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月半风拂
酒香?梅香?
东街之上,端木微抬头。
璎璃伸手掀开酒肆门帘,将白衣女子推入了“雪胎梅骨”内。
红衣女子扶椅而行,左拐右行推着椅中之人行了少许,入了后院梅林一侧的回廊中。
端木听闻脚步声,望向来人颔首道:“玖璃护法。”
黑衣男子抱剑行了一礼:“拜见端木先生。谢先生不辞辛劳随璎璃前来出手救助我家公子。”
端木温然道:“不必多礼。若能有所助益,亦是端木心中所欲。”
璎璃看了一眼白衣之人,抬头望向梅林后的小楼:“公子之伤……就劳烦先生了。”
端木若华正色道:“端木必当尽力。”
璎璃肃然抱剑行礼:“多谢先生!如此,由玖璃领先生去见公子,璎璃有事在身,先行退下。”
玖璃看了璎璃一眼,目中掠过心疼。
端木若华颔首罢,红衣女子恭然转身,快步而离。
“先生请。”玖璃行至端木若华身后,推起木轮椅续往回廊深处行去。
乱石幽幽,枝横影斜,小楼独立。
暮春纷然不止的桃花瓣散落院中,穿过万千枯枝横梅,扬起又落下,辗转徘徊。
椅中之人入了小楼后,玖璃满面负愧地看着楼内盘旋往上的红木楼阶,道:“公子宿在二楼,我与璎璃未敢告知公子请先生过来之事,故而公子喝完药已经睡下……”
端木了然地点了点头,平声道了句:“无妨。”而后伸手扶住木轮椅之背缓缓自椅中站立起身。
“两位护法不易……端木便自行上楼罢。”
玖璃闻言而震,不知是震端木若华手扶朱栏缓步而上默然直立的身影,还是她那一句似是洞察诸事原委为他与璎璃而叹的“不易”两字。
待白衣女子上得二楼,面上已不觉间白了一分。
玖璃因旋梯过窄,无法将木轮椅取来二楼,犹豫再三,只得以袖掩手,伸来扶住女子。
“公子的房间便是南面这一间。”言罢掺扶女子慢行过去。
待得行至房门前,端木若华闻得屋中之人声息,眉间已蹙。
玖璃伸手扣门唤道:“公子,公子……”半晌不闻梅疏影应声,玖璃目中一忧,立时伸手推门。
“先生请。”
端木若华颔首。
玖璃毫不犹豫地掺扶着女子入内绕过屏风直接至了梅疏影榻前。
端木若华准确地伸手扶住一侧隐隐散出一丝檀香香气的床柱,于梅疏影榻边坐了下来。
“公子,公子!”玖璃扶罢端木若华坐下,一转身忙唤榻上之人。
梅疏影极为安静地躺在榻上,长发铺散枕间,身上盖了一床浅绿色云锦薄衾,露出肩臂,可见身上月白色中衣。
双唇紧抿,面上青白晦暗,眉间黑气深沉,竟似完全不觉榻边人事,闻声毫无回应。
端木若华眉间紧蹙,伸手摸索着执起梅疏影之腕。“气息浅短,脉相虚浮无力,阁主应是昏迷,而非安睡。”
玖璃回目望见榻边女子肃然间气息亦有些不稳,立时起身道:“玖璃去楼下将椅中的元火熔岩灯取来。”言罢折身快步去了。
端木若华听见房门开合的“咿呀”声,转目望向榻上之人的方向,指间微微蜷起。
低头间凝神细“看”半晌,重又搭住梅疏影之脉,轻轻敛目。
待得玖璃上来欲点起元火熔岩灯,端木宁声问道:“不知梅阁主体内的瘴气何来……且……何以如此之深?”
玖璃点灯的手顿住,回望女子,未言。
端木静待少许,未得回应,目光微垂。
屋中霍然寂静,夜色初临,新点的烛火轻轻曳动。
不知过了多久,白衣的人轻轻放下了梅疏影的手腕,静望前方虚无开口道:“此地可有寒池?”
“寒池?”玖璃惑然。
榻边女子沉忖少许,肃声道:“惊云公子体内的瘴气火燥之性甚烈,侵蚀已久,脏腑间皆已溢满毒瘴之气。以药石之力清除已然太晚,且难以除尽……端木之意,欲将梅阁主置于冷寒的池水中将火瘴之气连同内力逼聚于丹田,之后端木以银针封住,再经药浴浸泡使之化气为水,引之行于经脉,用内力强行逼出。”端木若华眉间沉然,“如此方有可能将梅阁主体内的瘴气尽快除尽。”
语声微顿一瞬,白衣的人再道:“……梅阁主身上亦有内伤,观之已久,其之所以难愈……也是因此毒瘴之气侵蚀脏腑所致,使伤病沉积于身,久聚成患,以至今日昏迷。”
玖璃闻之面露痛色,蓦然跪地:“求先生施以援手!”
端木垂目而忧,看着玖璃镇重点头道:“端木必尽全力。”
玖璃思及端木先前所问,立时道:“此处小楼后亦植有数十株红梅,梅中建有一方清水池塘,以青岩铺就池底,用以灌溉梅树,池中之水引自地下深处,寒凉浸骨,不知能不能作为寒池来用?”
“劳烦护法领端木去往一观。”
玖璃当即颔首,恭声而应,“先生客气了,玖璃这便带先生过去。”之后有心将女子抱下小楼,只是碍于礼数,不敢唐突不敬,终还是慢慢将端木若华掺扶了下楼。
心中只道:端木先生在此实该由璎璃来照看更为妥当,可她……
端木若华行至楼下,重又坐回木轮椅中,由玖璃推着往小楼后方行去。
凉月初升,院中慢慢变得昏暗,泛着清冷凉薄之气的晚风将楼前开盛的桃花瓣一路渡到了楼后……零落在玖璃所述小池上,隐隐透出寂寥徘徊之意。
端木被玖璃领至梅林中间左右不过三丈的小池边,伸手探了探池水。
下一刻五指一颤,寒得轻蜷收回。
“依先生看来此地能否作为寒池而用?”
端木点头:“其寒足矣。”言罢便嘱咐玖璃上楼将梅疏影抱来此方梅林中。
玖璃应一声后俯身伸手探了一下水深及池中可坐靠的、较为平整的青岩,而后便快步上楼将梅疏影抱了下来。
端木伸手再度把了把梅疏影的脉,而后浅声吩咐他将梅疏影身上衣物除尽,置于池中。
玖璃几分犹豫:“此池之水甚寒,公子若赤身置于其中是否有冻伤心脉之危?”
端木若华眉间正色,点头道:“确是如此,因此梅阁主置身其中时必得有人以内力护住阁主心脉。”
玖璃闻言明了过来,伸手去解梅疏影身上中衣。
下一刻手又一顿,转目看向平静望着他与梅疏影方向的端木若华。
见其眸无点光,目中闪过惭色。
下一刻便将梅疏影身上衣物除了,小心地抱入池水中。
入水那刻,梅疏影身上战栗了一下,眉间本能地紧蹙,面色唇色皆转白。
玖璃听从端木若华吩咐,使其坐靠在小池一侧,双臂放于岸上,以衣物垫住。
端木若华扶椅而起,缓步走近池边跪坐于地,伸手握住了梅疏影一只手。
女子苍白纤细的五指一触及梅疏影掌心,指尖便簌簌一颤,连带身子也冷得抖了一下……
然终未放开,转指间默然紧握,将内力传了过去,催行往上护住了梅疏影心脉。
玖璃见之一怔,立时道:“先生安坐即可,可由玖璃为公子输力护住心脉。”
池边女子跪坐静然,轻轻摇头道:“此中力之所致难以把握分寸,若然太过则影响梅阁主体内瘴气退守丹田之速;若然不够则心经有损。端木身为医者,通晓其中厉害,不宜假手旁人,恐生不测。”
玖璃闻言心下紧紧一滞,看着女子一身白衣拂散在地,单薄纤瘦的身子为靠近池中之人只得跪坐于冷硬的岸边青石上。
不由握紧了手中长剑,重重跪于地上,伏首一叩:“先生之恩,惊云阁没齿不忘!”
端木若华淡淡垂目,以空闲的手虚扶地上男子:“玖璃护法请起,此为医者、应尽之责。”
玖璃看罢女子双膝一瞬,行入楼中抱来一方坐垫,伸手轻扶起女子,小心地置于了端木膝腿之下。
“谢护法。”端木轻声道了一句。
玖璃惭然。
楼后的朱梅小林静谧无声,冷风不时拂过,带起池中涟漪。
梅疏影倚坐池边仍是昏迷不醒,身上却是本能地串过阵阵寒意,堆起于肌肤之上,不时轻簌。
端木若华指间未松,有感他掌心的凉意越来越甚,禁不住轻咳出声。
雪娃儿一直伴于端木若华一侧,听见女子轻咳,自她膝上抬起雪白的小脑袋、睁着圆亮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端木。
玖璃立时道:“我去为先生取一件麾衣过来。”言罢转身便离。
端木凝神输力,目光轻垂,身上由云萧披上的薄麾不时被风拂起,低头间咳得更甚。
“咯咯。”雪娃儿懂事地蜷近女子小腹,为她暖住平放膝上的另一只手。
端木温然垂目,伸手轻抚其背,掩唇又咳数声。
下一刻女子膝上雪貂猛地转头望向池中。
端木有感掌中握住的那只手轻颤了一下,不知为何心头忽滞,也是下意识地抬眸转向池中之人,然难见面前异样。“阁主?”
梅疏影倚坐池中岸侧,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目,出神地看着面前之人。“端……木……孑……仙……?”
池中之人一字一顿极轻地念了一声,语声喑哑滞涩,几不可闻。
白衣之人望着他的方向愣了一下,而后微微颔首。“是端木。”
月华照水,清波粼粼,幽幽的梅枝木香卷着桃花冷香萦绕不散,凉风忽起。
梅疏影未再开口,被端木若华握住的那只手也未再动,置身楼后梅林冰凉浸骨的池水中竟似并未察觉……风起微澜,恍然默声。
夜风拂止间浮光掠影,青丝于水中散开如墨。
他只是安静地抬眸而望,落在池边女子身上的目光怔然、恍惚、迷蒙。
只是某人终不能见。
不知过了多久,端木听闻池水拨动的轻响,下一刻便觉脸颊上蓦然冰凉,被人以手掌抚住。
白衣的人震了一震,未及反应。便觉面前之人的气息带着一身寒意猛然靠近。
端木若华周身一冷,欲退。
原本握着梅疏影用以输力的那只手蓦然被他反握住。
已然跪久的双膝麻木无觉,陡然刺痛无比,端木若华身子骤然前倾。
梅疏影一手轻勾其颈,微微探身出水,将池边女子一把搂入了怀中。
第172章 朱梅覆雪
白衣冷水,月影轻波。
岸边女子一瞬间只来得及感受膝腿间的刺痛,和蓦然笼罩周身的寒意。
梅疏影垂目望她,如朦似雾的目光依稀是落在她的身上。
端木有感其身之寒,已是面色煞白。
白衣贴附其身,转瞬被他身上池水侵湿,冷水与肌肤相触,寒得端木若华全身一颤,本能地蜷身埋首,以力相抗。
梅疏影似乎未意识到自己周身凉意,只欲挣开相握的那只手,好好地将面前之人圈入怀中。
只是端木勉力回神,并未容他挣开……手心相抵,仍在尽责地输力与他,护他心脉周全。
梅疏影便罢了手。眸光潋滟,望着她一笑。
夜风拂止,池水鳞漪,远远近近的梅树枯枝横于小池边。
白衣附水而湿,岸边池沿,人影相依。
端木若华咳了几声,神色微肃,掩唇后退。“阁主,且放手。”
面前之人闻言皱眉。
不知是嗔怒还是不忿,突然就冷下了脸。
双手挣退,皆欲放开女子。
端木若华一怔,又不得不握紧输力与他的那一只手。
其形看来便似挽留。
梅疏影起身而退的身影又一顿,垂目望着被她紧握的手,眸光轻怔。
“你……”口中轻喃一句,冷白的肤上池水缓缓漾过,长发铺散水中,一如墨莲。
梅疏影依着她未放开那一只手,望着她的眼中净而透,迷而惘,光华闪烁,隐隐绰绰,微微勾起唇角,眸中映出身前白影。
伸手毫不犹豫地再度将她环入胸前,梅疏影俯身埋首,紧紧搂她在怀,寒白的面上笑容清朗,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
端木轻怔一瞬,眉间似蹙未蹙。
下一瞬便感他侧首于她颈侧,轻吻了一记。
端木若华浑身一震,面色微变。
“阁主。”漠声道一句,神色已凛,池边女子闻着远处行近的脚步声,陡然运力震开了梅疏影。
水中之人毫无防备地趔趄退开,原就迷蒙的目中更添浊色。脸上又冷了。
雪娃儿先前被梅疏影挤开,此刻迅速爬上了端木肩头,好奇地望着不着寸缕、立身水中面色不善的梅疏影,歪了歪头。
端木低头轻咳不止,白衣半湿,周身寒得颤栗。
一手拉住与他输力的手稳住梅疏影身形;一手抬指搭住了梅疏影之脉。
脉相浮乱,气息浅短。
白衣之人垂指一叹:面前之人分明还未醒。
下时又咳。
玖璃提灯而来,看见白衣一侧,水中的梅疏影怒目而视,冷着脸抿唇无话,几次三番欲甩开和端木若华相握的手。
端木叹然。
有感他言下之意,要么既抱又握,要么不抱不握。
一如稚子。
滟滟寒池,春水月明。
玖璃抱衣提灯快步行来,急急道:“公子可是醒了?”
