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人生
檀衣之人满酒的动作一顿,指下一转,一只酒碗霍然抛出直直飞向申屠烬:“骚首弄姿、招蜂引蝶自来是你的强项,大哥怎好拂你的意?”
蓝衣的人慌忙伸出手来一把接住盛宴抛来的酒碗,闻言讪讪道:“在云萧公子面前你怎好如此出口不留情?叫我颜面何存。”
盛宴头也不抬,持坛倒酒:“我是大哥,你是小弟,你我结义之后便分长幼,大哥难道还不能对你这小弟直言不成?”
“啧!”申屠烬听罢双眉立起。“那日在客家土寨实在是我有意谦让,这才少喝了几两,让你做了大哥。”
盛宴闻言便笑。“哦?那你今日大可与我再战一场,盛宴依旧奉陪。”
申屠烬招手让掌柜添了一只碗一坛酒,长袖一拂于桌前长凳上坐下。“这可是你说的,云萧公子,不若一起!”
青衣的人望向他。
申屠烬道:“你们两人抛下我便就在此处喝酒,看来也是脾性颇合,我们三人不若就在此重新结义如何!”
“重新结义?”盛宴看向申屠烬。
申屠烬扬眉笑道:“是啊,再比一次酒,重新结义!此前我输与你的事便就不算了,以此次为准,谁酒量最好便是大哥,酒量最差便做三弟,敢是不敢?”
盛宴摇头叹一声。“你这是摆明了耍赖于我,此次再输,下次莫不是还要再拉一人,再比一次?”
“唉,兄弟结义,只因志气相投,脾性相近,怎好轻忽肆意。”申屠烬朗声道:“我数年之前便与云萧公子相识,我家阿檀也甚为想念纵白……此次你为我申屠家之事不远千里寻来,也是有义。”申屠烬端起面前的酒碗敬向云萧:“若点头,云萧公子今后与我们两人便是肝胆相照的兄弟。”
盛宴闻言微一怔神,不觉也看向了云萧。
“如何?应是不是?”申屠烬高举手中之碗,目光如炬,笑容朗悦。
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雨水溅落泥中,激起数重飞尘。
云萧回望二人,缓缓道:“若是兄弟,相互之间,便应知无不言。”
申屠烬畅笑出声。“那是自然!”
青衣的人便慢慢端起了面前的酒碗。
“盛宴,就差你了!”申屠烬挑衅地高声唤向檀衣之人。
盛宴闻言嘴角一侧高高扬起:“申屠烬,你真以为,再比一次你便能做大哥?”
“能与不能,比罢便知!”申屠烬直视盛宴,见他默然端起酒碗,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意。霍然道:“此次我若胜了,大哥的话,你需得听听。”
“呵。”檀衣之人蔑声轻笑。“还未胜呢,就敢自称大哥了……”盛宴率先将酒碗一扬,往申屠烬、云萧手中之碗上一撞,高声道:“你申屠烬若能嬴我,别说听你说话,便是从此听你的话也未尝不可!”
蓝衣之人蓦然兴奋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檀衣之人语声不改。
“好!干了!”申屠烬高声一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潇潇风雨渐黄昏,急风摧雨,酒肆杯声。
简陋的矮棚下不时有雨滴溅落方桌之上,三人环坐木桌一侧,相互端碗而敬,一袭长衣一碗酒,一场风雨一喧嚣。
对酒莫辞,醉饮豪气,江湖恣意。
百事尽去,唯雨醅酒。
一饮而尽无忧,酒后高声且狂,放浪不羁有义。
十数巡过后,云萧手中酒碗“呯”然落地,碎成残璧片片,青衣的人一手扶额,一手按桌,慢慢道:“我自认酒量不能及,愿承两位为兄……”
申屠烬已然喝得敞胸露腹,听罢大笑着摔碗于桌。“好!我与他再分胜负,此后云萧便是三弟!”
盛宴只笑不语,招来掌柜又立三坛烈酒。
申屠烬抱起便向碗中倒来。“我今日定再与你一决高下!醉死方休!”
盛宴饮罢碗中酒,不急不徐地举坛。“你便是醉死,也难赢我。”
那边掌柜的笑看棚下的三人,只道:“三位客倌再喝下去,我这酒肆便空了。”
盛宴抬手来道:“不急不急,他喝不下第四坛了。”
那掌柜看罢青衣公子已然伏桌而睡,蓝衣的人狂言不断满面潮红,便知最能喝的是这檀衣的公子,百十来碗烈酒下肚,言辞清楚,面不改色。不由抬手称赞道:“公子好酒量。”
盛宴扬唇而笑,复将酒坛拎起,转手一扣,直接仰首而灌。
动作行云流水,酒声咕咕作响。
申屠烬见罢,不甘示弱,拿起另一坛酒也是如此灌颈便喝。
肆外云低日沉,雨声淅淅沥沥,风未止,雨未停。
将夜苍凉,暮雨昏沉。
申屠烬半伏在桌上,伸手去够最后一坛酒,眼中万物缭乱,一片模糊。
盛宴望了一眼伏案已久的云萧,面上隐约有笑,举坛倒酒之际,偏头躲开了申屠烬朝他脸门摸过来的手。
“酒在那里,你往哪里够。”
申屠烬半趴在桌沿,嘴里哼哼着嚷嚷道:“胡说!就是这酒!”言罢霍然跃起,伸手就往檀衣之人脸上摸来。“真醉人……”
盛宴毫不留情地挥开了他的手,头也未抬道:“你已经醉了,二弟。”
申屠烬一时仰一时躺,一时嚎一时喃:“胡说……我没醉……我是大哥……我年长你八岁,应做兄长……且……我要赢了……让你听为兄说……”
盛宴摇头失笑,伸手轻轻一推,申屠烬如软泥般从长凳滑落地上,立时便一动不动,酣声如雷。
掌柜的不觉也笑,过来与盛宴道:“公子,小的从未见过像您这样千杯不醉,喝如此多的酒,连脸色都分毫不改的人。”
盛宴闻言大笑:“我自幼嗜酒,好玩山水,他们与我比酒,实在是找错人了!”
“公子海量!”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能让我们三人歇息的地方?”
掌柜的便道:“我家就在离这酒肆两里外的野地后面,有数间茅草屋,我家娘子和老娘在家里守着门前一片糜子地……家里还算宽敞,平日有客人喝醉了也会付点小钱就近歇息一宿,公子可要随我去将就一晚?”
盛宴笑了笑点头道:“春雨夜寒,让他们喝罢酒如此曝睡在外怕是不妥,就随掌柜的过去叨扰了。”言罢取出几两碎银付与了掌柜:“这是酒钱和房钱。”
“谢公子。”掌柜的收好银两简单收拾了下酒肆中的桌凳酒碗。“天色已晚,小的与公子一道回去,正可帮公子扶一个人。”
“有劳掌柜。”
“公子客气了。”
亥时雨收了收,野径云黑,草涨水深。
酒肆老板扶着云萧在前,领掺扶着申屠烬在后的盛宴往家中行去。
远远望见雨中一袭亮光,昏黄的灯色从屋中透出,微带着点橘黄,照亮了茅屋的轮廓,氤氲如雾。
“公子,那就是我家了。”
盛宴点了点头,跟随掌柜的行了过去。
“娘子,开门了。我带了客人回来。”掌柜的远远便嚷了一声,正中间的茅屋立时便有人推门出来迎了。
“当家的……这几位都是客人?”那妇人模样生得寻常,肤色有些黑,想是长期劳作,当门将人迎进,怯声问了一句。
酒肆老板笑应了。“是了,这位公子已经付了房钱,娘子给他们把另外两间茅屋的被褥抱去,让三位公子歇息一晚。”
“好……好。”那妇人应声而去,之后再来帮着把云萧和申屠烬领到了右手边一间茅屋,借着油灯可看见屋内一间简陋的横榻,勉强可够两人同卧。
掌柜的将云萧放到床榻上,与身后的檀衣之人道:“公子,我家便这两间空茅屋可供歇息,公子您是和这位公子一起宿这间,还是和您扶着的这位公子宿另一间,还是……”
盛宴咳了一声,抬头来道:“让他们两人宿这一间,我独自一人宿另一间,这样。”
那掌柜的闻言便上前帮忙将申屠烬也掺到了床榻上。“好嘞,小的明白了。这两位公子醉的不轻,这便让他们休息了。”言罢取过床角的被褥为两人盖上,夫妇两人便领着盛宴走出了屋子。
“公……公子您饿不饿……要不要和我们当家的一起吃点粗茶淡饭再歇息?”那妇人一面掌灯领路,一面与盛宴道。
盛宴笑着推辞了:“今日喝了颇多酒,现下酒意有些上来了,还是先歇息吧。”
那妇人便有些紧张起来,轻拽自家丈夫:“当……当家的……”
盛宴便见那妇人表情为难地与自家丈夫耳语了几句。
酒肆老板听罢妻子的话,面上颇有些赧意,目中有些谴责又无奈,上前来与盛宴道。“实在抱歉公子……”
檀衣之人虽已将妇人之言听在耳中,面上却未表露,只是浅笑倾听。
“我家娘子今日收留了个小姑娘在家中歇息,就睡在公子要歇息的那间茅屋里……”掌柜艰难道:“我家统共就这三间茅屋,中间这间勉强隔作了两间……我与我家娘子和老娘一起住了……实在腾不出其余的地方可供公子歇息了……不知公子可肯与人将就一晚?”
盛宴问道:“那小姑娘多大了?”
妇人忙道:“还……还小……约莫不过十岁……”
盛宴微微一笑:“如此便还是个孩子,两位若是放心,我便与她将就一晚。”
掌柜的与自家娘子对视一眼,惭然回道:“如公子所说,还是个孩子……我们夫妇去与她说一声,应是无碍的,届时多给你俩一床被褥……”
盛宴拱手一笑:“如此,便有劳了。”
“应该应该……实在是我们招待不周,公子这边跟我来。”
盛宴点头罢,跟随行去。
第162章 情心
盛宴跟随酒肆老板走向左面那一间茅屋,方至门口,便见*妇人掌灯而出,将两人迎进屋内。“这位公子,妇人与她说过了,小姑娘懂事的很,请公子尽管来歇息,不碍事的……”
盛宴闻言浅笑,循着油灯跟随妇人踏进茅屋。
“不曾想小姑娘听我说罢全不放心上,倒是心宽……”妇人先行进屋将油灯放下,回头来朝盛宴憨笑道:“公子快进来,被褥已经铺上了,就是外铺这一床……哎?公子您怎么走了?”
盛宴一眼看清茅屋木榻上坐着的人,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小姑娘”惊愕的叫声。“是你!”
酒肆老板忙拦住檀衣的人:“公子怎么了?”
盛宴眉间隐隐抽动:“若是别家小姑娘,凑和一晚便是,这羌族‘小妹妹’还是算了吧!”
茅屋内的“小姑娘”跳下床铺,指着盛宴怒道:“臭变态你闹什么,好不容易有好心的汉人婶婶肯收留我一晚,外面这么大的雨,你好歹也帮过我,就不能不为难么!”
酒肆夫妇闻言微惊。“两位……原是相识的么?”
盛宴抚额:“这茅屋给他住便是,在下另寻住处。”
那“小姑娘”正是日间才与盛宴几人分别的羌族小男孩,应是行至附近恰逢大雨,妇人看“她”可怜,好心收留一宿。
小男孩瞪了一眼盛宴,转身便收拾起床角的破布包袱。“婶婶都说你付过银子了,哪里有让付银子的走让没付银子的人住的道理,你不就是想赶我走吗!”言罢甩上包袱,从盛宴身侧气呼呼地行过,抬脚便要踏进雨里。“留在这儿又要说我赖着你,我走就是了!”
屋外夜深雨急,城郊野地一片泥泞,那妇人见着实在有些不忍心,忍不住扯了扯自家男人的衣袖:“当家的……这……这……”
盛宴忍不住叹气:“那个……不然……你回来。”
“小姑娘”闻言刚要伸出的脚一顿,回头来望向盛宴。“你又肯让我住了?”
檀衣之人目色有些复杂,半晌极为勉强地点了下头:“雨夜寒气重,你若出去了淋了雨着了凉有个三长两短,怕是又要在背后咒诅我。”
那小男孩闻言又细又弯的两条眉儿高高扬起,快步转身行回:“我说嘛!你又不是婆娘,有什么好婆妈的!老子被你亲过都不怕你把我怎么样,就歇个一晚有什么要紧!”
檀衣之人顿时就后悔了。
门口的夫妇二人听罢,顿时面面相觑。
之后妇人将油灯留下,给两人指了茅房的路,便与丈夫打着油布伞回了主屋去。
小屋内,两人平躺在粗糙的木榻上,盛宴合衣在外,小男孩穿了条裤衩睡在内铺。
“你睡觉怎的不脱衣服?”少许,小男孩忍不住偏头问向身侧之人。
“出门在外,一向随意。”
“哦……”屋内安静了半晌,小男孩突然翻身压向盛宴:“我把灯吹灭了!”
