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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290

作者:烬天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81章 枭


    南疆之地。


    花雨石接过叶绿叶递至之物,目中不由染笑。“此物确是我心心念念想要的~她竟舍得……错了,我该说……她竟敢于将慕天阁中所藏要卷拿出来予我~以换背弃师门的一介逆徒?”


    叶绿叶立身洞内石桌一侧,满面冷肃:“家师为清云鉴传人、归云谷主,慕天阁中之物自然为她所有,亦为她所用。历任谷主,皆有此权。”


    花雨石听罢笑意不减,卷巴卷巴,藏卷入怀,之后扬唇便道,“我答应了。”


    她立身而起,盈盈笑问:“只是你们觉得值得吗?”


    叶绿叶面不改色,再道:“另承一诺。不伤人命,不背道义,不违谷训,家师皆应你。”


    绿衣之人转而直视花雨石,冷硬道:“只是家师吩咐,现在立时便须让我将他带走。”


    “好~”花雨石笑盈盈地绕着洞内石桌走了一圈,“能得清云宗主一诺,自然不枉,没想到我随便收来的小徒儿这么值钱。”她抬头来便轻语道:“你现在便可以带他走了~”


    彩衣之人言罢,黑衣少年已从洞口暗处走近过来。


    花雨石倚身往后一靠,正靠在了少年人胸口,她勾起唇来便是一笑:“我现在可不会拦着他了,绿叶师侄尽管带他走……只要他愿意。”


    叶绿叶目光冷凝,落在花雨石所靠之人身上。


    一别未足年,彼时青衣年少之人如今亦不过十八余,却未及弱冠已有成熟男子之形,挺拔而俊逸。


    比到身前女子已然高了数尺有余。


    黑衣如夜,冷面无言,眸中唯有冰霜寒色。不复昔时。


    叶绿叶不觉间已然拧了眉。肃声面向来人:“与我回去。”


    黑衣之人未言。


    叶绿叶眉间紧拧,语声微冷:“师父之命,叫你与我回——”


    花雨石打断她,笑道:“师妹要拿蛊老手扎换这小徒弟,我可是已然答应了~他若自己不愿与你回,你们可怨不得我~”罢神情十分悦然地抽出手扎一角,面有轻佻得意之色,再度勾唇一笑。


    叶绿叶唇间紧抿,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黑衣人襟领:“师父已知晓山下农户病子之事是你有意为之,也知你为二师伯所迫才来此入她门下,师父的意思是要你回去,她……”


    “未迫。”黑衣之人忽然出声,语低,声冷,又道了一遍:“未迫,我自愿来此。”


    叶绿叶愣了一瞬。


    “我不会与你回。”言罢,黑衣之人转身即离。


    叶绿叶冷眉一扬:“师父已命我与这女人交涉清楚,师祖遗物都已予她,你不必再应许留此,听清了吗?云萧!”


    黑衣人顷刻驻步,未回头,只一字一句冷冽道:“我是南荣枭,不是云萧。”


    叶绿叶周身一震,面色陡变:“你、已经恢复了记忆?!”


    黑衣之人驻步一瞬,只再度抬步而离,没有应声。


    叶绿叶思绪一时翻涌,尤记他少时倨傲狂肆戾杀之态。懵怔一瞬,肃声再道:“即是如此!你也当回。师父已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如何你是我归云谷之人——”


    “你错了。”黑衣之人兀地打断了她:“我如今已是乌云宗之人。”


    叶绿叶五指一颤,手中少央剑跟着一抖。“你说什么?”她冷道:“你再说一遍。”


    黑衣少年冷然回首,直视于她:“我是乌云宗南荣枭,习药蛊之术,拜花雨石为师,自愿留乌云宗,无人迫我。”目色无温,他再道:“也不会与你离开。”


    他说的是离开,而非回去。


    叶绿叶听得异常清楚,故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已举少央剑划至他面前。


    黑衣人疾身一侧,冷剑伴随寒光从少年面门前毫厘,划过。


    “你要,叛师父?”叶绿叶转剑一扬,剑尖直指黑衣人,周身凝起了霜寒。


    黑衣之人面色亦冷,眉目间看不出情绪,只幽声冷道:“如果是远在归云谷那个已经过时的师父,世人皆知……我已经叛了。”


    绿影一纵,少央剑再度擦着黑衣人耳侧鬓发划过,墨发被削断。能看见反射在剑身上,叶绿叶冷如覆霜的眼神。“你确实不是云萧了。”


    绿衣之人挽刃,扬剑。“云萧最敬师父、最重师父,纵有一万个理由,也定然不会背弃师父!”


    黑衣人周身也冷。


    下一刻蓦然于腰间抽出一根碧玉箫。“我说过了,我是南荣枭……”话毕,以箫击剑,鸣声一扬,剑刃回翻。“不是云萧!”


    叶绿叶猝不及防地仰首一避,剑刃在玉箫推力之下环转成圆,险险从叶绿叶颈侧擦过。


    “她以前说过你重武轻防,你该记得。”少年执箫如剑,重重往绿衣之人胸口一击。


    叶绿叶闪避不及,被玉箫击中肋下,如遭重锤,冷汗瞬间涔额。


    黑衣之人于她一恍间踏步而掠,身如鬼魅,眨眼到了叶绿叶身后,横箫于她颈后。“你败了。”


    言罢,即收箫而立,冷冷转身:“武榜第四的少央冷剑,亦不过如此,已然非我对手。”


    叶绿叶指尖颤然不止,控制不住手中的剑在抖,捂着肋下剧痛不已的伤口看着黑衣人大步而离。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昔日那个容颜绝世、倨傲狂嚣、满目噬血深意、一心复仇、恨意滔天,说着:“端木若华,我南荣家的血不可能白流,你既然还让我活着,便注定我此生必定报仇雪恨!!”的稚龄少年。


    一瞬间心寒且凛,手中少央剑更为颤然。


    花雨石悠然惬意地睨了叶绿叶一眼,笑道:“绿叶师侄,这可不是师伯我收了东西不讲信用哦,实在是他不愿意跟你走~”说罢,揉着腰恣意至极地行出。


    至洞口,便见黑衣人在候。


    “枭儿请看蛊老手扎,师父可准?”


    花雨石闻声,自是高兴,当即嫣然一笑,杨声便道:“为师自然是准的~”


    叶绿叶耳闻他唤出这一声“师父”,心绪急涌,惊愤怒寒,心头陡然如覆冰.


    益州,罗甸。


    年轻小将北曲站在城墙上,远远看见一袭玄衣正坐于马上,随行于一辆深色马车之侧,由远及近。


    原本拢紧的眉瞬间飞扬舒展。向下高声喝道:“开城门!”


    此地主将北曲,随即亲领三人站在谈指城门前候着那辆深帘马车。


    立于他身后的三人神情皆是肃穆,凝望着临近之人,面色复杂。


    那脸覆面具的黑衣少年想要退后,墨衣云纹之人浅声阻了:“不用避了……影主行前已言,惊云阁左护法不曾见过你,不会有疑。”不知想到什么,他眸色便黯了黯,再道:“再者,我与师妹有再见之约……你已无必要退掩了。”


    黑衣少年便抬头看了墨衣云纹之人的背影,口中轻声应了:“是,义父。”


    另一侧之人此时则是侧目瞥他二人一眼,轻声一哼。


    墨然面色可见苍然,回视了他一眼,望着远处轮卷沙尘行近的素帘马车,缓缓道:“你我多年好友。弋之先生却与惊云阁关系匪浅,我与他恐是敌非友……望恕墨然不义,让子葭你夹在我二人之间为难了。”


    孔懿听闻当即一声冷笑:“你在胡说什么?你与他是敌非友与我何干?我又有何为难?难道是觉得我与他还能是友不成?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人却自幼被定为备受尊崇的‘文首’,而我文榜第一却长年居于他之下……只能做个备受轻视的‘武首’。便是如此,你等还以为我与这厮能是‘友’?未免可笑。”


    墨然似是没有料到,回忆之前孔嘉求请自己救助孔懿时的语气,双眉便微蹙了蹙。“那你此行与我来此……”


    孔懿冷哼道:“保护文首向来是孔家武首之责,我若不来,族中长老怎么肯放过我和我武宗弟子!”


    墨然再忆孔嘉不惜换血、伤退长老也要救他时的神情,不觉无声一叹。


    久久,只道了句:“是这样,那许是然多虑了。”


    “本来就是你多想。”


    此时晚风飖飏,日落参差。那辆远处驶近的马车已至面前。


    马上玄衣之人远远便已直目,一直望着城门前那腰挎双剑、襟领绣满苍色滚云的白衣男子。


    待到行近,确认其人。立时驱马而至,飞身而落。


    “子葭。”行至苍领白衣的男子面前,孔嘉面上仍无情绪起伏,然目不斜视,语声又轻又柔。于旁人毫不过问,竟似将除他以外的人全部无视了。


    孔懿面色不善,看着眼前之人目中波澜不起,听闻唤声只不冷不热地对着孔嘉作揖一礼,口中略有些不耐烦道:“孔懿来迟,文首恕罪。”


    北曲作为主将,本想上前拍拍孔嘉的肩,以慰他请来神医之功。


    哪想自己刚抬起手,孔嘉便又向孔懿行近了一步,自己抬起的手便落了空。


    “……”行吧,我拍个寂寞。


    孔嘉再看孔懿,上上下下确认着什么,直看得孔懿蹙起眉头明显已极烦厌,方轻浅无绪道:“嗯。”


    这一声应的也是孔懿。


    墨然看着正缓缓行近的那辆马车,亦未与孔嘉多言。


    沙尘扬落罢,璎璃停下马车,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城门前所立的墨衣云纹之人。


    墨然眉目温然地回望于她,抬首而静。


    随后敛目少许,便缓步行至了马车旁。


    ——经年同门,念深情浅,似近已远。


    凝起的目光中忽然多了那么伤感,他开口,轻言唤道:“师妹,许久未见。”


    端木若华目中一瞬空敛,下一刻扶帘而出,空茫的双目对着他的方向。亦安静了一许,而后轻言回与他:“许久未见,师兄。”


    ……


    那一日,毒堡之中,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静谧婆娑。


    椅中女子平望前方虚无,与他道:“经年所见虽寥,然师兄于端木,既为兄亦为父,端木莫敢忘怀……只是师兄的身世,端木少时起,便从未听师父及师兄提及过,不曾有过了解……来日若再会,不知师兄能否相告一二?”


    那时风吹叶动,久久方落。


    墨然立身树荫下,眸光轻恍,寂静许久,终应道:“好。”


    ……


    第282章 昔


    谈指城前。


    墨然伸手将白衣霜鬓的女子从马车中掺扶而出,坐入了璎璃置好的木轮椅中。


    主将北曲上前抱拳一礼:“多谢墨先生、端木先生来此相助,肯施援手救谈指数万新兵于水火之中。小将北曲感激不尽!”言罢,躬身对着椅中之人深揖一记。


    一身白衣单薄纤瘦的女子面向他的方向,平和地颔首与他:“医者之责,将军多礼了。”


    之后北曲领一行人入往城内。


    行路间,璎璃本能地多看了一眼那跟随于森云宗主墨然身侧、默不作声的黑衣少年。“这位是?”


    墨然温声而回:“然的义子,名却,此行跟从随行于然。”


    端木若华听罢墨然的话,便转向那道随行在侧的陌生人息,颔首为意。


    明知椅中女子目不能视,黑衣少年看见她的动作,却是本能地抱剑与她回了一礼。


    端木听闻声响,温然转目而回。


    得见女子眼中温意的那一瞬,少年似乎明白了墨然因何长年执意……


    始终难以放下她了……


    眉间轻怔,他看着木轮椅中被身后女子轻轻推着行远的那道单薄纤瘦、又净无点尘的背影,忽然也有些莫明的动容。


    安稳、宁淡、从容,她如山间幽谷徐徐拂来的一缕清风。


    叫人舒意静心,又难以忽视。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的想法,便是她能安立于世间任何一处。


    即使身处囹圄腌脏,你亦不会觉得她的心绪会有许多波动。


    沉静如山,宁淡如仙。


    一眼见得,便叫人觉得人心安定,无处不缝生机。


    “这便是世人皆敬重的清云鉴传人……”少年不觉轻喃了一声,半是恍然道:“却似……见过。”


    厚重的城门在几人身后“咿呀”合拢。


    城内之景便慢慢清晰起来。


    端木若华听闻痛声、惨呼声,声声凄切。


    墨然立于她身侧,望眼城中随处可见的军帐医篷,道:“此处感染热毒者,三千余人,都由低烧而起,后生疱疹,渐渐扩至全身,再后便会口生脓疮……惨呼者多为全身遍生疱疹者,待到口中生疮已无力呼嚎,且难以进食,于是病情更恶。”


    眸中并无动容之色,然语声浮忧,他续道:“据军医计数……至此虽未有病死者,然因口中之痛数日不食饿死者却已有百余人。”


    端木若华眉目间染上忧忡,面向惨呼声传来的方向,轻言出声:“这便去罢。”


    墨衣云纹之人看她一眼,颔首应声:“好。”


    北曲立时在前引路,将人领往城中隔离了确诊感染者的一座庄园。


    一面行近,北曲一面道:“这些新兵病得太重,都已经不起长途颠簸,故就近隔离在此城西一角,病情稍轻者已全部送往了罗甸城中集中隔离和控制。”


    端木沿途闻到生灰之气,又闻大量艾草苦香。“生灰、艾草皆已用过?”


    墨然点头:“城中遍撒生灰,至昨日,病者用过之物已悉数焚尽。军医正领人大量煎煮艾草水分发予新兵及城中百姓服下。”


    椅中女子点了点头。


    北曲将墨然、端木一行人送至城西角、庄园外十里的把守处,即*恭声一礼:“入园者,皆不能再出,墨然先生、端木先生……园中疫病者便求请托于二位了。”


    北曲言罢又是一礼,随行于他身后的孔嘉、孔懿也随之行了一礼。


    墨然、端木回礼示意。


    女子轻言道:“端木必当竭尽所能,当不负将军所托。”


    年轻将领的心当下悄然安定了下来,不由对着目盲的女子又行了一礼。


    而后璎璃推着女子,伴墨然和随行于几人身后的黑衣少年,慢行向前。


    由园中负责看守的军士所领,入了远处疫病者所居的庄园。


    入园便闻腐味。


    是疮化脓水浸血烂肉散发出的气味。


    三千余名病者被集中于园内一间间长屋中,有一千余人仰躺在左右两排大通铺中不敢稍动,腐肉脓水血腥味充斥屋中,令人闻之欲呕。


    忙碌其中的军医看见来者,无不震色,随后确认其人,尽皆热泪盈眶,跪下即呼:“端木先生!”


