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风雷在落
长廊外风凉雨静,草木垂露,天边云阴日隐,竟又是磅礴雨势。
二人行之极缓,久无声息,叶绿叶的面色仍旧震然。
风沉露重,雨水果然又落了下来。
椅中女子道:“小蓝言,昨夜你已与你师伯合力为叶悦姑娘取血研毒验蛊。”
叶绿叶强自回神,应声:“是。”
端木若华语声沉惘:“研看之后,可有解法?”
叶绿叶凝声片刻,方回道:“……大师伯与弟子验看过后佐证师父之言,霜宁体内确实蛊毒相杂,是毒也是蛊,是蛊更是毒,两物相生相宿,利害相关,且深入五俯,盘踞血脉之中,难以去除。”绿衣之人顿了一瞬,续道:“我与师伯一时尚未思及解法,大师伯言需与师父相商。”
端木若华静望前方,忽然问道:“据你所识,师兄可谙蛊术?”
叶绿叶闻言怔声,眉间拧了少许,思忖稍久,回道:“研血期间,师伯曾询虫蛊细节,方能定夺研血之毒,如此看来,应是不谙。”
端木点了点头,“……好。”面上有宽慰之色一闪而过,无人得见。
未再多言,二人已至叶悦闺房前。
“端木若华。”迎面一人,语声沉敛,深冽。
椅中女子抬头望向来人,语声平肃:“王爷。”
叶齐看着她。
端木若华亦望着他的方向少许。
之后,目中生惑。“王爷?”
“王爷立于房前不让,是要拦下我师父不必再为霜宁郡主看诊么?”叶绿叶眉间微蹙,看着立身屋前负手不行的叶齐拧眉道。
叶齐胸口霍然有些起伏。
端木陡觉他周身寒气汇聚,几分深沉阴恻寒冽。
“好……好。”叶齐似轻还重地吐出这两字,目如寒刃,负于背后的双手错节生响。
越过木轮椅、及椅中女子,叶齐大步而出。
只一声冷笑,周身之气尽散。他立于几步之外,语声已然平静,几分虚伪客套:“小女之伤病,劳烦端木宗主与墨然先生戮力辛劳了。本王先行谢过。”
端木眉间细细一蹙,心头忽有些隐忧戚然,却又不知为何。
只得颔首以应:“……端木尽力。”
叶齐最后看她一眼,双眸深沉寒冽,嘴角扬起极淡的一丝冷笑,缓步而离。
白衣的人垂目凝然。
下一刻,卧于膝上的小雪貂突然蹿起,飞快地钻出女子双手爬到了叶绿叶双肩之上,四只小腿颤簌抖然。
叶绿叶眉一皱。莫明。
廊下雨声拂重,一袭墨衣从房中踏出,衣上云纹繁复而典雅。叶萍立于其侧。
“小师妹。”墨然立于屋前,温然望向椅中女子,轻言唤了一声。
淡而轻的语声散在溟溟的风雨之势里,莫明的温柔。
端木听之微一怔神,下时垂首一礼,“师兄。”双手垂膝以作揖。语声恭敬。
墨然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过来相扶,“师妹与我,何需如此多礼。”温然将她垂于膝上的手牵起,轻拢收回。
端木眉间亦温,轻轻点头:“谢师兄。”
蓦地,墨衣之人牵在椅中女子腕间的手滞了一下。而后不着痕迹地收回。
端木心头霍然一重,廊外雨急风劲,刹那间难以听清。
微微阖目。
椅中之人目光垂敛、虚无而沉远。
“小妹伤病,只恳请端木先生、墨然先生及叶姑娘援手。”叶萍、叶青立于房门两侧,躬身一礼。
端木静一时,极轻地点了点头,后与墨然、叶绿叶一齐入了少女房中。“吾等必尽力施为。”
“谢先生!”
檐外暗云簇雨,风雷一道,静落.
洛阳往蜀川,经南乡郡、关中上庸郡再入巴蜀之地的巴西郡,便将毗邻毒堡所在蜀郡。
梅疏影行至关中,已将出上庸郡,忽然收到东篱传讯。
“折往宜都郡。”梅疏影*看罢讯息便道。
双璃微惊:“宜都郡临近荆楚,此时若折去,只怕赶不及署月里到蜀郡。”
梅疏影目色沉忖。“东篱所得线索与墨夷家有关,宜都之行非去不可。”
双璃不再迟疑,当即应:“是!”
数日后,三人纵马入城,已至宜都郡内。
郡城一角,长街之上关而复开的一家酒楼名唤梅含春信居。此时芒种已过,正值入夏时分,暑气隐隐有些冒头。
居内二楼雅间里,梅疏影执扇倚身,斜靠在临街的朱栏之上,手中端着一杯凉茶欲喝不喝。“还没到么。”
一侧璎璃低声:“玖璃已去,应是快了。”
薄衣微敞,梅疏影眯眼看着栏外青葱树叶,身上白衣在日影下净无点尘,长衣更白,朱梅更艳。
梅疏影举扇挡了一下阳光,随即朝身旁红衣女子唤道:“璎璃过来。”
璎璃当即走近。“公子何事吩咐?”
“左一步。”
璎璃愣了一下,依言向左一步。
“左半步。”
璎璃再走半步,停罢,语声有惑:“公子?”
当头照来的日光终于被人挡住,梅疏影长眉轻挑,舒了一口气,面色凉薄。“嗯,站定吧。”
璎璃不由得滞言。
是值午后,栏外阳光悉数照在了红衣女子身上,时辰愈久,璎璃的面色便有些黑了。
栏侧男子全当未见,悠然饮下凉茶,手中玉扇轻敲,发出轻微的玉鸣声。
璎璃转而望着他手中的玉骨扇。
忽然平声道:“公子有扇,从不用。”
梅疏影愣了一下,止了手中轻敲玉扇的动作。
而后趋身向前自行倒了一杯凉茶,慢慢饮……只当未听见。
璎璃脸更黑了。
“公子。”不多时黑衣男子回来,抱剑恭声道:“东篱长老之言,此人不便带到公子面前,若需盘问要事,恐怕需公子亲自前往一探。”
梅疏影凝眉沉忖。
玖璃再道:“此人名唤夷伯,已然卖身为奴,寄身在此郡东街一家名为‘春雨楼’的酒肆中,东篱长老的意思,不知影网是否在暗,我等乔装为客,亦暗中前往行事为妥。”
梅疏影将手中凉茶饮尽。“那便走吧。”.
春雨楼外,三人立身酒肆门前,面色微变。
梅疏影转头看玖璃:“酒肆?”
“公子,”玖璃眼望面前酒肆,几分难言道:“属下不知是……”
长街一侧,日已昏黄,近夜时灯盏挂起,春雨楼前十数个薄衣轻纱风情无限的女子倚柱而望,浅笑盈盈。
“公子~”
“三位可要进来喝杯薄酒~”
“哟,还有个姑娘呢~”
璎璃:“……”
玖璃尴尬道:“公子,我们……”
梅疏影目中厌色一闪而过,下时执扇浅笑,语声悠然道:“既已来了,便随本公子进去吧。”
双璃:公子你就别逞强了……
白衣的人手执玉扇,行入楼中,双璃踌躇良久,低头跟随而入。
“哟~好俊的公子~”方入楼中,厅中老鸨便笑颜迎来:“公子您……”
“璎璃。”
红衣女子闻唤,当即抬剑拦下了贴身过来的老鸨。
老鸨面色微郁,扬声道:“公子您这是做什,到这儿来还带了个如此俊俏的女侍卫,可真是铁石心肠、不解风情哪。”
梅疏影执扇便笑:“我带这丑丫头过来,便是让你们看清了,比她丑的就不要到本公子面前来了。”
说话间数个轻薄长纱的女子闻言止步,尴尬地立在了原地。不知是进是退……
鸨母闻言一怔,一面挥手摒退围拢过来的一众女儿一面道:“如此标准的美人儿,公子您可真是艳福不浅……”
言罢面上郁色一扫,掩嘴笑道:“不过姑娘家各有姑娘家不同的美……奴家这里的美人儿可不比您这女侍卫差……一会保准让公子您满意~”
梅疏影长眉微挑,“哦?如此最好。”
老鸨捂嘴又笑:“那公子随奴家来,先上楼上的雅间里坐坐……”
梅疏影浅笑点头。由璎璃在前开路,行往楼上。
老鸨转而望向梅疏影身后的玖璃,笑声又起:“既是来了风月场所,公子不若叫这位也歇一歇了……”
“那可不行。”梅疏影立身楼阶之上,闻言回首,白衣红梅一派悠然,风流恣意。
微一挑眉,不急不徐道:“他也是本公子的人。怎能污了身。”
璎璃在前踉跄一步,险些迎面撞上梁柱。
公子……这种说法会让人误会的……
果然,老鸨呆了一瞬,回神过来呵呵直笑:“是……是这样……公子您真是……”最后想罢半晌,又冒出“艳福不浅”这四字……
玖璃低头在后,恨不能立时遁入地下。见周遭女子满眼兴味又好奇地望来,不由尴尬地无以为忤,至后默声抬手挡住了脸.
益州之北偏东,名巴西郡。
是中原转关中再入川最近之路,月余来江湖中人路经频繁。
一骑迅捷,纵入巴西郡城中。高头大马上的黑衣男子勒马停在一处马市前。
“滚下去挑马!”
街市上人来人往,忽听这一声冷喝都吓了一跳,回头来看见马背上的黑衣男子扬手扯开身上披风,一脸怒气地对着怀里一个小人儿喝道。
再看他怀里的人儿。
一身紫衣俏皮可爱,眉眼间俱是天真烂漫,大眼欲睁不睁,盈盈的水光荡漾着,十分楚楚可怜委屈无辜,不知是被男子吓到了,还是……两眼惺忪,刚睡醒。
不待小姑娘反应,男子又吼:“你给我下去!自己骑马!!”
第192章 烈阳灼心
四下之人闻言不禁摇头:这么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这男子竟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还要撵她独自骑一匹高头大马,这般凶恶……不知是捡来的娃儿还是捋来的姑娘……
那小丫头坐在男子胸前,两只小脚垂在马背两侧,却是面对着男子,闻言抽了一下鼻子,“人家不会骑马么。”
“你骗鬼呢!”叶兰戾声喝:“给我滚下去!!”
大眼里水光盈盈,紫衣的小丫头一脸天真无辜委屈,撅着嘴要哭的样子。“人家真的不会么。”
四下之人看罢,尽皆嗟叹出声:一个大男人竟对一个如此之小的女娃儿这般凶恶……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只怪内力太好,这般小声议叹也听得一字不差。
叶兰一口血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你……你下去挑马,就算不挑马,也该下马歇脚吃饭了……”叶兰咬牙低声。
紫衣的丫头这才眼珠儿一亮,柳眉高扬:“对哦!该吃饭了~难怪阿紫饿了!”言罢小小的身子向前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到地上。
众人看得新奇,只道这女娃儿真是灵活可爱。
一路行来已入夏时,天气愈热,阿紫长时躲在披风下不肯露头,只叫叶兰骑马行程,黑衣的人气恨胸闷身热心纾,恨不能将她摁在水里呛死憋死闷死总之弄死。
此下紫衣的人儿终于离身下马,叶兰不由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如释重负。
忽然一人执剑走过,望见叶兰小声指出道:“那人竟似玉面修罗叶兰?”
说话者必是江湖中人了,与其同行者转目望来立时惊声:“那个凌王世子,武功深不可测为人阴毒狠辣的玉面修罗?!”
“竟当街欺拐小女孩,真是……”后面的“恬不知耻、禽兽不如”之类说的虽轻,却仍被马背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叶兰呕到喉口的血又涌上三分,强自压下,转目望来,脸色阴沉。眼神真是又冷又狠又利。
下时眼前一花,紫衣的人儿又坐了回来。“小兰兰看什么呀??这儿附近的客栈一股马尿味!阿紫不要!我们再往前面去啦。”
之前说话的江湖中人闻言便道:“小兰兰?看来真是玉面修罗叶兰!”
“噗——玉面修罗叶兰……小兰兰……”
阿紫听见骨节错响,低头便看见叶兰不执缰绳的那只手已经握成了爪。“哎?小兰兰你的手又痒啦?不过你打不过我,阿紫会再给你拧断的哦。”
叶兰深深垂目。“……我只想灭个口。”
阿紫歪头:“这也不行……小兰兰现在被阿紫看着,要是乱杀人被我师父知道了肯定要怪到阿紫头上的。”
叶兰气息起伏一瞬,一拉麾帽罩住了头,二话不说踢马前行。
“小兰兰你不热吗?”
