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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烬天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归寨


    深谷幽院,山峦相叠远去,雪花漫漫间山雾迷蒙,远望如几笔缭草写意的水墨,隐隐绰绰,朦胧遥远。


    数日后,叹月居内的人伤势见愈,下榻已无碍。


    饮竹居内,云萧立身在端木榻前,恭敬地伸手与榻上的人。


    端木把过他的脉,轻轻点头道:“你的体质要优于常人,醒后只短短数日,伤势便已大致无碍。”端木收回手,倚身榻上平望着眼前虚无,轻声续道:“只是内伤与左腕筋脉的伤还需留意……十数日后,应就无妨了。”


    “谢师父。”青衣的人静立榻前,恭声而应。


    端木回首望向他的方向,转而道:“自十月始至今日仲冬下旬,你我于徐州有失乃至回谷疗伤,月余已去。如今你伤势见好,为师也已无大碍,因而欲领你往东海郡青娥舍一踏。了结此前傅长老身死之事。”眸色微寥,端木续道:“此前我曾于傅长老灵前许下诺言,会领你至青娥舍领责请罪……师父虽知此事于你是无心之过,但关系人命,诛心有责,是故不可不记。”


    云萧闻言眸色一暗,肃然道:“傅长老之死是我思虑不全,疏忽妄断,为人所用却不自知……萧儿听从师父安排,此一事后,定谨记于心。”


    端木面有慰色,轻轻点了点头:“医者仁心,你出手相助本无错。只是初入江湖未思设防于人,故为人利用,为师不怪你。”


    云萧抬头来目色微抑,迟疑一瞬,忍不住道:“我与师父所提那一位丐帮帮主郭小钰,其实初见时温文和善,一眼观之文静有礼,虽曾与阿悦一起盗我手中麟霜剑,但遇事从容,温言柔和,进退得宜,尤对阿悦宠护之心十分真忱,实不像是一个恶人。”


    端木目色便温,抬头望向屋内屏风,和声道:“为师也并未说过她是一个恶人。”


    云萧微一愣,有些怔然。


    白衣的人缓缓道:“人生于世,皆有各自不同的立场,数十年的时限,便就在这个轮回里行着自己认为是对的事……她如此,我们亦是如此。孰是孰非,其实并不能知晓,只因我们皆看不到全局。”


    青衣少年立在原地,忽然不知言语。


    端木望向他,轻声道:“为师遵循天示,以守护夏国安宁为己任,这是为师所能认识的‘对’,但究竟如此做于泱泱史河、天下大同中是否又是过,为师也不得而知。只是我能看到的,便止于此。”


    语声微见苍然,女子又道:“世人皆逃不开这百年的宿命,故而往往追寻着心中执念行事。为师顾念的,便是这家国安宁、万物生灵的性命。于我面前,能安则安,能顾则顾。”语声微顿,端木宁然道:“郭帮主虽与我所念不同,我却并不能断言她便是恶,为师便是善……因善恶之念,也是因人而异,持众人之论。可是众人所论是否便就是对,这又是一个题。”


    云萧怔望于榻上女子,半晌未能言语。


    肺中忽热,端木低头咳了一声,抬头来道:“你是我的弟子,势必受我影响,承我之念。你认为她是恶,其实并无错,认为她不恶,亦无错。只是她所行与你相背,这是事实。是故我们与她、多半所念不同……仅此而已。”


    榻边的人不觉便跪了下来,肃声道:“师父的教诲,弟子记下了。”


    端木又咳了几声,语声更缓:“你身上有伤,起来说话便是……”


    青衣的人目中繁复,深望了女子一眼,目光幽然而寂静。


    便如看着极远极远处的幻像,竟觉毫不真切,久久难以为言。


    端木久不闻他的语声,便也静了少许,下一刻想起一事,正要出言询问,便有感少年人倾身过来,伸手将自己肩上的雪麾往上拢了拢。


    端木道:“除了傅长老之事,此行也应顺道将娄舍主借予的地下阵宫钥匙归还青娥舍……陈长老虽曾为难于你,但你我出事,青娥舍与公输家都曾出力相寻。今日祭剑山庄家势不稳,青娥舍也失了傅长老这一强助……正是忧患之时,他们两家合力所建这一地下阵宫,其实于他们大有裨益,若生祸事,有固守之用。”端木沉忖道:“因而你我还是早日将阵宫钥匙归还青娥舍为妥。”


    青衣少年为她系麾衣缎带的手便一顿,而后道*:“师父说的是我们破阵时所用的那方玄铁罗盘?”


    端木点头:“正是。”


    青衣的人面有难色,只得直言道:“回师父……那方罗镜为玄铁所铸,当日于雪岭之中,因其过于沉重,弟子将它沉在了雪岭温泉中的一块青石下……并未随身带出来。”


    榻上女子微一怔,面上现了几分忧色:“这样……”


    云萧望着女子的神色,面上不禁有愧,自责道:“师父恕罪,弟子未思此物用途,轻易将其舍弃……”


    端木摇了摇头,叹然道:“当时你负着我行于雪岭之中,已是竭力所为,怎能央求你还随身带着那方罗镜……是为师疏忽了,但凡于人,都势必舍下此物。”


    云萧见她眉中忧色不减,亦忍不住凝声道:“师父可是担心其若不慎被有心之人所得,用以对付青娥舍、公输家,恐有大患?”


    端木眸中便现了几分柔色,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不然,那方罗镜之繁复,世间能看懂之人并不多;且即便是看懂了,只要陈长老稍稍改动阵宫机关所在,那方罗镜便就无用了。”


    “那师父所忧为何?”


    端木想了想,道:“或许是为师多虑了,那方罗镜所用铸铁为寒磁玄铁,世间少有,极不易得……我也不知为何,有些担心它被人用于它物。”


    云萧闻言微微怔神,之后道:“那方罗镜之事,萧儿日后定向陈长老言明,届时若能向公输家再求得一块寒磁玄铁,萧儿可与青阳子师叔祖合力将其重塑出来。”


    端木温然道:“难得你能记得清晰,想来也只能如此。”


    云萧恭声而应,之后坐于榻沿望了女子许久,道:“另有,云萧此次离开青风寨去往徐州,实是受命为鬼老前辈寻这一颗冥颜珠。”青衣少年自怀中将雪色的圆珠取出,而后道:“鬼爷爷欲用此珠为太师祖保全遗体,命我三月内赶回,如今还余十日便到十二月,弟子伤势已无大碍,故想先回往青风寨复命,之后再随师父往徐州青娥舍。”


    端木若华默然了一瞬,久久,轻轻点下了头:“既是如此,你便先回吧。我与鬼老前辈的赌约尚在,值此年关将近,你实应回去青风寨中……且他们与你相处已近三年,此次出而未归,应也几分挂心于你。”


    云萧目色复杂地望了望女子面上神色,低声应道:“是。”.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深谷小院里,飞雪幽幽,薄薄的雪色覆满屋前、檐下。


    折兰居里,蓝苏婉对窗而坐,低头执针走线,午后清光在雪色映射下更见明亮,照在她手中针线布帛之上。


    “二师姐。”居外突然传来云萧的唤声,蓝苏婉惊了一下,脸上一赧手忙脚乱地将腿上针线布帛抱到了床上,随手用锦被掩住。


    这才出门来打开了小居的门。“师弟怎么来了?”