    便是躺在榻间、病至浑噩的新兵们,也不禁忍痛唤声,难掩哭声。


    端木心头不由一重,空茫的目对着他们,轻轻言出了此生少有的妄语。“诸位病症可救,且悉心听从医者,安心于此治病。”


    璎璃忍不住看向了椅中女子,便听她续道:“端木来此便为诸位病症,会待诸位病愈,方随诸位一起离此院落。”


    一言尽,四下静声,随后响起的,便是压低了声音的低泣,及此起彼伏或压抑、或哽咽的言谢声。


    璎璃扶在木轮椅上的双手一下子收紧了,方才一瞬踏进来所感觉到的满院死气,于这一时转变成了希望与生机。


    她能从他们的哽咽声中听出安心。


    再看木轮椅中,本应十分单薄纤弱的女子身影,便觉厚重可靠得很。


    她不由自主地也感到心口炙热,眼眶烫了起来。


    黑衣少年亦忍不住转目长时看着椅中女子。


    唯墨然面色不改,落在白衣女子身上的目光始终温柔。


    璎璃按端木吩咐,推着她进了病情最重者所宿的那一间长屋中。


    看着女子以盐水洗净双手罢,即伸手轻触病者腕间疮脓,同时为铺间呼号的病者诊脉。


    墨然于此时随行于女子身侧,亦净手细细翻看过病者周身疱疹之异,一一述与椅中女子听。


    二人由病重者看往疫疠稍轻者,分析所得,几番深议。


    璎璃与黑衣少年长时跟随两人身后,端水递物取针烹药,数日下来,神情越来越凛。


    “此非寻常热毒之症。”试药凡几均无果,墨然眉间不觉已深拧。


    端木若华微叹一声,肃然点头:“此症似由内发,不外通引。我询军医数人,皆道无外来之人感染,谈指之地的百姓也无一人感染,起初以为是隔离之速极快,幸得避免。今此再看,恐非巧合。”


    墨然思道:“新兵之众却感染奇快,几乎同时爆发,令人措手不及。你我试遍往昔疫症解法却皆不得效,我观病者脉相复杂,应是热毒之脉却分明更重,不过数日脉相便要大变,难以控制,实不似寻常所闻疫疠。”


    端木便转首面向一侧军医数人所在:“可否劳烦诸位将新兵此前之遇一一详述?”


    一名军医便道:“左相主持征召各地新兵扩军入伍,应召去往罗甸的新兵总计六万余人,最后留下五万,他们由左相身边骁骑营统领数月,后遇羌兵奇袭,粮草毁半,伤亡近万,便还余四万。至此左相由骁骑营护送回京,大将军便派了北曲将军来此主事,领新兵与她汇合,不想刚出罗甸便陆续有人感染热毒……”


    言之未尽,另一名年纪较长的军医紧随其后道:“老朽听闻前方关岭战事!羌兵在汉水河岸起舞祭祀,万人唱喏请山神下恶诅的邪咒……此次疫病来得突然,莫不是山神当真应了他们羌兵!对我大夏新兵下了降头!”


    椅中女子与墨然闻言均怔色。


    年轻者闻言不禁生怯:“若是如此山神为何要应他们?难道当真因我夏国百年来欺侮羌民太盛……上天已不佑夏……”


    负责陪行护卫端木一行的几名军士闻话当即一声厉喝:“胡说什么!莫要口出妄言扰乱军心!”


    几名军医立时唯唯诺诺地退后缄声。


    端木抬眸面向远处,便道:“若然天不佑夏,端木身为清云鉴传人,便应是首当其冲的第一人。”


    众人听得,皆一震,不由微微颔首,目中渐复安定之色。


    此后二人再行看诊试药。


    只是不过数日,饿死病殁者十六七,院中不安惶惧之色渐重,又复哭声。


    寻治之法仍无果。


    再几日,城中霍然已传遍山神恶诅之言,谓大夏失道,上天不佑,故降此病祸,予以惩戒,是谓偿罪,无法可解。


    一时军心大乱,杀敌卫国之战意尽消,逃营者以千计。


    北曲闻讯,严厉镇压,孰料逃营者聚起而反,情形险些失控。


    待到孔嘉、孔懿设计擒杀反首,助北曲稳定局势,新兵除却病者还余两万人。


    ……


    是夜。


    端木若华躺在城西园中予她休憩的简室中,双目紧闭,眉间沁汗。


    透过窗外照进屋中的月光,能见女子鬓边冷汗顺额而下,数日不曾休憩的脸上毫无血色,长睫濡汗,呼吸短促。


    浑噩的脑中一时昏沉,一时混乱。只一张烂漫天真、圆润可爱的娃娃脸猛地跳入脑海中。


    她看见那人笑出两颗小虎牙,眯着眼睛直视自己,笑嘻嘻地说着什么……


    恍然间心头一重,榻上之人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


    ……


    大夏明帝天和三十年。


    端木若华十四岁,墨然十七岁,花雨石十五,赫连绮之十三岁。


    含霜院厨后的野地深处有一汪小温泉名曰蓄日,背靠小丘,深掩洞中。


    因洞内有温泉热气氤氲流转,故常年温暖湿润,清一便吩咐他们将泉水一侧的乱石翻整成了田圃,常种果疏,以备冬用。


    时值岁寒天气,大雪封谷,师徒五人在谷中,已然一月不出。


    白衣少女独自提着竹篮踩着雪,穿过含霜院去往厨后的野地。


    长廊下,一袭身穿粉色夹袄的少年望见她,当即枕着头踱步嚷声:“又轮到师姐备膳了,这便又要被师姐当成兔子喂一个月的草了……”


    少女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又默不作声地往厨后行去了。


    穿过竹林再行数里雪地,便走进了那方温泉洞中,少女伸手将长裙捋起,系于腰侧,便蹲于田圃一侧将圃中所种的白萝卜轻摇转动,再用力拔出。


    她拔了几根萝卜,又从泥中翻出一些土豆、摘了几把叶宽而肥的青菜和一些长熟了的豆角,便折身出了洞-穴。


    白衣少女随后行至洞外不远的一处小溪前蹲下,长长吐息罢,运力行身暖了暖自己沾泥带土的双手,而后一掌拍开了眼前结冰的溪面。


    掌力所至,冰面碎裂丈余,顿时许多鲜肥的小鱼在碎冰中跳起又落回。


    白衣少女伸手轻轻拂开碎冰和小鱼,便低头将篮中的蔬菜一一拿出放在岸侧乱石上,而后先将竹篮和自己的手洗净了,再一一择洗起摘来的菜。


    稍久,闻身后脚步声,少女顿手,但未回头。


    下时一人突然伸手从后将她往小溪中一推。


    白衣少女身子前倾之余揉身一转一让,身后推她的人当即被自己推人的惯力带得自己往溪水中扑去。


    脚踩岸沿乱石之上,白衣少女下瞬眼疾手快地一把勾住了那人的腰,又将他施以巧力带了回来。


    只是不知来人是有意还是故意,随后又错脚在覆满雪的青石上一蹬,全身的重量直往下冲,带着少女运力不及一起往溪水岸边的积雪中倒了进去。


    他在下,少女撑手在他上方。


    那一袭粉袄的青稚少年便仰躺在积雪乱石中,似真似假地痛呼了一声,而后仰着头笑眯眯地看上方近在咫尺的白衣少女,笑嘻嘻道:“又被师姐躲过去呢~”


    少女一只手撑在他颈侧的雪地中,另一只手慢慢从他腰下抽出。


    手背上俨然已被乱石刮伤了数处,压红数条。


    粉袄的少年便于她撑地欲起时,忽然伸手圈住了她的颈,星子一样的大眼忽闪忽闪:“可惜师姐每次都忍不住拉绮之一把,最后还是要陪我一起摔。”


    白衣少女脸上是一副极漠然无意的神色,伸手欲从颈后拉下他的手。


    粉袄少年便又眨着一只眼,看她道:“只是师姐怎么知道绮之只是跟你闹着玩儿?不是真的想害死你呢?”


    少女拉下他手的那只手突然停住,感受到自己颈间正有热烫的血在汩汩流出。


    ……


    第283章 孤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一瞠。猛地从梦中惊醒。


    就睡在屋内另一张简榻上的璎璃立时醒来,不及穿衣便两步急行至端木榻前:“先生!先生怎么了?!”


    女子汗湿额发,几分懵然地望着眼前的黑暗和虚无。


    璎璃觑见女子额上的冷汗,面色立时变得肃重:“叶姑娘交待,若然先生做了噩梦,便是清云鉴有所警示,当立时布阵以请天示……”


    榻上女子仍是无言,亦未动。


    好半晌,轻摇首道:“非是噩梦……只是一些旧事。”


    璎璃怔愣:“只是旧事?”


    女子微不可见地颔了首:“只是旧事。”


    暑气凉风在夏夜里轻轻拂过,庄园内病者身上的腐肉疮疱之气于简屋中仍隐约可闻,女子撑坐榻上,只觉周身微冷。


    适值丑时,璎璃穿罢衣裳便出,打来温水给榻上女子擦了擦身上的汗,而后重又扶着女子躺下了。


    榻上之人似回少时,那时双目未盲,她时常看见那张白皙精致的稚子童颜,眨着眼对自己似顽劣、似玩闹般调皮地笑。


    她至今也未能分清,他与自己笑时所存之意是善,还是恶。


    只因少时即孤,自幼无亲,她身边不曾出现过太多人,于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便都记得清晰。


    ……


    “师姐,你刚是被绮之吓到了吗?”雪地上的少年笑嘻嘻地从少女颈后拖出一物。


    是一只伤了后腿的灰毛野兔。


    它的后腿似被短刃削掉一大块皮肉,正汩汩地流着鲜血,赫连绮之将它从少女颈后拖到自己身前,那汩汩流出的鲜血便从少女颈间一直拖流至胸前,染脏了她身上白衣……晕染,凉却,结冰。


    “晚饭加上这只兔子呗~好不好?师姐你看我都打来了~”


    白衣少女看着他拎在手中的兔子,目中终于浮现波澜,静了少许,撑手而起后伸手于他,轻言道:“给我么?”


    赫连绮之翻身而起,笑嘻嘻地将拖着血腿不停挣动的野兔递到少女面前。“当然给师姐~打来就是给师姐做晚……”


    白衣少女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野兔,抱入怀中。


    后不待赫连反应,便丢下竹篮和未洗净的菜蔬,纵身行远。


    待赫连愣罢,追回含霜院中,白衣少女已经给那野兔包扎好,关在了饮竹居内一隅,铺上些干草,正喂着些秋日里晒干的玉米粒。


    赫连追来望见,正要进屋逮那野兔,少女迎着他的面把门合上了。“师弟请出,我擦洗换下脏衣便去备膳。”


    粉袄的少年在门外偷看了一会,回头便见院门处墨然提着洗净的菜蔬慢慢行回。


    “小师妹呢?”


    赫连绮之挑着眉笑一声:“师兄去找没见着,就帮师姐把菜洗了?”


    另有人也是语声讽刺地接道:“怎么我和小师弟去摘菜择洗,不见师兄去找,也不见师兄帮忙?”


    墨然转目看了一眼怀抱一堆虫蛊瓶罐正行过的彩衣少女,未多言。


    花雨石自谷中寻来可试炼的毒虫便自两人身侧行过,径直行入自己的居所,也不多言。


    饮竹居内的少女另换了一件白袄长裙,推门而出,看了一眼院中,径直上前接过了墨然手中的竹篮,低头行一礼:“谢师兄。”


    身形已然挺立修长的深衣少年露出极浅的温然笑意,颔首为应。


    未几日,白衣少女刚把伤好的野兔放回山中,赫连绮之便又逮着它拎到了少女面前。“师姐~这次我又把它伤在同一个部位,你还要治吗?”


    言罢拎着手中痛苦挣扎的野兔便探了探锅中正沸起的热水,一脸笑嘻嘻道:“刚好水开了,下锅了吧?”


    少女放下手中正切着的白萝卜,再次伸手将那野兔接入了怀中。


    赫连绮之挑眉罢,便笑眯眯地看着她抱着兔子回了居所。


    待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厨房外,粉袄少年舔了舔唇角,百无聊赖地把剩下的白萝卜切了,丢入了锅中。


    再几日,伤好的野兔第三次垂挂着血淋淋的后腿被粉袄少年拎到了她的面前。


    便见那灰兔在少年手中轻微挣动,一眼望之已然虚弱至极。


    娃娃脸的可爱少年便歪着头笑问她:“这一次~师姐还能治吗?”


    白衣少女看着那野兔灰败翻动的眼皮,再伸手触了触它折断后仅靠一点皮肉连接着的后腿和腿根。见其一动不动,指尖抖罢,垂下手,抬眸冷视着面前白皙秀气的少年。


    赫连绮之被她瞪得“扑哧”一笑,而后睁着大大的眼睛倾身凑到少女面前,“师姐你治不了了是吗?”他眯眼一笑:“可是绮之还能治呢~师姐你不如求求我,求了我,我就去给它治~”


    ……


    月明如昼,端木若华躺在简陋的木榻上,能闻窗外的风带着暑气徐徐散来,眼前空茫一片,漆黑一片,幽幽静静,寂寂清清。


    不似当年岁寒轻,不似当年嬉语意。


    她已不记得当年自己可有应他,只记得次年春月,她最后看见那灰兔断了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向着谷外的山林跑回。


    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却急行不怠。


    后来一夜,粉衣少年倒挂在她檐下,“呯”的一声推开了白衣少女屋内的窗,眯着眼笑嘻嘻道:“师姐,要是有一天我让这谷中所有兔子都染上病,除了我没人能治,你还是不行……我让你嫁给我,这样我就给它们治,否则便让它们都死在师姐面前……你应不应呢?”


    屋内的少女正入浴,听闻声响反应极快地转背对了他。只抱住自己,一言不发。


    赫连绮之肆无忌惮地看着静坐水中不敢稍动的少女,目光随着少女洁白湿淋的肩颈滑动。


    他一面沉吟一面续道:“这病要难住师姐可不容易~我要让它们既中毒又染疾,全身溃烂,长满红疮,连口中都流出脓水,让它们看起来既恶心又恐怖又腌脏,让师姐你既心疼又无力……让师父都以为只是普通的疫病……结果治不好,一只一只慢慢死,最后所有人,包括你,都只能来求我~”


    他最后嘻声:“师姐你说好不好?”


    后来粉衣少年被墨然抓住丢出含霜院,罚跪于泊雨丈中数日。


    白衣少女自己拾来竹木,在饮竹居一侧建了一间药庐,日以继夜地掌灯而阅,翻遍了谷中所有医书,也默记了谷中所有医书。钻研数久,至灯油燃尽,却仍是未能想到何病何毒会如赫连绮之所说那般,又有何药何法可以将之治好。


    待到师父归谷,她将之如实以告,并询。


    清一看着那方药庐,及庐中被翻旧的医书,只问道:“你可知,你的医术因何会不如绮之?”


