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真
孔家文宗正厅,孔嘉与文墨染一左一右高坐首位之上。
“凌王反,益州如今已乱,此事,想必先生已经耳闻?”文墨染表情安静清敛,语声淡而柔。
孔嘉点头。
文墨染便又道:“皇上遣我来此,是为确认奇谋录无恙,以免益州动乱之余,因它再添枝节。毕竟此录涵盖天下兵谋诡道,用于战事是奇助,朝廷不用便罢,但若落入反军之手,非同儿戏。”
孔嘉静一瞬,又点了下头。
“如此,还请文首取出奇谋录予墨染一观,若无误,墨染便不再叨扰。”
孔嘉张了张口,未及言声,文阮两氏的长老自院中快步行来正厅。
“平城文老(高阙阮老)参见左相大人……”
文墨染眼落厅内下首,一时未应,待到长老文氏五指颤动起来,方徐徐道:“两位长老请起。”
文、阮长老相扶而起,在文墨染身侧近侍的示意下寻厅内两侧的朱椅落座。
孔嘉欲开口,却闻长老阮氏还未坐稳便扬声道:“敢问大人,若塞外孔家遗失奇谋录……该……该当如何?”
一言出,满座寂静。
孔嘉眼中一空又一冷,抿唇,垂目,而后转首看着文墨染。
厅堂之上一时静谧地吓人,很多人大抵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文墨染原本安静柔和的神色未有稍改,下一瞬眸聚沉光,面色却更加柔和,拨了拨唇,道:“塞外孔家应天下之请保管奇谋录,值此关键时期若将之遗失,使万民忧心,当领灭门亡族之罪。”
冷汗一瞬间浸湿了后背,长老阮氏张口结舌:“那……那……”
文墨染似乎知道其欲言何,眸点微光,静静柔柔道:“文阮两氏作为常年与孔家联姻的附属氏族,高居孔家长老之位,地位比到孔家分家武宗还要高上一筹,自然也领诛连之责,一同灭门。”
“砰”的一声,长老阮氏从朱椅上一屁股滑下,直着眼睛坐在了地上。
“大……大人恕……”
未待阮老一言诉出,长老文氏“嘭”的一声从椅中站起,颤着手指道:“你……你也是我文氏子弟……怎能如此这般、这般轻易就将文家牵联上……如若文氏遭难,你也难逃!”
此言一出,众皆惊异,一时都愣。
下瞬方反应过来。
左相文墨染,也姓文。
文墨染转目落在文老身上,笑了起来:“叔父终于记起我也是文氏之后了么?”安静地回望于他,语声仍是柔淡的。
“当年我父身死,叔父将家母与墨染逐出平城,时便说了,外族之女所生,非你文氏。如今再来道是一族,墨染怎敢应下?”
“你……你不能这样公报私仇……我、我好歹是你叔父!”
文墨染再笑,目光柔而静:“孤儿寡母,身无分文,从塞外到中原,我与母亲行过多少路,受了多少苦……这些,不是旁人,正是你这叔父予的……当年若非被义父所救,墨染早已成了路边饿殍,今日换了另一位使臣前来,文长老可还有这攀亲指摘之辞?”
长老文氏顿时哑然,自知不义在前,百口莫辩,既惭又恨又惧。
文墨染却已不再多言,面色转而沉肃,过分秀气的面容顿时变得阴柔冷冽:“两位长老此问,难道塞外孔家已然弄丢了奇谋录不成?”
厅内陡然更寂。
连带厅外跟随孔嘉自城西枯木林回来的武宗弟子都背如绷弦。
孔嘉回转目光,此时道了一个字:“取。”
取奇谋录。
除却文墨染,众人皆一震。
文阮两位长老更是目瞪口呆,傻在原地。
不多时便见一名身穿白衣蓝褂学子服的弟子双手托一厚厚卷帛行入。
“奇谋录在此,请大人过目。”弟子将手中卷帛径直托呈至文墨染跟前,低头恭声道。
文墨染眸光不动,自其手中接过了卷帛。展开一角。
在场之人无不翘首,神色各异,不觉间手心皆汗湿,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文墨染的反应。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文墨染幽声道:“我代皇上而来,你等拿假的奇谋录予我一观,这意味着什么,你等可知?”
欺君之罪!
厅中之众全部一抖,瞬间汗流如瀑,竟是下意识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恕罪!皇上恕罪!”
“真。”高坐下赐首座的孔嘉静坐不动,不高不低地道了这一字。
文墨染慢慢伸手抚了抚卷帛上的字,浅浅的墨色晕染在指尖。
众人一见皆欲昏倒。
“文首这是在说笑么?卷帛上的墨迹,最多干了不过两日,这一册奇谋录,如何可能是真?”
孔嘉皱眉,转头看他,又道:“是真。”这次多加了一个字。
文墨染的脸冷了下来,将手中卷帛放下,同时斥道:“将文首拿下。”
堂内堂外众多官吏衙役应声而入。
孔嘉仍旧稳坐,只是五指一转,袖中寒铁扇泠然而出。
数名大内高手见状立即护到了文墨染身前,拔刀而峙。
“文、文首!”孔家之人无不忧呼,满面惶恐,无措至极。“不、不可……”
却见原本冷面的文墨染一眼看见孔嘉手中之扇,眸光恍了一下。
……
“兄长所送之物我怎可能不珍惜?这寒铁扇乃玄铁所制,坚不可摧,得来恐怕不易。但我已有青玉扇,这把怕是用不上了。”那厢白衣红梅之人挑起眉来一笑,便道:“他日有缘,我便捡个徒弟来传他武艺,到时就把此扇予他,也免兄长的心意被疏影束之高阁。”
时文墨染瞥了他一眼,幽声言:“嫌为兄所送之扇不配你的衣饰,便说用不上……想要转送他人借花献佛却说是为免为兄心意束之高阁。江湖上都道你惊云公子梅疏影‘舌如蛇蝎狠毒’,可曾见过你这番舌灿莲花的功夫?”
那人满面悠然,朗声笑道:“旁人何须对他们舌灿莲花,这自然是兄长独享的福气,不足为外人道。”
文墨染不觉便笑,柔声道:“我只望你日后寻的徒儿,莫要像你这般巧言令色、巧舌如簧。”
梅疏影长眉再挑:“若与我有缘,自然是和我性情相投的,不说巧舌如簧,至少不能笨嘴拙舌不是?”他最后道:“本公子总至于去寻个话都不会说的徒弟来授他武艺吧?”
……
怎会不至于?
怕是能言者皆会受不住你授教时的奚落嘲讽,与你争执不休……至后发现,也唯有嘴笨拙舌者,能甘愿做你的徒弟吧?
文墨染想罢,眼中怆然之意一闪而过。
下瞬,敛目而幽,文墨染抬手命左右退下,转而多看了孔嘉一眼,便又再问:“分明是近日所作,笔墨尚新,弋之先生为何道这卷帛是真的奇谋录?”
孔嘉执扇静坐,仍是未动,只又道:“是真。”
文墨染:“……”
众:“……”(流汗)
文墨染重又拿起了手边卷帛,展开,自上而下横扫以阅。
少许,眼中忽是一炙,文墨染手握卷帛,指下一重:“字字珠玑,竟似真的。”
孔嘉便回望文墨染,又“嗯”了一声。
众人:“?!”既惊又愣。
文墨染想了想,几分不可置信地猜测道:“弋之先生……难道是将奇谋录一句不差地默写在了这一册卷帛中?”
孔嘉看着他:“嗯。”
众皆呆震又惊震。
“奇谋录总卷三千余章,藏于高*阁之内,历来孔家文首也只允每十年查阅一遍……只为检查是否遭逢虫蛀。墨染记得先生继任文首不过数年……应当只看过一遍吧?先生都记得?”
孔嘉:“嗯。”
“先生都记得?”
“嗯。”
“如何证明?”
“腰间垂绦,五色,丝计六百五十八根。”
文墨染愣了愣:“什么?”
那取来卷帛的文宗弟子代而答道:“文首指出大人腰间所挂的彩色垂绦,总共五色,共有丝线六百五十八根。”
文墨染微微敛目,身后内侍自发上前数了。
其实不必数,此五彩锦绦是皇上所赐,本应是六百五十九根,但被自己抽去了一根,所以确是六百五十八根。
文墨染沉吟不语,忽而手指站立身侧的一名大内高手,问道:“他先前曾于先生面前拔刀,先生可知他刀上钝痕几条?”
孔嘉伸手指来,口中道:“三;五;十二;七。”
竟将四名大内侍卫手中长刀刀刃上的钝痕数目一一指了出来。
文墨染还未反应,此四人皆已露了异色。暗暗向文墨染点头。
文墨染再叫方入涌入厅中的一干官吏衙役都退了出去,于院中死角处排列站定,再问孔嘉:“方才从先生面前退出门外者,从第一人到最后一人,几人面上有痣?几人无痣?几人左手拿刀?几人右手拿刀?腰间挂牌别于左,亦或别于右?”
孔嘉便似把出现在眼前的东西,都已分毫不差地刻进了自己脑中一般,文墨染一问,他便回道:“第三人痣一;第四人痣三;第八人痣一;第九人痣五;第十人痣二;第十四人痣二。第五、第七人左手拿刀,其余右手;第九、第十、第十三人腰牌挂于右,其余左。”
文墨染回望他一眼,便行出院落,于那十四名官吏衙役面前走了一遍。
屋中之人皆是惊异,想动又不敢妄动。
待得文墨染从院中行回,厅堂之内的众人见他并未多言,面色沉敛,便尤为震惊、思异诧然,瞠目结舌。
难道竟都说准了?!
“却不知弋之先生……”文墨染抬首已静,柔柔淡淡的目光望向孔嘉:“因何要重新默写出这一卷奇谋录?”
他此言,便是已经证实孔嘉所言都对、这卷奇谋录是真的了!
第272章 雨
众人便呆了一呆。
下时,厅中之众便见孔嘉垂目起身,终于自高位上下来,神色冷冽地屈一膝而跪。说:“原册,被夺。”
孔家及文阮两家之人再度惊惧,无不惶然,全部跟随孔嘉“扑通”跪地。
“失羌人手,孔嘉失职,承罪。”
文墨染幽淡的眸光一寒,于孔嘉面前沉沉道:“失奇谋录是亡族重罪,失羌人手是罪上加罪,此后被羌人所用危及大夏,便罪不可赦。”
文阮长老听闻此话,伏首在地,全身抖簌如筛糠。
“但……”文墨染垂目看跪于地上的孔嘉:“你是活的奇谋录。”
文墨染直视孔嘉,便又道:“于此塞外之境,奇谋录失羌人手,实难追回,他们若将其用于对夏国的战事,则孔家此罪难赎。”
自内侍手中取过一枚刻有“叶”字的玉牌,文墨染语声更肃,一字字道:“今我代行圣旨,命孔嘉领中军参军职,即刻前往中军主将巫亚停云麾下,助其平乱,并防西羌与反军联手对夏之征伐。更需伺机夺回奇谋录之原卷。此战若胜,奇谋录夺回,塞外孔家免于死罪;此战若败,奇谋录原卷未能夺回,孔家文武两宗带附属之文氏、阮氏并罪诛连,无可赦免者!”
众皆满心惶惧,伏地不起,心下已然向死。
文墨染将手中玉牌递与了孔嘉:“请弋之先生,接牌,领旨。”
孔嘉静默片刻,抬头看向文墨染手中玉牌,下一瞬低头接过,面无表情地应了:“孔嘉,接旨。”.
塞外南下偏西,谓凉州,过凉州便入西羌境。
两界相交的荒凉野地有一处贫瘠的羌族村落,一名“小姑娘”正领着身后数人往村子里面走。
远见便觉“她”长相精致可爱,额发蜷曲,秀气得很。只是行路间大手大脚,步下生风,实在有些不搭。
“小姑娘”熟门熟路地推开最里一户人家的门。“受伤的就先在这里调养吧!”
“她”话音刚落,门里就传出另一个小姑娘娇羞隐喜的喊声:“木比塔哥哥!你回来了?”
那乍看就是一名小姑娘的少年咧嘴一笑:“是呀!带了几个朋友来阿吉这里疗伤~你不介意吧?”
小姑娘立即局促地从凳子上站起,被晒出了皲裂纹的小脸上染了两团嫣红:“不、不介意……你、你们快进来吧。”
木比塔领拉巴子当先走入,小姑娘看到比自己略高的英气少女更显局促。
随后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先后行入,扎西扶着受伤的舞雩声。
小姑娘阿吉偷看了拉巴子几眼后入屋拿出砸酒来放到桌上。“你、你们喝……我、我去请村里的牙鲁医生过来给你们看看伤吧?”
木比塔摆了摆手拉她坐下:“不用忙啦,他们能照顾自己……对了,九州旭呢?”
小姑娘被他拽得满脸通红,低低地说:“哥哥想把牦牛皮拿到汉人的城里卖掉,一大早就去城门排队想要进城……到现在还没回来。”
木比塔听了脸上一忿,厌恶地啐道:“什么允许内迁、羌汉友好……呵!进个城免不了被刁难打骂,汉人最是虚伪,说一套做一套,根本不给入汉的羌人活路!”
阿吉一声不吭地垂着头,眼里既担忧又难过。“嗯……自从阿达叔叔进城被汉人打断腿以后,村子里的人都不敢进城了……我让哥哥不要去,他说不去牦牛皮卖不掉,钱粮就都没着落,还是去了……”
拉巴子沉默地听着,半晌一言不发。
“妈了个巴!这些可恶的汉人!”玛西喝了一口砸酒,张口就骂道。“老子迟早拧下他们的脑袋!”
这时扎西已给拉巴子和舞雩声包扎好了身上的伤口。
拉巴子看向木比塔:“赫连先生让你领他们四个前来接应时,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与我汇合?”
