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师徒情
大晋开元皇帝,永靖五年。
适值春深,蜀地风景怡人。
益州战线后方,涪陵郡城内,官道两侧屋舍俨然,小楼映树,青石砖缝里钻出着各色野花。草木绕宅,繁茂古朴,满地野花点缀在街道旁,与古城相映成景,春意盎然,颇有意趣。
此处郡城据闻是益州最为繁华的几处郡城之一,因去岁战事已歇,又复勃勃生机之象。街道上客栈、酒肆、茶坊不再少数,大小买卖的店铺摊贩亦随处可见。
戴着斗笠的一男一女从此条长街一家老字号客栈中行出。
日暮时,又相携行回了此间客栈。
那男的身形俊挺修逸,举手投足桀骜不羁,一面叫人觉得冷肆倨傲,一面叫人觉得幽冷疏离。不敢轻易接近。
女的更是清逸出尘,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举步间从容沉静,叫人看向她时不自觉地静了心、宁了神。远远一见,满心平和。
又因二人面容皆被斗笠轻纱遮挡住,叫人更为瞩目好奇,引得路人频频侧首。
二人一回客栈,小二便一眼瞧见,立时上前热情相询晚饭。
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止步,侧身面向小二说话:“还是素斋,菜式换一换,别与昨日相重,送到房中。”
“好嘞!素斋不重样~”小二一面应承一面目送着二人上楼回了楼上的上房。“做好了马上给公子夫人送到房中~”
客栈二楼,临窗靠街的那一间上房内。
房门阖上,黑衣男子便取下斗笠随手一扔,稳稳挂到了屏风旁的木桁上。
白衣的女子亦抬手取下了头上斗笠,一头雪发铺陈而下,有几缕散落在了肩头两侧。
南荣枭随手为她将肩头雪发撩至脑后,间隙里俯身侧首,在女子颈侧亲了一下。
端木若华总也习惯不了他随时随地、不知何时便会突如其来的亲昵亲热之举。
耳廓微烫,轻轻侧首相避,而后行至了屋内的屏风后。
“之前在军中每日都需易容,时间长了脸上不时便痒,幸而刚刚在墨香坊也买到了合适的面具。”南荣枭笑着拿出一片铁皮面具来,伸指在面具上轻弹了一下,听到精铁干净的轻吟声。“不错~还是用的好铁。”
屋中洗脸用的木盆旁,放有小二提前已经打好的清水。
南荣枭从桶中舀出几瓢来倒进盆里,将手中面具细细清洗了。正拿了一旁的布巾擦干,房门便被小二敲响了。
“公子、夫子,我把饭菜给两位送来了~”
南荣枭戴上面具,拉开房门,疏淡地“嗯”了一声,从店小二手中接过了饭菜。
小二初时未见斗笠,还以为终于能见一见这两位客官的真容,定睛一看,面前的公子竟又戴上了面具。
只得讪讪地将手中装着饭菜的托盘递了上去。“客官您慢用。”
南荣枭阖门,插上门闩,转身将冒着热气的几样小菜和汤饭摆好在桌上。“师父,过来用饭了。”
他习惯性地用袖中银针试了遍毒,未察异样,又将二人所用的碗筷都拿去盆中重新舀出清水来洗过一遍,而后拿来摆好在桌旁。
白衣人从屏风后行出,已然简单洗脸净了手。坐到了黑衣人对面。
二人原本没想在这家客栈多逗留,但他家厨娘的素斋做得实在好吃,南荣枭看见端木若华所食比往日多上两分,便有意换了菜式再尝一日,确定厨艺稳定,明日便花些银子寻到后厨去学一学。
“师父再尝尝这个。”南荣枭舀了一碗鲜笋汤递到女子面前。“春笋鲜嫩,正适合做汤,不知道他家厨子做得好不好吃?”
女子舀了一勺尝罢,诚实地抬头来回看他道:“清脆甘甜,似酿山林清气。”
“那便是好吃了~”南荣枭眉眼之间萦笑,又给她夹了些别的菜。
时日过去得已然太久,二人间相处的细节也悄然发生着变化,便如这食不言,寝不语。
渐渐便常于饭间话日常琐事,论汤饭菜肴,谈江湖轶闻,念旧友亲朋,絮语温然。
“明日待我与这客栈的厨娘学一学这些素斋的做法,少则两日多则四五日,便启程回荆州。小舟儿的婚仪不是五月初么?还余两月余,定来得及。”
白衣白发之人听到他口中提及之人,眸光刹时更见柔和,连带眉稍眼角都好似更柔软了几分。回忆着那人的眉眼身形,思及又已三年未见,心绪间涌起波澜。
南荣枭拿出了于墨香坊买来的那幅赤霞樱舞图。
“画得确实传神~”饭菜已然用罢,他起身来一面点评一面将手中画卷翻转,朝向了椅中依然端坐的女子。“师父也再看看呢?”