    白衣少女低头握紧手中医书,不言。


    “因他无慈悲心,常抓活物来施药试毒,弄伤又治,如此反复,乐此不疲。而你,遍览医书却轻易不用,倘若无病者、伤者来求,便不得践行所知,也便难窥他法,难破旧梏。”清一道:“其实你揽书自学,能施药救人,从无差错,已非常人。为师并非说你此般心怀仁义不对,但绮之以非常人之念研救人之法,也未尝不可。”


    彼时白衣无尘的少女静默一时,而后微抬双目回与清一:“众生应是平等,世间应是并无此一命重于彼一命……弟子只是自认无权决定他物之命,走兽飞禽,亦有其命,无外乎是……所以弟子不敢试。”


    “你是不敢试,也是不忍试。”清一叹声道:“然而岐黄之道技法之精需源于此,你不试,自然比不过他。这是你的真,也是你的愚。”


    仰首片刻,他道:“你有此念,便注定你今后想走的路,千难万难……为师希望你走得远,又不希望你走得远,只因为师已能预见,你走这一路……太苦、太累、太难。”


    白衣少女攥紧于自己手中的医书已皱,她紧紧抿唇看着师父。


    “你许是不知你所念的乃是大同之理,无差别、无远近、众生等。可是人有七情,生六欲,分亲疏,而你只是其中一个人……若不择亲而近,择群而居,终会被他人所弃,越走越孤,越走越苦,越走越伤,最后只剩自己一人,踽踽独行,艰难向前……纵是痛极,亦无人知。”


    清一目露不忍,轻抚过少女的头,最后道:“为师虽言,你是最有可能传承清云鉴之人,但即便来日你传承了清云鉴,你也只是一个人……有心,有情,有感觉,有善恶亲疏远近。会疼,会痛,会伤。届时,记得不要对自己太严苛,你是清云鉴传人,也是端木若华。”


    白衣少女震然望他。


    最终那一年,她终未能寻出赫连绮之所说疫毒为何物,也未能研出解救之法。


    昔年妄语闲言,便随四季流转,静逝散却在了岁月中。


    ……


    次日。


    晨鸟相啼,曙光微露。


    璎璃有感卯时将至,立时警醒,回头望向同屋端木若华的木榻。


    便见榻上女子不知何时已然更衣就坐,盘腿端坐入定,闭目宁声。


    璎璃轻声爬起整理罢衣襟退出了屋,掩门之际,瞥见一侧案几上所列药瓶数十及用罢堆起的银针、布帛。


    璎璃愣了一瞬。


    似深夜研医试药,还未及整理。


    心中便静。


    红衣女子未多言,往而洗漱备膳,再到辰时打水过来,便见白衣女子已然下榻,正深拢眉再“看”案几上的药罐针帛。


    “先生先洗漱,我来整理吧。”璎璃放下温水予她洗漱,接手过来。


    木案前的女子敛目束手,点头罢,安静洗漱。


    待到璎璃整理罢,端来早膳,白衣的人坐于木轮椅中平声道:“烦请璎璃唤我师兄过来。”


    璎璃怔一瞬,而后点头应声,给女子束发整襟罢,便往墨然所宿之处行去。


    男女医、病者所宿之院在庄园内两头遥遥相望,墨然跟随璎璃而来,身后那一身黑衣、鼻梁以上覆有铁皮面具的少年跟随在侧。


    四人便围桌而坐,一齐用膳。


    “新兵之况,若难诊出疠疫因由,也验不出毒,如此疠症与暗毒并发相抑所致的情形,师兄可有想过?”饭后,端木凝声与墨然道。


    墨衣云纹之人闻言当即一震,目中有惊。“师妹之意,是他们体内早已中有暗毒,此毒与疫症相克,新兵染上疫疠后两者互引并发相抑相伐,才致如今情形?”


    端木若华颔首。“端木如此猜测。此暗毒应可抑制疫症,使疠疫于内邪发而散于全身以成疱疹,其实减轻了疫症之危,然也加剧了病者周身痛苦,使此症观之便似热毒之症,故你我察觉其间变化终难以确诊,以热毒之法更不可治。”


    墨然凛神:“如此,因何会验不出毒?”


    端木沉声道:“倘若暗毒与疫病相触即发,此后余毒退宿于所生疱疮之中,混于死肉腐血内,如此,新兵体内,便应验不出毒。”


    墨然又是一震。


    后集军医数十人再议,验看试罢,得证新兵所得实非热毒之症,而是经由蚊咬相传的疫病骨痛热症。与体内不知何时所中、颇为阴损却不致命,只叫人痛苦难当的疱毒之毒。


    “骨痛热疾古有治法,虽危殆有险,但尚能控制,此疫毒相杂之情形使我等不识,反措手不及,令兵士亡殁数万人!”军医一人恨声道:“想出此计下毒害我军将士者,真可谓心机深沉、诡毒至极!”


    端木抿唇而默。


    北曲与孔嘉、孔懿闻讯赶来。北曲问:“如此疫病与毒皆已获悉,先生二人可有解法?”


    椅中女子与墨衣云纹之人同时颔首道:“先解毒,后治疾。便可救。”


    第284章 殒


    椅中女子与墨衣云纹之人同时颔首道:“先解毒,后治疾。便可救。”


    年轻将领不由松了一口气。


    “蜀地湿热且多瘴毒蚊虫,感染骨痛热疾的机率是极高的,古已有之,故我等对此早有防范,却不想还是防不胜防……”军医众人道:“且病者所中疱毒,是为何来,我等还未能知。”


    墨然道:“我观病者数人,疮中疱毒皆重,而未生疱疹者体内便验不出,故觉此毒当由热疾发重引出,若热疾未重,便藏而不发,如未中毒。无病者更如常人,故军中之众,可能中毒已久,却不自知。”


    孔嘉平声:“与傩祭相应,是羌人计。”


    北曲手中惯常捏着一根苇草,此时冷寒道:“先下毒,再行傩祭传恶诅之咒,此时若再悄然将带有病源的蚊虫驱入我军中,便可爆出这使人遍生疱疹的残怖疠疾,更使我等将其误诊为热毒,治不可治,病者受尽痛苦逐一死去,如此军心大畏,不攻自溃。实在狠毒!”


    端木静一瞬,问声:“羌骑中可有一人,名唤赫连绮之?”


    墨然闻言眸色便黯,神情几分晦烁冷然。


    北曲立时应道:“此人是六月末时领数百骑偷袭罗甸新兵营的那烧当部落大王子弋仲身边的军师。”


    端木若华抬眸而静:“此人,将军不可不防。”


    北曲几人便震,恭声应下:“谢先生指点。”


    孔嘉思及什么,突兀道:“羌骑袭罗甸,粮草毁半。”


    孔懿听罢拧眉一刻,想罢,便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当真心机!”


    几位军医还待不解,北曲已然惊醒:“原来他们偷袭罗甸根本不为烧粮草,而是在粮草中下毒!故而分明有余力杀伤近万新兵,却未能将粮草尽毁!竟是有意留下!此间心机之深沉可见一斑!”


    椅中女子面向前方,一时无言,空茫的目中微见凛色。


    后查验得知粮草中确含疱毒,且此疱毒隐带血的腥甜气息,可引蚊虫近身,故而多是营中兵士中毒且染疫疾,外人鲜有中者。


    端木与墨然分而解毒、抑症,试药百遍,终得解法,谈指城中数以千记因此毒疫而惨嚎的新兵病色渐轻,有明显好转之象,众喜色。


    数日后,从罗甸赶来的军医急报于主帐营:“被隔离在罗甸城中的新兵病情太重,有不少已无法控制,我等实是束手无策,只得急急来报……”


    北曲请来端木与墨然定夺。


    椅中女子怜声:“罗甸所在,病重者凡几?”


    那名军医与从属恭声回道:“回先生,近五千人。”


    端木目中忧敛,眉间悯然,顿过少许,轻言道:“我去罢。”


    墨然心中一紧,立时便回道:“师妹若要去罗甸,我与你同去。”


    端木回望于他所在,静过一瞬,摇了摇头。“城中疫情虽见好转,却还未愈,恐生变故。师兄留在此处,方应万全。”


    墨然顿觉心中不安,还要再道,北曲已点头应许:“先生具神医之名,我等唯有寄望于先生去往救这五千新兵的性命了……”转向墨然,北曲再道:“墨先生放心,罗甸位于谈指东面,处兵事后方,其实比到谈指更为安全,应无战事之忧……但此去辛苦,还请端木先生一定照顾好自己。”


    端木沉静颔首,行一礼。


    次日晌午,墨然将端木若华送至城门外。


    墨衣云纹之人将其扶上马车前辕,末了,扶帘的手犹疑良久,转而轻轻握住了她的腕。“师妹还欲知悉师兄的身世么?”


    白衣女子曲身于车辕之上,闻言驻步,回首。


    墨然看着她倾身而近,似有聆听之意,神色静而宁。


    禁不住抿唇肃面,伸手一把将其拥入了怀中。


    女子一怔,继而心中惊抑,一时竟窒。


    墨然附耳于她道:“待谈指城中疫情稳定,师兄便去寻你,届时身世如何,往夕如何,差错过往,行思所欲,旦我所行之事,不会瞒你分毫。”


    言罢松开怀中之人,续将马车垂帘扶起,抑声与她:“师妹可肯等我?”


    端木若华一时怔恍,垂目少许,下意识地与他点了头。


    雪色鹞鸟扑翅落足于马车之顶,璎璃喝马而起,驱车向东面驰去。


    尘沙拂撩,墨衣云纹在晨风中鼓荡飘摇,墨然驻步望着马车行远,渐逝于天际。


    身后少年亦静望于他,久无声。


    ……


    十日后,叶绿叶于南疆回往归云谷途中收到传书。


    宁州新任刺史周朗亦反,复引羌兵自宁州境内避开中军及谈指绕往兵事后方罗甸,率三千宁州州郡兵与西羌烧当部落大王子弋仲所领的一万羌族骑兵,一齐围断罗甸城三日,后放火烧城。


    一时浓烟笼罩罗甸城上空数日不散,草木无生,尸横梁下,墙头肉糜,只闻焦味漫于城中。


    最末一句,乃为附言:


    时,清云宗主身处罗甸,于今生死不知.


    洛阳皇宫太极殿内。


    叶征掌匡龙椅,怫然怒道:“反了一个徐怀!又来一个周朗!宁州是专出反臣吗?!”


    殿下群臣立身皆怵,两股战战。


    龙威圣怒,不可抑制:“御史中丞周琳!”


    闻唤者重重跪地:“臣、在。”


    “周朗与你是何关系?!”


    回话者语声难抑颤抖:“回皇上……是、臣的族弟。”


    “那你可知罪?”


    “臣,知罪!”


    叶征冷然转目,向着殿外一拂手。


    两名禁卫军立时上前除了周琳的官帽、朝服,将人拖出大殿。


    “传令四名殿中侍御史续查宁州反案,牵涉其中者,一律重处!此次若再断不了宁州祸乱,小心他们的九族!”叶征言罢立身,语声沁寒,再道:“传朕旨意予大将军,罗甸之危一定要解!且须不惜一切寻救清云宗主!”


    护国公司马数上前一步道:“还请皇上三思。”


    叶征立时蹙眉:“护国公何意?”


    “罗甸被围,清云宗主遇险皆属密报,除朝堂上者,无人得知,但若派旨于大将军命其去救,大动干戈,乱其兵防不说,天下人都将为之而忧。”


    太傅李然亦道:“护国公所言甚是,前线战事吃紧,清云宗主虽负盛名无论如何也不过是一个人,因她一人让大将军枉顾前方虎视耽耽的凌王反军和西羌联军实在是惜指失掌、得不偿失。”


    叶征闻之怒道:“清云鉴传人古来便为佑国之圣,端木先生更为其间佼佼者,若失其护,大夏何安!更何况先生是为解谈指、罗甸之疫情才冒险前往救人,于国于民于情于理,我等又怎能枉顾弃之?!”


    “皇上所言甚是,只不过!”右相娄林语声扬起又落:“罗甸之地,围城羌兵放火烧城已有三日……清云宗主说不定已经……殒了。”


    “娄林住口!”叶征闻言便是一声怒斥。“先生是天佑之人,岂会如此这般轻易殒落!”


    “报!”殿外侍官高声唱喏,小步急行而入:“骁骑营统领穆流云归京面圣!”


    叶征眼中立时一亮:“传!”


    但见只有身着轻甲的一人入殿,叶征眸中立时一紧:“因何只有你一人前来面圣?左相呢?”


    穆流云跪下便道:“回禀皇上!骁骑营奉命听从并守卫左相安危,此次罗甸征兵事毕后曾遇羌兵劫掠,事后左相已将新兵事宜全权交予大将军派往罗甸主事的北曲将军,并在臣等骁骑护卫下回京而返。”


    殿上最高处的皇袍之人语声更凛,再道:“那现下为何只你一人来见朕?!”


    穆流云低头再道:“临近洛阳左相收到罗甸被围之密报,羌兵放火烧城清云宗主生死不明,故左相大人临时决断,连夜返往益州前线,往中军所在与大将军共商议事。”


    龙椅前之人看着穆流云所在,静了少许,而后慢慢坐回了椅中。“如此……便传朕密旨,征事已远朝堂,前线战事便予大将军与左相商议定夺,总禀即可,不须一一回报。”


    叶征转向护国公司马数和太傅李然:“护国公及太傅以为如何?”


    此二人滞一瞬,垂首高揖而拜:“吾皇圣明。”


    ……


    一下太极殿,李总管便私召穆流云去到皇上跟前。


    太极殿后的长廊上。


    叶征急步而行,穆流云大步跟随在后,李总管摒内侍十数人远远跟行,未允他们靠得太近。


    “朕欲微服往益州中军所在。”叶征开口就道。


    穆流云听完整个呆住,脚步立时止了。


    独自行于他身后的李总管适时推了他一把。


    穆流云这才醒神,“砰”的一声跪下便呼:“皇上*万万不可!”


    叶征回身怒斥,语声冷寒:“你起来说话!”


    内侍离之极远,难闻三者语声。李总管也于皇袍之人身后低着头闷声道:“皇上欲叫穆统领起身说话,也是怕此事张扬。因知陛下离宫之事实在太险太不妥,不能为朝臣知、不能为百姓知、不能为任意人知,否则恐民心不稳、军心大忧、朝堂动乱。”


    此时太极殿长廊拐角处,远远传来太后鸾驾来行的唱喏声。


    李总管在龙袍之人的瞪视下又小声补充道:“也不能为太后知,否则她老人家定要为皇上安危、国家社稷忧心如焚。”


    “够了!”叶征压低声音怒斥。脸色阴沉而急乱。


    穆流云长跪未起,亦是急声劝阻:“眼下战事尚稳,前线虽有急报但自有大将军在,皇上何苦如此急忧!更何况左相已赶往与之共商大事,定能为皇上分忧!臣实在不明皇上何故要亲自前往!行此危极险极之举!”


