏的羌民,更遑论学会说我们的语言。”


    “是呀姐姐,汉人大多都不会肯学我们羌语的……以前在凉州的时候,我随哥哥入城,汉官都管我们说羌语叫狗吠……”少女几分怯懦又几分憨喜地用羌语说着:“但姐姐你的羌语却讲得这样好……”


    语声已怔,端木慢慢滞声:“在夏的羌民,百年来所处,一直是如此境地?”


    男子苦笑一声,不无愤慨寞然道:“夏羌不曾开战前,在夏的羌民便时常受到欺凌,夏羌开战后,汉人更加不容羌人,夏地羌民的日子便更是难捱了,若我们一行皆为羌人,便也越过黑水、贡嘎山去到西羌红原生活了……”


    “不往西羌境,也不留夏地,而是去到暂时落于羌骑手中的益州越嶲郡……”轻倚于马车内兽毯之上的白衣女子设想到什么,空茫的双目对着面前语声温朗的男子。


    男子温声以续:“我们一行中有羌人也有汉人,多为汉羌联姻亦或羌汉混血。若栖汉地,汉民疑羌;若栖羌地,羌卒疑汉。皆是难安。故而才往暂为羌地的益州偏僻战地越嶲郡,以图容身之地。”


    端木听得语滞,良久未言。


    长叹一声,男子忽又笑道:“不过也因羌骑中有一小将,正是九州旭好友,他应我可领村人前往安置,并言只要越嶲郡还在羌骑手中,定保我与舍妹及众村人无虞。是故敢往。”


    此一言出,端木若华袖下十指轻蜷,低哑着声音轻轻道:“是……这样。”


    “嗯,我那位好友性子直忱,虽常开口污言秽语,但对于愿与羌人为伍的汉人还是极友好的,十分乐见。”男子之声迟疑一许,温声道:“姑娘身子弱,不若还是与我们同行,调理养伤,你与你阿弟虽为汉人,但若见他,也不必怕。”


    一侧少女亦道:“是呀姐姐……就凭你会讲羌语……就一定会是我们羌人的朋友……”


    “还望……”女子忽而抑色,凝声寂静道:“诸位能隐下我与家中阿弟随你等同行之事……待阿弟伤愈,我二人便离。”


    马车内,白衣女子面前,九州旭与妹妹九州纳吉听得,都愣了一下。


    九州旭怔声:“姑娘是担心……”


    “爹娘旧怨寻至,我与阿弟连累你等。”女子眉间忧色难掩,低声诚挚道:“若因我二人连累你等逢厄,此身之罪难辞。实非我愿。”


    男子凝眸在面前纤弱而沉静温淡的女子身上,少许后,慢慢回目,便道:“我明白了。”


    见得女子脸色又复几分苍白,立时欠了欠身:“如此,姑娘这几日暂且安心调养身子,以待你阿弟伤愈。”


    端木行一礼:“在此多谢九州公子与令妹。”


    “姑娘客气。”


    待得男子声息出得马车离远,马车内的白衣女子倚于兽毯之上,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无怪乎宁州两任刺史皆反……据闻百年来宁州已有七成以上的百姓都为羌人,便是连原刺史徐怀与周朗之妻、母也都为羌人,若然在夏羌民饱受欺凌,他们举兵而反、助阵西羌,想让宁州归入西羌,免此地羌民再受欺凌,妻、母一族能安,便几分明了。


    想罢,端木又咳数声。


    “姐姐,你快躺下休息吧……”一旁少女听见小声劝了句,伸手将白衣女子掺扶着在马车内铺就的兽皮软榻上慢慢躺下了。“好生休息……我、我去给姐姐把药热一下。”


    “有劳九州姑娘。”


    “姐姐不用客气……”少女之声十分腼腆,她低低道:“姐姐要是不介意的话,可、可以叫我阿吉。”说罢小声补充道:“村子里的阿叔、阿伯还有哥哥……都叫我阿吉。”


    端木对着她所在,微微颔首,语声温浅:“有劳阿吉。”


    “嗯!”


    少女声息一离马车,端木凝眸于眼前虚无,眉目间便是一片深重的忧怃抑色。


    “萧儿所中之毒其实不浅……据其所言,应是奇血之效,令毒息减轻了……”


    周身有感寒意,脑中又复浑噩,几分昏沉,但心下终难放心。


    挣扎欲起。


    然下一瞬,马车内风声微动,一物似从角落里窜了上来。


    端木有感什么,缓缓伸出手来:“雪娃儿……?”