“我不热!不准再叫我小兰兰!!”
“小兰兰你真的不热么?汗都滴到阿紫衣服上了呢。”
“你闭嘴!”
“奇怪……小兰兰为什么要遮住自己的脸呀?”
“因为我丑!”
“哦哦。”阿紫忙不迭的点头:“比起小云子你确实丑,阿紫懂了!你遮吧!”
某人一口血再也憋不住,呕到唇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紫!无!命!
一直到临出城的那条街,叶兰才勒马停在了一间客栈前。
阿紫跳下马来亲亲热热地牵住了叶兰的手。“小兰兰我们进去吃饭吧~”
“你放手。”
“不嘛。”
“放手。”
“就不~”
“……你要怎样才肯放手。”
“你牵我我就放手~”
叶兰掩面,咬牙。
阿紫抬头来看见叶兰望着客栈门前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子。
“那个面具真可爱~小兰兰也喜欢吗??”
叶兰“唰”的收回目光:总归会被她拿去玩,什么也挡不住!
阿紫嘟了嘟嘴,牵着一身黑衣的人就往客栈里走,方入门槛,便见堂内三三两两围坐的人不约而同地投来目光。
叶兰一眼扫过,见一众人手边放着刀铖斧剑等武器,衣着利落,绑带束发,一看便是江湖中人。
脚步不由一滞。
阿紫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小兰兰你怎么啦?”
叶兰偏过头,抑声道:“就想在自己脸上划两刀!”
下时果然听见客栈中的众人低头间窃窃私语,内容如下:
“你看那人……像不像玉面修罗叶兰?”
“武榜排名第五的那个世子爷?”
“还真挺像……”
“这般热的天气仍旧一身黑衣……我看就是呀……”
“他身边那个小女娃儿……一脸的烂漫天真……”
“肯定不知道此人的阴狠歹毒……莫不是被欺拐的……”
“真是重口……”
“禽兽不如啊……”
阿紫听在耳中眨巴着大眼一脸无辜:“他们在说你呢~”
断指之痛犹在手,叶兰努力平复心绪,忍了又忍,站定片刻后才能慢慢走进客栈。
“客倌这边请!”小二立时迎了上来,将两人领到角落一张木桌上。
阿紫点过菜后晃着小脚巴巴地等着上菜。“虽然他们做的菜比我二师姐的差远了,但是好在有肉吃~嘻嘻~~”
叶兰只是铁青着一张脸,一动不动紧握五指坐在桌旁。
“我看那人不是叶兰……”
“怎么说?”
“要是叶兰,被咱们这样议语,怎么可能听不到,恐怕早就出手杀人了……”
知道还敢说……!叶兰手指握得更紧,发出咔咔的脆响。
“对……是了……”
“有理。”
“那咱不揣测了……继续说那蜀川毒堡的事……”
“这次毒堡传言要复兴,各地闻讯赶来的都是江湖上知名的人物……”
“是了,咱走这一趟能见到不少大人物……像巫家家主巫山空雷,那可是如雷贯耳的名字,无刃刀在他手里未逢败绩。这回总算有机会见识下了……”
“还有神女教圣女,那个文武全才据说美若天仙的女子,若能见到这趟就值了……”
“啧,是了,不过那齐鲁半壁山庄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来……”
“冷家的人都避世这么多年了,谁说得准?”
“惊云阁年前被朝廷误会一场,算是元气大伤,不知道惊云公子会不会到场?”
“天下第一阁呢,哪那么容易倒,我看惊云公子会到……”
“据说虞家的请帖也发到洛阳的行宫别馆里去了。”
“发那儿干嘛……哦我想起来了,是清云宗主!”
“对了,左相和惊云阁的事引动了清云宗主进宫面圣,据闻端木先生还在洛阳行宫未回归云谷……”
“那这一踏我们说不定还能见到这一位无人不敬的三圣之首——清云鉴的传人……”
“这可值了……”
叶兰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无人不敬……可笑!”
阿紫眉儿一挑,一只小手揪住叶兰身上披风往前一拽,“小兰兰你没有在诋毁我师父吧~”
叶兰只觉一股大力突然而来,带得他猝不及防地向前倾身,陡然运起全身内力才堪堪抵住没有“呯”的一声趴在桌子上:“你……干什么?!”
阿紫仍旧是嘟着嘴笑嘻嘻的模样:“可不许说我师父的坏话哦~”
叶兰咬牙戾声:“哼!”
“还有关中的乐正家申屠家,徐州的公输家……”
“唉~公输家恐怕去不了,祭剑山庄去年死了一堆人,庄主公输云也失踪了……现在正颓着呢,哪管得了别人家复不复兴的闲事……”
“哦,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是了……不过这些人要是都到场,这毒堡虞家的面子忒大了。”
“谁说不是?你也不打听一下是谁发出这请帖扬言要重振毒堡。”
“我就听说是虞家一个声名在外的人物,颇有资历……”
“若是寻常后人,江湖中人怎可能如此买帐?要知道毒堡虽曾是江湖霸主之一,但却是因为协助三王谋逆而被剿灭,清云宗主端木先生、森云宗主墨先生,连带当今皇上都是当年覆灭虞家的主事者……若是毒堡再兴,难保不会挟怨成祸,出什么乱子……但是这一人出面复兴毒堡,却是人人拭目。”
“你这样一说我倒真有些好奇了……虞家当年声名在外的人物我也不是没听过,能想到的就是老堡主虞犽,和他的夫人虿毒娘子,还有后来的新堡主——他俩的儿子虞千褐……不过他们都已死了……你说的这人是谁?”
“你说的这三人,毒武都高强无比,确实声名在外。但还有一人,江湖中人大都听闻过,尤其是老一辈,听过就难以忘记呀。”
“是谁?”
店小二总算托着木盘将菜上了上来,香喷的鸡鸭鱼肉引得阿紫口水直流,立时拿筷子戳下一大块鸡腿肉。
“昔日的虞家大小姐,虞千褐的妹妹虞千紫。”
刚挟到嘴边的鸡腿肉突然手一抖掉在了桌上,对面的叶兰微微皱眉,看了紫衣的小丫头一眼。
“你也听说过吧,毒堡有制作僵尸活毒物的传统,把选中的巨毒虫兽困在血毒池中,炼制成巨毒无比的活体毒物听命驱使,不管是内力还是毒素都是每日成倍增长,制成后其威慑人,无人不惧……当年,堡主夫人虿毒娘子突然决定尝试用人来炼制。”
“你说的是……!”
“便是了,人说最毒妇人心,在这虿毒娘子身上可见一斑……她身为主母为人据传甚是公允,于是竟将自己六岁的女儿选作了制作僵尸活毒人的试验品。可怜那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娃娃,竟被亲母浸入了血毒池中……”
“听说那血毒池邪秽无比,内中万种毒蛇虫蚁游曳相食寄生,极其可怖……虿毒娘子这一举……着实残忍……”
“谁说不是,这虞千紫听说是天生的用毒奇才,从小研毒为乐,可食毒不死……本应是研毒一界的奇葩鬼才,竟被生母用来炼制活毒人……才六岁的一个女娃娃,被困进满是毒虫蛇蚁的血水中,据闻是只护其脖颈,独留口鼻在外,周身都浸在血腥腐臭的血水中,饿啖毒虫毒蛇,渴饮毒血,同时周身血肉亦被血中毒蛇虫蚁所咬所食……小女娃必得在血肉被虫蛇食至要害之前使身体毒性远胜毒物,令其食之即死,方能自保,可毒物生于血池中繁衍极快,后代毒性又将更烈,复又会咬食女娃,女娃饿了也只能啖其血肉,如此周而复始,数年方能成。”
“呕……”那边话音刚落,叶兰便见紫衣的人儿突然趴在桌旁深呕了起来。小手里紧抓不放的竹筷不停地抖……
“你又干什么?”叶兰不耐烦地沉下眼。
阿紫半晌低着头,不知过了多久,慢慢抬起头来,又是咧嘴一笑:“不干什么呀,突然觉得又脏又血腥,阿紫不想吃了。”
叶兰嗤了一声,冷冽道:“谁管你!”
第193章 乡野村店
“天下间竟有这样狠心的母亲……”
“哪个说不是!就那血毒池,听说是又污又秽又毒,别讲几年了,正常人就是一天也受不了哇……”
“这样说来那虞千紫能活下来也算是奇人了。”
“哪止是奇人呀!”山野村店内,撩腿坐在门口一桌的虬髯大汉比划着手道:“兄弟你是不走江湖,不知道那虞家僵尸活毒物的厉害……乖乖,听俺姥爷那一辈说,被炼成的毒物就像妖怪一样,又毒又悍,一放出来没人能挡得住,那力道,就跟搁山里修了几百年的妖法一样……吓人哪。”
“我以为厉害的是那些个毒物身上的毒……”
虬髯大汉听罢捞了一口茶喝,将碗一撂继续道:“那更不用说!它们的血沾到人就死,没有二话的!”
“这……这要是遇上了,岂不是伤到它危险,不伤它就被它杀了?”
“谁说不是!”
自关中上庸郡行出还未至巴蜀,此间山路是往蜀郡毒堡的捷径,可省余下将近一半的路程,只是地处偏僻,荒野无人烟,连着十数里也就这一间客栈。
蓝衣少女抬头望着面前青衣的人,见其端着凉茶半晌未动,只出神地望着茶碗里早已泡久的浮叶。
“师弟在想什么?”
云萧闻声抬头。
顿一瞬,道:“师父听二师姐说罢毒堡复出之事立时命我等将小师姐寻回……云萧想,此间应有联系。”青衣的人将茶碗放下,又道:“观师父当时神色之凛,毒堡复兴似与小师姐有莫大关联……”
“师弟是怀疑……”
门口那虬髯大汉又比划着手唾沫横飞起来:“所以啊,那虞千紫要真还活着绝对是江湖上一号不能惹的人物,内力高强,一身是毒,哪个能不忌惮?”
“所以像巫山空雷这样的人物也会因为忌惮应允前往?”
“这也不是……”但观那大汉挠了挠头,又道:“巫家的无刃刀能有几个人打得过……这些江湖上的大人物过去,还因着道义。”
“哦?这怎么说?”
“你想啊,这虞千紫被虞家这样对待过,哪可能要帮老虞家报仇?所以毒堡要真能在她手里复兴那是再好不过,既名正言顺地传承了虞家高强的毒学武功,又不用担心以后势头起来了找谁报仇什么的……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当然得表现一下自己高风亮节啥的,所以都要去捧个场。”
“原来是这样……”
“不仅这样,肯定也想亲眼见识一下这虞千紫的本事……将来可不定还有没有机会了。”
“这又怎么说?”
“因为这虞千紫要真是从血毒池里活下来的虞千紫,那肯定是厉害万分。但也同时意味着活不长呀……”
“活不长?为何活不长?”
“你听着这‘血毒池’三字想想也知道哪,这池里浸一浸能有好下场?”将桌上茶碗又捞起灌了一口,虬髯汉一抹嘴道:“虞家的僵尸活毒物从来都是越毒越短命,活最长的一只也不过十年。其中曾大杀四方,听闻是巨毒无比,强悍难敌,时常显露出魔性的那只诛天血蟒……仅仅活了三年不到。”
“啧……”对面那人一声唏嘘:“炼制需十年数十年,却只能驱使如此之短的时间,这炼来又有何用?”
“怎么没用!”那虬髯汉把碗一掷,嚷声道:“巫山空雷之前,当年虞犽和昔日的武榜第一齐鲁半壁山庄老庄主冷夜一战,让冷夜中毒受伤九死一生最后还是死了,靠的就是诛天血蟒,你说有用没用?”
那人吸一口凉气,不得不点头感叹。“这倒真是……再有用不过了。”
青衣的人听之已久,突然问了一句:“二师姐可曾看过小师姐的脉相?”
蓝苏婉怔了一下,轻轻摇头道:“不曾,阿紫整日嬉闹玩耍,身子向来最好,从未叫我与大师姐费心过……”言语未尽,蓝苏婉似忽然想到什么,垂目无声,竟自出神。
“二师姐?”
蓝苏婉惊了一下,刹时回神。“师弟?”
云萧眉间微蹙起,似察觉蓝苏婉方才神情有异,应有因由,正欲探究询问,忽听客栈中另有人道:
“此回巫家前往,听说可不止巫山空雷一人。”
“还有谁?”