    叶征目中忧狂,复杂以极。


    滞声许久,低声喃语:“确实……危极……险极……大不妥……朕又怎会不知……”


    李总管闻言抬目看了皇上一眼,遂挥手示意身后内侍之众再退数十步。


    叶征指间握起,眸光便颤:“可是益州之地疫情尚在,动乱不安,军事正急……”


    穆流云正欲出言安抚两句,便听叶征续道:“……而左相却往,朕如何能安?”


    穆流云吐到嘴边的话语忽然噎住,他有些后知后觉地目露异色。


    “因国因家因朝堂社稷朕不该去,但朕的一颗心却控制不住地想去……如若墨染在外有何意外,朕无论如何……”


    穆流云忽是抓到什么,急声而拜:“臣替皇上前去!臣自会替皇上护卫左相安危!誓将左相安然护送回京!”


    叶征低头看他,目色更见复杂,风喧云变。


    此时太后鸾驾的来行唱喏声已近。


    穆流云急声再道:“臣请予大内高手二十人,与臣日夜不替赶往左相身边!定能替皇上护卫左相安危!无论战事如何,我等与骁骑营数百人只为左相而生、为左相而死!定将左相早日带回京城!臣穆流云以项上人头起誓,此去定不负圣托!”


    叶征指间更颤,忧之如狂的目光直视了穆流云,抑声半晌,道:“要好好的,把墨染给朕带回来……”


    言之未尽,语声竟哑,他颤声低喑道:“……朕把此一生的梨花与月,都托付予你了。”


    言罢,即向长廊尽头拐来的太后鸾驾行去,身形沉毅。


    李总管领内侍十数人立时快步行近,越过穆流云匆匆跟上。


    待得皇袍之人行远,穆流云跪于地上目中仍懵。


    “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恍惚起身,控制着自己长呼了一口气,年轻的骁骑营统领叹道:“此行回来后,怕是要天天担心会不会被皇上灭口了……”


    转身行远,口中又喃:“这事知道的人多不多?和左相共事已久,观以往情形,他应是对皇上之意并不知情……难道皇上并未敢表露心迹于左相大人?”


    穆流云不由得唏嘘一声,最后总结道:“看来饶是坐拥天下、贵为皇帝,也并非无所不能……一无所惧。”


    第285章 啪


    洛阳东街之酒肆。


    雪胎梅骨后方的梅阁内,蓝衣之人攥紧手中纸笺,半晌,问向在坐之人:“暗羽可是已入水?”


    玖璃立时回道:“已入。”


    蓝苏婉垂目低声道:“我想调动。”


    长老西园立时满面沉肃:“禀阁主,不能调!”


    东篱亦立时附和道:“西园说得对……暗羽入水还不深,此时调动极有可能为对方察觉,阁主如果现在调动初入水的暗羽,此前布下的局便要前功尽弃……”


    余老亦是忧声:“关键为时已晚,即便调动暗羽,短期内也难有助益,更遑救人于火。”


    长老南山更是急切:“小婉你可不能不顾大局呀!”


    蓝苏婉闻言眸色深敛,默声一刻后,轻言低声道:“那便劳玖璃备马……”她转目看向身侧劲衣疾服的男子,宁声道:“与我去一踏南疆。”


    玖璃立时肃面,抱剑回道:“是,阁主。”


    ……


    大夏天隆十年八月初。


    谈指疫情渐稳,北曲与孔嘉、孔懿、墨然商议整军援罗甸,未及开拔,斥候来报,一万羌骑兵疾驰南下,正往谈指所在而来!


    与此同时,凌王率军横渡汉水,凌羌联合大军与大夏中军对峙于织金郊野,战事一触即发。


    彼时正从南疆赶赴而来的叶绿叶单人一骑奔行数日,未近罗甸便于益州边境所在的周水沿岸遇百余骁骑,因益州已乱,千里无人,绿衣之人无处换马,便欲向之买马。


    骁骑营众人为难,叶绿叶心急如焚,有强取之意,被众骁骑阻拦。


    文墨染闻讯而惊,急急赶来,便见绿衣之人周身冷凝,立于数匹黑马身侧,风尘仆仆,满面急凛憔悴之色。


    “叶姑娘……”文墨染有些难以自制地微微颤声,情不自禁地走近她,目不斜视。


    叶绿叶见到他面色稍稍缓和了些许,抱剑平声:“我急行有事,须买新马,望大人行个方便,这便予我一马离去。”


    文墨染心头一紧,端木先生被困罗甸生死不知,心知其定然是欲往救人,且不顾此时罗甸城烟火弥漫且仍被万余羌骑所围之险。“你……”面上浮现清疏落寞忧怀之色,文墨染临到言语,又幽声地转了话,轻言细语道:“……何须买,你选罢骑去便是。”


    叶绿叶也不多言,向其点了点头,拉出其中一匹,飞快翻身上马便离。


    文墨染看着她的背影跟行步出十数步,心头如窒,十指都颤,心下不受控制地隐隐疼。


    下时便欲召集骁骑跟行前往罗甸。


    却是下时,但见遥遥远处,马上之人身形一晃,竟从马上无声无息地栽了下去,滚落岸沿沙石中。


    “叶姑娘!”文墨染忧震以极,立即纵马追上前去,众骁骑寸步不离,跟从急行,但见由来慢行无匆之人扑到岸沿泥沙一侧,小心翼翼地将绿衣女子从沙岸旁的乱石中抱了起来。


    满面轻柔秀气不复,唯见文人风骨情真.


    南疆,野地。


    峭壁之下,山林溪侧。


    一人一马逆着林间散落的光背对来人而立,蓝衣仍旧翩跹,发丝裙绦偶被林风吹起,却显凄清萧索。


    花雨石扭着腰领身后黑衣之人施施然走来。“苏婉师侄好大的架子~近百人伺于这林野候我,师伯可真是担待不起~”


    玖璃行在花雨石前,抱剑对马侧蓝衣人行了一礼:“阁主,乌云宗主已请来。”


    蓝衣人回目转身,头也未抬地对着行近之人垂首行了一礼:“苏婉见过二师伯。”


    花雨石勾唇笑着伸指去挑起她的颚:“几时不见,苏婉师侄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本就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如今更是清婉如画~真叫师伯我动心呢。”


    玖璃静侍在旁,微微蹙眉,然未得指示,便未反应。


    蓝苏婉则面色柔淡地顺着她的指抬起头来,语声仍旧温婉轻宁:“师侄给师伯带了一些不知名的药材过来,虽不知师伯可用得上,但还望师伯能收下这薄礼。”


    她言罢,目色平静地望向花雨石身后的黑衣人:“我与师伯门下有些小事要谈,不知师伯可肯给苏婉一个方便,让我与师伯门下弟子私下一谈?”


    花雨石笑盈盈地瞟了一眼玖璃命人抬过来的几箱药材,俱是人参、灵芝、龙涎香之物……目中不由染笑:“惊云阁主出手真是大方呢~那师伯便不与你客气了~”


    她言罢回身轻抚过身后黑衣之人的脸,幽声软媚道:“枭儿便就在此与你昔日二师姐说一会儿话,为师先行回了~”


    说完笑着指示一旁的玖璃领人抬了药材箱子,跟着她身后而离。


    待脚步远走。


    黑衣人腰间插着一支通体翠绿的碧玉箫,静立林中看着几步外、面向自己的蓝衣少女。


    蔚蓝色的裙摆轻拂而舞,蓝苏婉轻轻抬了下手。


    林中叶惊风唳之声骤起又静,匿于附近的百名羽卫倏忽间退离去远。


    溪侧林中唯剩了他二人。


    “是有什……”


    “啪!”黑衣人未及说完,蓝衣之人便上前一步,抬手扬掌挥来。


    不知是没有料到,还是无心去阻,他任面前之人扬手扇来,丝毫未避,亦未拦。


    素来温婉柔和的面容变得清疏而秀毅,蓝衣之人定定地看着他,幽声而宁:“这一巴掌,一打你趁师父病弱之际,对她不敬;二打你欺师惘上,心生异途;三打你慕师却远,护她不周!”


    黑衣之人的眼神瞬间幽暗起来,冰冷无言地回视着蓝苏婉。


    蓝衣之人惨笑着看他,声凄而抑:“我知你来此是为师父,所以任由二师伯摆布,所以改拜于她门下,所以甘负这背弃师父的叛徒之名……别说不是!我不会信!”蓝苏婉幽声冷道:“自那一夜后,我回忆过去种种,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你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师父……你大逆不道,你欺她看不见,敢用那样的眼神一直一直看师父……我和师姐竟都没有察觉……该说你掩饰得太好?还是隐藏得太深?”


    面前挺拔劲瘦的少年紧紧抿唇,脸色越发寒沁。


    蓝苏婉逼视着他:“你心里有师父……是喜欢她?爱她?还是只想要得到她?”


    心绪剧烈起伏,一口血涌入喉间,被他硬生逼退下去。


    蓝衣少女的话就好像只是为了刺伤他,并不等他答话,就凌寒道:“若只是想亵渎世人皆可望不可及的端木若华,你真该在叛出归云谷的时候就对师父先下手为强……”


    黑衣少年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冷。


    然蓝衣之人毫不畏惧地回视了他:“否则如今师父身处沙场生死不知,你离她遥遥千里,哪里还会有机会?假使你是爱她、喜欢她,留在二师伯这里忍辱负重也是为了她,待到师父魂消天地、埋骨沙场,不知可还有用?”


    黑衣之人倏忽一震,双目如炙:“你说什么?!”


    蓝衣之人慢慢侧身:“青鸾密讯,益州之地,谈指、罗甸爆发瘟疫,师父赶往救人,被反臣及西羌大军围于兵力不及五千人的罗甸城中,三日前羌兵放火烧城,如今罗甸已毁,师父生死不知……”蓝苏婉语声微抖,十指颤簌。“师父去时,罗甸城中疫情正重,羌兵忌惮,所以放火烧城以驱病源,如今城毁,羌兵很快就会攻入城中……”


    眼眶不觉已红彻,蓝衣少女语声忽是幽极:“你既恋慕师父,此生守候在旁好生护她有何不可?你为师父肯入蛊池受万蛊噬心之苦,又为何要在她危境之际遥遥离远?我已因你,离了师父。你又凭何不留在她身边?守她护她?!”言至此,蓝苏婉回目看他,目落深殇:“回顾经年,因你相伴相守,护她最深、为她最多,师父心中最疼、最为牵挂欠念的弟子应当也是你……云萧,你怎忍心于她危亡之时,离了她呢?”


    黑衣之人一时深垂首,眸光颤动,握于玉箫上的手长时簌然。


    林影幽幽然动,风过无声。


    蓝苏婉最后哑声低言道:“我虽已离谷……但若师父出事,我此生绝不会原谅你。”言罢,她头也不回地步出林野。


    唯余黑衣凛冽,立于林中。


    少许后。


    山崖峭壁洞中。


    花雨石数罢送来的药材,又面色兴奋地掩上手中所执的蛊老手扎。


    闻背后沉冷步声,彩衣之人悦而回首。


    喜道:“其实你体内最初那只血元蛊已在转为阴阳蛊了是不是?!”


    花雨石喜不自甚地将手中书扎直递到黑衣之人面前:“此前我们始终不能想明之处,若按这手扎中指示,应就能解!你可有看明?今天我闲来无事拿来一观方看到!你我若按蛊老所言之法一试,兴许就能……”


    黑衣人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最多十日,我体内所养血元初蛊便会淬为阴阳蛊。”黑衣人看着她道。“此前不得解之处,解法便是蛊老卷中所提‘人蛊共淬’之法。”


    花雨石面上欣喜之色更甚,目中光彩大盛:“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悟性天赋比之我其实更胜,又是奇血族人!兼之天时人和!怎会不成?若连你也无法炼出不死蛊,世间便当真再无人能炼出!”


    “‘血元继阴阳,阴阳转生死’待阴阳蛊成,续以共淬之法药养,就能炼出你口中所说的不死蛊。”


    花雨石心潮激荡,满目是喜:“确是如此!确是如此!”不禁殷殷叮嘱:“你切记阴阳蛊成之后便不可悲喜过甚亦或情绪过于激烈,我看手扎中所记,若能炼成阴阳蛊,定是要平稳伺蛊者的心绪的,否则轻者虫蛊噬心伤蛊也伤人,重者心绪波动突破至极限更是会引得阴阳蛊侵神入腑……”


    “你所说的,我都已知晓。”


    花雨石忽觉异样,微微回神:“你都已知晓?”她抬眸看向面前之人的眼,才发现他目色极冷,凛冽幽极。


    彩衣之人不觉慢慢拧起眉:“非是今日,你此前许是数日前便已领悟得知,却未告知于我?”


    黑衣之人毫无情绪地“嗯”了一声。


    花雨石面色渐冷,语声已厉:“云萧!”


    她面前之人眸光如刃,语声寒煞,冷冷道:“你喊对了,我要拿回这个名字了。”


    花雨石声息立变,面色陡然难看起来:“你什么意思!”


    云萧只是看着她。


    花雨石幽幽冷笑起来:“你想叛我,你想违背拜我为师的诺言,带着阴阳蛊回到端木若华身边!?”


    他一身黑衣如幕,语声幽极冷极:“是,我此生心中只认她一个师父,只是她,永远是她。”


    花雨石气得周身都颤了一颤,不可置信地瞪视着面前之人:“最终你和那些背信弃义之徒毫无两样!竟敢这样利用欺弄我?!阴阳蛊将成就想带它离我而去!丝毫不顾我传你药蛊之义和我们之前立下的约定!”


    彩衣之人语声渐扬,猛然抽出腰间一把短刃毫不留情地刺向面前之人:“混账东西!你以为我花雨石是你这小辈可以欺耍戏弄之人吗?!”


    黑影一闪,寒光一掠,未待彩衣之人再动作,云萧已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短刃弯刀。“我拜你为师,随你入南疆,你传我药蛊之术助我炼成不死蛊以救师父。这是我们此前的约定。”


    他目色陡然煞极,手持利刃,寒光明灭,花雨石见之微惧,竟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你想干什么?!”


    “今日叛你离宗,是我背信弃义,所以我按乌云宗的规矩,断指,方离。”言罢,手起刀落,一道热血陡然溅至花雨石脸上。


    彩衣之人惊震一瞬,有些后知后觉地看着一节人指随着溅起的鲜血滚落于地,慢慢停在她脚边。


    面前少年左手小指根处血流不止。


    他微微一笑:“我不是乌云宗的弟子,也不再是你的徒弟了。”


    额上沁出冷汗,他抑声言罢,掷短刀于地上,旋黑衣如刃,转身即离。


    此时一个女弟子捧着一件新缝好的黑红色长衣正入:“公子,这件新衣婢子给南荣公子缝制好了……”


    但见石洞中血落如梅,泼于石洞地上,婢子心中惊震,惶然后退。“宗主……公子……”


    云萧以未断指之手拿起她手中所捧黑衣,道了一个“谢”字。


    续大步出洞而去。


    一路滴血如梅烙,黑衣之人分毫未顾。


    飞身自山崖洞中而下,云萧厉声呼道:“纵白!”