外铺的人立时伸手一把将他拦下,睁开眼的同时眉间隐隐抽搐:“我来就行。”
盛宴吹灭油灯,复又躺下,一动不动。
茅屋内一片黑暗,床内的小男孩隔着被褥推了推盛宴:“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檀衣的人忍了又忍,低声道:“盛宴,饕餮盛宴的盛宴。”
黑暗中小男孩偏头看他:“听不懂……盛宴是吧?”回转过头,他自顾自道:“我叫木比塔。是羌族传说里天神的名字!我自己给自己取的。”
盛宴翻身朝外:“哦。”
木比塔无趣地瞪了他一眼,合目不说话了。
屋外春雨淅淅,不时有风声拂过茅屋小窗,吹进一阵寒气。
右面云萧二人所在小屋内。
青衣的人数次将申屠烬搭过来的手臂拨了下去。
夜渐深,城郊野地,唯剩雨声。
远处蓦然间传来一声狼嚎。
云萧紧阖的双目霍然睁开:纵白?
青衣的人迟疑一瞬,侧目看了一眼身旁酣声如雷的申屠烬。
下一刻,掀被起身,推开茅屋的门径直走出。
行出几步身影蓦然一掠,飘忽如鬼魅,点掠无声。
眼神清明,行止如风,全不似醉酒之人的模样。
……
后半夜。
院中左面的茅屋里,盛宴体内的酒劲上来,脑中便有些昏昏沉沉。
小男孩木比塔裹着被子一个劲地往身边的暖炉怀里钻。
“章瑞,别闹……”盛宴嘀咕了一句,推了推熟睡之后整个黏在他身侧的木比塔。
小男孩不知何时早已钻进了他的被褥,挨着他呼呼大睡,被盛宴推了推之后反而八爪章鱼一样缠了上来。嘴里无意识地叫了一声:“阿娘……”
檀衣之人混沌中只觉胸口闷得紧,眉间紧蹙,推开小男孩手臂的同时忍不住扯了扯自己胸口的襟领。
木比塔紧挨在盛宴肩头,两只细瘦的手臂再度摸索着搭了上去。
迷迷糊糊中一只手在檀衣之人胸口停了停。
悉悉簌簌的摸索声在夜间响了一瞬,而后木比塔猛地睁开眼,双目瞠大,脸刷的红成了一片:“你……你你……你是女的?!”
盛宴昏沉中隐约听见身侧有人在说话,半晌后慢慢回过神来,想明他话中之意,整个人霍然坐起。
茅屋木榻上,盛宴与木比塔相对而坐,一时间屋里寂静一片、鸦雀无声。
片刻后……
“啪”的一声,盛宴扬手一巴掌呼在木比塔左脸。“闭嘴。”
“你就是女的!老子都摸到你胸了!”木比塔立时便炸。
盛宴又一巴掌呼在木比塔右脸。“是又怎么样。小小年纪就敢非礼我?”
木比塔两只手分别捂在自己左右半边脸上,睁着眼一眨不眨道:“是就太可怜了!长得也不像女的声音也不像女的……你这婆娘肯定没人要啊!”
盛宴看着他,笑了一声。
下一刻,一把拎起榻上的小男孩眼也不眨地扔出了茅屋。
“要不我长大以后娶你吧!我们也算有肌肤之亲了……啊!”
木比塔撞开门被丢在泥里滚了一圈,清秀的脸上立时沾满了草屑污泥,身上紧着的裤衩也被雨水浸湿,不觉便打起了寒战。
“你这婆娘干什么这么凶!除了老子哪里还有人肯要你!”
盛宴头也不抬地瞟了他一眼。
后者满脸愤愤不平模样却仍旧清秀可爱如小姑娘一般。
檀衣之人看着他道:“我就算孤独终老,也不会嫁你。”
站在茅屋门口的木比塔听罢愣了一下。
不自觉便呢喃出声:“为什么……”
下时回过神来,眼眶睁得微红,咬牙愤然道:“你……你这个可恶的汉族女人!跟那些汉人一样!以为老子稀罕你么!!”
言罢转身便朝雨中跑去,身上衣服和包袱全都不要了。
盛宴拧眉看了一眼门口,复将胸口的衣领往上拉了拉,拽过被褥便躺下。
……
不知过了多久。
云萧自远处林中而回,脚步无声地落在申屠烬所在小屋门口,正欲推门进屋。
忽听院中有些声响,隐入暗处的同时看见一袭檀衣纵掠行出。
青衣的人不觉一怔,眉间微蹙,看着盛宴出院而去。
纵白的唤声已复寂静,青衣的人沉吟一瞬,转步折回了自己所在茅屋。
纵白提醒之人应明日才能至此,自己今日已然醉酒,若起来提醒怕是不妥。
云萧推门入屋,下一刻,神色微滞。
申屠烬不知何时从木榻上滚了下来,整个人半坐于地,上半身趴在床头,下半身拖在地上,抱着怀中被褥似哭似叹,长嘘不已。
云萧回身将门阖上。
申屠烬回头看见有人进来,眼中恍恍惚惚,待得云萧走进,长叹一声拉住云萧的衣袖就哭。
“我申屠烬还真是没用,再比一次竟还是输给了他……”
云萧猜测申屠烬所说应是与盛宴比酒之事,既对结果如此了然,一时也不知他究竟是清醒着还是仍旧醉着。
“如果能嬴,我作为大哥,与他言明,不论如何也了了心愿……”申屠烬掩面喟叹:“如今又是小弟……叫我如何开口……”
云萧微蹙眉看他,不明所以。
申屠烬自嗟自叹,一时掩面一时哀嚎,满面纠结,数次欲言又止。脸上神色极为复杂。“三弟啊……你二哥我……”
支吾半晌,申屠烬埋头于被褥中,自顾自道:“你二哥我好像不正常……”语声又顿半晌,他哀叹道:“我似是喜欢上咱们大哥了。”
终于说出心中之言,申屠烬拽紧云萧长袖痛声道:“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哪……想我一介风流浪子,心下也是十分痛心……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以手盖脸,申屠烬垂下头,又是哀叹:“明明往日只喜流连花丛,怎的遇到他就……”
直到此时云萧才终于听懂了申屠烬口中所诉,不由一惊。
申屠烬续道:“我与他相识两年多,皆好山水风光,实在志趣相投得很,数次结伴相游,真是人生美事……不曾想慢慢地我竟对他生出了这般那般的心思……真是愧为知己……”
云萧愣愣的,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我大哥申屠啸若知我在外多年竟生出龙阳之好……便是入了地下也会气得爬出来打断我的腿……”长叹一声,地上的人竟自潸然泪下:“他膝下就流阐一个女儿……我对不起他在天之灵……对不起申屠家……”
云萧愣在原地,久久无言。似觉有哪里不对,只是一时惊震未及回神,便未想到。
“此次再度结义,我与他兄弟之缘只应更深……既承他为义兄,申屠烬必不能害他……”一声长叹,申屠烬把头埋进被褥中低哑道:“若他是家中独子更当难为……我若是坦白于他也是有悖常理……只是心里……为何这样放不下……?”
云萧听闻此话,蓦然间有些受触动,恍然思及公输云与公输雨,不由便怔了少许,回过神来拧眉沉忖一瞬,扶了地上的人起身。
“二哥先歇息吧。”青衣的人将申屠烬扶至榻上,见得他掩面泪流,心自怔忤,隐隐地觉到窒息与寒意。
青衣的人按剑于桌,枯坐榻边,眼睛直直地看着夜色中一片虚无。
恋己不能恋,爱己不能爱。
所恋不能恋,所爱不能爱。
便是这样一个道理。
同样不可与人言的心思,申屠烬醉酒一场,却是毫无保留地告知了他……
云萧敛目而静,低头刹那,手指于麟霜剑上慢慢抚过。
而他因心中藏绪,连醉也不敢。
蓦然指尖一颤,一颗血珠于剑刃之上沁出,淡淡的冷樱香气于夜间漫漫散了开来,似凄不凄,似冷不冷,泠然寂寂。
……
天隆十五年,端木若华身死连城,夏国再无天启神示清云鉴辅国安邦定武林,乃至江湖纷乱,家国不定,逐年势倾,予外邦以可趁之机,战火随之而至,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
一夜无眠,冷坐至天明。
第163章 汶山
次日晨时,云萧撑颚于榻边,听闻屋外院中盛宴与酒肆夫妇二人说着什么。
“那小姑娘其实是个男孩子,昨夜与我闹了别扭一气之下走了,我尾随过去给他送了包袱和衣物,二位莫要担心了……”
“真是男娃子么?我昨儿个琢磨了半宿还是觉得不像……昨夜还下着雨呢,就这么走了?”那妇人心肠着实软,语声里满是不安与担忧。
盛宴笑了笑道:“其实羌人比汉人更懂得如何在原野生存,嫂子心肠好,故而会担心,但在下保证他此刻虽不在此处,却是安然无恙的。”
夫妇二人看着盛宴,实在不觉得面前之人言辞有假,半晌后相顾点了点头。“如此……我们夫妇便安心吧。”
云萧于屋中走出,行至盛宴面前抱剑行了一礼。
盛宴见得他神情便舒展了几分,扬唇笑道:“往后,你便该唤我大哥了。”
一旁的酒肆老板立时称赞道:“宴公子的酒量实在是无人能及,我在旁边看着,着实佩服得很,两位公子皆倒下了,宴公子仍是面不改色,真真的千杯不醉哪。”
盛宴闻言微笑:“一好山与水,二好杯中物。除此之外,盛宴怕是没什么能比得过两位义弟了。”
云萧看了他一眼,未有迟疑,拱手作揖唤道:“大哥。”
盛宴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眼中一闪而过的寂寥。
酒肆老板上前一步,笑着看向云萧身后不远的小屋:“那位蓝衣的公子喝的不少,可是还未醒……”话音未落,蓦然一道飞矢从院外射入。
“小心!”盛宴面色霍然一变,挡在夫妇二人面前拂手一道微光击向箭矢,下一刻却见得青影一闪,云萧半空中鬼魅般一掠,下瞬落地,一只精致小巧的短箭已在他两指之间。
连身法都未能看清。
盛宴目中不由一讶。“三弟好轻功。”
青衣的人将箭矢抬起看了一眼,而后抬头望向盛宴:“大哥的暗器无形无影,更叫人惊叹。”
盛宴却是轻笑:“大哥我这可不是暗器。”
言罢面色一肃,两人同时转面向外。“暗施偷袭为人不耻,还不现身!”
下一刻步声踏踏,数十名弓箭手从院前的糜子地里快步跑出,转瞬间将此处茅屋小院团团围住。
来得这么快?
云萧目中一闪而过的异色。
来人身量高瘦,一身锦衣华服,手执一柄小弩慢慢踱步而出。“武功果然不低,我这月牙小弩射出的箭都没能伤到你们这两个臭小子。”
盛宴皱眉:“是你。”
那人冷笑:“有胆量得罪我陈玉,就要有胆量承担后果。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盛宴摇了摇头:“你真是记不牢,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不怕我再放虫咬你么?”
陈玉握了握手中指节,转首间阴阳怪气道:“怕……我怕死了……只是你俩听说过天凌山庄么?”
云萧与盛宴目中皆闪过异色。
天凌山庄是近几年崛起的江湖势力,表面武、德、行均平平,但其下却聚集了众多江湖高手,黑白皆有,大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不可小觑。
陈玉站在院外拍了拍手,云萧立时抬头,盛宴面色也是一肃,下一刻,五名胖瘦不一的中年人于四周野地中一跃而出,落在了陈玉身前。
青衣的人目色一凛。
此五人落地无声,气息绵长,内力深厚,是江湖中的高手。
陈玉笑道:“汶山五阴客,听说过么?”
盛宴面色一变。“我只听说过汶山三阴客。”
陈玉朗声道:“那我来告诉你实际是五阴客,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暗器高手,此前的任务最多也只三人联手,亦未有败迹,而今日我请了他们五人一起来款待二位。”陈玉一笑:“是否觉得荣幸之致?”
盛宴笑了一声,抬手作了一揖:“若真是他们,那我们二人无论输嬴,都是要扬名了。”
“呵。”陈玉笑了起来:“原来你小子还如此单纯么?无论输嬴?如果我说……是无论生死呢?”
盛宴亦笑:“想来也是,这几位都是出手不留活人的武林名人,在下还真是单纯了。”
盛宴退了一步将脸色吓白的酒肆夫妇摒到了屋内嘱咐其莫要出来,而后微转头与云萧耳语道:“这五人在江湖上以阴险歹毒闻名,手中暗器均带剧毒,身上所有能动的地方皆需防备暗器射出,与他们过招应极小心。”
云萧点了点头。
那五人一齐向前一步:“少庄主,动手么?”
陈玉一声冷笑:“动手。尤其那檀衣的小子,绝不放过!”
“是!”