“巫家主母巫山秋雨,听说还有二小姐巫聿胜艳、三小姐巫聿章瑞。”
“这……江湖风云,带两位小姐前去做什?”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巫家可是主母当家,女子的地位非同一般哪。”
“这又因何?”
“嘿嘿……具体原因我也不得而知,不过听说……”那人刻意放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几分猥琐。“听说和巫家的女人那啥了才有可能学会无刃刀……所以你说巫家女儿重要不重要?”
“兄台你知道的可真多……难怪巫家从来招赘,不肯把女儿往外嫁,原来是不愿意无刃刀流到外人手中。”
“谁说不是!你看当年那青阳子,还是云门弟子,不肯入赘只肯娶,结果是不是没成?”
“是了……可怜了那巫山秋雨至今未嫁……这样说来只要娶到巫家的女儿,就等于能掌握无刃刀了?”
“嘿嘿……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人禁不住□□两声,高声道:“此次风云际会,巫家主母把两位小姐带来,说不定有那么一层选婿的意思,入了巫家就等于入了武林盟主世家,兴许还可掌握无刃刀,我胡家刀胡旷自认在江湖上还有点名气,此次前去看看有没有这个机会……”
“原来阁下就是胡家刀胡大公子?小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久仰久仰……”
“哪里哪里……”
蓝苏婉听得入神,回目过来见云萧面色微异。“师弟?”
青衣的人似有所悟,敛神少许,执剑起身:“歇息已久,我们启程吧。如此方有可能在小师姐到达毒堡前拦下她。”
蓝苏婉当即随他起了身。“嗯……便听师弟的。”
一青一蓝的两道身影从大堂角落一桌里行出,后来的众位江湖中人方才注意到两人,皆自一震。
这这这……这小子哪里来的狗屎运?!他身后这蓝衣的姑娘……真真是气质如兰、玉貌花容哪!
乡村野店,众人望其离之已远,仍自震怔,唏嘘感叹恨声在心。
“离了这店,往后数十里都没个地方投宿,那小子竟是要带着那美貌姑娘露宿林野,真是忒不懂怜香惜玉了!”
“就是就是!”
…….
宜都郡,东街之上。
时已入夜,灯火煌煌,春雨楼前有香巾脂粉随着女子招手揽客而四扬。
楼内二楼雅间里。
梅疏影命璎璃在前、玖璃在后,自己执扇行在中间,方缓步踏入了房中。
铺有琉璃锦织就的圆桌一侧,梅疏影立身止步咳了一记。
璎璃回目看了梅疏影一眼,被其冷目睇回。
红衣女子只得低头快速拉出桌旁一张圆凳,取出雪白巾帕展开,迅速铺了上去。
此时鸨母正推门而入,梅疏影施施然地坐了下来。
“让公子久等了,这些酒水点心是春雨楼的招牌~”老鸨一边说着一边叫身后的仆从将碗碟端上来。
“公子您先随便尝尝……一会儿奴家就将楼里几个出了名的美人带来让公子瞧瞧~”
“哦?”梅疏影衣不沾桌,微一挑眉:“这意思还要让本公子等着了?”
鸨母捂嘴便笑:“哪能啊,几个女儿听说来了贵客不得梳妆打扮一下,公子您这样俊俏,方才远远一见可羞着她们了,不打扮一下怎么敢来见公子不是?”
梅疏影笑:“不打扮便是丑的,这种也不用叫来我面前了。”
那老鸨一噎,转了一下才道:“公子您可真是……风趣呢。”
玖璃、璎璃立身于梅疏影身侧一左一右,闻言皆咳了一声。
此时门外响起扣门声,鸨母眼中一亮,立时揉身前去开门。“定是女儿们到了。”
房门往里拉开,一阵脂粉香风扑面。
梅疏影似不经意般抽出袖中巾帕擦了擦鼻下,同时唤了一声:“玖璃。”
黑衣男子二话不说上前一步运掌挥出一道劲风。
满屋的香风粉气刹时都被扫了出去。
门外轻声唤着“妈妈”正要走入房中的几名女子有感劲风迎面皆无防备,一时珠钗坠曳发髻鬓丝都凌乱了三分。
“是这样。”梅疏影笑了一笑道:“本公子爱看美人着休沐浴装,几位不如都回去洗个澡再过来,我可在此等着。”
门外的女儿们在鸨母和玖璃的遮挡下隐约望见屋中一人一身白衣,衣上红梅醴艳,湛眉星目,凤表龙姿,形貌仪止说是惊艳也不为过……一时心下雀跃,再听他说什么休沐浴装,还不是为了方便做那档子事?真是羞极喜极,忙扶着半歪的钗髻小声点头应是。
老鸨一听浴装,回头过来也是一记香巾直往梅疏影脸上拂,笑得好不揶揄:“竟让她们着浴装来,公子您可真是……”
双璃:公子是想让她们洗掉一身脂粉味……
梅疏影仰面一让,避开了老鸨的巾帕与人,顺势立身而起:“那又如何,来这里不就是为了风流?”言罢梅疏影指了指桌上的酒水,面不改色道:“这酒水闻之极涩,饮之难以下咽,怎么也敢说是楼中招牌?”
双璃:公子,那酒水您碰也没碰。
老鸨愣了一下,而后行至桌前拿起酒壶闻了一闻,又浅尝一杯。目中现出疑色,转而笑道:“不该呀公子,我们春雨楼中一绝便是这春雨酒,整个宜都郡只有楼中酒奴会酿,人人道其味如春雨,清香芳醇,可不像公子您说的那样……”
“意思是本公子不会品酒了?”
双璃:公子您沾都没沾。
老鸨立时道:“奴家并无此意,只是想请公子再好生尝尝,奴家方才望见杯子都是干的……”
双璃:……
第194章 明月无尘
梅疏影眉峰微挑,悠然笑道:“这酒如此难闻,本公子怎可委屈自己当真去饮,我看便是酿造这酒的人也闻之难以入喉,实不能怪本公子。”
双璃:……
这都敢说,不愧是公子。
鸨母又噎,顿了好半晌才道:“不想公子您对酒的品鉴如此之高,只是酒奴对自己酿的酒向来是喜之爱之,何如公子说的这般不堪……”
梅疏影轻敲手中玉扇。“那便叫他过来于本公子面前连饮三壶,如此,本公子便勉为其难尝一尝他酿的这春雨酒。”
“这……”老鸨踌躇一刻,心下直道:怎么碰到个这么难伺候的主!
但看面前公子衣着气质皆不凡,便还是低头做揖道:“若是不叫酒奴来饮,好似楼中春雨酒真如公子所说这般不堪……如此还请公子您能给酒奴及这春雨酒一个机会,奴家这便叫他来饮。”
梅疏影执扇而立,只笑不语。
不多时,鸨母便揉腰而回,身后跟着一位花甲之龄的老者。
远远便能闻见一身陈酿酒香飘散而来。
梅疏影听其呼吸浅慢,脚步沉缓,眉峰略略一挑。
老鸨指着身后穿着粗布短衣的老人道:“他便是我楼中酒奴,春雨酒尽数是他一人酿制……”
却是话音未落,梅疏影便将手中玉扇一敲,直指来人道:“夷伯,好久不见。”
那人却似一惊,目中生疑,张了张口一时未发出声音。
但见梅疏影轻笑一声,自顾自道:“我一闻这酒香便猜测是夷伯的手艺,果然不差。自当年洛阳一别,已多年不见,夷伯可安好?”
那老者闻言忽是低头默声。
鸨母随即愣住,而后展颜笑道:“怎么?公子您与酒奴是旧识么?”
“是了。”梅疏影语声悠然:“当年夷伯还曾酿过一味叫‘夷陌无终’的酒,为人所敬所喜,无人不知,至今仍有人求,本公子此来便是想向夷伯讨教那最后一坛的夷陌无终酒,不知夷伯可肯透露?”
那老者闻言往后退了一步。“老朽不知公子您在说什么……”
梅疏影朗然笑道:“果然是舍不得么?无妨,本公子今日既来便是诚意十足,自然会有所表示。”言罢唤了一声:“璎璃。”
璎璃当即上前。
“取一万两给鸨母。”
璎璃面不改色,应了一声:“是。”立时从怀中抽出十数张银票放入了老鸨手中。
梅疏影微微笑道:“方才过来的几位姑娘中,最左一位身穿藕色长裙的那一位,本公子欲为她赎身,不知这一万两够是不够?”
那老鸨先是看着手中大叠银票一愣,惊醒后立时便道:“最左一位藕色……公子您说的是素心姑娘?”
此名一出,但见一旁老者眼皮便*一跳。
梅疏影长眉轻挑,执扇点头:“便是那位素心姑娘。”
“好好好……行行行……”那老鸨一把将银票塞入袖中:“别说是素心丫头,便是‘春花秋月’全给公子您带走都成!”
“哦?是么。”红□□艳,白衣的人听罢眉间一扬,转首笑望玖璃道:“玖璃,本公子便将她们悉数赏你如何?”
一旁执剑的黑衣男子立时低头,额际生汗。
下一瞬便见璎璃一声轻咳,平声肃道:“公子怎的不赏璎璃。”
梅疏影面上扬笑:“璎璃要?”
红衣女子语声肃然:“公子赏,璎璃便要。”
梅疏影笑意更深,手中折扇一转,径直指向黑衣男子,不欲放过:“玖璃又怎么说?”
璎璃轻哼一声,亦转目望向玖璃。
黑衣男子抚额的手不得不放下,抬头来,亦是面不改色道:“公子说笑了,属下既是公子的人,自然不能污了身,公子可尽数赏给璎璃……”
“噗——”璎璃听罢便是捂嘴笑。
“呵……”梅疏影不得不叹:“越发懂得反唇相讥了。”言罢禁不住捏扇摇头道:“玖璃啊玖璃,还未成亲便已忌惮如斯,本公子已能预见,往后你怕是翻不了身了……”
玖璃亦是轻咳一声,回看璎璃一眼,只管低头。
梅疏影未再多言,转向鸨母与屋中老者,高声道:“鸨母出去将人领来,便只要那素心姑娘,夷伯留下与本公子一谈如何?”
老鸨早已行至门前,此时忙应:“是是是……都听公子您的吩咐,奴家这便去领。”转而向着酒奴又道:“酒奴便就在此好生与公子叙旧……”言罢脚步轻快地推门便出。
步声离远,梅疏影拂衣回身,以扇轻指桌旁圆凳,微微一笑:“夷伯,请。”
那老者目色复杂,踌躇半晌,慢慢上前坐了下来。“你们想问什么。”
“本公子的来意早已言明。”梅疏影折回先前铺有白巾的圆凳落坐,面容浅淡,嘴角含笑:“夷伯这名是先生更名前所用,既已唤出,当知我等知你身份;既言洛阳,更可联系往昔;‘夷陌无终’四字,身为墨夷家昔日管家怎可能听不出‘终无剑墨夷家’之名。”
老者面色沉寂,低头望着桌上锦布。“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素心……老朽自认一直十分谨慎小心,从未在人前暴露与她的关系,应是无人知晓……”
“哈……”梅疏影挑眉一笑,以扇指向老者粗布短衣上一块藕色的补丁。“先生当知了。”
老者低头一见,心头便自一惊:这……是心儿自顾拿去与我补的衣裳,用的应是她衣上剩余的料子……
“可不止是料子。”似是知他所想,梅疏影淡淡指出:“行针之法与那姑娘衣裙上所绣牡丹亦相同,走势反复层叠不下三次,一眼观之格外细致,用绣花之法来为先生补丁,若道你二人无什么关系,本公子自是不信的。”
对面所坐之人径自一凛神,不由震慑心惊:“公子眼力不凡,聪慧敏识,老朽不得不叹服……”言罢,暗暗握紧了手掌,沉声道:“欲问何事,公子请说。”
“本公子早已说过了。”梅疏影轻敲手中玉扇,便又道:“便是向夷伯讨教那最后一坛‘夷陌无终酒’,不知夷伯可肯透露?”
老者咬牙道:“你们从何得知有那最后一坛……墨夷家当年灭门早已死了个干……”
梅疏影敲着玉扇的声音忽一重:“先生想好了再说,否则素心姑娘已是本公子的人,本公子若将她带走,先生想见她便难了。”
“你……!”老者仍自咬牙,久不愿出声。
“死者已矣,生者何辜。先生对旧主忠心本公子亦是感念,只是今日此人恐已成武林之患……先生为他包庇袒护不惜身旁亲友,可是愚忠?”