    白狼飞跃而来,奔于崖下。


    他掠步纵身,径直骑至身形巨大的白狼背上。冷目幽毅,少年低声与它道:“走,我们去找师父,我们……回家。”


    第286章 求


    山壁洞中。


    那送衣过来的女弟子已然吓退逃远。


    花雨石跌坐回石凳上。


    胸口气血反复急涌,脚边人指被她踢到,彩衣之人愣愣地低头去看。


    目中冷色一凝,她忽是抬脚便起,欲狠狠碾上那节人指。


    “啪嗒”一声,不知何时掷于石桌边沿的蛊老手扎被她撞到,掉落于地。


    花雨石回首,瞥见手扎中掉落出一张单薄纸笺。


    眉间一拧,暂收满心怒恨,飞快捻起落于血泊边的纸笺。


    展开。


    笺上之字冷逸清疏,有别于手扎中蛊老错落不羁的草书。


    是云萧的字:


    看完此卷始知世上本无令人长生之不死蛊,唯有以命易命之换命蛊。非死志之人不能予,你莫再尝试了。


    彩衣之人兀的一震,气血一时凉却,神色复杂,半晌无声。


    花雨石慢慢放下手中纸笺,目中复杂之色凝滞微久,而后重又拾起了地上碰落的蛊老手扎。


    须臾看罢。


    花雨石的目光久滞于最后一页手扎书卷上。


    “饶是如此,你也要续炼阴阳蛊,为她一试吗?”不觉间睫羽轻颤,彩衣之人陡然松开手,任蛊老手扎零落于血泊之中。“哈哈哈……太傻了……你也太傻了……”


    呆滞的目光忽是一恍,竟有泪水顺颊而下,蜿蜒湿衣。


    花雨石最后低下头,静静望着地上那节断指:“她当真有这么好吗?值得你们一个、两个……为她痴愚至此?痴愚至此?”


    此时林风迎风疾拂、衣发随风狂舞,纵白背上的人冷汗涔额,正将断指处的血源源不断地喂予狂奔不歇的白狼。


    山林之野,可见一体形慢慢拉伸至两倍的硕大白狼奔啸不止,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地窜出南疆山野。


    ……


    感受到马车前行之中的颠簸,叶绿叶恍怃片刻,倏地醒来:“师父!”


    马车左右,半百骁骑随行,因穆流云回京面圣而临时执掌骁骑营的副统领穆流风目露忧色地看着马车。


    马车之内。


    文墨染跪坐于绿衣女子身侧,原本用双手护着她的头,此时见她醒来,便悄然收回了手,温文平声:“叶姑娘。”


    叶绿叶微微怔然地于马车中坐起,有些恍惚地看着跪坐于自己面前的文墨染。


    半晌回神,她猛然伸手一把扣住了文墨染一臂,急声冷道:“你这是将我带往何地?!中军驻地吗!”


    文墨染吃痛,目中忍疼之色一闪而过,然看向绿衣女子的目光仍旧轻柔如水:“是罗甸。”


    叶绿叶一愣:“罗甸……?不是织金?你们不是要去和中军汇合?”


    文墨染温静而柔地望着她道:“不是,陛下命我率骁骑营潜入罗甸城中,救出端木先生。”


    叶绿叶眼中一亮:“你们也是要去救我师父。”


    文墨染温然颔首。“你昏迷时马车亦急行未怠,再有三日便到罗甸。”


    叶绿叶立时放开了抓住文墨染的手,执剑欲起:“我骑马先行,大人与骁骑随后赶来!”


    文墨染转而伸手拉住了她:“你体内有伤,骑不得马。”


    叶绿叶一怔,下时便欲推开文墨染的手:“只是小伤,大人不必挂怀。”


    文墨染面色平和地松开了手,道:“你内伤未愈,如此急匆赶去,便是见到端木先生也恐无力援手。不如在马车中休息疗养三日,如此内伤痊愈,待赶到罗甸时也才有余力救助端木先生。”


    叶绿叶只摇头:“师父被围罗甸城中,大火烧城三日,待到城中火熄,羌兵马上就会攻入城中!我若不速速赶去,师父恐——”


    文墨染立时道:“我收到密报,罗甸城中火光犹剧,羌兵还未攻城,且时值夏末秋初,火势易起不易灭。虽不知城中情形可是险,但还未遭羌兵入城屠戮,总还有一线生机。”


    叶绿叶咬牙凝目,文墨染又道:“且你贸然冲去于大军围城中根本进不了罗甸城中,不如随我从密道而入。”


    叶绿叶蓦然一惊:“密道?”


    文墨染点了点头:“罗甸城中有一密道通往城后十里的荒地,此事极少人知,我此前于罗甸主管征兵一事,偶然得知。我们可从那条密道潜入城中。”


    叶绿叶不由惊喜:“如此便依大人所言!”


    此时已然快马加鞭先一步赶到罗甸城后方十里的另外半百骁骑,正按文墨染指示,选背斜岩拱之处入铲,向罗甸城中竭尽全力地挖着地道。


    ……


    三日后。


    远树,孤城,落晖下。


    文墨染带叶绿叶已近罗甸所在,远远便见城中火光弥漫,照亮了城外一圈黑压压的围城羌兵。


    叶绿叶藏于林野,握紧了手中少央剑,凝目看着城中光火,面上冷厉忧凛之色逐一闪过。


    绿影欲动。


    下时被文墨染一把拉住:“叶姑娘不可再靠近了,再近便入对方斥候范围,密道会暴露。”


    叶绿叶抿唇。


    两人被余下骁骑送至密道入口,叶绿叶眼中得见,当真有密道掩于城后,立时快步而入。


    绿影甫离,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风即跪下道:“密道未通,至少还需三日。大人下去后尽力稳住叶姑娘,让流霜与将士们全力向前挖,我领骁骑八十人伏于羌兵之野,一旦他们发现密道行迹或意欲攻城,我等便冲杀而入,大人听到喊杀声便速速带叶姑娘退出离开!”


    文墨染牢牢握紧十指。半晌方应声:“……好。”


    穆流风立时起身而离,指示密道外的余下骁骑跟随他而去。


    “流风。”文墨染回首将他唤住:“你可有话要留下与你哥?”


    骁骑副统领脚步微顿:“大人只需告诉正统领,骁骑营奉命听从并守卫大人安危!为大人而死是我等此生之幸!”


    叶绿叶下到密道中一路急步前行,许久才发现文墨染滞于身后。绿衣之人拧眉顿步稍许,待到文墨染跟上便又疾行不怠。行至路尽,见十数名骁骑在狭隘的密道中起铲抛土,汗如雨下。


    文墨染望着她,平静道:“此处密道荒废已久,很多地段早已塌方,必得挖开方得前行。也只有挖开,我等才有可能在羌族大军包围下将端木先生从此道安然救出。”


    叶绿叶面色冷凝,垂目看着脚下一路行来的新土,立身静滞微久。


    而后将少央剑掷于地上,一把取过密道最前一人手中铁铲用力插泥抛土。“我知道了。”


    文墨染体质文弱,立身湿寒的地道中许久便抑制不住凉气入体,压抑着轻声咳了起来。


    一旁轮休的穆流霜立时将身上披风取下为文墨染披上。“未与大将军汇合前,大人一定保重自身。”


    叶绿叶手中之铲微顿。垂眸少许,复又铲土抛开。


    沙砺四溅未歇,地道中的人又挖半日,双手皆麻,然扬臂挥铲片刻不停。


    忽闻金石之声乍起,密道中之人全部一惊。


    文墨染两步上前一把拉开叶绿叶,与此同时穆流霜等人全部护到文墨染身前。


    绿衣之人怔愣一瞬,抓过地上少央剑亦站到了文墨染身前。


    前面有“东西”。


    十数人紧紧盯着密道最前方刚刚或因两力相撞发出金石之声的地方,摒息凝神。


    半晌。见泥沙松动,一抷黄泥从对面射了过来!


    众人立时一凛,拔剑欲动!


    突然一道火光伴随熟悉之人的语声撞入眼中。


    “叶姑娘!”


    是璎璃。


    叶绿叶见到红衣女子恍然一震,抖着手将剑收起:“我师父……!”


    璎璃得知前方密道已然挖通惊喜不已,立时命身后兵卒清路开道,携城中病卒速速沿密道逃出。“先生还在城中密道口处为病卒施针用药,命我领病愈之兵卒挖密道往城后方十里!从地下寻生路!”


    文墨染闻讯目中大慰,立时命余下骁骑护送扶持病卒而离。“从密道出去,尽快往西逃入谈指城中,因另有一路西羌骑兵正南下往谈指而来,故必得在他们围住谈指前入城。”


    骁骑领命,立时着手护送扶持罗甸城中侥幸未死的兵卒而出,只穆流霜一人无论如何不肯离。“大人身边不能一人也无!穆流霜无论如何不能离大人左右!”


    璎璃便领叶绿叶、文墨染、穆流霜迅速回往城中端木所在。


    绿衣之人一出密道便感热浪扑身,城中火烧数日,灼热无比,焦木烟浊气弥漫充斥,除了密道口附近皆是火海,寸步难行。


    叶绿叶一眼便看见了那坐于木轮椅中被众病卒所围,正为其中一人涂抹膏药的白衣女子。


    那病卒满身红疱将消未消,部分糜烂部分结痂,观之可怖,女子俯身于椅侧陶罐中伸手取药,而后摸索着细致地将病卒身上疱疹之处一一涂上手中膏药。


    白衣染尘,可见烟尘灰污,长发微乱,沾叶带霾,只余鬓侧轻霜仍如雪。


    “师父!”叶绿叶未及走近,心中便疼,忍着泪急步冲向端木。


    椅中之人闻声而震,回首间,空茫的目中亦可见动容慰色,面上是显而易见的辛劳疲惫,却只于回目后,温然地向绿衣之人所在唤了一声。“绿儿。”


    璎璃领文墨染、穆流霜随后而出,一面命兵卒速速从密道而出一面回往端木身侧。“先生!密道已通!我等也赶快从密道而出吧!”


    端木若华听闻情形,颔首而应:“好。”


    后城中幸存兵卒相携先退,因身染骨痛热疾者若不用药疱疮之痛难忍,无力自顾,且呼嚎不止恐难隐行踪,众人只得先为病卒迅速涂完疮药,后命其速速进入密道而离。


    璎璃一面取药予众人一面道:“羌兵射火矢入城时城中伤亡近两千人,还余三千人,此后大火连烧三日,我与先生便领他们避于城中众多地窖中,此后火将熄,先生便命我带人放火,借以拖延城外羌兵攻入城中之速。”


    文墨染不由点头:“好计。”


    叶绿叶听罢却是一震,面色顷刻冷凝:“城中还余三千人?!”


    璎璃肃面:“是,其余人此刻仍藏身于地窖中。”


    叶绿叶立时道:“那要让他们先行从密道中逃走要费时多久?!”


    文墨染的面色不觉亦沉重起来:“至少两个时辰。”


    叶绿叶目色一凝,立时一把握紧端木手腕:“师父!我们先走!”


    端木面色凝重,瞬间明白她之意,然既未摇头也未点头。


    叶绿叶怒道:“师父!你不可再犯毒堡时一样的错了!梅疏影所言未错,人就是分三六九等、亲疏远近!此次师父若再因他们耽误自身以致……”


    语声未尽,椅中之人已然一震。


    下一刻,吹角连营响彻罗甸上空。


    “那是……?”


    穆流霜一瞬震目:“羌兵攻城了!”


    文墨染目中陡然浮现痛色。


    下一刻,巨木撞城门之声一响,便闻城门外喊杀之声骤起,金戈相撞,铁马蹄促,能听见骁骑营众人冲入羌兵阵中的嘶杀声。


    声声激昂。


    声声渐消。


    总计不过八十一人。


    穆流霜立时便道:“大人与先生先走!”


    叶绿叶震了一瞬后,语声更厉:“师父您先走!绿儿求您!”


    璎璃亦是扔下药罐,重重跪下道:“先生与文大人先走!让我们三人留下断后!求先生了!”


    端木正为之上药的那名年轻病卒亦往一侧挪开了自己的身体,虚弱道:“神医……您先走吧……若无您……我们早已病死亦或被烧死了……”


    正入密道口的病卒于此时纷纷挪动伤体往后退开,主动让出了中间的路径。


    一种难言的窒息感涌上心头,端木若华恍惚一阵,不知为何脑中一片昏沉。


    密道口难容木轮椅下,她手扶椅侧艰难地从椅中立起,因连日疲惫,不眠不休,试图疾行的步伐如此缓慢虚浮。令早已变成灰煤球的雪貂满目忧心地跟随在后,频频抬头看她。


    她每行一步,都觉走在刀锥之上,痛窒、恍惚、无力。竟如此茫然。


    行近密道口时,喊杀之声几已不闻,然下一刻,一道慑人至极的狼嚎骤然响彻城门外。


    白衣之人恍惚回首,心神俱震。


    叶绿叶愣了一下:“那是……”


    白衣一晃,立身之人拂起的裙角映照在曳跃难止的火光中,端木若华语声已颤:“纵白。”


    第287章 火


    “不好!密道出口那头有兵马蹄声在靠近!我们被发现了!”忽然地道那头传回这一句话,道中病卒纷纷惊退出来。


    叶绿叶、璎璃几人闻言心底一寒,全部震慑住。


    端木若华束手立于密道入口,白衣在火光中垂舞不歇,神情由怔忡转而凛肃。


    罗甸城门外。


    被烟火所燎虽残破却仍屹立未倒的城门在一万羌骑兵、三千宁州州郡反军手中火把的照耀下更显深沉厚重。


    门前尸横如乱草,门上血溅如朱漆。


    八十一名骁骑中还余的不足十人背对城门执剑,沥血握刃,悍不畏死地面向眼前人海。


    他们身前,数十名骁骑将士尸体沐血而卧,与被他们所杀的羌兵尸体混在一起,不停被纷乱中上前挥杀的羌骑兵辗转践踏。


    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风饮血而笑,一把擦去嘴里涌出的血,不顾手臂上盔甲被刺穿几见白骨的血窟窿,厉声长啸,挥剑便砍向冲杀过来的羌骑兵。“给我杀!”


    数十把长-枪穿刺伸来,对准余下骁骑的腰腹。甲衣穿透,血染枪头。


    还站立着的几名骁骑手捂腰腹,指间血涌如注,摇摇晃晃中仍不停挥动手中刀刃。


    羌骑之首烧当部落大王子弋仲踱马而近,冷笑一声道:“是几条好汉!”


    言罢,一把扬起手中斩-马-刀对准几人头颅便砍。


    挥刀之际,忽闻狼嚎声震,猛然间一头巨大白影腾跃扑来,凶猛如电,扑起劲风如浪,一把将城门前围拢的众多羌骑冲撞掀飞。


    “好大的狼!”“这是什么怪物?!”