端木若华依言抬头看向了他手中所执的画卷。
画中赤霞漫于天际,下染林稍,错落林立的血色樱木林中,唯一株粉樱立于林间,在那粉樱旁侧的一株赤樱树下,画有一位一身白衣的女子,她满头华发,阖目已逝,半身染血,被身后着一袭黑衣的年轻男子抱在怀里,倚于树下,二人四周血色樱花残落,花落如雨,一片凄靡艳绝之色。
回忆如水倒回,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一刻五识尽灭后的黑暗虚无。与最终意识消逝时,满心满眼的无力与悲疼。
她不愿他随她而去。
可最后,他还是随她而去了。
只是不曾想到,他二人还有再醒来的那一日。
虽则再度睁开眼,于这人世*间醒来,岁月流转,竟已逝去整整十八年。
天隆三十三年。冬至,大雪。
端木若华于玄玉冰棺中睁开眼来,入目所见,便是躺在她身侧的南荣枭。
两人以额相抵,侧卧在同一副棺内。她雪色的发与他黑如漆墨的发微微缠乱在一起。
满目空无、怔忡、痴茫,直到棺中气息越来越稀薄,她有感不适,挣动手脚,指尖触到冰凉的棺身。
好冷。
她的五识尽复,又已能见、能感,能觉到冷。
她有些恍怃怔忪地意识到,她许是未死。
望向眼前额纹绮艳、阖目无言之人,眸中转而直怔、哀怮、悲绝。
一刹时,已然抬起、本能地想要推开头上棺盖的那只手,竟陡然失力,重又垂落回了此具棺中。
然在落下的那一瞬,被身侧之人倏地抬手,握住了。
他皎然如月、邃墨如渊的双眸亦于同时睁开,震怔地看向了她。
久久,哑声喃喃:“师父?”
棺中侧卧在他面前,一身白衣、发白如雪的女子,亦一时怔目,而后笑颜忽绽。
其间温柔眷恋之意便似花海拂波,一层层漾入心间,亦倒映在他双瞳之中。
二人推开棺盖,爬出了身处的这一具玄玉冰棺。
所在应为地下,阴冷潮湿,寒意一阵阵袭来。
随着意识醒来,二人的身体亦渐渐回温,心脏一下一下跳动起来,经脉流转,丹田内力亦在慢慢回复。
二人循着冰棺一侧唯一的石阶往上走,向上推开厚重石板,行至地上。
入目所见,竟是含霜院中云萧时所住的叹月居内。
适值冬雪,银妆素裹,残败萧瑟的院中一片清泠泠的白。
谷中重燃炊烟的次日,吟风竹地便响起衣袂翻飞声。
有人破阵而入。
朱梅林中,白衣白发的女子携身侧少年形貌的男子,拜祭过叶绿叶、阿紫、梅疏影后,正于记忆中的红梅树下拜祭雪娃儿。
便见一袭蓝衣、容貌依稀能见往日妍丽的中年女子踏步匆匆落在了院中。
端木若华与南荣枭一齐转目看向了她,眸中刹时一震。
蓝苏婉看着他二人,眸光亦久久颤然。
“……师父?师弟?”她抬脚有些想上前,却又怕眼前之景只是一时幻觉,未敢迈步再往前。“真的……是你们吗?”
眸光碎成一片片,她哽咽一句,又问了一声:“是你们吗?”
声极哑。
端木若华与南荣枭因她这一句,眸中都已慢慢萦上了一层湿意。端木若华看着她眉稍眼角随处可见的细碎纹路、乌发中夹杂难掩的根根白发,震目之余,声亦哑:“……小蓝?”
已经年未再听闻此一唤声的蓝衣之人,于女子开口唤她的下一瞬,泪落如雨,泣不成声。
“师父……师弟……你们……终于醒了。”
院中朱梅如火,风雪欺然。
端木若华与云萧于连城身逝后,蓝苏婉待叶征亲自过来见过白衣女子的尸身,便作为亲故带走了二人的尸身。
南荣静一路扶棺跟随,看着她将他二人的尸身带回了归云谷,合棺封进了玄玉冰棺之内。
又于云萧所居叹月居内,凿出一深窖,将玄玉冰棺放置于其内。
因身怀不死蛊,云萧又确曾在此蛊作用下爬出冰棺,死而复生。
故二人心中不可避免地会留存着一丝侥幸、一线希冀。
会不会……不死蛊真能叫人不死?
哪怕……是同黑衣少年那四年间一样呢?