端木若华伸出另一手抚了抚梅疏影的手背以示安抚,下一瞬摇头道:“并未,应在梦中。”
玖璃目中忧色闪过,望罢梅疏影,放下手中灯笼取出了麾衣。“璎璃的衣物难与公子相比,玖璃取了公子的墨羽大氅过来给先生保暖。”言罢便欲将手中沉黑色的氅衣披到端木身上。
待得走近,看清池边女子身上白衣半湿,玖璃一怔:“先生的衣物何以湿了?”
端木苍白着脸色,垂首又咳数声,只道:“无碍。”
玖璃眉间忧色更紧,立时展开羽氅披至端木肩头:“先生且保重自己,若抱恙于身,惊云阁万难心安。”
白衣的人颔首:“端木心知……再过少许,梅阁主体内瘴气应能悉数逼至丹田内。”
玖璃镇重抱拳一礼:“劳烦先生!”
女子轻点头以作回礼,宁声道:“护法可去吩咐烧些热水备在灶间了,若可,再将性温性热之药材悉数取二钱至梅阁主房中。”
“是。”黑衣男子转身而离。“玖璃这便去。”
梅林寂静。
稀稀落落的轻咳声响起在夜间,清池寒枝,薄纸黄灯,晕染出淡淡的微光,临照夜阑。
梅疏影至后已静,许是身虚力尽,阖目倚身池沿,面白如寒霜,薄唇无色。
不多时玖璃折回。
“咳……”端木轻咳数声,浅声言道:“已可。”
言罢腕间一转,扶稳梅疏影,另一手立时从袖中排出数枚银针。
玖璃当即上前,将梅疏影抱出水面。
端木若华执针于手,拂指于其腹。
数枚银针不偏不倚地没入梅疏影丹田一周。
梅疏影眉间一紧,下一刻轻喘一气,周身陡然失力,垂目昏沉毫无意识。
端木若华终能放开握住梅疏影的手,转指收回,垂目又咳。
“先生稍候,玖璃将公子送回房中安置了便来接先生!”玖璃言罢快步行去。
端木若华伸指攥紧肩上氅衣,身子颤然一瑟,接连咳了十数声。
“咯咯……”雪娃儿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睛望着女子,毛绒绒的身子往上爬至肩颈处将长尾一绕,蜷在了女子肩头。
端木垂目温然,阖目运力于身两周天,方感膝腿恢复了些知觉。
白衣的人勉力从池边站起,不免一阵头晕眼花,输力过久气息见弱,回转过身一步步行回了木轮椅中。
玖璃急步赶来,深愧道:“害先生受累,玖璃这便送先生回屋中。”言罢推起木轮椅往来时路回。
端木一路都在小咳,禁不住裹紧了身上厚氅。
黑衣墨发雪鬓,轻拂于风中。
行至小楼中,玖璃一望端木面色,实不敢让其再亲自起身上楼。
“冒犯先生了。”玖璃言罢放下手中长剑自椅中抱起女子快步上了楼,一直将女子抱至了梅疏影榻边。
端木若华面色如雪,入屋后觉到元火熔岩灯的暖意、和蒸腾环绕的袅袅热气,面色这才稍缓。
下时慢慢道:“以银针封锁丹田之法极为伤身,不宜久用,劳烦护法现下便将梅阁主置入浴桶中。”
玖璃立时应:“是!”黑衣男子一面上前将梅疏影抱入屏风后备好的浴桶内,一面恭声与女子道:“先生嘱咐的药材玖璃都已取来放置在了浴桶一侧。”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也由他抱至浴桶旁铺满绒垫的宽椅中。
“药材便在左手边……”
端木神昏力乏,身形隐有不稳,伸手扶在了浴桶上:“端木已知,有劳护法。”
玖璃看着她面上雪色,欲上前照料,又觉不妥,眉间拧罢,恭声道:“我命几个仆从婢女侍在门外,先生有事便唤他们进来帮手,玖璃去往院中一踏。”
不知璎璃伤情可重……能否前来照料端木先生……往时次日便无大碍,不知今夜可有余力。
玖璃想罢眉间拧得更甚。
椅中女子闻言轻轻颔首。
玖璃再行一礼,目色急忧地告退行出。
油灯、珠灯、元火熔岩灯俱点亮于此屋内,明黄掺白的灯火铺满一室。
屋中极静,唯余梅疏影置身桶内低沉细微的呼吸,浅而滞。
女子循着药味伸手取过几味药材,放入身前浴桶中。
其间不时轻咳。
不多时药材按时辰悉数入了热水中。
女子唤入小厮又加了几桶热水,而后将最后一味参须亦倒入了水中。
伸手于水中穿过,温热熨烫的水温沁入指间,有感暖意轻萦,从指尖到周身。
端木若华极轻地舒了一口气。
夜凉如水,清月生华。
满室的寂静中朱屏画雪,袅袅雾气不散,氤氲温热。
端木若华端坐椅中,静候浴桶边沿少许,抬手入水再把梅疏影之脉。
指尖方一触到他,便觉滚烫如火。
端木心知为药效所至,执手而静,默然问脉。
似比水中温度还要熨人几分的体温由指尖传来,脉相如洪,微促见急。
端木若华微一怔,倒未料到见效如此之快。
眉间微蹙,有些忧心梅疏影或有性焦而躁失神涣志之险。
然体力已复,周身瘴气俱被封于丹田,不侵脏腑,虽不能见,却能知面色必已缓和,应有焕色。
端木若华正思弊益,忽闻水声轻拂,椅中女子怔然抬目,下时切脉的手一紧,被桶内之人牢牢握住。
“阁主可有醒?”
端木问罢心中便一紧,听闻一记浅笑,水中男子低头以额相抵,如先前寒池中一般地低喃了一句。
端木若华面色倏变,转腕便退。
知他仍陷障梦中未醒神志。
只是起身那瞬眼前一黑,骤然昏茫,面色怆白地晃了一下。
梅疏影一把抓住她收回的手,扶住她的同时一把将之拉近。抬眸间目光如燃火,空浊却又炙热。
墨羽长氅滑落在地。
端木若华还未缓和过来,周身蓦然一旋,而后便闻水声“呯”然,波倾浪涌。
浴桶内涌出无数药材和热水,铺满二楼屋内木质的地板上,打湿屏风。
屋外仆从听闻声响俱转首望来,却未闻女子唤声,犹豫着是否上前。
白衣在水中轻散,衣发皆湿,端木若华手撑桶壁之上自水中急速抬起头。
梅疏影望着她,凉薄的唇微微上扬,眸光轻漾。
端木有感他的视线,思及池边情形,扶壁而退。
梅疏影见之眉间骤然一蹙,笑容微凝,目光淡冷轻寒地落在女子身上。“既入我的障梦,你又怎可相逆?”
言罢伸臂便将端木若华捞入了怀中。
桶内水波轻漾,温意漫漫,一身白衣尽湿。
端木若华一瞬间只隔一层薄薄湿衣,与他贴附无隙,避无可避。
震神惊彻,再不迟疑,女子转腕滑出一枚银针执于指间直直弹向梅疏影颈侧。
梅疏影霍然倾身,一手轻覆其眸,一手紧环其腰。
端木有感银针入穴,梅疏影却并未罢手。
身上未着寸缕还不自知的人埋首间毫不犹豫地将女子压入了水中。
药浴之水瞬间侵入鼻中,端木若华扶在桶壁上的手一紧,指间又执银针,同时急欲运力相阻。
然喉中突然一咳,有水呛入,脑海中顿时昏沉了一瞬。
下一时,便觉唇上蓦然滚烫。
唇舌入齿,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梅疏影与她一起埋首于水下,紧紧覆住女子唇舌,腰间的手猛然收紧,辗转,厮磨,亲吻。
沉寂的水中如燃炙火,急而凛,狂而嚣,霸而沉,牢牢压制不放。
端木若华周身一震,数枚银针滑落水中。
第173章 一室阑珊
洛阳北街,凌王府。
书房内,叶齐语声阴恻:“回答本王的话!是谁告诉了你,文墨染与惊云阁的关系。”
房内烛火都因叶齐语中戾气晃了一晃。
娄林颤微微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双手呈上。“其……其实只留下了这封信……当日和文墨染身为惊云阁副阁主的证据一齐出现在下官的书房内……”
叶齐沉目:“来历不明,深浅不知,就是这样你也敢不同本王商量就擅自作主行事。”
娄林深深低头:“此人送来的证据确凿一眼观之便知是真,如此良机下官怕夜长梦多横生变故错失机会所以……”
“良机么。”叶齐只回了他一声冷笑。
“下官已知鲁莽!”
叶齐满面阴沉地扬手一把抽去信纸,霍然面色微变:“本王亲启?”
娄林颔首道:“是……下官当时一见也有些心惊,此人竟似知晓我与王爷的关系……”
屋内纸声轻簌。
娄林又道:“当时王爷远在蜀川下官便未妄动,只将信收了起来,今日获悉王爷回京特地携过来呈示王爷……”
叶齐沉声打断了他:“这信你看过么?”
“下官未敢!”
“你看看。”叶齐面沉如水,挥手将信纸拂向跪地之人。
娄林慌忙接住,展开。
昏黄的烛火下清晰地映照出纸上寥寥数字:巫、云、郁。
“只有这三字?”
“看清落款。”
娄林移目往下,骤然一震:“墨夷氏?!”
“此人……”叶齐踱出一步,“原本就是冲本王而来。”
“他与王爷提的这‘巫’、‘云’、‘郁’三字……”
叶齐目色一冷:“还没想通么?”
娄林脑中一亮,霍然惊醒:“这这……此人可太危险了!竟似对我等欲行之事了若指掌!”
“既然呈了书信过来,且表明了身份,想是欲与本王合作。”
娄林额间已是汗涔涔:“那王爷的意思是?”
叶齐冷面思罢,正欲说话,书房外传来急步声。
“王爷,郡主那边似是不妥。”
叶齐面色一变,扬手取过信纸一瞬间捏成齑粉,转步便出。“你先回吧!”
娄林伏首而应:“是,下官先行告辞。”
…….
洛阳南街,行宫别馆。
食厅长案上。
在坐之人皆是一言不发。
独阿紫一直伸长了胳膊去夹叶绿叶面前的一碗野菇烩素,吃得鲜香。
盛宴略略抬眸扫了一眼面寒如冰的绿衣女子、满面忧患的蓝衣少女和沉面不语的青衣少年。
心中有感,用罢晚膳便先行告辞而出,由馆内侍者掌灯在前,领往休憩之所。
行出不过数步,便闻食厅内响起拍案声。
叶绿叶面前碗碟已被震碎,阿紫猝不及防地被溅起的米饭撞了满脸,抬头傻乎乎地去看叶绿叶。
后者满面寒霜,转目凌厉地看向蓝苏婉与云萧,语声冷冽道:“你们就这样让师父独自随惊云阁左护法去了?”
蓝苏婉眼眶微红,轻轻放下了碗箸,说不出话。
云萧面色亦沉:“是师父的意思。”
“师父向来重人轻己,你二人随侍师父一旁,就这般随着师父了么!”
青衣的人猝然立起:“师父之命我与二师姐不得不从,师父单独去往惊云阁亦非云萧所想。”
叶绿叶语声更冷:“既是不想就好好跟着师父!他们此行是求教师父还敢提这许多妄言,梅疏影手下的人都和他一般的自以为是么!”