    云萧立身居前,并未进去。望着门内的少女温然一笑,递上了一物:“二师姐,我已禀过师父,今日便动身回青风寨复命。这一团是冰血天蚕丝,是之前乐正家所赠冰血天蚕所诞。此物坚韧异常,轻薄纤细,且能验毒,是师姐惯用丝线一类,云萧觉得予师姐最妥。”


    蓝苏婉愣了一下,低头看着他伸手递来的那一团红丝,抬头来怔声道:“你……你要走了?今日便出归云谷?”


    云萧点了点头:“我出青风寨实是受命出门办事,如今时限在即,便应尽快赶回。”


    蓝苏婉目中浮现不舍,郁然道:“是了……师父把你输在了青风寨中,你还不能归谷……”言罢陡觉失言,生怕云萧忆起往事伤怀落寞,忙道:“师弟莫要介怀,师父她……”


    抬头来却见面前之人笑容清越,肃峻端然的眉眼舒展开,温然明朗,并无一分不悦:“我已不再介怀。”少年人摇了摇头,神色谦逊柔和。正然续道:“……只想早日达成鬼爷爷言及之事,回来谷中,跟随师姐们,侍奉师父。”


    蓝苏婉不觉便怔了一下,似觉面前的人有些不同以往了……究竟是哪处不同,却又不得而知。


    蓝苏婉见他似已放下了心中夙怨,不再怪罪师父,心下几分宽慰……却也不知为何有些怔忡。


    “谢谢师弟……”蓝衣少女伸手取过少年手中的冰血天蚕丝,更觉不舍,抬头来忧伤地看着云萧:“师弟就不能多留一日么?你此去又不知何时能回……至少……至少也在年前与我们和师父一起吃个饭,明日一早再走不迟……”


    “谁要走啊?”不远处一个紫衣的丫头从院落竹篱上一跃而下,几步就窜了过来:“是小云子吗??不会是二师姐吧??”


    蓝苏婉眉间轻拢。


    云萧回头,笑望阿紫道:“是云萧需回青风寨复命。”


    阿紫一张小脸当即垮了下来:“啊??小兰兰和阿悦才跑没几天,连小云子也要走了么?”紫衣的人儿扁着嘴道:“我不要……你们一走,大师姐还没回来,一个人都没得陪我玩了……呜哇,阿紫好可怜!”


    青衣的人不觉失笑,温然道:“小师姐近来不是一直有雪娃儿陪着么?就让它……”


    阿紫当即气愤起来,嚷声便道:“哪儿有了!这只小貂崽子,大师伯前脚一走,后脚它就挨着二师姐蹿回了师父身边,装死装傻装萌,竟然当作不认识阿紫了!”


    可怜她当着师父的面,也不能再把它怎么着……


    阿紫一本正经地扯了扯云萧的衣袖,拧眉道:“小云子,阿紫有种被过河拆桥的错觉,不知道是不是阿紫的错觉……”


    蓝苏婉不管紫衣丫头,抬头来只对云萧又道:“还望师弟能多留一日,晚膳时我多做些菜,就在师父居里一侧的膳厅里用,届时也请师父过来,我们四人一起吃完晚膳师弟再……”


    “多做些菜?”阿紫眼中倏然一亮,嘴边疑有哈喇子流下,咽一声口水后转头便拽住了云萧的衣袖:“明天再走!明天再走嘛!虽然大师姐不在,但我们和师父都在呀!吃饭吃饭吃饭!今天吃完明天再走!”


    青衣少年面露迟疑。


    阿紫高高地嘟起了嘴:“我是师姐,二师姐也是师姐,小云子你最小!要听我们的!”


    云萧望蓝苏婉一眼,见得她目中期许之色,不禁心软,笑着点了点头,释然道:“那便听二师姐与小师姐的,云萧明日再启程。”


    蓝苏婉整个人霍然亮了起来,望着少年人婉然一笑:“嗯!我这就去备晚膳。”言罢反手阖上折兰居的门,便向院中大厨间行了去。


    青衣的人亦道:“云萧去与师父说一声。”


    蓝苏婉回头来笑望他应了声好,“师父许还有事交待于你,师弟可先陪着,饭时我再来唤你们。”


    云萧想了想,似当真想起一事,目中便繁复了几分,转步向饮竹居行去。


    第142章 再议


    阿紫向左朝少年背影看一眼;向右朝少女背影看一眼,脑中霍然一亮,几步蹿上前缠住蓝苏婉道:“二师姐二师姐!阿紫记得去年大年夜你拿出了一种好喝的酒来,这次还有没有有没有??那个香香的甜甜的可好喝的酒~~~”


    蓝苏婉被她拦在厨间门口,闻言怔声道:“你说的是桃花酿?”


    阿紫嘴巴大张,哈喇子在嘴里荡漾出微光,忙不迭地点头:“就是那个!又香又甜又烫又酥!二师姐从哪儿变出来的?”


    蓝苏婉见她表情夸张,禁不住抿唇一笑:“那个呀,用三月采摘的桃花阴干,白酒一壶,浸泡十五日即成,若觉不够醇厚,可封好埋在桃树下,冬来取饮,有活血润肤……唉阿紫你去哪儿?”


    只眨眼间,紫衣的丫头便蹿得没了影。


    饮竹居一侧的暖食小厅里,青衣的人推门进去,将厅中食桌简单擦拭了一遍,便执着火折子将角落里四个火盆子点了起来。


    少年人翻了翻盆中炭块,有火从中偶然窜起。青衣少年望着眼前花火,突然扬唇浅浅一笑,温热的火光里能看到少年琉璃一样的眸子跃动着熠熠清光,像乌夜里皎然如晟的月。


    “师父。”云萧立于门外扣了扣,恭声道:“二师姐让云萧与您和阿紫、二师姐一同吃过晚膳明日再离谷,萧儿应下了。”


    屋内的女子咳了一声,语声温敛:“也好。”


    下一刻少年人已然推门而进,手中端着药盅和小碗。


    盅上袅袅冒着热气,苦涩的药味弥漫散开在寝居内。


    云萧回身阖上房门,盛了汤药在碗中端至了端木榻前:“仍是师伯之前给师父配的方子,弟子加了两味麻黄、甘草,应是更苦了。”


    端木眉目淡然,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榻上之人伸手接过,正欲拿近,霍然低头又咳了几声。