木比塔当即双眉一扬。“不用汇合,他说殿下拿到奇谋录,就再也不是那个说话没份量的九公主,由我陪殿下回烧当,领兵入夏的一定会是殿下您!”
木比塔说这话时用的是汉语,纳吉和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便都不明所以。阿吉更是听不懂了。
拉巴子毫不掩饰地表露出质疑:“由你陪我去见酋豪?你是谁?”
木比塔眸中炙亮:“我以后会是你手里最大的谋臣,我叫木比塔,是赫连绮之的亲弟弟。”
拉巴子愣了一下,转头看舞雩声。
舞雩声点了一下头。
拧了拧眉,拉巴子低头就又道:“那就尽快启程回烧当,将奇谋录献给我父亲吧。”
木比塔笑眯眯地应了:“是!我哥说了,劳殿下二十日内携奇谋录领兵入夏与他汇合,联合夏国那谋反的凌王一起攻打大夏。”
拉巴子听完点了点头,随后眸中燃起焰火:“羌族被汉人欺辱的怨声呼喊了几百年,终于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听到了……”
木比塔眼中也亮了起来,势在必得道:“不仅要让这些汉人听到,还要把这些怨声都还给他们!”
…….
大雨滂沱,下了三日。
仲冬寒月更寒。
璎璃冒雨不眠不休地纵马前行,冬月下弦,终至归云谷外。
身上劲衣疾服早已湿透,冷冷地贴在身上,寒意彻骨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过眼睑、脸颊,滴落在胸前。
女子紧紧抱着怀中之物,另一只手颤抖地轻轻勒住了马缰。
“公子,我们到了……”红色劲衣被雨水一打,色深而暗,湿透的长麾一部分贴在背上,一部分盖在马股之上。
璎璃哽咽一声,喑哑着再道:“……我们到了。”
红衣的人牵着马儿抱着怀中骨灰坛一步步走入泊雨丈中,脚踩枯草泞泥,身滴冬寒雨雾。
守阵庐内的纵白察觉人息,竖耳立起。
云萧、叶绿叶正于端木房中侍奉,听闻白狼叫声,相视一静。
青衣的人正欲开口,叶绿叶放下手中端来的药碗,转身便道:“我去看看。”
……
九曲阵前,石坛一侧,红衣女子手握马缰跪于泥草之上,眼睫带雨水一同颤动,冷白的五指于遮雨的长麾下紧紧揽着怀中骨坛。
叶绿叶出来见得,怔住。
“璎璃求见端木先生……并有要事相求……”
绿衣之人忆起毒堡时惊云阁的助力及梅疏影之死,目色一重,便立时上前一把扶起了璎璃,并将身上挡雨的皮麾解下披到了璎璃身上。“随我入谷中。”
……
饮竹居外。
璎璃木讷地站在竹屋门前、回廊之下,捧着怀中骨灰坛的双手止不住地轻颤。
叶绿叶回禀之后,榻上之人眸色亦一重,便随忧怀:“待沐浴更衣过后,再让璎璃护法前来相谈不迟。”
叶绿叶道:“她言有事相求,执意立刻请见师父您。”顿了一下,叶绿叶又道:“来时弟子观她怀中抱着一物,似是……”欲言又止,终没有言出。
白衣的人眉间忧色:“那便请璎璃护法进来。”
端木同时吩咐:“萧儿且去煮些姜汤来。”
静立一侧的青衣的人立时应下,转身行出。
得见当门而立的璎璃,目中微震,语声亦有对惊云阁于毒堡门前护卫端木的感激与敬重之意:“家师请璎璃护法入内。”
不知她所求是何,端木迟疑一瞬,遣了叶绿叶于屋外相候。
房中独留璎璃与榻上白衣女子。
静立一息,璎璃于榻沿三步之外,“砰”地一声跪了下来。
“求端木先生……允璎璃将公子骨灰……葬于归云谷中,伴于先生身边。”
榻上白衣无尘、双鬓染雪的女子听罢,微微一震,目中空无了一瞬,一刹那间心绪起伏,波倾浪涌。
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什么,怔怔地面向璎璃所在。
红衣女子深深低头,身子躬着,抱着骨灰坛的十指冷白发颤。
元火熔岩灯柔和的灯光在屋中照耀着,烛影映在榻上女子苍白羸弱、几分无措的脸上。
“归云谷是……清云本宗所在……只可葬历任谷主……”她下意识地拨唇道:“非归云谷弟子不得滞留……外人更不可将尸骨……”
言之未尽,语声渐消。
指尖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端木忽是轻声:“你把他……”言语喑滞,她怔然问:“……带来了么?”
璎璃眼中热泪滚烫,低头间一颗颗地砸落在饮竹居地上。
她抱起手中骨灰坛,膝行上前,举到了白衣人榻前,哑声轻言:“公子在这里……”
回望白衣人空茫迟怔、没有焦距的双眼,她忍不住泣道:“公子他……心里有先生……先生可能不知……但公子曾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所以……所以……璎璃斗胆恳求……先生破例让公子骨灰留下……”泣声已哑,她哭道:“只因先生身边……才是他那一颗心的归宿……”
端木倏地震住。
……
“梅老阁主夫妻情深,端木敬之。”
“他二人确实情深,我父明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故而命我无论如何要将他葬回梅阁前,便是院中那些朱梅之下。伴于我娘身边。”
……
深院小居内,璎璃仍在于她榻前低泣:“公子一生骄傲……他是断不会允璎璃来求先生的……可是璎璃不忍…………璎璃知道……他……”想的。
恍惚中似又闻到了那一阵馥郁寒凉的朱梅冷香,不知是不是因他的骨灰靠得太近,散了几分余香出来。
端木眸中颤抑,脸上越发苍白了。
那余音清冽摄人,久久萦绕不散,让她更加无措。
指尖抖了又抖,她隐约感觉出了他在哪里,慢慢伸出手,抚向璎璃举在榻前的骨灰坛。
第273章 伤
指尖抖了又抖,她隐约感觉出了他在哪里,慢慢伸出手,抚向璎璃举在榻前的骨灰坛。
——“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将要触及的指尖,蓦然又一颤,她极快地蜷指收回,身子微微一抖。
“先生——”
端木哑着声音打断了她的话:“璎璃护法……且先、起身罢。”
璎璃摇头:“先生若不允……璎璃只愿于此长跪不起……”她咬牙道:“以报公子多年护养、垂青、与知遇之恩。”
端木已然蜷入袖中的五指更颤,空茫的双目长时面向屋中暗处,她语声微颤,慢慢道:“你且将他……暂存于此罢。”
璎璃哭着伏首:“……谢,先生。”
听见地上女子慢慢爬起身来,身上湿衣和怀中所抱的骨坛微微摩挲出轻响,她听着璎璃转身,步声湿泞,慢慢走向饮竹居阖却的门。
“把他……”
璎璃闻声顿步,回头看向榻上之人:“……先生说什么?”
雪白无色的脸上再无一点血气,她慢慢垂目,低下了头。“无……端木未言什么。”
璎璃怀抱骨灰坛而去。
榻上女子袖间,那只方才欲抚他骨坛的手,仍旧微颤着。
空茫的双目分明不能视物,却似倦极。
她慢慢阖却眼帘,闭上了双目。
心尖之上,于此一刻,刺痛了一下。
不很强烈,只是异常清晰。
梅疏影临死前所说的那一言,便又在她耳边回响了一遍。
“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端木若华伸手捂了一下胸口,而后静坐在榻上,半晌寂声。
……
因璎璃与小蓝亲厚,叶绿叶将璎璃领入了蓝苏婉所居的折兰居里休憩。
云萧随后送来姜汤和热水,更将从院外马背上解下的一方锦木长盒放在了璎璃屋内圆桌上。
由此,便不得不注意到了那方被深红锦麾小心包裹着放在圆桌正中的瓷骨坛。
青衣人幽深沉邃的双眸轻轻一敛,低头间默然许久,转身而离。
夜半时。
云萧抿唇而静,立身于院中廊下,久久望着饮竹居内所燃的那抹昏黄烛影。
不言不动,凝立久时。
——你可是,在想他?
居内榻上。
端木倚身床栏上,神色恍怃。
冷风从窗缝里钻入,轻寒彻骨的凉意拂在房中,青灯小烛微微跳跃。
白衣的人微微抬首,蓦然回头。
空茫的双目面向了屋内、那一抹尤为温暖温热的来源。
窗前案上,元火熔岩灯摇曳未止。
明亮柔和的烛光映照在女子没有焦距的眸中……重影层层。
白衣的人忽然抬起手来,一拂袖,以长练轻轻缠住了案上那方正燃着的石柱长灯。
而后微一用力,将其卷起拽过,伸另一只手稳稳地接在了掌心里。
烛火未灭。
白衣女子低头间怔怔地看着手中石灯,眸中有些空彻。
过少许,收起长练,她伸手轻轻地抚上了面前的石灯。
灯柱、承盘、油盏……她沿着灯身极慢地抚下来,久久,复又蜷指。
……
“此灯有十四年寿命,梅疏影将它借予我七年,推算其现于江湖的年月,应还有数年才会用尽。”
“是呀,我后来想起这灯是梅伯父去世前给梅大哥的,专予他疗伤而用,当时梅大哥十八岁。关中时梅大哥将它借予师父时,应正好还余七年可用……”
“哇塞!那不等于他把这灯送给师父了么……”
……
恍惚回神,眼眸半落。
端木若华突然又想起了梅林小池前,那人被她合掌护住心脉,伸出另一只冰凉的手轻抚自己脸颊,倾身将她环抱,低声喃喃地说着:“喜欢你。”
心下空落落的有些茫然。
她抱着手中元火熔岩灯,呆呆地怔在房中,眼中仍旧是空的。
只有环抱熔岩灯的手,握得有些紧。
窗外风寒雨冷,她突然觉得有些彷徨,寒夜轻寂,是从未有过的伤然。
许是雨夜太凉。
她握着手中那盏烛火轻曳的石灯,久久没有放开。
窗前廊下,青衣的人独立良久,敛息沉静,亦不曾离去。
次日冷雨滴答着从屋檐上落下。
幽谷深院,人声寂寂。
唯有咳声阵阵,久未止。
云萧端着药碗远远听见,快步行入了饮竹居。正见榻上女子咳罢喘息难止、一脸冷白空茫。
“师父?!”
端木低头垂目,语声极缓;“为师无碍……”
青衣的人闻她语声哑滞,心顷刻被牵动,揪起地疼着。
他小心地把药碗端至端木若华面前。“……师父先喝药。”
榻上之人点头罢,伸手取碗。手犹颤然。
云萧看着她越发清癯枯瘦的五指,心上如有锥刺。
端木喝罢药,倚身榻上,不消半刻,竟已昏昏沉沉地睡去。
雪娃儿亦很心疼地钻去女子手边,蜷尾轻唤,为她暖手。
云萧放罢药碗于榻沿坐下,伸手轻轻将女子揽入怀中环抱住,小心圈护着:“师父……”
头抵在女子额上,他轻声言:“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的。”说罢伤然地看了女子数久,复又揽入怀中。
语声含笑,既释然,又绝然:“萧儿一定会让你好好的。”
许久。
女子再醒,便感云萧伏首于她榻沿闭目小憩着,少年的手紧紧握着她的。
端木脑中尚且有些混沌,有感包裹在手背上的温暖,静静听着伏榻而歇的少年的呼吸。迟怔少许,她将手抽出,轻柔地抚了抚身畔少年的发心。
榻边之人立时便醒了,抬头看榻上女子:“师父?”
端木伸手撑于榻沿,欲起身。
青衣的人随即立身,小心地将女子扶抱起来,倚身而坐。
端木问道:“来者是客……璎璃护法,现下如何?”
云萧低头答道:“应是行路太累,未曾休憩,故需调养休息,弟子来时,她仍于折兰里沉睡未醒。”
端木轻轻点了点头。“应是如此。”
云萧看着她越加苍白无色的脸,眸中发黯,转而问:“璎璃护法此来相求师父的,不知是何事?”
端木听罢眸光一恍,久久未言。
云萧看着她,便未再开口。
于此时,屋外响起叩门声。
云萧转而上前开门。
叶绿叶入屋看了白衣之人一眼,默声一刻,平声道:“弟子出去采买,听闻江湖消息。惊云阁旧主入土,新任阁主已经在任……便是小蓝。”
端木若华闻言轻怔,眸光越加恍怃。
叶绿叶看着她,目中浮现涩意:“小蓝此意,是不是不回归云谷了?”
白衣人闻话,十指颤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又回想起了那日庙中,蓝衣少女哭着控诉自己的一言一句……
平视前方许久,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她出自惊云阁,与梅疏影渊缘深厚,既于梅阁主死后出任惊云阁之主,便是离谷出师了。”
叶绿叶听得,顿时一怒:“即便惊云阁与她关系匪浅,梅疏影的死于她打击甚重,但师父尚且病重,她晚一些时日回去又如何?!再者出师一事无论如何也应与师父相商,她不置一言,不辞而别,算得什么!”
端木目中几分怅然,又几分寥落,神色微寂。只不言。
叶绿叶胸口起伏未止,又欲斥言。
“二师姐离谷一事,不怪师姐。是云萧之过。”云萧立身在侧,垂目敛神,此时便于端木榻边跪了下来,打断叶绿叶道。
端木眸中一动,神色微滞。
叶绿叶蹙眉便道:“是你之过?此间与你何干?”
云萧默声许久,只道:“是云萧伤了二师姐。”
非是伤身,而是伤心。
白衣女子几是立时便懂了。
微微垂眸,她“看”着少年所在,未言。
叶绿叶也已会意过来,便忍不住拧眉睨了云萧数眼,而后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你若拒她,不会委婉些么。”
青衣的人只又低头,沉沉道:“是我之过。”
叶绿叶便不再多言。
端木若华凝声与他:“……萧儿起身罢。”
云萧应是,起身而立。
端木再出声,语声便有些彷徨轻浅。她眸中有些空无,对着叶绿叶所在:“江湖言……梅疏影已然入土?”