声未落,人已至。
瞬息之间竟已动起了手。
盛宴抬首间便见五道人影猝地疾驰逼近,未及近身,数十枚暗镖已临面门。
云萧手中长剑凌空一转,兀地拔剑而出,晨曦微光自青锋剑刃上冷冷划过,刹那间,剑光如雨。
五人凌空一滞,目色皆一愕,飞快翻身躲开反被击回的数十枚暗镖。
好快的剑!
汶山五阴客落地而惊,目中皆闪过兴奋之色。
陈玉在那头观之正不悦,下一瞬便见其中四人又攻了上去,袖中寒光一闪,手中刀、钺、叉、钩一齐飞向了茅屋门口的两人。
寒光聚至正中霍然照得极亮,云萧眼疾手快地拉过盛宴一跃而起,寒刃相撞散开,分落四方,与此同时汶山阴客中的四人凌空翻腾落在云萧与盛宴四周,正恰恰接住了自己射出的兵器。
盛宴眉间一皱,转目望着云萧身后的两人:“他们出手默契无比,你可千万别留手了。”
云萧默声点了下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远处持招未动的汶山阴客第五人。
“动手啊!”院外的陈玉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院中四人随即纵跃冲刺,分管上中下三路,同时攻至,与此同时身前身后皆有无数毛雨小针激射而来,盛宴面色一凛,目中已寒。
“当真是欲至我们于死地。”
一言罢长袖一拂,竟于电光火石之间闭目吐息,双手于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凝神不动。
云萧微蹙眉,扬剑回招的同时不得不一把伸手将盛宴自针雨下拉开,同时拂掌以内力逼退一人。
下一瞬竟见一柄链剑“嗖”的一声自身后射来,云萧在蛊老身上吃过链剑的亏,当即心神一凛,转步迭影一动,身影幻化数重长剑急转如电,接下前四人出招的同时竟霍然又将身后第五人射来的链剑倒击了回去。
一眼观之竟好似场中有五道青影同时在与汶山五阴客过招。
院外陈玉见得,当真是瞠目结舌。
那站得最远的第五人侧首凝了面色:“我从未见过如此之快的身法和剑法,根本听不出来他何时动,何时止。”
前面出招的四人中第二人与云萧过招时弯钺所受力道最重,竟控制不住地向后倒退数步将第一人也连带撞了两步,看着三、四兄弟变招再攻,那人一面冲来一面喝道:“娘的,你小子是谁?!”
话音未落,一直被云萧带着走动步法不出招的盛宴霍然睁目凝色,双手上下相叠霍然拉开,右手飞快地转指一握。而后凌厉扬手“锵”的一声挡开了那人凌空劈来的双钺。
场上众人全部变了脸色,云萧眼角所见,檀衣的人手中无物,却结结实实地将那人当头劈下的双钺挥了出去,刃之所长,从那人肩头划至腰侧,留下了一道斜长见血的伤口。
三、四二人同时往后一跃,一把扶住了第二人。“是无刃刀。”
那手持链剑的第五人站在远处,闻言眉头一拧,侧首冷道:“会无刃刀者只有中原巫家的人。”
五人不动声色地全部退至了陈玉身边。“少庄主,你确定要杀他么?天凌山庄如果得罪了武林之主的中原巫家怕是……”
陈玉回过神来,面色极不善:“原来先前用来暗算本少爷的是无刃刀,难怪能唬住本少爷。你小子竟是中原巫家的人……”
盛宴挺身而立,右手微微下垂,便如手握刀刃一般,闻言淡淡一笑:“你又没问,我为何要告诉你我姓巫?”
云萧看了一眼盛宴,默不作声地将麟霜剑收回了鞘中。
檀衣之人面色微寒,转首冷望陈玉:“倒是你,身为天水郡官员,却能号令天凌山庄旗下的江湖高手,且他们还称呼你为少庄主。难道忘了朝廷有明令禁止官员和江湖势力勾结?”
陈玉冷笑了一声:“你这算是吓唬我么?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郡守从官,芝麻大的官员,当来玩玩而已,当然会及时抽身而退。可不会像朝廷里那蠢到家的左相文墨染,官至宰辅还暗中身兼惊云阁的副阁主,白白留人把柄,以至如今被右相斗败,沦落死牢命不久矣。”
想到这里,陈玉应是极轻蔑不屑,扯了扯嘴角又道:“我若能爬到他的位置,必然早已和天凌山庄一刀两断,怎会留下这样大的把柄落于人手,使自己多年荣华富贵化为泡影,还累得天下第一阁的惊云阁被朝廷暗中打压四处封查……近几个月连江湖消息都因此滞顿封闭……”冷哼一声,陈玉笑道:“这样愚蠢又妇人之仁的人竟能当上左相,我也是好奇……不过是养父和养父的亲儿子,他不和惊云阁牵扯不当这副阁主便万事大吉,早些时候一刀两断,何至如今凄惨之境。”
转首摇了摇头,陈玉面上无尽唏嘘:“现今就连清云宗主都救不了他,还因此事被皇上怀疑,软禁在皇宫外的行宫别馆内备受冷遇,不得而出。要我说,这传闻中的天鉴传人也是蠢,明知朝廷有这明令……”
便如幽灵一闪,又如青光划过,陈玉颈中骤然剧痛已被人紧紧箍住了脖子:“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
第164章 归心
“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
“咳……咳咳……”
汶山五阴客背后沁出一层冷汗。五人几乎是同时察觉青衣的人气息一变,然而下一瞬,来不及有丝毫动作,他人已至面前,硬生生当着五人的面一把箍住了陈玉的脖颈。
五人骇得脸色俱白。这样的身法!就是那传闻中号称轻功绝世无人能及的幽灵鬼老竟似也不能及!
“愣着做……什么……废物……杀……”杀了他!
陈玉憋的满脸通红,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死命去掰青衣人的手。
汶山五阴客如梦初醒,立时扬起手中兵刃砍向面前的人。
云萧目中一冷,眼中竟似凝了一层霜霒。腕间一动,手指蓦然收紧……
“云萧!”盛宴面色一肃,喝向云萧的同时扬手一道无形气刃随手中无形之刀劈出,直冲汶山五阴客而去。
五人其中一人陡觉气流变化,大喝一声:“退开!”慌忙拉着其余四人闪开。
盛宴一跃至云萧身侧,凛声道:“不要杀他。汶山阴客是江湖中人,与我们相斗按江湖规矩可死生不计,但这厮明面上是朝廷官员,杀了他官府怕是会纠缠不清。”
云萧面无表情,盛宴蹙着眉将手按在了他肩上。
青衣的人这才微抬首,手腕一抬,便将陈玉重重掼到了地上。
“啊——”后者惨叫一声,摔落泥地呕出一口血来。
“少庄主!”汶山五阴客顿时变了脸色,再度冲了过来。
青衣的人动也不动,盛宴无法,转腕一挥无刃刀迎向五人。
云萧自上而下冷睇陈玉:“江湖消息,再说一遍。”
方才那一掼下手极重,泥地上的人半晌爬不起身来,闻言不禁吓得一哆嗦。“有……有话好好说……”
云萧以只有两人可闻的低沉寒冽之声一字字问道:“清云宗主怎么了。”
陈玉脸上俱是后怕,微怯道:“左相文墨染因勾结惊云阁入了死牢,清云宗主出手救他触怒皇上,被软禁了……”抬头见青衣的人冷面一言不发,忙又道:“惊云阁出事江湖消息滞后了很多……但清云宗主被软禁的消息还是传了开来……”
“她身边的弟子呢?”
“弟子?”陈玉愣愣道:“具体如何我也不知……应……应该一起被软禁了……”
云萧面上霍然一片深茫。
洛阳……
目中繁复惘然,蓦然转身便走。
下一瞬,脚步一滞。
陈玉半趴在地上,手中的月牙小弩“啪”的一声掉入泥水中。
几步外的青衣人背对着他,左手反手握住了他射出的短箭。
云萧回目看他。
陈玉吓得面无人色,撑手往后倒爬。“你……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
云萧看着他:“先前你吐出的那一个‘蠢’字,我现在还你。”
陈玉还未听懂他话中之意,便见他手腕一转毫不留情地将手中短箭掷了回来,箭矢破空有声,“锵”的一声穿过陈玉的掌骨将其右手钉在了泥地上。
“啊——”后者又是一声惨叫,疼得哀嚎不止。
“大人!”一旁包围着茅屋的弓弩手满面不知所措。
“放……放箭!你们这群蠢货……汶山五阴客……五个废物……给本少爷杀了他们!”
下时一众弓弩手齐齐拉弓欲射。
茅屋里忧心张望的夫妇俩吓得立时缩回了屋中。
盛宴以一敌五,无暇分神,突闻弓矢弦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小院四周突然传出几声狼嚎,数十名弓弩手只觉叫声犹在耳侧,回头一看,十数只体型丰伟的灰狼不知何时潜在了自己身后,正步步逼近。
不禁吓得惊叫出声,丢下弓矢就跑。
申屠烬揉着太阳穴从茅屋里走出来。“没想到一大清早,就惹来这样的仗势。”
汶山五阴客无愧为江湖中刀口噬血的高手,到此时面上反倒越加狰狞起来,出手狠辣无比,兵刃相交的同时袖中、腰中、发中、脚下,不时就有飞针短箭向盛宴射出。
盛宴手中无刃刀可随真气收放而变化,忽长忽短,忽薄忽重,用以回击制敌,手中状似无物,然劲风窜流不止,分毫不落五人下风。
如此斗过数个回合,刀钺相交之际,汶山阴客五人口中霍然各吐出一枚银针,直奔盛宴面门。
远处申屠烬原还有些头昏目眩,猛然见得,心神俱凛,一声急喝:“盛宴!”
云萧一跃而起,手中五枚银针同时射出,后发而先至,将他们口中吐出的毒针尽数打落。
盛宴嘴角微一扬,凝力振臂,将五人振退一步。
与此同时申屠烬、云萧一跃而至,青衣的人抬手又是五枚银针,奇准无比地射入五人气海穴。
汶山五阴客正欲再攻,忽觉丹田陡然一弱,而后气海骤乱,体内内力分筋过道地乱窜起来。
“啊!”竟皆发出惨叫,难以置信地跪倒在地。直感一身内力正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泄窜出。
“我的武功……我的武功……”
盛宴看得分明,吐息一瞬收回了无刃刀,上前一步轻摇头道:“说好的无论生死,我三弟只是废了你们的武功,已然仁慈得很了。”
申屠烬出来之时分明见得盛宴以一对五,还赤手空拳,禁不住紧张地拉起他右手查看道:“我昨日喝多了出来的迟,你可有受伤?”
盛宴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抽回了右手,微微一笑:“我无事。二弟醉的人事不知,大哥怎会怪你。”
申屠烬手中落空,神色也是一怔。虽听出他在打趣自己昨日比酒又输一回,心下却又乱又窒,突然说不出话来。
“怎么?二弟莫不是又想抵赖?”
申屠烬看他一眼,目中闪过微光,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愿赌服输,你合该是兄长。”
檀衣的人仰首而笑。
习武之人破气海废武功时一身真气紊乱四窜极为痛苦。
盛宴转头看见青衣的人在汶山五阴客其中一人面前蹲了下来。
“三弟?”
云萧默然看着面前之人痛苦呻吟,而后突然伸手往其腹上一按,将射入气海穴的那枚银针用内力又吸了出来。转腕轻掷于地,起身便走:“他们已无还手之力,我们走吧。”
盛宴一惑,看见那趴在地上喘息不已的五阴客之一也是一脸莫名,庆幸之余伸手四处摸索自己的兵刃链剑。
虽不明白云萧为何独独放过此人,盛宴思忖之余也未多问,点了点头后与申屠烬一齐行于青衣人身后往外走。
经过陈玉身边时见其仍在哀嚎,三人皆当未见,施施然行出了此方茅屋小院。
离之已远,盛宴回头向小院前面的糜子地里掷了一块碎银。转目回头间看见被云萧放过的那一人踉跄着站起身摸索着去照顾其他四人。
蓦然想起这五人围攻时起初也只四人动手,第五人远远以链剑伺机偷袭相助,说话间也是先侧首以听。
檀衣之人喃了一声:“是个瞎子。”
……
午时,云萧与盛宴坐在天水郡一家客栈一楼用饭。
申屠烬宿醉头疼,往二楼房内先自歇息去了。
客栈外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先前陈玉提及江湖消息后,三弟对其下手似乎格外重了……”
盛宴与云萧相对而坐,青衣的人久久一言不发。
“三弟有心事?”