    手中药碗便随着女子颤动一时,碗中汤汁险些泼在榻上。


    云萧及时托住了她的手。


    少年人掌心的温热触及女子冰凉的手背,兀然更热。


    青衣的人望着榻上之人眼神不由一深,下一刻霍然低头,伸手自女子手中将药碗端了回来。


    “为免师父再咳、汤药泼洒到榻上,还是萧儿喂师父吧。”


    女子倚身在榻上,咳罢抬头来,空茫的眸中多了一丝恍惚,面色苍白,无力地低应了一声。“……嗯。”


    青衣的人将碗中汤药吹了吹,执小勺慢慢喂与女子,眸中柔敛。


    “此前雪岭之中还有一事,萧儿未向师父提及……不知师父可有印象。”


    榻上女子垂目在递过来的小勺前,突然静了下来。


    少年人看着她,眉间微微蹙了:“师父记得。”


    “雪岭之中,我们应是遇了什么人。”女子眼望远处,面色沉静。


    云萧不得不想起那个外表无害长相圆润可爱、少年人模样的男子,及他于雪窑洞内对端木所行种种轻佻行径。


    不觉唇间便抿得有些紧:“他们一行六人,于雪豹口下救下了我与师父,自称是羯族商队……其中有一人,似是师父旧识。”


    端木闻言不语,面色仍旧沉静。


    云萧又道:“那人……看似少年,语声却十分沧桑低沉……他知晓师父食不下荤味。”


    端木霍然抬头看向了榻侧的少年人,目中有几分惑色。“萧儿?”


    云萧当即一震,察觉到自己语声过于冷硬,透出显而易见的不喜与厌恶,已被榻上之人察觉。不由便负气地偏过了头,肃声道:“……此人心术不正,萧儿极为不喜。”


    端木便也怔了一下,而后道:“他……原也是归云谷的弟子,你师祖所收第四徒,可算作是你们的小师叔。”


    云萧不由一惊,震色道:“江湖中人曾言,师祖当年所收第四徒后来被逐出师门,便是此一人么?!”


    端木颔首道:“当时我意识不清,其实只是隐约觉出像是他……后因他……离得极近,为师伸手‘看’过他的脸……确是他。”


    “既已被逐,便也不再是云门弟子,更非我们的师叔。”少年人语声漠然。


    端木虚无的视线中浮现几抹沉忖与清寂,亦点了头:“他姓作赫连名绮之,你等不称之为师叔也无妨……”端木想到什么,又道:“只是他生母为西羌人,如今却随羯族行事……”


    “他们一行人携大量兽皮欲往中原贩卖,为首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女,似有天生神力,名字好似唤作拉巴子。”


    榻上女子眉间当即一蹙:“如此看来,其并非是羯族商队。”


    云萧不明,目中有惑:“师父何以知晓?”


    端木若华眸光微微垂散,低声道:“只因‘拉巴子’为羌语‘花的女儿’之意……这是羌族女儿的名字。”


    安静了一瞬,端木寂然道:“如此便能解释地通了……赫连生为羌人,助阵羌族,方更合理。而他们有意隐瞒,只怕此行的目的也并非贩物如此简单。”


    云萧肃然看着端木,过了半晌,方举勺慢慢喂了温热的药汤过去。


    久久,少年人突兀地道了一句:“……师父摸了他的脸?”


    端木闻言微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自然……”


    榻边之人便没有再说话,一板一眼地将碗中汤药喂女子喝下。


    唇抿一线,眸色淡冷而深。


    端木看着他的方向,平静无绪的眸中空茫茫的,淡然而沉静,别无他物。


    久久,待碗中药汤见底,少年人将药碗端离。


    榻上女子转首望于少年,蓦然开口道:“你的身世……萧儿可有话与为师说?”


    云萧立身桌案前,闻言放下药碗的手微一滞,玉白色的小瓷碗滑落案上撞上了一旁的药盅,发出了细微而清脆的“叮——”声。


    两人都怔了一下。


    青衣的人默然许久,有些茫然道:“回师父……萧儿,记不得了。”


    端木眸中微微起了涟漪,明白他言下之意是虽为人指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下却对过往毫无记忆,无法真切感受。


    “你幼时的记忆,是为师所封。”


    青衣的人蓦然一震,猝然回头,迎上了榻上女子空茫虚无的视线。


    目有惊色。


    白衣似雪,朦胧而又遥远,女子倚身榻上,面色淡然清冷,眉间几分宁然又几分沉静。


    “你的身世、即便长时易容,于外行走见闻,也终难瞒住。为师曾言,倘若你知晓了什么,只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若华之徒,其他,都且放下。”


    抬头望远,女子目色安然:“彼时、今日,为师皆是此意。”


    云萧空立几步之外,震然惊怃,看着女子的目中浮现错杂纷乱。


    恍惚一时,少年人轻轻移开了目光。


    他原想一如往日,向女子应一声是,只是怔忡一时,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连城南荣家满门被灭……萧儿原也是其中之一么?”


    眸中浮现悯然,端木若华微垂目,轻颔首道:“……是。”


    “当年……是师父救下了我?”


    端木再一次点了头:“纵白是你南荣家守护灵兽,是它携你至了归云谷中,因此为师才能救下你。”


    “师父因何……要让我忘记?”


    端木转首看向他,眸光微动,似浅而深……她缓缓道:“便如当年一样。师父只望能倾一身之力,以我之法,予你一世安宁。”


    云萧怔怔地望着她的眼。


    那双过于纯粹,悯然而清冷的眸子,透过他,静望着一片虚无。


    似在望他,又似不是。


    “我原是……谁?”


    “南荣枭。”端木一字一句道:“连城之主南荣绝嫡长子,你母亲名唤南荣月衣,与你父亲同是奇血族人,你原还有个弟弟,名唤南荣静。”


    不知为何心下涌起无数思潮,分明什么也记不得。


    青衣的人喃声问:“他们……都已死了么?”


    榻上之人极轻地叹了一声,轻言道:“……应是如此。”


    云萧立在原地,恍恍然地望着榻上女子,还想再问什么,蓦然有水从眼眶中滑落下来,滴落手背之上。


    青衣少年愣了一下,有些仓促地背过了身去。


    端木轻怔一瞬,宁声望着他的背影。


    心下不禁微疼。


    “萧儿,过来。”


    抬手以袖拭尽面上水渍,云萧依言走近,立身在端木榻前。


    端木若华抬手抚上他的脸,青衣的人愣一瞬后,于榻沿坐了下来。


    微凉的手掌附在少年人脸侧,端木望着他的眼中温敛而柔和。语声十分清宁:“你幼年逢祸,痛失亲人,飘零至此,孤身一人……师父既已收下了你,便也是你的亲人,绿儿、小蓝她们亦是。”温和的眉眼静静凝在面前少年身上,端木宁然道:“只要为师还在,归云谷便是你的归处。你……勿需如此伤怀。”


    少年人只是怔怔地坐于榻沿,望着面前的女子。


    眸中繁复又深幽,动容又寂寥。


    朦胧的视线中能看到一片清冷的白……安然,却又遗世。


    恍恍惚惚,绻绻恻恻。


    少年人轻轻点下了头。


    屋外轻雪幽幽,一片寂静而萧然的冷白。


    第143章 桃花


    默然许久,端木缓缓垂下了手。“你脸上面皮十分精致细腻,极能掩人耳目。”


    云萧面色温然:“这是樱罗绝境中时,境中长老所赠。”


    端木有几分伤然道:“身为南荣氏之后,师父长时央你易容示人,你心下可有不忿?”