老者听罢立时厉声:“少爷自小性情温柔懂事明理,若非被江湖被叶家所害,怎会成如今模样?!”
梅疏影与双璃心头皆一凛:墨夷家确有遗孤在世。
梅疏影沉忖道:“所以他便要向整个江湖乃至朝廷报仇是么?”
“这是他们欠下的!墨夷家当年的冤屈总要有人来洗刷,少爷没有做错!”
梅疏影忽然抬头:“先生知道他在做什么,必定是见过他了……”
“我,没有……”
未待他言尽,梅疏影又道:“先生从始至终未问及我们三人身份,想必早已识出,如此看来先生对江湖之事的掌握实比本公子预想的要多得多……”
老者一声冷笑:“‘人如红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江湖人称惊云公子惊才绝艳、慧敏有智,确实不假。”
双璃闻言眼皮一跳,皆转首望他处。
梅疏影皮笑肉不笑道:“人如红梅惊艳确是……后一句有么。”
双璃低声:“有的。”
梅疏影手中玉扇一捏,扇骨摩挲发出轻响。“璎璃,玖璃。”
“……属下在。”
“闭嘴。”
老者望着面前的白衣公子,目中思绪庞杂:“惊云阁素以消息迅捷闻名武林,少爷若有动作,必易叫你盯上,老朽自知早晚会被人追查过来,早叫少爷送我入土陪老爷夫人,少爷却是不肯……如今惊云公子亲自追查至此,必已对少爷的存在了然于胸,只恨我顾念这后得的女儿,一直没能一死以了少爷后顾之忧。”
“‘明月无尘,浩荡终无’昔日的墨夷家武高德厚重情重义,其后又怎可能是无德之辈,先生以亲子替换幼主拼死将他救出免于灭门之祸,他又怎能背弃先生恩情。”
“哈。”老者半是悲凉半是怆然道:“既已查至此步,又有何好问?难道惊云公子还寄望老朽将少爷死穴罩门透露于你么?”
梅疏影未在意老人的讥讽之词,只道:“据惊云阁所知,此次毒堡复出之事为他一手策划,其目的,应是向江湖武林讨回墨夷家满门被灭之仇,可对?”
“你既已笃定,又何来问我?离毒堡之会已不足七日,你既来了这宜都郡便应知诸事晚矣,又还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梅疏影笑了一笑:“疏影自是来不及赶去了,只是先生便当这江湖无人了么?”
老人沉默,半晌后道:“老朽相信少爷,定能为墨夷家上百条人命讨回个公道!”
梅疏影未再看他,自顾道:“墨夷家满门被灭确实与江湖脱不了干系,他欲报此仇,江湖只能承之,只是中间牵联多少无辜之人,又如何结算。”
“身在江湖,谈何无辜!”
“那据城以守的南荣家呢?”
老者忽然默声。
梅疏影便道:“本公子最后再问一句,先生答完我便将素心姑娘归还先生,不再多问。”
老人沉默。
“墨夷氏遗孤可是墨然?”
第195章 夜阑听雨
老人闻之一愣,抬头来道:“墨然?”
梅疏影见到他目中惑色,心下一震,眉间立时拧起。
此惑不像有假,难道竟非墨然?
梅疏影沉吟。此次毒堡之会是墨夷家欲向江湖复仇,则墨夷氏必亲自动手,方纾长恨,影网此次集结去往蜀地足可证明其幕后之人确是墨夷遗孤,此前所得,若墨然便是影网真正主人,那此回去往蜀地毒堡主事的人必是墨然无疑……但夷伯方才之疑又是因何?此间何处出了纰漏……夷伯所指之人并非墨然,那他所知的“少爷”又是谁?目前应已在毒堡主事的影网主人究竟是不是墨然?
梅疏影道:“先生确定……你口中的少爷当真是墨夷氏之后?”
老者闻言一怔,下瞬又立时回神。沉声道:“惊云公子方才已说是最后一问,这又是做何?一刻未至便要出尔反尔么。”
白衣的人便自敛神,抬眸一笑。“先生说的是,此问先生可不答,本公子这便告辞了。”
言罢当真未再逼问,由红衣女子在前开门,拂衣执扇,起身便离.
水炙而热,四面八方涌近,浸没了口鼻双耳,散着浓郁的药香,空蒙错乱。
水荡起又推开,四周一切清晰又模糊,朦胧远近,没有声响。
湿热而偎贴的触感,仿若真实,本能地沉沦,拥紧怀中之人。
混沌中迷乱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白衣的人近在咫尺,两唇相依,与他。
“公子。”
耳际突来唤声,梅疏影周身一震,瞬时醒神过来,怔了一怔。
玖璃伸手探过水温,看向浴桶中的人道:“公子,水有些凉了,可要加些热水?”
宜都郡城里的梅含春信居。
二楼最南一间房里,梅疏影坐于屏风后的浴桶中,蓦然出神。
“公子?”玖璃见其不语,又出声唤了一句。
“不必了。”梅疏影自他手中取过浴袍披到身上,大步跨出了浴桶。“撤下去吧。”
“是,公子。”玖璃拿起屏风上的干巾过来给梅疏影擦拭湿发,依言唤了小厮进来收拾。
此时已值亥时,月高悬,满地清辉从屋外射入。
梅疏影长发随散不束,雪白的浴衣轻敞,迎风推开屋内一侧的门。
此间房内屋设外廊,朱栏横跨,正对南边林野,入眼即是一片葱郁。
梅疏影从屋内行至外廊之上,斜倚朱栏而憩,出神地望着远处层叠远去的山廓林影。
夏暑之气夹杂在晚风中送来,半是清爽半是沉闷。
方才脑中所现之景依稀浮现在眼前,梅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青玉扇,心悸而疼,目中竟茫。
“公子。”璎璃不知何时行来,端了碗素粥站在梅疏影身后:“夜深了,公子喝罢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需继续赶路。”
梅疏影未应声。
“公子?”
倚栏之人目光微敛,低声道:“那日……端木若华来我朱梅小楼为除我身上瘴气,可曾有过异样?”
璎璃微怔,敛神道:“应是不曾……不知公子是指什么?”
梅疏影神色有些莫测,静了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公子?”
栏边之人目中更茫。梦么……
一言不发地伸手接过素粥,仰首喝下。
白衣的人极为讽刺地扬唇而笑。
若然是真,她又怎会不更见疏离、避讳与我?
复将碗递回给璎璃,梅疏影目色忽深。
但倘若是真……
蓦然心潮鼓动,竟不能自抑。
梅疏影垂目看着手中青玉扇,心上霍然悸得有些疼……
倘若是真,便是叫她知道又何妨?!
清云宗主又如何……她若敢拒绝,我便……
岂能容得她拒绝!
红衣女子接回空碗,递上茶水给他漱口。
梅疏影回目望向一旁的白瓷小碗,忽然道:“为何又是素粥?”
璎璃愣了愣。“不是公子吩咐的么?”
梅疏影闻言不禁一震。
……
“阁主不喜食粥?”
“舌间有些痛,似有伤,许是烫到了。”
“莫非你平日吃食,都是弟子相喂,不曾自己端碗举箸?”
“倒是本公子思虑不周了。”
……
眼神蓦然更加深邃,下一瞬又陡然空冷。
“那日,我应是不曾对那女人有什么轻薄之举……”
璎璃一听就愣:“公子何出此言?若是端木先生,公子自然不曾,那时公子瘴气侵身尚且昏迷不醒……且……”璎璃顿了顿,又道:“公子非是这样的人。”
梅疏影听罢默声,下一瞬便只一笑。
转首望向栏外远处,目中空抑,不知是幸是哀是寂。
月下阴云忽拢,白衣的人久久沉默。
随散的长发在越加闷沉的暑风中飘摇翻飞,净无点尘的轻薄浴衣并无朱色,白的有些冷逸。
少了那份傲然艳色,恍然中竟似生出一分憔悴、两分忧茫、三分无知无措。
过了许久,他蓦然开口道:“离开洛阳时小苏婉的意思,再回洛阳便会与本公子了结了亲事,可是?”
璎璃扬起笑意:“小姐确是此意。”
梅疏影点了点头。“……那就好。”
璎璃俯身过来欲取走栏边小碗,梅疏影忽然阻她:“放着吧。”
璎璃怔忤:“公子?”
下一瞬梅疏影似也觉得此举莫明,捏扇的手一紧,复又摇头,移开了手:“……无事。”
红衣的人垂目望向栏边之人,语声几分怔忡:“公子怎么了?”
“昨日所得的消息……墨夷氏之事传信与洛阳了么?”
璎璃立时点头:“玖璃派了雪鹞去带信与小姐,应不会有差错。”似是怕梅疏影不放心,璎璃又补充道:“自跟随公子从岭南回来雪鹞着实聪慧了很多,公子可放心。”
梅疏影笑了笑,语声宁浅。“那只蠢鹞子。”
复又无话。
风拂又止,不知过了多久,梅疏影望于远处,喃道:“……下雨了。”
璎璃轻怔。下一刻暑热尽消,雨水果然淋漓而下。
“公子,快些回……”璎璃赶忙上前欲叫栏边之人回去屋中,近身望见梅疏影目中神色,却是一震。
也不是十分悲伤,就是寂寥沉抑,如天边堆砌的云絮,色深而邃,经年累月蓄在了一起,变得沉厚而抑重,纾解不开。
不知为何心上忽然一疼,璎璃兀地止步,愣愣地站在了梅疏影身后。
雨水打湿衣发,零落于身,梅疏影斜倚栏边动也未动。
一身白衣尽湿,久久未觉.
碧叶成荫,蝉鸣声声忽寂。
凌王府西院长廊之下,月色忽浅,清风徐来。
端木若华静坐已久,抬首望向远处,目中几分空宁。
叶绿叶自远处望见白衣人独坐廊下,眉间立时拧了,快步行来。
“戌时之际大师伯不是已将师父送回房中歇息了么?现下已是人定时分,师父怎的还未歇下……师父?”
白衣女子竟似出神,听闻唤声方才醒彻,只道:“无碍……”
叶绿叶眉间拧得更紧,立身椅侧道:“师父当知霜宁身上毒蛊再过三日便可根除。”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嗯……三日之后,我与她行针回元于身,你与我与你大师伯便一同启程往蜀郡。”
叶绿叶肃然应:“是,师父。”
白衣的人便又默声。
叶绿叶低头望向椅中之人,不禁又皱了皱眉:“师父此前在想什么?”
“梅疏影。”
叶绿叶听罢一怔,疑是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梅疏影。”椅中女子便又道了一遍。目中有惑,平声再道:“绿儿所问为师此前思何,为师答的是梅疏影。”
此回听得真切,叶绿叶面色不禁微变,冷肃道:“师父因何要思此人!”
原本应道是平常,被身后之人诘问一句,椅中女子方才愣了愣神。
不知为何心下亦生出几许轻惑,白衣的人安静半晌,才道:“此前去往惊云阁所在为其诊治,梅疏影曾诉与为师自神女教诗圣姑处得来的线索,是为毒堡虞家当年所用的血弩箭。”
叶绿叶这才一凛神,皱眉道:“他指的是哪一件事的线索?”
白衣的人抬眸而静:“是南荣家灭门一案。”
叶绿叶神情更肃:“如此说来云萧的灭门仇人中应有毒堡中人?”
椅中女子神色亦凛了。“梅疏影道已殁的毒堡虞家、影网、连城南荣氏一案……此三者间应有牵连。”顿了一顿,端木若华续道:“为师尚不知是何牵连,只是此次毒堡复立,江湖因之而动,小蓝私下亦告知此回影网有齐聚前往蜀川之势,其因未明,其心未知,不免叫人生忧。”
叶绿叶眉间蹙起,肃声问道:“师父究竟忧何?”
端木若华静了一瞬,低声道:“阿紫……不可再与毒堡中人事物有所接触。”
“师父?”
端木若华倏然一叹,“至今日萧儿、小蓝还未能将阿紫带回,应是来不及了。”白衣的人神色怔震,轻言道:“为师必得尽快赶往蜀地,否则……”
言之未尽,院中草叶忽垂。
叶绿叶借着廊下灯盏向廊外看了一眼,肃声道:“师父,下雨了,弟子送您回房中歇息。”
沉寂的雨声在夜色中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翠色。
端木若华“望”着院中之雨,忽然有些出神地吟道:“……闷斟壶酒暖,愁听雨声眠。”
“师父?”