蓝苏婉低着头,木声唤了一句:“大师姐。”
叶绿叶目中冷色不减,看了蓝苏婉一眼,微顿一瞬,又道:“师父今日整*日都未吃什么东西,如今已至戌时还未见归,明日李总管一早便要来接师父入宫,莫不是要让师父在外受累一宿?!”
云萧闻言面色一变:“我去接师父。”
蓝苏婉愣愣抬头:“师弟知道师父在哪?”
青衣之人淡声道:“师父身边带了雪娃儿,纵白能寻出雪娃儿所在。”
阿紫惊声:“臭白狼也跟来了?”
云萧点头道:“入夜之后我便叫它进了别馆后院,它一路都跟随我在暗,只是鲜少出来。”
叶绿叶面色一肃:“多说什么,还不快去。”
云萧抱剑一礼:“是,大师姐。”
蓝苏婉立时起身道:“我……我和师弟一起去……”她忧声道:“我想看看梅大哥。”
云萧肃然点头:“好。”
两人随即行出。
…….
东街酒肆,朱梅小楼。
水声轻曳,一室阑珊,氤氲如雾。
窒息,混沌,昏沉。
端木若华脑海中的意识逐渐远去……
散着浓浓药味的浴水漫过她与梅疏影鼻间、眼前、耳中,世界陡然空茫而又遥远。
寂静的水下,除了梅疏影手心比水温更炙的热度和充斥口中缠绵入骨的吻舐,白衣的人再无力感受其他。
眼前一片昏茫,腰间被他箍紧,退无可退,端木若华唇上如被火灼烧般麻木刺痛,微张的口里,满满都是他的舌与唇,几度缠住水中女子木讷僵硬的舌,轻咬舔舐,温柔而又霸道,久不放。
端木若华因窒息而愈见无力,脑中唯剩黑光,几度欲睁开眼,皆被浴水刺痛而紧阖,胸肺之间起伏越加明显,只得伸手紧紧抓住了梅疏影的肩,指尖颤然。
灯煌,影绰,月光碎散。
馥郁的梅香从他口中渡来,不管不顾地萦绕入喉。
狭窄的浴桶内水波倾涌,不时溢出,热气氤氲。
端木若华喘息一记,隐约听到浴桶外雪娃儿忧急的叫声。
五指蓦然握紧,水中女子运力推开欺身之人,同时齿间用了力。
梅疏影闷哼一声,后知后觉地自水中抬起了头。
起身的同时被他箍在臂中的人随之被抱起,端木若华终于得以出水,胸肺间如被火燎过,气息不稳,喘息声剧。
偏头刹那脑中黑光频闪,嗡声不断,昏昏然毫无所知。
亦不知自己随了惯性仍无力地伏在梅疏影胸前。
水中男子目中亦有些昏茫,这才觉到颈侧越来越甚的麻痛之感,轻喘数声后气息渐弱,抬手懵然无知地抚了抚女子的唇。
唇间微动,似是欲说什么。
只是目光渐渐垂落。
他嘴边渗出了少许血丝,恍恍然地看了怀中女子一眼,未能成言。
下一刻终于阖目无声。
双手同时垂落入水。
端木若华周身都颤,半晌方缓和过来,伸手扶住浴桶边沿,尝试数次,都未能站起。
倚身梅疏影怀中少许,未动,白衣的人于此暖身活血的药浴中静静泡了一会儿,终能扶着梅疏影的肩爬出了浴桶。
脚尖落到地上,双腿骤然失力,屋中女子裹着一身湿衣摔入地上早已被热水浸湿的黑羽长氅中。
围着浴桶不知已转了几圈的雪娃儿当即跑来轻拱女子。
“参见两位护法。”
屋外传来仆从婢女的唤声和脚步声。
下一瞬玖璃、璎璃推门而入:“先生?”
玖璃未闻端木应声,眉间一皱,快步踏入。
入到屏风后见着面前之景不由一惊,璎璃紧随其后望见,面色也是一震,两人惊愣一瞬后忙上前掺扶。“端木先生!”
触手所及白衣的人衣发皆湿,自地上被扶起后双目紧阖,已然昏沉了过去。
璎璃面色微白,可看出忍痛之色,有些责怪道:“端木先生如此之景若被少央冷剑得知必得与我惊云阁翻脸。”眉间一蹙,速将女子掺扶到椅中,立时对玖璃道:“你嘱咐婢从在此照顾怎的还会这样不周到……若是端木先生有什么意外我们与公子如何向小姐、云萧公子交待……”
玖璃面色亦惭,急忧道:“是我思虑不周,端木先生竟似不慎落入了公子所泡的药浴中,她先前便有失力之象,应是力不能继,我理应在旁照看。”
璎璃取来干巾为端木轻拭脸上水渍,“你不是在灶间备了热水么?快些再取个浴桶,叫他们把热水送来!”璎璃又熟练地从一旁衣柜中取出澡布宽巾,裹到女子身上:“我给端木先生沐浴梳洗过,快些让她换上干衣。”
玖璃立时转身出去:“我这就去。”言罢脚步又一顿:“就在公子屋中?”
璎璃便道:“你既说公子昏迷着应是无妨,离得太远公子伤势若有恙怕端木先生醒来来不及照看,你再取一面屏风就是,有我在不会有事。”语声一顿,璎璃又道:“如此元火熔岩灯十步内公子与端木先生都可用,我身上有伤不敢托大,你离得远些也在屏风外候着,若有事也好吩咐婢女们帮手。”
玖璃听罢只得点头应下:“我明白了。”之后便快步行出。
……
浴中,端木若华霍然睁开了眼。
璎璃正欲将她扶出浴桶,见之一喜,立时恭声:“先生已醒?”
端木闻言望向她的方向,许是休憩之后凝力少许,且先前泡过暖身的药浴,面色缓和不少,水中女子轻轻颔首:“璎璃护法。”
“先生衣物已湿,昏倒在公子浴桶前……想是失力所致,璎璃斗胆取来浴桶给先生沐浴梳洗了一番,望先生不弃。”璎璃同时道:“此事实是惊云阁处事不周,怠慢先生,致先生劳累至此,璎璃、玖璃万死莫辞!”
屋内烛火煌煌,地上水渍都已擦拭干净。
女子闻言一静。
半晌方道:“端木无碍,两位护法不必放在心上。”
第174章 雪鬓青丝
璎璃不由得对着女子躬身行了一礼。
水中之人觉出一屏之隔外,梅疏影浅短昏沉的气息。
双璃俱在屋内,玖璃离得极远,立于屏风外屋门一侧,璎璃便站在端木身旁。
浴桶内的女子似是想起了什么,默声良久。
“璎璃去取一套干净衣物来让先生换上。”璎璃言罢折身便就在一旁屋内的衣柜中翻找起来。“此阁本是夫人住处,应有女子衣物,只望先生不弃。”
端木回神,浅声应了:“无碍,有劳护法。”
语声刚落,便闻屏风外的梅疏影连声咳了起来。
玖璃不便靠近,只在远处看了昏迷不醒的梅疏影一眼,忧道:“公子面上有充血之色,咳声却虚,不知可是有恙。”
端木蹙眉,顿一瞬,道:“他丹田被我银针封锁已久,不宜再拖,端木尽快出来为梅阁主逼出毒瘴。”
“谢先生!”双璃齐声应道。
璎璃闻梅疏影咳声不断,心下不免忧急。急急在衣柜中翻找白色衣裙让女子换上。
久未寻得,见最上一层有一锦盒。
打开一看,是一件白红相映的束腰长裙。
璎璃迟疑一瞬,取出拿了过来。“我先扶先生出来。”
端木点了点头。
雪娃儿蜷在浴桶旁的宽椅中,抬起眼来歪着脑袋看端木。
屏风后衣声簌簌,玖璃不由尴尬,背过身一声不吭。
端木换好衣物由璎璃简单擦拭了一下长发,便缓步出来往梅疏影浴桶前而来。
玖璃这才敢上前照看。
端木立身在浴桶前,微微迟疑了一瞬,才伸手把住了梅疏影左腕之脉。
“瘴气已凝。可扶阁主出来,穿上衣物,至榻上。”
玖璃立时照做。
片刻后端木若华由璎璃扶着盘腿坐于榻上,与梅疏影相对而坐。
“先生今夜受累已久,若有我们二人可以代劳之处,请先生一定吩咐。”璎璃忧声道。
端木闻言颔首,便道:“梅阁主的上衣还需解开。”
玖璃想明是因丹田处附有银针,应需取出,立时上前为梅疏影解开上衣,敞露胸腹。
璎璃便转身去将元火熔岩灯取来放的更近。
“若是方便,晚些时候想请两位护法煮两碗素粥盛来。”
玖璃、璎璃闻言一愣,但也未多想,立时便道:“我等这便去吩咐。”
玖璃转身而出,让璎璃静候在一旁。
端木凝神面向梅疏影,掌间上下轻合一瞬,右手抬起缓缓落在梅疏影丹田之上。
璎璃屏息退了两步,为免自己气息扰了女子。
抿唇肃色,端木闭目不语,掌心微转。
数枚银针慢慢从梅疏影丹田四周钻出。
端木若华掌间凝力,缓缓抬掌向后。
银针慢慢被拉了出来,凝悬于端木掌力之中。“璎璃护法。”
璎璃闻了唤声当即上前,以白巾接下银针放置一旁,而后将梅疏影转面背对端木。
榻上女子缓过一瞬,凝力附掌于梅疏影背上。
璎璃在一旁静立不语,有感梅疏影的气息急促起来。
端木额间亦慢慢沁出了汗。
能觉出梅疏影体内,化而为水的毒瘴之气跟随体内仅余的一层内力自丹田窜出,流向四肢百骸。
端木屏息片刻,面色凝白两分,紧随之掌下一震,重重附落梅疏影之背。
璎璃望见梅疏影周身僵硬了一瞬。
端木眉间仍静,有感掌下之人体内的内力完全受了自己掌力牵引,奔涌腹上胸口。
毒瘴裹附内力之上,亦随之奔涌齐聚。
端木面色更白,指间一凝,另一手抬起一掌重重拍在梅疏影后腰之上。
下时双掌一震,面前的人霍然周身绷直,下一刻,“噗——”的一声往前吐出一口血来。
“公子!”璎璃忙上前察看。
血液黏稠,漆黑若紫,一眼观之便知满是宿毒。
梅疏影大口喘息了一记,面上转瞬便去了黑气。
璎璃见之,心喜难抑,忙伸手扶住了往前倾倒的梅疏影,回首高声与端木道:“多谢先生!”
端木若华面色虽白,然神色温然,收回手的同时浅声道:“护法不必多礼,是端木应为之事。”
璎璃还欲再谢,低头便见梅疏影呛咳了数声。
“公子!”
下时将梅疏影扶了靠向端木,起身便道:“璎璃去给公子倒杯水,立时便回。”言罢折身去往屏风外,欲端茶水给梅疏影漱口。
端木若华任他倚靠在自己肩侧,伸手下意识地扶住了他。
然面色有些异样。
梅疏影垂首又呛咳了数声,气息慢慢平稳了下来。
而后摇了摇头,伸手扶住身边之人:“璎璃……”
“阁主醒了?”
女子语声清冷,沉静而淡漠。
梅疏影闻声一震,几乎是瞬间醒神,转目直直望向身侧之人。
三千青丝微湿,束于耳后,两缕霜鬓雪发夹杂其中,面容浅素宁和,一身淡然之气。
经年如是,梅疏影只觉见到此人时都是一个模样:
淡然地让人生厌;沉默地让人烦躁;平静地让人恼怒。
唯有今日,似有不同。
虽仍是雪鬓青丝,隐隐苍白的脸。
然朱衍丹唇,其色醴醴。
她眉间几不可察地蹙着一分,似有心事,目光有所回避,有些冷然之色。
却不知为何,反倒觉出一丝人气。
梅疏影看罢,不知为何便轻笑了一声,不自知地柔声道:“端木若华,你此刻是在生气么?”
女子闻言一愣。
不知是因他语中调笑之意,还是不曾有过的轻柔语声。
端木眉间更蹙一分,似欲转面向他,下一刻,却又移开了目光:“阁主确是醒了罢?”
不明她因何又问了一遍,梅疏影拂衣而起,转身离榻,背对女子整理衣襟。“又是璎璃玖璃请了宗主过来?”
端木轻颔首。
梅疏影面上佯怒,眸间却柔,冷淡道:“你为何要应?”
女子宁声:“身为医者,不可见死不救。”
梅疏影指间一顿,倏忽间是真冷了……
“呵……我缘何要问呢,真是愚蠢至极!”