叶绿叶和云萧都想起了璎璃带来的那只瓷骨坛。
叶绿叶:“是,言之凿凿。”
白衣人便恍恍然地怔住了神。
“是……这样。”
叶绿叶看着端木若华神情,深思一瞬,微微拧起眉道:“弟子昨日所见,原以为璎璃护法护于怀中带来谷中的那方瓷骨坛里,装着梅疏影的骨灰……此下一想应知绝无可能,惊云阁之众当是绝不会肯放任梅疏影尸骨流落在外。”
“且江湖之上无人不知我归云谷自来不留外人,更不可能容留非谷主之人的尸骨……璎璃护法应是清楚。”
顿一瞬,她又道:“且她也无理由这么做。”
青衣人却只是看着白衣女子。
端木若华的面色沉寂而苍白,闻言只是默声。
久久,她轻言道:“先、退下罢。”
叶绿叶便知她累了,立时应:“是,师父。”
云萧敛目,跟随叶绿叶身后退出。
青衣的人掩罢饮竹居的门,静立门前片刻,方转目而离。
第274章 笑
几日后。
泊雨丈中白狼长啸,伴随着大夏天隆九年仲冬里最冷的一场雪,吟风竹地响起风铃清音,于幽谷深处,阵阵回响。
“这么多年,终于又回了这一处令人厌恶的枯燥所在。”少女模样的人手执一把漆黑如墨的油纸伞,于冷雪漫天中光着脚一步步行入含霜院中,身上竟仍是穿着那一身彩色流绦裙,□□半露,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
神情悠然妩媚。
此时端木若华又已再度昏睡了数日,于睡梦中亦时常轻咳出声。
饮竹居内,叶绿叶、云萧一左一右静立榻前,看着花雨石给榻上之人诊脉。
“五脏俱衰,心肺两竭,我这可怜的师妹怎的衰弱地这么快?”花雨石含笑回首,一脸唏嘘地望向一旁冷着脸的两人。
“莫不是碰上什么伤心事了?”
连日来叶绿叶也已察觉端木病情不善,绝不似表面所见仅是虚弱。
心中已惧。
但闻花雨石一言,面色仍是白了起来,目中震色。
花雨石望见便掩嘴笑了一声:“看把我绿叶师侄吓的~虽是死脉却还有些时日呢~”
“你!”叶绿叶心惊且痛,顿时一怒。
云萧抑声阻拦,先一步开口道:“恳请二师伯出手,救治家师。”
花雨石便起身来伸手搭上云萧的肩,柔声百转:“云萧师侄放心~我既来了,便是已经答应了你,我与她毕竟师姐妹一场……再者师伯为人,从不食言~”
叶绿叶看着她衣着暴露,此刻几乎贴在了云萧身上,脸色一时冷肃至极,喝道:“云萧!”
青衣的人紧紧抿唇,低头伸手不轻不重地将花雨石推开了数步。“如此,烦请二师伯出手。”
花雨石微微笑着旋身近榻,于腰间取出一把月牙弯的匕首,伸手便在端木手背上划了一刀。
叶绿叶、云萧心中俱是一紧。
下一刻便见她从胸前取出一方小小的锦木盒,打开。
两指长的小盒中一只通体雪白的半寸小虫正在盒中微微挣动。“这便是我收到师侄传书,特地为师妹带来的‘雪阳蛊’。”
挑眉回首,她道:“此蛊入体,将死方出,会于体内竭尽全力噬去宿主体内毒病,入体后最长能活七日,最短不过一个时辰就会爬出而死。噬病蛊自来是活得越久,噬病之能越强。此一只便是我所育中活得最久的一只,已育十年。”
花雨石微微扬唇,一面将小盒凑近端木手背,一面轻语道:“我携此蛊而来,足见此行的诚意了~云萧师侄,你说可对?”
青衣之人双目紧紧看着那只将欲爬上端木若华手背伤口处的雪白虫蛊,一时心上极紧,闻言眸光只微黯,不言。
却闻叶绿叶下一刻即冷面扬声道:“此蛊分明退怯,不肯入我师父体内。”
云萧立时瞠目,便见盒中小虫爬上手背近了方才被花雨石划开的伤口,却又马上后退,在慢慢往小盒中爬回。
花雨石也已蹙眉,默声片刻,凑近榻上之人手背闻了闻此下正顺着伤口缓慢流出的血。
“啊~原来是因师妹做渡身蛊的蛊衣太久,蛊虽取出,但体内残留的死蛊之气仍存,使雪阳蛊感受到了另一蛊的死气,因而惧不敢入。”
云萧面上登时一紧。
花雨石垂目半晌,面上现了几分恼色。“如此,却是有些难办了……”
青衣的人语声忧沉而肃:“为何不用渡身蛊,便是救我小师姐所用之法?”
榻侧之人闻言俱是一震。
叶绿叶怔声而抑:“你想用渡身蛊救治师父……自己给师父作‘蛊衣’?”
云萧面色静而淡,没有丝毫犹豫,点头轻言道:“只要能救师父,云萧愿意。”
饮竹居外寒意幽深,大雪飘满。
端木榻前,叶绿叶、花雨石侧目看着云萧,都静了一瞬。
“即便需要人给师父做蛊衣……”叶绿叶回转目光,如是冷言道:“我是师姐,也应由我来。”
云萧抬头看向叶绿叶,再要说话。
花雨石“噗嗤”笑出了声:“如此找死行径,世间竟也有人要争。”
穿着彩色垂绦裙的人掩唇道:“换作是我,我乌云宗的那些个弟子,怕都盼着我早死呢~”
她言至此处,眼中似有笑意,望向榻上昏沉之人的目光却几分晦烁不明。
“不过师侄虽是孝心可嘉,师伯却不得不告诉你们。”伸手于胸前抽出一方彩巾施施然地按住了端木手背上仍在流血的伤口,花雨石回目道:“做过蛊衣的人是无法再做蛊主的~”
望见两人震愣神情,花雨石勾起一侧唇角:“绿叶师侄难道不知吗?渡身蛊必同时以两蛊育成,一主蛊、一仆蛊,它们之所以映体连身,是因入体后把宿主的人身误以为仍是自己的蛊身,故而维持此前的习性,毒病相渡、映体连身。”
“每一人一生只能种一次渡身蛊,要么作为蛊主,要么作为蛊衣……师妹已经做过阿紫师侄的蛊衣,便无可能再做蛊主了。”她言罢垂眸:“所以你们师父,是无法用渡身蛊救治的。也因此,师伯才会不惜带来雪阳蛊。”
云萧、叶绿叶目中震色,面色一时冷白,更为忧沉。
“如此,若雪阳蛊不可……”两人异口同声道。“可还有他法?”
花雨石瞟了他们一眼:“我若说死到临头,无法可医,你等又该当如何?”
叶绿叶立时冷道:“你救治不了自有旁人!”
花雨石扬唇便笑:“我若救不了,世间便绝无第二人还能救她……所以云萧师侄才会不辞辛劳、不惜一切地请我过来。绿叶师侄,你还不懂吗?”
叶绿叶沉眉冷目,彻寒道:“你若救不了便速速离去,莫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我等自会再想办法!”
花雨石勾起唇角,拿轻柔妩媚的目光瞥了一眼一侧的青衣少年。“此番师伯可是为至宝而来,若束手无策,岂不是要空手而回?”她含眸一笑:“有人这般忍辱负重、孤注一掷地求我,我又岂能叫他失望?”
叶绿叶紧抿双唇蹙起眉。
花雨石言罢,重新落眼于掌心里锦木小盒中的那只雪白小蛊身上:“要救你们师父,还是唯我带来的这只雪阳蛊,方有几许可能。”
叶绿叶立时铮声:“你先前分明说它畏于残蛊死气惧不敢入……”
“比到绝无可能再用于师妹的渡身蛊,让雪阳蛊惧不敢入的残蛊死气还是有法可除的~”
“何法?”云萧心中一紧,目光顿时一炙,直视于她。
花雨石幽幽然地挑起细长柳眉,望着他二人道:“用死人骨灰熬做一碗,喂她服下,兼以撒满骨灰的活血药浴,便可盖住她体内的残蛊死气。”
回眸间低头一笑,她续道:“且不论男女,骨灰之主不可不洁,需是童子之身的极净之人方可。”
云萧、叶绿叶俱是一震,一时滞了。
花雨石看着两人神情,忍不住掩唇笑:“怎么?为了你们师父杀个人烧成灰便不肯了?方才要做蛊衣时可都毫无惧色呢~”
青衣的人拧眉沉声:“……可还有他法?”
花雨石摇头来:“再没别的法子了~”挑起眉,彩衣的人讶异道:“便只需去到穷乡野地花些银子买个孩童来杀了便好了~贫野乡村,本也养活不了那么多人,饿死者不计其数,这有何难?”
云萧、叶绿叶沉眉肃面,皆不言语。
花雨石啧声道:“你二人可真是奇怪,自己的生死不论,不相干之人的生死反倒犹豫起来?如若是我,想要救谁,伤着自己倒是要想一想,若用旁人,别说杀介童子,便是十个百个上千,做得隐秘,也不过是多费些银钱而已,又有何难?”
叶绿叶冷目睇她一眼:“无怪乎师父与你从不往来,本非同道中人!”
花雨石轻笑,抬眸望向青衣的少年:“师伯以为,云萧师侄会是与*我一般的想法呢~”
叶绿叶冷然:“若是恶人,杀之也罢,却要童身稚子,师父若知,绝不能容。”
“因她不容,你等便不杀?不救了么?”花雨石挑衅似地回眸看向两人。“若是如此,便当真无法可医了~她五脏见衰,又连着伤心伤肺,若非天佑之人、元力本强,早已油尽灯枯,难过此冬……因师妹本是善于休生养息之人,又有回元之能,故而毒病入腑缠身,也还能再拖两年~但这两年,必会一直是这般昏昏沉沉、神志难醒的模样……整日痨疴病弱,气虚咳血,半死不活~”
花雨石说到此处,又啧了一声:“倘若是我,要拖着这样一幅身子两年,既病又弱,无力无神,整日昏沉,倒还不如早早死了了结~”
云萧、叶绿叶听着,已是面寒如霜,十指握拳极紧,青白难抑。
屋内一时极静。
花雨石等了少许,不见回应,便施施然起身来道:“既是迟疑,你俩便再想一想吧。”
她抬头看向青衣少年,笑言道:“不过此前,云萧师侄可是应该先寻间屋子与师伯休憩一下呢?”
青衣的人抿唇垂首,低声道:“二师伯随我来。”
叶绿叶目送云萧将彩衣的人领着出了饮竹居,独立屋内,久久未回首。
青衣的人打伞将彩衣之人送入了断菊居内。
“屋子一早打扫干净,师伯休憩。”
言罢于居所小院中转身回头,便要离去。
“只是杀一介稚子,便有可能救她,你真的不会去做么?”院中枯草稀零,飞雪幽幽飘洒,花雨石伸手牵住了青衣人旋身之际拂起的衣袖,“其实你同我的想法一样吧?”
浅浅含笑,她看着少年人端直的背影柔声道:“为救心爱之人,旁人的性命,哪怕成百上千,又岂会放在眼里?”
轻转指间长袖,花雨石踱步靠近,从后环抱住他。“毕竟,你那么爱你师父,旁人的性命,哪里及得上她的万万分之一?”
手抚过少年人脊背,她道:“师伯说得可对?”
雪中少年背脊一僵。
花雨石埋首笑道:“云萧师侄不会以为,无人看出你的心思吧?”
青衣之人声冷如冰:“我对我师父,只有师徒之情,再无其他。”
“呵~”花雨石牵起他背上流散如墨的长发,于指间把玩起来。“你为她能忍万蛊噬心的非人之痛,肯做渡病而用的蛊衣,甚至不惜……把自己卖给师伯。”贴近云萧,她道:“我若还不懂,就是傻的了~”
雪花肆然飘落,断菊居内衰草遍地,一片极寒。
青衣人握在伞柄上的手极紧,半晌无声。
“反正救治罢,你便要改投我门下,随我远去南疆~”揉身到青衣人面前,花雨石看着他的眼睛道:“杀人如何?她能不能容,又如何?你的目的,不就只是要救她吗?”
青衣的人垂目寂声,眼底翻涌的情绪无人可见。
“反正改投他门,已是叛离之举……你可知清云宗下,从无弟子叛离?你开这一先河,必受尽江湖谤毁,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背弃过她的叛徒……你以为,将来还能有挽回的余地吗?”勾起唇,悠然一笑:“不要这样以为……不要这么天真……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还能再回到她身边吧?”
心头一阵刺痛,如被人紧紧扼住,难以呼吸。
花雨石含笑看着他失神的模样,清冷秀逸的双眉下,脸上再无一丝表情,只在眼底盛满了寂寥与凄冷,便如远山的云……云间的翳。
心下一动,彩衣之人忍不住踮起脚,环颈吻上他的唇。
油纸伞倒落雪中,云萧一把推开了她:“师伯自重,我尚且还是她的弟子!”
可惜了,没亲到~
花雨石看着他满身冷意、大步而离的身影,食指在唇上轻轻一抚,轻轻勾起:“很快,就不是了哦~”
……
叶绿叶自饮竹居出来,穿过院中行往厨间,看见青衣人立于院中,举步向院外。
“你去哪?”叶绿叶眉间拧了。
青衣的人脚下一顿:“出去一踏。”
叶绿叶心头微震,神情转肃:“出去做什么?”
云萧沉默了一瞬,而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而离。“不做什么。”
叶绿叶握剑的手一紧,“云萧!”她紧随其后追出,却不过几步,青影一闪竟已没了踪影。“回来!云萧!回来!!你若当真杀人为药,师父必不能容——”
必不能容么?