白衣的人恍然回神,不觉轻怔。滞了一瞬后,颔首道:“回屋罢。”
“是。”叶绿叶应一声,推起木轮椅往屋中去。
第196章 野林篝火
方入川蜀境内的一处野林内,云萧与蓝苏婉围坐篝火旁。
天气晴好,夜间月明星稀,能看到繁星璀璨排列天际。
蓝衣的少女凝神将买来的干粮面饼在火上烤热,再用油纸包好,细心地递给对面青衣之人:“师弟,且吃一些。”
云萧伸手来接,忽被火上窜起的火舌烫了手背,兀自一颤,立时避了开。
蓝苏婉见得心头一紧,忙抬起云萧的手来看:“师弟可有伤着?这火舌离之分明还远,却仍有热浪烫人,师弟且当心些……”
青衣的人闻之一震,霍然站起了身:“……我明白了。”
蓝衣的人双手还未放开他的手,下意识地跟随起身,惑然问:“师弟明白了什么?”
青衣的人静了一瞬,方道:“离开凌王府时师父指点我所用剑法,当时所问,云萧何以能挡下师父的第三枚银针……”青衣的人回想当时之景,只觉最后一枚银针直点额心而来避无可避,抬剑已不及。毫厘之距时,银针于己面门前却似被一道无形之气挡下,滞了一瞬,因这一滞,自己方能及时侧首避开它。
“师父虽目不能视,然于她看来我当时之剑却是必能挡下第三枚银针。”
蓝苏婉仍是不明。“师弟何意?”
云萧立时将手从蓝衣少女手中抽出,转而执剑拔出,凝神少许,倾力于腕间一振。
手中长剑顿时嗡鸣不止。
“便是如此。”下一刻云萧折下身旁一根枯枝,移向剑身,却未及刃,枯枝便被削成两截。
蓝苏婉本是怔怔地看着云萧毫无留恋抽回的手,下一瞬见得面前之景,神情微震:“这是……”
青衣的人目中闪过凌然之色,手中长剑“铿”然收鞘,一字一顿道:“无刃刀。”
蓝苏婉闻言一惊:“无刃刀?!师弟怎会习得无刃刀?不是说……无刃刀只有巫家的人才能……”
云萧目中亦有些繁复:“我也不知其因,或许这还不算无刃刀……”思忖一瞬,青衣的人道:“大哥曾传授我无刃刀心法,并嘱我多加练习,言有益助长兵刃剑气之威……或许这便是他所指的。”
蓝苏婉不觉一笑:“巫公子竟能将巫家不外传的无刃刀心法授于师弟,结义之情确是深厚。”
云萧面色宁浅,语声微肃:“我也不知他随口一句‘助长兵刃剑气之威’竟是能化气成形、助长兵刃之长,此一来我手中之剑必添威势,不可谓不令人惊心……我若早知,必不轻易习之。”
蓝苏婉惑道:“师弟这是为何?”
云萧凛然道:“无刃刀毕竟是巫家独有,从不外传。云萧承蒙大哥错信,只恐拖累他为家族之人怪罪。”
蓝苏婉一怔:“原来如此……”
云萧未再多言,似思及什么,有些出神地望着林中篝火。
“师弟?”
云萧一时未应,蓝苏婉便又唤了一声:“师弟?”
青衣的人这才回神,转而看向了蓝苏婉:“二师姐何事?”
蓝衣少女有些局促地站在他面前:“无什么事……只是见师弟好似在出神……”言罢轻拂长裙重又坐回了篝火旁的青石上。
云萧也跟随坐下,默声将剑放置在一旁。
“师弟方才……莫不是……在担心洛阳那里,叶悦姑娘的伤势……?”蓝苏婉似不轻意地问了一句,手中拣起一枚枯枝将火堆拨小。
云萧听之微怔,顿一瞬,便就“嗯”了一声。
蓝苏婉拨动枯枝的手随即变缓,头低垂,轻声道:“叶悦姑娘开朗热忱,真挚坦率……又贵为郡主,武功高强……师弟与她在一起……”眼中仿佛映出离离光火,蓝衣的人语声极为轻柔:“……确是良配。”
青衣的人闻言怔色:“二师姐……何出此言?”
蓝苏婉语声更柔:“当日在九宫阵中,师弟与她双剑斗蛇、配合默契……能看出是心意相通之人……”抬头来直视青衣的人,蓝苏婉面色柔和:“师姐望在眼里,不得不称羡……今日只是……替师弟感到欣喜、欣慰而已。”
云萧面色更怔,双唇轻拨,欲言又止。一时不明二师姐何以提及此事,有此认知。
蓝苏婉轻轻移开目光,眸光柔浅,低声喃喃:“你知我与梅大哥从小指腹为婚,此次从毒堡回去,我便……”
“我与阿悦已无男女之情。”青衣的人似未听清她的喃语,思忖少许,正色道:“二师姐应是误会了……阿悦姑娘……实应找到更好的人,与她相配。”
蓝苏婉闻言一震,霍然抬头。“你……说什么?”
云萧面色肃然而沉静:“我与阿悦姑娘只是朋友。师姐不必误会。”
蓝苏婉手中枯枝赫然滑落到地上,呆呆地望着面前之人。“你说的……是真的么?”久久,竟自哑声道。
云萧闻言一震,抬头望向蓝衣之人。“二师姐……?”
蓝衣的人眼中一恍,泪水难以抑制地滚出滑落……下一瞬惊觉过来,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抹,“我……我……”
云萧见之……蓦然一震。
蓝苏婉立时偏过头,慌乱道:“我我没事……只是突然……突然有风沙……”
云萧怔在原地,久久只知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垂目抑声道:“二师姐……你……”我……
一瞬间林风忽扬,篝火随即窜起,跃然难止。
蓝苏婉回身猛地抱住了他:“我……我喜欢你……师弟……我喜欢你……如果……如果……可不可以……”压抑的哭声响起在林中,蓝衣的人埋首在云萧颈侧,周身都在颤瑟,指间牢牢攥住青衣的人衣袖,“如果你没有和她在一起……可不可以……”十指抖簌。
云萧呆呆地瞠目望着前方,久久一动未动。
…….
巴西郡城客栈中,叶兰洗罢澡深深舒了一口气。
裹这一身黑衣还要被那臭丫头贴着骑马,真是热死了!
想罢一只脚刚从浴桶中跨出。
此时,房门“啪——”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
劲风迎面,湿发都被个中内力带得往后扬起,房门前两三双视线被这响声惊动,齐齐望来。
“你!”叶兰气急厉喝,抓起桶边一块澡巾匆匆遮掩下身。
阿紫探着脑袋往里看,迎面便是叶兰黑青带煞的表情,眼神凌利成刃,几可杀人。
“小兰兰你洗澡太慢啦~哎你抓着那块布干什么??”
“紫无命!!”空着的手二话不说、一掌劈来,紫衣的人儿歪着头往里一让,房门“呯——”的一声又在阿紫身后合上。
阿紫一根手指指向叶兰腰下:“布掉了。”
“!”叶兰急急低头,一眼望见澡巾好端端地被自己压着。扬头又怒:“臭丫头你又……”
“唰——”的一声,叶兰抬头之际一只小手伸来,眨眼间将下方的布快速抽出。
阿紫睁大眼直直地看着叶兰腰下、双腿之间。
叶兰看着阿紫。
时间凝滞了一瞬。
“吾屮!”
叶兰青筋涨起,一声暴喝,劈头就是一掌朝阿紫挥去:“无耻的——”
紫衣的人儿嘟着嘴眼神往一边乱瞟,轻意地躲开了叶兰雷霆一掌:“生什么气嘛,又没有看到什么……”
叶兰怒极而吼:“你还想看到什么?!!”
阿紫飘到他三步之外,两根食指对戳:“好像也没什么好看了……”
“紫无命!!!!!”
“呯——”的一声巨响,随着木块迸散之声炸开、水声哗然。客栈里的小二、住客皆是一惊,不免又要朝二楼左一间住房里瞩目望去。
“那脾气不好的公子又朝人家小女孩发脾气了……”
“多标致的女娃儿,可怜……”
“哎,命不好……”
房间里,满地残木浴水、齑粉四扬,阿紫皱着鼻子道:“小兰兰你怎么可以把洗澡水弄得满屋都是??要是阿紫的话一定要被大师姐骂死了。”言罢转身便一把将房门拉开,朝外俏声喊道:“小二哥来收一下啦,房里的地上都是水啦!”
叶兰站在房里□□,还未来得及动作。
随着阿紫将门拉开正面迎视了楼上楼下数十双眼睛。
“……”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禽兽!”
“禽兽不如哪!!”
叶兰浑身散发着煞气,麻木地转身拉过屏风上的黑衣披上,然后走到房门前,“呯——”的一声再度将房门关上。
楼下众人皆一心惊:他这是、要做什?
下时便听房内传出女娃娃惊呼:
“小兰兰你做什么呀……”
“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嘛……”
“小兰兰你快放手……会痛的……”
众人听在耳中真是又惊又气又急:这这这……真是畜生啊!那小女娃看起来才十岁的样子……!
住客甲一推住客乙:“你上去……”
“你上去!”
“多可怜一小姑娘你不去救?!”
“你去……”
“……咱一起上去劝叨劝叨?”
住客乙回想那公子满面煞气的脸,艰难咽声:“……行。”拖了好长一个音才咬下这字。
几人刚行至二楼房门前,誓死如归地准备敲门,便闻房内响起“啪”的一声,像是脑袋撞上了什么硬物,随即安静了下来。
众人惶然色变:莫不是那小丫头受不住撞了墙?!
正自心惊,便见房门被人从内又一把拉开。
那紫衣小丫头胸前沾着血匆匆跑出。
几人皆愣:“小姑娘你没事吧?”
阿紫眯眼笑:“没事呀!我这么厉害能有什么事~哎楼下的小二哥你帮人家召个大夫来嘛好不好??”
“小姑娘你真没事吧?是不是哪儿伤着了……”
阿紫听罢当即搭下两眉撅起嘴:“阿紫没有哪里伤着,不过小兰兰脸上被他自己划了一刀,要不是我把他拍晕他还要再划几刀呢……那么多血,都不怕疼呢……”
哎?
紫衣的丫头又道:“真是……阿紫又没有对他怎么样~不就是被看光光嘛~不就是被大家一起看光光嘛~又不好看……大不了我们都当做没有看到……阿紫让他看回去嘛~”
哎哎??
众人张着嘴瞠目结舌,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第197章 星夜风沉
蓝苏婉哽咽的哭声渐小,喑哑而低涩……
蝉鸣声声,不时响起在林中。
无应声,无慰言,不曾回抱一分……
被抱住的人久久未有动作。
蓝衣的人指下攥得太紧,衣褶深皱,心控制不住地抽痛起来。
即便没有和叶悦姑娘在一起,师弟心里……也没有苏婉……
无措、自卑、羞愧……
当她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说出口时,却未得到他一分回应……
这一瞬间灭顶而来的绝望、疼痛、愧疚,几乎将她淹没。
蓝衣的人迅速偏转过头踉跄站起,语声喑哑而低滞:“我我去看看纵白……它离开的……有些久了……”
强忍的泪意一再涌出滑落,蓝苏婉眼前一片模糊,急步欲走。
“二师姐!”云萧心里一紧,紧随站起。“二师姐!”
