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杂英忽泣
叶绿叶回目看见巫聿胜艳与青娥舍三首领一列婢子、仆从行近,低声道:“即便是千机血弩齐发,她们也分毫未损,只因三阙武人墨之毒刚解,近日武功恢复不了十成。”
绿衣的人凝目在那一位橙衣少女身上,“巫二小姐与师弟一同服下了清气丹,未中毒。”语声一转,叶绿叶又道:“且据小蓝及院中之人言,她与师弟关系十分亲厚,非同寻常。”
白衣的人闻言便顿了一下,而后道:“巫二小姐与萧儿有结义之情,已见亲厚。”
叶绿叶眉一拧,语声冷硬道:“院中之人所指,应是男女之情。”
端木若华便又顿了一瞬,而后抬首迎向了来人方向。
“拜见端木先生、墨先生,这些便是我们从附近雇来的婢子仆从,接下来毒堡内诸多受伤难以动弹之人便由他们接手来照料。”
墨然与她们轻揖为礼,温然一笑。
端木向着为首四人、亦向着众多婢从颔首为礼道:“有劳了。”
四人皆一礼:“不敢。”仆婢更是拜伏在地。
端木若华又回一礼,而后便由四人将众侍分散领去了客院之中。
白衣的人微微抬目,转而问道:“阿紫呢?”
叶绿叶眸中扬起三分薄怒:“说是将那操控蛊尸的女子带入毒堡地牢中亲自看管,之后扛了人走,再未露面。”
端木目色微沉,眸中一闪而过的殇然。轻轻点头道:“便就随她罢,你莫要再斥责她了*。”言罢忽是低声咳了起来。
墨然心下轻拧,扶住女子双肩道:“师妹且先去用膳休憩,此间若有伤者来唤,我与苏婉师侄照看便是。”
端木本欲摇头,然咳声不止,且一声更重一声。
叶绿叶见之眉头一拧已然道:“谢师伯,如此绿叶先送师父下去休息。”
墨然温然颔首,将木轮椅交予了绿衣之人。“嗯,且去吧。”
叶绿叶推过木轮椅正欲行,便见椅中之人咳声微抑,抬起了头。
一阵馥郁梅香随着夏夜凉风霍然飘来,椅中之人强忍咳声,抬头望向了后院来处。
“阁主。”
语声未落一道白影以极快的速度迎面掠来。
叶绿叶神色忽一凛,猝然拔剑。
下一刻“啪”的一声,梅疏影一只手已牢牢箍在椅中之人左肩上。用力之大,可听见手掌撞上肩骨的闷响。
端木若华目中痛色一闪而过,眉间微霁,只是不言。
叶绿叶怒极,一剑指向来人颈间。“梅疏影!你干什么?!”
墨然伸手抓住了梅疏影按在端木若华左肩上的手腕。语声冷极:“你、放手。”
梅疏影斜抬双眸看向他,语声幽寒而凉薄:“墨然墨先生?”
墨衣云纹之人眸光已然冷极:“不知惊云公子有何指教?”
梅疏影冷笑了一声,一字字道:“本公子的指教就是今日心情不好,无仇无怨无关之人有多远滚多远,莫要出现在我面前。”
叶绿叶长剑一送,怒极而喝:“梅疏影你放肆!”
剑刃骤然间已临颈,梅疏影竟不躲。
五指仍旧牢牢箍在白衣女子肩头,手丝毫不见松开,全身动也未动。
叶绿叶面色微变。
下瞬“叮——”的一声,绿衣之人前送之剑被一枚银针弹开,剑身长颤,嗡鸣不止,振得绿衣之人虎口一麻,长剑猝然坠地。
叶绿叶拧眉肃声,“师父。”语气是极不赞同。
端木若华微微抬头看向了面前的人,语声虽平和却沉肃。“阁主身上有伤,且中毒不浅,莫要再动怒动气为妥,端木如有得罪,可日后再予追究,应也不迟。阁主请回罢。”
梅疏影低头看她。“我如果不走呢?”
墨然冷道:“我可送你。”
梅疏影连目光都凉薄起来。“我闻墨然墨先生长年浸淫毒理不出宗门亦不下山,武功平平气质温雅,不知你要拿什么来送本公子?”言罢目光一冷,转手一扬竟就一掌朝墨然面门挥去!
墨然立于原地一怔,倏忽之间已然避不开,双目下意识地阖起。
“阁主。”端木若华语声一冷,白练挥出一把将梅疏影左手缠住,运力往下一沉。“我师兄武功确是平平,不必阁主出手相逼。”言罢轻叹一口气,便又道了一遍,“阁主回罢。”
梅疏影垂目看着她,忽然连声笑了起来。
“本公子也不知我是气何?怒何?忿何?十一年前我与自己说……终有一日会醒,我终会醒彻……可是一过十一年,直到今日……”
梅疏影抓在她左肩的手蓦然更紧,左手一把挥开她缠于自己腕上的白练,转首间一字一句冷冽道:“端木若华,你真的是人吗?”
叶绿叶怒喝:“梅疏影你又放肆胡言什么!”
椅中之人听罢,却是怔住了。
墨然立身于旁听见,眸中竟与梅疏影一同地闪过微光。
满院杂英忽泣,凉风也凄。
梅疏影蓦然喑哑道,“端木若华,你……”
下一瞬立身的白影忽是一晃,颈后一疼、眼前骤然一黑,梅疏影五指陡松。
他有些愤然地想要回头,却已无力。
下一刻双目轻阖,已向后倒了下去。
云萧立身于其后,收回了点他耳后睡穴的两指,伸手接住了梅疏影。
青衣的人面色沉冷,平声道:“萧儿先带梅大哥去疗伤去毒。”
端木怔然的神色慢慢复了沉淡,眉间微有慰色,点头道:“……嗯。”
下一瞬青衣之人便背起梅疏影大步离去。
端木待其行远,转目与墨然道:“让大师兄忧心了。”
墨然看着她的左肩道:“可有伤着?”
端木轻轻摇了摇头:“无碍,谢师兄。”
墨然听罢眸光一黯,望着她的背影不言。
白衣的人端坐椅中安静地望着院中一处,隐绰、飘然,便如遗落尘世的一幅水墨白描,除了静,除了淡,再觉不出其他。
墨然望之许久,语声一低,沉声瑟道:“师妹还是先行歇息去吧,我去苏婉师侄处看看。”言罢挥袖负于身后,亦抬步慢慢行远。
叶绿叶捡起地上之剑,推过木轮椅便往客院中行去。
端木若华回目而淡,感受着几人的气息离远,又低声咳了起来。
“师父?”
“无碍。”
椅中女子拢于袖中的左手轻颤着,慢慢蜷起。
……
夏夜,风清,蝉鸣。
毒堡后院寝楼众多,其中最东一楼已被惊云阁巨门堂之人占据,璎璃将楼中朝南一间收拾妥当,擦洗换新,熏上了朱梅香。
这时玖璃领着背负梅疏影的云萧大步行来。
璎璃心下微惊,立时将人让进了屋。“公子怎样了?”
云萧将之放至床榻上,平声道:“他胸前中了一掌心气瘀结,本已不宜再运功,后应是运力甚剧以至血气淤积,需行针疏气方能化开。”青衣的人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愠,看着璎璃、玖璃将其安顿好,又道:“我已喂他服下百解丹压制他体内之毒,但仍不能完全解毒,需去我二师姐处寻两味丹药配用。”
青衣的人说罢抱剑道:“另有梅大哥左手伤势甚重需得包扎一下,云萧去我二师姐处一趟,即刻回。”
玖璃躬身回礼,同时道:“多谢云萧公子,小姐此时便在客院南面江湖中人所在的客房中,我方才从小姐身边归来。”
云萧点头罢,欲离。
下一刻璎璃看着榻上久无声息的人,扬声便道:“公子怎的不醒,可是要紧?”
云萧闻言回首,语气微冷。“……他寻至我师父面前出言不敬多有冒犯,是我点了他的睡穴将他带回。”言罢头也不回地离了。
双璃一愕,玖璃见青衣人行远,忍不住道:“若是如此,云萧公子再来需得当心一些……”
云萧已行至门外,闻言脚步一顿。
便听黑衣男子支吾着道:“只因我家公子有些……”
璎璃面不改色地接了口。“记仇。”
青衣的人眉间微微一蹙,而后大步离了。
……
蓝苏婉悉心查看过客院中的伤者,不时听见他们唏嘘日间之事,道巫盟主当时神情惴异,一看便觉古怪,墨夷家极有可能真是被巫家灭了门……没想到响誉江湖的中原巫氏竟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令人不耻的世家。
更未料到朝廷与历代武林盟主世家暗地里竟是这样一层关系,实在叫江湖中人胆寒。此间之事若宣扬出去,应是足以震动整个武林了。
蓝衣的人看着他们负伤之余仍忍不住议语道:“这云萧公子竟是连城之人,作为南荣家之后重现江湖本易惹人非议,然其于江湖中人危亡时多次出手相救,力挽狂澜阻了与他一般美貌、似也是南荣家遗孤的那紫衣少年出手伤杀众人,实在不易。”
叹息之余又不免心生赞叹:“且作为清云鉴传人之徒,今日尽显其温慈顾人之性,不但武功高强,谦恭肃峻,且举止得仪,不骄不躁,稳重细谨……真不愧是由端木先生多年教导。”
“是啊,此番九死一生,幸有端木先生、墨然先生及时赶到,否则我们怕都要亡命于此了……”
同屋中,另一张榻上的人便道:“这离世高远的归云谷云门与那令人魂牵梦萦的美人世家南荣一氏竟有了牵联,也实在叫人料想不到。”
“如此说来,云萧公子身为清云鉴传人高徒,若这无刃刀巫家能不出事,他与那巫家二小姐当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般配至极……”
“谁说不是。”
蓝衣的人听得眸光越垂越低,心下一阵阵地闷疼,又涩又惘。指间包扎的动作越来越轻。
却于此时,听闻一声唤道:“二师姐。”
蓝苏婉指间一颤,立时回了头去,望见来人,本能的眸光一颤,怔怔地立身望他。
青衣的人手执长剑,长发轻束双眉斜长,肤如冷玉,眼如皓月,额心一朵冷艳妖娆的赤色樱花开得正盛,风华无双,姿容绝世。
静立屋外不近不远地看着她,一袭竹叶青的长袍在夜风中微微拂起。
“云萧来向二师姐讨两样丹药。”
蓝衣的人猝然低头。敛目间无限哀伤:“……好。”
永远是这样不近不远的距离,已然很亲,却再难更亲。
她永远只是他的二师姐。
蓝苏婉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无限柔情化在眸光里,一点点漾成了水。
终有一日,她能明白……世间就是会有那样一些人,如此美好,却不属于自己。
第222章 暑风拂散
云萧再至后院东面小楼所在,璎璃候于门外道:“公子已醒了,方才逼出了毒……玖璃打了热水进屋,公子正在沐浴。”
云萧眉间一蹙。“是梅大哥自己逼出了毒?”
璎璃点头:“是。”
青衣的人面容一肃,下一刻果然听得屋中传来梅疏影气息紊乱的剧咳。
“公子!”璎璃听得心忧,回头望向屋内不禁一急。
云萧越过她径直入了屋去。“他心气瘀结不宜再运功。”
玖璃为其开门之际颇有些无奈道:“……璎璃说过了,是公子不听。”
梅疏影坐于水中半扶半趴在浴桶旁,气息不稳长发已湿,听着房门开合间玖璃口中之言,不禁冷道:“好一个本公子不听,本阁主倒是不知,何时起我惊云阁护法做事竟要向归云谷之人报备了?”
玖璃默不作声地关上了房门,只与云萧道:“我家公子的伤便劳烦云萧公子了。”
青衣的人看了玖璃一眼,未应声,只缓步踏入了内室。
梅疏影抬头看见青衣人,如剑长眉微微一挑,“云萧……南荣枭,这便是传闻中南荣家之人的模样?”
青衣的人只转头看着他放置在浴桶旁的左手,掌间布缠染血,已然被水打湿。
云萧回望于他,冷声道:“梅大哥左手不宜碰水,便不该洗澡。否则伤口遇水,更能愈合。”
梅疏影默声调息了一瞬,松开扶在浴桶上的右手,坐回了水中。
他抬眼看着云萧,双目忽寒冷笑一声便道:“我去追影血之时,你不是已然改口直呼本公子名讳了么?又何必再改回来?”