纵无意识、纵为傀儡蛊兽,只要未死,便还有机会来日设法唤醒。
直到花雨石闻讯从南疆赶来,看罢他二人的尸身后。怔立久时,平声道:“长剑穿心,正穿在匿身于师妹心脉间的那只不死蛊上。若伤在别处,按蛊经所记,不死蛊都可救回。但伤在心脉、尤其是伤在蛊身之上——”
花雨石多看了棺中白衣白发、已毫无声息的女子一眼,慢慢转过了身,彩衣垂绦于她动作间轻轻拂荡。“若我推断不错,因此蛊现世时日尚短,未经蜕变,药力不够,故无法修复自己,便也没有余力修复寄身的宿主。”
花雨石最后道:“虽勉强修复了月余,但最后还是力有未逮……师妹体内的不死蛊已死,师妹也不会再活。云萧此身已是不死蛊母蛊,虽从母蛊那里夺回了自己的意识,但母蛊有护子之性,子蛊一死,母蛊便自封进入假死之境了,因蛊身假死,云萧的意识已无处可依,应也醒不过来了。”
年少时每每看到师兄看向她的眼神,都曾想过她若是死了便好了。
如今师兄死了,这个女人也死了。
——“不论是体内愈我之奇蛊,还是枭儿如今似蛊非人的模样,都与师姐口中蛊医之道更为接近,故而端木欲从蛊医之道中再试寻解法……恳请师姐传授。”
忽然回忆起了她被云萧救醒后,恳请自己教授蛊医之道时的模样。
语声虽恳切,但模样分明又木又硬,便和少年时一模一样。
莫明的惹人厌嫌。
花雨石没再回头看向那口棺。
只是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师父死了,师兄死了,现在连她也死了。
这世间突然变得好没意思!
彩衣垂绦便又如来时那般,踏步而起,凌空猎舞,飞身而去。
便是连不死蛊都救不了你。
便是连清云鉴都毁在你手里。
可他们偏偏都更喜欢你。
南荣静仍于棺前守了、也等了数月,他被蓝苏婉带进谷中,暂住在云萧的叹月居内,每日都会下到地窖中看一眼。
直至数月后。
便如花雨石所言,二人终未醒来。
南荣静此后便同天雪一道,慢慢踱出了此方幽谷。
未言所思,也未言去哪。
骑在天雪背上,迎着由春到秋已见寒凛的山风,行远离了。
只余蓝苏婉一人,还守在谷中。
清云鉴殒殁,世人怨怪师父,不耻师弟,连带她这个出自清云宗的惊云阁主也受到千夫所指。
惊云阁从此避世。
她便索性回到了谷中,守着叹月居地下两人的棺,等了数年。
明明二师伯说过,在师弟之前,便无人真正炼出过不死蛊。
所以花雨石的话,又怎可尽信?
万一师父、师弟,也同师弟当年一样,爬出冰棺,又醒了过来呢?
只是一年一年,岁月荏苒,时光流逝,他二人仍旧静静地躺在玄玉冰棺中,周身柔软,仿若刚死,却再未睁开眼来。
天隆三十年,惊云阁得讯穆尔嫣部攻下烧当,后又于短短数月之内,将西羌各小部落悉数收拢至麾下,大有一统西羌之势。
预感到西羌战力也将由此大涨,阁中遂生忧惕。
惊云阁不得不复出,将此消息传递至京中。
蓝苏婉亦于这一年重又出谷,为防战事又起,着手调动惊云阁各地羽卫、暗卫,调查西羌、及穆尔嫣部更多讯息。
然她心中始终还存着一份希冀,留下两名羽卫于泊雨丈中看守归云谷。
若能得见谷中燃起炊烟,则立时传讯于她。
故值此端木若华和南荣枭于棺中醒来的第二日,天隆三十三年,冬至后一日,仍旧大雪漫天的归云谷中。
已等整整十八年,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的蓝苏婉,得讯放下所有事务匆匆赶回归云谷中的她,终于又见了……心中始终惦念未能放下的两人。
“这三年,我虽已回到惊云阁,但每隔两月仍会和璎璃一起回来,领数名羽卫将谷中洒扫、修、收拾一番。”
饮竹居内,小炉上烹煮的热茶冒出热气,袅袅散在围炉而坐的三人面前。
端木若华已长时看着小蓝的脸,久久,听她说罢这已然逝去的十八年,眸中恍惚之余,惘然怔忪。
竟已逝去,十八载。
“不死蛊……竟真能让师父、师弟,不老、不死。”蓝苏婉又震又喜又惊地看着他们同逝世时一样的音容相貌。语声殷切,目中有泪。“小蓝还能再见到师父、师弟……真好。”
椅中白衣白发的女子回忆着小蓝口中、师姐曾来此所述之言。少许后,思忖道:“师姐所言推断应不假,我与我体内不死子蛊,原应已经死去,只是当年意识消逝前,我有感体内水迢迢元力被源源不断噬去……”
南荣枭目中亮起微光。“是因不死蛊吞噬了师父体内的天鉴元力用以自救,十八年来一直在慢慢修复自己的蛊身,如今蛊身已愈,又修复了寄身之主,我母蛊之身便也被唤醒,所以我们才能醒来?”
端木若华沉吟着应声:“我之所感,便是如此。”
蓝苏婉泣喜道:“无论如何,师父、师弟还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世间已无清云鉴,天鉴元力亦可不留,如今被不死蛊所噬,换得蛊生,师父也能醒来,便再好不过。”
再看面前相依而坐的两人一眼,蓝苏婉温言道:“且天鉴之力不存,师父、师弟往后便只需做自己,就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