云萧看了他一眼,仍是默然。
檀衣的人便未再多问。
蓦然客栈门口行过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被石子绊倒摔在地上手里一个精致的木娃娃压在身下被磕得七零八落,当场号啕大哭。
旁边的妇人蹲下身来查看女娃,并无伤势,然而小女娃抱着散成一块块的木娃娃仍旧哭个不停,瘫坐在地怎么也劝不住。
小儿哭声嘹亮,引了一群人驻足围观指指点点。不少人上前劝慰亦不管用,客栈门口渐渐围满了人。
大堂内的盛宴微笑着轻轻摇头:“这顿饭吃不了清静了。”
云萧不知何时也抬了头,静静地望着门口那哭个不停的小女娃。
恍然间一双微*带水光,目中一片空茫却又盈了几分委屈的双眼自脑海中浮现。
手中好似还攥着他的冥颜珠不肯放。
此刻回想,竟似与这小女娃无异。
青衣的人眼神不自知地温柔起来,目中微一恍,极浅地笑了笑。
盛宴蓦然一怔,呆望于他。
云萧放下手中竹筷,忽然起身离桌往门口行去。
盛宴恍然回神,低头喝了一口酒,亦随他走了出去。
那妇人见两位公子走近还有几分奇怪,下一刻便见青衣的公子蹲下身来,捡起地上零落的木块试着拼了起来。
“这……谢谢这位公子……”
云萧并未应声,一一捡起散落的木块,有条不紊地将其恢复到小女娃之前抱在怀里的那个木娃娃。
围观之人见着暗暗称奇,面上皆扬起笑意。
那小女娃手里还抱着几块较大的木楔,云萧伸手向她来拿,她大大的、闪着泪花的眼睛凝在被云萧拼回了一半的木娃娃身上,终于不再哭了。
少许后云萧将手中精致完整的木娃娃递到了小女娃面前,那妇人脸上微赧,抱着孩子称谢不止。
“大哥哥,你怎么好像要哭的样子?”
云萧拿着木偶的手一滞,扬首对着那小女娃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小女娃接过木娃娃看了又看,而后欢欢喜喜地被妇人牵走了。
人群皆对青衣公子比了个赞许的手势,而后慢慢散开。
云萧看着那小女娃离去时蹦蹦跳跳的模样,久未起身。
盛宴不禁感到好笑,眼中又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下一刻亦蹲到云萧身侧,与他望着同一个方向,看同一个背影,想他可能之想。
身侧之人蓦然低声道:“我想去洛阳,可是不敢去,大哥觉得如何是好。”
第165章 从心
“我想去洛阳,可是不敢去,大哥觉得如何是好。”
盛宴眼中亮了亮:“想去便去,有何不敢?”他复道:“洛阳正是我家所在,若去的话我与你同行,正好回家一踏。”
青衣的人眸光微敛,极轻声道:“我此去是为见心中牵挂之人,可是却知此人终会为我所害。我离她越近,越会害了她。”
盛宴眸中一颤,心下蓦地一阵刺痛。
好半晌,她声音微哑着轻轻摇了摇头:“若是如此,你莫不是打算一直离她遥遥千里,永不相见?”
青衣的人点了点头:“我便是如此打算。”
盛宴眼中微湿,面上却笑:“你怕她为你所害,所以远离,难道连她危难之时都打算不闻不问、袖手不管?”
云萧默声。
盛宴望着他道:“我不知你为何认为她会为你所害,是有心还是无意。只是觉得,你因此而远离她,甚至于她危时亦不出手……实属本末倒置。”
目光微垂,她望着客栈前川流不息的人潮道:“何人能笃定世间因果?难道许你离开后,她便一定能安然无恙、长命百岁么?若是没有这样既定的事,她于你转身离开后因为其他的人、其他的事陷入险境、甚至陨命,你又该如何是好?”
青衣的人蓦然一震。
“既是心中牵挂之人,便应从心而为。”檀衣的人顿了一顿,柔声道:“在她尚未为你所害之前,尽你所能地保护相守。如此,就算最后真有那一日,也是宿命使然,避无可避。可若是你决意离开后,她在你不知道之时为旁人所害,从此永不能得见,纵然非你过错……你此生却必定懊悔至极。”
青衣的人五指蓦然握紧。
春日晴光当头洒下,他于柔风中回头来怔震地看着身旁檀衣之人。
盛宴对着他展颜一笑。飒然道:“所以去吧,洛阳。”.
天水郡城外,三人并肩而行,申屠烬脚步趋缓,突然抬头向二人挥了挥手,笑道:“申屠烬有事在身,就不与大哥、三弟同行了。”
盛宴回头看他,想了想,问:“是云萧所说,你家中的事?”
申屠烬望着他,突然自恃风流地笑了一笑,既不点头,也未摇头。
云萧回头看见,默声。
申屠烬转首与云萧道:“我家中的事多谢三弟来告知,如今我已知晓,你勿需担心。”顿了一瞬,他又道:“你此行除了流阐的事,便无其他事要问我了么?”
云萧蓦然微怔。
“或许你现今有比欲问之事更重要的事想做,暂时不问也罢。”申屠烬笑转过头,朗然高声:“我心中有感,不日我们三人必定还会聚首,届时,三弟想起,再问不迟。”直视云萧,他笑容清朗,姿态潇洒,恣意风流。“二哥必定对你知无不言。”
云萧看着他,而后颔首“嗯”了一声:“一言为定。”
申屠烬拱手一揖:“大哥、三弟,就此别过。”
而后伸指于口中吹了一声口哨。
盛宴淡然微笑,回了一揖:“自己保重。”
申屠烬看着他。
下一瞬,十数匹体形壮硕的灰狼从一侧林中窜了出来,直奔蓝衣的人。
申屠烬脚尖一点,轻轻巧巧地落到为首一匹高大壮硕的灰狼背上。
云萧抱剑低声:“别过。”
“别过。”申屠烬轻拍灰狼后脑,回头来对着两人一笑。而后灰狼便负着他向来时之林奔去。
身后云萧与盛宴看着狼群相随与他一起奔离远去。
不知不觉,眼中有些繁复。
申屠烬伏在灰狼背上,清风迎面刹那间湿了双目。
忽然低头重重咬在了自己右手食指上:“与你分别,疼如断指;只是若不分离,将来更将心如刀绞。”伸手轻抚身下灰狼的颈毛,申屠烬哑声低语道:“阿檀、阿檀……你不懂我的心啊。”
一袭蓝衣轻驰,沐风过柳而去。
山林浅寂,风光如旧,两骑一空,知己不复。
他想到与他穿山过岭的日月寒暑,却已想不到再见时是情是义的心境。
恣意不再,满腹情愁。
终究是回不了当初了。
湖光踏碎,人、狼影。
…….
自天水郡出,经雍州京兆郡径直往东再过弘农郡便可到洛阳。
盛宴先前见识了一下云萧轻功,深觉不凡,有心再探一回。故在城门口提议二人施以轻功行路,待到力不能继再寻个地方买马续往东行。
至今时,云萧心中已然分明,决定已下,思及端木境况只求速至洛阳。
闻言当即应了。
二人随即纵掠而起,一青一檀的身影并肩飘掠疾驰,往东而去。
起先盛宴还可勉强跟上云萧,至后只觉青衣的人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身形如隼,疾掠如风,不知何时竟已成一个小点遥遥晃在远处,点掠间身影时高时低,愈来愈远。
盛宴吃力地纵行跟上,心里叫苦不迭,不由暗恼自己自找苦吃,如今可算是探清此人轻身功夫厉害至何种地步了。
两人纵行数日,盛宴累得神昏力乏,青衣的人竟似毫无所觉。时而聚气凝神疾驰如电,时而呼吸平缓飘然如魅。闷声不语,疾行不怠,离盛宴遥遥远矣。
有时驻立于高处静候半晌,待盛宴追上;有时折身回来渡力带他一程,如此反复。
又行半日,檀衣的人深觉难以为继,心道再追上云萧必央他与自己买马而行了。
抬头来看见淡青的身影纵掠久矣,已然人眼难见,似毫无停下或折回的意思,反倒越行越快,不由生惑。
蓦然见远处天际一轮黄日下,数重青影相叠掠起,如鸦鹫鹭排,驰于霞光中。映着万道金丝向前排出七道重影,纵列渐消,转瞬即逝。
盛宴瞠目心惊,不免敬佩以极。那一瞬间竟见他一人化七影,速疾难辨,隐约却又清晰,令人不得不叹服。
只是下一刻,却见云萧身子一晃,径直落入脚下林中。
盛宴一惊,“云萧!”立时勉力追上,匆匆落下林中去寻。“云萧?!”
此处林密草深,树荫繁盛,草间充斥着春雨过后清新的泥土气息。
盛宴踏步呼寻半晌,看见不远处青衣的人背对自己一手撑着剑,一手扶在身旁一株青檀上,单膝跪地,急剧喘息。
“三弟!怎么了?”
“我……做到了……”语声低哑而轻颤,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与隐隐的复杂欣喜。“迭影已练至七重……师父和鬼爷爷的赌约结束了。”
青衣的人摇摇晃晃地撑剑站起,口中低喃道:“我自由了……可以回归云谷……回师父身边去了。”一言罢,青衣的人似哭似笑地低吟了一声,向前行出一步,而后突然扑倒在地。
“云萧?!”
……
京兆郡郊外野林中。
云萧隐约听见篝火的噼啪声,下瞬便闻一道女声笑斥道:“你这畜生,胃口真大,又来抢我鱼吃。”
恍然觉得语声似曾相识,隐约在哪里听过,一时又难以想起,脑中昏昏沉沉,周身酸惫,便未睁开眼。
云萧再醒,已是深夜亥时。
橙黄的篝火跳动着跃入眼帘,青衣的人低头便见一袭雪白的狼尾挨着他蜷起。背后暖哄哄的,伸手一摸,知是纵白。
“你醒了?来,吃烤鱼。”对面盛宴望着他一笑,拿起一根削好的树枝叉了手中之鱼,递到云萧手中。“看看手艺如何。”
云萧扶着纵白微微坐正了身子,伸手接过烤鱼。“谢大哥。”
盛宴轻笑道:“这狼果然是你养的,是一直跟随着你吧?你一昏过去它便出来护着你,叫我吃了一惊……”
趴在林草间给云萧当靠垫的大白狼耸了耸一边耳朵,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它叫纵白。”云萧回望盛宴,续道:“因模样太过引人注目,我便一直让它暗中跟随,以免惊吓到寻常百姓。”
盛宴点了点头:“又大又白,倒是漂亮。确实比申屠那厮的灰狼群更要引人注目。”
云萧吃了几口鱼,盛宴看着他道:“接连几日用轻功赶路,就算内力体力再好,也必累了,我们歇过今晚还是去郡城里买马代步……对了,你昏迷前说的什么?似乎有些高兴,我却没听清。”
云萧吃鱼的动作一停,抬头望向盛宴微微笑了笑:“是高兴。我先前因有赌约在身,多少身受桎梏。解法中还剩的便是将轻功中‘迭影’一技练至第七重,此行我一路都在练习,今日意外突破,虽气血一空,但心中不免激动。”
盛宴摇了摇头:“不曾想你还身负这样的赌约,更不曾想你一路都在琢磨与练习轻功,却还快我如此之多。”
云萧将鱼吃罢,看着他手中另一条凌空在烤的鱼。“这是……无刃刀?”
盛宴飒然一笑:“是呀,此为我巫家绝技,烤完的鱼必定干净清爽。”
云萧不免淡笑:“确实干净,且方便。”
“就是烤久了有点累啊。”盛宴笑嚷一句。
青衣的人不觉凝神细看那条似被利刃穿过,烤得半熟不熟的鲫鱼:“这便是武林中人人称羡的无刃刀。”
盛宴随手翻了一下手中之鱼:“虽是人人称羡,实则不过是气刃,只是旁人无法像我们巫家人一样,长时凝于掌中。”
云萧下意识地问道:“为何?”
盛宴思忖了一下,答道:“江湖中人只知无刃刀只有巫家人会,却不知为何只有巫家人会……”他言罢抬头看了云萧一眼,微一挑眉,霍然道:“若不然我来教你无刃刀。如此你就明白了。”
云萧一震:“江湖皆知无刃刀为武境之极,乃巫家独有,你私下传授外人应是不妥。”
“你且放心,我心中有数。”盛宴毫不在意地笑道:“况且,无刃刀又如何,比不上江海自由、知己好友。没关系,我信你。”
第166章 洛阳
“况且,无刃刀又如何,比不上江海自由、知己好友。没关系,我信你。”
云萧微愣一瞬。
盛宴下时便与他道:“‘心有刃,手无刀;意之致,气相随;抱元守缺,吐故纳新,化气血为刃,随心中心寸;心静则刃利;气甚则刃重。无刃刀者,气之使也。’这就是无刃刀的心法口诀。”
青衣的人听罢,微怔:“便只如此?”