蓝苏婉背对他站在三步之外,一袭蓝衣依旧翩跹,轻舞如蝶:“我……我已明白了……师弟不用再言……”
泪落如有声,溅落篝火之上,光火更见微弱。“师弟心里没有苏婉……苏婉作为师姐……怎能叫你为难……”
言罢步履匆乱,疾行而离。
云萧于后看着她的背影。幼时悉心照顾自己之景一幕幕于眼前掠过……
青衣的人心头紧紧一窒,霍然忧急。
“二师姐!”青色身影一闪而上,伸手便拉住了她。“二师姐……”
蓝苏婉周身轻簌,眼前已是一片水光,默声垂首,步步后退。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如珠。
云萧心下拧起,如遭针刺,目中大不忍……指间亦颤。
“二师姐……”
多年待自己犹如亲人之人于自己面前伤痛欲绝,且还是因自己……
云萧一瞬间竟感无措,心绪忧乱,握在蓝衣之人腕间的手不敢放开。“师姐……”
蓝苏婉垂首再未抬头,步履蹒跚,无声往后退开,咬牙颤声已不能成言……师弟……云萧……
云萧心下一痛,目中更见忧乱,犹豫一瞬,一把将面前之人拉入了怀中。“师姐……不要哭了……”双手将她紧扣在怀,青衣的人挣扎道:“我……我只是……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云萧抱着她,轻声道:“你原谅我……”
蓝苏婉一颗心重重拧起,又重重放下,她如瘫软般回抱住他,咬牙埋头在青衣人怀中,一瞬间无法抑制地颤簌哽咽,抽泣出声。
“既是如此,师姐既是喜欢云萧,等再见到师父,我们……”云萧的手亦微微颤抖起来:“我们……”
他想说……
我们……可一起……禀明师父……
可是,身与心皆不受控制地颤抖、簌然……疼窒着,空茫着,凄然着,却仍旧决绝。
脑中浮现的,是王府之中那人醉酒无意识、于他唇间*轻喃出的那三字……
心猛然如飞雪茫涩,钝痛如凿。
可是却仍旧将那人萦绕刻骨,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好似那一袭白衣早已刻入了骨血中。
舍不下,弃不了,忘不了,也断不了。
所以说不出口。
就算知晓或许这样,可免伤亲人,或许这样,他可更久、更坦荡地伴于她身侧……不叫人怀疑什么,察觉什么。
可是仍旧说不出口。
就算于心不忍,就算麻木不仁,就算心孤意怯……竟仍是说不出口。
禀明师父……
禀明师父?
明明想要与她说的,只有那唯一的心意……
唯一永远不能言说的心意……
天下间无人知晓。
我一颗心里全是你,都是你,只有你……师父。
声低而抑,他抱着怀里的人,终是忍不住窒声道:“对不起……二师姐,对不起。”
蓝苏婉听罢便是一震,久久未出声。
……
“要我说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人这一生,不令自己后悔,便够了。”
“凡事便应从心而为。”
“我宁可将来后悔,也不愿留憾于今。”
……
盛宴之言于脑海中浮过,云萧抚掌于怀中之人背上,一字一句镇重而伤怀地与她道:“……对不起。”
蓝衣的人至后已然安静下来,伏首于他怀中,咽声而寂……
林中篝火愈小,风轻夜静,蝉鸣。
蓝苏婉与他相拥已久,未放开。
不知过了多久,喑哑低柔的女声轻轻道:“师弟心里……已经有人了……”
暑气氤氲,星夜风沉。
蓝衣的人慢慢松开了环抱少年的手,低头间睫羽凝泪,眸光垂落,往后退开。“原来并非霜宁郡主……师姐懂了。”
一旁篝火不知何时已灭,蓝苏婉伸手抹去眼泪,强笑道:“师弟何言那三字……你并无对不起苏婉之处……是我自己……与师弟有缘无份。”
蓝苏婉看着他。“一直以为师弟与叶悦姑娘情投意合……却原来不是。”
语声中难以抹去的哀与寂,满心悲伤潮落,蓝苏婉目中已不复慌乱,更多的是忧伤抑制,悲戚至温柔。“原来师弟心中,另有其人……”
蓝苏婉望着他,极浅一笑:“不必言‘对不起’……师弟永不必对苏婉说这三字……没有男女之缘,我也还是你的二师姐……”滞了一滞,她更见温柔道:“那人想必有着世间少有的心性与样貌,故能叫师弟倾心不负……”恍然低头,语声轻寂。“既是……既是已经有了合适的良人……苏婉便只愿见你……幸福。”
青衣的人立身而静,目中微见恍惚,微微偏过了头,只不言。
蓝苏婉最后轻轻点了下头,转身往远处行去,步步沉缓,如伤。
“那人有着世间少有的心性和样貌……却不是合适的良人……”青衣的人轻喃一句,戚然一笑。
月影倥偬,风过无声,唯余空响.
数日后,阿紫叶兰已至蜀郡。
仍是两人一骑,紫衣的人儿背靠叶兰倒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两只小手左一下右一下、无意识地拍着马屁股。
“蜀郡么……”一身俏皮可爱的小紫裙天真烂漫,于艳阳下明媚而娇丽。阿紫两只手一边拍,一边喃喃:“神弩机关箭,毒武半边天,宁笑阎罗王,不惹虞家郎。”
长街之上,恍如隔世的人潮街道穿花过眼,阿紫歪着头仰首轻轻一笑:“小蜜桃……阿紫回来了呢……”
日光太正,刺得人双眼生涩,紫衣的人儿朝天眨了眨眼,眼角一颗水珠儿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转瞬间。
“去哪?”身后的男声阴沉沉道。
阿紫靠在叶兰背上,摊开小手仰面颓身,一脸恍惚和乖巧:“回家……”
黑衣的人眉间一拧,并未听清,不耐道:“什么?”
阿紫反手摸了摸他的腰,又拍拍大腿:“去毒堡呀~”
叶兰强忍她的调戏,挥开她的手暴躁道:“知道了!”
本欲挥开的手却被阿紫抓住,紫衣的人儿扯过他的手不放,过了一会儿,偏头凑上嘴,重重咬了一口:“么嘛~这是亲亲哦……”
叶兰脸色瞬间青黑。左边眼下一道深长的刀伤初见结痂,配上这样阴沉可怖的脸色,无形中多了九分狰狞。
“小兰兰……要是有人冒充你出来哄骗人,你说要怎么办才好呢?”
“杀。”
阿紫撅起嘴:“师父会怪。”
叶兰冷面:“父王不会管。”
阿紫突然想到:“他会不会比你厉害杀不掉呀??”
叶兰一声冷笑。“可笑,真是这样他有何必要冒充我?”
“哎?”阿紫歪头:“对哦。”
紫衣的人儿想了想又笑嘻嘻道:“而且就算比你厉害肯定也没我厉害~大不了你求我帮你嘛~”
叶兰冷戾道:“杀不了便被杀,为何要求你?可笑!”
阿紫眯眼笑:“小兰兰这是不肯求阿紫的意思咯~”
“宁可死!”
“那阿紫求小兰兰好了~”
“恨不得你死!”
阿紫嘟起嘴:“怎么这样……”
叶兰冷戾道:“你应该想的是倘若落败不要让我撞见……因为我必定毫不犹豫地趁机杀了你!”
阿紫两眉重重耷拉下来:“啊?为什么呀?你不喜欢阿紫吗??”
叶兰森冷道:“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阿紫咧起嘴来:“那正好呀,那天把你看光光,阿紫正犹豫要不要对小兰兰负责呢~因为阿紫后来想到……那天楼上楼下有好多人都把小兰兰看光光了~不一定要轮到阿紫负责呀。”
叶兰一掌重重拍在马背上:“来日我定杀了你这臭丫头!!”
阿紫撅起嘴,又伸手拧了他的大腿一把:“怎么又生气啦~嘻嘻~小兰兰不要生气嘛~”
黑衣的人面上青筋暴起,横列额前。突然感觉到另一条腿上又多了只小手……
“……手伸回去。”
“不嘛~”
“伸回去!!”
“就不~”
“臭丫头看清楚!这是大街上!!!”
“我知道呀~就不嘛~”
“无耻的——”
“么嘛~”阿紫趁他回头怒喝之际,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个。
街上行人络绎,众皆侧目而视。
叶兰重重咬牙:“左脸上这道疤我下手还是轻了!”
阿紫嘻嘻一笑。
…….
凌王府前,端木若华已由叶绿叶扶入马车之中。
正值午后,暑气灼人。
石阶之上,叶齐负手而立。疑似相送。
白衣的人轻轻拂开一侧马车垂帘,平声道:“霜宁郡主待休养月余,应能痊愈,此次凌王府一行,端木几人叨扰了。”
叶齐微微扯起嘴角,语声低沉:“端木宗主客气了,小女伤病幸得宗主几人出手相救,本王只得感激在心,何来叨扰一说。”
似是从叶齐语气中听出一股森冷之意,白衣的人闻言无意识地蹙了蹙眉,便未再多言。
叶齐便也只是看着她。
墨然坐于马车内,抬首看向叶齐温然道:“有劳王爷相送。”
叶齐的目光移向墨然,与之交汇一瞬,又悄无声息地移开,“那便恕本王不远送了,墨先生。”至后三字,似笑似冷。
墨然目似温光,垂目示意,只微微一笑。
叶绿叶伸手将一旁仆从递过来的斗笠罩到头上,扬手一甩马鞭,毫不赘言地冷喝道:“驾!”
骢马轺车,扬尘而去。
叶齐立在王府门前,目中转瞬凌寒,表情阴恻而深沉。
“这一踏,只望你还能活着回来,端木若华!”
第198章 谷鸟鸣晴
巴蜀之境,益州之北,两抹身影纵马于野,数日未歇。
山林泥径上,一青一蓝的身影前后驱马驰过,一旁林草间隐约能望见一点白影飞奔追随在后。
谷鸟鸣晴,暑风啸晚。
黄昏时两人勒马停在一处简陋的茶棚前。此时天色尚明,两人已入蜀郡地界。
青衣的人扬声要了一壶凉茶,下马将马缰牵到一旁一排木桩子上拴住。似无意般瞥了一眼茶棚后忙不迭跑去寻水喝的纵白。
此时夏至已过,暑热难抗,茶棚中不少歇脚纳凉小憩的行人,手中拿着湿巾或斗笠不耐地扇着,身上汗臭烤得有些熏人。
蓝苏婉头上戴了顶白纱遮挡日头,蓝衣轻纱行步间微微扬起,缓步走入茶棚一角的空桌上坐下,转头望向随自己身后行来的青衣人。
或因少女身形过于曼妙,一身芝兰秀气实在不俗,茶棚里众人的嘈杂喧哗无声息间就静了下来,尽皆侧目。
这定是个美人儿……
“凉茶来了!”小二哥吆喝一声提壶过来,排开两个大碗,满茶期间近看了这蓝衣的少女一眼,灿笑不已:“两位官倌慢用。”
青衣的人正于此时坐下,遣退小二,伸手扶了两只茶碗一圈便对蓝苏婉道:“二师姐请。”
蓝苏婉柔声低应:“嗯。”
两人喝了半碗茶,茶棚里的众人终于慢慢又复嘈杂喧闹。此时热浪随风,飞马扬尘,远远又见两人驱马驰来,一身粗布短打,手中提剑,能看出也是江湖中人。
“小二小二!快上两壶凉茶!”那两人一边吆喝一边甩下马缰随意缠到桩朾上。“顺便给我俩这马也喂两口水。”
“好嘞客倌!”茶棚里也就一老一少,应是父子,那小的便是小二哥,高声应了一句忙提来茶壶。
两人走路带风,铁剑往空着的一张粗木方桌上一甩,撩衣踩凳便坐:“终于到蜀郡了,这南边真他妈的闷热,憋死人了!”
“谁说不是!哎,兄弟你听说没?”
“听说啥?”
茶棚里语声不断,本是嘈杂,两人热得没眼瞧人,也未多看,自顾说话。
云萧二人坐在角落荫处,只是低头喝茶。
“路上打我俩身边窜过去那一溜人,说的,关中那两家出事了!”
青衣人喝茶的动作禁不住一顿。
“关中?你说的是‘音杀’乐正家和‘兽奴’申屠家?”
“对了!这次毒堡复兴也别指望他们两家能来人了,申屠家老家主申屠啸死了!”
“啥?!我怎么好似路上还碰上了申屠家的人……”
“吹吧你!现在江湖上都传开了,申屠啸被自己性如野兽的独女亲手杀了,申屠家本家、分家誓杀此女为家主报仇,乐正家因庇护那申屠流阐伤亡甚重,乐正无殇为免连累家人带着申屠流阐避走他处,如今这两人倍受申屠家追杀,正逃亡在外……”
“啥?!亲女杀父?这也太骇人听闻了……这事当真??”
“谁知道真假!不过申屠家这架势可真真,听说分家本家的兽奴全出动了,当天为追杀申屠流阐把梁州城里闹得鸡犬不宁……乐正无殇不是不能用音杀了么,就一直是乐正清音老家主领乐正家之人挡着,后来还是抗不住,兽奴像疯了一样冲破音阵见人就咬,乐正清音一条胳膊差点废在兽口之下,后来还是群山兽鸣齐集而下挡住了城里的奴兽……”
“群兽挡兽?”
“是呀,可见当年被江湖中人传为佳话的百兽送嫁不假,这申屠流阐应该是真有驭使百兽之能……”
“那她杀她老爹是真的?”
“这我哪知道?按理说好歹是亲爹应该不会……可也有人说申屠流阐大多时候兽性难驯,并无人性,疯颠之下做出有悖常理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那申屠家现在是谁当家?”