    细腻毛绒的手感钻入掌中,熟悉亲近,不住地在她掌心轻蹭着,端木心中稍安。“萧儿他……现下如何……?”


    两日来不时趁着两辆马车离近或并行,来回窜看两人的雪娃儿发出了“咯咯咯”的叫唤。


    端木并不能明,一面轻轻抚着手中雪貂脊背上的毛一边猜测低语:“你所言,是无碍?”


    “咯咯咯!”(对啊!)


    雪娃儿温顺地在女子掌心里转着圈圈。


    端木似是明了,挣扎欲起不能,无力又倦惫地躺回了兽毯之上。


    眼前唯余黑芒,脸色更见苍白。


    “咯咯咯咯咯!”(他没事啦,你赶紧休息吧!!)


    端木苍白着脸色微微喘息,后又转目对着此处马车后方,那似是另一辆马车的所在。


    “萧儿……”声低而哑,难掩忧思。


    后方马车之内。


    九州旭方替马车内闭目昏沉的少年把完脉,眉头便拧,暗自心惊。


    分明伤重,两日前查看时,左臂内尚有断骨未愈,右臂箭伤更是穿臂极深……


    然昨日查看,左臂断骨尽数已愈,毒息也轻,面色眼见好转。


    今日再看,右臂穿箭之伤竟也已好了大半,如此伤愈之速,根本不似常人。


    “这少年……”九州旭垂目看着少年手肘间一圈圈叠层的圈纹,目中惑色更深。


    正犹疑。


    指下脉搏忽然跳快了两下,九州旭一抬头,便见一双皎然如月清透而又幽邃的眼牢牢地锁定了自己。


    眸光深幽却又清明,微见冷寒,更见沉静。“你,是谁?”


    九州旭一怔,竟有些被面前少年的气势所惊:“我……”


    然不等他言罢,面前少年双目骤然睁大,下一刻急速环看四周一眼,脸色立变,“唰”的一声从马车软榻上挣起,伸手直取面前男子颈脉:“她呢?!”语声寒沉极凛。


    九州旭不由得一震。


    …….


    益州,牂柯郡,织金。


    北曲所领两万新兵已和巫亚停云中军六万汇合。


    甫一汇合,就以夹击之势大败羌骑与凌王反军,于织金郊野逼退反军数十里。


    至此,添入新兵后中军优势渐显,巫亚停云与手下“天南海北”四大心腹将领配合默契,令之所指,势如破竹。羌骑与凌王军颓势愈显。


    沿青蛉水搜寻夏国清云宗主与其弟子的木比塔闻讯,更加握紧了手中所得麟霜剑。


    下瞬即对着山间寒水中不停趟水搜寻的一众羌卒呼喝道:“沿青蛉水仔仔细细往下游找!一队在水里,一队沿岸追!便从捞出这把剑的位置出发,一寸也不要放过!定要将夏国的清云宗主和她的弟子从这山间翻出来!”


    若然夏国清云宗主落入西羌手中,夏军士气必然大跌!


    木比塔一点点拔出手中麟霜剑,剑刃寒光照耀在山间,映照着他分外秀气的眉眼。


    那两人说是我羌军转败为胜的关键,也不为过。


    第310章 愿为西南风


    “小兄弟所指,可是你家阿姊?”


    “阿姊……?”云萧不由得跟着他喃了一声。


    九州旭听他喃声,强忍脖颈被他扼于手中的极度不适,仍旧温言回声:“小兄弟莫要担心,你家阿姊无恙,正在前面另一辆马车里休憩,你……”


    言之未尽,一道雪白的小身影突然从马车前椽一角钻入,飞快地蹿至了马车褥榻上坐身挣起,正扼人之颈的少年身边。


    雪娃儿两只前爪扒拉着云萧身上所着单薄里衣,嘴里发出“咯咯咯”的叫声。


    九州旭看得惊奇:“这貂……”


    云萧立时会意,目中欣然之色一闪而过,下刻甩开九州旭一把抓过叠放在褥榻旁的黑红长衣,便欲跟随雪娃儿急步而出。


    九州旭抚了抚隐隐作痛的喉颈,见之,忍不住唤道:“小兄弟……”


    云萧闻声回头,看向他的眼神几分警凛。


    下瞬,马车内的布衣青年便觉胸口一麻,周身随即动弹不得。


    九州旭一愣。


    继而心震:以这少年人点穴之速,应是武功极高,当真只是隐居山野的寻常江湖武人?