恰值璎璃端了温热的茶水过来,见梅疏影已醒,立时喜道:“公子醒了?!幸有端木先生,公子气色好多了。”言罢立时递上茶水,“毒血刚吐出,公子漱漱口。”
梅疏影接过茶水接连漱了十数次,而后冷然道:“端木宗主比本公子要可信的多,是么璎璃?”
璎璃便知他要算账了,也不多言,低头便跪。
梅疏影笑道:“你与玖璃是越发不将我这阁主放在眼里了。”
璎璃伏首:“属下不敢。”
端木若华怔了一瞬,转身离榻。忍不住道:“璎璃护法有伤在身,望阁主宽待。”
言罢手扶床沿,欲离榻立身。
只是今晚行之已久,又刚运力疗毒罢,气力难济。
落地的刹那眼见不稳。
梅疏影脚步未动,只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他二人如今竟似习惯了去求教端木宗主。”梅疏影头也未回地冷道:“却叫本公子如何能忍?”
回转目光望了端木若华一眼,梅疏影同时道:“此陋习若不改……”
倏然止声。
梅疏影再度回头。
白衣的人立于身侧,衣裙曳地,衣白如雪,红梅醴艳。
低头和颜色,素齿结朱唇。
她耳侧雪鬓青丝垂散,容颜素淡,默然而立。
长裙上朵朵朱梅轻绽,如落雪中,纤腰一束,曳地逶迤。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清艳淡然,轻逸如画。
梅疏影不知怎的,心口跃然不止,猝然转目,低头间有些狼狈。
脑中一词一闪而过,名曰:惊鸿。
分明只是换了身衣物,点了点唇色,何以如此不同以往?
屋中之人或跪或立。
一时静。
烛火闪烁一瞬,端木若华抬眸宁声:“阁主?”
梅疏影再看了端木若华一眼,眸中忽一寂,霍然与她道:“你身上这件,是我娘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衣裙。”
端木一震,一时滞言。
璎璃霎时想起,也是一惊。
梅疏影续道:“白雪红梅一向是我娘最为心喜的两样物景,这件白色曳地的朱梅百水裙正映了这两物。”顿一瞬,他道:“是我父送与我娘的生辰之礼,我娘长时舍不得穿,一直藏于阁中此屋内。”
璎璃立时道:“端木先生因助公子而弄湿了衣物,是属下寻来与她换上。”
端木若华垂目轻揖了一记:“若然失礼,端木即刻换下归还……”
梅疏影未应声,扶在女子腰间的手紧了两分。
过了许久,方道:“我娘生前便住在这梅阁内,当年我父于益州旧伤复发离世,临终前命我将他的尸骨带回。当日,我娘便穿了这件衣裙在门前相迎。”
似是想起了什么画面,梅疏影的语声滞了滞,语声一轻:“依稀还记得她扶门而立,浅黛娥眉、泪染双襟的模样……今日回想,已经十年了。”
端木若华怔了一怔,低声道:“梅老阁主夫妻情深,端木敬之。”
梅疏影的目光淡了下来:“他二人确实情深,我父明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故而命我无论如何要将他葬回梅阁前,便是院中那些朱梅之下。伴于我娘身边。”
端木闻言微微叹声。
“而后不过数月,夫人便也病逝了。”璎璃跪于地上,垂泪唤了一声:“公子……”
梅疏影恍惚回神。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淡淡道:“今日便先饶过了你,起身吧。”
璎璃低声而应:“谢公子。”
第175章 素食小粥
“我去和玖璃说一声,让他把端木先生吩咐的素粥端来。”
梅疏影闻言看向璎璃:“素粥?”
端木道:“阁主毒瘴方清,应食得清淡些。”
梅疏影顿了一瞬,而后蹙了下眉:“我不饿。”
女子宁声:“是端木饿了。”
屋内之人皆一愣。
小半晌,璎璃忽而扬声:“难怪先生吩咐的是两碗素粥……”言罢一醒神,忙道:“怠慢先生了!璎璃这就去把粥盛来。”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
梅疏影忽而低声笑了起来。
房门开合一瞬,璎璃阖门而出的那瞬目中亦忍不住染上笑意。下瞬又自责道:“这般怠慢怎能还笑?实应自惭才是……”
言罢忙咳了咳,肃面而去。
梅疏影低笑半晌,望向身侧女子,想了想,又笑。
至后越加笑得轻狂肆意,毫不顾忌。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抬眸有惑:“阁主因何而笑?”
梅疏影又笑了一声,眉眼皆弯,扶在她腰间的手微一用力,将女子揽近几分,而后不急不徐道:“本阁主爱笑便笑。这便送端木宗主到桌前椅中,以待用膳可好?”
端木若华垂目不语,只是颔首。
梅疏影满面悠然浅笑,伸手取过床榻旁的长衣披上,便将女子横抱在怀,缓步走出屏风。
浴桶旁两扇沉香木雕的梅花凌寒屏风,左右相错。
屏风上花疏雪浓,梅枝傲雪,疏狂冷逸。与梅疏影随意披散在肩、绣有泼墨朱梅的雪色长衣极衬。
与他怀中所抱,女子身上清逸逶迤的白雪朱梅长裙也极衬。
同是微湿轻散的长发,男子但笑不语,女子蹙眉有嗔。
流风拂过时屋中烛火轻曳,梅疏影低眉望向怀中之人。
那一刹那,雪娃儿蜷在椅中伸长了脖子,竟似被眼前这一幕景看愣了神。
疏影离离。
梅疏影将端木若华抱至雪娃儿所在的宽椅中放下,毛绒绒的肥雪貂顺着梅疏影的手臂就爬上了男子的肩。
长尾一绕,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睡。
端木本有意让它安睡膝上,落坐于椅中的同时伸手去抱,却感它已然离远,眨眼间缠了梅疏影的左肩安枕。
端木若华眉间更蹙,微喃声道:“雪娃儿不知为何惧于师兄,却对阁主几番亲近……”
梅疏影正侧首不悦,正欲伸手撵它下去,闻声手指顿住,冷冷挑眉:“这小东西也不喜欢墨然么?”
端木闻言抬首:“阁主何意?师兄与阁主结有仇怨?”
梅疏影目中闪过寒芒,冷冷笑了一声:“没有仇怨,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端木若华微垂目,轻言道:“师兄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为怨,阁主想是对他有所误会……”
“呵。”梅疏影不声不响地拂衣而坐,一指重重敲在了面前的红木圆桌之上。他冷然道:“端木若华,你因何这般信他?”
端木一怔。
“本公子言辞不善,向来不值得你信是么?”
女子又怔:“端木并无此意。”
“那我便告诉你。”梅疏影眉间一拧,骤然冷道:“墨然与我,你只能信一个!”
端木若华宁声。
梅疏影见她不语,面上陡然升了一股戾气,突然拂衣而起,负手冷立。
不知过了多久,他道:“你若信我,便防着他……”
端木若华不由微震。
然仍是不语。
梅疏影垂目亦静了半晌,面色冰冷凉薄。“当年的南荣家灭门案,乐正无殇、申屠啸、公输明、青娥舍傅老、神女教诗圣姑,还有你师兄墨然,皆有一月行踪不明。我从诗映雪那里得来的线索,是一支残损的箭矢,已证实是毒堡虞家的血弩箭。”
端木闻言而肃,凝声:“阁主原是为了此案前往岭南之地,致身染毒瘴……”
梅疏影蓦然一静,轻抿唇,不语。
“阁主可是知了云萧身世?”
梅疏影背对她,点了头。
“端木代幺徒向阁主道一声谢。”
梅疏影冷淡道:“不必,我查此案也非为他。”
端木敛声道:“若为江湖公义、枉死之人……端木也应道谢,萧儿身为南荣氏后人,亦当称谢。”
梅疏影极为幽冷地哼了一声,意有所指道:“当年救他的人若非端木宗主,云萧绝活不到今日。”
端木若华转而默然。
“丐帮与郭小钰的身份你已知晓,此次墨染入狱,便是我惊云阁与影网相斗的结果。”
端木微叹了一声:“端木心下隐隐已觉,闻北堂长老也因此而殁……请阁主节哀。”
梅疏影霍然敛目,面色白了一分,睫羽轻颤。久久滞声不语。
肩头蜷卧的雪娃儿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语声轻寒,他复又道:“已殁的毒堡虞家、影网、连城南荣氏一案……此三者间应有牵连。”
端木若华面色微凝。
烛火晃了一晃,梅疏影缓步踱回了端木若华身侧,冷冷一拂长衣,再度落坐。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其中诸事我自会去查,你全可当做没有听过。”
端木若华转目向梅疏影落座的方向空望了一眼,而后低声道:“阁主费心了。”
顿了一顿,她又道:“且珍重。”
梅疏影面上苍白之色还未褪尽,闻言似冷还悠地瞥了她一眼,只道:“最后这三字是宗主在忧我安危么?”
端木若华眉间淡漠,却是微微颔首而应:“是。”
梅疏影兀地一愣。
侧目望她,一时忘言。
下时门扉轻响,双璃扣门而至。
梅疏影恍然敛了目光。
玖璃将粥盅端来放至在两人面前的圆桌上,其下有炭火温烤,长时温热不会转凉。
璎璃摆下两只白瓷小碗盛出两碗素粥端至了端木若华与梅疏影面前。“公子、端木先生,请用。”
梅疏影伸手取过小碗。
双璃知他有不喜旁人在旁观膳的习惯,退至了门外。
梅疏影尝了一口,眉间便一蹙,取过茶水漱了口。
端木若华端起小碗,举勺欲食,听闻声响一顿:“阁主不喜食粥?”
梅疏影皱了皱眉道:“舌间有些痛,似有伤,许是烫到了。”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正举勺,下一瞬却似想起什么,神色一滞,手中之勺似不经意般滑落。
梅疏影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女子掉落下来的白瓷小勺,眉间微拧:“你是手中有伤么?”
端木还未应声,已被他拉了手掌去看。
女子神色间顿生几分异样,急欲抽回手。
梅疏影看罢无恙,便放了手。“莫非你平日吃食,都是弟子相喂,不曾自己端碗举箸?”
言罢看了一眼女子空茫的双目,梅疏影语声微敛。“倒是本公子思虑不周了。”
下一刻径自接了女子手中小碗过去,轻舀一勺喂向女子:“张口。”
端木惊得神色一怔,转面便退。
梅疏影眉间微蹙,放下碗扶住了她的肩,语声不悦道:“不是饿了么,又躲什么?”
端木若华面上浮现从未有过的异色,目光微垂,浅声道:“端木自己来便可。”
“再落了勺又如何,本公子既肯喂,你又多事什么。”
言罢轻舀一勺再度举来。
端木若华迟疑许久……终是依言食了。
不多时一碗素粥食尽,才算作罢。
梅疏影倒了茶水递于她。
端木若华伸手接过,神色讷然,久久,想起一事:“半年将过,阁主的内力数日后应能恢复了。”
梅疏影触到她指间凉意,撵了雪貂回女子膝上,闻言道:“再有十日。”
“届时亦需循序渐进,不宜用之过急,否则易伤心脉。”
“好。”
“缓三天为宜。”
“知道了。”
“端木若华……”梅疏影突然唤了她一声。而后又复沉默。
“阁主?”
梅疏影手握茶盏,久久,道:“据闻在你之前的清云宗主,皆是一生孑然,孤独终老……此为事实?”
端木闻言一怔,颔首:“是事实。”
“因何?”
端木若华默然一瞬,缓缓道:“清云鉴传人听天授意,有安天下之责,传承清云鉴者,心境需空,心绪需宁,心意需净。”
“……所以?”
“避世离尘,也便孑然。”顿了一顿,椅中女子语声十分宁和而温然,隐隐空灵:“清念无杂,心幸安宁。”
梅疏影周身一滞,忽然觉得心口隐隐刺痛,难以为继。
清念无杂……是么?
面上转瞬间有些苍白。
声音忽哑:“其实本公子心下已知。”
端木目色轻怔,抬眸望他。
“……一直都知。”梅疏影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一声,而后飞快转首,避开了女子空茫的视线。
“今日已晚,端木宗主应回了。”毫无预兆地起身逐客,行为真可谓反复无常。
他霍而语声冷硬、微瑟,一字一顿:“宗主相救之恩,本公子记下了,日后定当偿还。”
屋内的元火熔岩灯轻轻闪烁了一下,端木若华虚无的视线中空无一物。
平视前方,静默良久。
似是觉出了梅疏影语中寒意。
白衣的人缓缓起身而立,轻揖道:“阁主既已无恙,端木便告辞了。”
梅疏影直立屋中,一动未动,冷视前方。
唇间紧抿。
似在强忍什么。
端木若华面向门外,自他身侧轻轻走过,应是缓过了半晌,气力已复,步履平稳,落步无声。
白如净雪的长裙在地上轻曳而过,从他身旁走过。
梅疏影五指紧握,指尖似是嵌进了掌中。却不自知。
心幸安宁么……
也是……
只是……
极低的一声低喃。“……真希望,从未见过你。”
端木一愣,脚步微滞。
语声有几分迟疑:“阁主?”