青衣的人几步掠出吟风竹地。
无妨。
除了你的安危……什么都无妨。
……
元火熔岩灯昏黄的光线映照着窗棂外徐徐飘落的雪。
榻上女子喘息难遏的咳声压抑着一声声透出来。
花雨石坐在榻边,见她醒了,伸手慢慢将端木若华掺扶起身,倚靠在木榻横栏上。“师妹,你可醒了……”
脑中一片嗡鸣轻响,仍余阵阵黑芒。端木若华听见她的声音便垂了首,垂目而坐,眉眼间的神色极为倦乏无力,又带几许清寒。“师姐是因萧儿之请……回来归云谷中?”
花雨石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不因他,难道还能是为了赶来救你?你明知,最盼着你死的人,应该便是我了~”
端木不言。
花雨石续道:“或者我这样说……你那小徒弟传书与我,言你病重,我忧心以极,不远千里急急赶来~”
端木静了少许,只问:“……萧儿许了你什么?”她久咳方止,语声竟微颤然。
花雨石笑意更深,嗔声道:“师妹这样说,可真伤师姐的心呢~难道我就不能有一次,真想来救你?”
榻上白衣人胸口微微起伏,气息不稳,只又问了一遍:“萧儿……许了你什么?”
彩衣的人便慢慢伸出一指,轻按上白衣人的唇:“不要激动……你当知,只要可以救你,他什么都肯许的。”
如愿见到榻上之人怔愣住,花雨石贴近榻上女子身前道:“包括杀人放火,大逆不道……背德丧伦。”
“你可知,此前为求我去益州为你取出渡身蛊,他原是许了我什么?”
如愿见到面前女子空茫双目中的惊震彷徨,她一字一顿道:“陪,我,睡。”
“你——”端木愠声而颤:“……无耻!”
少女模样的人禁不住连声笑了起来:“可惜啊~他后来触怒了我,我宁愿拿他去喂蛊也不愿睡他了~”
面前女子即使目盲,也径自偏过了头,不愿对着她。
“可是这一次,他又来求我了~”如愿见到面前这从小少有情绪的“圣人”动容无措,花雨石有意暧昧道:“你不是问,他许了我什么吗?你猜,他这次……除了生于美人世家的这副身子,还能许我什么?”
话音刚落,便见白衣人胸口起伏更甚,端木若华寒白着脸抑声道:“我沉疴难起,不久人世……非一日一寒一毒所致,已是疾不可为,药石无医……你莫要再骗他了。”
花雨石轻笑出声:“不骗,我怎么知道原来徒弟是可以为师父做到这一步的?不骗,我怎么知道云萧师侄可以为了师妹你,做到这一步呢?”
彩衣之人忽然靠近,附耳轻声与她道:“他为你连卖身都肯了……我的傻师妹,你就算是瞎的,是不是也该看出一点什么来了?”
端木转首与她,声音极冷,不愿受她挑拨。“看清何许。”
花雨石忍不住叹息:“你看透世间纷扰、人世浮沉,却一直看不懂男欢女爱、鱼水深情……这双盲眼看似没有阻碍你去看天下事,却一直教你忽略了身边人的私欲情心……”
花雨石望着她,笑言道:“你不会真的以为你那小徒弟肯为你做到这一步,是因为孝心吧?然后还觉得他对你没有别的心思?”
端木一震。
许久……垂首间神色又复肃然,且更冷冽了几分。
语声仍缓,她面如沉霜:“萧儿是我的弟子,他心性如何,端木心中自有定论。无须师姐如此妄言。”
花雨石贴着她道:“我知你不信,等到他为你杀人烧骨,端来用童子骨灰熬成的药,你再想一想我的话,也不迟~”
“……你说什么?”
“我与他二人说,你需以童身之人的骨灰入药沐身以盖体内渡身蛊的死气,我方能救治。绿叶师侄言你必不能容,未应我……可云萧师侄,似乎是能救你,旁人的性命全然是再所不惜、无足轻重的……你不是对他心性自有定论吗?你说这种事,他做不做得出来呢?”
想到骨灰,端木若华一瞬间想到梅疏影……
然萧儿并不知璎璃带来了他……且,童身——
“在我看来,他一定会做的……”花雨石轻抚白衣之人的脸颊,柔声道:“毕竟舍己为人,舍亲近之人而为陌生人着想,舍自己而救天下人……这种傻瓜才会做的事,只有你会做。他,可不傻。”
端木若华面如霜雪,空茫的目中瀚海沉浮,气息已见不稳。
不得不忆起一人之言,依稀如昨,回响于耳畔。
……
“你笃近举远、一视同仁,好比圣人!我等自是没有你清云宗主大爱天下的胸怀!在我等眼中,人便是有三六九等!分亲疏远近、能舍与不能舍!有的人死我乐见其成,有的人哪怕挫骨扬灰本公子眼也不眨!”
……
猝然间双目阖起,端木若华语声微见颤然:“人命皆重……不可生轻重易取之心……”顿一瞬,端木若华一字字道:“萧儿心性,虽有决绝之象,却仍见温柔沉静之质……不会如师姐所言之漠视人命,无故伤人……”
花雨石忍不住便要勾唇莞尔,笑望于她:“呵~师妹如此确信,那我便拭目以待~”
端木若华慢慢入定,眉目皆沉,再不应她。
……
不觉间日暮夕沉。
风雪萦满。
叶绿叶追寻云萧未归,花雨石转身欲往厨间自行找些吃食,方行出几步,便见一袭青衣人当院而立。
衣青如竹,发萦风雪。
他不知何时而回,手中端着什么,正面向饮竹居方向静声呆立着。
一只白瓷小碗于他掌中汩汩冒着热气。
神色有些痴怔,而此景却姣美如画。
花雨石看着便一笑,笑声极嘲讽。
第275章 宁
花雨石看着便一笑,笑声极嘲讽。
青衣之人这才似醒神过来,再滞一瞬,端紧手中小碗向着饮竹居步步行来。
两人错身之际,彩衣之人看清他手中小碗,白稠的一碗热粥里混杂着灰蒙蒙的细灰,悉心地调匀在了汤粥里,料想味道应是极淡的。
花雨石立身饮竹居前,微微笑着看青衣之人推门入内。
这才会意过来,少年方才的神情竟似在害怕。
花雨石顿觉心情极好,倚身门外,笑意越来越深……
笑出浅浅一层水雾的眸子望着长廊外旋转飘飞的雪花。
只觉一梦浮生,从来孤清,心头竟惘。
青衣人阖起饮竹居的门将风雪拒于门外,径直走向屏风后的木榻。
端着手中小碗立身屏风一侧,望见榻上倚身之人,神情立时一安,眸光便柔。“师父,您醒了。”
榻上之人闻言,不知为何怔色,转首面向了他的方向。
青衣少年缓步走近,于榻侧案几上放下手中粥碗,如过往无数次那般取过屏风上的雪麾为榻上之人披上,拢肩系好锦带。“屋外雪大,当心着凉。”
少年人的气息于此刻极轻极淡地喷洒在女子鼻前,亦如往日那般。
端木若华指间微颤,心头不知为何而滞,只是面向他,极安静。
云萧指间一顿,而后便似无常般放下系好的锦带往后退了开。
“晚膳时辰已过,萧儿端了粥来,师父喝一些吧。”转手将案几上的小碗端来,双手递给了榻上女子,青衣人平声续道:“今夜风寒雪冷,喝罢粥弟子去烧水,师父沐身罢暖暖身子再休憩。”
端木若华指间深蜷,滞一瞬,方慢慢伸出手接过了粥碗。“……绿儿呢?”
“师姐有事,出院未归。”
端木若华端着手中素粥,神情几分惘然:“……可言何事?”
青衣人平静回声:“未言。”
白衣人垂首敛目,再欲说什么……舀起白粥举近的那只手忽然顿住。
浓郁腥甜的樱花香气散入鼻中,粥中有他的血。
青衣人立身榻前看着她,不言不动,神色未改。
端木若华举着手中之勺许久,亦未言,未动。
除了他的血……还有……
云萧慢慢敛目,低头,安静道:“粥凉伤胃,师父趁热喝罢为好。”
女子指间微颤,语声低哑以极。“粥中……骨灰……何来……?”
云萧抬起眼帘,复又垂下,语声平缓,声音仍旧温柔:“谷外山脚下一农户之子天生病弱,不日就要夭折,弟子给了些银两向其父买下了此子……”
言之未尽,已见榻上女子指间颤簌起来。
不是,梅疏影……?
“你……可是在欺瞒?”她面向他,语声尽可能地平静:“萧儿……但言无妨……”
云萧抿唇噤声,久未言语。
下一刻眼见女子举勺不稳,他上前扶住了女子手中的粥碗和勺。“那稚子本已病弱,如今人已死,骨也已烧……二师伯若已诉与师父个中因由,师父就好好把粥喝了可好?”
呼吸霍然不稳,能听见屋中慢慢响起清晰的气声。
端木若华十指抖了一下,脸色青白难抑:“你方才所言……是实?”
青衣人呼吸亦可见凛然,抿唇肃面,安静晦沉的眸中沉着光。
他颔首,不急不徐道:“那病子天生体弱,不久于人世,弟子给了些银两,助他早离痛苦,如此他老父也可更好度日……这又有何不好?”
端木扶在碗上的手慢慢蜷起,许久都未能发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问了一遍:“你所言……是实?”
云萧看着她:“是实。”
“当真是实?”
面前的少年人便发出了一声不重、却刺耳至极的轻笑,笑罢,他恭敬回声。
“回师父,是实。”
端木垂目于屋中空处,空洞的眼中一片深茫:“如此……如此你与他、是如何说的?”
云萧便问:“对那个病子吗?”
十指蜷握微紧,端木若华再道:“于其父,又是如何说的?”
仿佛是在回想,回想罢,青衣之人道:“弟子与其父言:带病儿离开,用他试药,或可治病,虽几率微茫,然留下无望,不如予我一试。并赠以银钱以慰。”
端木若华垂目半晌,末了,难以忍住,语声已颤:“予其希望,诱其卖子,诉之危言,提前推脱……似真似假,欺弄人心。”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不禁颤瑟,语声殇沉。“这些……是我教你的吗?”
青衣人扶在白瓷小碗上的五指清瘦修长,此刻已用力到发白,然无人得见。
双唇微微颤瑟了一下,他一字字慢慢道:“将死之人,用他一介病子之命来救师父您……有何不好?”
端木若华听得此一言,面色白得几近无色,呼吸长时一滞:“为师……本也是将死之人。”
“可师父,是师父……人本应照顾好自身,再顾身边亲近之人,于此之后再论于己不相干之人的生死伤病。”云萧直直看着她,安静而释然道:“像师父这样为了旁人生死,不惜身边亲近之人,更不惜自己……才是违背人之本性。”
微顿一瞬,他道:“我之所为,是常人都会做出的选择,不违我性,亦不违人性。难道不对吗?”
“不违你性,不违人性……但违我归云谷清云宗门下弟子之性!”榻上之人少见的厉声回了他,眉目间却是难掩的寂色。
“你……不配做清云鉴传人之徒。”
云萧安静下来,许久后,轻声再道:“师父就真的丝毫未曾惧过……身后无人、众叛亲离……唯你一人在坚守么?”
榻上之人骤然恍惚了一瞬,心下难以遏制的一阵拧痛,又似闻昔日之言。
……
“毒堡中……是梅大哥和阿紫在拼命保护师父您……到最后……他们都死了……”
“我不懂,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死?”
“师父只是……要护的人太多了……顾不上、他们了。”
……
忆之未尽,胸下气血翻涌,她强抑一瞬间涌入喉中的腥血,只颤然端坐。
“既承天鉴……虽惧……亦当为。”
她抬头来面对着他,空茫的目中是难以掩饰的伤痛和悲寂:“只是我以为……”
似乎是从她未尽的语中,立时便知晓了她想说的是什么,青衣人看着她,眼中一瞬间湿润了:“师父以为什么呢?”
我不懂你。
不想懂你。
宁不懂你。
“我不配做清云宗的弟子……不配做你的弟子……”语声渐渐嘶哑,他问:“所以师父以为什么呢?”
端木若华慢慢闭上了眼,睫羽亦湿:“你走罢,就当……从未认我为师。”
眼泪一瞬间难以抑制,落如雨下,濡湿青衣……他怔怔地驻步于榻前,久久无声,寂静而不言一字。
“好……”久久,他道:“师父既要赶走云萧,弟子此番也再无什么顾忌了,便于最后……再与师父,尽一回孝吧。”
哑声一笑,青衣人伸手便点了女子的穴。
榻上昏睡数日方醒的人毫无防备,周身窜过一阵疼意,瞬间脱力,再难动弹。
端木若华本就青白无色的面容更加白瘆,气息陡弱。“萧……”
青衣的人一把端过她手中分毫未动的粥,眼中决绝之色伴一抹凄然一齐闪过。他伸手掰开了女子下颚,强迫榻上之人张开了嘴。
“今日之后,你我便不是师徒了……明日之前,便还请师父恕萧儿不孝了。”
一言罢,舀起碗中糅满浅色灰末的素粥不由分说地喂进女子口中。下一刻伸手高高托起了女子下颚,强迫她咽下。
端木若华浑身颤瑟了一下,口中一阵苦涩腥咸的味道弥漫开,从舌苔到五脏六腑再到四肢百骸。
没有焦距的双目因他此番一别往日、已是胁迫的动作,瞬间被水汽萦满,凝结成珠,于她满心疼寂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云萧看见她脸上的泪,心亦犹如被刺穿,一阵阵抽搐地疼。
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泪落湿衣,于青衣长袖之间,滴落无声。
未几口。
榻上之人胃中一阵翻腾,欲呕。
云萧钳在她下颚的手一直未曾放开。
指间冷白微抖,他哑然:“师父若敢吐出,我会再去杀第二人,烧第二碗灰……你知道,我做得出的。”
端木若华闻言,十指控制不住地抖簌起来,空茫的双目再无半点怜意,阖却间,一片死寂。
云萧看着她一口一口咽下了自己喂入口中的粥。
眼中慢慢滚烫炙热……他喂尽了碗中最后一勺粥。
“因何……要做到这一步?”钳在自己下颚的手终于放开,她闭目颤然,一道泪痕再度顺额角而下,无声息间濡湿了霜白的鬓发。
执碗后退,云萧握勺的那只手微抖了一下,有水溅落在空白的勺里,激起极轻极细微的水花。
他慢慢放下手中空碗,扬唇间只笑了一声。“你不用知道为什么……因为今日之后,你便不是我师父了。”
笑声似乎是肆意的,他柔声:“不是我师父……我便不用事事都回禀你了。”
榻上之人未再转向他。
……
风雪萦满深院,幽寒冷冽凄狂。
更晚。
氤氲的雾气挥散在房中。
元火熔岩灯映照着窗外飞旋狂舞的雪花。
曳跃,零落。
将手中一抔骨灰撒入浴桶中浮沉的活血药材上,他转首望向那人。
白衣清寒。
双鬓拂雪。
阖目而宁。
昏黄柔和的烛火晕染在她经年如是的沉静面容上,既见温和,又显漠然。
他的心头于此刻生出了无限的彷徨和恍怃。
仿佛从未走近。
仿佛不会远离。
数十年如一日,上慈下孝,默然相依……或许他能始终站在她身后。
听从她的教诲,谨记她的叮嘱,看着她的背影,束缚自己的言行……如此一生。
可会觉得痛苦?