“是申屠啸的侧室申屠柳氏,听闻先前申屠啸病重,申屠流阐跪在府外数日请见,没人肯放她再回申屠家,是这申屠柳氏一时心软放了申屠流阐回府探看,没想到申屠流阐进去再出来申屠啸就死了……申屠柳氏引以为责,悲痛之下召集分家本家誓杀此女为老家主报仇……”
“可我怎么记得申屠啸老家主还有个幼弟?怎么轮得到侧室当家?”
“你说的是,是有这么个人物,据说比申屠啸小了二十余岁不止,打小不亲,长年在外游荡,几不归家……”
“申屠啸一死,申屠本家等于没人了,就算不亲这也应该回来当家作主不是?”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这人至今没有现身……”
“大哥身死也没有现身?”
“没有。”
“奇了怪了……这什么幼弟……是亲的么……”
蓝苏婉转首望向云萧,目中微紧,轻言道:“他们说的这人,便是师弟曾于洛阳提起,青风寨中乐正公子央师弟去寻回、继尔与他结为异性兄弟的申屠烬公子吗?”
云萧点了点头:“应是。”
蓝苏婉回目有忧,“申屠家出这样的事,不知乐正公子与申屠姑娘可还安好?”
云萧凛然蹙了蹙眉,“流阐绝无可能弑父。”言罢微微一顿,续道:“乐正无殇虽已不能再用音杀,但流阐还有号令百兽之能,应不致于毫无还手之力……只是我寻到二哥时将申屠家境况悉数告之,他应我心下已知,当已归家处理,为何传言里至今未曾现身?”
蓝苏婉闻言亦蹙起眉,神情忧怔。
“走吧。”云萧静了片刻却是低声道:“再有三日便是毒堡与江湖中人所约的极暑之晦,师父命我们赶在此之前找到小师姐将其拦下,必有其因。”青衣的人撂下碎银拿起手边之剑,转身便行出了茶棚。“无论如何我们先完成师父之命。”
蓝苏婉颔首以应,起身跟随在他身后。
两人默声行出翻身上马,其间无言。
“客倌走好!”小二哥一抹桌子对着扬尘而去的两匹快马高声吆喝了一句。
…….
入夜,蝉鸣。
一抹娇小的身影轻轻巧巧地翻入高墙红瓦之内。
古堡幽境,草木葱郁,亭台水榭,满塘清池。
池内莲叶团团,荷香阵阵,飘满古堡内外,院里余香。
抬头间能看到几处阁楼内烛火相映,人影绰绰。
阿紫呆呆地转目四望,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怔。
真的……都和以前一样……
娇小的身影失神地停在后院最中间一间阁楼前,眼睛里空茫茫的,有恨有怨有疼,“娘……”下一刻唇间抿起,大眼眨了一眨,又好像什么也没了。
突然阁楼内传出几句轻吟,语声纯澈而轻幽,随意而漠淡。
“神弩机关箭,毒武半边天,宁笑阎罗王,不惹虞家郎。”
阿紫闻声一恍,望向阁楼上那一扇开着的窗,下一刻小小的身影踮脚一掠,便掠了上去。
一袭紫衣倚窗而坐,长发披散垂肩,如琉璃锦缎一般,微泛流光。
一人立在他身后,正用木梳为他梳头。
“这小诗说的就是毒堡虞家么?”窗上之人问。
他身后之人语声有些沧桑,木讷幽静,是女子之声:“是。”
“现在应该没什么人记得了吧。”
他身后女声顿了一下,又道:“……是。”
“小致因何还记得?”
女声沉默许久,低声道:“只要活着,我就记得。”
一抹娇小的紫色身影毫无声息地站在窗棂上面的檐子上,闻言歪了歪头,心里有点纳罕和怔愣。
“我有点饿了。”窗前之人突然扬了扬声道。
女声怔了一下:“以前小姐最易喊饿。”她言罢便把手里木梳放到旁边,转身离开:“我去拿吃的。”
窗前楼内又复安静,阿紫脑袋里还回响着那女声离去时说的:以前小姐最易喊饿。
“你不下来么?”窗前的紫衣之人却道。
阿紫嘟了嘟嘴,小小的身子一荡,就着窗子翻进了阁楼内,就从窗前之人面前跃过。“没想到被人发现了~”
“我也是刚发现,没想到你这么小,武功这么高。”那人身上紫衣在窗前随风轻扬,语声不阴不郁,带着少年人的单纯明净、澄澈无垢,同时不急不徐。
说话同时,便转面看向了落在阁内的紫衣人儿。
两目相对,阿紫睁大了眼,“美美美美美……”
紫衣少年眉一挑:“我脸上不是还带着面具么?”
阿紫不禁嚷嚷起来:“挡了半个脸,还是能知道!你肯定很美!!”
少年便微微一笑:“或许吧。”
阿紫把手别在身后踱了两步:“你在这儿,是要扮谁?”
少年腰间别了个皮制的小袋子,此时伸手进去随手掏了张白纸出来:“我也记不大清,幸好今日小致刚与我说过,是叫虞千紫。”
阿紫撅起嘴:“这儿便是说要复兴的毒堡,你还穿的一身紫,我猜也是呀。”
少年拿着手中四四方方的白纸对照着阿紫在折:“改穿一身紫也罢了,最主要小致说虞千紫是女的,料想三天后在江湖人面前我是不能开口说话了。”
阿紫好奇道:“那为什么不找个女的来扮呀?”
少年低头细心地折着折纸,“因为是义父的吩咐,要武功最高的人扮她。”少年抬头微笑,唇如三月桃,肤胜晴冬雪。“这是你,我折好了。”
阿紫探头过来看他折得惟妙惟肖,不禁新奇:“好像呀!”
少年小心地把折纸放进腰间皮袋子里,随即笑了一声:“好了,你就是我今天额外的记忆。”
言罢轻轻从窗檐上跳下来,指间一弹,一柄长剑从袖中滑了出来,于烛火中反射出寒光。
阿紫眼睛瞄了瞄,嘴巴轻轻一嘟:“要打架了么~”
少年扬眉:“是呀。”
第199章 烛火曳夜
烛火映照在妆台上。
一人一身素衣单手抵额,淡而柔的目光静静瞄着镜中之人脸上的两条鞭痕。
另一只手里轻轻摩挲着一物,于昏黄的烛火中反射出淡淡的金属光泽。
“影主。”屋中气息变了一变,一人立于窗外平声唤道。
素衣之人闻声收回了抵额的手,只望着手中之物。“进来说。”
“是。”
下一刻阁楼小窗开而后合,翠色身影单腿跪在郭小钰身后。
“影血传回消息,关中的事办妥了,近日回。”
郭小钰面色仍是温文平静,眸光柔淡未从自己手心里移开。“待到申屠家的人到了毒堡,第一步棋便落子了。”
跪地之人语声有些惴惴:“六人只剩两人,乐正无殇……主人与影主是想借申屠家除去么。”
郭小钰摇了摇头:“一整个申屠家,也斗不过百兽之主的申屠流阐。有她在,乐正无殇一路无险。”
“但到了毒堡后……”
郭小钰收起手中之物,贴身放入怀中,看向了影木。“我虽有一万种方法杀他,主人未下令之前,仍是不会动他的。诗映雪亦然。”
影木闻言震慑:“神女教圣女深居教中不出,受神女教一教尊崇,文武榜均排第三……这样的人物影主也有办法轻易除去?”
郭小钰眸光浅淡:“只要是人,便会有他的弱点,只要有弱点,自然就能除了。”语声轻柔,不急不徐,她续道:“不光是他们,我们也是一样。”
跪地之人身子一震,低头。
郭小钰伸手抚了抚自己脸上不算深、却也不浅的两条疤痕。“人只要活着,多多少少都会暴露出弱点,最后因之而死,也属平常。其实大多数人心里是知道的,就像你,就像我……可是即便知道,弱点也还是弱点,一时半会、三年五载、半生一世,竟改不了。”
轻轻叹了一声,素衣之人续道:“或许这样,也才能称做‘人’吧。”
影木抬头看她,目色复杂,一时无言。
片刻后,忍不住问道:“影主脸上这两条疤……主人一早赐了药,影主为何不用?”
素衣之人眸光一静,眼底浮现两分寂寥。“用了,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望着镜中疤痕,郭小钰淡淡道:“留着……便感觉她还欠了我,将来,或许还会有将来。”
影木头便一低。不言。
“影网里一半的消息都会经过你手,可有看出诗映雪的弱点是什么?”
影木摇头:“属下愚钝,未能看出。”
郭小钰便道:“神女教的护教使曲歌,以传教之名在外流浪多年不归,是何因?”
影木立时回:“据得来的消息,他是因幼时一同入教的同伴无故失踪而生叛教之心,当众冲撞圣女,被流放教外。”
郭小钰点了点头:“是这样,诗映雪没有逐他出教,也没有废他护教使身份,只告诉他那人还活着,将他流放,叫他自己去找。”
影木看向素衣之人:“这些可以看出诗映雪的弱点?”
“神女教惯收街头流浪的乞儿入教,曲歌当年与另一名幼子若非碰上神女教招众便要成为街边饿殍,他和他那儿时玩伴感情深厚有罹难之情,故而铭心。曲歌有流放之名可离开神女教后,便一直在外寻找那人,一寻数年。”郭小钰回看影木:“我们所得消息,此间诗映雪做了什么?”
影木拧眉:“并无她详细做为的消息。”
郭小钰又点了点头:“诗映雪什么也未做,最主要的是,一直未废他护教使这么一个对神女教而言极为重要的身份。”
影木未能想通,问道:“这有何意?”
郭小钰淡淡道:“如此是否可以理解为……不逐他出教,是因为还想他回来;不废他护教使身份,是因为知道他终会回来。”
影木更为不解:“由探得的消息,曲歌并不看重神女教,唯重那名幼时相依为命的同伴,如果找到那人,断无理由再回神女教。”
郭小钰点头:“所以诗映雪知道他找不到。”
影木眉一皱:“诗映雪骗了他……那人已死了。”
郭小钰慢慢摇头:“诗映雪没有骗他,那人还活着。”素衣之人微微一笑,看着影木,“你就不问我,为何诗映雪还想他回教?”
影木猜测道:“莫不是他们之间有男女私情?”
郭小钰又摇头:“神女教教众均为男子,唯有圣女一人,而圣女以高洁著称,不容人玷染。起居都远离教众,当日曲歌当众冲撞圣女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影木:“若是这样,诗映雪对他这护教使不逐不废的作为是否过于宽容?”
郭小钰笑了笑:“你终于发现了。”语声一转,她道:“第一次相见的教中上位者与属从,诗映雪有何理由宽待于曲歌?细数神女教中与曲歌亲厚者,唯有与他同时入教的那一名幼子。前后联想一番,我只猜测……”
影木肃看郭小钰。
“世人都易被一叶障目,他就未曾想过,苦寻之人或许就在眼前。”
影木震惊:“影主的意思是……?!这如何可能?神女教教众只收男子,曲歌与他那名儿时同伴应都是男子,诗映雪却是教中圣女……”
郭小钰打断她道:“你便就没有想过,从来只收男子的神女教,从何而来的圣女。”
影木立时便懵住了。
“但神女教圣女每一位都武功绝世,也确确实实是女子之身……”郭小钰慢慢道:“我想,这应便是诗映雪最惧之事了。”
影木震然道:“她……他是怕神女教圣女之秘为天下人所知,还是怕曲歌知道‘她’即是他?”
郭小钰面色平淡地摇了摇头:“这我便无从得知了。”
影木犹自震惊:“世间真有如此秘法?”
郭小钰语声淡然:“我只是根据神女教古来传统与这一记实例推测了一二,是真是假,也无从得知。”顿一瞬,她续道:“只是无论真假,诗映雪的弱点都已昭然。”
影木立时道:“她的弱点是曲歌。”
“不止。”郭小钰微微一笑:“我这猜测若然是真,诗映雪之惧不言而喻;若然是假,此言传出后也将是她是神女教之劫。”
影木思一瞬,当即伏首:“影主沉谋,影木佩服!”