“璎璃,送客!”
门外的两人被梅疏影语中突然而来的怒寒之意惊住,闻声已震,推门急应:“是,公子。”
端木若华也便回转过头,续往门外而去。
不觉便叹了一声。
梅疏影唇间抿得更紧。
她道:
清念无杂,心幸安宁。
绣有点点红梅的长裙逶迤在地,发出了簌簌的轻响,如风、如絮、如尘。
淡冷轻寒。
无念无意。
屋门轻轻阖却,步声渐远。
梅疏影眼前蓦然模糊。
“好一个清念无杂,心幸安宁……又何必,明知故问?”
月映小楼,风吹影动。
白衣寒,朱梅傲。
尘湮散却,眸光碎。
第176章 长街夜半
端木若华复坐于木轮椅上,由璎璃轻轻推着出了“雪胎梅骨”。
长街之上,冷月寒辉。
雪娃儿自端木膝上爬起,探着脑袋趴在女子肩头往后看。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直望着酒肆后方的朱梅小楼……竟似不舍一般。
端木有感它的动作,微侧首轻轻抚了抚它暖融融的身子,神色轻怔。
长街长,冷月凝悬,椅中之人听闻雪貂“咯咯”地叫了一声,也便回头望了一眼。
不同的方向,同样茫然空落、而虚无的景。
不知为何就叹了一声,幽然寂静,怔忡莫名,散落于夜风中。
“先生。”拐过长街角,璎璃忽然驻步:“先生带过来的元火熔岩灯落下了,与璎璃回去取来可好?”
端木怔然。
滞一瞬,道:“此灯原就是梅阁主之物……”
夜已深,长街无人。
回头望,隐见灯火煌绰,点缀家檐窗里。
璎璃望着椅中之人,平声直叙道:“公子既交待熔岩灯借予先生七年,七年之内此灯便是先生之物,理应取来归还先生。”顿了一瞬,璎璃更望女子:“先生还是随璎璃回去取来吧。”
端木神色有怔,久未应声。
不觉便喃了一声。“十四年之限。余七年……借七年……”抚在雪娃儿背上的手渐趋缓慢,端木若华眉间微微刺痛,呓声道:“……因何?”
“因为……”璎璃握在木轮椅上的手一紧。
“师父。”
白影纵驰而近,青衣流风,蓝影翩跹。
长街那一头,云萧与蓝苏婉齐声唤了一句。
璎璃抬头怔怔地看着大步走来的两人。
“师父,您回的有些晚了,大师姐不放心,命小蓝和师弟出来接您。”蓝苏婉柔声道。言罢便唤了红衣女子一声:“璎璃。”
“璎璃见过小姐。”红衣女子低头道。
蓝苏婉眉间有忧,轻声道:“梅大哥的伤可是无碍了?我想去探看梅大哥一番,不知现下可方便?”
璎璃垂首:“端木先生已道无大碍,小姐欲探,自是方便的。”
蓝苏婉面露浅笑,低头去看椅中女子:“师父……”
青衣的人走近道:“我与师父先回行宫,二师姐与璎璃护法去吧。”
璎璃望了一眼云萧腿边的白狼,放开木轮椅背,退了一步。“……如此,端木先生落下的元火熔岩灯,正可由小姐取回。”
椅中女子垂眸而静,轻轻颔首。“谢璎璃护法。”
璎璃闻言垂目,语声极轻:“先生客气了……如此,端木先生托与云萧公子护送回府,璎璃带小姐去见公子。”
端木若华静坐椅中,再度轻轻颔首。
青衣的人便伸手推过木轮椅,与蓝苏婉、璎璃示意过,慢行而去。
蓝苏婉与璎璃立在原地看罢一瞬,方转身向长街另一面行了。
“我师父可是换了一件衣裳?”
璎璃平声:“回小姐,是的。先生不慎弄湿了衣裙,璎璃寻了夫人生前的衣物给先生换过。”
“是这样。”蓝苏婉想了想道:“好似幼时曾见梅伯母穿过,便觉很美。如今穿在我师父身上……”顿了顿,她道:“才忆起师父也是个年纪尚轻的美貌女子。”
璎璃颔首:“端木先生眉眼素淡,气质出尘,周身不染艳色时确实难觉其貌,只觉疏离难近。”
蓝苏婉闻言柔柔地点了下头。“师父已离世惯了,也从不在意世间俗事……幸还有我们几个弟子在侧,方余一丝人气。”
璎璃闻言默声点了头。
…….
青衣的人一路静默,回到行宫别馆便见叶绿叶立在门口相候。
“我送师父回房。”叶绿叶接过木轮椅,推*了女子往别馆内院去。
云萧点头罢,看着椅中女子背对自己,渐行渐远。
双目霍然一敛。
握剑的手紧了一紧,好半晌才松了开。
而后折去厨房,不多时端碗立在门口,平声唤道:“师父。”
叶绿叶上前开门,见他端了姜汤过来,侧身让了。
“大师姐。”
叶绿叶点头:“端过去吧。”
青衣的人入门便见女子长发垂散于椅后,几乎拖曳到地上,静坐椅中,正自沉思。
“师父喝点姜汤去去寒,发湿已久,恐生伤寒。”
端木听着声音伸手接过了碗:“为师去时已久,让你们忧心了。”
叶绿叶便道:“师父既知,便应早归。”
端木喝罢姜汤,将碗递回了云萧手中。“嗯……”
叶绿叶默声走回女子身后,取过干巾继续为女子擦拭长发。
青衣的人将小碗放置在一旁,于一侧水盆中净过手,便也取过了一块干巾,立身椅后,为女子擦拭长发。
叶绿叶微拧眉道:“师父何以换了衣裙?”
椅中女子几不可察地震了瞬,滞过少许,道:“……因弄湿了衣物,璎璃护法寻来身上这一件与为师换上。”
叶绿叶更拧眉:“师父何以弄湿了衣物?”
端木若华神情更滞,久久,只道:“……梅阁主体内瘴气侵蚀,难以除尽,为师以冷暖两浴为他聚瘴而除,其间不慎弄湿了衣物。”
叶绿叶再道:“冷浴热浴皆应是梅疏影置身其中,为何会弄湿了师父的衣物?”
端木若华不说话了。
“师父明日换回衣物,便将此件衣裙送还梅大哥吧。”青衣的人指间未停,如是冷道。
端木若华也便颔首。“其母遗物,理应归还。”
叶绿叶冷面道:“白衣红梅一向是惊云阁主梅疏影留与江湖上的印象。师父身上此裙白如净雪,上绣朱砂红梅,样式别致,实与梅疏影平日所穿太过相似,若同穿于身让江湖中人见了,只怕会生误会。”
端木若华一愣。
“绿儿这便给师父寻一套可换的衣物来。”叶绿叶言罢转身行出。
房门轻阖,屋中只剩了青衣少年与椅中女子二人。
烛台上的灯芯闪烁了一下,青衣的人忽道:“师父今日的唇色何以像染血般艳?”
屋中寂静了一瞬。
女子微微低头,久未出声。
青衣的人立身在后,竟似瞥见了女子极难自处的一抹神色。少许后她偏头清咳了一声。仍未答。
云萧一愣。
下一瞬便闻女子极轻地闷哼了一声。
青衣的人骤然回神,才觉到女子长发于自己手中干巾上握得有些紧了。
云萧立时松开,伸手至女子脑后揉了揉方才拉直的一缕长发根际。“还疼么?萧儿方才分神了……”
端木摇了摇头:“无妨。”
青衣的人便未再说话,低头间唇间紧抿,一寸寸细致地为女子擦拭长发。
椅中女子却似觉到少年周身之气冷冽了几分。顿了顿,出言问道:“萧儿因何分神?”
云萧自后抬眸瞥了女子一眼,不言。
雪娃儿在女子腿上伸了个懒腰,重又蜷起长尾盖住了脑袋,而后安睡。
青衣的人也便漠声道:“在想明日师父进宫之事。”
端木若华闻言而静,抬眸望向远处。眉间亦轻轻锁了起来。
过了少许,女子平声道:“如今的朝堂之上,左相为一派,右相为一派,将军府夹于其中,持中立之势。文大人入狱已久,左相一派必已受到右相倾轧,其势零落,难与右相抗衡。”
青衣的人闻言拧眉:“如此情势下皇上请师父过去是为了什么?”
端木缓缓道:“皇上有心救文大人。只是不便公然偏袒,以失公允为人诟病……让为师去,应是希望为师于朝臣面前谏言疏辞,以求能缓右相一派诘难相逼之势,行缓兵之计。”
云萧:“如此缓下去又有何用?”
端木点了点头:“萧儿说的不错,如此一缓再缓,也终非办法。”
“师父既想救人,何不为文大人洗清罪责?”
端木摇了摇头:“朝廷明令字字清晰,且证据确凿,文大人先前也已承认,此罪难洗。”
青衣的人想了想,问道:“此事何以发生?”
端木便道:“左相与右相相斗已久,此事表面上是户部尚书向皇上参本,携确凿证据问罪于文大人,致使文大人入狱。”
“实际上这户部尚书必是右相的人了?”
端木颔首。
云萧忽而道:“师父可有想过……问罪之行,有人问,方有罪。”
端木眉间隐有慰色,点头。“为师与你想的一致。欲救文大人,为今之计,只有让右相一派收回相逼之势,甚至是参本之言……否则朝廷明令之下,文大人罪责难消。”
“皇上不便施压于右相一派么?”
端木再度点头:“左右两派,皇上都需佯装不知。如此朝堂方安。”
“师父以清云宗主身份为文大人谏言仍不足以令□□敛势收手?”
端木平视前方,语声含忧:“为师继承清云鉴,介于江湖与庙堂之中,朝堂之事虽可言之一二,却并无势,不足以形成势压。”
顿了一顿,端木续道:“如今之计,一则持节中立的将军府为左相一派出言相护;一则右相一派主动撤回参本问罪之行。”轻声一叹:“否则已无他法。”
云萧闻言拧眉。想了想,又问道:“右相既有心斗败左相一派,主动撤回问罪之行应难……不知将军府可有望说动一二?”
端木沉然:“将军府如今之首从不与群臣来往,右相一派不近,左相一派亦不近,数年如是。”
云萧闻言敛目有光:“既为将军府之首,能避朝堂风云,不参与其中倾轧之事,禀持数年,应属不易……师父可识此人?”
端木便道:“未曾一见,只知其名巫亚停云。”
第177章 花落风吟
待叶绿叶取了替换的衣物过来,云萧已将端木湿发悉数擦干。
“萧儿退下了。”青衣的人放开手中夹杂了雪色的三千青丝,恭声道了一句。
端木颔首而应:“嗯。”
云萧复向叶绿叶示意过,端起放置一旁的姜汤碗推门而出。
“惊云阁虽非邪派,但梅疏影此人反复无常、实不可信,师父不可掉以轻心……”走得远了,仍能听见房中叶绿叶与端木道。
青衣的人拐过长廊,向远处的厨房步行过去。
眼前闪过椅中女子伴随神色间的难以自处,而一并浮现的似是并不自知的微红耳廓……
不自觉间双唇紧抿,眉峰越蹙越紧。
行至院中树下,一袭酒坛从头上浓荫中砸了过来。“脸色如此差,三弟是在生谁的气?”
青衣的人回神便静,空出一只手来接住了酒坛。
“大哥说笑了……这行宫别馆里有让大哥惦记的好酒?”
盛宴背靠树干,仰首而笑:“是啊,偷偷从地窖里取了一坛出来,三弟记得替大哥瞒过去。”
青衣的人闻言微微一笑:“好。”言罢便从树下走过,“大哥早些休息。”
盛宴斜倚树上,偏着头看着他走远。
“云萧。”
忽的唤了一声。
青衣的人回头。
盛宴:“你曾与我说过,已有心属之人。”
四周草木皆静,偶有几许蛙声。
“不知是否方便告诉大哥……此人是谁?”