盛宴点头:“便只如此。”而后又道:“你于心中默念,试着按此法调动丹田内力化出气刃。”
青衣的人闻言安静了一瞬,而后依他之言默念此功法于心,抱元守缺凝力向双掌。
然而力凝已久,掌中毫无变化。
青衣的人便睁开了眼。
“非巫家人是使不出无刃刀的。”盛宴看着他,递上了手中烤好的另一条鱼:“我巫家的子嗣在胎中便会因生母所习无刃刀心法而改变吐纳呼吸之法,腹中胎儿自此呼吸之律也将异于常人,出生后可随吐纳收放内息之气,待得内力修至一定境界,便可根据此无刃刀心法慢慢聚气成刃,凝于掌中。”微顿一瞬,盛宴补充道:“唯有自幼惯于如此吐纳呼吸者可将无刃刀心法与之相融贯通,而后使出无刃刀。只因最初习得无刃刀者是我巫家族母。是故会无刃刀者只有我巫家的人,旁人即使知晓方法,也是学不会的。也是故,我巫家只有入赘的夫婿,从无嫁出的女儿。”
盛宴言罢神色霍然怔了一下,看了一眼云萧,回转目光,低了低头。
过了少许,檀衣的人忽道:“三弟听闻过鬼斧神刀青阳子么?”
云萧一怔。
盛宴未待他回答,面上便显露出几分复杂和叹然,轻言道:“我姑姑……便是如今的巫家主母巫山秋雨,年轻时曾与云门弟子青阳子前辈相恋,最后前辈因不愿入赘我巫家而与我姑姑一刀两断,从此两地生分再不相见。”
云萧听罢愣住。
盛宴续道:“我姑姑至今也未嫁人,从此陪于其兄长身旁打理巫家家事。”
云萧沉吟道:青叔之事他曾于寨中听花叔与伊叔提起过,当时只道青阳子是因故得罪了巫家,与其大打出手,被无刃刀削去了一块头皮。
却原来,是这样。
林间夜色恍恍,盛宴又递了一条鱼来:“呶,再吃一条。”
云萧闻声回神,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抬头一瞬,却蓦然对上了他的眼。
含笑间隐见柔和,洒脱间略带伤感。
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后盛宴移开目光,抬头望向了远处。
云萧兀地想起了申屠烬的话,看了一眼盛宴,迟疑一瞬,问了一句。“大哥可有心属之人?”
盛宴一怔。
而后回转目光看向了云萧。
青衣的人亦望着他,面上两分正色,两分浅淡,两分随意。
盛宴垂目笑了一声,而后飒然道:“有啊,那是一个双眼比明月还要皎洁、声音比琴音还要清泠、脾性却十分肃淡的人。我三年前见了他一面,把他那双眼睛记在了心里;两年后又听了他的声音,把他的音色装在了心里,再后来喝醉了无意中得以和他闲聊几句,却又是生生擦肩而过……”
云萧微蹙眉道:“后来可有遇到?”
盛宴点了点头,望着眼前跃动的篝火:“后来他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带着那双黑白映墨、皎如山间明月的眸子,嗪着一口清泠如水、纯净如玉的语声,隐隐含笑,肃淡宁和,这两个我惦念的一人一物,忽然合成了一个,叫我好不欢喜。”
云萧望向盛宴,未多话。
“我想把掖了多年的心情说与他听,可是开了个头,却没了尾。”
青衣的人问:“为何?”
盛宴抬头微笑着望他,轻言道:“因为他心里已经装了别人,我就算惦记已久,终归是来迟一步。”
青衣的人面色微敛,目中似有感触:“如此,大哥便未与她说?”
盛宴安静地看了他少许,之后回转目光,望着篝火,涩然一笑。
“经年忘情于山水,我将他放在心里时常念起,辗转叹息,只可惜两相错过,三次擦肩不顾,再回首,缘分也已七零八落……我想我便该在当年初见时便与他说了,或许懵懂青葱,说不定能一生怀念,可惜时光不能倒流,而我已经错过。”
“大哥已然放下了么?”
檀衣的人目光如水,飒然,微寥:“嗯,放下了,只是他若回头,我必定倾心以待,多久都行。”
云萧怔了一下,于心底为申屠烬轻叹了一口气。
盛宴忽然道:“我教你的无刃刀心法,三弟闲时多加练习,可助长兵刃剑气之威。我也曾听家中老人说过,有一类人非我巫氏,也可凭此心法练出无刃刀,不过似为传言,也不知真假。”
云萧看向盛宴微一点头,诚挚道:“云萧谢大哥,承蒙错信。”
盛宴笑了一笑,垂首已静,目中反射出微光。
……
出京兆郡向东驰往洛阳的路上,二人骑马并肩而行,已过弘农郡。
马背上春风微寒,拂面无声。盛宴忽地看向云萧道:“天隆六年,申屠与乐正两家联姻,江湖震惊,此事三弟可知?”
云萧直视前方,神色中微微显露出心急,头也未回地纵马疾驰:“嗯,他们成亲当日,云萧在场。”
檀衣的人微微松开了手中缰绳,马儿缓下了速来,盛宴于后望着他的背影道:“当年的上元佳节,乐正无殇与申屠流阐成亲当日,你……”
我看见你……
云萧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洛阳城,一扬缰绳,快速地喝了一声:“驾!”
淡青的身影渐行渐远。
盛宴无声地捏住了手中缰绳。
……我看见你一袭青麾,静默如竹,立于一名紫衣的小姑娘身侧,如月的眸里清漪澄澈,恍然如璃曜,潋滟似湖光。
那个时候我与你对视一眼,蓦然就怔了神。
待到清醒,却已寻不到你的身影。
我不知你姓什名谁,也不知你江湖哪派,更不知你来去何方。
只是忍不住地想,你若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会不会肯入赘我巫家……
最终丢了半颗心,什么也没有留下。
只是那一眼,我看见你的眸中也映着我……而我终想知道,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个橙衣长裙的少女?
檀衣的人低头一瞬,轻轻摇了摇头,眼中一时有些模糊。
片刻后抬起头来泯然一笑,复又纵马疾驰追了上去。
若然已经错过,那便叫我陪着你吧,为兄为友皆可……即便可能等不到你回头,也可等到我自己厌倦、死心。
…….
洛阳城外,一青一檀的两道身影正欲从郊外野林中穿过,蓦然听见一道破风声从马前三步外驰过,有一物“锵——”的一声横飞而过钉在了一侧一株老树上。
云萧面色一变。
盛宴立时警觉,勒马望向四周,眉间蹙起。“有人?”
青衣的人坐于马上,转目看见那钉入树上之物,面色一震。
斜阳余晖下,一绾银白的流苏在微风中轻轻晃曳,清透温润,似绸似玉。
“那是……”
青衣的人驱马上前,看清了,一把将之拔了下来。
梅大哥的青玉扇?
蓦然打斗声从一侧林中传来。
云萧示意了盛宴一眼,两人弃马掠了过去。
林中古道上,一顶深色厚帘的重顶方轿停在草地上,前后均有十数人持刀而恃。
轿身左右,三人骑马护于轿前,背对云萧与盛宴,另有一人正从马背上飞身而起,手持长鞭“啪”的一声挥向被他们围住之人,鞭风凌厉,尾声清脆。
云萧与盛宴敛息匿于远处,看见鞭尾所及,一抹白影点脚一掠,极悠然地往后飞掠三步,避开了长鞭。
与此同时“锵——”“锵——”两声剑响,一黑一红的两道身影自白影身后拔剑跃起,挡在了飞身而退的那人面前。
“公子。”
云萧一震,一眼看清那拔剑上前的两人正是璎璃、玖璃。
白衣在斜阳下似映清辉,双璃身后之人表情极为从容,微仰首冷睇方轿垂帘,望着轿帘上被玉扇穿过留下的洞窟,冷笑了一声:“娄右相是王爷的人疏影十分清楚,他既斗胆动我惊云阁之人,王爷便应该清楚,我梅疏影不会善罢干休。”
白衣如旧,襟摆、腰际零散的血色朱梅一如往日清艳傲然,梅疏影冷立如松,如剑长眉似挑不挑:“我一直以为王爷与疏影皆默认你我是两不相干、相安无事之况……却原来王爷半点也不在意握在我惊云阁手里的讯息,叶齐,你真以为动了我惊云阁,你还能安稳度日么?”
轿前一人黑衣立领,高坐马背上,满面阴沉冷鸷,立时冷道:“梅疏影,凭你也敢直呼凌王的名讳!”
梅疏影闻言笑了一声,眼中悠然:“既已动了我惊云阁……”
语声一转,冷冽如冰:“……还想让本阁主对你等客气么!”
叶兰面色更寒,眼中划过一道寒光,已溢满杀意。
扬手一拂身上墨色的披风,人已跃马而下。语声阴恻道。“你找死。”
第167章 凌王
梅疏影长眉斜挑,似冷不冷地瞥了他一眼:“玉面修罗叶兰……看来叶公子是自诩能取疏影的性命了。”
“能与不能,试过你便知了!”
云萧与盛宴静望一瞬,面上微微闪过惊异震色。
那先前从马背上挥鞭而下的另一人立时道:“四弟,父王说过此人武功极高,我和你一起上!”
叶兰冷冷地瞥了一眼出声的那一人,寒声:“不用,我自己来。”
璎璃、玖璃立时剑指叶兰,齐声冷道:“凭你还不配与我家公子动手!”
叶兰闻言,面色当真是一沉,五指蓦然成爪,转腕便要动手。
云萧正色,眉间正蹙,便闻那顶方轿中传出一声极为低沉的男声。
深沉幽冷,不容置喙:“住手。”
叶兰、叶飞立时一震,收手立于原地。
方轿的垂帘一动,一人伸手拂帘,食指上一枚羊脂缠花玉玦扳指清润无瑕,隐泛流光。
马背上的另两人看见立时翻下马来,立于轿侧。
那只拂帘的手五指修长,白净细腻,骨节分明,一眼便可看出养尊处优,不染微尘。
轿中之人拂帘走出,向前迈了两步,负手看向了几步外的白衣人。
“梅阁主,本王幸会。”
云萧远远望见,那人一袭烟色长袍,腰系素白半月水波明珠带,玉冠金簪,外罩淡黄色百鸟朝凤细丝薄衫。一身的雍容贵气自内而外散出,深沉峭冷,不怒而威。
“王爷肯出来见草民,自是疏影之幸。”梅疏影笑着直视叶齐道:“不论是天凌山庄,还是王爷一直在追寻的宣王遗物,我惊云阁只当不知,经年来视而不见。而王爷却管不住自己的狗,叫他平白咬了我惊云阁一口,此事,王爷想如何了结?”
叶齐负于背后的五指微微一转,微垂的目光中闪过戾色。
一个江湖草民,竟敢当面威胁本王——
叶齐微笑:“梅阁主说什么天凌山庄、宣王遗物,本王却是听不懂……后面的话,便更听不懂了。”
“听不懂?”梅疏影转目清浅,闻言只是淡笑:“等到凌王大事公诸天下,或许王爷便能听懂了。”
此言一出,叶齐脸色骤然阴沉。
抿唇半晌未言,许久后,叶齐转目看了一眼璎璃、玖璃,霍然一声低笑:“今日梅阁主只带了两个护法来此拦截本王,或许是有些轻率了。”眸中寒光凛冽,慢慢爬上了杀意。
“梅阁主就不曾想过,倘若惊云阁群龙无首,又如何还能奈何本王?”
此言一毕,叶齐当即就冷了脸:“梅疏影,你终是自恃太高了!”
叶齐负于身后的手一扬。
原本立于轿侧的那两人当即面色一凛,一跃而起,径直攻向梅疏影。
璎璃、玖璃似是全没料到,不由一震:“公子!”
下一刻叶兰飞身跃起,亦扬掌攻去。
被璎璃一剑拦下。
叶兰垂首冷笑了一声,另一手一爪袭上璎璃下腹,一侧玖璃惊见,险险救下。
与此同时之前那一人长鞭一甩,亦向双璃身后的梅疏影攻去。
“公子!”璎璃、玖璃一面对战叶兰,一面惊心于梅疏影。
白衣的人只是不言。
云萧静匿远处,看见那三人齐攻梅疏影,配合精妙,招式凌厉,相较之下白影间或闪掠退避,间或揉身相错,竟似处在下风,一招也未与三人过实。
青衣的人面色微变。
此三人武功虽高,与梅疏影相比却还远不能及,梅大哥与他们交手怎可能如此被动?“那三人是何人?”
盛宴看了一眼他注目的方向,低声道:“那出轿的人是凌王叶齐无疑,跟随他身边的四子必是凌王所收的四名义子:叶萍、叶青、叶飞、叶兰,叶兰人称玉面修罗,江湖享有煞名,好穿黑衣,应是与那惊云阁男女护法打斗的那个,其他三人必是叶萍、叶青、叶飞。”
云萧不知为何静了半晌,一时无声。
盛宴观战少许,微蹙起眉:“奇怪,惊云公子身法极妙,攻守皆高绝,武功应远高于此三人,却好似并不敢与他们较力一般,一直都在闪避。”
云萧闻言抬头,正见梅疏影旋身而起,避开那人长鞭的同时一把扣住另一人手中九节鞭,反甩向第三人。
“如此下去惊云公子危险了。”盛宴凛声道。
下一刻青衣、檀衣的人皆见轿旁的叶齐脚步一动,并指成掌。
不好!