    云萧回望于她,轻轻摇头道:“南荣家无故被灭,至今无人知晓其中因由,师父是担心我的安危,萧儿能明白。”


    端木于床榻内侧取出一支长箫,递到了云萧手中:“天隆元年,我曾去往连城告诫日后之祸,你父亲虽未应我离世而避,但将此玉箫托付给了为师……若连城出事,将之交予樱罗绝境亦或南荣氏遗孤后人。”


    云萧低头看向手中碧玉箫。


    端木宁声续道:“此箫应是你南荣家世代传承之物,今日为师便将之还于你。”


    有感少年人迟疑地执起手中玉箫,白衣女子再道:“另有‘箫语’之技,为师不擅音律,只记得当日于雪岭中曾奏之的那一曲,无力传授你其他,你幼时本已通之,应能琢磨得出。”


    蓦然想起雪岭寒月之下,那片隔绝在十步之外的风雪。


    和那时涌上心头,挥之不去的决绝苦涩。


    是与现在……同样寂然又安然的心。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无心。


    青衣的人握着玉箫的手微微紧了,思及境中之时,默姑娘诉与自己之言:璧玉樱箫是血樱家家主传承之物,历代家主都会好生保管,永远只会给最重要的人。


    云萧抬头来看向女子的眼神不由便复杂了几分,蓦然问道:“不知当时那一曲……是何人吹与师父听?”


    端木平静地回望于他,默然少许,和声道:“……是你。”


    榻边少年闻言倏震……一时痴了。


    屋外林间,山风忽静。


    女子却并未放在心上,缓然续道:“你南荣家灭门之案至今未解,如今你知晓身世,为师不会阻你去查。只是记得不可妄下断言,也需记得,不可轻易将自己暴露于人前,以免于暗处生患临危,却不自知。”


    少年似是听清了女子所言,又似并未听清,只是毫无反应。


    久久,端木闻他应了一声:“……好。”


    女子不觉便一怔,有感方才那一声,与当年他躺在药庐榻上、应下自己约定时的语声,如此相像。


    终能忆起,面前之人,也还是那个倨傲狂肆、孤冷决绝的稚子遗孤。


    “萧儿……”端木若华忽然唤了他一声,却又无言。


    “师父。”榻边少年凝望着她,恍然笑言道:“该用晚膳了。”眸中却有水光闪过。


    下一瞬,饮竹居外,响起了少女轻扣门扉的声响:“师父、师弟,可以用膳了。”


    端木顿了一顿,应道:“好。”


    ……


    暖食小厅里,紫衣丫头欣喜地摆弄着碗筷杯勺,见得云萧抱着女子走进,忙把铺了厚厚绒垫的木椅拉了开来。“师父师父!坐这里!”


    云萧依言将女子抱了过去。


    与此同时蓝苏婉将最后几个素斋端了来。


    “野菇汤!梅花豆腐!”阿紫欢喜地叫了起来:“还有南乳粗斋煲!青豆萝卜、莼菜羹、笋尖青丝、藕丝荷粉、冬笋玉兰片~”小丫头眼儿精亮,哈喇子流了一桌:“虽然没有鱼和肉,但二师姐做的素斋最好吃了~!”


    蓝苏婉横了她一眼:“你就知道吃和玩。”言罢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拂衣落坐。


    小小的膳厅里,长桌火盆,四角里跃动着明亮的光火。端木有感四周温暖舒适之意,知晓她们将元火熔岩灯也拿来放在了厅里。


    “噔噔噔!还有这个呢~!”紫衣丫头变戏法式地抱出一坛酒来。


    “这是……我埋在树下的桃花酿?!”蓝苏婉瞠目一时,柳眉轻竖:“你……你怎的挖出来了?师父不喝,师弟又还小……”


    “哪儿小了?去年我都喝了!”阿紫抱着酒坛嗫嚅道:“二师姐就是小气,小云子明天就要走了还不让他尝尝好喝的桃花酿~”


    蓝苏婉被她说的一愣,支吾着道:“我……我也没说不给师弟喝……”言罢转首望向上座的人,小声询问:“师父……这酒……”


    阿紫当即嚷道:“师父师父,我要喝嘛~”


    青衣少年温然不语。


    端木面色和缓,淡淡道:“小酌即可,莫要贪杯。”


    阿紫欢呼了一声,当即爬起身来给蓝苏婉、云萧和自己都满上了一杯:“来嘛来嘛~我们一起喝~~~”


    “你呀。”蓝苏婉禁不住微扬唇,奚落她道:“知道大师姐回来定不会让你多喝,这便挖出来了,小心师姐回了,闻出你一身的酒味来。”


    紫衣丫头皱了皱鼻子,扬声道:“才不会呢!师父说了小酌,我就只喝三杯!”


    “你可说话算数。”


    “嗯哪!就三杯嘛。”


    端木点了点头:“再多便莫要喝了。”


    蓝苏婉当即道:“师父都说了,你可不许多喝。”


    阿紫吐了吐舌:“才不会呢。”转而抓起筷子夹起一块冬笋片儿放进了端木面前的小碗里。“师父师父,我们喝酒您吃菜嘛~”


    白衣女子温然颔首,如以往那般取过离案沿三寸的碗筷,举箸慢食。


    云萧坐于蓝苏婉身侧,阿紫对面,不时便被小丫头举了白玉小盏过来轻碰一杯:“小云子你喝呀~这桃花酿可好喝了~~”


    云萧浅尝一口,觉出酒中桃花香气四溢,酒味清醇,点头温言道:“确实好喝。”


    蓝苏婉听罢眉间生了喜意,也与他们碰了两杯。


    暖人的火气散开在四人身旁,厅内的灯火煌煌,晕染出一片迷离而温暖的光。


    四人围案而食,面上皆柔和,蓝苏婉与云萧、阿紫都不时地夹些菜放进女子碗中,端木安静地吃下,闻着阿紫喧闹吵嚷的嘻笑声不时扬起。


    “要是大师姐也在就好啦~”


    蓝苏婉轻笑道:“难为你还念着大师姐,那你可记得你方才喝的已经是第三杯了,余下的,便要留给师姐了。”


    “啊??”紫衣丫头嘟着嘴去看自己手中的杯盏,“已经三杯啦??怎么这么快……阿紫都还没喝够。”


    云萧微微一笑:“冬日里小酌暖胃,贪杯则伤身,小师姐莫念了。”


    “连小云子都这么说……”紫衣的人嘴巴撅得更高,巴巴地望着一旁的酒坛。


    蓝苏婉忽然啊了一声,起身来道:“我说怎么觉得少了什么,果然喝了酒便容易忘事……还有一盘翠玉豆糕呢,我这便去端来。”


    阿紫望着蓝衣少女推门出了,小手立时伸向了酒坛。


    青衣少年轻咳了一声:“小师姐。”


    “哼!”阿紫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爪儿。


    不多时蓝苏婉端了糕点走近,青衣的人上前为其开门道:“领上落了些雪,二师姐小心莫受了风寒。”言罢伸手为她拂落雪花,阖上了身后的门。


    蓝苏婉手中端着糕点,喝过两杯薄酒的面上一团嫣色,如三月盛开的桃花:“谢师弟。”


    食桌之上,某人快速伸手麻溜儿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桃花酿。


    待蓝苏婉和云萧走回落座,便喜滋滋地端起欲喝。


    “你这杯子里,不会又是桃花酿吧?”