树下的人回目而望,隔着夜色浓荫依稀望见树上之人盈盈的目光。
云萧低头。
继而敛目回首:“不方便。”
盛宴便笑。“为何。”
云萧未再看他,只是平视前方又不高不低地述了一遍:“因为不方便。”
树上的人听罢点了点头。“大哥知道了。”
云萧驻步少许,将手中的酒坛复又抛给了他:“……大哥信命么?”
盛宴接住酒坛,微微仰首:“不信。”
云萧肃声:“凭何不信?”
酒声咕咕,盛宴长喝一口,呼出一口气,朗声道:“凭何要信?”
“曾经有个白头发老头儿跟我说……将来我会为一人甘愿身败名裂忍让成全为他奔波劳碌甘负污名,最后还落得个身陷囹圄、客死他乡之命……你看大哥我像这种人么?”
云萧笑了笑:“大哥生性洒脱,不像。”
盛宴亦笑望于他,也是摇头……而后两人对视一眼,霍然都笑了一声。
“陪我喝一杯。”盛宴晃了晃坛中酒,又将酒坛抛了下去。
云萧伸手接住,仰首喝了一口。
“有人告诉我,不可接近心爱的女子,否则来日她会死在我手里。”
盛宴听罢嗤了一声:“此前你就是被这不知哪里来的神棍唬住,不肯轻意来这洛阳么?”
云萧垂目,敛色。“虽非神棍,但确是因此。”
盛宴连声而笑。“大哥我就不管说那混话的人是不是神棍了……只是要我说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来日的事自有来日,既来之,则安之,人这一生,于此当下不令自己后悔,便够了。”
“不令自己后悔……”青衣的人喃了一声:“若是此时不悔,害怕将来悔恨,又如何?”
“此时不悔,便是不悔。”
盛宴飒然道:“将来时过境迁,于我而言那不叫悔恨,仅仅是此刻不悔做下决定之后,将来所应承受之果。”他笑道:“只是我既说了不悔,这后果将来便也承受地不悔。”
“无论如何,比起后悔,我更不愿留憾于今。”
青衣的人目蓄微光。
久久,道:“多谢大哥。”
树上的人倚干而憩,笑饮坛中酒:“人生若不恣意,便不叫人生……只叫活过。”
云萧低头转首。
恍然间听见院中草簌,花落风吟。
“还喝么?”树上的人笑问。
“不喝了。”
盛宴极为随意地晃了晃酒坛:“现下可否告诉了大哥,先前三弟是在气什么?”
青衣人不由笑了。
过了半晌,出言问道:“巫亚停云此人,大哥可认识?”
盛宴扬眉:“难不成是此人得罪了三弟?这可不好,我与此人甚为熟络。”
云萧摇头。“此人身为将军府之首……我师父之意,明日上朝欲救左相文墨染,除非此人能打破中立之势,为左相进言。”
“左右两派相衡已久,如今左相势微,如此一来的意思,便是欲让中立的将军府填补左相一派的威势,以使之平衡了。”
云萧点了点头。
“好吧。”树上的人再度扬眉,“左相文墨染是个好官,我也略有耳闻……此事或可交给大哥。”
“大哥的意思,要为左相之事去到将军府做一回说客?”
“谁说我要去将军府了?”言罢一袭空坛丢还给云萧,人便从树上往院外跃了出去:“我回家一踏,仅此而已。”
盛宴立于院墙上,回头间目有深意地望了一眼云萧:“……三弟记得,替我向你师父……告辞一声,以免让大哥我……在世人敬重的清云宗主面前失了礼数。”
云萧回望他,夜色在两人眸中似浅还深:“……好。”
远立的人眸光轻散,恍恍寞然,回过头一跃而远:“你保重。”
青衣少年立于树下,心头一时怔忡莫明,茫茫然静了下来。
手中酒坛不知何时早已空了。
院中夜露白寒,风重。
吹起青衫如影,簌簌。
…….
次日,辰时刚至,李总管便领了轿从过来。
端木被叶绿叶扶入轿中。
“穆统领。”见到轿侧骁骑,叶绿叶抱剑示意了一声。
“叶姑娘。”穆流云亦抱拳回了一礼。
叶绿叶、蓝苏婉、阿紫、云萧俱翻身上马随行。
“起轿!”一列人跟随骁骑之后往皇宫行去。
阿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而后趴在了马背上:“皇帝的人来得这样早,阿紫都还没吃早饭呢……”
蓝苏婉微笑着轻摇头:“回来再吃就是了。”
紫衣丫头嘟起了嘴:“回来再吃就不叫早饭了,说不定是晚饭了……哎对了,二师姐你昨天去看那个梅疏影……”歪着头道:“看的怎么样啦?他伤得多重?是不是活不了啦??”
蓝苏婉瞪了阿紫一眼:“你胡说什么呢,梅大哥不会有事的……”她转而有些怔忤道:“只不过不知因何沉默了许多,许是身子不适。”
阿紫死鱼眼一摊。“哦……死不了啊。”
蓝苏婉剜了她一记:“再胡说我与你生气了。”
“好嘛好嘛,他肯定比我活得长行了吧~”
蓝苏婉嗔道:“你又说什么胡话。”
阿紫眨了眨眼:“那我说他肯定比我先死这样?”
蓝苏婉恼着面色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不愿再理她。
阿紫纠结道:“这也不行哪?难道是要阿紫跟他同一天死?”
“你……”蓝苏婉拧眉郁声:“就不能不说那死字么。”
阿紫又嘟起嘴,下巴搁在马背上懒洋洋地望着远处,旭日霞光散射在眼中,茫茫然的。“人总是要死的嘛。”
一路径直入宫,直到洛阳宫太极殿前。
“清云宗主觐见。”
端木若华由叶绿叶掺扶着步行入殿。
李总管忙上前一步道:“皇上特地吩咐了先生不用拘宫中之礼,不必勉力步行。”言罢吩咐身旁内侍将带来的木轮椅取过来。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道:“朝堂之上,还是依从宫礼罢。”言罢缓步入殿。
云萧跟随在后,看着白衣人强自站立前行的身影不觉皱眉。
殿内群臣左右分立,听见传声心下都惊异,俱回头去看。
白衣的人身形纤然,衣袂如雪,霜鬓青丝。
空茫的眸中满目清和,神情淡漠如水,悠远宁然。
一眼望之,如不染尘的清莲。
“端木参见皇上。”女子轻揖为礼,身旁及身后的叶绿叶、云萧四人都垂首跪地。“参见皇上。”
叶征立时从龙椅上起身,下来相扶:“端木先生不必多礼,先生双腿有疾,朕已吩咐过不必劳先生步行入殿……”
李总管适时地取来木轮椅。
叶征亲自将白衣的人扶了坐回了木轮椅中。
端木颔首一礼:“端木谢皇上。”
叶征立身微笑,转而看向跪地的叶绿叶几人道:“你等也快起身吧。”
云萧四人应声而起。
青衣的人便抬头看向了面前一袭明黄龙袍的年轻皇帝。
见其双眸澄净,竟似心性极为简明……
“我等拜见端木先生。”此时群臣便都转向大殿中端坐椅中的白衣女子,躬身行了一礼。
椅中之人垂首:“端木有礼。”
叶征转身走回上方龙椅。“朕请端木先生来,专为相询左相违朝廷明令、私下勾结江湖势力一案……想与众卿一起,听听先生如何看待。”
端木静看前方虚无,闻言微微颔首。
大殿之上众人皆静。
云萧与叶绿叶立于端木左侧,目不斜视地看着椅中女子;蓝苏婉与阿紫便立在木轮椅之右。
“左相一案,证据确凿,且文大人也已认罪,并无可辩驳之处。”端木若华缓缓道:“端木可提及的,也仅是左相其人……据闻为官清正,才名在外,民间百姓多钦佩感念;仁人学者多慕名入仕,在民间素有声望,在朝堂素有功绩,是国之栋梁。”
群臣听罢默声。
“既是国之栋梁,那先生的意思是要朕网开一面了……”
叶征还未言罢,右相娄林便向前踏了一步:“皇上,清云宗主虽涉足江湖、又听庙堂,但毕竟不勤朝政。先帝立此明令,严禁朝廷中人与江湖势力勾结成党,皆是为了稳固我朝江山……皇上不可不重视,将先帝之令弃之不顾。”
第178章 太极殿上
叶征便皱眉,直视娄林道:“朕还没说完呢。”
娄林低头:“臣知道,臣唯恐先帝之命被枉顾,故忍不住先行出言提醒皇上。”
叶征蹙眉:“朝廷明令固然重要,但端木先生提及之事也不可不听,左相既是国之栋梁,且贤名在外、百姓称颂,应是极得民心,又怎能毫不顾及?”
户部尚书上前一步道:“古语有云:功不抵过,过不掩功。今日左相违背朝廷明令已是事实,处置左相一事也不宜再拖,为了朝廷威仪,老臣相信百姓们能明白皇上的苦心。”
叶征张口一噎,半晌无话。
“皇上。”群臣中为首的另一人突然开口:“臣有本奏。”
叶征愣了一下,看向其人:“巫将军请说。”
云萧微怔,蓝苏婉一旁的阿紫一把扯住蓝衣少女衣袖:“这个姓巫的将军是女的哎!”
开口之人语声冷峻,无起无伏,然确实是女声。“臣昨日听闻,江湖有一势力名为青娥舍,其主名娄无智。”
蓝苏婉几人闻言微愣。群臣也是愣然。
娄林陡然一震。
云萧转目望向声源,殿中有一列朝臣身披轻甲、朝服色重,应俱为将军府之人。
为首女子笔直地立于众将之首,便衣轻甲,长发高束,额系红缨。
周身之气似淡然又似绝然,目光落处似无情又似深情,独自敛绪,坚毅孤孑。
她五观精致而深刻,有男子硬气,一眼望之极为英气,眉间波澜不兴。
目色沉敛而寒峻,面无表情地续道:“臣记得右相幺子亦名娄无智,不知其是否是同一人,在此想与娄大人确认。”
“自然不是!”娄林立时高声道:“老臣幺子生而弱质身体羸弱,长年藏于内院休息养病、足不出户,怎可能和江湖什么青娥舍有何牵联?!且他还未及弱冠,年纪尚小,哪里来的本事主掌一派江湖势力!”
巫亚停云听若未听,待他言罢,再度冷冽道:“娄大人的话末将听见了,已知若是同一人娄大人便是没有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你你……”娄林气道:“本相说了定然不是同一人!”
巫亚停云目视前方,语声冷峻道:“末将已知,右相不必再赘述。”
娄林观她无礼言辞,毫不留情道:“巫将军自己身为江湖巫家的弃女莫不是指望天下人都和你一般!左相一案一拖再拖已逾两月,今日无论如何该有个了结了!”他言罢当即转向叶征,语声已扬:“左相文墨染违朝廷明令,罪证确凿不可不惩治,请皇上明鉴!”
叶征的反应便是面色一冷。
这一位帝王的言辞心性皆澄明可见,行为处事简单明了并无藏绪深沉之色,故而这一冷也冷得纯粹,周身之气一时慑人至极,可明显觉出他隐而未发的怒意。
端木微微抬头“看”向了大殿之上。
今日将军府意外为左相进言,实际朝堂局面已趋相衡,只是右相言辞逼人不肯相放……
此举无异于迫皇上在左右两派中做出取舍,必舍一派而保一派。
若当真行至此一步,即便有失公允、为人垢病,皇上亦会大动干戈肃清右相一派而保文墨染……
只是此举终归仓促,且牵联甚广,有伤朝堂根基。
白衣的人端坐俨然,便出声唤了一句。“……皇上。”
叶征闻言凛神,看向了椅中女子。“先生有何指示?”
端木未及开口,殿外传来内侍传报之声。
“凌王觐见!”
殿上之人皆一怔,回头之际便见凌王叶齐一袭朝服大步踏入太极殿内。
身形挺拔,神情冷峭深沉。
叶征眉间当即蹙起。
相较之娄林目中便明显闪过了亮色。
“臣参见皇上。”
“……凌王免礼。”叶征沉面,心下已是一紧:他若此时出言,公然偏向右相一派,朝堂局面又将失衡……朕即便此刻翻脸,动手处置右相一干群臣,有他在旁干预也不见得能保全墨染。
叶征眉间紧皱,转而看向端木若华。
叶齐亦转向木轮椅中的女子,躬身行了一礼:“拜见端木先生。”
不知是听出了叶齐所行礼数之全,还是他语声中的沉肃之色,端木眉间一闪而过的讶色。轻轻颔首而回:“见过王爷。”
“凌王今日上朝觐见不知所为何事。”叶征肃声问道。
叶齐转向叶征,微低头:“臣此来是为左相一案向皇上进言。”
叶征扶在龙椅上的手一紧。
“文墨染文大人是天下有闻的才子,有功于朝廷,属国之栋梁,望皇上能再查左相一案,对其从轻处置。”
众皆一愣。
娄林面上一闪而过的惊异,下瞬立时低头。
“……如此,朕便听从凌王之言。”
户部尚书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
近午,群臣从大殿中鱼贯而出,出得宫门,娄林追上叶齐。
“王爷何以放过文墨染?致使先前所做努力今日全部作废,还折了户部……娄林实在不明!”