    足有两人多高的巨形白狼甩过长尾挡在了数名骁骑前,发出的响鼻声如喷在众卒耳边,但见白狼绿眸幽亮,猛然呲牙而啸,嚎声振奋响彻,贯入人耳嗡鸣作响。


    羌兵大慑,手中长-枪禁不住一抖,两股战战欲退。


    烧当部落大王子弋仲一身夷裘粗革斜挎在肩头,露出半个胸腹和整条右臂,臂上肌肉虬然拧起,粗犷不已,此时面色不善地睨着眼前白狼。


    所骑战马欲退,被他一道钉鞭撕拉过侧腹,嘶叫一声再不敢退。


    弋仲的目光慢慢上移停留在了白狼背上那一道黑影上。与此同时抬手向后扬了一下。


    后排□□兵立即上前摆阵,步伐齐整,张弓上弩之声不绝于耳。


    “把火把举高。”


    立即有一排羌骑兵高举火把分列弋仲左右,再向外,弓兵弩卒排列开来,前后三层,呈半圆阵,已将白狼团团围住堵在了城门前。


    高举的火把照亮了白狼背上那道黑影。


    此时夜风骤起,火把摇曳肆窜,跳跃的火焰中但见一人执箫立起,长发如舞,从雪一样寒白的面上隐约拂过,一身黑衣在冷月下鼓荡翻飞,殷红绮丽的红樱缀染在黑衣上,朵朵绽开如血花。


    众兵卒抬头看他的脸,不禁心中震荡,瞠目失言。


    冷逸,绝美,倾国,倾城。


    一见岂敢不失心。


    这是多么美的一个汉人。


    待到众卒回神,便闻箫声空冷幽幽然起。


    四下羌兵不知为何悚然惊慑,心中倏忽间升起一股异样的诡异之感,竟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


    “这就是夏国的男儿?”弋仲嘴角不由一扯,他一头蜷发铺陈肩头,凌乱粗糙,仰头看着火光下、白狼背上的那人,玩味地嗤笑出声:“长得倒是比我们大羌的女人还漂亮。”


    此时一名羌骑从后方飞马上前,直向弋仲递上一张纸笺:“大王子!军师手书!”


    弋仲却抬手推了开。“不必废话,我能解决。”


    话音刚落,羌卒中惊异之声四起。


    众人再抬头,但见无数灿青色的流萤从四边野地升起,在箫声中闪烁飞舞,径直往巨大白狼背上那人身边飞去。


    青光忽闪明灭,旋舞在那人周身有如淡青色的流光,纷飞烂漫,奇异瑰丽,既唯美又阴森。


    但见那人额心红樱三瓣,绽开如朱砂点血,妖娆绮艳惑人以极,只是面容沉冷,眉间带煞,眸寒如冰。


    青色流萤还在源源不断地向他飞来。越积越多,越积越亮,陡然相撞自燃,火光流坠,落如瞬息燃灭的烟花,点点纷然,此开彼绽,连绵在他周身一片,并一寸寸向外推陈。


    “妖、妖怪!”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兵卒中四下都惊,一时惶惧不已,满心退怯。


    弋仲面上一冷,手起刀落,腿边两名胆怯欲退的士卒立时被他斩于马下,血扬三尺。


    他冷冷道:“不过是中原的一些杂耍把戏!谁还敢后退?”


    话音方落,惨叫声此起彼伏,哭惶之声四起!


    众卒以火照地,竟见满地蛇虫毒豸不知何时爬满脚边,正肆窜疾行,同时爬上兵卒裤腿,张口就咬。


    “啊啊啊啊!!!”众卒无不惊惧,仓皇躲避,场面陡然混乱。


    人群中这时有一骑连声大喝道:“军师有令!以火烧之!并采生石灰铺地!”


    那一身黑衣上绣满襟红樱的人,寒眸中陡然一炙,箫声一促手中数枚漆黑无光的银针直射向呼喝之人喉颈。


    然被弋仲长刀一轮全部弹开!


    转而射在惊惶逃窜的那些流卒身上。


    但见其双眼猛地翻白,闷声倒地顷刻毙命。


    “给我踩踏前冲!谁敢胆怯,一律杀无赦!”弋仲深看来人身影,同时大喝一声,手中斩-马-刀抡举挥动,猛地向白狼背上那人扔去。


    刀长二丈有余,轮转如重斧,其力千钧,威势慑人。


    夜色下,刀还未至,劲风已扑面,白狼背上的人面上一凛,蹬脚一掠险险避开。


    “给本王子放箭!”


    下时箭雨如注,城门前的纵白长嚎一声,猛地扑进兵卒群中撕咬。


    血肉横飞。


    黑衣之人点掠在穆流风几人面前,递上了一物。“此为无痛蛊,吞下便会无痛无觉,但它们以人肉为食,会慢慢将你等躯体蛀空,只需数日。”


    穆流风看着他手中一方小盒中不停挣动的虫蛊,怔了一下后当即笑开:“何能再活数日?”言罢毫不犹豫地抓过盒中一蛊,眼也不眨地吞入了腹中。


    其余数人亦是。


    黑衣之人而后重新执起手中玉箫,转身一掠,掠至白狼身侧的羌兵弩卒中。


    迎面一卒朝他挥刀砍来,眼中只见黑影一闪,形如鬼魅。


    下时一只通体碧绿的翠玉箫已从那人喉颈间穿过。


    黑衣之人立身其背后,再于另一头慢慢抽出了贯颈沥血的碧玉箫。


    面上神情似殇不殇,似恍不恍,只一瞬间,极轻地喃了一句:“这就是亲手杀人的感觉?”


    而后白狼嘶吼,飞扑撕咬不断,雪白的兽毛被鲜血染污大半,已然身中数十箭不止。仍在扑杀。


    衣上红樱染血初绽,黑衣之人目中一瞬幽暗又一瞬炙亮。


    而后纵掠无影,飘忽如魅,辗转掠于羌卒万骑中,无人能挡。


    一支碧玉箫瞬息之间取敌数十人,皆是对准喉口,一穿而出!


    “喝啊——”弋仲大叫恨声,斩-马-刀抡转飞回被他“啪”的一声重重接住,踢马冲来,大喝一声挥刀便向黑影纵出的方向砍去!


    他来势太快,黑衣之人未及抽箫便直接抡起尸体以抗,但见血肉飞溅,爆衣弹骨,羌兵尸体直接在弋仲斩-马-刀劲力之下四分五裂,血肉爆裂一地。


    最后“铿”的一声撞上黑衣人双手所横的玉箫上。


    弋仲瞪目狞笑道:“好小子,能在本王子斩-马-刀下撑过一回!你是夏国响当当的男儿了!”


    他舔唇瞟了一眼黑衣人双手所举玉箫,随后蔑笑道:“只可惜你的箫不够硬!力不够足!”言罢大喝一声,其势一沉,双手握刀对准面前之人迎面劈砍压下!


    数道刃气爆起!猛地从黑衣之人脸上刮过,血珠叠涌,碧玉樱箫外围所覆的内劲硬被刀威迸散,箫身陡然裂开一道细纹,黑衣之人瞠目一紧,“迭影”七重险险一侧,箫身刮擦着刀刃窜起一长串火花,而后斩-马-刀所挟劲气紧贴着他肩臂射出,轰然砸地。


    黑衣之人纵身连退数十步,整个左臂颤然难止,上臂位置赫然已被削去一大块皮肉。


    弋仲看着刀上滴落的血,手握长刀步步逼近,嘴里啐道:“你左手小指刚断,还是新伤,用不上力,内劲空乏,像是连日奔波还没来得及休息……小子,赶来送死吗?”


    黑衣之人面色惨白,眼神幽鸷,一步一掠,身影如魅。


    只是能见速度已然变缓。


    他周身不远,可见服下无痛蛊的穆流风几人喊杀不迭,去臂断骨亦不滞顿,狂态毕显。极为慑人。


    然也一个接一个地凋敝,后倒,人头落地,四肢皆去。


    纵白颈侧又中一弩,哀嚎一声喘息着涌血后退,周身只见殷红色的长毛。


    “小子!这第二刀,我看你还挡不挡得下!”弋仲仰笑数声,突然大喝一声拖刀疾行,径直向面前黑衣人冲杀过去。


    “萧儿!”


    电光火石之间,闻清音忽起,如空谷拨弦。


    黑衣之人双目微微一睁。


    罗甸城门之上。


    盲目之人双手扶在城墙上,闻着漫天血腥味中夹杂的那一缕熟悉的冷樱香气,声颤而凛:“接剑。”


    弋仲与他同时抬头,但见火光映亮白衣,城门上方,一柄青锋古剑裹挟浑厚内力笔直掷来。


    所到之处人群俱被劲浪冲开,竟无人能阻。


    麟霜剑随即“叮”的一声斜插入地,沙砾石飞,惊尘四散。准确地落在黑衣之人身前一步。


    而那骑狼而来的人,仰首望着城墙上那一袭白衣人,未能回头。


    脑海中瞬息万变。


    血惊冷,血炙热。澎湃,翻涌,熨烫。


    胸口冲撞不止的窒息疼意,陡然间让他如此清醒,又如此恍惚。


    觉得自己死了。


    觉得自己活了。


    又死了。


    又活了。


    这世间至此唯有一人,能叫他在瞬息之间生生死死。


    这世间至此唯有一人,能叫他死而又生,生而又死。


    这世间至此唯有一人,能教他甘愿为她生,为她死!


    弋仲眉间猝然一拧,当即大步跨出举刀便劈!


    但见黑影一纵,掠如电光疾影。


    而后“铿”然之声乍起,剑出有声,寒光如雾。


    麟霜剑出鞘的那瞬,剑刃微光照亮了云萧的眼,顷刻间举世纷繁,喧嚣浮华,白云苍狗,于此刻万籁皆寂。


    他道:“赐教了。”


    第288章 弩


    冷月下。


    黑衣之人拔剑而出的下瞬……


    城门上的白衣女子陡然闷咳一声,喉中涌血。


    端木若华身形一颤,踉跄向后,被叶绿叶和璎璃一左一右一把扶住。


    城墙下刀剑相击鸣声铿然,电光火星四射飞溅,被羌兵所围的两人激斗正酣,兵刃数次擦身险甚。


    叶绿叶执剑便欲从城墙上跃下:“我下去助他。”


    一只手却被一人一把抓住:“不可下去!”


    穆流霜看着火光中血染甲衣还在拼杀的穆流风。


    其身边左右的最后几名骁骑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断腿去足,残肢沥血。


    原本威猛的巨大白狼身中数十箭亦步步后退,血流一地,喘息难立。


    羌兵还在源源不断地冲杀过来。


    包围、逼近、血战、倒落。


    文墨染身一颤,眼见叶绿叶蹙眉回望过来,手心不觉汗湿。


    他在她冷肃的目光中微微松开了手,只是下一瞬又再度用力握紧。“你内伤还未愈,下去助益恐微,不如留在端木先生身侧护卫先生安危,否则你若去助,先生身边便无高手了。”


    叶绿叶闻言一滞。


    穆流霜亦抱剑道:“便如大人所言,且城内密道已被发现,不知何时后方亦会有来敌,我们还需防备这一头。”


    叶绿叶立静,转首再望城门下染血厮杀的那袭黑影,紧紧抿唇冷面,同时将自己的手从文墨染掌中抽了出来。


    “叶绿叶知晓了。”


    端木若华气血未平,在璎璃助力下取出数颗回元丹药服下,然脸色仍旧怆白深倦,站立不稳。女子转首面向城墙下。


    冷夜如墨,漆黑寒彻,一片深茫。


    女子目中无物,唯心颤然:“……萧儿。”


    三尺青锋滴血沥沥,血珠在抡剑急转时激射开来,像断裂四散的珠帘。


    弋仲被一剑穿过肩胛,尤自不敢置信。“这是什么剑法?!”


    黑衣人倚剑绞身而退。


    血犹自左臂肩头滴落不止,黑衣之人声冷无温:“终无剑法。”


    斩-马-刀刀身崩出数道裂口,在麟霜剑剑刃微光下反射出寒芒。


    冷月清辉,静水流深。


    寒光剑影,血中明灭。


    黑影执剑再出,一式“终始若一”如水推出,剑气如浪迎面推来。


    弋仲连退三步,虎口震裂僵麻,手中斩-马-刀几乎脱手。


    浸血的手只欲举刀再劈,但见半空中黑影抡剑一旋,狠狠一脚踢在刀身上,重愈百斤的斩-马-刀“钪”的一声翻转旋起,重重砸落地上。


    已然脱手。


    弋仲心中一惊,随即大喝一声举拳便向面前之人砸来,但见黑影如电,寒芒与血同时从弋仲眼前掠过,下一刻拳已落空,麟霜剑滴着血抵在他喉间。


    黑衣之人执剑看他,语声狠厉:“叫他们后撤。”


    二人周遭伺机随动欲上前砍杀的羌兵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惊住,脚步均滞,手中兵刃对准了弋仲面前的黑衣人。


    身随剑刃一转,黑衣人一动,迭影数重飞快绕到弋仲身后,紧随之指间一枚银针直刺入弋仲脑后一穴,同时横剑于其颈前。“若不后撤,你就和我们一起死。”


    弋仲周身一麻,只觉气力陡然泄尽,再难动弹。


    满身虬然肌肉的羌骑首领闻言大笑道:“小子!你以为我们羌族男儿像中原人一样贪生怕死吗!”他陡然转向面前羌兵大喝道:“不必束手束脚!此子已重伤撑不了多久!给我杀了他!”


    羌卒众人对视一眼。持刃便攻。


    “住手!”忽然后方军阵传来一句高喝,“传军师之令!所有羌卒不得贸然再攻!”是先前传令高喊采生石灰铺于地者。


    羌兵闻声皆滞,似乎军师之令更不可违,一时手举兵刃都未敢再动。


    罗甸城前万人多的仗势,忽然安静。见一人慢慢从军阵后方踱步上前。


    四名脸覆铁面的羌人跟随之,那传令呼喝的羌骑亦在其中。


    他们之中,前首一人身形瘦削娇小,披一件深色斗篷,篷帽盖住了头脸。


    横刀立马的羌骑兵见之纷纷退后,默声让出了中间一条道。


    连带弋仲都拧眉肃静地看着此人走近。


    罗甸城门之上,文墨染、穆流霜、叶绿叶等人见之,下意识地凛色。


    忽然白衣的人似感觉到了什么,空茫的目微微抬起。


    那人径直走到挟持着弋仲的黑衣之人面前五步外。


    “这把麟霜剑,我又见到了。”他抬手慢慢除下了头上的篷帽,露出了一张圆润可爱的娃娃脸。细密的睫羽扑闪如蝶翼,眨眼对着几步外的黑衣人微微一笑,面若春桃,粉嫩无瑕。


    黑衣之人一见到他,眼神骤寒如冰。“……赫连绮之。”


    娃娃脸之人随即展颜,左右颊上露出了两个深深的梨涡,模样甚是烂漫可爱。“你师父果然已跟你提过我这亲爱的师弟了……雪岭一别,你的杀气更重了呢,云萧师侄。”


    他的语声低沉沙哑,听来便觉阴鸷森然,与外表截然不同。


    “还是师叔该叫你花雨石的徒弟,南荣枭?”