    蓝苏婉方放下翠玉豆糕,抬头来见得紫衣的人儿笑得太过张扬,想也不想便道。


    阿紫一呆,动作忤了:“哪……哪儿是了!二师姐冤枉阿紫啦~!”


    “真不是?”


    “不是啦!”


    “那你拿过来给我闻闻。”


    紫衣的人儿便凝住了,圆溜的大眼一转,放于桌下的那一只手弹了一指往四角里一个火盆。


    “啊啊,后面那个火盆烧得好高!”


    蓝苏婉一惊,当即回了头去,青衣少年起身道:“我去看看。”


    蓝苏婉嗯了一声,回头来阿紫已将手中杯盏端到了自己面前。


    “二师姐不是要闻嘛。”


    蓝苏婉狐疑地看着阿紫,端来一闻,眉间大惑:“你竟是在喝茶?”


    “是啦是啦,都说了只喝三杯嘛~所以倒点师父的云雾茶喝喝嘛。”


    蓝苏婉仍是狐疑地看着面前的小人儿,阿紫像模像样地把茶盏往鼻前送了送,然后一脸享受地仰头喝尽:“好好喝的茶呀~”一点味道都没有!还是苦的!太难喝啦!!


    云萧走回桌前,瞥见上座的人神情有异。“师父?您怎么了?”


    端木轻轻放下手中杯盏,眉间似蹙不蹙,神情有些恍惚。


    阿紫回头来呆呆看着白衣女子方才放下的杯盏:我的桃花酿!!


    “师父?”蓝苏婉亦倾身问了一句,女子仍是没有回答。


    阿紫忙道:“师父肯定是累了!让小云子送师父回去休息就好啦!”言罢忙凑到女子面前:“是吧是吧师父!”


    阿紫周身酒味凑近过来,座上女子神色便更加恍惚,下意识随着她道:“嗯……”


    云萧当即转步过来:“我送师父回房。”阿紫殷勤地伸手帮忙来扶。


    待得少年人再度抱起女子,蓝苏婉起身为其拉开门道:“师弟小心些。”


    青衣少年温然颔首:“谢二师姐。”


    蓝苏婉望向他柔柔一笑,想起自己放在折兰居榻上的物什,面上更见嫣然。


    两人目送少年沿廊转入饮竹居,蓝苏婉回首与阿紫道:“不知道师弟还过不过来吃了,晚些你把这儿收拾了,我还有事,便先回折兰居了。”


    阿紫正忐忑,闻言忙应下:“好哒好哒!二师姐去吧!这儿交给阿紫就好啦。”


    蓝苏婉缓步行出暖食小厅,回头来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桃花酿可不许再喝了。”


    “嗯嗯!阿紫肯定不会再喝啦。”


    “嗯。”蓝苏婉轻轻点头罢,阖门而去。


    紫衣的人儿当即伸爪够向桌上的酒坛子。


    第144章 谷夜


    饮竹居内,云萧将人抱进,转身阖上门踏近屏风后的木榻。


    怀中女子被云萧轻轻放至榻上,锦被掀开的一刹那雪白色的毛团儿跟着被子一个劲地往床内缩。


    云萧也不知它是几时跟随蹿进来的,目中温然而肃色,轻轻揪住雪娃儿长长的绒尾将之拖了出来:“莫要往里躲,出来给师父暖手。”


    肥肥的毛团儿回头来漆黑的眼珠儿似蒙上了一层水雾,巴巴地望着云萧:丧尽天良,奴役兽工。暖床还不算,还要被揪着尾巴拖出来暖手……呜哇,它好惨!


    白毛团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挨到了锦被下端木手边,吸着鼻子缩成了一个球儿。


    云萧倾身为榻上的人盖上被衾,正掖里侧的被角,突然感觉怀中一凉。


    云萧低下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毫无焦距茫然无知的眸。


    “师父?”


    雪发青丝散开在榻上,女子空茫的双目望着前方,一只手伸进了近身之人怀中。


    云萧怔在原地,有些懵愣地看着端木伸进自己衣内的那只手。


    “暖……”榻上之人微微歪头望着上方,语声似在呢喃,懵懂的神色好似迷途的孩子,无知无觉,一片茫然,眸色空而惘,半梦半醒的模样。


    云萧回过神来,面上惊色未及褪下……


    便见女子伸出另一只手亦放进了自己怀中,隔着中衣,能感觉到她掌下冰凉的温度,紧紧贴附在自己胸前。


    青衣少年面上不知怎地就“轰”一声红成了血色,周身一僵,有一瞬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心如擂鼓般响着……呆呆地忤在了原地。


    下一瞬惊震回神,榻边少年强迫自己起身而退。双耳亦红。


    随着少年起身,榻上女子双手游移而退,一颗圆滚滚的雪色珠子霍然跟随女子的手掉落出来,榻上女子指尖触及,极快地缩回了手去。刹那间神色伤楚,一向清冷虚无的眸中那样忧茫和……委屈……?