青衣的人闻言默声。
心中有念一闪而过:确是记仇。
云萧静立少许,上前两步把住了梅疏影的脉。“我既已向家师禀明会为梅大哥疗伤去毒,便不会食言。”
言罢于袖中取出一方针帛摊开,伸手欲取过。
梅疏影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此点小伤,要不了本公子的命。本公子更无需承你归云谷、承端木若华的情!”
云萧抬眼看他。“你怪我打断了你想说的话?”
梅疏影双唇一抿,周身俱寒。
下一刻,霍然斜倚水中咳了数声,而后却是朗笑出声。“只这一点,本公子却是感激你的。”
云萧亦抿唇。
似是想说什么,拨了拨唇,终是未言。
久久,转而道:“梅大哥为何要查连城南荣家灭门一事?”
梅疏影听后便是一嗤,转首间又咳了数声,方才道:“便与当日祭剑山庄内我与你说的一般,本公子闲来无事,管管江湖闲事罢了。”
“那时,你便已知晓我的身世?”
梅疏影冷淡道:“知不知晓事关影网我终是要查,与你无关。”
“可是因为我师父?”云萧忽是直视他道。
梅疏影一震,继而便是冷笑,满面是冷是怒。
“与她何干?本公子要做什么想做什么,难道还会被她所缚因她而为么?!你未免太看得起这个女人了!”
青衣的人于他厉声之时伸手便点了他的穴道。
梅疏影一怔,既而又是大怒:“你!”
静侍于远处的玖璃望见这一幕,便是一愣。
云萧公子竟似是故意激怒公子……于公子心绪不宁浮躁宣怒时出手将其制住……
云萧看着浴桶内倚坐不动、长发披散垂落水中、身上有着被碎石划过大大小小伤口的梅疏影,慢慢道:“你气血淤积在胸,非用银针疏散化开不可,否则越是疗伤越是自伤。”言罢已取过排在一侧针帛上的银针,低头一瞬转腕便射入了梅疏影胸前。
梅疏影气息顿时一沉,闭目静坐于水中只是不言。
玖璃立身不远,心中只道:难道……云萧公子亦知只要提及端木先生……便极易激怒公子……?
云萧执起他的右手输了些内力过去引动他体内之气疏散化开。
许久,见得梅疏影额际沁出冷汗,才终于俯身将银针一一拔出。
却是拔到最后一枚时,水中之人霍然一动,“唰——”的一声伸手便扼住了青衣之人的颈脉!
“云萧公子!”玖璃见之不禁一震:“公子手下留情!”
梅疏影立身而起,凝目直视着云萧。
青衣的人眸中亦凛,也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梅疏影。
玖璃上前两步,却见云萧双指夹着一枚银针,也正抵在梅疏影颈间。
黑衣的人面色一变,心头顿时一冷。
“公子……云萧公子……”
“当年见你,不过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小鬼。如今,倒是本公子小看你了!”
云萧与他对视许久,目光沉静下来。
而后率先转指收回了银针。“无论是家师还是二师姐、亦或云萧……心下均是感激梅大哥的。”
“本公子何以要你们来感激?!”
半晌,梅疏影气息不稳地收回了手。
青衣的人咳了数声,隐忍疼意面色无波地收起了针帛。“胸口血气已然化开,梅大哥以自身内力运功疗伤便无大碍了。”
云萧言罢看了一眼梅疏影左右小臂上掀抬重物时才会磨出的层层青紫与擦伤,又道:“谢梅大哥把我二姐抱出石阵。”
言罢执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
梅疏影冷冷哼了一声,垂目不言。
而后于其背后,微微扬声,却是低沉道:“你所提之事,本公子答应了……我会亲自送石姑娘、回梁州青风寨。”
云萧握剑的手一紧,语声亦见低沉。再道:“……谢梅大哥。”
言罢,一者转面回首,一者大步而离。
夜风拂过,小楼独凉。
……
临近客院,毒堡后院南面一间小楼里,白衣的人执箸端碗的手霍然微微颤起……
端木若华慢慢放下了手中碗箸。
叶绿叶转目看向白衣人,“师父用罢了?”
端木若华不着痕迹地将左手垂于椅侧,颔首道:“为师已用罢,你且慢食。”
叶绿叶看了一眼白衣人面前小碗,眉间微拧,“师父今日吃得太少,是绿儿做的饭菜远不如师妹么?”叶绿叶立身便道:“我叫小蓝去给师父重做晚膳。”
白衣的人摇了摇头,宁声道:“只是今日行针过久有些累了,无关饭菜。”
“既是如此师父先休憩少许,绿儿撤下晚膳煮水过来给师父沐浴,之后早些睡下。”
端木点了点头,语声温然。“不急,你且慢食。”
叶绿叶端碗几口食罢,不消片刻便已收拾了桌上菜盘碗箸。
叶绿叶将白衣人推至书案一侧,回身沏了温茶过来双手递至了女子手中。“师父先用茶,于此休憩少许,绿儿先行退下。”
白衣人微微拂袖盖住左手接过了叶绿叶递来的茶,语声温宁而清浅,看着她的方向道:“你今日应也累了,可去唤了你大师伯与小蓝几人用膳,之后便也先休息少许,再来不迟。”
叶绿叶只应了一声:“是。”便端起两人碗箸转身退下了。
椅中之人眸中虚无而静,平视着书案前方。
听闻房门开而后阖,步声渐远,下一刻静握杯盏的手猝然一紧,端木若华伸手慢慢扶住案沿,俯身低头压抑着气息、一声接一声地咳了起来,左手颤簌不止。
顷刻间,已面如霜雪。
空茫的眸中沉抑而哀,白衣的人满目不忍,极低地唤了一句:“阿紫……”
……
暑气阵阵被夜风拂散,毒堡后院一隅,水榭亭台,碧叶团团,一池清荷开得正盛,清香怡人。
数名解罢三阙武人墨之毒未受弩箭之伤的江湖中人正聚于此处互道安好、唏嘘感叹,赏荷纳凉之际谈论着日间之事与江湖形势。
正说得义愤填膺、忧患至极时便见一袭青衣人于一旁小径上行过。
相隔甚远众人便皆怔住,而后无不抱拳一礼。高声道:“云萧公子。”
青衣的人面色沉肃,温然垂目一瞬,转向众人抱剑回了一礼。
而后点头示意过,默声往南面小楼行去。
“真是风华绝世……”
“这样的品貌与能为……往后不知有多少江湖女儿想要嫁他……”
“便是老夫也想把自家孙女嫁予他,便是排在那巫家二小姐下做个小,也无不可。”
“听青娥舍宛姑娘道,他手中那把,可就是清一大师当年所用的麟霜剑哪。”
“可见颇受端木先生器重。”
“先生失明多年,南荣家后人的样貌可影响不了她分毫,这器重来得可都凭此子的德行与能为……”
“听闻此子还未满十八,已如此不凡,来日定将成大器、名满江湖。”
“是了是了……”
拐入通往小楼的独径,两侧乔木高硕,绿荫深浓,横枝粗广延伸至小楼前。
风吹叶动,月明星稀。
青衣的人迎面便见叶绿叶端着碗箸大步行来。
“你来得正好,我去给师父备洗浴热水,你去师父面前请安陪侍吧。”
青衣的人肃声而应:“是,大师姐。”
叶绿叶越过他头也不回地行远。
云萧回首望了绿衣之人背影一眼,便又回目,大步朝小楼行去,而后不过数步,纵身一掠而至。
转瞬之间,已立身在小楼门前。
青衣的人强抑心头激荡,握剑的手紧了又紧,目中有掩藏不住的爱喜欣然,似乎是想要沉寂,却在伸手扣门的刹那燃成了烁亮的火簇……幽幽然地、摇曳在了眸光里。
经年岁月里,有那样一个人,离远了会思念;见到了便心喜;想到心便会疼;不见却要疯魔。
控制不住地想要看着她陪着她守候她,却又害怕被她察觉出一丝一毫。
云萧安静地站在屋前,垂目间语声低浅、又静又柔地唤道:“师父。”
第223章 暗香浮动
月光下,屋内屋外,唯剩他与她二人。
夏风簌簌然地拂过,朗月清风,无限深意。
分明人前人后,皆需敛意;无时不刻,不得谨心。
然而夜深人静时,埋藏在血肉深处那颗寂静而又喧嚣的心,得见她,仍旧是如此控制不住地雀跃和欢喜……
青衣人抬起的眸中,是沉淀之后浓而不烈、克制之下哀而不殇的万语千言……无限思慕与情深。“师父。”
推门的刹那,杯落之声乍起,咳声倏重。
青衣的人一震。“师父?!”
“呯”的一声推门而入,屋内窗前,白衣的人回目怔怔地望着他的方向。
云萧急步而入冲到了她面前,“师父……”
椅中之人下一刻便已敛目,微低头道:“不必惊诧,只是为师不小心打落了杯盏而已,无事。”
云萧低头,确见案前椅侧,一只白瓷茶碗碎裂在地,茶水铺溢在旁,微微溅湿了木轮椅一侧。
青衣的人松了一口气,抬头来道,“师父可有受伤?”
端木正欲摇头,指间蓦然被人握住,云萧蹲在她面前道:“指间有血,许是被溅起的碎瓷划到了。”
端木眸中闪过什么,却只是不言,而后微微点了头。
青衣的人低头片刻,忽然将女子受伤的指放入了口中,轻轻吮去了女子指间的血。
端木指尖一麻,微一震,未及说话,便觉面前之人只如寻常般于自己指间洒上了伤药,细心地包扎起来。
端木便愣,一时滞言。
云萧抬目间,见椅中之人左臂上下也有些微的血迹,小而又微,不易叫人察觉。
忽闻面前之人声息一静,似是注意到了什么,端木眸光一掠。而后椅中女子淡声道:“方才一时急乱欲接杯盏,衣上许也溅到了些微细血,却是无碍,无需挂怀。”
青衣的人望着那些淡而又浅的血点,眉间微蹙,而后霍然站了起来。欲言:“师父……”
端木若华面色沉静,束手而坐,语声多了两分沉淡:“师父有些累了,今日多事,你应也累……”
话音未落,面前的人兀自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端木不由一震。
云萧看着白衣人的左臂,语声忽然有些沉:“夏衣单薄,师父左臂上许也被伤及了,容弟子为师父查看一下。”说罢目色一凛便欲将女子左袖捋起。
端木若华右手拂过,不着痕迹地盖住了左手腕袖,阻了青衣人。“即便伤及也是小伤,无需查看。”椅中之人抬头来望向云萧的目光已多了两分清冷漠色,面色微白,空茫的目中一片虚无沉冷。“为师无碍,你且退下罢。”
云萧立身于她面前,原本雀跃欢喜的心已被不安疑虑所替,眸光微敛,已然蹙了眉。
端木侧首,未再多言,一时恍惚,蓦然又咳了数声。
下时想要敛息,却感青衣之人的气息陡近。
白衣的人再度一滞,心头微怔,右手立时轻蜷,转指握住了左手衣袖,敛目抑声道:“萧……”
一个“儿”字未及言出,端木若华便已震住。只觉左肩一凉,肩颈往下左臂上方被屋外吹来的风轻轻拂过,微微有些冷。
左臂上除了有些微晕染开的淡粉色血迹,便是一惯的纤细凝白,并无什么异处,更无伤口。
云萧看罢,伸手又为女子将白衣拢起,只是指间触及女子左肩,椅中之人才似刚刚醒神过来,却未及说话,便是一声闷哼。
青衣的人面色一肃,便又轻轻抚上了女子左肩,便见一片淡淡的青紫化开,由浅而深,慢慢浮现在了女子肩头。
云萧眉间一拧:“这里可是被梅大哥按伤了?”