云萧心下一凛,身影霍然一动,化影数重、风驰电挚一般掠了上去。
与此同时叶齐目中一寒,于梅疏影闪身避开三人之招时扬起一掌重重拍向白衣人背后。
“梅大哥!”青衣人低喝一声,身影几乎是瞬间便掠到了梅疏影身后,抬手便接了叶齐这一掌。
下时只觉手臂一麻,脏腑为之一震,气血翻涌。
心下猛然一骇:凌王叶齐……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淡青的身影往后飞退数步,猝然止步,禁不住抬手按在了胸口之上。
这人的内力,怕是能和梅疏影不相上下……
叶齐落步而止,亦向后退了一步,目色幽冷。
梅疏影侧目瞥了云萧一眼,一脚踢开叶飞长鞭掠至青衣人身后,束音成线说了一字:“走。”
言罢便从云萧手中飞快抽回了自己的青玉扇。
冷白的身影一跃而起,往的是出林方向。
“想走?哪那么容易!”一道鞭影“啪”地一声挥了过来,梅疏影纵身在一侧树干上转脚点罢,回身的同时手中玉扇奇准无比地敲在鞭尾一点上,叶飞手中长鞭径直倒飞回去。
“小心!”他身旁一人立喝一声,用九节鞭卷住了倒飞击向叶飞面门的长鞭。
“谢大哥。”叶飞对身旁叶萍道。
与此同时,几步外的叶兰转目回来,看见青衣的人,面色整个一青。“云萧——”
当初雪岭中寻回端木、云萧,他陪同叶悦身旁于墨然带二人回归云谷的路上见过昏迷的云萧,今日再见,赫然涌上心头的就是当日叶悦哭着离开归云谷时满脸是泪的模样,怒火立燃,一身阴戾煞气不可掩饰,飞速两掌逼开璎璃、玖璃,人已怒喝着一爪袭来。
玉面修罗叶兰武榜排名第五,以夜鹰掌、夜鹰爪闻名江湖,冷怒之下,凝力一爪其威可见。
云萧一直在提防叶齐,叶兰陡然发难已为他所见,正欲出剑相抵竟见几步外叶齐冷垂的目光微抬,转脚一动。
心下立时一震。
正于此时,一道无形利刃破空飞至,于林中发出“嗡”的一声鸣响,叶兰陡然警觉,回头那一瞬“呯”的一声五指爪力与盛宴手中无刃之刀猛然对上。
两人皆倒退三步。
无刃刀?!
盛宴飞身落地,面上神色十分温淡随意,并不多言,只暗暗平复脏腑间涌荡的内息。
叶兰几人惊异之时,叶齐抬眼扫了一眼半路杀出的这二人,之后把目光落在了青衣的人身上:“你就是云萧……”
云萧此刻离他不过数步,闻言与他对视了一眼,这才得以看清了这位原太子殿下、今位高权重的凌王。
叶齐不动手时,一直便是负手而立。
身形极挺,神情深冷。
他如今应已过不惑之年,额间有两条淡淡的纹路,双颊有壑,五官却仍如刀刻斧凿般深刻,双眸狭长,极为犀利,脸上俱是冷峻沉峭之色,见之则威,只是右眼眼角却偏偏生了一颗浅褐色的泪痣,整个人因此莫名地柔了三分,似是手握生杀之时,会垂泪悯然一般。
实则却是眼也不眨。
“见过凌王。”云萧沉忖一瞬,抱剑行了一礼。
叶齐转脚动了一步,看着他。“如果本王要杀你……你可知理由?”
“是因在下贸然出手、多管闲事?”云萧神色肃淡,冷然道。
叶齐双眸轻阖,扬唇笑了起来。
他一笑,映着眼角那颗泪痣,面上的柔色便从三分增至了七分,莫名就让人觉得婉转温顺,十分柔情。
“本王要杀你,或者别人,理由都一样,也只有一个。”
与笑容不符,声音是毫无感情的深沉和幽冷,有上位者长年不容违意的狠毒和酷戾。“挡我路者,死!”
“云萧!”不远处的梅疏影神情一凛,厉声冷喝。
青衣的人周身一震,*下时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破空声迎面砸了过来,还未看清,一掌已至面前,空气中发出刺耳的低鸣,那径直朝自己胸口拍下的一掌竟似带着雷霆般的威势,压得他喘不过气,双脚动也不能。
盛宴远峙一旁,原以为无论发生何事凭借云萧的轻功全身而退应是无虞,不想叶齐一掌拍来,云萧竟驻立不动!
不由变了脸色:“云萧!”
璎璃、玖璃一眼看见也是心惊瞠目,一瞬间惊魂不已。
云萧公子!
电光火石之间却闻一声清脆的急唤。“小哥哥!”
叶兰一震。还未看清如何回事,一道鲜烈的红影便一蹿而至挡在了云萧身前。
叶悦从轿中冲出一把抱住了叶齐拍下的手掌。“爹不要……”
叶齐面色倏然一变,来不及收回的掌势卸去大半的力仍是重重拍在了叶悦胸口。
“小妹!”
云萧一把接住叶悦,倒退数步跌坐在地:“阿悦姑娘?!阿悦!”
第168章 不念
青衣的人双唇紧抿立时伸手为她把脉。
叶兰冲过来重重推开了云萧:“滚开!”
叶萍、叶青、叶飞亦是毫不犹豫地奔了过来,叶兰抱起叶悦快步迎向叶齐。
盛宴上前两步伸手扶在了被推踉跄的云萧背上,看了一眼云萧怔震的神色,转目望向了那一位被凌王府众人所围,一身红衣的少女。
叶齐气得整个身子都在抖,伸去摸叶悦脉膊的手隐隐颤然。
“父王!小妹怎么样?!”叶飞急道。
云萧静立一瞬,转步便欲上前。
梅疏影不知何时落步而止,伸手拦下了他。
白衣的人抚了一下手中青玉扇,眉间微蹙,面上并无波澜。
“公子。”双璃紧跟梅疏影身后,相互对视一眼,目中微忧。
“叶齐收了力,要不了命。”梅疏影微一挑眉,淡淡道。
随即便敲了云萧一扇,冷然出声:“与我退。”
青衣的人一时未动。
下时便见叶齐收回了把脉的手,扬手便是“啪”的一声,重重挥在了叶悦脸上。
“父王!”叶萍、叶青、叶飞、叶兰语声均一紧。
云萧握剑的手一紧,面上微冷。
叶悦无力地被叶兰抱在怀里,胸口起伏不迭,嘴角溢出了不少血。
原本娇俏明媚的脸上清晰地印着五个指印,眼中氤氲,垂目一声不吭。
叶齐再不管她,转步负手而立,冷冷抬眸看向了云萧。
下一瞬,语声毫无起伏地道了一句:“杀。”
“爹!咳咳……不要……”
叶齐回目看她一眼冷厉道:“你有力气就再起来挡,没力气就看着他死!”
言罢挥手一拂广袖,叶萍、叶青、叶飞立时飞身跃来攻向了云萧。
青衣的人一怔回神,立时飞身往后一退,欲拔剑。
下一刻便见叶齐步法一变,竟倏然已至面前,挥手一掌击来!
其势更盛,比之先前那一掌更为暴戾和霸道。
“叫你走,不走!”梅疏影冷面不耐烦地斥道,一把推开云萧迎上叶齐。
双璃不及梅疏影反应迅速,此刻望见心下大骇!
以往叶齐应逊公子一筹,今日却如何能与此人交手?!
白影掠至半空,梅疏影眉间隐隐有黑气缠绕,此刻全不留余地,一指便欲点上自己胸口膻中穴。
与此同时叶齐一掌已至面前。
空中之气蓦然一变,飞沙走石,青葱林叶簌簌然落。
“且罢手。”
耳际霍然响起此声,无根无源,清晰在耳,众人全部一愣。
语声无起无伏,清冷淡漠而又沉肃泠然。
声音响起的同时,一道白练如流水般拂来,看不清是如何动作,只是一眨眼间便拂到了梅疏影面前,而后蓦然一扬,一把卷住了叶齐出掌之腕。
下一刻,白练一收,生生化去了叶齐凝力击出的一掌。
半空中的两人径自飞退数步落地,梅疏影收回了欲点膻中穴的那只手,执扇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齐迅速出手拉住来人欲收回的白练,面容阴恻深沉,表情冷戾,一字字道:“端木若华——”
云萧猛然回头。
林野东面,白衣的人端坐木轮椅上,鬓边细长的雪发在清风中微微拂起,浅素的脸上经年不变的淡漠与平和,被身后的绿衣少女慢慢推着趋近过来。
风无声,斜阳清辉静洒,云卷云舒。
“王爷……阁主,端木有礼。”
云萧回头的刹那竟自失神,久久凝目在那道白影身上,心潮澎湃涌动,不可名状。拿剑的手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脑中一片混沌,蓦然呼吸急促,满目是惶。
他本与叶萍、叶青、叶飞三人在交手,此刻陡然分神,竟就直楞楞地呆在了原地。
三人察觉都怔了一下,而后叶飞毫不留情地一鞭挥了过来。
盛宴看见心下微惊,正欲出手来助,一道蓝影轻跃而至,张开五指甩出数十道银丝缠住了长鞭,两手交错一勒,便就在手中无形丝网中将此长鞭斩成了无数段,散落一地。
蓝苏婉转面看向云萧,面上是喜,目中又不由轻忧:“师弟没事吧?”
叶飞眼见长鞭被毁,心头生怒,还欲出手,叶萍面色一凛,伸手拦住了叶飞、叶青二人:“是清云宗出手。”
与此同时阿紫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叶兰身旁,蹲下身子看着他抱着受伤的叶悦半跪于地,忍不住问道:“她怎么啦?”
叶兰惊得全身寒毛倒竖,回头来一见是她,瞠然色变:“你——”
阿紫眯起眼咧嘴一笑,下一刻探着脑袋在他脸上“啵”了一下。“小兰兰我们又见面啦!”
众人都未及说话,忽闻身后叶兰一声怒吼:“臭丫头滚开!!”
蓝苏婉轻叹了口气,走至云萧身侧又唤了一声。“师弟?”
叶绿叶冷面立于端木若华身后,面无表情地咳了一声,寒肃道:“阿紫,回来。”
被唤到的人轻嘟起嘴,不情不愿地爬起身往木轮椅一侧走回。临走还不忘伸出小手,在叶兰披风下的大腿处拧了一把。
“吾屮!”后者忍无可忍,一声暴喝。
叶萍三人快步走至叶齐身后,侧目看了一眼满面铁青、气极败坏、恼羞成怒的叶兰,微蹙了蹙眉。
叶萍上前一步,冷声质问道:“你等助纣江湖恶徒袭击凌王,该当何罪!”
春已暮,日影西沉,林深草长。
纤尘未染的白练随着木轮椅慢慢向叶齐趋近而拂落在地,落在林间春草之上,沾染了些许夜来春露。
端木轻拂长袖收回了几寸,再要用力,那头便已被人攥紧,难以扯动。
叶绿叶将木轮椅推至叶齐轿前十步外,止了。
椅中白衣人微垂目,眸中虚无空澈,闻了叶萍的话,默然未做答复。
阿紫脚步轻快地走回端木椅侧,回过身来便一吐舌头扬眉道:“什么助纣恶徒袭击凌王?分明是凌王对当年帝位被改之事怀恨在心,恰逢我师父路过便要伤我师父才对!告到皇帝那边,你看他是帮你家王爷,还是帮我家师父,清云宗主!”
盛宴立于云萧不远,原本一直在看那蓝衣翩跹附于青衣人身侧的少女……下一刻听闻那紫衣丫头的话,立时一震。
目光惊异地望向不远处端坐木轮椅中的女子……
见其青丝染雪,目不能视,不良于行。
却又满面宁和,沉静如山,漠然出尘。
心下不由自主地震慑难言。
此人便是备受世人尊崇敬重的清云宗主,江湖人称的端木先生。
恍然间心下一静,只觉红尘万物难扰其静,人事诸遭难入其心……神情不由自主地肃穆了两分。
下一刻想起,云萧身侧的蓝衣少女正是当年乐正申屠两家喜宴之上、与她一般代主前去道喜的归云谷清云宗下,端木先生二徒蓝苏婉。
而那小丫头,正是当年立在青衣少年身侧的紫衣小姑娘。
脑中一震,檀衣的人转目看向了青衣之人。
见其被蓝衣少女领着,默声行至了清云宗主身侧,静立在旁,恭然不语。
已然明白了什么。
心下陡然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涩然。
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指间一紧,心下一团轻悲抒解不开……
无知无觉中,她竟是步上了姑姑的后尘。
……
方轿那边,阿紫言罢,凌王义子中性格最为冲动的叶飞闻言便气怒道:“你这信口胡诌口出狂言的臭丫头!”