    眸光微微颤动,再想到那一身白衣、眉目静淡、观之纤弱如絮的盳目女子……


    其周身隐有不怒亦威、沉静如山的气度。


    “便言是一门宗师或也不假……”布衣青年心道。


    当真只是隐居于山野的一介无名弱女子?


    马车内的少年已飞快穿戴齐整,利落掀帘而去。


    ……


    云萧看罢马车外,虽有人影但未感危机,随即迅速钻出了马车。


    跳落之时扯动右臂,臂上伤口虽已愈合大半,仍旧传来一阵窒人的疼意。


    他跟随雪娃儿快步向十几步外的另一辆马车行去。


    此时正值日暮哺时,两辆马车相距不远,周围有数十人忙碌来去,皆着粗布短衣,额发蜷曲,竟似羌人。


    云萧低头只当不见,脚步愈快。


    忽然一肩垂双辫的栗紫麻裙少女看见了他,迎面便迫不及待地朝他快步行来,嘴里同时喊着什么,乃是羌语,并不能识。


    云萧心中警惕,见其呼喊所对正是自己,便佯装木讷地止步在原地相候。


    为免引人注目只等她近身。


    阿吉手中尚端着刚刚热好的汤药,见与哥哥照料了两日的少年醒来,自是心生几分欣喜,急步上前慰问。


    然一近身,便被面前一身黑红长衣的少年出手如电,往胸口一点。


    周身顿时一僵,再难动弹。与此同时脸上烧烫如沸,焦臊急声:“你……”


    便同马车中的布衣青年一样,少年离去时飞快出手,将其哑穴也一并点住,不让其发出声来。


    麻裙少女娇圆的双目瞠大,一动不动、一字难言地柱在了原地。


    四下村邻自顾忙碌,一时间竟皆未察觉出她的异样。


    云萧看着雪貂飞快蹿爬进前面一辆马车内,心头立时一紧,靠近后迅速伸手掀开车帘,闪身钻入了马车。


    下一瞬,目中所见便是心中所忧所思之人。


    端木若华阖目躺在马车内的兽皮毯上,似有所感,侧首转向了他。


    “师父!”云萧压低了声音唤道。身体同时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兽毯上的女子半扶半抱进了自己怀中。


    端木眉间亦露出喜意,空茫的目中也有感慰然,任他伸手便来把自己的脉。


    声低而缓:“萧儿。”


    脉相平稳,尚见虚弱,但一时并无大创。


    反比落崖那时好上两分,显见悉心调理过。


    云萧眉间当即舒展开了两分,迅速猜到了什么,轻声以问:“师父,是这些羌人救了我们?”


    端木宁声:“此一行中并不只有羌人,也有汉人。”女子方由他扶抱坐起,微微倚身在他怀中,此时亦反手把住了他的腕脉。


    察觉伤势见愈,几乎已无大碍,半是慰然,半是惊诧。“你的伤势未免好得过于快速了……”


    云萧听得,想到因由,眉间不动,眸色略黯一分,然语声轻柔而含笑:“得多亏二师伯临别所赠的药蛊。”


    端木若华微微蹙起了眉,语声无由凝重:“此蛊之效未免过于玄奇了……医道者,凡至药,多也至毒……师姐赠蛊于你时可有言明此蛊会生哪些副弊?”


    “未有言明。”云萧另一只手也抚上了女子正予他把脉的手,少年人覆有薄茧的手微微摩-挲起女子纤瘦冷白的五指。“只言此蛊在身,昼寒夜暖,晨昏如常……想到师父身子畏寒,是故日间应与萧儿少做接触,但夜寒时……”语声便低,他轻轻道:“可由萧儿暖着师父。”


    端木若华听得,一愣。


    少年人圈抱着她,不似往日秉持师徒之礼的环护端坐,而是几分强势地将她揽护在自己胸口。


    此时姿态放松,形容亲昵。


    方才被他扶抱入怀时未及觉出什么,此刻回神过来,女子心绪便不由得跳快了些许。


    端木忆起那夜大雨中与他所言。


    及彼时,自己仰首与他的那一吻。


    恍惚惊觉,他二人已然并非纯粹的师徒之谊……


    神色尚怔。少年左手五指轻转着扣进了女子右手指间。


    端木刹那醒神,本能地想要挣动……然下瞬忽然触及了少年已断的左手小指指根处。


    声息一静,气息便颤了一下。


    后任由少年摩-挲着她的手,与她旖旎相依,十指相扣。


    “师父……”身后的少年轻声呢喃了一句:“萧儿此刻可是在做梦?”