    执剑冷目,黑衣之人看着他,声音寒得毫无起伏:“一介云门弃徒,不必考虑与我的称谓。”


    赫连绮之闻言而笑,笑声森冷如鸦鸣:“师侄你说的对,只是你可知我不是第一个被逐出清云宗的弟子……而你却是几百年来第一个叛出清云宗的弟子……而她~”


    陡然抬目一望,稚子少年模样的人伸手直指城门上扶墙而立的白衣女子,笑声蓦然更为响彻。“甚是好笑,既已把麟霜剑再传予你,便成了历任清云鉴传人中第一个被弟子叛离之后,还能允他重回师门的人~”


    赫连绮之转首间无言睇目于黑衣之人手中所执麟霜剑上。


    “你们这汲汲可危又信任无间的师徒关系……”他啧了一声,似笑非笑:“亲昵地就像是小情人在闹别扭呢。”


    叶绿叶于城墙之上听得,肃面一寒,冷冷斥道:“利于口舌的小人!”


    火光曳跃,风拂白衣,城墙上的盲目之人只微怔。


    黑衣之人漠声:“如若话已经说完,便早早决定撤与不撤吧。”手中的剑一紧,他平声:“否则针毒入脑,此羌骑之首会死得很快,你或许就不必再多考虑。”


    赫连绮之闻言一笑,黑白分明的大眼忽闪如调皮的孩稚,垂目间一眼扫过黑衣红樱之人左手断指根处,扬唇便笑:“不惜自断一指也要叛出乌云宗赶来此处……云萧师侄,你要让师叔与你说几次呢?”


    端木若华心中一震,继而一疼。


    紧随之有感什么……


    下时听到一声熟悉冰冷的机弩声。


    “最可笑的,就是像你这样把自己命门暴露在了别人面前还不自知的人。”他眯眼一笑,抬起左腕,而后拂袖露出一物,对准了城墙上的那一人。


    黑衣人一眼见之,眸光骤然一震。


    这是……寒磁玄铁所制的弩!


    赫连绮之好心解释道:“这方玄铁是我在徐州雪岭时于一处温泉池底寻得,其形本是一块八卦罗盘,其上阴爻阳爻皆可拨动,如今被我制成了腕上这一只小弩。其名便叫——惊鸿弩。”


    璎璃眼睛陡然瞪大。


    城墙上的白衣女子身形微微一晃,唇色刹时如雪白,恍然间竟有些站立不稳。


    黑衣之人心头更窒。


    ——“回师父……那方罗镜为玄铁所铸,当日于雪岭之中,因其过于沉重,弟子将它沉在了雪岭温泉中的一块青石下……并未随身带出来。”


    ——“许是为师多虑了,那方罗镜所用铸铁为寒磁玄铁,世间少有,极不易得……我也不知为何,有些担心它被人用于它物。”


    心陡然揪起如针刺,白衣人低头刹那,目中一时有些模糊,恍惚空冷。


    赫连绮之再道:“寒磁玄铁经特殊锻造可十倍增强使用者的内力,所以只要持弩之人功力不至于太浅,此弩之威便无人能挡,谓之‘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


    言至此,赫连绮之歪头看向城墙上颤然而立的那人,不论其是否能见,都对着她眯眼儿一笑,道:“所以像叶齐那样的高手来用,中者必定当场五脏尽皆被震碎,饶是师姐也回天乏术……只能看着其死呢。”


    端木若华扶在冰冷城墙上的手抖了一下,心仿若被异物刺入,轻轻撕扯着,没有尽头。


    她又回忆起了那时温血灌满脖颈的战慄。


    身形虚软着,有些站立不住。


    身后璎璃赤红着眼眶伸手一把扶住了白衣人。


    黑衣之人狠目而怒,握剑的手勒出青白两色,寒冽至极道:“你以为凭你功力,也能用它伤得了我师父?!”


    赫连绮之轻笑一声:“不,我拿出它来,只是想让你看清楚那女人的反应。”


    直视面前黑衣人,赫连绮之扬笑道:“让你看清楚,端木若华心中之人是梅疏影,她因那厮学会了流泪,学会了哭……便是今日,听到这惊鸿弩,也还是会这样一幅痛彻心扉的模样。”


    嗤笑一声,他悠冷道:“虽然那惊云阁主已经死了。”


    “说够了么?”黑衣之人不顾伤臂溅血扬手一把扼住了弋仲咽喉,另一只手挥剑直指赫连绮之。“再言一字,我必杀他,而后杀你!”


    模样犹如稚子少年的人轻轻巧巧地往后跃了一步,极为肆意地续道:“杀我是为了灭口么?云萧师侄今时今日已经知晓了你师父端木若华心中所念……公平起见,难道不该也让你师父知晓……你这弟子心中所念?”


    赫连绮之笑望面前之人,果然见其目中一瞬间震动了一下。


    语声轻缓,邪气森然。赫连绮之再度扬唇:“让你师父知道,当日在徐州雪岭你对她做过的事;让她知晓,你心中其实深爱于——”


    话音未落,冷剑寒光已到赫连面前。


    黑衣之声息一促,双目陡红,一剑划过赫连的喉。


    下瞬,不及回神。


    一支短箭“啪”的一声自惊鸿弩中射出,从他右肩穿过。


    一阵剧痛袭来。


    随后整个右臂陡然一垂,像瞬间麻痹后失去知觉,麟霜剑“铿”的一声脱手坠落于地。


    赫连绮之立身不远,摸着脖颈上被麟霜剑浅浅割出的伤口,扬唇间便是一笑:“原来,你这样怕你师父知道吗?”


    第289章 毒


    短箭穿出,血自肩窝浸润流下,将黑衣之上所绣红樱染得更艳。


    黑衣之人憎目一瞬,双目染血更红。


    “云萧!”城墙之上,叶绿叶心头一拧,急喝。


    白衣之人手扶城墙岩壁,十指颤籁,应已听出形势变化,面上寒白如雪。


    赫连绮之眯眼笑着望向城门之上的白衣人:“师姐莫要急呢~云萧师侄还活着~没有像那个惊云阁主一样立时就殒命在你面前的。”


    端木若华被身后璎璃牢牢扶住的身子再度一抖,心如锥刺。


    璎璃的手亦因强忍心中悲痛愤郁而抖簌难止。


    “绮之虽很想用惊鸿弩再在师姐面前也取了云萧师侄的性命,好借此再欣赏一番师姐此一回的反应……但惊鸿弩只有一把,此刻仍在叶齐手中~”赫连绮之调皮地眨了一下眼,“这一点凭借云萧师侄尚且活命,师姐想必就已猜到了。”


    “故而只得出此下策,用上这一把……只表面一层由寒磁玄铁浇铸的普通机弩代替惊鸿弩,所以‘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的威力不复有,想瞬间震碎他五脏六腑自然也无可能。”


    黑衣之人此刻已然察觉他一直针对的人就是自己。


    然已晚。


    想要伸出左手捂住右肩被箭矢穿透的伤口,但左臂肩头皮开肉绽,亦撕痛不止。


    只觉眼前黑芒阵阵,能感受到血液迅速流出身体,伤口泛过异样的灼痛之感,紧随之僵麻无觉,身上越来越寒。


    他踉跄站稳,低头想要拾剑。


    下瞬棕色貂皮锦靴映入眼帘,一只如同女子一样小巧的脚足肆意地踩在了麟霜剑上。


    赫连绮之身后不远,那四名脸覆面具的羌侍中,有人忧心而呼:“军师小心!”


    是女子之声。


    赫连绮之却不以为意,不知何时已踱步上前,毫无顾忌地立身云萧面前,脚踩在黑衣人俯身欲拾的麟霜剑上。


    脸上笑容烂漫无邪,观之可爱至极。“虽说这只弩箭震不碎云萧师侄的五脏六腑……”


    故意停了一停,赫连绮之仰起脸笑望城墙之上:“但要他的性命还是绰绰有余的~”


    端木若华脸色怆白,一瞬间寒目:“萧儿!”


    是从未有过的忧惶凛切之声,白衣人呼罢,裙摆拂扬竟想跃身而下。


    “不要过来!”黑衣人陡觉呼吸急促,喑哑至极地厉喝出声。


    赫连绮之压抑着声音低低地笑起来。“霜夜寒花的毒滋味如何?是不是如坠冰窖?像不像当年你抱着你师父坐于徐州雪岭之中时的感觉?”兀地抬脚就踢向面前之人。


    俯身拾剑之人被他一脚正中胸口,眼前黑光炸白,脑中不受控制地一阵天旋地转。


    城墙上之人眼见云萧闷声倒在了赫连绮之脚前。


    “呵呵呵……师姐你看~所有你看重的、在意的、想救的人,绮之都能轻易杀死呢~”语声陡然一低,阴鸷森然:“哦,我忘了,你是瞎子,你看不见。”


    他随即一脚踩上黑衣人肩窝处血流不止的伤口。“那这样,你听吧~”


    貂皮锦靴碾上伤口之时脚下之人发出了一声短促而低哑的闷哼。


    “听听云萧师侄临死前的呻-吟,听听你看重的弟子被我踩在脚下时,会发出怎样痛苦的声音。”


    只是之后任身上之人如何用力碾踩,地上之人再未出声。


    “咦?你怎么能不叫呢?云萧师侄你不疼么?这样?这样也不疼?”赫连绮之连着碾了几下,霍然扬笑:“分明还活着,师侄莫要装死可好?”


    端木若华扶在城墙上的十指越发青白,唇紧紧抿着。


    娃娃脸少年模样的人蹲下身来,用力拍了拍地上已然越来越僵冷之人的脸:“师叔知你剧毒寒心,动弹不得,但叫唤几声的力气总该还是有的。”他轻轻抚了抚黑衣人的头,而后用力一把抓起手边如墨长发,与他笑道:“你若再不叫,师叔可要把你的秘密说出来了~”


    地上之人全身皆颤,唇色发白,虚弱地对着赫连绮之瞪目而视。


    只不言。


    赫连绮之眼儿眯起,笑得越发邪气森然。


    他陡然扬声:“把你在徐州雪岭时偷亲你师父被我撞见的秘密说出来。”


    一言出,四下皆寂。


    地上之人瞳孔微微一缩。


    语声再扬,赫连绮之续道:“已然临死,云萧师侄还要把你爱恋你师父——清云宗主端木若华的秘密藏着吗?”


    身上滑过一阵寒意,彻骨地冷。


    “啊,如果是这样,师叔是不是不该替你说出来?”


    地上之人眸中震动着,心口急速地缩了一下。


    罗甸城前,万余羌骑尚无反应,低杂的议语声响起在了羌兵外围那三千余名宁州州郡反军中。其首便是原宁州新任刺史、今夏国反臣周朗。


    那中年儒生夸张地捂着嘴“呀”了一声。


    而后议语声便越来越大。


    黑衣人上方、赫连绮之的笑声亦越来越肆意。


    脑中一片混沌,除了自己体内响震如雷的心跳声,和脑中“嗡——”“嗡——”“嗡——”的蜂鸣,忽然什么也听不到。


    他的手不知因紧张、惶恐、茫然,还是莫明涌上心头的、那无穷无尽的害怕……崩的很直,细微地发着抖。


    就这样过了一瞬,一许,或者是一世。


    血液猛地冲入脑海,然后炸开,伴随着一阵剧痛袭上心口,然后他周身的血液仿像顷刻之间沸腾了。


    云萧慢慢踡身于地上,忽然喘息不止。


    城墙上之人一时皆震,叶绿叶凝滞地看着城墙下黑衣之人所在,许久,回目看了一眼身侧的端木若华。


    文墨染微微拧眉,亦转目看了一眼白衣人。


    璎璃、穆流霜目色皆敛,垂目无言。


    城墙上一身白衣轻染烟烬尘灰的女子平视前方黑暗虚无,久无声息。


    而后体内元力似有所感,忽然震动起来。


    她恍惚了一刹那。


    有什么在体内、在血中慢慢被抽离,又慢慢被凝起,而后被一物尽数吞噬……云萧的意识一瞬间远离,又一瞬间归复。


    混沌的脑海突然变得清晰无比,脑中所有纷繁错结、惶恐惊惧的情绪都仿佛被什么吸去了,只留下认知,而淡去了情绪。


    黑衣人的心境一时变得十分平静甚至是冷漠……他微微闭目了一瞬,而后感觉到血脉中沉寂已久的那只血元蛊挣动了一下。


    赫连绮之仍旧伸一只脚踩在黑衣人身上,此刻抬头看向城墙上的白衣女子,微微一笑:“此种背弃师门、心术不正又大逆不道、罔顾伦常的妖徒……自然是不能留在师姐你身边的……毕竟师姐你可是清云鉴传人、大夏三圣之首呢~对不对?”


    说话间沾满血迹的锦靴转而移至黑衣人脸上,用力碾踩起来。“故而怎容得此类心生邪念之辈?清云鉴传人便是要断情去性、大爱世人、只重家国的不是么?所以师姐你应该高兴啊,绮之这是在替师姐你了结这厮——”


    一道寒光于赫连绮之颈间闪了一下。


    “军师!”脸覆面具的羌侍一人瞠目一凛,立时飞扑上前,一把扑倒了赫连绮之。


    寒光射在那名羌侍颈侧,下瞬血激射而出。


    “军师……”那人抬手捂颈,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脖颈就整个一歪,几乎折断,血喷洒如泉,顷刻毙命。


    黑衣之人一手慢慢撑于地,另一手一把拔出了插进那人颈中的麟霜剑。


    赫连绮之愣了一下,还未回神即被另两名羌侍抓起飞退。


    黑衣人是握着剑身去刺身边之人的,所以亦满手是血。


    只是他如感觉不到痛楚一般,手握剑身同时撑地,就这样缓缓爬起了身。


    被带着飞身已远。赫连绮之睁目瞪视于他,双瞳如临敌的饿猫一般圆亮凶恶。语声同时寒凛、阴沉至极:“毒……竟……解了……?”


    云萧抬眸回望于他,极安静。


    下时他还未动,架回赫连绮之的那两名羌侍眸光极一凛,赶在他动作之前飞身上前直攻向黑衣人。


    他的毒,真的解了?