叶齐冷冽道:“管好你的幺子,别还未扳倒文墨染,自己先折进去!”
娄林怔怔:“智儿他……”
叶齐驻步:“此事既能被巫亚停云查到,惊云阁绝无可能不知……梅疏影此人却为何不用?”沉吟一瞬,叶齐冷笑了一声:“或许他是自恃天凌山庄之事足以叫本王松口……故而想留待反击。”
娄林仍是不甘。
“事到如今竟还让文墨染翻了身……户部尚书自言罪证有误撤回参本,我等必然保他不住了。”娄林恨恨道:“皇上当场便免了文墨染罪则让他即刻出狱官复原职实在是偏袒之心明显!王爷何以能忍?!”
叶齐大步而离,面色沉峭:“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过问。”
娄林止步在叶齐身后,只得低头应是,然而仍是满面愤郁之色。
下瞬自疑道:“王爷之意,难道巫亚停云所说的竟是真的?”
不觉冷汗涔落,匆匆离宫回府。
御花园中。
李总管轻推木轮椅而行,叶征缓步行于端木若华一侧。
“午后墨染便可出狱,今日多亏先生入宫相助。朕虽不知凌王为何退了一步,但却直感其中有什么因由。”
端木点了点头。“凌王行事,一向细谨,应有其目的,皇上心下应防。”
“先生可有看出其中缘故?”
端木摇了摇头:“尚且不知。”
叶征微仰首道:“无论如何皇兄这次放过墨染,我心中是感激的。”
端木默然。
“先生可还有什么指示?”
椅中女子抬头望向远处,示意李总管停下了推椅之速。“确有一事,端木欲向皇上提及。”
“先生请说。”
“徐州之境,端木与弟子困于雪岭难出,当时际遇了数名入夏的羌人。”
叶征蹙眉思道:“羌人?从徐州雪岭入夏?”
端木点了点头:“他们一行数人绕过了西南边陲,改从东面的徐州入境,且选了荒无人烟的雪岭为径……”顿了一顿,椅中女子续道:“其中一人,是我师父清一先师原先所收的第四徒,名赫连绮之,其母为羌人。”端木镇重道:“此人有灭夏之心,心思难测,奇谋诡略犹在端木之上,是端木的师弟,他入夏而行绝不可轻觑,端木思过之后,觉得他们此行的目的,极有可能是塞外孔家的奇谋录。”
叶征疑惑道:“从徐州入境,所谋却是最北端塞外所护的奇谋录?”
端木面有肃色:“据端木所知,塞外之地,为护奇谋录孔家之人对西南面行来的异域之人盘查甚严,东面皆为夏土,来者多为大夏子民或入夏已久的羌民,故防备之心较轻。”
叶征目色一讶:“原来如此。”不觉语声也肃:“那先生的意思是?”
沉吟少许,端木若华眸空而静,与椅侧之人道:“他们已然入夏,茫茫人海难寻,端木并无应对之策,只是需与皇上言明一事。”
叶征观女子神情间的肃重之色,不觉心下亦沉:“何事?”
端木若华缓缓道:“奇谋录失,兵事临。”
又静一瞬,端木若华补充道:“不似西北边境外族的常年滋扰,此间兵事一临,恐为夏朝有史以来最大的战祸。”
叶征倏然一震。
半晌方道:“朕明白了。”
……
行宫别馆门前,云萧上前掀帘,蓝苏婉躬身将女子从轿中掺扶而出,坐回了木轮椅中。
“师父!师父!”阿紫蹿上前来扒住了木轮椅背:“大师姐呢?”
端木若华微颔首与李总管示意过,听他行远,回首望向了阿紫的方向。“临出宫时我命她跟随穆统领一道去接文大人出狱,护送回府,应不时便回。”
阿紫闻言惊跳起:“文墨染!那个小白脸大官?!大师姐去见他了阿紫怎么不知道!!”
蓝苏婉摇头嗔道:“你呀,在马背上都能睡得那般沉,两次颠下来都是师弟捡了丢回马背的,能知道什么?”
“啊?”阿紫嘴巴一撅,苦着脸:“不行我要去接大师姐回来!”
蓝苏婉本能地蹙眉:“你莫不是又想去捣什么乱、闯什么祸?”
“才不是呢!阿紫去了~!”紫衣丫头一言罢一蹿而远,娇小的紫色身影点落如鹄。只听她远远嚷道:“就是我们之前去劫的那个死牢对吧?”
云萧微愣,蓝苏婉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这事也能如此这般嚷出来!你你!哎……”蓝衣少女垂首间只得叹气摇头。
椅中女子眸色却温,神色并无波澜:“回罢。”
“是。”云萧与蓝苏婉齐声应一句,推起木轮椅入院。
第179章 绿柳红花
洛阳东,大理寺狱,正门。
白衣红梅,玉扇流苏。
梅疏影望着行于禁军前面缓步走出大理寺的文墨染,微微一笑。“先前的会面过于匆忙,今日终能好好说句话了。”
梅疏影上前一步,扶住了身形明显更瘦的文墨染:“墨染可怪我?”
文墨染驻步,神色是一贯的静静柔柔。“你指的是因求教我相助叶姑娘雪岭寻人而为影网察觉你我之间的渊源,还是我诉与你娄无智之事你却隐而不用,亦或是如此一遭让我所受的牢狱之苦?”
梅疏影眸光轻烁,笑容微凉,若有若无的苦意:“还有命你任惊云阁副阁主……留下这一隐患的本公子当年那一份轻狂。”
文墨染却道:“若无义父相救,当年我早已死在塞外黄沙中,又何来今日谈当年。”
伸手反握住梅疏影相扶的手,文墨染从容道:“我文墨染始终是惊云阁出来的人,又怎么会怪阁主?”
抬眸望远,他幽声再道:“再者今日都已了结了,小影便不必放在心上了。”
梅疏影不禁摇头,白衣风中拂扬。“墨染啊墨染,你可知今日若不训我,你往后便再无机会了。”
文墨染目光一寂。“……你是想与我断绝来往了?”
梅疏影挑眉而笑:“墨染莫气,多年后你告老还乡,惊云阁还是你的归处。”
文墨染拂袖冷面:“我若今日便辞官还田呢?”
梅疏影手中折扇一转,语声悠凉。“只怕叶征不会答应。”
他转而声音一低,又道:“再者你心系朝廷、百姓民生,又怎么放得下。”
“……你执意要断?”
梅疏影笑点头:“今日便是最后一面,往后庙堂江湖,两不相干。”
文墨染一震,呆立原地。
梅疏影放开了相扶与他的手。轻言道:“娄无智是我江湖中的友人,因而未用这一步棋,累你在狱中多受了许多苦,是我之过。”
文墨染恍恍低声:“当日狱中观你语声迟疑,我便猜到了……此事我今后也只当不知,亦不会用。”
梅疏影闻言浅笑:“我便代他道一句谢了。”
文墨染:“我知你怕我因惊云阁再次入了险境,所以要与我断……”
梅疏影以玉扇敲了文墨染肩头一记:“既是知道,便莫要叫本公子多废唇舌了,应声便是。”
文墨染目中有些幽凉。“……是。”
白衣的人扬唇而笑:“从今往后,你便与惊云阁毫不相干了。”言罢抬眸直视了文墨染一眼,转腕将玉扇从他肩头拿了开。
极轻声道:“兄长,保重。”
白衣拂乱,转身而离。
文墨染面色一悲,转首望向他的背影。“……小影!”
梅疏影脚步未停。
文墨染一字一句,缓慢道:“义父义母逝世后,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必得好好照顾自己。”
那边之人长发微扬,轻轻点了头。“兄长亦是。”
言罢大步离了。
文墨染默然望向远处,神色凝肃而幽深。
“文大人,流云奉旨接大人回府,一路护送。”马蹄踏踏,自远而近,文墨染闻声抬头。
碧衣长剑,绿叶如飞。
绿衣的女子随行于骁骑一侧,与穆流云一道翻身下马。
文墨染垂眸一静,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她的身上。
“大人。”穆流云上前唤了一声,躬身行礼。
文墨染颔首而应,看着走近的女子,已率先出声而唤:“叶姑娘……”
叶绿叶抱剑行了一礼。“文大人。”她随后凝声:“叶绿叶亦为护送大人回府而来。”
文墨染看着她,一时间心头微悸,下一刻垂首而应:“谢叶姑娘……”
穆流云命人抬轿上前,扶文墨染入轿。
临入轿前,文墨染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了绿衣女子,后者驻立于侧,亦有些出神地望着他。
两人视线触及。
文墨染本能地脑中空混了许多,双颊顿生绯色,低头入轿。
叶绿叶微一怔,下一刻,垂目而静。
一行人翻身上马,护轿随行,往洛阳西面所在的左相府而去。
轿中的男子双手合拢,平放膝*上,随着轿帘若隐若陷地拂落,凝目在轿外一侧、马上的女子身上。
暮春的杨柳飞絮,此刻恍然如最美的景。
文墨染突然有一股冲动,看着她,望着她,留下她,与她说……
我欲娶姑娘为妻,不知叶姑娘可愿委身?
五指霍然紧握,攥皱了衣衽,文墨染目光轻敛,幽深而温柔。
“大人,到了。”恍然一许,便似一瞬。
穆流云扬声勒马,上前掀帘。
左相府前,穆流云看着出轿的文墨染道:“流云另有要事,这就转道回宫了。”
叶绿叶下马,将马还了骁骑营,站在文墨染身前不远看着穆流云领众骁骑慢行而去。
似是察觉到视线,叶绿叶转面看向了文墨染。
府前石阶沉厚,街上春花息浓。
文墨染面上虽一贯地染了艳色,此次却未折开目光。“……叶姑娘。”
叶绿叶低头沉默了一瞬,缓步走到了文墨染面前。
“大人的事我师父本可早些出手,因我有意相瞒不欲让她寒冬出谷、累文大人在狱中多受了数月之苦,望恕罪。”
文墨染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道:“无碍……”
叶绿叶便微微点了点头,“如此,叶绿叶告辞。”
绿衣的人转身而走。
“叶姑娘!”
叶绿叶闻了唤声回过了身,静静回望他的目光。
相府前路人寥寥,绿柳红花相映。
文墨染霍然心如擂鼓:“此前一路相护,多谢叶姑娘……”
叶绿叶目中极静,知他指的是回京之路,轻点了下头。
“叶姑娘,我……”
“大师姐!”阿紫霍然从长街那头蹿了过来:“可找着你啦!”
叶绿叶转首看向蹦蹦跳跳过来的紫衣小丫头,眉间蹙起:“你不守在师父身旁,过来干什么。”
阿紫搭下两眉上前抱住叶绿叶一臂:“阿紫来接大师姐回去呀!省得某个小白脸磨磨唧唧地还想拐走我家大师姐呢!”
叶绿叶拧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文墨染眸光轻寂,不自在地退了两步,远远立在门前石阶上。
叶绿叶回身,再度抱剑向他行了一礼:“大人请回府,叶绿叶告辞了。”
言罢,转身与阿紫相携而离。
左相门前,长街之上。
漫天飘落的柳絮散如飞雪。
叶绿叶一碧若木的身影渐行渐远,长衣垂裾微微扬起。
稀稀落落的路人于她身侧擦身而过,女子冷漠利落的背影渐渐融进了漫天的柳絮飞花中……于文墨染眼中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模糊。
那紫衣的丫头抱着绿衣女子一只手臂,不时嬉笑出声,走得远了,霍然回过头来朝着遥立石阶之上的清瘦男子做了个鬼脸。
文墨染文弱苍白的脸上有些恍惚。
几乎想踉跄着追下台阶。
“叶姑娘……”轻喃一句,唤声已哑,淹在了喉底,无声无息。
……我欲娶姑娘为妻,不知叶姑娘可愿委身墨染?