椅中之人左臂一颤,下意识地点了头,下一刻回神而醒,眸光便怔。
青衣人已然取来药油抹了一些在女子肩头,而后覆手于其上微微用力按抚着。
端木觉到少年人的手于肩颈间来回揉过,心头微滞,不由抑声道:“这些……唤小蓝……亦或绿儿来即可……”
云萧低头看了她一眼。“有何分别,我也是你的弟子。”
端木眉间轻蹙:“终归……男女有别。”
“然讳不避医。也是师父曾诉与弟子。”
端木一滞。
感受到少年掌心的轻柔与粗砺,心头几分异样。
数次欲伸手阻了云萧揉按自己左肩的手,然右手抓在左腕衣袖间,始终未松开。
久久,便未再言。
云萧揉罢取出白巾为女子将药油抹到之处一一擦拭过,方牵过女子此前被他拉下肩头的衣襟重又拢回,之后转身净了手,又回身来整理女子衣襟。
白衣的人便道:“无妨……”
一言未尽,便觉到青衣的人半跪于地伸手将自己腰间系带解开,牵起衣襟斜领捋过,重又系上。
动作轻柔熟练似是极为寻常,然椅中之人凝目于前,禁不住一脸震色。
云萧蹲跪在她面前,抬眸一瞬,忍不住平视着她,两人正面相对,气息不过咫尺。
青衣的人看着她的眉眼,指间慢慢凝滞。
端木若华眸光忽异。
几乎是同时,青衣的人转首侧目,恭顺道:“萧儿将杯碗碎瓷收拾下去,师父稍候。”
言罢将椅中之人往后推开几步,便俯身收拾了地上碎瓷,阖门而离。
端木静坐木轮椅中,怔色半晌,蓦然又咳了起来。
而后低头许久,慢慢松开了握在左手腕间的右手。
掌心于上,女子腕脉一周,几处被银针扎过的细小伤口正一点点渗出血丝来,纤细浅淡,却久不止。
云萧扔罢碎瓷纵身而回,立于屋外,听着房中之人压抑的低咳,握剑的那只手越来越紧。眸光慢慢凝起。
眉间紧拧,急欲伸手推门,只是下一刻霍然听闻唤声,房中之人咳声立止,青衣的人强抑忧急、回了头。
蓝苏婉领着两三人快步行来,微扬声道:“师弟?有几家小姐伤势复发道是十分难受,我去看过却并无异状,怕出差池,故只得来请师父……”
云萧蹙眉:“大师伯呢?”
蓝苏婉柔声道:“大师伯正与巫家之人看伤,难以抽身。”
青衣的人沉眸一瞬,五指紧握,静了片刻。
而后转首向蓝苏婉身后之人,平声道:“家师身体不适,不宜过劳,由云萧代而前往看诊,不知可否?”
几人一怔,忙道:“云萧公子一片孝心,令人感念,我等如何敢强求端木先生……自然是可的,那便不多打扰先生,有劳云萧公子了。”
青衣的人默声点了点头,而后转步、与他们一齐踏步而离。
……
屋中案前,白衣的人静坐已久,左手又见颤然。
抑声咳罢,端木若华右手取出针帛慢慢摊开、排列膝上,下一瞬转腕拂指,再度将十数枚银针射入了自己左腕之中……
但见无形元力于针尖如水漾开,白衣的人抿唇许久,额际沁出一层冷汗。
面色又覆霜雪。
这一日终是至了……元力已乱,病蛊难遏,师父许是无法再护着你了……
目色哀然,白衣的人久久抑声。
恍惚轻恻,不觉怜疼而唤:“阿紫……”
……
“真的在这里哎~”毒堡地下,一间阴暗无光的地牢里,阿紫伸手拍了拍木榻上之人的脸。“小兰兰~小兰兰醒醒~~~阿紫来救你啦!”
黑衣染血,肩上有被包扎的伤口,叶兰闭目躺在地牢里铺满干草的木榻上,脸色灰白,双唇干涩。
一身俏皮小紫裙的人儿抓起他的手腕看了看,嘟哝了一声“没中毒”便一屁股在干草榻边坐下,一边晃荡着小脚一边抓着他的手给他输入内力。
“小兰兰你是来找阿紫被抓的吗?那个时候好像真的听见有人唤阿紫了……是小兰兰吧?”阿紫回头歪着脑袋看叶兰,顿了一下,又眨了眨眼道,“不过你也太不中用啦,竟然就被他们抓起来了……真是太丢人啦~”
言至此处,阿紫手里、叶兰的手便剧烈一颤,而后躺在榻上的人胸口起伏起来。
“要醒了么??”阿紫咧着嘴凑过来,看着叶兰的脸嘟起了嘴:“以前说你丑其实长得还不错嘛~虽然很没用地被抓了但自己跑来毒堡找阿紫还是很乖嘛~就奖励你一个亲亲好了~”
说罢嘟着嘴“吧唧”一声印在了叶兰脸上。
下一刻躺在干草榻上的人就醒了过来。
双目一瞠,继而便是大怒,瞪着上方近在咫尺的人怒目圆睁。“你!真是恬不知耻!疯丫头!”
“哎?之前不是臭丫头吗?”
阿紫言罢,眯眼笑着又“吧唧”印了一口,而后咧开嘴嘻嘻一笑。“小兰兰终于醒啦!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小兰兰就不要害羞了嘛~”
叶兰气急败坏地一把推开她,强撑着爬起身道:“有病的疯丫头!竟无故打我一掌!现下又跑来做无耻之事……”
阿紫轻轻巧巧地躲开了他推来的手,面向叶兰一脸无辜。“阿紫先前打过小兰兰么?”
推开的动作被她避开叶兰更是怒了:“没打!是我不慎被狗咬了!”
阿紫眨了眨眼:“原来小兰兰连狗都打不过……难怪被抓啦。”
叶兰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指着紫衣丫头的鼻子寒声道:“谁让我自己送去给狗咬?!这件事我叶兰不与你追究,只不过臭丫头,你再敢无羞无耻地乱来我就……”
“咬舌自尽??”阿紫惊声一句拧起小眉头道:“这种死法很疼的,而且嘴里都是血肯定要冒出来,多难看呀。”
第224章 风起微澜
“我叶兰怎可能咬舌自尽?!”
黑衣的人强抑怒气,阴恻恻地看着面前的紫衣小人儿。“你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一定杀了你!”
阿紫便歪着头一笑。“那阿紫只动嘴好了~”
“厚颜无耻!”
紫衣的人儿蹦跳着退后数步推开了铁牢的门。“嘻嘻,那阿紫嘴也不动,换成小兰兰亲阿紫好了~”
“做梦!”
阿紫闻言便搭下了两眉。“咦~怎么可以这样……阿紫都想好要放小兰兰回家了,小兰兰还不肯亲亲阿紫……”
叶兰双眼一眯。“你说什么?”
紫衣的人儿嘻笑着道:“我师父她们已经回来啦,现在就在毒堡里救人呢~所以就不需要小兰兰当人质啦,所以阿紫要放小兰兰回家啦~”
叶兰立时从木榻上翻身而下,便是牵动身上伤口,也不多言:“你此话当真!”
紫衣的小丫头背着*手在铁牢门前晃来晃去。“嗯嗯~当真呀!阿紫从来不骗人的~”
叶兰闻言便是一声冷笑。
“只不过呀,阿紫最后有话要对小兰兰说哦~”
叶兰立时警惕起来,冷目盯着她。
紫衣的人儿小手一静,驻步在叶兰三步之外,回首间向他眨了眨眼。“如果以后小兰兰还能再见到阿紫的话,记得要离阿紫远远的哦~”
叶兰听罢一愣,而后几分惊疑地皱起眉:“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阿紫眯眼笑着点头。
叶兰当即一声冷笑:“我叶兰求之不得!只恐避你不及!”
阿紫歪着头,又是嘻嘻一笑。“那小兰兰一定要记好哦,因为我这个人占有欲很强的。如果哪天要死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亲手毁掉的~”
叶兰拧眉,微怔着看她。
“因为你想啊,如果阿紫不在了,喜欢的东西肯定会跑到别人手里去的,但那是阿紫的东西,怎么能跑到别人手里去呢?所以啊,就要在它们跑掉之前毁掉,然后一起带进地狱里~”
叶兰眉间深拧,看着她,似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未言。末了只冷冷一哼。“有病!”
阿紫头一歪,轻声嬉笑。“阿紫已经说完啦!小兰兰现在可以走了哦~”
叶兰目中一亮,立时离榻。
黑衣的人大步行至紫衣人儿身侧时,面前的人小手一扬,又将他拦下。
叶兰神情一紧,“你!”而后便是满面阴戾。“……你果然言而无信!!”
“不是啦!”阿紫眼珠儿一转,望向叶兰道:“小兰兰最后再亲阿紫一下嘛~”
叶兰顿时一怒:“是不是不亲就不让我离开这铁牢?!”
阿紫眼睛向上瞄了瞄。“那倒不会啦。”
叶兰听罢脚下一动黑衣一闪,人便极快地从紫衣人儿身侧绕出了铁牢。
阿紫回头看他,大眼几分哀怨,嘟着嘴道:“小兰兰真的不亲么?”
“神精病!”
叶兰看向铁牢之外地牢长廊一头隐约能见的月光,头也不回地向其快速行去,转瞬便离。
阿紫独自站在铁牢内,呶着嘴看着那抹黑影掠出毒堡地下。
直至黑衣消失在长廊尽头,阿紫嗫嚅着道:“小兰兰,真小气~”
下一刻,转身回头间两臂弯刀又自行弹了出来,阿紫低下头看着臂下弯刀,大眼眨了眨,喃声道:“你是想砍了他吗?不行的,他还小,就算喜欢也不能呀……阿紫不是一直告诉你、不能乱杀人么~不然师父会不高兴的哦。”
长夜无光,地牢阴恻。
铁牢门外,突现一抹身影。那人看着牢内的阿紫,只是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阿紫抬头来看着她:“小蜜桃……我们说好要一起长大,一起去抓大漠里的毒蜥蜴玩……可是现在你已经长大,但千紫再也长不大了呢。”
立在铁牢外的人目光一恻,哑声唤道:“小姐……”
紫衣的人儿晃了晃背在身后的小手,一边走出铁牢一边小声哼唱道:“嘴儿似蜜甜~面儿似粉桃~甜甜蜜蜜小小桃~陪着千紫玩~陪着千紫闹……陪着千紫长大嫁俊郎……”
暑夜,无星.
夜深月明,院中花草轻曳,风吹影动。
端木若华静坐于窗前案侧,没有焦距的目光望着面前一片空茫和虚无。
腕间银针已然拔出,长袖垂落案下,正滴落点点殷血。
夜风送晚,渐深渐凉。
白衣的人抬手以袖拭去腕间的血,恍惚如默间眸光轻阖,一身萧寂。
“物有终始,人亦是……死生无常,无从避,转瞬便又一轮……”低声一叹,余音静静散了开。“我当看淡了。”
下时,风欲狂,窗前影动。
端木若华神情微怔,空茫的眸抬起。
一阵馥郁寒冽的朱梅香蓦然拂来,随着掠风之声一起一落,止在了窗前繁木横枝之上。
端木若华不觉喃声:“阁主。”
梅香之后,酒气散开,能听到酒水之声晃曳不止,倾灌入喉的闷响。
端木若华怔色一瞬,起身来,推开了案前窗几。
伴有暑热之气的夜风顿时迎面,酒香梅香更烈。
窗前树上,枝叶繁盛,横木粗枝之上,一人倚身而坐,背靠树干,仰卧在树荫间。
他手中扣着一只酒坛,右腿轻屈踩于横枝之上,衣摆白衣散开盖住了几簇碧叶繁枝,衣上红梅朵朵,傲然冷冽。
风扬起又落,叶声簌簌。
端木静坐于案前,淡淡抬目对着他的方向,鬓边雪发微微拂荡。
他独倚横枝,靠树而坐,仰首间一次次将坛中酒水灌入喉中。
水声不止,风声又簌,白衣扬落间,窗外之人只是不言。
端木若华“望”他已久,微微敛目,不知为何就叹了一声。
枝影摇曳,梅疏影喝得酩酊大醉迎风而笑。
久久,眼望前方眸光轻晕,他忽是极慢地开口道:“端木若华,你有没有后悔过何事?”
窗几之内,案前之人静了一瞬,而后亦是缓慢道:“此前尚无,之后未可知。”
仰首而望,屋中之人沉默少许,又道:“阁主有伤在身,不宜贪杯。”
梅疏影凝目望着前方,眼中一片迷蒙,眸光不由怔怔。
“本公子却做过一件令我极悔之事,且一悔再悔,却还难以回头。”
端木静然一刻,慢慢道:“人生于世虽说不宜有太深的执念,但毫无念想,也不见得便可……阁主有智,应知此理,适度便妥。”
梅疏影垂目回首,看向她的目光蓦然如此深邃,瀚如海,沉如夜。“我只恨我看得太清楚,想的太透,看的太透……”
言至此处,周身之气骤然便寒,冷目回首间忽然就将手中酒坛一把捏碎!