阿紫却已全然不理,朝着不远处的叶兰一直在扮鬼脸。
后者铁青着脸只当未见。
郊外林野,叶齐攥紧白练的五指蓦然一转,一股劲道沿着白练直冲向椅中白衣女子。
端木沉忖不言,目色未变,扬手一拂长练,三尺有余的白绸在她与叶齐之间兀地断为两截。
叶齐掌中劲力无物可附,在截断处拂向地上野草,泥尘无声溅起,断草残屑在半空中扬起又落下。
“端木若华……你藏得如此之深,真叫本王刮目相看。”
叶齐冷然一收长袖,负手而立,微抬眸睨向几步外端坐椅中的女子。“如此高的武功,竟让世人都以为你不会武。”
白衣的人微微垂目,浅声道:“王爷过奖,只是此前并无用它的机会,因此不为世人所知,仅此而已。”
“你以为本王会信?”一声冷笑,叶齐腰间一指宽的明珠带在斜阳下泛出珠光冷色。
白衣的人便未再多言,默了声。
叶齐深看了端木若华一眼,转目又看向梅疏影,目中冷戾深沉之色不加掩饰。回首间扫过盛宴,停了一停……而后望见云萧,眼中便是寒意毕现。
叶萍、叶青、叶飞三人皆侍于他身侧,叶齐低咳了一声,而后转步走向了停落草间的那顶重顶方轿。
“既是要走,还请王爷闲暇时得空想一想本阁主所说的话。”梅疏影冷然抬眸,面色凉薄。
叶齐闻言脚步一顿,立身轿前抚了抚轿帘上被梅疏影手中玉扇击过留下的残卷处。
五指倏然握紧,叶齐回首冷道:“梅阁主,这以扇为箭的一礼,来日本王必奉还于你!”
梅疏影面不改色:“王爷随意,疏影静候便是。”
叶齐再度冷笑一声,拂帘入了轿中。
叶兰抱起叶悦亦向轿中行去。
云萧抬头。
鲜烈如火的红裙扬落轻飘,叶悦从叶兰怀中抬头,回首望向了青衣人所在的方向。
嘴角的血迹点点斑驳。
两人的视线于空中相遇,蓦然就是一恍。
叶悦双眼骤然朦胧。
暮春斜阳,云深影长。
风吹林叶,无声轻曳。
红衣少女哑然低头迅速别过了脸。
远处有黄莺掠起,轻啼着慢慢自林中飞过。
云萧胸口霍然一麻,抬脚上前一步……又止。
看着叶兰将叶悦抱入了方轿之中。
蓝苏婉看向云萧。
盛宴亦看向青衣之人。
之后叶兰从轿中而出,与叶萍三人一齐翻身上马。
叶萍目不斜视地扫过梅疏影一干人,而后一挥手。
——凌王前后侍从全部收刀回鞘,之后抬起方轿,续往洛阳城中行去。
行不多远,阿紫在后面嘻笑扬声道:“亲爱的小兰兰~阿紫有空去找你玩啊!”
马背上的叶兰闻言回头怒瞪阿紫,满面急愤:“你离我远点!!”
阿紫轻嘟起嘴,呲牙笑道:“我就不~”
叶兰牙关紧咬满面黑气,回转过身再不置一词。
璎璃、玖璃看着凌王一行走远,转步正欲去到端木面前说什么。
便见梅疏影手执玉扇,头也不回地从椅中女子身旁走过。
浮云点点,像极两人身上白衣。
一静一动,相拂错过。
流动的朱梅纹络艳如霞赩。
于晚霞将夜时片刻不曾多留。
璎璃一愣,忍不住唤了一声。“公子。”
梅疏影“嗯”了一声,脚步仍是未停,白衣上红梅冷艳,转眼已经走远。
“公子……”璎璃眉间一蹙,只得抱剑向端木若华行了一礼,便与玖璃匆匆追了上去。
蓝苏婉回过神来转目望去,面上一闪而过的讶色。“梅大哥怎么了?”
端木若华端坐椅中,手指停在膝上雪娃儿绒尾一侧,无声望着林中拂止的清风,下一瞬,轻叹了口气。
一侧的青衣人回目望她。
蓝苏婉目送梅疏影三人离去,心下有些轻怔。“梅大哥脸色不好,不知可有受伤……”
椅中白衣人垂目静罢,五指轻蜷,默然一瞬,再度抚了抚膝上的雪娃儿。心中无声而叹。
云萧垂目凝视着椅中女子。许久,蓦然惊醒,方知敛目。
下一刻却见她抬首已向自己望来,微蹙的眉,清冷而寂静的眸,面上经年如旧的沉静、与平和。
极为温浅地唤了一声:“萧儿。”
为师为长,如姊如亲。
严辞,温和,怜护。
是一个真正的长者。
云萧亦回望她。
近半年来,脑中纷繁错杂执妄悲恻惶恐无措……所有所有的念想,一瞬间全部涌入脑海。
……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你今日情有多深,七年后便有可能于你师父恨有多深。
……
你因此而远离她,甚至于她危时亦不出手……实属本末倒置。
若是你决意离开后,她在你不知道之时为旁人所害,从此永不能得见,纵然非你过错……你此生却必定懊悔至极。
……
心湖刹那凝滞,禁不住万浪将倾之势。
曾言经年之内,本也无意再回。
不过短短数月,却已知此言是多么轻薄无力。
……
在她尚未为你所害之前,尽你所能地保护相守。
既是心中牵挂之人,便应从心而为。
……
不计前尘,不思因果。
不顾长少,不念今后。
当他真的试图放下心结,不管前因后果,从心而为时。
才发现,所知所念所顾所忧都已远去。
心中唯余一念,强烈、偏执、无怨,不悔。
仅仅是想。
控制不住地想。
那么那么地想……
想见她。
想回到她身边。
想伴她左右。
想护她。
想看着她。
想爱她。
想把自己所有都给她!
想为她做尽一生能为之事!
想为她遮挡风雨。
想为她揉平眉间细褶。
想解她一丝凡忧。
想看她经年如是,平安喜乐。
想要她一生安宁,无忧无虑。
眸光缱绻。
铭心刻骨的温柔化成月光蓄在了眼底。
云萧垂首紧握手中麟霜剑,抿唇间,一世温柔尽掩。
想……
看见她笑的模样。
青衣微簌,随林风扬止,静立如竹,眸光如雾。
他恭然往后退了三步,拂衣而跪,凝眸于林间草上,语声无起无伏,极为冷静恭顺地低头道:“云萧拜见师父。见过三位师姐。”
那一刻天边飞燕衔泥而过,垂柳扬枝漫天飞絮。
荒草湮没的城郊野道,斜阳微凉。
第169章 雪胎梅骨
洛阳城,皇宫南面,行宫别馆前。
叶绿叶推着端木若华远远行来,便见行宫前一人快步迎了过来。
端木行了一礼:“李总管。”
来人身后跟了两个内侍,见着椅中女子神情甚是恭敬。
李总管忧声道:“今日户部尚书上朝时于殿上慷慨陈词,明言朝廷明令不可废,逼皇上早日下令处决文大人,更以血书请愿……如今朝中已有半数大臣与他同置一词,皇上怕是难以再拖下去了,故命老奴过来请先生明日一早,进宫议事。”
端木若华听罢眉间微沉,过少许点了点头:“端木已知,有劳总管。”
李总管回了一礼,而后看向白衣女子身旁两位面生之人:“这两位公子是?”
云萧本在沉思他方才所述,闻言抱剑行了一礼:“在下云萧,清云宗下第四徒,见过总管。”
盛宴亦笑道:“在下巫家小辈,名盛宴,见过总管。”
李总管忙道:“原来是端木先生的幺徒云萧公子和巫家的小公子……”言至此处,李总管忽然愣了一下,禁不住多看了盛宴两眼。
檀衣之人眼中一闪而过的什么,面上只笑着又行了一礼。
李总管立时敛了目光,口中只道:“两位公子一表人才,皆是人中龙凤,见之不俗哪。”
云萧垂首:“总管过奖。”
李总管又笑赞了几句,复又向端木行礼道:“老奴话已带到,这便回宫复命去了,明日一早老奴再来接先生。”
端木点了点头:“劳烦总管。”
“先生客气了,老奴告辞。”
端木命叶绿叶上前送了一程,李总管推辞远去,待到行得极远,禁不住喃了一句:“怪了……老奴怎么记得……巫家如今的小辈里只有三位小姐……并无公子来着……”
别馆内。
檀衣的人跟随云萧身后而入,至了正厅,拂衣朝椅中女子行了一礼:“盛宴拜见端木先生。”
椅中之人闻声望向他的方向,愣了一瞬,似觉有什么异处。
顿一瞬,并未多言。只宁声道:“巫公子不必多礼,请起。”
盛宴依言起身。
蓝苏婉望向檀衣之人温言微笑道:“城郊时我见你多次欲出手帮云萧,可是师弟的朋友?”
盛宴望着她笑了一笑,点头道。“在下确是云萧的朋友,也是他的结义大哥。”
阿紫惊嚷道:“小云子的结义大哥?”
青衣的人面朝椅中之人解释道:“弟子回青风寨后乐正无殇央萧儿代他出门寻申屠家主幼弟申屠烬,弟子一路寻至秦州天水郡,在那里与申屠公子和巫公子结为异姓兄弟……”
叶绿叶冷面打断他道:“看来你并未收到我给你的传书,故而来得这样迟。”
青衣的人心下一震,立时低头:“应是与大师姐的传书错过了,此番来迟请大师姐恕罪,云萧知错。”
叶绿叶冷然道:“师父危时你远在千里之外,年前至今数月时间也不知传书问候,确实有罪。”
云萧肃面垂首。
“只是身受幽灵鬼老桎梏,有些事怕也容不得你,师父既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多说于你。”
“谢大师姐。”顿了一瞬,云萧复又道:“只是如今鬼爷爷于我的桎梏已解,云萧已完成了鬼爷爷所嘱之事。”
“真哒?!”阿紫闻言一喜:“太好了!小云子现在的轻功肯定很厉害~!以后再也不用回那个破山寨陪那个破老头玩啦!”
云萧点了一下头,而后只道:“确实桎梏已解,只不过鬼爷爷与青风寨亦对云萧有恩,得空望能容云萧回去探望。”
端木闻言微微颔首,温声道:“理当如此。”
云萧垂首而应:“弟子明白,谢师父。”
蓝苏婉面上有喜,立时柔声道:“无论如何,师弟回来就好。”
下一刻檀衣之人突然“啊”了一声,兴然道:“原来三弟的轻功师从武林中轻功绝世无人能及的‘幽灵鬼老’,难怪如此不同凡响……”
云萧望向盛宴,语声浅淡:“大哥过奖了。”
檀衣的人微微摇头叹息,而后恭然面向厅中白衣女子,复道:“在下与云萧在天水时听闻先生被圣上软禁在皇宫外的行宫别馆内,如今看来似是并无此事?”
叶绿叶看向他,平声:“有此事,我等因事被皇上禁足行宫内一月,到昨日一月已过,便是如此。”
盛宴一愣,而后笑道:“禁足么……亏得云萧听闻消息,心急火燎地赶来洛阳,片刻也不敢停歇……”
言至此处,檀衣的人忽然语声一顿,竟怔在了原地。
“你们且先与师父说着,我去厨房帮把手,嘱咐行宫内的厨子们多做几个菜,晚膳时给师弟和巫公子接风。”蓝苏婉婉然一笑,复向端木轻辑一记:“师父,小蓝先退下了。”
端木点了点头。
阿紫眼中精光一现,忙道:“我也去!我也去!师父我也去厨房帮忙啦!”言罢追在蓝苏婉身后撒蹄子奔了去。
叶绿叶冷着脸睇了阿紫的背影一眼。
转而朝云萧二人道:“你们先随管事下去休整一下,之后出来用膳。”
青衣的人看了椅中女子一眼,而后低头应了:“是,大师姐。”
檀衣的人怔望云萧,下一刻迅速收回目光,有些恍然地颔首而出.
洛阳城,皇宫北面,凌王府前。
深色的重顶方轿一落地,府前侍立静候的王府管家立时迎上前来。
叶萍下马扶帘,叶齐抱着昏迷的叶悦从轿中行出:“大夫请了么。”
管家叶荣上前躬身:“回王爷,请了,来的是张御医,一直在侧厅候着。”
叶齐轻轻抹去叶悦嘴角半干的血迹,冷面快步行入王府:“马上叫来郡主闺房。”
“是。”
叶青、叶飞、叶兰迅速翻身下马,跟随叶齐踏入王府。
“王爷。”管家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叶齐身后:“娄右相来了,候在王爷书房。”
叶齐面色一冷,脚下未停:“还有脸来见本王。”
管家不说话。
“多久。”
“来了两个时辰。”
“叫他候着。”
“是。”顿一瞬,管家又道:“王妃那里听闻郡主受伤晕过去了。”
叶齐眉间一蹙:“等她醒了叫她来郡主闺房守着。”
“是。”
…….