会。
只是也已觉得幸福。
他原是想要这样的一生。
可是一生太短,又太长。
其中的波折转圜,原来竟是我不能掌控的。
可是我与你,悟不出,弃不了,舍不得。
俯身间以额相抵,他望着她,独望着她,不言一字。阖目间亦得了片刻的安宁。
“萧儿抱你入浴可好?师父。”
第276章 散
未得女子应声,他已伸手解开她腰间束带。
白衣慢慢滑落至榻上。
榻上女子凝目于黑暗中,一动不动地任由少年人动作,至后被他旋身抱起,不着寸缕地走向热气氤氲的药浴木桶。
他已非目不斜视,而是将她看得清清楚楚。行路间的风吹得人瑟缩,她穴-道被封,不得动弹,青衣的人便将她更稳地抱近在胸口处。“可还记得徐州雪岭的温泉洞池……当日萧儿带着师父离开那处时,也是这般抱着师父从水中行出。”
女子睁而后阖的眸中一闪而过的震与惊。后不及领略他话中含义,已被少年小心地置入了活血药浴中。
云萧毫不避讳地守候在她浴水旁,放入药材,添些热水。
望见女子垂敛双眸的动作,他微含笑意:“讳不避医,是师父您教我的道理。”
女子的语声低喑而几分干涩:“莫要……再叫我师父。”
云萧拾取药材的手便顿了一下,而后低声:“还是再唤这一晚的师父吧,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言罢,便不再言。
端木深深垂目,将自己浸入药浴水中……只想避开那道凝视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那道追随自己多年,却已不再恭谨、俨然几分肆意与昔日判若两人的露骨视线。
——“你不会真的以为你那小徒弟肯为你做到这一步,是因为孝心吧?然后还觉得他对你没有别的心思?”
四周水汽轻薄,氤氲环绕,女子知道他便坐在自己面前,离自己极近。
指尖微颤,那道视线仍旧凝在自己身上,女子唇上血色失尽,半晌无声。
风声微动,她有感他伸手而近。
心门以自己从未感受过的剧烈程度跳动了一下,女子想避,不能,眉眼间一闪而过的惧色。
——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呢?
青衣的人不曾忽略她眉目间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觑见其间惧意,心头最柔软之处犹如被人狠狠刺了一针。
他将手中药材放入浴水中,而后转指,移向面前女子的脸:“师父……是谁教会了您哭呢?”以指腹轻轻摩挲,拭去了女子先前流下的泪痕。他苍白着脸色喃道:“梅大哥吗?”
风寒雪肆,夜幕微凉。
她循着他的喃语,恍惚忆起,那人曾立身窗外、繁枝之上,如是冷道:
“自初见至今,本公子便未见过端木宗主有过哭笑动容。”
灯火惶惶,一如昔日静默。
——“你算作什么?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血无泪,像个没有心的人。”
心上微一疼,刹那恍惚,她凝目望着云萧所在的方向,满目空茫。
“是在想梅大哥吗?”少年人清浅的语声响起,竟似近在耳畔,水中女子猝然一惊,心一震。
——“你看透世间纷扰、人世浮沉,却一直看不懂男欢女爱、鱼水深情……这双盲眼看似没有阻碍你去看天下事,却一直教你忽略了身边人的私欲情心……”
水中不得动弹的人,脸上被热气熏染、渐渐浮现的血色,只这一瞬之间,倏忽裉净。
“……萧儿。”她感受到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几乎不过毫厘,眼帘难抑地颤动起来,几分干涩惶然地唤了少年人一句。
你真的以为,我会……
云萧看着她,脸上与她一般无二的苍白。语声低喑,轻不可闻:“不要怕。”
我最不可能伤害的人,就是你。
极轻的三个字,未见一言一字间,那刻骨的爱怜与殇疼,几乎溢出。
他敛目而退,最后与她道:“此后经年,梅大哥得师父心念,便可一直伴与您身边了。”
言罢,轻轻放入浴桶边的最后几样药材,他起身而行,转身即离。
端木若华静了一瞬,下一刻听闻他的气息骤然远去,忽感周身微冷,刹那茫然。
饮竹居的门开而后合,她听见他如已逝数年那般,温文而沉静地恭声与她道了:
“此后经年……师父保重。”
夜风响起又滞,被不甚厚重的门关在了屋外。
女子无意识间空望前方,手脚一动,发现周身已能动弹。
然十指慢慢于水中蜷起,并拢,握紧。
她不知因何呆坐在水中,久久无觉。
不知过了多久,垂首敛目,只一刹那,心口骤疼,她无意识间轻唤出声:“萧儿……”
心绪骤然不受控制,喉中血涌,她顷刻失去了意识。
三日后,端木若华于榻间醒来。
一旁在侍的叶绿叶立即惊醒:“师父!您觉得怎样?”
“……萧儿呢?”女子语声喑哑,几乎是本能地问了一句。
叶绿叶立身榻前,肃面许久,取来案上一把封尘古剑双手递至女子面前:“二师伯为师父种雪阳蛊噬病疗毒之后,云萧取回落月潭中麟霜剑,要弟子代为交还师父。”
端木若华怔怔地坐于榻上,空茫的双目凝望着周遭纷芜黑暗,久久无声。
不带此剑,既言非徒。
叶绿叶随后低声:“他自知杀人烧骨不仁,迫师父以人骨入药不义,更曾对师父有不敬不孝之言……过错已不可恕,更已被师父亲口逐离……已离谷而去。”
端木若华慢慢敛了目。
“是师父逐走云萧……从今以后,他不再是我归云谷清云宗的弟子了么?”叶绿叶语声已凝。
榻上女子空坐许久,慢慢颔了首。“……是。”
绿衣之人双手紧握在麟霜剑上,久久,敛目低应:“弟子明白了。”
端木若华慢慢阖目,躺回木榻之上。未再言语。
“二师伯言师父沉疴已久,宿毒已深,雪阳蛊于师父体内只活了三日,便只噬去了三成毒病……师父身体虽有好转,但沉疾未除,仍需每日休养调元,否则……”
端木若华听着叶绿叶之言,轻应了一声,而后缓缓道:“为师无碍,你且下去休息一宿罢。”
叶绿叶立时摇头:“弟子不困,这几日是璎璃与我在轮流照看着师父,她已非惊云阁之人,有意留在师父身边,望师父能考虑。”
端木轻轻摇了头:“归云谷不留外人。”
“璎璃愿认先生为主。”红衣女子手中端着药盅,突然推门而入,跪下便道:“此后为奴为婢,终生侍奉,誓死不离!”
端木再度摇头。“璎璃护法言重了……还请先起身罢。”
红衣之人固执地长跪于地。“公子在的地方就是璎璃要守候的地方,先生若不能容,璎璃愿把命留在谷中。”
端木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而后轻言道:“绿儿,你先退下罢。”
绿衣之人一震,拧眉片刻,抱剑而应:“是,师父。”
待叶绿叶退出,端木若华空望屋中许久,喃声问道:“你把他……葬下了吗?”
屋外风拂影动,仍见幽雪飞舞。
璎璃更加低头,抑声而应:“是……未得先生应允,埋骨于院中,是璎璃的私心。我知先生‘暂留’之意,仍是不愿违背云门古训。不得以私自将公子埋在了院中一处。雪覆数日,再无痕迹。”
端木眸中溢出难以抑制的忧伤,喃喃着重复了一遍:“雪覆数日,再无痕迹……”
“先生若应,璎璃终生留于谷中,侍奉先生;先生若不应,璎璃魂留于此,守候公子归处。”红衣女子下一刻便决绝道。
端木安静许久,只轻声问了:“未入棺……未砸墓……未立碑……”
璎璃再应:“是。”
端木本就疼窒的胸口,漫起了更多的疼意。
便不再多问,只轻轻颔首道:“如此……便就如此罢。”
她垂目敛声,望向虚无远处,声轻如自语:“世间之事,从来无常。缘聚缘散,不过一息。”
转首已静,她慢慢阖目:“你既有心,执意留此,我便不再诸般推辞。”
她慢慢道:“他日缘尽,再散罢。”.
南疆,深山古木之中。
料峭山岩屹立,青石崖壁高耸。
壁上石窟之内,青衣少年静静地望着眼前半人高的石柱顶上一方脸盆大的石砌小池。
池中一条浅灰色的蛊虫浸泡在透明液体中,正不停撕咬吞噬其他浸泡其中的黑色蛊虫。
透明得泛出微光的小池倒映出少年人冷逸晦沉的一张脸。
水波之上依稀投射出半月前之景。
……
青衣的人看着已然通体漆黑的雪阳蛊从端木手腕伤口爬出,滚落于地,顷刻僵死。
“苦育十年的雪阳蛊竟只在她体内活了三日。”花雨石随手拾起雪阳蛊的尸体“啧”了一声。
云萧*立时上前把住了榻上之人的脉。
自云萧质问之后,端木慢慢已不再匿脉相瞒。此刻青衣人探其脉相,能明显觉到女子体内的虚微衰弱,沉疴裹身,毒病虽轻,却隐约不过去了三成。
青衣人握在端木腕间的手瞬间收拢:“雪阳蛊之能,只能噬去三成毒秽?”
“对比雪阳蛊之珍稀,只噬三成病秽确是显少,但也足以叫她再多活一年了~”花雨石望着蛊尸心疼道。
“多活……一年?”青衣人兀地冷面怫然:“就只多一年么?原来师伯亦治不好她?”
花雨石听闻语声,转目望他,勾唇便笑:“我应你前来,出手救治,何时说过便是有法子治愈她体内渡蛊而来的一身邪秽毒病了?我带来苦心培育价值连城的雪阳蛊,便是此行最大的诚意了~不是么?”
“虽是如此,但你也再无其他能为救她了……是么?”
“无人能救。”花雨石听出了他言下之意,毫不犹豫道:“三年有余的苟延残喘,已是她的极限。因她有天佑之力护身,我才敢如此揣度……若换旁人,不出一年,必五脏衰竭而死。”
顿了一瞬,她再度勾唇:“且缠绵病榻,如同废人,什么也做不了,痛苦至极。”
但见面前青衣人眼中一片冷凝地回视她,花雨石才缓了语声道:“她还算好~毕竟是有水迢迢之力护元回身的天鉴之人,除却回天乏术地渐趋衰微下去,应也再难看出其他死兆。”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你便不愿兑现约定,改拜我门下、与我回南疆了是么?”花雨石冷冷一笑,打断他道:“世间之人多自私自利、言而无信,我早已看透,你也不例外。”
云萧不为所动,冷寒道:“你欺我叛她、离她,其实早已知晓雪阳蛊无法除尽她体内毒秽,又有何面目来指责我?”
花雨石眼中厉色一闪而过,眉眼轻勾,妩媚笑道:“可我已救治,而她也已然逐你离谷了不是么~”
“还是说……即便如此,你也不愿叛她,不愿担下背弃于她改投他门的逆徒之名是么?”花雨石慢慢眨了眨眼:“是呀,毕竟犯错被逐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回到她身边;若背弃师门,叛离负义,又如何能够再被她、被世人所容?”
彩衣之人此时便伸手轻轻抚向了他的脸:“可你终归会与我离开,拜我门下。”
云萧伸手拂开她手的动作因她一言而停下。
花雨石:“毕竟只有我,还有这世间唯一的一个办法可以救她~”
第277章 反
“投我门下、拜我为师。我传你药蛊之术,你用你的奇血,为我育不死蛊。”
彩衣之人笑得肆意:“传闻中的不死蛊可是具有不老不死之能的……生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自然也不在话下……她五脏俱衰,寒毒入腑,想要让她活,世间唯有不死蛊。”
云萧笑了一声,静静地看着她:“你常年醉心于练就此蛊,无非是想让自己脱离生死大限,就算当真练成,又怎么可能肯拿它来救我师父?”
“你能练成第一只,便能练成第二只。”花雨石止笑,凝声:“世间至药,必也是世间至毒,到时便拿她来试药,一线生机,成败一举……这唯一之法,你要不要试呢?”
彼时饮竹居内,雪阳蛊离体后白衣女子安静地躺在榻间,眉目素淡苍白,唇色染血,昏沉不醒的模样像极了屋外院中缓缓在落的幽雪。
极净,极静,一如雪融天地间,一不留神,来去无声。
他看了榻上女子许久,而后又问了一遍:“世间当真有你所言,不死蛊?”