“端木若华……”
人声风声坛裂声碎成一片,散却在夜风之中。
端木若华听见他的声音恍惚怔忡,迷蒙而无知,忽是一怔。
心下不知为何亦随他扬起一片茫茫然的空与冷,椅中之人慢慢抬目又“望”向了树上之人。
梅疏影亦垂目。
两目相对,一者空茫,一者清宁。
然久未移开。
梅疏影心口一疼,呼吸蓦然凌乱,他如此惊茫又怔色地看着她。
久久,又唤了一声。“端木若华……”
风起微澜,枝影翩跹。
他望着她沉淡而虚无的眸,目光一颤,终归静默。
白衣鼓荡间红梅扬落,无半点声响。
风声簌簌久时。
白衣长摆随同万千树叶横枝一齐拂动,于夜色中摇曳。月光如水。
梅疏影再坐一瞬,目光澄如夜又冷如辉。
倚身之势不变,霍然转目回首,一掌拍落枝叶,飞身而起。
静立横枝之上,他最后看一眼窗内的人,也不知是怔忡还是恍惚,只是满心满目茫茫然的冷,空寒独寂,无知无往……
转身回首间白衣的人背对小楼,掠步欲离,头也不回。
“阁主。”端木若华忽地唤住了他。
朱梅醴艳,他立身横枝之上便如一株覆雪寒梅,一身是冷是傲,驻步默然。
“院中之时,阁主之言……是何意?”端木若华抬目一时,望着树上之人立身所在,微有迟疑,缓缓问道。
风声又起,白衣红梅拂荡不止,梅疏影垂目间忽是一笑,眼望残月孤星,茫茫夜色,含笑道:“不知在端木宗主眼中,人无心可能活?”
端木听罢微怔,凝眸一瞬,摇头。“不能。”
梅疏影语声一扬,又恣肆又幽然地笑了起来。“本公子却见过一人,好似天生无心无泪,却仍可活。”
窗内之人蹙眉而静,端坐微久,道:“阁主可是,意有所指?”
语声赫然又复凉薄,白衣的人静立枝上,身形冷逸。
“自初见至今,本公子便未见过端木宗主有过哭笑动容。”梅疏影抬目而远,冷冷望着前方一片翠郁和墨色。
明月高悬,夜幕苍凉。
他低声笑道:“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回目而冷,梅疏影看着她,一字一句冷冽道:“你算作什么人?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血无泪,像个没有心的人。”
风声忽凝,静默如滞。
下一瞬,听见枝叶间极轻的一声冷笑,白衣一扬,风声乍起。
衣摆长衣猎猎作响,白影一纵,转瞬已离。
端木若华静坐案前,空望簌簌风声,目中只余震色。
久久,怔愣难回。
长夜忽默,清辉冷月。
椅中女子默声许久,心下忽然微微疼却。
风声又拂,寂然而静,宁然而又喧嚣。
第225章 往事种种
洗浴之后,叶绿叶取干净白衣给女子换上,端木若华坐回木轮椅中又至窗前。
叶绿叶收拾罢浴水湿衣,上前几步欲将木窗阖上。
端木若华平望前方,忽然阻道:“让它开着罢。”
叶绿叶凝眉一时,下瞬应道:“是。”
浮云蔽月,一片晦色。
久久,绿衣的人将屋中烛火吹灭,推门而出,立于屋外轻轻将门阖了。
墨然远远行来,望见,驻步轻声道:“小师妹可是睡下了?”
叶绿叶转身面向墨然,行了一礼,肃声道:“回大师伯,师父已经睡下。”
墨衣之人转面看向小楼屋内,眼神清隽而柔和。“今日多有忧碌,你师父经年身体不适,本也不宜过劳,应是累了。”
襟摆流云于风中微拂,纶巾如雪,他凝目望着阖却的木门,眼如旭月,流转清辉。
无论师兄想做的是什么,师兄都会像幼时那样,陪你护你,保你无忧,看着你平安无事,让你无病无伤。
目光温然如水,柔和而隽永。
墨然看罢房门,静默一时,转身而离。
……
犹如立身在一片满目白茫的泥沼中,无来无往,无归无去……
她束手欲行,不知因何而迟疑了。
迎面吹来的风本是清静而宁然的,此时此刻却凌然乱了一分,混在风声里,能听到隐约如诉的耳语人声:
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你算作什么人?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血无泪,像个没有心的人。
白衣蓦然拂乱,她依旧静立于原地,白色的雾、凌乱的风,还有风中鼓舞翻飞的鬓边雪发。
四周霍然变得那样喧嚣,脚下的泥沼仿佛在隐隐陷落。
她抬目而望,于一片白茫中下意识地欲阖目,敛心敛绪,独步前行。
然而四面八方突然传来嬉声人语、哀然怮哭,她立身乱风之中,本欲一叹而过……
然而嬉声尤喜,哭声怮人,她不知为何就怔忡在了原地。
第一次,欲回首一望;
第一次,欲侧耳细听。
白雾之中,她看见山野茅舍里,素布麻衣的小女孩坐在竹榻旁伸手轻轻去推榻上的女子,哑声唤着:“娘……”
素白的小脸上满是稚嫩,眼里有早已干涸的泪。
白雾之中,她看见满身褴褛的小女孩一步步行在山径间,累倒溪石一侧,昏昏沉沉中被远处行来的墨衣少年抱起。
白雾之中,她看见饮竹居寝榻一侧,两鬓霜白的长者缓缓合上双目,曾经稚嫩的小女孩已长成少女,一身白衣漠然,直身跪在木榻一侧,恭敬叩首,一遍又一遍。
白雾之中,她看见夜半竹林,白衣少女背对来人,额发轻蜷的少年愤然离去。
白雾之中,她看见晨风微拂,墨衣男子拜别坟冢,轻拥少女入怀,许久之后,转身而离。
白雾之中,她看见彩衣飘荡,丱发少女看着白衣少女一声冷笑,飞身已远。
白雾之中,她看见长剑轻驰,被白衣少女一指弹开,绿衣女孩倒退数步,砰然于少女面前跪下。
白雾之中,她看见风卷林叶,白衣少女伸手拂开染血的车帘,将满脸是血的蓝衣女娃儿从马车中抱出。
白雾之中,她看见火光漫卷,已非少女的白衣人一掌将铁锁震断,挥练将血池中满身烂肉蛇虫的小女娃卷起,揽入怀中。
白雾之中,她听见风吹竹动,落日余晖中,药庐内满身是血的少年哑声对她说:“好。”
往事种种,零星浮现,似驻心间,又似云烟。
她欲细想其间的起伏跌宕、悲喜疼眷,然而心如湖海,止于微澜,除了浅怜轻悯不忍,竟无悲喜。
一刹那间白雾更浓,她又听见轻嗤冷笑,一字字与她道:
你算作什么人?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血无泪,像个没有心的人。
夜风从木窗拂入,隐带荷香草香,端木若华静静地躺在木榻薄衾之上,阖目已久,鬓发轻拂……
最后,仍只能一叹。
……
青衣的人静立榻侧,垂目看着榻上的人。
隐见苍白的面容上,眉间时而紧蹙时而松开,神情恍惚怔忡,竟有茫然之色。
青衣的人慢慢于榻沿坐下,察觉女子未醒,终于确信此前两次过来,自己立身于房外,师父是真的未有及时察觉到他近身。
迭影练至七重后运之都需敛息,久而久之会习惯性地收敛气息,叫人难以察觉。
之前似觉师父于他进房时有匆然之色,是故怀疑。
此时确证,却又不得不怔忤。
以师父的元力,即便自己敛息以极,也不应如此毫无防备。
云萧迟疑一刻,伸手于薄被下将女子的手执出。榻侧的雪娃儿似被惊动,迷蒙地抬起圆溜溜的大眼看向他。
青衣的人便对着它微微一笑。
霎时清风拂面,花雨扬落。
圆滚滚的雪貂儿便似看呆了一般直挺挺地倒入了榻间。
青衣的人忍不住又一笑。
雪娃儿大眼瞪得更圆,险些从榻上裁了下来,幸被青衣少年扶了上去。
云萧把着女子右手脉膊,细细看过,只觉脉相平和并无不妥……刚要放下。
指尖欲离间霍然又滞,少年脸上的笑意忽然凝滞.
极暑之晦后一日,即七月朔日。
是值晨时。
浮云点点,天际透白,毒堡院中渐渐洒下斑驳林影。
卯时刚过,主院正厅之中,巫山秋雨携巫家之人与诗映雪、韩冲儿、郑心舟、郑秋雁、宛亭芳及另外十数位江湖人于厅中正坐。
众人面上已无昨日幸色颓色,改之一脸郑重。
墨然缓步踏入厅中。
以巫山秋雨为首,众人立时起身相迎。“墨先生来了。”
巫山秋雨客气地将他让入厅中前首一座落座。“昨日多谢墨先生拂照我巫家子弟。”
墨衣云纹之人微露温意,浅笑之余看向她与一众巫家之人,而后温然回目,无声落座。
毒堡正厅之中,或站或坐,数十人之众。
皆是未受弩箭之伤、已然解毒的众江湖侠客,也都是江湖中威名不小,声名在外的人物。
群雄聚集一堂,欲共商昨日之事。
“听闻巫盟主已亲自去请端木先生?”韩冲儿与诗映雪并排坐于厅中之右,开口道。
巫山秋雨笑了笑,颔首道:“是,青娥舍江山秀姑娘领数名青娥同道而离,也去请了惊云阁主。”
“这样啊。”韩冲儿听闻“惊云阁主”四字,不知怎么就摸了摸鼻子,虚应了一声。
“在清云宗主未到之前,巫家主母就墨夷氏灭门一事,可否先给我们一个交待?”厅中一人坐于厅右末位,脊背挺得很直,语声尖涩。“否则巫山空雷有没有资格和清云宗主并排坐在此厅上首来议事,还是个问题。”
巫山秋雨面上波澜未起,只抬眼看了此人一眼。
说话的是天凌山庄庄主陈海麓。“你巫家忘恩负义要灭墨夷满门……”
无人应声,陈海麓手扶椅背便又疾愤道:“……就灭个干净!却留下余孽寻来报仇,害我儿亡命于此!亡命在那枉称墨夷氏的劣子恶徒手里!”
此言一出堂内的人都转目看他。
墨然似无意般抬眸,目中既静又柔,不愠不火,似在温然浅笑。也是看着他。
巫山秋雨背后所立巫家之人目中皆现冷色,独巫山秋雨仍旧面不改色。
“陈庄主痛失爱子心下悲愤,故出此言,我巫山秋雨岂会不明?既然陈庄主要我巫家先给个交待,那我巫山秋雨在这里就先说了。”
面色一正,巫山秋雨眼也不眨地冷肃道:“我巫家与墨夷氏数百年世交,从未有过背信弃义之举,墨夷氏灭门一事与我巫家毫无干系!至今为止我巫家仍旧在追查杀害墨夷家的元凶,日后也会继续追查,对于此次胆敢出来诬陷我巫家的那子绝不会轻言放过,这便是我巫家之言!”
诗映雪闻言笑了一声。
巫山秋雨目光一凝,立时看向了她。
风拂雪袖,纱羽微扬。
白纱罩面的女子脸上是冰雪之色,轻而又幽地开口道:“那武林盟主世家与朝廷的暗卫关系、代朝廷监视武林一说,也是假的了?”
巫山秋雨眸光不动,沉面道:“昨日院中,诸位已知那子绝非墨夷氏后人。既是如此,他口中之言又如何能信?”语声一凛,她冷道:“自然是假。”
言罢,便抬目环看了厅中之人一眼。
众人一怵,尽皆转目避开了她的视线,心中各有想法。
墨然却于此时露出微笑,面色始终轻浅柔和,静坐而温然。
诗映雪便又轻声笑了一记。
巫山秋雨眸中不由更冷,微微抬眸:“不知诗圣姑是何意?”
诗映雪无惧无畏地回视于她,语声冰寒。“映雪只是道出心中疑问……巫家主母的意思,便是中原巫氏仍旧稳坐武林盟主之位了?”
语气中的质疑与嘲弄不加掩饰。
厅中语声微响,不少人转首附耳轻议起来。
“不然诗圣姑是觉得,我无刃刀巫家已经没落,已有人能胜过我大哥手中的无刃刀了么?”巫山秋雨冷然看她,目中寒意也是不加掩饰。
诗映雪回视于她,一时未言。
巫山空雷武榜第一蝉联十五年,此次中毒下虽未出手,但江湖人心中不可能不忌惮。只因从未有人在巫山空雷手下走过百招。
厅中众人语声渐低,慢慢便又静了下来。
第226章 风起白衣
“巫盟主的武功虽厉害,被那一介稚子连番质问相逼,却露出了一副怯懦心虚之态,之后那子与你巫家之人比武,巫盟主始终未出手……反倒是清云宗下年纪尚轻的弟子云萧力挽狂澜,巫盟主可说是毫无作为。便是这样,他也仍旧是武林盟主,可受江湖中人敬仰么?”诗映雪淡淡问道。
“你!”巫家之众齐声一怒。
巫山秋雨紧抿双唇一扬手止下了他们,手握朱椅扶手,五指倏紧。“神女教虽是位于岭南湘野之地,对我中原武林盟主的位置,倒是兴趣颇浓的模样。”
诗映雪微仰首露出清高睥睨的姿态,眼神乖戾寒凉。“古来尧舜禹位,无非是能者居之,映雪即便是有兴趣,又有何不可?”