    赫连绮之冷冷地看着远处的黑衣人。


    那可是霜夜寒花的毒……


    左臂伤重,右肩几废,血流已久,黑衣之人周身应是再无余力了。非是这武功高强的二侍对手。


    故寒刃临近,他并未多动。


    只把麟霜剑往身后一送。


    “住手——”厉喝乍起,阴鸷森寒。


    黑衣之人与两名脸覆面具的羌侍都于电光火石之间强止了手中寒刃。


    云萧手中麟霜剑剑尖抵在了他身后被制、仍不可动的弋仲颈间,血痕映于剑尖。


    两名羌侍一人执刀、一人执钺亦停在黑衣人头顶、侧腹。


    赫连绮之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而后直视黑衣之人良久,语声冷极:“如果我不命他们住手,你方才便要身首异处了……”


    黑衣之人吐出了嘴里一口被赫连绮之碾踩之时沾入口中的泥沙,再望赫连绮之,眼神竟出奇地平*静:“你出来,不就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么?”


    赫连绮之神色一震,眉间片刻深拧。


    有感面前之人周身气势已变,与此前截然不同。绝非错觉。


    “云萧?”赫连绮之眼珠转动之余唤了一声。


    黑衣人握着手中的剑绕过了弋仲的颈,慢慢踱至弋仲身后,再次挟持住了弋仲。“你还能再说出我其他秘密么?若能,今日可一并说了。”


    手下一滑,弋仲颈侧当即被割开一道血口,虽不深,但观之亦可让人心头一紧。


    云萧语声平静道:“若不能,我扳回三指之内,你仍不撤兵,我便再予他一剑。”


    言罢,未执剑的那只手竖起三指,慢慢往下扳回了一指。


    “一。”


    云萧执剑依颈,平静的眸光里满是无动于衷的冷漠和清醒,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


    即便衣发染血、脸覆尘沙血垢,眼前黑衣之人扬唇一笑间仍美得惑人心弦,如雨打海棠花、血染美人图。


    赫连绮之陡见他剑下往血口一磨,弋仲颈侧已然血涌,眸色瞬间寒凛。


    “二。”


    赫连绮之极快地笑了一下,而后冷道:“撤。”


    第290章 撤


    羌兵开始后撤。


    与此同时赫连绮之命那两名先前动手的羌侍紧峙于黑衣之人左右。


    赫连绮之同时后退,护在了那名离他最近、身形娇小、同样脸覆面具的羌侍身前。


    伸手指向另一名腰挂链锤的羌侍,他冷声吩咐道:“待大军后撤十里,护大王子退回……”


    云萧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三十里。”


    赫连绮之怔了一下,随后眯眼一笑,用低哑阴沉的语声道:“待大军后撤三十里,护大王子回。”


    “是!”被授命的二侍冷声而应。


    赫连绮之紧随之抬眸便望向城墙上的白衣人,眉眼轻弯,又复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今日绮之便先退下了,望师姐会喜欢绮之此次送予师姐的这份礼~”


    “改日……绮之会再来探望师姐~”言罢,转身回旋,由身边脸覆面具的羌侍随护而离。


    马蹄声踏,罗甸城前,四面火把渐渐退远。


    城墙下,骁骑营最后一人,手捂心口拄剑靠在纵白尾部,还余一口气。


    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风费力地掀起浸血的眼皮看向羌卒后撤的军形……而后扯唇笑了一下。


    慢慢闭上了眼。


    城墙上的穆流霜有感什么,猛然握紧了手中长刀。面色极凛。


    羌军越退越远,渐趋不见,眼见将安。


    叶绿叶冷凝着脸立身已久,正欲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却突然,四周火把再起,绵延环伺数里!


    挟持住弋仲的黑衣人双目陡然一睁,未及反应,紧峙于自己左右两侧的两名羌侍挥刀便砍来!


    其中一人手持链锤,竟是对准了弋仲后脑而去!


    云萧铮目一瞬,脑中思绪急转,冷冽至极:难道赫连绮之只是假意救他性命!为堵口实而与我周旋,实际更欲借刀杀人?!


    眼见砣锤砸向弋仲后脑,已是毫厘之距,黑衣人电光火石之间转剑用麟霜剑一把格开了链身长索,砣锤被一拽立即往一侧一偏,从弋仲脑后擦过。


    与此同时云萧用力拉过弋仲往后一闪,另一把长刀堪堪从弋仲面门前滑过。


    若是借刀杀人,则一定不能让他死!


    否则羌骑便有借口再攻回!赫连绮之也再无顾忌!


    黑衣人一掌用力推开弋仲,转身强提气劲对上两名羌侍。


    刀剑击鸣,链锤长索绕上麟霜剑端,与此同时砣锤撞上剑身……


    竟牢牢吸附在了剑身上!


    黑衣之人双目一瞠,骤然惊醒。


    是磁石!


    顿觉脊背一寒。


    此前羌侍以链锤奇袭弋仲后脑,是为了替他吸附出脑后毒针!


    几乎是同时。


    身后一道劲风袭来。


    弋仲一拳已至黑衣人后脑。


    “云萧!”叶绿叶厉声一喝,不知何时已跃身而至,端木若华被她抱于怀中。


    一枚银针于月光下闪过。


    下瞬整根没入了弋仲砸向黑衣人那一拳的手腕中。


    不知刺中了哪一穴。


    弋仲手中力道刹时泄尽,拳头落下时变成轻飘飘地撞了一下黑衣人后颈。


    手执麟霜剑的人回剑便斩,两名羌侍于此时抓起弋仲便退:“大王子快走!”


    同时那环伺的一纵火把更近,刹时照亮了罗甸城一周。


    后军将军北曲一马当先,高声呼喝道:“小将北曲来迟!端木先生可安?!”


    执剑欲追,然纵身未起,黑衣之人眼前便一黑。


    叶绿叶此刻已然放下怀中白衣人,飞快闪身而至,伸手一把扶住了他。“云萧!”


    不远处端木若华落地踩在罗甸城前铺满一地的尸与血中,下落时所闻暴烈刚强的劲风已散,然目不能视,并不知自己那一枚银针可有及时护住他……


    下时听得叶绿叶放开相扶自己的手,飞快赶去,呼声寒肃至极。


    只以为他——


    萧儿?


    脑中刹时浑噩。


    端木若华凭着本能步步行来,脚下越行越快,面色寒白。


    黑衣之人被叶绿叶扶着喘回了一口气,回首间望见她,一怔。


    白衣下摆遍染血污,明灭的火光下,她满面煞白凛色,是掩饰不住的忧与惧。


    师父。


    是在担心我吗?


    黑衣人眸中不觉间映上了星子与月华,微微用力挣开绿衣之人的掺扶,不顾周身无一处不有的伤疼与痛楚,想要勉力向她行去……


    只行一步,阖目便倒。


    端木若华疾行而至,有感熟悉的、带有樱花香气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下意识地伸出手。


    将黑衣之人接入了怀中。


    此情此景如此相似。


    脑海一幕一闪而过,端木若华周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怀中倒落之人那样沉重,一如当日,那一人。


    身上白衣慢慢染上了他肩臂伤口所流的血,亦是同样温暖的温度。


    双手微抖着,再一次伸去了怀中之人颈侧。


    彼时再无声息。


    此时颈脉一下一下……虽轻但清晰地跳动在她指下。


    端木若华护他在怀,苍白至极的脸上,下瞬突然倒回一点血色。


    她一只手轻轻抚上少年人脑后的发,脸上慢慢扬开一记、那样悦然的笑容。


    叶绿叶回目看见,一震。


    罗甸城前离远,后军将军北曲身侧,孔嘉、孔懿眼见面前之景,并骑在旁并不言语,另一侧一身墨衣云纹的人慢慢踱马上前,向来儒雅温柔的脸上,此刻满是凝滞震意。


    空望白衣女子所在,无意识地唤了一声:“师妹。”


    身后少年骑于马上,亦看着他。


    ……


    原来罗甸城中地道出口那头的兵马蹄声非是羌兵。


    而是北曲所领、从谈指来援的两万新兵。


    彼时新兵疫症初愈,又有羌骑兵马直奔谈指而来,北曲便在墨然力请下领众人弃谈指而赴罗甸。


    罗甸城前羌骑后撤,两万新兵便与罗甸城中三千余病卒汇合,新兵之众重又入驻罗甸城中。


    ……


    城中房屋大半焚毁,需得重造,孔嘉、孔懿领人主持屋舍重建事宜。


    此时距两万新兵重驻罗甸城内已有七日,主将北曲领端木若华、文墨染于城中一角清理出的空地扎寨安营,休养生息。


    墨然碾转城中各帐续为病卒伤兵看诊,脸覆铁皮面具的黑衣少年始终跟随在侧,寸步不离。


    北曲于左相文墨染帐外等候罢,被穆流霜请入。


    一人跟随于北曲身后,此时与出来传话的穆流霜打了照面,两人都微愣。


    “左相大人,骁骑营穆统领到。”北曲入帐便于文墨染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穆流云轻甲长麾,满面风尘仆仆,显然是日夜不替快马加鞭赶来。


    上前便于文墨染面前单膝而跪:“传皇上密诏。”


    文墨染神色静而柔,宁声与他:“你先随我去个地方。”


    穆流云便起身,行于文墨染身后,随同文墨染步行出了城门。


    穆流霜手提一竹篮跟随在后。


    此刻的罗甸城门正在加固,三两兵卒爬在偌大的城门上钉补新木。


    穆流云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掠过城门上未及洗尽渗入焦木之中的斑斑血迹,眸色轻敛,复又转头收回了目光。


    文墨染将他领至了城门外一侧十里外的矮坡上。


    坡上新坟黄土未干。


    穆流云抬目望去,数十座坟头排列于眼前,错落相间。


    坟头木牌上,写着一个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


    时值仲秋八月,再一日便当逢月圆。


    穆流云沉默少许。


    秋风吹过,微冷。


    随后便大步行上了前去。穆流云伸手拍了拍穆流风坟前尚能闻见松香的木牌:“不错,是我骁骑营的好男儿。”


    轻抚木牌以示赞许,他微微抑声:“……大哥以你为荣。”


    穆流霜立于其身后微微笑了笑,目中已湿。


    向穆流云递上了手中所提香篮。


    穆流云依次取三柱香逐一行去,细致地插在了昔日这些兄弟坟前。


    语声铿锵而肃朗:“你们每一个,都是我骁骑营的好男儿!穆流云以你们为荣。”


    三人立于坟坡前,闻松香拂面,黄土泥腥,久久未言。


    亦未离。


    ……


    叶绿叶为纵白换好伤药罢,转身行去端木所在的营帐。


    满是药香的营帐中,已然褪去少年稚气的男子赤裸着上身闭目躺在横榻上,安静无声。


    木榻床尾堆放着从他身上新解下来的染血布缠。


    端木若华坐于木轮椅中,将手中方才捣好的草药递予璎璃,由璎璃敷上伤口为其重新换过伤药。


    “云萧还未醒?”叶绿叶拂帘而入,一连七日惯例着问了一句。


    后看见榻上闭目的云萧,便不再多言,转向木轮椅中白衣女子道:“师父,该用晚膳了。”


    端木若华放下药杵,转向小凳上的木盆里净了手。


    “如你所言,萧儿体内之蛊,应为一助益极强的药蛊……他本伤势严峻,少则也需休养月余……然此不过七日,已然愈合大半,便是连体内所中霜夜寒花之毒,也未残留下半点余毒……不可谓不玄奇。”


    端木叹:“看来蛊医之道,为师见识过于浅薄,不明之处尚有很多。”


    叶绿叶几步走近放下手中少央剑给璎璃帮手,同时道:“然此蛊特性奇异,使得师弟日间周身冰冷,夜间却暖熨异常,日夜颠倒,阴阳相逆,我却不知为何……也判断不出此为何蛊……”叶绿叶审慎道:“恐怕世间唯有二师伯能明晰……或者师弟自己。”


    白衣之人眉间半是忧半是敛:“萧儿迟迟未醒……可也因为此蛊?”


    叶绿叶猜测着点了头:“欲要快速愈合身体之伤,除去药食,长睡休养最为有用。师弟许是因体内药蛊之效,久睡以调节恢复自身。”


    端木听得,心弦微松,跟随着轻轻点了下头。“如此便好。”


    不多时端木用完膳由叶绿叶复推回帐中,轮换了璎璃前去用膳。


    城头日暮,素月东升。


    叶绿叶正于帐中掌灯,闻帐外一人步声行近。


    “叶姑娘。”穆流霜立于帐帘外不入,只抱剑恭声道:“左相大人请见。”


    叶绿叶微敛目,默声一刻,转向白衣人道:“弟子去去就来。”


    端木颔首。


    帐中新烛初燃,惶惶然跃动着微光。


    烛映无声,秋夜月明。


    白衣之人手执一卷安坐于木轮椅中,指尖一字字“看”过,慢慢翻向下册。


    帐中声息极静。


    不知过了多久。


    白衣人慢慢放下手中所执的刻字竹卷,空无的目光落在了榻上呼吸平浅的那一人身上。


    ——“你在徐州雪岭偷亲你师父被我撞见……”


    ——“你爱恋你师父——清云宗主端木若华……”


    指尖微一抖,手边所放的刻字竹卷被她小指轻轻一撞,下时“哗啦”一声滑落至了地上。


    端木若华有些木讷地转面对了地上。目中是一样的虚无。


    ——“他为你连卖身都肯了……我的傻师妹,你就算是瞎的,是不是也该看出一点什么来了?”


    ——“你不会真的以为你那小徒弟肯为你做到这一步,是因为孝心吧?然后还觉得他对你没有别的心思?”


    端木若华十指微蜷,一度空茫的目复又落回了榻上那呼吸平浅之人身上。


    许久。思及了什么。


    白衣的人慢慢转动木轮椅趋近榻沿,而后伸手轻轻摸索过去……


    寻到榻上之人的左手,小心执起。


    她伸手极轻地触及了他已断的小指指末。


    断指根处已被包扎妥贴,指尖触及,只有纱布轻轻摩挲的微响。


    恍然间,便又忆起了那人所言那一句:“只要可以救你,他什么都肯许。”


    她凝滞着,默然许久。


    而后推掌离远,复又将他的手,轻放回榻上。


    耳边于这一时,忽然响起语声。


    低幽婉转,缱绻温柔:“是在心疼我吗?”


    端木若华倏一震,兀地抬首。


    榻上之人目中浅浅染笑,慢慢撑坐起身,下一时,于白衣人未做反应之前,倾身向前,吻了吻白衣之人的唇。


    “师父不必想亦不必问了。他说的,都是真的。”


    伸手亲昵地搂住白衣人的颈,他侧首吐息在她耳侧:“我心里的人是你,最在乎的人是你,我爱的人是你,师父。”


    脑中一声嗡鸣,端木若华懵然呆愣于当场。


    “我承认之后你要怎么做?再逐我一次吗?”榻上之人复又吻上她的唇,下一刻,一字字、决绝道:“可是除非萧儿死,否则我绝不会再离开你。”


    含身退回榻上,他抬眸直视于她,虽淡亦冷地缓缓道:“你若容不了我,就亲手杀了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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