    青衣的人几乎是呆滞着低头望向女子,竟见她眼角沁出些许水光,睁着空空惘惘的眼、小声呢喃着说:“冷……”


    云萧面上一片惊茫,立在榻边傻了半晌,又再度低头去看榻上的人,见她轻蜷起身子,避着那颗从自己怀中掉落出来的冥颜珠,缩进了床榻内侧,氤氲的眼中,薄薄的水雾弥漫着,如远山深处的雾霭。


    心头禁不住猛地一震又一颤,云萧看呆了似的,除了自己满满的心疼和紊乱失常的心跳,什么也感觉不到、听不到。


    “师父……”他几乎本能地唤了一声,语声轻浅如呓语,无限怜惜,满满皆是他自己察觉不到的绻缱与深情。温柔而铭心。


    一如荒芜风雪中,他负着女子行过一座座雪岭再无余力、也不肯放手的执妄与痴缠。


    青衣的人望了她许久。


    寂静的、悲伤的;安然的、绝望的。零落成冰冷的雪,破碎在虚无的景中。


    他终能移开目光,轻轻为她拾起榻上寒意沁骨的雪*色圆珠。


    只是收回的手,却于中途被女子的手牵住了。


    少年人一怔。


    端木睁着迷蒙的眼,神色愣然,牵住他的那只手不安地抚了抚,垂目认真地感受着他手中的暖意。似乎十分新奇他手心里、方才还十分冰冷的寒源忽然变成了温暖的热源……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去点云萧手里变得暖暖的珠子。


    榻边少年看着她看着她,忽然就忍不住一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刹那间所有的思绪仿佛都散尽了离远了,没有悲苦彷徨,没有无措惶然,只有琉璃一般的眸子溢满明月清辉,随着由心而发的悦然之笑、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青衣少年已然明白了什么,凑近榻上的人闻了闻,果然闻到了一丝散着桃花香气的酒味。


    忆起紫衣丫头慌忙掺扶送人的神色,能猜到多半又是那人惹的祸。


    只是不知师父除却双目,五识如此灵敏,怎会误喝酒水却不自知呢?


    云萧低头看向女子,正见她小心地掰开自己的手指去点冥颜珠玩,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缓缓蹲在了女子榻前。


    “师父?您可是喝醉了?”


    这样低而近的视线里,能看到女子伸指来点时,眉间一松一紧的小心翼翼和新奇。


    点一下,暖的;点一下,还是暖的。


    于是第三下便完全掰开少年的手,试着将小小的珠子攥进了自己手里。


    只是下一刻就凉的扔开珠子又缩进了床榻最里面,呢喃着小声而疑惑地说:“又冷了……”


    青衣的人温柔地看着她,忍不住伸手牵住她的手和他一起握住了冥颜珠,暖暖的白色微光包裹在两人合起的手心里。


    云萧看见她好奇地睁大了眼,望着自己的方向喃喃道:“又暖了……”


    青衣的人不觉又笑了。


    原来师父喝醉后,是这个模样?


    不知师姐她们可知……


    下一刻便见端木垂目望向珠子方向,又想将暖暖的圆珠占为己有。


    云萧轻轻按住她的手,温声道:“不能拿,只有在我手里,它才是暖的。离开我,就会变冷。”


    “为什么?”榻上女子蹙起了眉头,神情很是茫然,十分单纯诚挚地问着榻边的人。


    云萧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它是我南荣家的冥颜珠,可能与我体内的奇血有关。”


    闻言榻上女子眼中渐渐染上了几分委屈、几分执拗:“我要暖暖的珠子。”


    不由便轻笑出声。云萧闻着她认真的语气,和那几分执拗可说是霸道的神情,面上抑制不住地染上笑意,霍然开怀道:“师父怎么可以抢徒儿的东西?而且这珠子是萧儿答应了鬼爷爷要带回青风寨,让他用来保存师祖尸身的东西,所以不能给师父,师父也不该抢。”


    榻上女子愣了一瞬,下一刻竟抽起了鼻子,语声里更见委屈,眼角凝起了少许泪珠儿,又小声重复了一遍:“我要暖暖的珠子。”


    云萧虽心疼,脸上却难以不笑,心中霍然多出来许多东西,满满填住了他的心……少年温言轻语道:“除了这个,都可以给你。”


    “那……点灯?我想看看你。”


    榻边之人兀地一震,脸上笑容仍在,眼中却似滞住了,怔怔然地看着榻上的女子。


    想说饮竹居内的灯一直都点着,即便没有点灯,四个角落里跃动的火盆也足以将屋内照亮。


    师父……忘记自己失明了么?


    青衣的人仍旧蹲在榻边,安静了许久,语声霍然轻了:“我一直以为,师父从未在意过……”


    榻上女子微微歪着头,目中空惘,朝着他的方向又道了一遍:“我想看看你,看看珠子……”语声清越而单纯。


    眸中流露出渐深的怜惜,青衣的人禁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眼:“萧儿明白了……”


    光明与黑暗;纷繁与虚无;这世间最大的落差,莫过于此。


    可能于面前之人而言,确实早已放下。


    只是醉了之后,于这半梦半醒之间,仍能想起,自己也曾看见,也曾身处光明、望尽世间万物,繁华纷芜。


    “萧儿答应,会努力让您看见我。”以袖轻拭去女子眼角茫然溢出的泪,青衣的人霍然续道:“如果将来有一日萧儿真能治好师父的眼睛,到那时……萧儿有话与师父说。”


    不知为何身上的血液忽然炙热起来,榻边少年紧紧看着她,握着冥颜珠的手那样紧,骨节几乎泛白,他喑哑着声音,一字一句与她道:“到那时……师父一定要好好地听。”


    居内烛火轻轻曳动,少年人安静地蹲在女子榻边,久久凝望,恍然如定。


    突然榻上的雪娃儿竖起了短短的肥耳,伸着脑袋直楞楞地看着云萧背后。


    青衣的人怔了一下,而后抬头看了看它,并不十分留心地往后瞥了一眼。


    突然屏风后一道黑影一跃而出,以极快地速度掠了出去。


    云萧霍然一震,整个人骇然一惊,有人?!


    下一刻猛地抓起麟霜剑追了上去。


    竟……无声无息?


    原想或是小师姐过来或是大师姐回来了,可是方才那道身影颀长高瘦,分明是个男子!


    竟有人能夜闯归云谷,不声不响,不触动丈中师父布下的九曲玲珑阵?!


    云萧一跃而出,看见那道黑影极快地往吟风竹地里掠了进去,身影飘忽,速度极快。


    云萧毫不犹豫地跃身而起,纵掠追去。


    恰时阿紫捧着手心里的元火熔岩灯正送来饮竹居内,望见青衣少年飞跃而出的身影十分诧异地唤道:“小云子你怎么啦??”


    云萧头也不回道:“有人闯入归云谷,我去追,小师姐保护师父!”言罢青色的身影于雪中一晃,已然没了影。


    蓝苏婉闻见声响从折兰居里快步行出:“发生什么事了?”.


    吟风竹地之中,青衣的人追临至一块青玄岩前,不见了那人身影。


    心下仍自惊震,警惕地看着四周,欲往前去。


    突然一柄软剑以诡异的弧度从青玄岩后弹射了出来,正对青衣少年喉颈,云萧闻声而动,极险地侧颈一仰,堪堪避过了弹射而过的链剑。


    耳侧青丝落了几根,散落在枯叶白雪之上。


    云萧侧目望向链剑那一头,有一人站在暗处。


    手中麟霜剑猝然握紧。


    此人,是想取自己的性命。


    第145章 雪貂


    “阁下是谁?”


    云萧站在石前月光下,那人站在林中背光处。


    “阁下是如何避开九曲玲珑阵?又为何而来。”


    青衣的人唇间抿得极紧,感觉不到那道身影的任何生息。没有气息、没有内力、甚至没有温度。


    他究竟是谁?凭何能闯过泊雨丈中的九曲阵……


    且自己与师父,竟似乎都未能察觉到他近身……


    方才若不是雪娃儿,自己可能早已死在他软剑之下!