巫山秋雨目寒如刃,稳如泰山般端坐在主位之一,只一动不动地直视诗映雪道:“当真是能者,也无不可。只不过除却能为,武林尚有正邪之分,不知诗圣姑对你神女一教在江湖上的声名,可有自知之明?”
众皆知神女教行为乖戾,常侍毒物三分正更兼七分邪,不为江湖中人所喜。
韩冲儿闻言便重重哼了一声,眉间一拧。
诗映雪颀长的睫羽轻轻往上掀动,眼神冷冽如霜雪,目中有杀气一闪而过。
雪袖微扬,掌中莲花针无声滑至指间。
巫山秋雨坐于她对面一座,相隔数步,此时只当未见。指尖刃气亦慢慢凝起。
众人无形中均感觉出了大堂内隐隐散出的凌厉刃气,一左一右成对峙之势,一时间面上皆怵,无人敢于轻言。
“先生请。”恰于此时,正厅外步声沉然,传来巫山空雷浑厚的语声。
晨光下雪鬓轻扬,复又垂落。
白衣之人坐于木轮椅中面向巫山空雷所在,轻轻颔首,亦道:“巫盟主请。”
正厅之内,众皆转目一望。
白衣之人静坐椅中,面色清冷而淡泊,双眸阖却,正被身后一名绿衣冷肃之人缓步推来。
白衣人身侧,一蓝一青的两道身影亦随行在侧。
左侧少女温婉可人,一身芝兰秀气,满面温柔;右侧少年容颜绝世,额心一朵血樱花冷艳逼人,手握麟霜华骨,却是一身肃穆。
叶绿叶慢慢将椅中之人推入了厅中上首。
堂内之人皆起身而立,躬身揖手便是一拜。“端木先生。”
白衣的人静坐椅中,垂首间回道:“诸位不必多礼。”
待得众人重新落座,巫山空雷亦微拂衣袖在上首之右落坐下来。
巫聿胜艳应是跟随父亲前去相请,亦随行在旁,此时看了云萧一眼,眉间微蹙了一分,便立身在了巫山空雷身后。
云萧、蓝苏婉、叶绿叶三人向一旁在坐的墨然示意了一礼,便也立身于木轮椅侧、端木身后。
厅中静然。
巫山空雷的视线从大厅中的众人面上扫过,而后看了巫山秋雨一眼,随即转向椅中白衣人,温声道:“今日烦请先生过来,一是想论清昨日那领头的自称墨夷然却的少年、和那下毒于我等的素衣女子分别是何人?”
端木微微颔首,虚无的视线落向厅中正前方,便道:“诸位觉得,应是何人?”
原是寂静的大堂内语声轻起,坐于左侧前首一座的郑心舟从罩衣中抬头看了一眼端木若华及青衣少年,极为慢沉地开口道:“那紫衣少年虽自称是墨夷然却,却绝无可能。一是因容貌二是因年龄,他额间虽无云萧公子额间所有的樱花纹烙,但于在下看来实可看出与云萧公子关系匪浅,应是连城中人。”
“嗯嗯!”那趴在她肩颈一侧的连体妹妹郑秋雁探着脑袋重重点头应和。
端木亦点了点头。
此时陈海麓忽然扬声道:“连城南荣家被灭已是六年前,那子当年便还是个稚子,无云萧公子拜入清云宗的好运,料想是因其貌美被仇家饶过虏去做了那娈(luan)童,这日久天长的也就认贼做父了!”
此言一出厅中之人皆震,有的皱眉有的张嘴不言。
云萧眼神倏然一冷,抬目直视陈海麓……握剑的手不觉一紧,抬步欲动,正欲说话。
下一刻椅中白衣人垂目一瞬,抬头来面容沉静,淡而又沉地开口道:“此子前事种种我等并不明悉,不宜妄言。只是今日过后,毒堡内受伤之人许要滞留休养数日。诸位未受弩箭之伤毒亦已解,应是不久便将离去……料想随后便会派人追查此回人事。”
众人看向白衣人,心中默认,只等下言。
端木续道:“只是方才提及之子年纪尚幼,极可能便是不明自身真相……听闻昨日之事也是及时收手,迷途有返。”白衣人语声渐缓,低声道:“端木已知此子极有可能便是我徒云萧至此唯一一名在世亲人,不知诸位可否应端木一言,若得线索望能相告,非至死地不下杀手。此人罪责,由我归云谷出面了结与处置,可否?”
众人微震,不由道:“云萧公子作为南荣家遗孤经年孤身一人,此子现身出来虽行恶事,但料想是被奸人所蔽。我等昨日多受云萧公子庇护,更受端木先生救治方得周全,此下先生既开口承言,我等岂能不应?对于此子我等必不下杀手,若得线索也会及时告之归云谷。”
端木若华颔首一礼,诚言道:“端木谢过诸位。”
岂能放过!
陈海麓与巫山秋雨抬眸未言,眼中却都是深沉冷意。
尤其陈海麓,牙间咬得极紧,目中大有恨色。此子我必要杀之为我儿报仇,连带那操控傀儡放出弩箭的女子,亦不会放过!
云萧低头默然一瞬,转目看向椅中女子,目中不由流露出暖慰感念、与些微悦怜之色,虽轻浅却流深,未执剑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扶到了女子椅背之上。
蓝苏婉侧目看向云萧露出微笑,心下亦隐隐为他高兴,下瞬望见青衣人垂目神色,不知为何就是一愣。
夏暑晨风自堂内轻轻吹过,衣角微扬,青影白衣一齐拂动。
木轮椅侧,少年偏首而静,容颜绝世,眸光如涟。
清逸绝美的身影立身在椅中之人一侧,韶光如止,静谧如画。
四周人事仿佛都成了背景,便是离之极近的大师姐与自己,也恍然如隔一指人世。
青衣的人偎那一方天地,容纳一椅之距,护之守之,若之倾心。
周身弥漫出,一种说不出的缱绻温柔。
蓝衣的人面上微笑慢慢凝滞,不觉恍恍然的震在了原地。
“云萧。”却是此时,蓦然一袭橙衣飘近青影,巫聿胜艳不知何时走近,亦立身在了木轮椅后,少女抬头对着青衣的人微微一笑,一只手抬起正覆在云萧抚在椅背的手上。
云萧恍然抬头,便见橙衣的人面朝自己、眼中忧惕之色一闪而过。
少年人握剑的手倏然一紧。一瞬间有感堂内数道视线如芒刺在背,脊背一疼,如梦初醒。
“大哥。”青衣的人低应一声,当即敛目。
巫聿胜艳再度一笑,似随意般回首扫过了蓝苏婉、墨然、宛亭芳几人,覆在云萧手背上的手便没有再拿开。
青衣的人转面正视厅中,身影一如初时肃然,手亦未离。
蓝苏婉再度一愣,复又低头,目中伤然。
墨然与青娥舍舍管宛亭芳亦回目。
“而那名脸上有鞭痕的素衣女子……”此时巫山空雷坐于厅中上首之右,便又开口道:“不知可有人知道来历?”
门外一声施施然的传来。“此女便是现任丐帮帮主郭小钰。亦是江湖一名为影网组织中,被称为影主者。”
丐帮……影网?影网!众人闻言一震,满面惊疑。
抬头来便见一人大步跨入正厅内,一身白衣如雪,红□□艳。
掌中玉扇轻倚,雪色流苏来回垂曳,神色悠冷,满面从容自若。身后跟着一黑一红两名男女剑客,亦有江山秀及另外十数人相随。
风起白衣、朱梅流襟。
巫山空雷正视于他揖手为礼:“惊云阁主。”
梅疏影只笑了一声算作回礼,下瞬立于厅中环视众人便道:“莫非在座的人亦听闻过影网?”
言辞恣意,对那厅中上首左位的白衣人只当未见,更不见礼。
周身淡冷,语声不可谓不凉薄。
堂内众人不觉都蹙了蹙眉,心道年初清云宗主端木先生还为左相文墨染及惊云阁之事奔波于洛阳,梅疏影此人未免太不领情、不知好歹。
再听他口中之言,有的垂目有的敛神,更不言语。
“据闻影网也是江湖中买卖消息的良家。”梅疏影执扇于手,忽是一声冷笑:“其可为有求者探得任何讯息,价廉且无禁。不像我惊云阁规矩良多,不探私、不探故、不探隐,有诸多限制。江湖中私下寻之与其合作的人并非少数,尤其近年……此事看来不假。”
端木若华微怔,有感厅中十数人不作声地退后了半步。
只阖目不言。
江山秀看向梅疏影道:“听闻年前惊云阁与丐帮大动干戈,莫非便是与此名为郭小钰者相斗?”
又有人道:“莫非实则非与丐帮相斗,而是和影网?”
白衣微拂,梅疏影扬扇浅笑:“原来诸位都知晓,我道无人前来过问,还以为江湖中人两眼都瞎、双耳俱聋,都不知呢。”
众人一噎,知他在嘲讽江湖之众此前作壁上观之行径。皆转头不语。
“置身武林却想独善其身,身在江湖却欲偏安自保。”梅疏影踱出两步,似笑不笑道:“可知风云旦起于江湖,便是水倾潮涌,无一处不将波及?南荣家被灭、祭剑山庄陨铁被夺、青娥舍岁银遭劫傅长老身死、公输明遇害、我惊云阁与丐帮相斗,一桩桩一件件,你等以为事不关己,不予过问,其实早已是鱼游釜中、虎尾春冰,直至昨日毒堡之劫。”
梅疏影环看众人两眼,复又悠凉道:“本公子原想着,诸位被沸水烫上一烫应能知晓置身险地,不可不动了。”玉扇轻敲,他看向墨然,口中道:“奈何今日看来还是不够,许是要等到被煮熟了、蒸透了,你们方能知,此身已是砧上肉、盘中餐。”
第227章 最擅拷问
众人闻言不禁都皱起了眉,巫山秋雨抬头直视梅疏影,面色不善道:“惊云公子此话何意?”
梅疏影转目回视了她一眼,复又看向墨然。后者目中不复温然,看着他露出两分轻寒之意。
梅疏影道:“诸位若是以为昨日毒堡之事便是结果、已然结束,就着实太小看那影网幕后之主了。”
众皆一震。
梅疏影又道:“丐帮即影网。所以其与我惊云阁相斗十数年,屡屡能全身而退且多次截获我惊云阁讯息闻筒……只因其原本便是我惊云阁讯息来源的上线之一——丐帮。”
蓝苏婉此时颔首,柔而静道:“便如梅大哥所言。而那素衣女子即是丐帮帮主郭小钰,亦是影网影主。”
众人闻言转首看了这蓝衣秀丽的少女一眼,而后垂目沉思,满面肃重。“没想到本为武林正派之一的丐帮,已沦落至此。”*思之而抑,一时皆无话。
“昨日惊云公子曾提到与他们为伍的黑衣女子是齐鲁半壁山庄的人,那冷家与昨天的事是不是也有关联。”陈海麓忽又出言。
梅疏影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直至今日,冷家的人毫无所知,与你等一般,不过是一尾釜中游弋的鱼虫。”
陈海麓被他说得一震,面渐红耳渐赤,心中有火慢慢腾起。
厅中众人也觉难堪,想要出言反驳又自省不是对手,只闭口不言。
诗映雪却是瞩目半晌,望着白衣红梅之人微微一笑:“‘人如红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惊云公子盛名在外,确实不假。”
白衣公子身后的两人不免又要转目四顾,装傻充愣,只当未闻。
梅疏影回视于诗映雪,亦是悠然一笑:“多谢诗圣姑赞誉。”束音为线,复又道了一句:“此前夺草失礼、留信互商之事,亦谢过。”
雪纱拂荡,诗映雪垂目一礼。“公子客气。”
“如此,我等应知影网已为武林之患。”端木若华静坐椅中,慢慢道:“其主郭小钰虽不会武,却善诡谋,诸位如要追查相抗,与之对敌,望能小心。”看了梅疏影方向一眼,端木若华再道:“且梅阁主言及毒堡之事许还未尽,诸位不日归途,亦当谨心。”
“谢先生嘱言。”众人低声应了。
郑心舟抬手向厅中上首二人抱拳一礼,平声道:“如此前事多已明悉,我等今日便离堡回舍,会将此行之事向舍主舍监禀明,与影网追查相抗之事必不推辞,如有消息会及时知会诸位……在此便先告辞了。”
巫山空雷回一礼,抱拳道:“再会。”
端木若华亦点了点头。而后温言道:“端木与劣徒尚欠娄舍主与陈长老一诺,来日必至徐州登门拜厄。”
秋心舟、宛亭芳俱起身,二人与江山秀领青娥舍诸女揖身一拜道:“我等必诉与舍主、舍监,一齐恭候先生。”
而后再与堂内众人见过礼,最后再向梅疏影抱拳一礼,便大步行出了正厅。
厅中之人目送其离去,也欲起身而离。
此时那扶椅而坐的陈海麓突然又道:“在座诸位都好似忘了,本庄主却不能不提,敢问清云宗主此前那名控制手下傀儡伤杀江湖人无数的女了关在了哪里?欲要如何处置?”