然,终未说出口来。
心仿佛被人拧住,难以呼吸,那么厚重的难过失落埋进了心底。
这个今生至此唯一忍不住动了心的女子,离他越来越远。
文墨染一直看着叶绿叶裙角微扬,拐过街角。
下一瞬,低头敛目,一刹那间目中竟有水意和柳絮一齐往下落了。
一者徜徉往上,一者滴落泥尘。
男子羸弱纤瘦的身影遥立在相府门前的厚石长阶上,久久未动。
远处人影幢幢,细柳扬絮,她已不见。
……
过了许久,相府内有人大步行出:“怎的这么慢?”
文墨染回头望见那人,立时低头。
叶征看见他,脸上是极明朗的笑容。“朕带了御医来看看左相的伤势。”
文墨染低声而回,语声已复沉静,极为克制无绪:“谢皇上。”.
入夜,行宫别馆内寂静无声。
叶绿叶铺好被褥,正欲扶端木若华上榻。“师父,歇息了。”
绿衣之人方伸出手,便被端木若华抬手制止了。
下一刻步声嚯嚯,蓝苏婉立在门外便道:“师父,凌王来了。”
叶绿叶拧眉。
拉开门的同时语声冷冽道:“他来干什么。”
端木若华轻转椅轴面向门口,似乎并不意外。“今日朝堂之上凌王会开口为左相进言,或许便是为了此时。”
蓝苏婉与叶绿叶均不明,只是看着椅中之人。
白衣的人淡淡道:“走罢。”
“是,师父。”
别馆前厅内灯火通明,云萧看着于堂屋内自顾慢行踱步的叶齐,只是立身不语。
阿紫打着哈欠蹲在一侧的宽椅中,不时伸个懒腰,亦或换个姿势去看凌王身后的那人。
叶兰如雕塑般立在叶齐身后三步,脸上表神紧绷,几乎凝成了冰。
馆内侍从刚倒上茶,白衣女子便已远远过来。
入了厅内,叶绿叶与蓝苏婉分立木轮椅侧左右,不动声色地看着厅中凌王身边之人。
云萧上前一步,站立在了端木身后。
叶齐轻踱的步伐更缓,慢慢停在了白衣女子面前。
“王爷此来,所为何事?”
深烟色长袍在夜风中微微撩起,珠华锦绣。叶齐的视线偏了偏,面色沉冷,一言不发。
端木见其不语,亦静。
下一刻,叶齐身后的叶萍、叶青、叶飞、叶兰四人突然一齐拂衣,跪下。
膝骨触地,发出了铿然又整齐的“砰”声。
端木怔了一下,眉间微蹙。
“咦咦?”阿紫嗑睡立醒,脖子伸得老长。
云萧、蓝苏婉、叶绿叶三人微微一愣。
凌王叶齐右眼下的泪痣恍然间似颜色深了许多,黑如点墨。
他双唇紧抿,脸色难看至极,沉寂许久,慢慢开口:“本王此来,是有事相求。”
第180章 荫云蔽月
“本王此来,是有事相求。”沉目看向木轮椅中的女子,叶齐拨了拨唇:“小女伤势不知为何急转而下,形势已危,恳请宗主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青衣的人心头一震。
端木闻言面色也是一变。“王爷说的是霜宁郡主叶悦姑娘?”
叶齐颔首:“……嗯。”
端木垂目静一瞬,下一刻便点了头:“……端木尽力。”
跪地的叶兰四人立时伏首一礼:“谢宗主!”
叶绿叶微皱眉。
“劳先生现在就随本王去往王府中。”叶齐面色沉肃,语声微凛。
端木并未迟疑,正欲点头,椅侧的绿衣女子冷声道:“慢。”
厅中之人皆震。
叶齐看向叶绿叶,眸光不善。
“救人可以,但我师父就此去往凌王府邸怕是不妥。”叶绿叶面不改色道:“王爷或可将霜宁郡主送来行宫别馆内。”
叶齐脸色一冷。
叶飞立时冲声道:“她现在身体虚弱,怎么能移动!”
端木面色沉淡,一时不言。
叶绿叶冷肃道:“若是如此,我师父也不可轻易去了凌王府上,否则如何能确保我师父在王府中的安危。”
叶齐眸光幽冷:“少央冷剑欲要如何?”
叶绿叶转目,逡巡少许,看向叶兰:“若想叫我师父往凌王府救人,便叫他留下,作为质子吧!”
四下之人一怔,皆转面看叶兰。
立身叶齐身后不远的那人目色冷冽,满面阴戾,闻言只是冷笑一声:“这又有何难?”
叶齐面色阴沉,目中有浮动的怒意。“……好,兰儿留下。”
叶绿叶凛然直视叶齐,“如此我等随同我师父去往王爷府上,叶兰世子留在行宫内由阿紫看管。”
叶齐再度点了头。
叶飞冷哼一声,讽刺道:“我四弟武榜排名第五,这黄毛小丫头最好有这本事看管!”
“嗯嗯!你放心!!”
此声应得分外响,众人皆看向那欢欣鼓舞跳下椅来的紫衣小丫头。
——神色明媚至极,几乎放光,咧嘴笑得双眼眯成了缝儿。一脸烂漫天真。
叶兰一瞬间面色陡变,已非“难看”一词可以形容。
“……父王。”
“嗯?”
“……没……什么。”
叶齐回目看了他一眼:“晚几日悦儿伤好便叫你回来。”
叶兰低头:“是……”
别馆门前。
叶绿叶回头看着阿紫冷冽道:“看住此子,我等未归之前绝不可放。”
阿紫死命点头:“大师姐放心!!阿紫一定牢牢扒住他!”
叶绿叶眉头微蹙:“扒?”
“就是吊在他身上不放!!”
叶绿叶肃面:“……那倒也不用。”
“……哦。”
阿紫站在行宫门前大力挥手看着端木与云萧、叶绿叶、蓝苏婉随同凌王之人离去。
待得众人行远,回头间目光一下子锁住了叶兰。
男子仍旧是一身黑衣,长麾立领,面色阴沉,冷立如寒鸦。
似乎一直在防备那人,一见紫衣的丫头回头面色便倏变:“你要干什么?!”
阿紫把小手绞在背后晃悠着脚丫想轻松悠闲地荡到他面前。
叶兰的反应便是飞身退了一大步!
小丫头不禁撅起嘴,搭下弯弯的两眉瞪了他一眼。
下一刻叶兰眼前一花,娇小的身影已近在咫尺!
阿紫伸手毫不费力地揪住了他的麾衣,笑嘻嘻道:“既然要看住你,那小兰兰今晚就跟阿紫一起睡吧~!”
叶兰双手一颤,双目惊直,脸上犹如中了一道霹雳。
…….
洛阳城郊。
林野,阴云蔽月。
暮春之木浓荫成盖,枝叶皆繁。
树下一人长衣墨色,衣发在夜风中不时扬起。“……她已应了?”
不知何时立于墨衣人身后的素衣女子轻颔首:“嗯。”
黑衣广袖,云纹流动。
男子默然。
郭小钰一向温文的神色有些凝然。“少主人已传信回来,蜀郡的准备都已妥了。”
墨衣之人点了点头:“虞韵致呢?”
郭小钰缓慢道:“已和少主人会合。”顿了少许,她复又道了一遍:“经年诸事,一切都准备妥了。”
云影轻移,月光错落着映照于林中。
隐隐绰绰,一片斑驳。
墨然抬头望远:“这么多年,终于不必再等了。”
郭小钰淡淡点头:“恭喜主人。”
树下之人闻言恍惚垂首,目光落在地上斑驳的树影中:“终于要开始了。”
郭小钰淡然立在他身后,久久静默。
风吹影动,林风簌簌。
袭卷江湖血雨,武林腥风。
吹荡远去,复又归来。
墨衣之人静静望向林中远处,幽声开口道:“……你却似并无慰色。”
郭小钰便抬头看向了他,滞言许久,慢慢道:“一直以来小钰只道自己是个无心之人,无什么念也无什么执,用此残身还主人埋骨之恩,余生便了……”素衣之人长袖风中微扬,语声悠凉:“如今看来却不似这样轻易、这样简单明了。”
树下之人闻言便寂:“……人何能无心,无心又怎能活。”
郭小钰目光亦寥,轻言道:“便如主人所说……人无心,便难成活。”她转而面向数步外的一棵枯枝老树,沉默良久,终于道:“主人让小钰给到霜宁郡主叶悦的毒,应是剧毒无比……”
墨衣之人闻言抬眸,语声轻幽:“……是此事触动了你的心?”
素色衣裙在林野中映月而浅,盈盈然有别于四周墨色。
郭小钰面容柔淡:“主人让阿悦服下那一味毒,不过是为了叫端木若华留在京中。”
树下之人不避讳地点了头:“她若插手蜀地之事,却儿行事难成。”
风吹长袖,微微撩起。
郭小钰立身于原地,久未动,下瞬道:“能叫端木若华滞留难离的毒必是凶险至极……”抬眸直视男子身影,她道:“望主人莫忘了答应小钰不伤她性命之事。”
墨然闻言静一时,而后浅声道:“你应知,清云宗主亦有神医之名,即便一时解不了毒,也必能暂延她性命。之后,我自会为她解毒。”
郭小钰垂目默然。
毒虽能解,但经此一事,有些事,终归回不了当初了。
林风又拂,林野寂寂。
郭小钰微抬起头:“她有意相助云萧让他们师徒顺利救下文墨染,故而才会寻我商量要自恶伤势,迫叶齐求教端木若华,不得不在朝堂上退让却步。”
墨然神色漠然:“你也确实是依了她所求……她所要的,已然达成了。”
郭小钰再度垂目。道:“主人也可看出叶齐确实看重这唯一的亲生女儿……留她一命,日后对主人或有用处。”
久久,墨然宁声:“我已说过,不会杀她。”
身后素衣长裙的女子垂手于身前,拂罢裙摆跪了下来:“小钰谢主人。”
墨然不语。
女子起身罢,再度躬身行了一礼。
墨然背手于后,兀地开口:“她是凌王独宠的霜宁郡主,你是流放逃回的罪臣之女,你与她即便是友,也非同路之人,若看得太重,只是自欺欺人,于你是险。”
郭小钰目中微有波澜,半晌,亦道:“主人经年相瞒,留在端木若华身侧,其实与小钰一般无二,也是不会有好下场。”
墨衣之人垂眸一刻,无声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女子默声:“小钰心下也知。”
墨然浅声而叹。“有些人虽在你身侧,却只会离你越来越远……因你已选了与她相背的路。”抬眸望远,目光如月、月光宁:“你我皆是如此,早已陌路殊途,与之相错而行。”
夜风拂止,吹动素衣流云。
郭小钰转身而走。“小钰去了。”
“……嗯。”语声悠长,墨然目中沉静,似笑似苦似慰:“便照计划开始吧。”
“小钰领命。”.
洛阳城北的凌王府内灯火通明。
少女闺房内能闻到清新淡雅的熏香,雪幔珠帘,隐隐拂动。
房内一直传出嘤嘤的哭声,叶齐立于珠帘一侧,眉间一拧。“叶荣,把王妃带下去!”
凌王妃瘫坐在叶悦床前横榻上铺就的软垫上,闻言咬着手里的绣帕拽住了榻前椅中女子的长袖。“先生一定救救我家悦儿……一定救救她……”
端木若华端坐椅中,慢慢收回了搭在叶悦腕间的手,眉间微蹙,面色极为沉肃。“王妃不宜心伤太过,且自珍重……端木一定尽力。”
叶齐不耐烦地甩袖。
叶荣连忙催促侍女上前扶起凌王妃。“扶王妃下去歇息。”
言罢转面向叶齐行了一礼,便领侍女快步而出。
“悦儿……悦儿……”凌王妃一面走一面仍忍不住回头低声啜泣。
叶齐拂帘而入,看着静坐不语的端木若华。
叶绿叶、蓝苏婉、云萧三人均立身在白衣女子身后,此刻凝目看着榻上面容暗沉近紫的少女。
“是何情形?”叶齐沉声问道。
端木若华眉间一直蹙着,久未应声。
凌王正待疾言厉色,便听女子幽声道:“绿儿上前把脉看看。”
叶绿叶闻言一愣,下一刻依言颔首:“是。”
绿衣女子上前把了把叶悦的脉,眉间亦拧起,随之仔细查看了一下叶悦面门及周身几处。
“师父……弟子不能确定。”
端木若华面色沉然,微微点了点头后,轻言道:“为师亦不能确晓。”
叶齐听罢双眉一拧,沉面。
叶绿叶肃然看着榻上的少女。皱眉喃道:“她到底中的是何物……”
端木若华向后退开一步,示意蓝苏婉与云萧亦上前为叶悦把过脉。
叶齐望见,当即不悦:“男女授受不亲,云萧就不必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