    暗处的人仍旧一言不发地看着云萧,手中的软剑安静地执在手中,剑尾坠有长链,在雪中反射出寒光,竟似缠在了他腰上。久久,未动,也未言。


    云萧与他恃在原地,神情警惕,面色极肃,察觉不出此人功力深浅,亦不知强弱,未敢贸然出手。


    暗夜里冷雪一直在下,两人都一动不动。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云萧霍然一惊,与此同时暗处的人动了。


    几乎是眨眼间,青衣的人看见一头白发从自己眼前一晃而过,麟霜剑拔出的同时软剑已经到了面门。


    “铿”的一声,火星溅出,云萧以幽灵闪纵出几步抬头来想要看清面前的人,脑后突然传来“嗖”的一声短音。


    少年人面色一惊,想明是如何回事欲退已来不及,链剑的另一端从后绕来,以一个极大的弧度缠住了少年人的脖子。


    云萧呼吸霍然一紧,眼前阵阵发黑。


    此人武功高强,速度之快,也不在自己之下。


    扬剑挡开软剑的同时欲挑开他手中长链,却见黑影忽然往后一跃,手中一松铁链忽然放的极长,竟似有数丈。


    眼见云萧即将被他拽得失去重心,下盘不稳,青衣少年背剑一转,甩腕以麟霜剑斩向拉长的铁链,月光下链子猛地被崩断,“咔”的一声断成两截。


    链剑那一头隐入黑暗的同时,青衣的人随即执剑跃来。


    腹下却突然闪过一道寒芒,云萧震住,脚下一转运起幽灵闪,欲退,下一瞬又一柄软剑以绝无可能的角度弹射过来,云萧侧转而避,眼前忽然一道亮光。


    腹下的软剑不知何时从颈侧弹出,已然抵在了云萧喉前.


    蓝苏婉快步走来匆匆推门入了饮竹居:“师父您没事……”吧。


    “你拍一,我拍一,一只大鸟从天过……”屏风之后,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儿面对面坐在床榻上。


    蓝苏婉睁大眼看着面前的情景,一时毫无反应。


    “你拍二,我拍二,两只小狗汪汪叫……不是这样!师父你做错了要学小狗叫!”


    白衣的人惑:“小狗怎么叫?”


    阿紫当即垂手示范道:“像这样,汪汪~”


    “这样?”白衣的人学着她把手垂在胸前,正要做声……


    紫衣的人突然一声哀嚎:“啊疼疼疼……”


    蓝苏婉不知何时上前来一把拧住了紫衣丫头的耳朵。“你……你竟敢戏耍师父?!”


    “啊不是啦,二师姐快放手放手……阿紫只是在陪师父玩啦……”


    “你……你胆子真是越发肥了,若叫师姐回来知道,看她可会饶过了你!”


    “别呀,师父不小心喝醉了嘛,阿紫就哄着她玩嘛!”


    “你……你……肯定又是你惹的祸,叫师父这样丢人……”蓝苏婉说着脸已尴尬地红了。


    阿紫挣开她的手,回头来扬声便道:“啊!二师姐你刚才说师父丢人!”


    “我没说……”


    “你说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二师姐就是觉得师父喝醉了就丢人!”


    “你……你……”


    床榻上白衣的人抱着软被正揪着雪娃儿的尾巴不放。


    “咯咯(救命)!!”


    阿紫与蓝苏婉闻声低头,面色白了一白,看见床榻上东一撮西一撮,掉落着好几簇雪白的貂毛。


    雪娃儿使命挣扎不开,双眼通红、泪已决堤:我的毛!!!.


    深谷冷夜,飞雪幽然在落。


    寒刃贴在颈上冰凉,青衣的人立在竹林中,一时未动,手中麟霜剑慢慢放了下来。


    极致的安静中能听到雪花撞落在青锋古剑上的破碎声,剑尖方垂地,霍然光影一动,麟霜剑以极快的速度再度扬起。


    “别动!”霍然一声嘶哑冷抑的低喝响在耳侧,那人站在云萧身后,手中软剑又向前送了一分,蓦然划破颈皮,有血从青衣少年颈中沁了出来。


    云萧终于住手,执剑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你小子,年纪轻轻,胆量倒是不小。”极低地一声轻哼,语声满是沧桑,充斥着耄耋老者才有的沙哑和沉缓:“剑刃在喉,竟还想与我动手。”


    云萧安静立着,看见月光下,背后之人微微佝偻的身影倒映在冷白的薄雪上,轮廓分明。


    “阁下究竟是谁?来归云谷又是为了……”


    “为了杀你。”那人手持软剑冷冷从后逼视着少年人,低缓道:“我本念你不过一介稚子,也非不识好歹之人,好意引导,欲领你走上正途,多方给你生路,你小子却依然执迷不悟,执意一错再错,不知悔改,终是要自寻死路。”语声微寒,他冷彻道:“你可知,世间有些事不可僭越,有些线不可逾越,逆德而行,逆道而为,是要遭天谴的。”


    云萧蓦然一震。


    “你既执意如此,便莫要怪老朽痛下杀手!”


    “你是……”云萧听至最后一句,脑海中立时想起了一个声音,不由得周身一震,极为惊异。“是你……前辈究竟是谁?”


    老人语声深幽:“想起来了么?”


    雪冷夜静,老者贴在少年颈侧的软剑又紧了三分,他沉声道:“身为奇血族之后,以你悟性怎可能想不明我当日与你所言,却仍作茧自缚,迷途深陷,要走这万劫不复之路,害人害己。”


    青衣的人面色冷白,僵硬地立在月光下。


    “前辈……究竟是谁?”


    那人却不回答,只冷冷与云萧道:“今日若非看在故人面上,老朽绝不会轻意饶了你性命!”他手中一动,少年人心口当即一紧……


    下一刻却见寒芒一闪,身后之人往后退了一步,渐渐隐入林中暗处:“南荣枭,我本已下定决心杀你一人以绝天下人后患。只是人情难断,不能不顾,我便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去青风寨的路上我还会来找你,到那时,老朽还会不会放过你,就看你能否迷途知返、翻然醒悟了!”


    “前辈!”云萧脸色怆白,霍然回头。


    吟风竹地内飞雪轻盈,有枯枝草叶被流风带起一二,暗影如阴云笼罩林中,眼中所见再无人影。


    青衣的人呆呆地立在原地,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来。


    有些麻木地慢慢往回走。


    脑中霍然空白,霍然纷扰,霍然迷茫。


    最后皆化成了唇间一条抿得极紧的线。


    后又恍恍然想到,动手之初听到的脚步声,又是何人?