此言一出四下之人也都转目看向了木轮椅中的人。
“是了,那名女子竟能以笛音操控多名黑袍人放出弩箭,且黑袍之人所使应是千机血弩无疑,这本应是虞家之人才能造出的劲弩,箭上之毒亦是,此女身具异能熟谙虞家机弩、剧毒使用之法,不知是何身份。”
“既是抓到了活口,也可从她口中拷问出影网之众的底细,便是死也不能让她死得舒坦!”陈海麓微微拧声道:“归云谷若是不擅长拷问之流,可将她交给我天凌山庄来处置。”
此时一道身影翻身而落,紫衣娇小,烂漫活泼。蹦蹦跳跳地快步入了大堂内:“谁说我们归云谷不擅长拷问啦!我们归云谷清云宗最擅长拷打拷问了!什么扒皮抽筋、凌迟插针、灌铅梳洗割锯,应有尽有,一应俱全,抽肠子挖眼珠拔脚指……天天玩哩。”
厅中几个女子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竟有几分当真的神色。
蓝苏婉哀声一句,垂目轻捂脸。
叶绿叶神情一冷,直直看向来人,寒肃道:“胡说什么!还不退到一边,又给师父丢脸!”
众人回神过来,看着这紫衣女娃儿愣了愣神。
心道这紫衣女娃儿便是传闻中此一届清云宗下最为贪玩胡闹的三徒紫无命了,小小年纪,武功却高强无比。
昨日院中众皆有目共睹,一时无人敢小觑她。
阿紫猫着身子从叶绿叶面前窜过,一脸嘻笑地挨到了端木椅侧,伸手便抱住了白衣人一臂:“阿紫这么可爱,才不会给师父丢脸呢!师父是不是~”
端木若华端坐大堂最主一位,闻言侧首,望向身侧紫衣人儿。
白衣无尘似映轻辉,虚无的眸中有一瞬间竟似有流光划过。
椅中之人原本淡漠沉静的神情宁和许多,温而怜之地轻唤了一声:“阿紫。”
厅内众人闻之不由轻震,心下当即道:曾闻此一届清云宗传人之徒中,最受端木先生怜疼宠护的反倒是最为贪玩胡闹的三徒紫无命,本道是假,却不想竟似真的。
紫衣的小丫头当即咧嘴一笑,眯着眼儿蹭了蹭白衣人。“嘻嘻,师父最好了~”
白衣人垂目而静,蜷起的指尖轻轻颤瑟,感受着身侧之人的气息与温度,心头微微一疼。有些恍然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
叶绿叶见之眉间拧得极紧,似乎是想像以往那般开口斥言,只是转目一静,又强止了。
云萧与墨然皆不由自主地转目望着椅中女子眉间温怜的神情。
梅疏影立身厅内,睇目一眼,又迅速别开了眼。
“那归云谷的意思,那恶女将由清云宗门下亲自来拷问底细了?”陈海麓直直盯着紫衣人儿,没好气道。
阿紫扬声便道:“那当然啦,人是我们家小云子抓的,当然是我们归云谷说了算!”
陈海麓重重一哼,“此女伤杀江湖中人无数,在场之人有诸多亲友死在她的手里,即便是清云宗主,也不能包庇了此女!定要好好严惩才行!”
众人对视一眼,虽未出声附和,也是默认赞同。
端木若华端坐椅中,一时未言语。
阿紫立身椅侧,当即嗔声道:“谁说我们清云宗要包庇她啦!当然是拷打拷问了~只不过那个女人现在已经被我毒傻了,只听得懂我一个人的话了。”言罢小脚一跺,朝外便唤道:“你进来!”
下一刻身着虞家弟子服的沧桑女子便迈步走入了大厅内。
众人转目看见,当即一骇,不由怒声:“你……竟不将她捆住关在地牢内!”
“有什么关系?”阿紫蹿上前去,绕着立身大堂之上、身着暗紫色紧袖长衣的女子踱了两步:“反正她现在听我的话,又不会再把你们怎么样。”
众听闻只觉几分难堪,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道:“昨日中毒受制,今日她又能将我等怎样!”
端木便出言约束了一句:“阿紫。”
紫衣的人儿当即收敛了言辞,厅中众人也随即噤声。
“紫姑娘说此女已被毒傻又是何意?难道意指就此放过,拷问之事也进行不了了么?”
阿紫闻声看向陈海麓:“你是不是和她有仇……对哦,你儿子好像脖子被她操控的傀儡人一箭穿透了,是有仇的。”
“你!”陈海麓心中惊痛,怒目拧声而起。
“阿紫。”端木若华再唤了一声,此声便有几分沉肃了。“不可轻言他人丧亲之事。”
紫衣的人儿当即哦了一声,垂下了脑袋。
“原本抓到影网留下的歹人便可拷问出影网诸多底细,今日却因你这丫头一句毒傻了就想粉饰过去,置昨日枉死的众人不算,还放此女随意走动,未免也太荒唐了!”陈海麓厉声道。
“她操控别的傀儡,现在成了我的傀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算恶有恶报啦,难道不好么?”阿紫随即道。
“这……”堂内众人讶然一刻,忍不住私议轻语起来。
“我看她的模样,可不像是个受人操控的傀儡!”陈海麓厉声一句突然抬掌就向厅中女子拍去!“说!影网之众现在藏身在哪里!还有何人!”
紫衣的人儿眼中冷光一闪而过,瞬间驰至挡在了虞韵致面前。“打狗还要看主人呢!阿紫的东西,凭你也能碰?”话音未落一掌迎上,掌中内力透体而出,气劲如浪,顷刻将陈海麓推出数丈,撞翻了他所坐的朱木椅。
白衣的人左手掌心一动,语声立沉:“阿紫,不许动武,更不得无礼。”
众人看在眼中更见震色骇色,巫山秋雨的眸光都沉了沉:这紫无命的内力未免太深了……
云萧听闻女子语声立时看向白衣人,脑中不由忆起昨日阿紫双刀齐出时的颠狂之态,心中忽然一凛,目光移向端木若华拢于袖中的左手。眼神凛冽起来。
叶绿叶面色一寒当即闪身上前,一把扣住了阿紫右手脉门。“还不与我退下!”
阿紫一震,眼中微光一闪,垂目又哦了一声,顺从地随着叶绿叶退下。
“臭丫头!你真以为我陈海麓斗不过你么!”面色已是铁青的陈海麓扶椅而起,一掌又向厅中女子拍去。
第228章 晨光忽滞
阿紫垂目又冷,小手一紧,正欲动。
“慢着。”
一把纸扇抵在了陈海麓掌心内,梅疏影面不改色,眸光一掠,扬手以扇一推,轻轻将人推回了原地。“要拷问即拷问,若是人被你打死了,还问什么?”语声悠冷。
“哼!”陈海麓扶椅站定,强忍掌心麻疼,拧声道:“都道惊云公子与清云宗主不合,今日却出手阻拦本庄主、助阵归云谷,看来到底是忌惮三分,要顾虑自己未婚妻子也是其门下之徒!”
梅疏影睇目看他一眼,似悠还冷,神情莫测。“你说的不错,只不过你觉得本公子拦你是为了助她清云宗么?”梅疏影冷笑一声,不无讽刺道:“不过是看你可怜,救你一命罢了。”
“你说什么!”陈海麓登时大怒。
下一刻梅疏影身影一转,已一扇指向厅中紧袖长衣的女子。“由本公子看来,你分明是不傻的……我且问你一句。”
虞韵致眸光微动,回视于他。
“在场之人,有没有一个,是影网中人。”
一扇敲上虞韵致左肩,女子立时踉跄不稳,身不由己地倾身看向厅中左侧。
一袭墨衣云纹之人静坐朱椅中,立时映于眼帘。
墨然神情不动。
虞韵致唇间一抿,低头跌跪在地,神情亦未动。
眸光自墨然身上收回,梅疏影垂眸看着跪地的虞韵致,目中一冷,玉骨扇再度压在了其左肩上。“回我的话,有是没有!”
厅中之众皆现了几分诧异冷然之色,看着梅疏影,也看着跪地的女子,轻议出声:“惊云公子是何意?”“莫不是怀疑我们?”“也太无礼了!”
“有是没有!”眸光再冷,压在其左肩上的玉扇渐渐施力。“说!”
一言吐出,虞韵致脸色一白,冷汗涔落,左肩一阵钻心地疼。
却是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梅疏影见罢冷冷哼了一声,“既是如此,留你无用!”
言罢玉扇一转,竟当真毫不留情地敲向女子颈间!
墨然周身气息忽然变了。
下一刻一道紫影一跃而至,扬掌便向梅疏影面门挥去!“惊云阁梅疏影!我师父一再退让于你,我可不会!要不是看在二师姐的面上阿紫一早便打你了!”
梅疏影握扇的手倏紧,面上不知为何就动了怒,厉声道:“出来多事!”
冷怒之下,手中玉扇竟不收力,也是径直朝紫衣人儿胸口撞去。
阿紫眸中更冷,双臂弯刀“镗”地一声弹出。
双璃、云萧同时面色一凛,欲动。
两道白练凌然挥出,如有灵般缠住了紫衣人儿双臂,亦缠住了梅疏影手中玉扇。
木轮椅中原本蜷身在端木椅侧的雪貂被惊动,蹿到了白衣人肩头。
端木若华双目轻阖,面上浮现两分苍白之色,抑声道:“阁主,且罢手吧。”
梅疏影身形一滞,看着她的目中悠冷寒冽,胸口微微起伏,不知是气是怒是憎,脸色青白难抑,一字字道:“好……好,你要罢手,罢手便是!”
言罢转腕一沉,缠缚在玉扇上的白练瞬间被气劲崩裂断开,碎散成千万条,悠悠然地,自大堂内、正厅中飘落下来,辗转落地。
那一瞬间青衣的人立身在椅中之人身侧,恍然间似见白练散落中梅疏影的眸中竟似有凄然之色一闪而过。
下一刻白衣扬起,朱梅旋落,梅疏影手执玉扇头也不回地大步而离。
云萧目中微怔,心头忽凛。
“告辞!”双璃随即跟随行出。
众人面上都有些莫明,独墨然眸色沉静而幽深。
……
晨光忽滞。
椅中白衣人空茫虚无的视线遥遥落于厅外远处。似望,似沉思。
直至白衣红梅之人转身不见,方敛目。
端木若华静坐椅中,眸光微垂。目中空茫而静,一片泠泠然的清与寂。
“师父。”蓝苏婉望罢离去之人背影,低头忧心地看向椅中女子。“梅大哥他……”
端木若华只不言。
厅内之人来回看罢,抬头瞥了一眼蓝衣少女。
心道这端木先生门下二徒着实可怜,一者是师一者是未来夫君,蓝姑娘夹在这素来不和的两人之间,当真难做。
云萧望着厅外已久,此时凝目扫过厅中之众,眸光沉敛却寒肃。
似有意似无意,将厅中之众一个个默记于心。
梅大哥所指之人,会是谁?
阿紫双刀已收,折身挨到了椅中之人身侧,扬眉嘻笑道:“这人还是那么讨厌!师父不要理他了。”
白衣之人微微扬袖,收回了垂落于地的白练。
雪娃儿蜷身在端木肩头,探着脑袋看着梅疏影行出不见,圆亮的大眼哀怨地转了两圈,回头便瞪了阿紫一眼。
阿紫:???