东街一间酒肆极为雅致,名曰:雪胎梅骨。
匾额上四字草书断续如飞,柔中带刚、刚柔拙巧,铁画银钩般入木三分。
门前有联,红纸黑字如游龙舞凤。左联:万树寒无色;右联:南枝独有花。
此间酒肆以梅子酒闻名此街,只做熟人生意,生人难知。
店面看着不大,占地不广,实则院深肆长。
经厨房一侧的瘦廊入了酒肆后院,再经满布野草青苔的石拱小门,便映了那句“庭院深深深几许”。
一院的朱梅枝横影斜,中间两棵月桃两人环抱不及,此时开得正盛,不知是不是染了朱梅血色,花瓣要比寻常的粉桃艳上好几分。
梅疏影穿过院中环廊,行入最北面一间独立的小楼。
小楼与院舍相距两屋之远,不近不远地与院中广舍相对,中间回廊曲折,朱梅成林。
楼前幽静影深,花坛盆景,雕甍绣槛,皆隐于乱石梅林之后。
璎璃跟到楼前,于梅疏影身后闷声道:“今日叶齐轿前,公子实不该在叶飞挥鞭过来时出手以青玉扇阻拦。若不因此,叶齐忌惮公子的武功,本应不敢下杀手。”
梅疏影脚步缓了下来,推门的手停在了门上:“本公子若不出手,你这张本就寻常的脸就花了。即便玖璃不嫌弃,本公子平日里见了也碍眼。”
璎璃声音一沉:“是属下无能!劳公子出手解救,以至叶齐察觉公子身上有伤,不复往日……险些叫公子危矣!”
梅疏影眉间黑气不散,面上显露出疲色,浅声道:“不怪你和玖璃,当时情境我若不出手,任你在我面前受伤,叶齐定也会怀疑。不必放在心上了。”言罢推门入楼。
璎璃闻言低头,目中有些艰涩,正欲跟随进楼。
梅疏影脚步忽止,语声有些冷:“只是,端木若华为何会突然赶到。”
璎璃刚欲踏入小楼,闻言一顿,下一瞬便跪了下去。“回公子,是属下怕此行于叶齐面前难以全身而退,公子恐有危险,因此派人去知会了端木宗主公子欲行之事。”
梅疏影脸上神色瞬间寒了下来。彻冷道:“你还真是……”言至无话,冷冷道:“……下去领二十杖。”
璎璃一愣,复又低头:“是。”
待红衣女子躬身退出,梅疏影“呯”的一声关上了小楼的门。
玖璃端了药碗过来,于院前环廊中碰到璎璃。“公子的气色可有好些?”
璎璃摇头:“公子体内瘴气久未根除,积患已深,如今内力只剩一层,难以自行运功疗伤,如此下去伤上加伤,患上加患,面色只会越来越差。”
玖璃眉间一凝:“去除瘴气之法皆已试过,对公子功效甚微。”
璎璃目中一闪而过的繁复:“是因为麒阳草。”
玖璃点了点头:“公子带着它过岭南瘴气林,瘴气入体的速度比平常人快上数十倍,且深入五腑。”
璎璃默然。
半刻后,红衣女子握紧手中长剑道:“公子的伤不能再拖,如此下去我怕等不到公子恢复内力。”
“你是想?”
璎璃肃然道:“请端木宗主出手救公子。”
玖璃听罢面上也是一肃。下一刻点头道:“再拖下去公子极有可能落下沉疴宿疾,如今看来唯有此计。”
璎璃点头。而后看了一眼玖璃端在手里的药,微笑沉吟:“你把药给公子端去,我这便去一踏南街行宫。”
玖璃道:“我去吧,公子若知必会生气,届时还是罚我来得好。”
“哪里好?”
“不用心疼。”
璎璃面上微一红,偏了偏头道:“罚你我也心疼。”言罢绕过玖璃快步往院外行去:“方才公子已经罚了我二十杖,回来领了公子再气也不会再罚重了,你且放心。”
玖璃闻言便叹了口气。“必是因知会端木先生一事……”言罢面色一沉复又端了药碗往梅林后的小楼去。
第170章 行馆落花
洛阳城南街,行宫别馆。
穿花拂柳的水边长廊下,端木若华静坐木轮椅中平望着前方。
小憩而醒,白衣微醺。
虚无的目中一片寂寂然的空茫淡漠。
朱漆锦柱相连的院景游廊两侧流水潺潺,水中一池未开的芙蕖交相掩碧,池边垂柳汲入水中,开盛的桃花落满院内,残英一地。
白衣胜雪,风扬柳曳,青丝雪发微拂,一静如画。
青影如飞鸟般一掠而至,于白衣之人身侧轻轻落下,云萧将怀中抱来的薄麾展开,披至女子肩头。“大师姐命弟子过来与师父说一声,少许后去到小厅用膳。”
端木若华任他屈身将垂落胸前的麾衣锦带系上,面色温然道:“气息绵长,落步无声,你的轻功武功都已远胜年前之时。”
云萧低声:“相较大师姐还远不如。”
端木若华闻言微叹:“绿儿的武功固然高,然其重攻轻防,终归难以叫我放心。”眉间微有怔忤,端木若华续道:“她所习少央剑法精妙绝伦,凌厉锐气,与越女剑并称江湖中最为凌厉的两套剑法,习之可一鸣惊人;而你所习终无剑却有泠而不浮,清而不寒,威而不霸之性。初期难见其威,然习之越久剑势剑意愈强,待到完全掌握第七式覩始知终后,可见其威。”
端木微侧目望向远处。“此时此刻你的轻功已在她之上,武功还要差些。只是她天赋不及你,终无剑法至后于剑气剑意之上远胜少央剑,数年之后,以你之能,必将胜于她。”
云萧静静看着椅中女子,少许后移开了目光。抿唇不语。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口中轻言道:“你心下已知。”
云萧不说话。
端木若华静默少许,忽而垂目望向长廊下的一池碧水:“你此次回来,心性似有不同,可是为师的错觉?”
青衣的人蓦然一震,扶在椅背上的手抖了一下。
端木缓声再道:“因何?”
暮春的风拂过院中,带起两人青衣白发。
云萧几乎本能地转目望她。
目中缱绻、温柔、决绝,化作了一片深情……而后揉成清漪月华,点点碎散,慢慢蕴在了眸底。
青衣的人伸手自她发上捡起一片零落的浅色桃花瓣,静静执于手中。“许是因为……萧儿长大了。”
端木若华闻之敛目。
“从今以后,弟子会好好陪侍在师父身侧。”青衣的人微抬起头,顿一瞬,字字清晰道:“师父即便是要再输赌约,输出去的人,也不能是我。”
端木突然就震了一下,而后恍然默声。
……
云萧推着白衣的人去到前院小厅,于长廊尽头撞见了执剑而来的红衣女子。
蓝苏婉领着璎璃止步在端木若华面前。
蓝衣少女面色急忧,匆匆行了一礼:“师父。”
璎璃抱剑躬声,凛然道:“璎璃此来,是想请先生出手救助我家公子。”
椅中之人怔了一下,目中闪过繁复和叹然,似是早已料到。
下一刻白衣的人微侧首与云萧道:“萧儿去将为师房中的元火熔岩灯取来。”
云萧看了一眼蓝苏婉,应声道:“是,师父。”随即转身离去。
蓝苏婉双目通红,待云萧走后,上前一步便哽咽道:“小蓝早知惊云阁出事,却不知梅大哥还身受重伤,且北叔……北叔他……”抬手捂住嘴,蓝苏婉回转过身一把伏进璎璃怀中哭道:“北叔……竟已去了……他看着梅大哥长大……一直把梅大哥当亲生之子教导扶持……梅大哥当时必定伤心至极……”
抽咽许久,蓝苏婉惭然痛心道:“今日苏婉于城郊见着梅大哥,已看出他脸色不好……却还因着师弟回来之喜不知上前慰问……就那么让梅大哥转身离了……我……我……”
璎璃轻抚其背,低声道:“小姐不必自责,是公子不欲让小姐知晓太多……怕小姐伤心,也怕小姐担心。”
蓝苏婉埋头哭得更甚,哑声自责不已:“苏婉出自惊云阁,梅大哥与阁中长老、璎璃、玖璃皆对苏婉百般维护厚爱,归云谷是苏婉的家,惊云阁亦是……我怎能于惊云阁危时不知不顾不问呢?”蓝衣的人咽声道:“是苏婉有负梅大哥……有*负惊云阁……”
璎璃闻言低头,不停轻抚少女后背,语声轻肃道:“有公子在,惊云阁不会有事,北堂长老的仇也一定会报,小姐放心。”
蓝苏婉急忧道:“梅大哥现在究竟伤得如何?”
璎璃看了一眼一侧木轮椅中的女子,而后抬头来道:“公子伤的不轻,但若端木先生肯出手,应能转危为安。”言罢伸手轻轻扶开蓝衣少女,红衣女子拄剑在侧镇重跪下:“璎璃恳请先生出手救我家公子!”
端木若华面色正然,望着她的方向开口道:“璎璃护法请起,为医之责,便是治病救人……璎璃护法当知端木不会拒之。”
红衣女子闻言眼中一热,语声也是一哑,深深伏首:“璎璃代惊云阁上下谢先生!”
蓝苏婉不待端木吩咐,即刻伸手将红衣女子自地上掺扶了起来。“璎璃先起……”
此时青衣的人已将元火熔岩灯取了过来。
端木若华将手自雪娃儿背上移开,语声沉忖道:“如此,不便耽搁,端木这便随璎璃护法去一踏罢。”
云萧伸手去推女子所坐木轮椅。
璎璃看了一眼云萧,忽然低声:“可否请端木先生一人随璎璃去见公子。”
蓝苏婉和云萧脚下皆一顿,滞住。
璎璃目有惭色,但仍是续道:“我家公子现下所在之所,是惊云阁于洛阳城中最后一处据点,也是惊云阁核心所在,实不便叫太多人知晓。”璎璃看向蓝苏婉:“小姐本是无妨的,只是先前公子曾嘱咐不得将其伤势告之小姐,故而想请小姐止步,公子为人一向傲然,小姐此时若去了……他必动怒,惩处璎璃倒无妨,只怕公子气怒之下身子更差。”
蓝苏婉怔在原地,不由满面忧戚。
云萧眉间一蹙,肃声道:“云萧忧心梅大哥身上伤势,望能助力,若是我师父一人去,只怕难以叫我等及大师姐放心。”
璎璃低头道:“云萧公子的心意璎璃代公子领,可是未得公子之令,璎璃实不敢将云萧公子领去。”顿一瞬,璎璃道:“实不相瞒,此次来求端木先生出手亦是璎璃擅自作主,只因公子危在旦夕,全系于端木先生手中,而先生……目不能视。”言罢立即抱剑凛声:“望能恕璎璃失礼!端木先生的安危,璎璃誓以性命相护,必不叫先生生半点差池!”
端木若华望着她的方向深深垂目,宁然道:“璎璃护法言重了。”
红衣女子再度抱剑一礼。
端木未多迟疑,面向前方静道:“如此,端木独自一人随护法去探阁主伤势。”
“师父……”蓝苏婉望着璎璃一时无话,驻步少许,面上轻忧道:“师父午后便未吃什么东西,是否先用过晚膳?”
端木摇了摇头,“伤病不可久拖,为师这便过去,你等陪同巫公子先行用膳,不必候我。”
云萧眉间微拧。久久,方道:“既是如此,我与大师姐说一声。”
端木点了点头。
云萧将元火熔岩灯递来,端木伸手接过,置于膝上拢袖掩住。
璎璃立时上前来推着白衣女子往别馆外行去。
青衣的人立身院中看着她们的背影,一时寞然。
…….
月升,夜起。
叶齐一踏入书房,面色便极为阴沉:“你可有话要对本王说?”
已在书房中站得两腿酸麻的右相大人闻声便转向来人,匆忙跪下:“娄林参见王爷!”
叶齐立身在他面前,烟色长袍已换了墨绿色绫锻锦袍,森森然透出一股寒气:“你且与本王说……是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
跪在地上的中年人须发间被屋外的风撩出些许冷意,周身颤了一下,微扬声道:“臣只是想除去文墨染这一心头大患!”
叶齐立身书案前,深冷道:“那你现在除去了?”
娄林伏在地上紧紧拧眉:“文墨染已在死牢中被关了两个月有余。”
“你也知……他已被关了两个月有余?”叶齐回身看向他,“除了他,娄大人还听闻过谁在死牢里活过了十日?”
娄林心头一颤,在他的逼视下本能地往后退了退:“臣……臣已知皇上不想杀他。”
“你知道的太迟了!”叶齐厉声道:“一动文墨染,皇上便已盯住了你,被牵联的惊云阁——这张江湖上最大的消息网,其主跑到本王面前当面拿天凌山庄来威胁本王!”
“可王爷需知,文墨染占据左相之位屡屡与我等作对……”
“他是皇上的人,自然会与我们作对。”叶齐冷冷睨向娄林:“你走这一招,扳不倒文墨染,真正有损的是惊云阁,还有本王和你。”
娄林还欲说话。
“还不明白么?”叶齐负手冷道:“有人借了你的手,来对付惊云阁。你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就连本王也被你牵联进了其中。”
娄林伏地未起,突然一个哆嗦。“王……王爷……”
“回答本王的话!是谁告诉了你,文墨染与惊云阁的关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