花雨石禁不住冷笑了一声:“你是希望有,还是希望无呢?可是若无……你便只能待日后替她收尸了,知道吗?”
云萧也笑了一声,笑声凄幽。
笑罢,眸光渐凝:“一定,得有。”
花雨石看着他:“只有三年时间,三年之内你若无法随我练出不死蛊……端木若华唯死而已。”
身子一转,便于榻边施施然落座,她像是有意一般,坐在了榻上昏睡的女子一侧。“所以此时此刻,你可以做决定了。”
笑望于面前姿容绝世的少年郎,花雨雨悠悠然地沉声道:“云萧,你是选择跪下行拜师礼?还是与我毁约以弃呢?”
灯火微煌,雪夜风寒,少年人便又看了一眼榻上昏沉不醒的那人。
白衣,墨发,鬓染霜华,流光如雾。
屋外的雪舞得清狂而凛冽……忽感缱绻、温柔、苍凉、又幽远。
他慢慢跪下,双手伏在了饮竹居青石铺就的地石上,垂首对着榻前所坐的彩衣之人恭声道:“弟子云萧,拜见师父。”
青衣如竹,墨发如璃,映夜寒烛,冷射清辉。
一声落,风声寒瑟,长夜寂。
…….
时日已逝半月余。
归云谷中朔风凄寒。
白衣的人端坐榻上调元罢,极安静地对着眼前虚无空处,神色既清且静。
屋外雪后初晴,是进入腊月以来难得的冬阳天。
旭日清光洒在冰晶白雪上,恍恍如璃。
“先生,该用早膳了。”红衣女子恭立门外,轻声向屋内唤了一句。
榻上之人回神来,轻应了一声。
饭后璎璃推着椅中女子于饮竹居前小憩,廊下的风带着寒冬里刺人的凉意,清冽,幽寒。
红衣女子立身椅侧,望着椅中女子长时静默无声的神情,不觉凝声:“屋外风寒,叶姑娘叮嘱璎璃先生身子受不得寒,先生早些回屋吧。”
椅中女子敛目少许,便默声点了头。
璎璃转手欲推过木轮椅。
“院中的草木之息,似有不同。”
红衣女子听闻,愣了一瞬,下一刻转首望向院中她今晨植来的几株新梅,开口道:
“是璎璃见院中空落,寻来几株朱梅种在了院中。”
椅中之人闻言,微怔一瞬,似醒神又似失神,默然间再度点了点头。
“先生,回屋吧。”
“好。”
叶绿叶在外采买而归,迟疑一许,入了饮竹居内。
璎璃退而去将采买回来的果蔬收拾了。
“师父让绿儿去询之事,绿儿已在山脚下的农户里询过。”绿衣之人低头肃面回禀椅中女子:“确有一农户老者生一病子,是早夭之相,长期病弱,性命垂危。”
顿过少许,叶绿叶再道:“后被一青衣少年买去,言做试药之用,或可救他……之后将之带离,再未归。”
端木若华十指合拢,指间蜷起。
榻上将将睡醒的雪娃儿伸了个懒腰来回打量屋内一站一坐的两人。
端木若华半敛目,再问具体时日。
叶绿叶均一一答了,无一有疑。
至后,白衣之人睁开空茫的目“望”于远处,再未言语。
“师父……”叶绿叶眸中浮沉,慢慢道:“有一言,绿儿一直想说。”
椅中之人未应声。
“师弟即便当真杀人为药,也都是为了师父。”
五指蜷握极紧后,又陡然松开了,端木若华没有看她:“你已然没有师弟了。”
叶绿叶望着白衣人背影,便也默声。
过了许久,叶绿叶再道:“另,弟子听闻消息……益州之境,凌王继绥江畔大胜之后,与吴郁兵分两路,这两路兵马,又分别于平夷、夜郎两地再胜,攻下了益州辖下牂牁半郡。”顿一瞬,叶绿叶道:“朝野内外,民心更忧。”
端木若华不由拢眉,久久,道了一句:“以逸击劳……中军危矣。”
叶绿叶闻言亦拢眉,半晌默声.
与此同时,中军帐中。
巫亚停云正坐于主位与众将议,忽闻近卫兵来报:“营外有人持玉叶旌节而来!”
“玉叶旌节?”巫亚停云闻言即肃面,而后领诸将亲往相迎。
营门外。
一人玄衣如夜,形貌疏朗,眉间无绪,冷立卫兵面前。
待巫亚停云行至,玄衣之人看了其一眼,而后递上了一枚玉叶旌牌,揖手一礼:“孔家,孔嘉。”
巫亚停云接过旌牌看罢,即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原是文宗之首、塞外孔家的弋之先生来助……请。”
入了主帐,巫亚停云手指长桌上的地图标识:“此刻凌王率军五万驻扎在牂牁西南之地夜郎,吴郁统六万兵马驻于牂牁郡极西的平夷,我等中军九万人,集于牂牁郡正中的清镇之地。”
“凌王麾下,有世子叶萍、叶青、叶飞三人为前锋将领,最为勇猛,另有几名江湖高手在助,护卫凌王周全,其中一人有奇弩在手,已杀我前锋之将三人,其弩之威可连穿数人不止,无物可挡,中者皆死,犹为使人生惧。”
账中众人听得此言眉间便都蹙着,目中闪过冷冽警惕之色。
“吴郁作为老将,我曾于他手下任左军将军,其智勇兼俱,内力高深擅使双锏,为将多年鲜有败绩,麾下诸将亲驭多年,多为心腹,尤属吴常、吴达二人不可小觑。”巫亚停云再度凛声。
孔嘉听罢,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地图,而后伸手指向了“清镇”前一处水域标识:“红枫。”
巫亚停云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心头微一震,下瞬便道:“先生所指正是红枫湖,位于清镇西面,我之所以退守至此,便是因它水域宽广,可作为我等驻扎于此的一道防御屏障。”
孔嘉默声,之后看向地图上的平夷、夜郎两地:“何以分?”
巫亚停云看了一眼周围诸将,后道:“我等也正猜测叶齐为何要兵分两路……眼下形势反军十一万人,我等中军还余九万,我本以为他与吴郁于夜郎、平夷分战而赢后会迅速合拢,围杀我军……但并没有。”
一将唤张广者,道:“若是生故未及合拢,正是我们的时机!凌王此刻麾下只有五万人,我军九万,何不一举将其击破!”
巫亚停云眉间沉忖:“他们合拢的兵力大于我等,分开却是自剪羽翼,凌王并非无智之人。”
张广便未再言。
孔嘉看着地图,只又指一处:“夜郎?”
巫亚停云看过去:“夜郎再南便是谈指,谈指再南便接宁州。”
“宁州?”孔嘉看着“夜郎”所在,轻声反问了一句。
过了少许,他道:“宁州,要反。”
诸将听得,皆一震,不由面面相觑。
巫亚停云冷面低头看桌案上的地图,眸中已凛。
一将领忍不住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孔嘉道:“太近。”
巫亚停云听罢一怵,十指倏忽紧握成拳。“弋之先生所言极对!夜郎再南接谈指,谈指再南接宁州,谈指不过方隅之地,若宁州不为凌王势力,其何敢握五万兵马于夜郎之地安睡?!”
诸将一听,眸中便都一凛,后全部围拢至桌上地图两侧。
“而倘若宁州其实已反,我等中军南攻凌王所在夜郎则正入其圈套,定被其三面夹攻,全军覆没不在话下,后反军联合直指益州之东,再无人能拦,益州便将失守……若我等不攻凌王而攻吴郁,凌王也可联合宁州州郡兵从后包抄,我等亦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巫亚停云说完不由得抬头看孔嘉:“先生所言,我等不可不防……巫亚停云在此多谢先生的提点!”
此时副将张广道:“所以宁州确是反了?”
巫亚停云肃面,遣了手下右军将军南冥去探查宁州刺史徐怀之况。
“若查证已反,不必向我回报,立时以将军府之名上报朝廷,让朝廷接手彻查。”
“是。”右军将领南冥领命即出。
“一州刺史反叛之案,查起来何其不易……眼下之境,无论其是否已反、是否要反,下一战的策略我们都需在假设宁州已反的基础上拟定,才可无后顾之忧。”前军将领林海审慎道。
众将听得皆点头沉吟。
左军将领天涯飒然一笑,即道:“若宁州已反,凌王之势便与此前大为不同,是攻守皆备的万全之局!我等一动便中其下怀;但若不动,中军积劳已久,粮草供应掣肘,久战更危!”
“必久。”静默已久的孔嘉忽然又开口道了一句。
此言一出,巫亚停云双目微瞠,当即凝目而视面前玄衣文士。
帐中诸将尽皆震色拧眉,一时鸦雀无声。
孔嘉静立,一身玄衣厚重,只又道了一遍:“必久。”
“战若久,伤国本。”巫亚停云缓缓低下头。
诸将皆忧:“大将军……”
巫亚停云未再多言,抬头肃色,再问孔嘉:“先生携左相旌牌来助,于中军此下之境,可有建言?”
孔嘉眸中始终无绪,神情亦是寡淡,只与她吐了两字:“扩军。”
巫亚停云听罢忽是沉吟,默声良久,沉眸道:“北域匈奴强悍,东面亦有外族滋扰,望皇上调兵来援恐是无望。此地战事若久,唯有扩军一途。宁州州郡兵若是凌王势力,便是一支出奇不意的奇兵,但若中军不动,全力扩军,这支奇兵就会在中军增势下慢慢失去优势。且如今我以中军九万与凌王十一万兵马相抗,亦有托大之嫌。但扩军亦为劳民伤财消耗国本之举,一个不慎更将引起民怨,此本若奏,必在朝廷内外引起争议……于外人看来,值此凌王、吴郁兵分两路、首尾难顾的良机,我拥兵九万不动,却向朝廷请旨扩军,使民心积怨,其心何居。”
帐中之人听罢,皆沉目。
巫云停云望向案上地图,续道:“如今之计,只有冒死一搏,以战况打消朝臣和百姓的疑虑,让朝廷及百姓与我等一道看清形势,请旨扩军方有人应。”
孔嘉听罢,皱起了眉。“若战,必败。”
巫亚停云闻言指尖一顿,而后低声道:“看来先生虽明察秋毫、聪颖过人,却仍是心如赤子、不勘人心之过。”
巫亚停云转面看他,面容冷峻,语声沉远。“先生难道不知,古来飞鸟尽,良弓藏。为将者,多少未雨绸缪,都只作狼子野心……更何况,若非危及国危及家,何人又肯离家赴死、马革裹尸?”
孔嘉驻立良久,未晌不语。
寒冬腊月,飞雪连天,此时除夕已近。
第278章 叛
大夏天隆九年十二月晦,除夕。
巫亚停云领兵三万奇袭夜郎所在,与凌王交战,未久,吴郁率兵围攻中军驻地清镇所在。巫亚停云孤军深入,以三万奇兵与凌王五万反军战平,后遭宁州州郡兵反叛偷袭,险死还生,宁州刺史徐怀反。
后幸得右军将领南冥领兵两万来援,方得退守回撤,却于清镇附近又遭西、南面突现的羌族骑兵偷袭,夏军与私入夏境的羌兵血战,不敌,副将张广战死,大将军巫亚停云重伤。
驻守清镇内的左军将领天涯率部而出拼死打破吴郁围势接应残部,巫亚停云方得退回,中军还余六万固守于清镇。
……
洛阳皇宫,太极殿内。
叶征满脸怒色地掷出了手中的奏折:“好一个徐怀!身为宁州刺史临阵叛变!倒戈反军!更放外族羌兵从宁州地界私入夏境,绕至后方伏击,致中军伤亡惨重!”
殿内连夜被召集上朝的众臣皆肃穆。
“御史中丞周琳!”
“臣在。”
“命你彻查徐怀一案,但凡牵涉其中者,从重论处!”
“臣领命。”
——大夏天隆十年正月,羌兵私自入夏助阵凌王反军,夏羌宣战。
次月。
益州之东,广、荆、梁、秦、雍五地州刺史官员皆奉旨率部归拢中军麾下,授予中郎将之职入中军帐中听候主将巫亚停云调遣。
六万中军主力携五万州郡兵与凌王还余之九万兵马、一万入夏羌兵对峙,巫亚停云坚守不出,两军僵持于清镇红枫湖岸三月余。
朝廷同时传旨于西南一带征兵以援中军,防患羌兵大举入夏,左相文墨染亲自都督征兵事宜。
因羌兵入夏气焰嚣张,中军危势未解,激起百姓生死共存之心,一时参军者众。
更有大量江湖中人及北域的流人牧民慕左相之名前来参军,急欲助阵中军。
至六月暑气蒸腾,云门下南疆乌云宗传出研制出无感之药蛊,可令从军者断臂去骨亦不觉痛楚,引得江湖中人一时皆来求蛊。
彼时云萧一身黑衣上绣红樱满襟,跟随花雨石身后,立于峭壁岩窟之上。
江湖中人见之,但觉眼前少年额纹绮艳如朱,墨发流风如舞,面如寒霜、眼如冰刃,一眼望之冷如罗刹。
若非此倾城绝世之容颜实难错认,便当是换了一个人。
只是云门清云宗下“云萧公子”实乃南荣氏遗孤之事,经毒堡一役,早已传遍武林,血樱额纹更是已然成了他一人的专属标识,故而无人会错认。
江湖中人这才得知清云宗下江湖享誉的云萧公子,竟不知何时已然叛出归云谷清云宗,罔顾与清云宗主多年师徒之义,改入了南疆乌云宗下!