“原来清云宗主端木先生……”诗映雪转首看向椅中女子,语声轻幽道:“……是会武之人。”
众人听她言罢,方震色。下一刻尽皆瞠目看向了厅中主位那人。
端木若华只微微颔了颔首。“素来不用,便未曾言明。”
诗映雪微微一笑。“先生身具惊才,慧智通达,身边又有少央冷剑这样的高手护卫,自然无用武之地。”
众人尚还愣着,便听她又道:“只不过方才观惊云公子言行却似乎对先生会武之事早已了然,其作为惊云阁之主却竟然也未对江湖中人公诸过,武榜排布更不曾涉及先生……”
轻嗤一声,诗映雪幽淡道:“看来纵是惊云阁,行事也有徇私舞弊之嫌。”
端木若华转目看向诗映雪所在,顿了一瞬,方道:“端木武功浅薄尚不足论,是故惊云阁不言,诗姑娘不必入心。”
“以先生方才所使,映雪自认恐有不及,如此却道武功浅薄,那映雪武榜虽排第三,却也只能道是低微了。”
叶绿叶闻言看向诗映雪,眉间微拧,目色渐寒。脚下方一动欲开口相争,下刻却有人先一步出言道:
“端木先生身为清云鉴传人,会武有自保之能自是幸事,不公诸于江湖自有端木先生及惊云阁自己的考量,与诗圣姑本身武功可是低微并无什么干系,诗圣姑又何必紧抓不放,一提再提?”
诗映雪握紧了掌中莲花针,抬头再度与巫山秋雨直视。
韩冲儿此时开口道:“巫家主母说的是,我们圣姑也不过是好奇罢了。惊云阁行事一向周全,先生更是审慎,我等知也好不知也好,并无什么要紧。”
巫山秋雨微微扬唇笑道:“还是韩教主明事理。”
诗映雪眸中之色更冷,幽寒寸寸。
巫山空雷咳一声道:“端木先生会武之事只为幸事,在此便不多议了。此次江湖中人前来毒堡受怆诸事大都已议过,余下便只有这操控千机血弩放箭伤人无数的女子欲要如何处置了……”
陈海麓冷道:“拷问不得留也无用,当然是杀!”
堂内众人想起昨日险境,望向厅中女子的面上也现恨色。
阿紫立时便想动,端木于此刻开口道:“昨日院中之事虽憾,我等却不能现下便取了她的性命。”
众皆一怔,转目望向主位上的白衣人。
陈海麓怒道:“可笑!为何不能?!”
阿紫眨了眨大眼亦看向椅中之人,端木缓缓道:“昨日院中因之而伤亡者,不再少数,此女罪责深重,所对乃院中已伤已亡的众人。”言至此处,端木望向陈海麓所在,续道:“阁下也有亲人因她而亡,是故深恨,端木能明。”
轻顿一瞬,椅中之人续道:“但余下之人还未置言,如此便由我等先行处置了,未免独断。端木之意,此女应在伤逝者面前一一惭罪,之后再由众人定论,届时再予她杀罚处置,应也不迟。”
众人相顾一瞬,不由点了点头,巫山空雷道:“先生说的有理。”
陈海麓拧声便道:“现下于此养伤之人少说也有数十众,且还有人昏迷不醒!若要此女一一当面惭罪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这分明便是拖延包庇之举!”
云萧、叶绿叶、阿紫眸中均一冷。
巫山空雷看了巫山秋雨一眼,而后开口道:“端木先生所言虽费时日,却可平息积怨仇心,是仁人之虑。我巫家赞成,同意按先生所言。”
众人听罢不再迟疑,亦是点头。“便照先生所言。”
陈海麓手扶朱椅,面色铁青。
巫山空雷随之拱手道:“我等不日便要启程而回,先生可是还要耽于此地照料院中伤情?”
端木若华无声颔首。
“如此,余下伤众还未置言之前,此女便劳烦先生门下看管了。”
端木再度颔首。
阿紫眼中不由炙亮,惊喜怔愣地看向椅中女子,继而眯眼一笑。
厅中便有人道:“既是如此,我等便也告辞。”
言罢纷纷起身或揖礼,一一朝厅中上位之人拜别过。
端木若华面朝众人微微点头示意过,与之回礼。
陈海麓拂袖而起,一言不发地转身踏出了正厅。
云萧看着江湖之众离去,眉间微微拧起,目光一瞬不瞬地从他们身上扫过。
不多时厅中只余十数人,青衣的人望见巫山秋雨身旁,一袭墨衣云纹之人始终在坐,却不曾开口说过一言。
本欲敛目而过,脑中却是一闪而过的什么。
想起白衣人曾于凌王府中问于自己及大师姐:
“若是梅疏影与师兄二人,为师只可信其一……你们二人觉得,为师当信谁?”
后大师姐问道:“师父为何会有此一问?”
师父回:“是梅疏影之言……为师故而一问。”
……
第229章 巫云之姻
云萧心下霍然一拧,几分怔愣惊异地看向墨然。
后者似有所觉,抬头来回视云萧一眼,温然一笑。
青衣的人手握麟霜华骨,一时竟感无措,眸中微乱,汗涔青衣。
墨然神色温柔地敛目而回,又复安然。
端木低头间轻轻咳了一声,偏首示意叶绿叶,欲离。
此时诗映雪看了一眼厅中之左稳坐不动的巫山秋雨,轻浅一笑,道:“巫家之人皆不动,看来是还有事要与先生商议了。”
韩冲儿本已起身,闻言看了一眼诗映雪,又坐回。
叶绿叶伸出欲推过木轮椅的手停了一停。
巫山秋雨睇目回视了诗映雪一眼,而后转向上首在坐的白衣人,不高不低道:“我巫家确实还有事要与先生商议。”
端木问道:“敢问是何事?”
巫山秋雨看了一云萧,又看了一眼立身云萧一侧的巫聿胜艳,开口道:“是我巫家后辈巫聿胜艳、与先生门下幺徒云萧公子的婚事。”
端木一怔。
云萧与胜艳亦怔。
“胜艳传授之下云萧公子已习得我巫家无刃刀,已然算作半个巫家人。昨日院中,更曾应我以巫家女婿的身份与那影网少年比武,江湖中人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他与我家胜艳的婚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蓝苏婉垂目不言,神色多寥。
叶绿叶不待端木开口,已然微拧眉道:“可是要云萧入赘巫家?”
巫山秋雨长袖微一振,肃淡道:“这是自然。”
端木端坐椅中一时没有说话,片刻后平视前方,口中问道:“萧儿可愿意?”
“什么?!”阿紫左右看了蓝苏婉、叶绿叶一眼,想也不想便嚷道:“阿紫是师姐都还未嫁人哩!小云子就要娶亲了!阿紫不愿意!”
叶绿叶瞥了她一眼,面色冷然。“跟你有何干系?”
阿紫嘴巴一嘟,哀怨地瞪向叶绿叶。
此时那虞韵致已然立身在阿紫身侧。
胜艳掌下轻覆的云萧的左手蜷起,而后收回了。
胜艳扬首,青衣的人看着她,微微颔首以作示意,面色沉然。
胜艳回他淡然一笑,回转的眸中一闪而过的寂寥,扬声便开口道:“胜艳不愿。”
云萧紧随其后,亦道:“云萧亦不愿。”
厅中余下之人只为墨然及巫家众人、未走的神女教众,闻言皆愣,巫山秋雨更是面色一厉,狠狠剜了巫聿胜艳一眼。“儿女亲事都由父母长辈做主,你连无刃刀都授于他了,此时还来说什么!住口!”转而又望云萧,语声更冷:“云萧公子此前于众人面前早已应下,此刻也无权再说这一个‘不’字。”
蓝苏婉抬头愣愣地看向二人。似未料到其会拒绝。
胜艳抬手抱拳一礼,向着厅中众人从容一笑,继而对巫山秋雨、巫山空雷道:“实不相瞒,我与云萧早已结拜为异姓兄弟,我故而授他无刃刀。他与我虽义气相投、脾性相合,却只有兄弟之情,并无男女之意。故不宜谈婚论嫁,还请姑姑与父亲不要误会。”
巫山空雷微蹙眉看着立身的女儿。
巫山秋雨平视前方,下一刻拍椅而起:“你难道不知外人如何看待我们巫家无刃刀么!他当众使出无刃刀,你亲口承认传授,江湖中人早已认定你们已有夫妻之实!又如何能不谈婚论嫁!”
云萧、胜艳听之一震。
下一刻皆正色道:“绝无此事。”
厅中之众原是好事神色,二人严辞否认,倒是一愣。
青衣的人想起路上于乡村野店中听人议语:
“听说和巫家的女人那啥了才有可能学会无刃刀……所以你说巫家女儿重要不重要?”
回神过来立时上前一步道:“云萧亦不知因何能习得巫家无刃刀……大哥虽曾授于心法,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还请在坐不要误会了巫二小姐的清白。”
韩冲儿咳了一声,忍不住道:“这清不清白……就唯你二人可知了……”
厅中之众便不由地打量了胜艳与云萧两眼,神色轻佻,分明是不信。
阿紫立身在木轮椅旁,竟也来回看了云萧、胜艳一眼,大眼眨了一眨。
云萧眉间立时蹙起,目中忧切……
青衣的人转头看向胜艳。
橙衣的人望见他的目光,心头微微一动。明了他是因顾及她的声名,故而目露迟疑……不由感念又涩然。
下一刻,胜艳回目看向厅中,开口道:“不知姑姑与父亲可还记得……族老曾言,有一类人非我巫氏,却也可……”
“住口!”巫山秋雨忽是一声冷喝打断,凌厉地看向了巫聿胜艳。
厅中之人听闻喝声,也是一震。
“你不自省私传我巫家之武于外人,竟还要推卸胡诌狡辩,今日此姻不成,你也别想再回巫家了!”
众人闻言一震,不由都看向了橙衣少女,目中流露复杂、同情、猜测之色。
青衣之人眉间更是一拧。
下一刻上前就道:“巫家主母实不必如此,若因云萧习得无刃刀而累害大哥至此,云萧在此立誓,今后绝不再用无刃刀之招,亦不会泄漏与之相关分毫。”
巫山秋雨拂袖便道:“立誓又如何,你已然习会,江湖中人早已把你看作我巫家女婿!你以为还有人相信胜艳的清白吗?”
云萧一怔。
下一刻胜艳行至青衣之人身前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胜艳自认清白,又何须他人置言信与不信?姑姑向来是主见之人,何时又如此在意起江湖蜚短了?”
诗映雪听至此处,幽冷浅淡的唇角微扬,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之意。
橙衣少女抬头直视巫山秋雨,再道:“若姑姑觉得胜艳私授无刃刀于外有违族训且有行为不端之嫌,那胜艳便照姑姑所言,今后绝不归家!”
言罢回头面向巫山空雷,语声决绝道:“父亲保重。”随后竟就向端木若华及厅中众人抱拳一记,朗声道:“先生莫怪,诸位莫怪,胜艳就此告辞。”
而后落臂扬首,当真向厅外大步而去,未有一丝迟疑。
“巫聿胜艳!”巫山秋雨不由得大怒,厉声喝止。
云萧眉间深拧,心下亦忧。转步便欲拦下她。
“云萧公子此时若拦,便辜负了巫二小姐一片苦心了。”诗映雪忽而出声,幽幽淡淡地看向了青衣人。“你拦她回来,巫家主母定还要相逼,她夹在你与亲人之间只会越发难做。”
诗映雪微挑眉稍转看向巫山秋雨,面露清浅之笑。“由映雪看来,巫二小姐真是巫家人里难得磊落且无刃刀造诣极高的一位,将来继任主母,也是意料之中无人会惊异。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巫山秋雨冷目回视于她,冷冷道。
“只不过巫家的女人果然都不好惹,尤其主母……难怪即便是鬼斧神刀青阳子,也难得两全。”
巫山秋雨听罢掌中真气一盛,面色铁青。“诗映雪!”
纱巾如雪清幽寒彻的人慢慢从椅中站起,束手向着厅中上首、木轮椅中的女子行了一礼:“映雪在堡中已无事,这便告辞了。先生再会。”
言罢轻拂长袖垂纱,悠缓而从容地自巫山秋雨面前行过,领一众神女教徒而离。
韩冲儿亦抱拳一礼:“端木先生、巫盟主,告辞。”随后行出。
“哼!”巫山秋雨拂袖重重冷哼一声,目中犹冷。
下一刻转目看向云萧便道:“你身怀无刃刀便只能是我巫家的女婿,今日你可以不入赘我巫家,但若让我知晓你背着胜艳娶了别的女人,我巫家一定要你好看!”