    端木若华听得,心下一时更软,慢慢抬起另一只手亦覆在了少年手背上。


    声轻而柔:“非是梦。”


    云萧更加抱紧了她,埋首于她颈侧:“若然是梦,萧儿唯愿长睡不复醒。”


    眼帘垂落,端木若华任由自己平缓着声息慢慢沉进了他怀中。


    二人缱绻偎依。


    ——方才一刹那,师父原想要挣开萧儿的手吧?


    少年人埋首不动,只当不知。双臂揽她在怀,复又更紧。


    端木若华虽怜之,却终未能全然适应,心绪有些浮动,只迫自己放松周身,听之信之任之。


    两人偎依良久。


    “师父接下来打算如何做?”想到药泉洞中身中一箭生死不知的叶绿叶,云萧慢慢道:“可是要去羌营中查探师姐安危……再伺机寻回璎璃?”


    端木极轻地点了下头。


    “何时启程?”


    “待你痊愈。”


    “萧儿已经愈好。”


    “尚未痊愈。”端木缓声道:“你我再与他们随行两日罢……为师再看看你的伤。”


    云萧侧首以偎她,再道:“师父觉得他们可信?”


    端木一时未言,片刻后慢慢道:“若他们不可信,你我昏迷的这两日应是已然身殒,再难多言。”


    便将此前于青蛉水中被救、与这两日受九州旭兄妹二人照料关切之事一一道出。


    云萧听罢端木所言此一行人于羌地、夏地的两难,想到了自己初见木比塔时之景。


    “入夏的羌民……确实处境极为不易。”


    端木若华听他道出彼时于秦州天水郡时所见,一时又默然。


    “为师对百姓所思所想、民生诸事,皆知之过少了。”端木叹道:“户枢不蠹流水不腐,我大夏朝廷不足之处尚多,为师做的,终归还是太少。”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不是师父十数年来能察觉并解决之事。”云萧忍不住微微蹙眉道。


    端木听罢,不言。


    看着怀中女子,脑中刹那间浮过一念,明知应是绝无可能,却仍忍不住述道:“师父唯余不足一年的时日了……可对?”


    端木眉间怔忪了一瞬,后轻轻点了下头:“嗯。”


    “师父可有想过……此刻*便随我而去……或归于谷中,或隐于山野,或寻去樱罗绝境……自此不再过问天下之事,直至了却此生。”


    端木一怔。


    空茫的目中亦不禁浮现出寂色。“绿儿与璎璃的安危尚且未得而知……”


    云萧眸中也寂,半是寥落:“只余不足一年的时日……萧儿是怕……再无多余时日……能与师父,此般相守。”声轻也静。


    女子眉目已蹙,语声微含斥意:“纵我时日无多,你我又怎可弃她们于顾?”


    眸中转而温旭,云萧柔声道:“嗯……师父说得是。那便先探查寻获师姐与璎璃,那之后,我们再走。”


    女子静声,少许后,与他颔了首。


    怀抱女子已久,少年人于此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若照师父方才所言……你我再与他们随行两日,萧儿岂非要与师父姐弟相称?”


    端木轻舒了一气,低声回道:“蒙其搭救,理应感念。除此之外,于九州公子、阿吉姑娘面前,你我亦当礼之敬之。”


    云萧闻言,眼神便有些不自然地飘开了些,低低应声:“嗯。”


    雪娃儿便于此“咯咯咯”地叫唤出声。


    一袭黑红长衣的少年便咳:“师父,其实,萧儿方才过来……”


    马车外忽闻羌语呼嚷,嘈杂惊声。


    端木听得,一愣:“如木不动……萧儿你,来时点了阿吉姑娘的穴?”


    云萧:其实不止,还有师父口中那位九州公子.


    青蛉水沿岸向北百里处。


    木比塔蹲下身来用手量了量地上的马车车辙印迹。


    “水中既寻不到人,也捞不到尸,那便只能是上岸了。”木比塔甩手挥去了掌中沾上的干泥:“两日前青蛉一带下过大雨,这车辙却未蓄水,想来是雨后才打这儿行过。”


    玛西和日麦牟西、及一众手握弓-弩的羌卒从后看着他。


    “这一条山间过道正沿着青蛉水向北延伸,如果清云宗主和她的弟子上了岸,两个都应该重伤着,跑不远。”想到这两日苦苦搜寻,均找不到两人踪迹,木比塔舔了舔牙,眸光既狞又亮:“除非他们坐上了马车,一路未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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