武林中人讶然,震色。
花雨石则看着前来求蛊的江湖众人勾唇一笑:“本宗主确是研制出了可令人不识痛楚的奇蛊,只是也不过寥寥数只而已~”
说话间身上仅着的单薄彩衣随风拂荡,雪白大腿于垂绦下若隐若现,无限勾人。
她俯视着崖壁下一干江湖中人,毫无顾忌地贴身往身后之人胸膛上倚去,轻抚红唇柔媚道:“诸位来者这么多,本宗主实在不知予谁才好呢~”
众人一见其放浪轻浮的举止,直道不知廉耻,又见两人行为暧昧,更是百般唾弃,不耻于心。
本以为是受了端木先生教诲,光风霁月一样的人物,没想到被一妖女所勾,竟做出叛离清云宗,改拜他人为师的行径!且与此新师如此行为不端,放浪无耻!
花雨石岂不知眼前的江湖中人都在想什么?
她勾唇笑言道:“不如这样吧~你们都与我家徒儿比一场,若谁打赢了他,我便将剩下的数只可令人无痛的药蛊悉数赠予他~~~”
江湖众人冷哼一声,应道:“若是这样!我便要替端木先生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无耻逆徒了!”
前来求蛊的江湖中人皆有卫国从军杀敌赴死之志,见乌云宗毫无同仇敌忾助力之心,只作此轻浮浪荡行径,不由怒从心起。
“下一任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竟叛出端木先生门下改随这妖女!又哪里还是昔日江湖中闻名遐迩的那个云萧公子!
一时心境皆是又悲又气又愤又怒!
花雨石则挑眉弯唇笑得更欢,幽声道:“枭儿,便叫他们领教一下你无痛无觉之下,勤以练就的终无剑法吧~”
黑衣少年便垂目道了一句:“是。”
“就与我等动手吧!你这无耻逆徒!”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如急风掠出,喊话的江湖中人刚要伸手拔剑,胸口已被一物击中,吐血倒飞摔出。
黑衣人冷面睇他一眼,声如利刃寒冰:“你也配替她来教训我。”
他出手的动作实在太快,围看之众愣了一下才回神,惊醒之际,手脚皆怵,冷汗涔额。
此子身法诡绝如鬼魅,众人根本连他如何出招都未能看清!
恐怕在场数十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你、你作为端木先生教导出来的弟子……竟跟着这个轻浮浪荡的淫(yin)女自甘堕落!你、你如何对得起端木先生多年教导与苦心教诲?!”
话音未落,黑衣少年下瞬竟一脚踢出,瞬间便将那人的下巴卸了下来。
“滚吧。”
江湖中人虽怒亦惊惧,只得咬牙退去。
自此再无江湖中人至乌云宗来求此药蛊。
众皆只道:此子枉负端木先生多年教化,竟行背弃端木先生之举!
虽具绝世之容亦如此令人不耻!
哪里还有当年温文沉静、遗世独立的少年佳公子风范!
无端的令人唾弃不耻。
“你对他们是不是太过宽容了?”花雨石看着黑衣少年转身行回石窟中的背影,于后柔柔笑道:“且这一只蛊,也未能炼成呢~”
几步掠近挨到黑衣少年身侧,彩衣之人又道:“不过意外炼出的这可令人无痛之蛊也是难得之物……虽有副毒,效用却佳,是你的话,说不定真能在三年之内炼出不死蛊呢~”
少年仍旧不言,冷面缓步而行。
“不过后来育出的那些血元蛊药力都不如第一只,我用它们已炼出数种奇蛊,可偏生就没有阴阳蛊……‘血元继阴阳,阴阳转生死’,阴阳蛊是不死蛊的上一阶,若无阴阳蛊便育不出不死蛊,为师忍不住要为你担心呢~”
脚步便止,云萧冷然道:“你担心的只是不死蛊而已……”转头回看花雨石一眼,他再道:“且今日是你故意放出了无痛蛊的消息,引江湖中人前来,为的是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叛离归云谷之事。”
花雨石弯唇一笑:“不该留存的念想便该早早断了~为师也是为你好。”伸手轻抚少年的脸,她柔声道:“难道你来此半年有余,还以为自己随我炼蛊的初衷是为她,就还有一线机会能回去?”
云萧冷面拂开了她的手,驻步立身,恍然而默。
脑中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人。
下瞬心间潮涌,脑中便骤然一疼!
“不可思,不可想,不可念。”花雨石微微笑着伸手扶住了他。“还是如此不长记性呢~”
脚步微见踉跄,少年人甫一回力就甩开了她的手。
“你每日以寒体之药为食,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比常人的身体温度更低,如此喜寒厌暖的阴阳蛊炼成后,便能引入你体内培育……但若静不下心、冷不下性,心绪一热身体便也随之趋热,次数逾十,阴阳蛊若在你体内便死了……”花雨石看着他快步而离间,颤抖不止的双手:“是故你若控制不住自己,来日便是炼出了阴阳蛊,也无适合的奇血之人来育它,不若早早放弃呢。”
黑衣少年闻言缓了脚步,抿唇,阖目。
彩衣之人浅笑着又道:“而且阴阳蛊若当真入了你体内,你除却心绪涌动,还忌大悲大喜……否则你让阴阳蛊不舒服,它也不会让你舒服的,一旦心绪过激,悲喜过度,阴阳蛊便会反噬饲主,这于蛊于你,可都是大伤~”
少年人此时重又睁开了眼。“我会记住的。”
那一双黑如墨璃、皎然如月的眸,下一瞬便宛如覆上了一层薄刃寒霜,冰一样冷,再觉不出半丝温度。
映着他一身血色樱罗、如夜黑衣,便似暗夜修罗。
额间艳如朱砂的血樱额纹成了他冷白寒沉的那一张脸上,唯一的绮色。
缓步前行,无人再能从他的眸中窥见多余的情绪。
…….
关中之野,近荆楚的宜都郡郊,一处歇脚的茶棚里。
一位身穿檀色长衣的公子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喝茶。
“夏羌之战已经僵持了快半年,眼下也没什么好说了……可你们知道近来江湖中最叫人震惊的是什么事吗?”
那檀衣的公子似在等人,听闻旁边几人高声议语,下时偏了头来看。
另一人回道:“什么事?可是又有哪位武林名人从军辅战去了?”
天气闷热,引话的汉子打了赤膊,此时扬手便道:“不是!国难当头,武林世家里陆续有人去到益州辅战从军,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要说的,是之前赫赫有名的那个‘云萧公子’,你听闻过没?”
另一人当即应了:“那个连城南荣家遗孤、现入了云门清宗下的‘云萧公子’?传闻他生得倾城绝世,风华无双……你说的可是他?”
“就是此子!”
“他不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的第四徒么?他如何了?莫不是也去参军了?”
“屁!”赤膊汉子立时啐道:“他叛出师门了!”
第279章 想
“屁!”赤膊汉子立时啐道:“他叛出师门了!”
一侧旁听的檀衣公子捏杯的手一抖。
听者无疑吃了一惊:“什么?!如何可能?!”
赤膊汉子续道:“清云宗下从无弟子叛离,无人不知,可他就是这么做了!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人!第一个云门叛徒!!”
“这你可不要信口胡言,岂不损清云鉴传人威名?!”
“嗐!我何时胡言了!你是不知……之前不是有那无痛蛊的事传遍江湖么?不少江湖中的血性男儿便去到南疆向那乌云宗求蛊,好上阵杀敌,求个痛快!他们便是在那里见到了昔日江湖称颂的云萧公子……”
绘声绘色地讲述了昔日风华绝世的少年才俊,如何与现今改拜为师的妖女言行不端、举止放浪、引人不耻后,那赤膊汉子总结道:“江湖中人这才知道那‘云萧公子’竟是早已背弃端木先生改入了那妖女门下!”
听者仍有几分不确信:“他不是连城遗孤、被清云宗主所救才能幸存于今的么?怎会如此忘恩负义、薄情寡义?!此前江湖上分明对此子赞誉颇多……你确定你说的是此人?”
那赤膊汉子一脚踩上长凳,愤恨道:“千真万确!就是此子!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厮出生连城,皮相极好,但没有料到却是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若当真……可实在叫人痛心……也不知端木先生做何感想……”听者沉痛地叹了一声,不禁唏嘘道:“不久前我还曾听闻江湖朋友说起那日影网之乱,道江湖中人皆被困毒堡,只他一人一剑,少年英姿……”
二人显然已议起旧事,角落里的檀衣公子便未再听:“小二!”
“来嘞!”
檀衣之人将手中一张折起的纸笺放进了小二手中。“晚些时候若有一锦绸蓝衣的公子徒步来此,你便将此张信笺交予他。”
盛宴顺手又塞了几枚铜钱给那小二哥。“他惯于敞襟露胸,身上带着股兽腥味,走路阔步昂首,甚是懒散,你应是一眼便能认出。”
那小二笑着将铜钱塞入衣内,便应:“好嘞!公子您放心!您是小店往来的常客,交待的事小的一定给您办好。”
盛宴便点头。
而后翻身上马,便向前路西南方向绝尘而去,身上长衣扬起又落。
……
不多时。
便有一人衣襟大敞,大步而来,步履生风,手中还拎一坛酒。
那小二一见来人,当真是一眼认出,上前便将檀衣公子留下的信笺送上了。
——三弟有异,转向南疆一行便回,军中聚首。
申屠烬颇有怨气地将手中酒坛往桌上一撂,叹了声:“哎……白瞎了我特地给你带来的这坛上好女儿红了,阿檀一路想喝我都没给……死小子……”
嘟囔罢便重又拿起了酒坛转身走:“不过云萧出什么事了么?”
他走路极快,未注意到身后之人所议。
“说来我听闻关中乐正、申屠,连带巫家也派了人赶往益州从军辅战,名头还都不小。”
“关中那两家还好说,巫家自遭逢变故还有什么名人?武榜第一的巫山空雷都死了,听闻洛阳郊外遇刺,巫山空雷那一辈及年长的都死了,只剩了巫家主母巫山秋雨一人和一些籍籍无名的小辈,而且巫山秋雨也身受重伤昏迷数日方醒,受此大怆,心绪不稳,身体已大不如前。”
“可还记得那于影网之乱时,也在毒堡一战中扬名的巫家二小姐——巫聿胜艳?巫家逢变之后就是由巫山秋雨主内,巫二小姐主外,硬生将此后大小事宜料理得当,撑起了危如累卵的巫家……这巫家二小姐听闻不仅才貌双全、武功高强,而且胆识过人、洒脱不凡,往来行事中不知有多少公子侠客声称仰慕于她……”
…….
归云谷中。
晴光透过林荫铺满院落,暑气蒸腾,山风却凉。
端木若华命叶绿叶将求诊之人送出泊雨丈。
临出院之际,那背挎长刀的中年刀客回头来道:“江湖传闻先生门下云萧公子叛离清云宗改入了南疆乌云宗下,萧某斗胆问一句,此事可当真?”
端坐木轮椅中的白衣人抬头来回“望”他所在,神情清冷,眸中未动。
刀客续道:“当日毒堡之劫时我亦在场,受了先生师徒几人诸多拂照,云萧公子脾性温谦恭谨,萧某原本十分欣赏敬佩,听闻传言,不免有些惊异不解。”
端木若华平视前方虚无,未答话。
那人便也不再多问,抱拳道了句:“多谢先生,萧某告辞。”
叶绿叶立时跟随将人送出。
璎璃站在端木椅侧撑着一把遮阳的伞,此时目色复杂地低头看向椅中女子。“先生……”
椅中之人状似平静地对着屋外远处,眸中空无。
袖中十指已蜷。
——“师姐是因萧儿之请……回来归云谷中?”
——“不因他,难道还能是为了赶来救你?”
——“……萧儿许了你什么?”
——“你当知,只要可以救你,他什么都肯许的。”
恍然间忽然忆*起那日青衣人推到自己鼻间的那碗白粥,伴随着一口口白粥强灌入口中,人骨之灰的苦腥之味挥之不去,除了浓郁腥甜的樱血香气,还有那淡淡的萦绕而出的……
端木若华周身一震,双目微微瞠大,慢慢转面望向了璎璃植满院中的朱梅。“梅香……”
璎璃闻言怔了一下,下瞬微微笑道:“现下正值盛夏,何来梅香?先生可是闻错了?”
低头刹那,却惊见白衣人目中空茫一片,既惊且震,眸光寒瑟。
——“你猜,他这次……除了生于美人世家的这副身子,还能许我什么?”
——“此后经年,梅大哥得师父心念,便可一直伴与您身边了。”
心上不可抑制地一疼:萧儿……
白衣之人手握木轮椅之上,陡然间语声极喑:“璎璃护法是否真的将梅阁主埋骨于此院中了?”话音未落,端木若华已然敛目而颤。“还是……便未曾入土?”
红衣女子猝然一震,陡然寂声。
少许后,慢慢握紧了手中油纸伞。
……
那日雪阳蛊自端木手背之上退怯,花雨石言过因由之后,璎璃看着青衣少年掠出了吟风竹地。
她继绿衣女子之后拦下了青衣少年。
泊雨丈中,红衣女子将手中紧抱的骨灰坛递向了青衣人,抑声道:“这坛中是公子骨灰,我自幼跟随公子身侧,寸步不离,公子从不容外人近身,因洁癖甚重,更不曾与何人过分亲昵,长年洁身自律……”
青衣少年震在原地,懵震地看着那方骨灰坛。“璎璃……何意?”
璎璃抬目来看他,颤声言:“你们所言,我已听清,故将公子骨灰拿来予你。”
“既已听见……”青衣少年似乎并不奇怪她听见几人所议,只是看着那方骨灰坛慢慢收紧了十指,怔声:“她所言之法……若用梅大哥之骨……惊云阁可忍?你、可忍?”
璎璃凄笑着回声与少年:“为救端木宗主,公子殒命身死亦不在话下……又怎会在意自己死后几许余灰?”