“什么嘛!”阿紫不禁嚷出声来:“小云子凭什么就不能娶别人啦!”
巫山秋雨冷彻道:“那到时便要看看!他娶的女人能不能有那家世能为、与我巫家相抗衡!”
言罢极快地看了巫山空雷一眼,转向端木若华道:“今日为自家小辈姻亲之事在先生面前多有厉色,望先生能不介怀,巫山秋雨与家兄这便启程回洛阳,临走之前还望先生能就此事再审度一番。”
端木若华静坐椅中长时未语,此时便微微抬首道:“端木谢过巫家主母予萧儿的厚爱。只是我听来他二人皆无意愿,此事便暂且做罢。”
巫山秋雨面色凝起。
青衣的人转首低头看向椅中白衣人,眸中流转清光。
巫山空雷起身转圜道:“此事不急于一时,他二人年纪尚轻,有待历练,往后再议不迟……”巫山秋雨立身在旁只是一言不发。
巫山空雷不知为何就转目看了一旁静坐的墨然一眼,而后面向端木若华,只再问道:“只是另有一事,巫某人心中不明,想与先生讨教。”
端木若华抬头回望于他所在。“巫盟主请说。”
“不知云萧公子从何习得墨夷家的终无剑法?”
墨然温而静的神色漾过一丝涟漪,抬首间似有意似无意地望着巫山空雷的背影,眸色温柔,幽深恻恻。
端木回道:“此剑法是家师清一大师所得,归云谷弟子故而有机会能习,至于家师从何而来,因未告知,端木亦是不详。”
巫山空雷听罢面色复杂,目中有些迟疑怔忡之色,低声喃喃道:“原来如此……”
巫山秋雨霍然拧眉,冷目看了巫山空雷一眼。
后者立时醒神,揖手便道:“如此我巫家便告辞了,先生再会。”
“再会。”
不多久有感一行人已离,端木静坐椅中,默然垂目。
墨衣云纹之人偏首看着巫山空雷背影行出,神色温润柔和,目中微波流转。
“啊!”阿紫突然低叫一声,惊嚷道:“那巫家主母说的要能和他们乌龟家抗衡的人以后才能嫁给小云子!阿紫想来想去,觉得也就我们清云宗压在他们乌龟家头上啦!”
云萧回首看向紫衣的人。
阿紫咧嘴笑道:“所以小云子娶大师姐或二师姐都是可以的~!”
叶绿叶面色一冷,少央剑身驰出半寸寒声道:“你过来。”
紫衣的人儿当即蹑手窜了出去。
蓝苏婉立于原地垂首半晌,忍不住抬头看向青衣少年,却见少年眸光潋潋,正怔怔地看着一袭白衣之人。
第230章 蜉蝣无归
毒堡院中,已是厅外。
墨衣云纹之人将椅中女子推至树荫下。
七月初,新秋始,暑气虽在,秋息已近。
墨然抬头间望见两片半黄的梧桐叶徐徐落下。
“毒堡客院中的伤者大都已无大碍,虽有数人尚且昏迷,却只因体弱身虚失血过多,休养几日便会转醒。”伸手拂开欲落女子肩头的叶,光影微乱,从墨衣之人指间流泻而去。
“轻伤未伤的门派世家虽已离堡而归*,却也雇了附近农女婢子照料余下之人。”墨然立身于椅中女子身后,温言道:“师妹只需叫苏婉、云萧两位师侄不时去照看一二,确认伤情即可……自已于小楼中休养安歇,便莫要劳累了。”
女子静坐木轮椅中,有感叶落微风,轻轻抬头。“师兄可是欲离了?”
墨然取出一卷轻薄温润的竹简,递至了白衣女子手中。“昨日来回院中微久,只来得及给师妹刻了一首小诗。”
椅中之人以掌接过,指尖轻轻抚过卷身。“师兄昨日与我为众人解毒罢,仍来回院中照看伤者,想必一夜未宿……却仍不忘刻简遗赠……”
恍然抬目,叹息已溢。“又叫师兄费心了……”
“你我经年所见,不过寥寥……”墨然垂首望着女子耳侧青丝缠雪的鬓发,语声低沉,柔敛以极。“是故若行离分,我便刻简以赠。”
微风中,墨衣之人伸手抚了抚女子的头,“只因除了简书,师兄也别无他物……可以赠予师妹了。”一言罢,抬手而离。“师兄回了。”
指尖方离,拂衣转袖欲走。
只是下一刻,椅中之人忽地出声唤了一句。
“师兄。”
树荫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枝影婆娑。
“经年所见虽寥,但师兄予我既为兄亦为父,端木莫敢轻忘……”椅中女子平望前方虚无,双唇开合微久,续道:“……只是师兄的身世,端木从未听师父及师兄提及,亦不曾了解过……来日若再会,不知师兄能否相告一二?”
风吹叶起,长衣鼓荡。
墨然立身树下,恍惚一怔……长时寂静未言。
许久。“好。”
面上扬起极温柔的浅笑,眸中神色却是寂然,经年氤氲流转的怅惘与殇恻在墨衣之人眼中骤然浮乱,挥散不开。
他应罢,默声垂首再未言语。
之后滞立于原地微久,方背对女子,自椅后跟随的叶绿叶、云萧、蓝苏婉、阿紫、虞韵致五人身侧行过,微微点头示意罢,转身而离。
一袭墨衣缭绘大片云纹,飘浮垂荡中独自向着毒堡院外缓步行去。
待其行远,树荫下的白衣女子轻轻摊开了手中刻字竹卷,指尖慢慢抚罢,目中蓦然殇彻: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指尖所触,温润而腻人,一笔一画无不清晰,是经年不变的坚忍与清隽。
端木心下忽然轻轻一疼。
……
“师父!”时已近午,阿紫窜上前来扒住女子身后木轮椅道:“大师伯又走啦?”
端木默然良久,合上手中竹卷,轻轻点了点头。
“哦~”阿紫应一声罢,不甚在意地偏了头。
椅中女子眸光阖却半晌,复又正色。五指紧握微久,抬首望向了前方一片虚无空茫。
“阿紫。”
阿紫探头来笑嘻嘻地应道:“阿紫在啊~!”
端木仍旧平望着前方。
语声转低,复又唤了一声。“阿紫。”
紫衣的人儿微一愣,神情忽然怔住,喃喃着再次应道:“阿紫在。”
叶落白衣,风起;
雪袖青丝,拂乱。
椅中的人束音为线,轻而又幽地、与她道:“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阿紫周身震了一瞬,恍恍出神。
白衣人耳边青丝雪发于风中拂动着……
久久,椅侧的人儿醒过神来,便又眯眼一笑,咧开嘴嘻声道:“有啊!有好多呢~!阿紫想去看乐山的大佛!想喝临安的五味粥,想再吃皇宫里的云片糕!还想去大漠里抓毒蝎子玩呢!”
端木禁不住伸手轻轻抚她的发。“师父……也想让你去……”
椅后的几人目中浮现惑色,陆续间皆行至了端木椅侧。叶绿叶眉间一皱。
阿紫眯着眼趴在女子膝头,任白衣的人一遍遍轻抚过自己的发,语声忽然变得糯软。“小的时候,阿娘也曾这样轻轻抚着阿紫的头……夏夜里坐在树下,与阿紫说话,给阿紫唱小曲听……我以为我早已不记得,却原来一直没能忘……”
虞韵致眼中一湿,直愣愣地看着木轮椅侧的瘦小人儿。云萧神情已肃。
蓝苏婉似在出神,有意无意间只看着身侧的青衣人。
“师父~”阿紫突然抬起头来对着端木道:“七月初蜀地这儿有赶秋节,就在立秋那天~是苗族的节日!小时候阿娘带我去过,牵着阿紫的手去玩打秋千、舞狮子、玩龙灯、上刀梯……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新奇玩意儿!可好玩哩~”
“……阿紫想去吗?”
紫衣的人儿抱着端木一只手重重点头道:“嗯~!想去!”
白衣人温然垂目,静静望着她的方向。许久,伸手以另一只手再度抚过紫衣之人的发。“明日便是立秋,师父陪你去可好?”
阿紫当即咧嘴一笑,语声高扬。又肆意,又欢快。“好啊~!”
椅侧诸人对视一眼,尽皆凝色,欲言又止。
虞韵致上前两步握住了阿紫的手,垂首默声。
……
七月初一后,天隆九年,立秋日。
虞家毒堡中的江湖中人已离去泰半,梅疏影领惊云阁巨门堂之人抬出石木草之棺,以冰块陪运两侧,于深夜离。
青衣的人目送白衣红梅之人与璎璃、玖璃领棺而离,暑夜星光下,独立良久。
“梅大哥。”一行人行出堡外已远,云萧忽的唤住了那人。“我师父并非不信你。”
梅疏影背对于他,轻声冷笑了一声,复又行。
“近日我心中多有不安……”云萧望其背影,迟疑一瞬,终道:“梅大哥何不与我师父见过,再行辞别。”
白衣于夜风中徜徉拂动,梅疏影一步一远,幽冷道:“见如不见,不见最好……”
指间玉扇轮转,梅疏影头也不回道:“端木若华此人,我原也不欲多见。她既叫我放手江湖之事,罢手不管,本公子也不欲再多事。”抬眸间目光冷彻,凉薄却深恻。
“一见一如梦,一梦一沉沦,恍惚十余载……我是真的该醒了。”梅疏影喃声一句,自嘲一笑。转而语声寒冽:“若然再不醒,本公子此生也不必往前了!”
云萧听之一窒。“梅大哥……梅疏影。”
白衣红梅之人轻甩手中玉扇流苏,不知可有听见,背对云萧再未言语。大步而离。
青衣的人执剑而立,望之行远,青衣墨发风中拂止,无言相送,眸光澈澈。
……
晨光临。卯时过后,叶绿叶端来早膳行入小楼,一方木轮椅空置于房中,白衣的人却不在。
“师父?!”叶绿叶面色陡变。
蜀郡,西街郊外,村野。
光亮雪白的银饰闪烁辉映,阳光下交织出大片银光,林野那头,苗村附近广阔的草坪上,明显不同于汉族服饰的男女穿戴着彩衣银冠,成群结队地欢唱起舞。
“师父!师父!就是那个~!”阿紫远远就兴奋地叫起来。“那个就是苗族的赶秋节~!可好玩哩!!”
白衣墨发轻轻拂动,女子静立的身影修长而又清癯,静驻一瞬,牵着阿紫的手自街市尽头缓缓走来。
未及走近,高亢嘹亮的苗歌已响彻在耳。
阿紫拽着端木的手一面跟唱一面蹦蹦跳跳地往前钻。“头一天来她就笑~第二天来她就唱~歌声响遍山谷嘞~花朵开满树上哎~”
虞韵致紧跟在阿紫身侧,不时为两人挡开相撞的人群。
许多汉人小贩穿行人群中,叫卖着各类新奇小玩意儿。“银镯子、银链子、银耳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嘞~”
汉人、苗人,外人、村民,看客、舞者,混合成一片,吵嚷喧嚣,笑语人声。
“师父师父!她们穿的衣服都好漂亮啊~!裙子上的刺绣五彩斑斓的好鲜艳!头上的银冠闪闪亮亮的!小时候阿紫就特想穿~!”
“师父师父!阿紫给您买个银镯子吧!嘻嘻~师父戴上肯定很好看~!”
“师父师父,您要不要尝尝这个酸汤,酸酸凉凉的,可好喝啦!”
阿紫一面笑一面嚷,拉着端木指这指那,吃的喝的新奇的好玩的,推搡着虞韵致买了个遍。
白衣的人面上虽无笑,眉间却极温然,只“望”着紫衣人儿所在,轻轻颔首,一遍又一遍地点着头。
阿紫从小贩手里拿过银镯子,未待虞韵致给完银子就往端木手上套去:“小的时候阿紫就想给阿娘买一只~可惜那时阿紫没有银子!嘻嘻~还好现在可以给师父买~!”
端木任她给自己套上,伸手以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头,轻言道:“现在,也并非是你的银子。”
阿紫回头瞄了眼正替她付着银子的虞韵致,转过头便对着端木吐舌一笑:“小蜜桃的银子就是阿紫的银子~!嘻嘻~~~”
晴光下,白衣飘摇,紫衣拂荡,于聚集如云的人潮中纷转,嘻笑欢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