郭小钰未再多言,只遣她退下。
突然窗外树摇石动,传来一阵簌簌风声。
郭小钰转目一望,语声幽静而平缓。“有人触动我布于堡中的星罗阵了。”
影木神色一凛,翠影闪向窗外:“属下去看看。”
郭小钰望她离开,拢袖而起亦慢慢走出了阁楼。
毒堡内院,两抹紫影从最主一间阁楼上同时跃下,寒光明灭间刀剑之声锵然。
娇小的身影凌空一个翻腾,眼中寒芒一点,直窜向面前少年。
双袖猛然一翻,两把贴臂弯刀映着冷月哗然而出,“锵——”的一声撞在紫衣少年手中长剑上。
刀上内力迎面压来震得人虎口发麻,紫衣少年转腕扬手将剑一翻,换至左手之上,右指压剑一弹,剑刃直指阿紫面门。
紫衣的人儿飞脚蹬在还未来得及弹开的剑身上,整个人飞身一退,一转脚便落了地。“现在该我说那句话了……没想到你这么小,武功这么高。”她一言毕,目中微光一闪,嘴角一点点往上扬起,眼神无形间就变了。
“杀!”
郭小钰甫行来便看见一抹紫影风驰电掣一般冲向墨夷然却,刀光映月生寒,口中所吐出的“杀”字森冷阴寒。
“少主人!”下时影木过来,当即一惊,忧忡之时看清那紫影是谁又一震:她是……!
“何人触动了星罗阵?”郭小钰一面看着一面问影木。
影木低头便道:“身着黑衣,未能看清。”答完心头微紧。
郭小钰一时静声,看着相斗的两人往前走了一步,下时闻“铛——”的一声,兵刃相击,尖锐刺耳,墨夷然却扬剑挡下这一记弯刀的同时,刀中内力立时冲刃而出,竟将他鬓边乌发冲得往后扬起,鼓荡翻飞不已。
素衣之人面色不禁微变:“这女娃儿的武功高的诡异……”眉间微蹙,郭小钰沉声道:“主人的‘忆生蛊’还需这三日方能完全化入少主人五识中,现在的他尚不能与之敌。”
下一刻冷光一凝,紫影另一只手上的弯刀已当胸朝墨夷然却砍去,势如疾风,伴随着紫衣人儿越来越尖锐酷戾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呜——”突然一声阴冷幽咽的笛声传来,阿紫娇小的身子整个一僵,眼前白光乍现,刀势生生止住。
墨夷然却立时飞身而退。
白光之后,眼中便慢慢萦上血色,阿紫双眼陡然睁大,一瞬间血液如沸腾了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死……都死……都要死!!!”
臂下弯刀交错一扬,刀光四射,“呯——”然数声,竟将院中几块半人高的假山乱石瞬间劈成两半,冷月下郭小钰几人但见她手上刀刃竟一寸寸地化成血色。
“退!”郭小钰立时便道。
话声未落,月下冷光一扬,两柄血刃弯刀眨眼间竟已到她面前,刀光凌寒。
“影主!”
第200章 紫影流墨
“呜——呜呜呜——”突然笛声再扬,几道黑影从暗处飞出直直扑到紫衣人儿身上。
与此同时影木一动,迭影数重将郭小钰瞬间带离。
墨夷然却退至影木身前,转目看向阁楼后方,一人手中横笛木讷冰冷地吹着。
“呜呜”的笛声不断,越来越多黑影从暗处飞出扑到阿紫身上。
黑衣下一张张僵硬冷白的面容在月光下泛出尸寒冷气,双目一眨不眨,周身裹在黑色披风里,出手俱是毫不留情毫无顾忌地攻向紫衣人儿。
“哈哈哈……哈哈哈……都死吧!!!”刀光扬起落下,只一瞬间,黑衣残尸铺满一地,阿紫周身染血,脚边都是四溅的血肉。“杀——杀——杀——”
她如旋风般扑向靠近的活物,丛丛黑衣人扑来竟不能挡住她分毫。
“呜呜呜”的笛声更急,黑衣人更多地扑来,紫衣人儿的笑声却越来越亮。寒月下透出森森可怖之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郭小钰面色又变,再度低声道:“退。”
突然另一面的阁楼暗处亦飞出一道人影,一掠至紫衣人儿身边,却是扬手一把抓住了阿紫的手腕。
“走!”
叶兰指间用力竟拉不动她,拧眉喝道:“臭丫头!还不快走!发什么疯!!”
阿紫转面看向他,咧起嘴就是一笑。
叶兰突然一震。
下一刻刀光迎面.
洛阳至巴蜀途中,上庸郡郡城一间客栈内。
叶绿叶打来热水,正欲给端木若华净手洗漱,行至门前,突然听见房中传出“呯”然响声。
叶绿叶愣了一下,回神过来便是一震,立时扔下木盆推门而入:“师父!”
屋中之人不知为何跌坐在床前矮榻上,正伸手扶住床沿欲起。
白衣迤地蒙尘,周身隐隐颤瑟。
“师父!”绿衣的人心惊不已,立时上前将她从矮榻上抱起。“师父您怎……”
“低声……”白衣的人打断她的话,抑声道:“关门罢。”
叶绿叶面色一变,将她抱至榻上倚身靠坐。回身快速合上了房门。
听闻响声忧心而来的墨然于不远处看见,步*下一滞。强止了步伐。
静立屋外许久,眼神中几分萧瑟。
而后缓步离开。
墨色流云的衣角轻扬落下,转身刹那,向来温柔清隽的身影无言涩然。
端木若华气息不稳,空茫的双目望了房门方向一眼,面色煞白,双唇紧抿。
“师父?!”叶绿叶转身回来便见她唇上染血,应是无意识间咬伤了自己,却未觉出。
白衣的人于她近身之际垂袖掩住了左手。“方才一时头晕……罢了……”
叶绿叶冷面站在床榻前,眉间紧拧,只不言。
“绿儿……”
“师父瞒着绿儿什么?”
端木一怔。
“夏季素来是师父最为安然之时,因不必惧冷神色多见好,即便舟车劳顿,也断不会像今日这般。”语声冷凝而生硬。
端木闻言只静。
叶绿叶冷肃道:“师父既不说,绿儿便请大师伯过来给师父看看。”言罢转身便离。
端木轻叹一声,唤住了她。“……你且回来。”语声低微而喑哑。
叶绿叶转身之际眸光下掠,竟见她垂于榻边的左袖下正有血滴落。
“师父!”叶绿叶面色惊白,立时上前握住端木左手。
下瞬手指竟烫得一抖。
白衣的人亦是周身一颤,掌心同时颤然蜷起,一瞬间汗涔白衣,唇上陡然失了血色。
“师父的手……!”叶绿叶强忍灼烫感,托住端木左手欲掰开,面色又急又凛又惧。“怎会如此烫人……这热度,常人何以能承!”
白衣的人默声良久,仍是紧蜷左手,眉间冷寂而疏离。“……我无事,你……且退下罢。”
“师父!”叶绿叶如何会听,闻言不禁大怒。“师父既不诚言也不叫弟子察看,绿儿只能请大师伯过来!”
白衣的人周身倦惫,面色苍白冷寂,闻言虚弱地摇了摇头:“……不可。”
“师父在想什么?!”叶绿叶冷然道:“因何突然要避讳大师伯?师父应知大师伯向来对师父关切,当日师父云萧雪岭遇险,大师伯于雪中跋涉寻找,十数日不眠不休,直至将师父寻到抱出雪岭……方昏倒在我与小蓝面前……”绿衣的人口气冷硬,语声几分坚绝:“后为师父疗伤更是彻夜不歇,寸步不离……师父当知大师伯对师父情深义重,绝无可能害师父……”
榻上之人目中不禁一疼,抑声道:“我知……”
“师父既都知晓,为何还要避讳冷落大师伯?难道真的只因梅疏影一言师父便……”
白衣的人满目伤宁,蓦然咳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咳声几分寂,几分瑟,几分悲。
“非是如此……”端木抬头望向屋内空处,寂声道:“你不懂……有些事,一旦证实,便再无回头之路了……”
叶绿叶眉间一皱:“师父是指什么?”
端木若华双目空茫地望于远处,语声更寂道:“是非对错,诸事难料……至今日,我仍然看不懂红尘俗世这场局……只是多年情义,师兄于我如兄如父……”微顿一瞬,榻上女子轻声道:“我不可利用他之心意……”
利用?
叶绿叶更为不解,下瞬还欲再问,蓦然见白衣人面色更白,左手倏然一震,额间沁出一层冷汗。
“师父?!”叶绿叶再不能静,促然急喝道:“师父左手究竟是如何了?!”
白衣的人面色如雪,气息越发不稳,知避无可避,只得慢慢松开了五指。
却仍是强自低声道:“……我无事。”
叶绿叶垂目看向她的手。
下一瞬面色整个一变。
屋中陡然安静,只余榻上之人忍痛抑声的低微喘息。
叶绿叶未托住端木手掌的那只手紧紧握起,咬牙一声不吭。
烛火中,白衣的人整只左手充斥着血色,其下血肉像沸腾一般鼓涨着,薄薄的一层皮肤如透明般浮在骨肉之上,其间筋骨血肉,无不清晰。
叶绿叶咬牙再看,一只血红色的小虫赫然伏在端木掌心正中,正于皮肤下、血肉间不停挣动。而它身上,一枚银针穿刺在身体正中,将挣动的小虫牢牢钉在白衣的人掌心内。
针长逾寸,深刺在端木掌骨筋肉之间,只余小半寸针尾在外,几乎就要穿透整个手背。
“师父。”绿衣的人心下整个一揪,咬牙间险些落泪。“师父……”
白衣的人冷白寒瑟的面容转而温然,极轻地摇了摇头,哑声道:“再过少许,它应就安静了,为师无碍……”
叶绿叶托着她手的那只手止不住地抖。“这是……映身蛊。”
端木眸光寂然,脸上有余痛未过的倦瑟,闻言滞了一瞬,而后极轻地点下了头:“此蛊紧要……不得不种……”语声颤然一刻,她道:“……阿紫当年一身邪秽毒病,心智已失,全无人性……唯有此法。”
唯有此法。
叶绿叶面色冷凝颤瑟。蓦然说不出一个字。
窗外月寒风冷,冽冽无声。
烛火轻曳间但见白衣的人掌心内,小虫慢慢安静了下来,血色的皮肤一点点褪去沸火嫣红,筋骨血肉慢慢恢复回了正常模样,变得冷白而纤瘦。
与此同时血不停从针口四周渗出,顺着指缝流满手掌,一滴滴落在床边矮榻之上。
便如莲开一般。
一滴又一滴,久不止。
叶绿叶眼眶一红,用力偏过了头,一瞬间眼泪滚出滑落。
师父……
端木只是望着她,面色苍白冷寂,目中却禁不住浮现两分温然。她道:“为师……无碍。”
……
血刃弯刀已临叶兰面门,紫衣的人却突然一震。
便像五识蓦然被针刺锥凿一般惊痛而醒。双臂弯刀竟似有灵一般自动缩回了阿紫双臂之下。
紫衣人儿脑中一昏,周身如坠混沌中,有一瞬五识五感全失,四周一切俱是一片空茫,什么也听不清看不清感觉不到。
叶兰脊背上一层冷汗,眼见她将劈向自己面门的双刀收回,骇然之感仍存。
突然身后数道黑影再度扑上,娇小的紫色身影本能地飞身而退,一脸懵怔,双目无神。
叶兰目光一厉,双爪一扬挥开数道黑影,追在阿紫身后便要与她一同退离。
不远处的郭小钰几人但见黑衣人转身背对紫衣人儿正欲攻向尸蛊人。
又一袭黑影靠近,脑中仍旧混浊的阿紫本能地出手一掌攻向来人。
叶兰扬起的一爪还未来得及击出,背上猛然受了一掌,一口血向前喷出,面色一白。
他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阿紫。
紫衣人儿满目茫然地望了他的方向一眼,小小的身子纵掠而退,飞快地转身,毫无留恋地飞身而去。一瞬间便消失在了毒堡后院的夜色中。
被横笛操控来袭的尸蛊人没有一分止势,手握利器毫不留情地向叶兰砍去。
黑衣人踉跄落地,不及避开,一瞬间数十把冷剑长刀朝他劈头盖脸地砍下来。
“住手。”郭小钰蓦然喝道。
几乎是同时,笛声尖锐地“呜——”了一声,所有尸蛊人全部停下了动作。
但仍有一两把兵刃已然砍在了叶兰双肩之上,瞬间血染黑衣。
叶兰胸下气血翻涌,掌力从后背侵到脏腑,余劲仍在翻腾,蓦然眼前一黑,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地。再无意识。
毒堡三里开外的一条小溪前,娇小的紫色身影翩然落下,怔怔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站定一醒神,紫衣的人喃喃着道:“方才是不是有人唤阿紫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