红衣女子言罢,紧抱骨灰坛的手向前伸出,对着少年人屈膝而跪:“公子曾言:心之所向,方为归处。璎璃心知,端木宗主便是公子心之所归……让公子葬骨于此若叫端木宗主为难,那便让公子最后再助宗主一次,倾尽所有,止于无物,行至极致吧。”
眼中之泪落了下来,璎璃哑声泣道:“此,对于公子……亦是成全、和归宿。”
青衣少年滞言许久,亦向面前之人慢慢跪了下来。
凝目望着这方骨灰坛,他低喑道:“当日我不在……无论如何……云萧是感激你的。梅大哥……今日云萧便再谢你最后一次。”言罢,伏手而拜。“……谢过梅大哥。”
璎璃通红的眼眶中隐有慰色。
少年人双手从女子手中递过了骨灰坛。
红衣女子看着少年人,和他手中所捧之物,终是泣不成声。
青衣之人低头看着手中骨坛,眸色终归寂寥。
忆起凌王府中,自己情难自禁哺茶以吻时,白衣女子嘤咛喃声的那三字,终扬起一抹苦笑,他最后轻言道:“只是师父若知……又如何能承。”
……
一片白茫。虚无,飘摇。
仿佛在空中徐徐往下飘落,棱角清莹、剔透玲珑、随风而动。
被一缕夹杂着馥郁冷香的清风环绕,向着大地缓慢零落。
那淡而凉的气息刻入心,化入血,从此这一生,都能清晰地闻到那环绕在周身内外、淡冷凉薄的……
梅香。
原来自己不曾闻错。
端木若华慢慢睁开眼,安静地躺在木榻上,望着眼前的虚无和黑暗。听风在窗外拂过林稍。
支身而起,床角的雪娃儿“唰——”的抬起了圆鼓鼓的小脑袋。
端木若华摸到了榻侧一截冰凉温润的硬物,指间一怔,手微移两寸,清润的流苏穿指而过。
心微微一疼。
她静滞在原地些许,蜷指握住了那些流苏,之后风拂入窗,夜风微凉。她把那把碎散一半、只余半截的断扇放进了手里。
便也觉得十分安心。
仿佛那人,还在护她。
榻沿叠着一件衣裙,应是璎璃为她备下的明日可穿的衣物。
端木若华伸手拿过,披在身上,缓慢地扶着床柱下了榻。
雪娃儿伸长脖子看着女子披衣下榻、整理好身上衣裙,而后踩着窗外照进屋内的月光,缓慢地向前行去,不多时,推门而出。
肥貂儿无奈,未及十步,便只得匆匆跟了上去。
长廊下月色更幽,夏夜凉风不时穿廊而过,拂起女子耳后青丝、及鬓边细长的雪发。
端木若华安静地走下石阶,脚踩青石草上,缓缓行入院中。
叶绿叶夜起来巡时,便见女子独自一人立于含霜院中那棵苍老的桃树下,束手于腰际执着那把青玉断扇,被一院朱梅所围,遗世而立。
绿衣之人怔怔地走近几步,女子闻声便回头来。
目中空澈无物,神情淡然无波,身上的朱梅百水裙在夜风中被吹起,与青丝雪发一起拂动。映着明如白昼的月光,幽然若灵,恍若谪仙。
仿佛有什么,于此夜永生怀念记住了……
又归于沉寂,了却了,放下了,不再去想了。
叶绿叶不知为何震在原地,不言不动,望了女子许久。
夜风拂止,悄然静声。
端木若华默然低头,久久,空茫的双目望向了院中叹月居所在。
半是失神,半是醒神,她轻声言:“为师有些想萧儿了……此前之事,是我错怪了他。”
叶绿叶双目微瞠。
女子淡声言:“山下农户病子一事是他授意为之,萧儿心思太细,已通晓我定会命你去询。”树下女子轻叹了一口气:“此去乌云宗,必也是你二师伯之意,他为救我被胁,才应许而去。”
叶绿叶拧眉看着女子,“如此……”
女子默声片刻,极静道:“以他奇血之身,滞于乌云宗必会受苦……明日你带我手书与你二师伯,将他领回,命他归谷。”
叶绿叶神情一振:“是!师父!”
第280章 傩
深林野地,料峭山岩之下。
盛宴一身檀色长裳高坐马上,形貌清俊,一点秀气,九分洒脱。
一身公子朗意。
有感一人从岩壁山洞中行出,她抬首望去,便见了那听闻消息后长时凝在心头并于脑海深处挥之不去的人。
端肃青衣不复,阴鸷黑衣刺目。
胜艳从头到脚望过他,除了额间血红的樱花纹烙,眼前之人身上竟已没有一丝昔日谦谦佳公子的影子。
神情陌生寒凉,周身透出狠冽无情的煞气、及一身隐而未发的乖张戾气和冰冷寒气。
她一瞬间竟看不透他经历了什么。
只知两目相视,她望见他如看着一个陌生人那般看向自己时,心头终是一阵刺痛。
胜艳低头沉默了片刻。
只片刻。
再抬头便又是那样一副疏朗熟悉的笑容。一如当年并马相驰、秦州郊野把酒言欢时之景。
她道:“三弟。”
崖上之人未应。
自始至终用一幅睥睨众生、游离世外的淡冷无绪神情立于崖洞口,波澜无惊地向下俯视着她。
胜艳道:“夏羌之战,不日便起,我与你二哥皆应家中之命、江湖之请,即日便要入军参战,助力中军。此一去,烽烟四起,戎马倥偬,与三弟便难有后会之期了。”
崖上之人仍是无言。
胜艳看着他,再是一笑:“临行前与你道一声,三弟日后且自珍重。”
言罢,最后看他一眼,便勒马转道,往来时路回。
崖上之人一直望着她,直至檀衣之人纵马行远。
驰出数里,似乎又见她回头一望,脸上仍是恣意平常的笑容。
便如他分毫未改,便如他还是云萧。
黑衣之人心头一烫,蓦然低了下头。
好半晌,终又平复回了心绪。
待到人马皆远,遥不可见,他平声喃了一句:“大哥,保重。”
只是天涯路远,人世无常。
未几白衣苍狗,从此永不得见。
……
大夏天隆十年六月末,璎璃留于谷中照看端木若华,叶绿叶携端木手书纵马驰往南疆。
与此同时,羌族骑兵再度自宁州地界潜入夏地,绕至扩军之新兵屯驻地罗甸奇袭。夏羌两军于蒙江岸交战,新兵营粮草烧毁过半,新兵伤亡近万。
羌族骑兵不过数百人,却近半逃回。为首者,乃西羌烧当部落酋豪大王子弋仲,传闻十分骁勇善战、谋胆兼俱且残厉狠毒。
巫亚停云闻讯,派出“天南海北”四位心腹将领之中的后军将军北曲赶赴罗甸主事,并请孔嘉随行辅佐。
此后中军主力南下,于关岭所在和已然汇合的吴郁、凌王军交战。中军还余之六万人马及新扩入的两万新兵、总计八万人与凌王十万大军激战于关岭脚下数夜,两万新兵中有众多江湖高手,于鏖战中见其武道之能,吴郁手下心腹之一吴常任前军将领,于乱军中被一剑贯首,前军溃败,战况遂明,凌王兵马且战且退。
巫亚停云麾下、护军将军田狣领军追击,巫亚停云呼喝不及,田狣已率军追击数十里,直至朱提、牂柯两郡交界的汉水,却正遇领兵来援的羌族骑兵。
为首者,正是西羌烧当部落酋豪第九女,有西羌第一勇士之称的“虎公主”。
田狣座下良马被其手中斩马槊一槊断去四足,田狣更是未及反应,便被迎面驰来、眼见当是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一槊击碎胸腔肋骨五脏六腑,顷刻毙命。
由田狣率领追出的一万护军全军覆没,仅余两千人被“虎公主”围于汉水岸,拒不投降,投身汉河。
巫亚停云得讯,既悲且怒,牵动伤势复发,当场呕血。此后中军驻于汉水与延江水两河之中的织金,只待后方罗甸之地的新兵赶来汇合。
却见羌族兵于汉水沿岸穿彩衣带傩面万人起舞,行傩舞祭祀。
巫亚停云强撑伤体来观,远远望见西羌士卒前后分为两排,前排头戴猴皮帽,上插锦鸡尾羽,胸前挂串珠,手持响铃、拨浪鼓。后排分别以牛头、羊头等为面具,随着鼓、铃节拍,跟随起舞。一遍遍对着西面的羌地高山双腿屈蹲、抬脚转身又伏地跪拜,行“祭山神”的大礼。
听译者言,道其舞有“恶诅”之意,巫亚停云生不详之感。
此后数日,能感军心忧惧,只是除此之外,并无异兆。
十日后,巫亚停云久等罗甸消息不得,方知新兵营之众于汇合途中接连有人感染热毒,起初低烧不断,后渐生疱疹,之后全身遍布红疱,直至口中也生出脓疮,疼痛剧烈,痛不欲生。
中军闻讯而惊,后军将军北曲命人将所有感染热毒者带回罗甸隔离,被发现疑似感染者亦全部遣返罗甸。余下未染病者便亲率向正西面而行,与中军并行而进,改此前之策,不予汇合。
待行至谈指,新兵四万人已有数千人感染热毒,军心大怆,夜间逃营者不计其数,全部被北曲下令射杀。
主帐营前,后军将军北曲笑嘻嘻地看着孔嘉翻身上马:“我可是个倒霉蛋扫把星,到哪哪倒霉,我跟停云说过了,可她偏不信╮(╯▽╰)╭这不,四万新兵娃娃跟着我倒霉了吧~”
孔嘉身负行囊,临行前神情寡淡地看了他一眼:“为何。”
那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小将军北曲,嘴里叼着一根苇草随口道:“本将军从小克父克母克兄弟姐妹,长一岁死一个,家里人都死光了就我死不了,他们蹚个凉水都能病死,我吃了几个月活蟑螂霉子虫都能活,怪我咯~”
孔嘉原想勒马便行,此时停了马缰,未言。
北曲接着啧声道:“八岁那年我一个人从冀州跑到京都洛阳,因为爹妈的亲戚没人敢养我,都怕被我克死~我想洛阳城那么繁华,我捡些猪槽食也能活下去……没想到有人见我可怜竟会想收养我,结果不到三年,他们就被仇家刺死在家里的猪槽前,那日一早,我原还想着灶里炖了我抓来的山鸡,晚上可以和养父母一起吃顿肉了……结果是最后一顿……后来就是,我到哪哪遭瘟,不是人被杀就是被放火,谁要对我好,一准没好事。”
孔嘉看着他吐掉了嘴里的苇草,接着说道:“直到大将军看见我躺在街角的粪坑旁终于快死了,背我进了将军府。”
年轻将领呼了一口气:“到现在我有七年没做那瘟神了,可是我总觉得我就是瘟神,是个扫把星,到哪哪要倒霉的。”
他低头看向地面,眉稍眼角仍余许多稚气,喃声道:“如果这一次,这四万新兵真亡在我手里,停云没了援军,吃了败仗或者战死,那一定是我不好。是我的缘故,她不该对我好。”
孔嘉抬眸而静,语声也静了下来,而后道:“新兵不会死。”言罢,孔嘉便踢了一下马肚。
骏马嘶声而驰,径直往东急行去了。
北曲望着孔嘉纵马而驰的背影,末了蹲下来把吐掉的苇草拾起,弹了弹又含进了嘴里。“信了没有啊……孔家文首估计不好骗~不过不管信没信,只要这位去了肯好好说话,一定帮我把神医请过来就成╮(╯▽╰)╭~”
孔嘉行出数十里,无意识地回目一望,斜阳下,谈指所在,孤城正映落晖中。
眼神无由毅重了几分。
玄衣青年长喝一声,飞马扬蹄,一骑绝尘。
数日后。
归云谷,含霜院中。
晨风送来林中风铃之音,端木若华从木轮椅中抬头而“望”。
一人足下生风,步履凝沉,着一袭深色玄衣,眉目无绪,当院而立。
孔嘉望着她道:“求请,随我,救人。”
暑风扬起白衣人雪白的鬓发,端木若华合却手中书帛,回望他的方向敛了目。
半个时辰后。
晨光透过窗外的竹稍洒入饮竹居内,璎璃快速收拾着衣物用具,口中问声:“先生这便跟随而去可是危险?莫不是待叶姑娘回了?”
端木若华将取来的药瓶置于桌上予璎璃收拾,此时轻转木轮椅慢慢出了饮竹居。“人命急危,片刻不容缓,我传书予她知晓就是了。”
璎璃便应了是。
含霜院中,玄衣青年立身于满院朱梅中,正静静看着那些阡陌相交的梅枝。
端木若华推椅而出,面向了他所站的方向。
孔嘉伸手轻触于一根梅枝之上,眸光无绪,声音却沉:“璎璃种下?”
端木若华颔首为应。
孔嘉再抬头,看着傲然歪头立于一株梅枝上的雪色鹞鸟,默不作声。
浑身雪白的鹞子保持歪着脑袋看了他好几眼,之后勉为其难地跳近几步,伸出一只翅膀拍了拍他轻触梅枝的手。
算是打招呼吧。
之后孔嘉便见雪鹞拍翅飞到了椅中女子身侧,两爪抓在木轮椅侧,耸起翅膀紧挨着女子的手腕。
孔嘉目中起了涟漪:“雪鹞认主了先生。”
璎璃背负行囊而出,于端木身后伸手推过了木轮椅,口中道:“非是如此,雪鹞从来只听从于公子一人……它应是将端木先生误认成了公子。”
孔嘉看着木轮椅上正与白衣女子膝上雪貂大眼瞪小眼的雪色鹞鸟,复又沉默了下来。
之后,平声无绪地道了一句:“真如他所言,蠢鹞。”
“哳哳!!”话音刚落,木轮椅侧的鹞鸟就将尾羽一扬,张着翅膀对着孔嘉连声呧叫。
便如叫骂。
这模样看起来可一点都不蠢,还彪悍得紧。
“走罢。”端木若华轻言一句,三人遂向泊雨丈外停驻的马车行去。
此时林雾已散,晨光照亮行人。车轮轻转,嘶马将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