    ……


    云萧回到饮竹居内,蓝苏婉与阿紫精疲力尽地抱着白毛雪貂躲在床榻内侧的角落里。


    待得青衣少年踏步走入,白衣的人第一个回头望向了他的方向。歪了歪头。


    青衣的人脚步便一滞。


    “师父……师姐?”转首便看见被蓝苏婉抱在手里的小雪貂白毛零落,东一块西一撮,全身颤簌,眼角挂泪,怎一个惨字了得。


    少年人还未回神,蓝苏婉惊声道:“师弟你莫要过来!”


    说时太迟,青衣少年已执剑走至榻边。


    下一瞬,白衣的人扬手一把揪住了青衣少年垂落肩头的长发……用力一拽。


    “嘶——”蓝苏婉和阿紫齐齐轻嘶一声,下意识地眼睛一抽,疼得身子僵直、直往后仰。


    下一刻却见白衣的人低头疑惑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太滑了……抓不住?”


    云萧立在榻侧,低头看着端木,一时也不知做何反应。


    蓝苏婉与阿紫皆愣。


    下一刻三人便见白衣的人认真地拉起被子盖到了自己身上,躺下便道:“一直不点灯,天黑了,我要睡觉了。”然后闭起了眼睛。


    蓝苏婉与阿紫等了一会儿,见榻上女子当真不动了,忙小心翼翼地爬下了榻来。


    “把梅大哥的元火熔岩灯留下陪师父,我们快回吧。”蓝苏婉抱着雪娃儿忤在榻前小声道。


    “嗯嗯……”阿紫忙应着声把灯送至端木榻边的案几上闪身欲退。


    紫衣的丫头刚放下手中石灯便见榻上女子把手向自己伸来:“哇哇!!”阿紫惊跳起来慌忙后退。


    “小心!”青衣的人在后,一眼看见熔岩灯未及放稳翻下案几,眼见就要砸落在地。


    突然白衣长袖于眼前一掠,榻上女子已稳稳接住了石灯,怔怔地拿在手里。


    抬头来,目中有几分惑色。“此灯……怎会无故翻倒?”


    师父醒了?!!


    榻前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是师父你突然伸……”


    蓝苏婉忙一把捂住阿紫的嘴,上前便道:“回师父,是弟子们一时没有放稳,日后定多加小心注意。”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语声不知为何有些惘然:“此物是梅疏影相借,日后还需归还惊云阁,不可有损,你等且记得。”


    “是,师父。”


    “若无事,便下去罢。”


    “是。”蓝苏婉应罢又道:“是否需把雪娃儿留下给师父暖手?”


    “咯咯!!!!!!!!!”


    白衣的人回首一时,手边好似摸到了什么,微愣了瞬,微怔声道:“寒冬雪月,雪娃儿本应不会掉毛……小蓝你抱它下去看看,可是有哪里不适。”


    三人皆低头。


    蓝苏婉:“……是。”


    雪娃儿:“咯咯?!”


    三人依次退出饮竹居,云萧于最后为女子阖上木门,看见女子低头望着手里的元火熔岩灯,眸色轻惘,寂静而安。


    第146章 惊云


    惊云动影,暗潮涌。


    江湖武林,势起于暗,表面的平静之下,喧嚣已生。


    巴蜀极南,岭南极西,宁州所在。


    “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此地四季如春,常年雨润充沛,然干湿分明,分布极不均匀。


    惊云阁宁州天相堂处于宁州四郡之一、南下方位的兴古郡。


    此刻堂内白幡涌动,肃穆萧然,黑纱孝带飘荡如幔。


    梅疏影领一众人持香向堂中棺木拜了三拜,缓步上前,将手中三柱清香插入了棺前案上的香炉内。


    纹有血色红梅的白衣仍旧清艳,玉冠青丝垂落肩头,他一身黑纱罩在白衣之上,颀长的身影在垂舞的白幡中默然而立,维持着将香插入炉中的动作,微抬眼看着堂内躺在木棺中的老人。


    久久,待得香灰燃罢一截落到他指间,梅疏影才动了动,收回了手。


    周天十四堂之一的天相堂,惊云阁北堂长老灵堂之上。


    梅疏影上罢香,向左让开三步立在了堂上所设灵位的左一侧,面向跟随他身后、前来上香的其余惊云阁元老堂主众人。


    左右护法紧随他后执三柱清香拜过,将香插入炉中后立在了梅疏影两侧。


    余老及东、南、西四位长老同时持香而拜,左右退开而立。


    余下堂主、弟子、羽卫皆需跪拜。


    梅疏影手持折扇站在棺侧左上之位,看着他们一一拜祭过,淡然而无常的眸中看不出太多情绪,眼帘似阖不阖,眸光幽幽静静。


    “堂主及四位长老留下,其余人散了。”玖璃上前一步,平声与众人道一句。


    众皆应是,面向手执玉扇之人躬身行了一礼,而后井然有序地退出了灵堂。


    一时白裙黑纱散去很多,堂内远远近近,立了十数人。


    “公子,可以吩咐了。”璎璃望了一眼众人,肃声与梅疏影道。


    白衣黑纱跟随雪幔垂舞不迭,那人颀长的身影一如往日悠然自若,极为随意地立在棺侧。


    看着几步之外烧着纸钱银箔的宝帛盆,梅疏影目光垂了一瞬,抬头来神情又复淡然。


    “月旬前五位长老及十四位堂主收到朱梅惊羽令后,能于两日内便将豫州、幽州、秦州、宁州四地、影网的传信坊倾覆,实属不易,疏影先在此谢过。道一句辛苦了。”面容悠淡而隐有笑意,梅疏影将手中折扇轻轻一绕,懒懒持在手中。


    见众人皆不语,梅疏影笑了笑,又道:“只是影网与我惊云阁对立已久,势力深植十数年,远不止表面所查到的这几个信坊,四地暗坊据地只怕还有不下数十处,想要一一剪除并不易。据目前所知,影网以五人为首,称之影主、影人、影木、影血、影石,此中影主是影网之主,统筹影网信息劫取传递的一切事宜,此一人疏影已说了,便是现任的丐帮帮主郭小钰,虽不会武,然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绝不可小觑;影木是其心腹之一,长时跟随左右,据查具隐匿藏息之能,轻功卓绝,可类于山间无害的草木,能藏身匿形于敌面前教人不觉,故谓之影木;影石身具西域不外传的遁石隐玉之术,当年于关中天机堂地下已为我所杀;余下二人影血、影人,皆为戾性之人,影血使剑用毒,见血封喉,噬血冷性,是一黑衣女子;影人最为神秘,所知极少,出手狠利从不留线索,是影主接触虽少却最为信任之人。”


    梅疏影缓步于四位长老、十四名堂主面前走过,轻摇折扇道:“影网余下的这四人中,除却郭小钰,武功应是都不低,目前已知影血武功是在北堂长老之上的,与玖璃护法相较……玖璃说。”


    玖璃立时上前一步,接道:“身法诡异,剑招专走阴邪刁钻之路,令人防不甚防,只是内息不强,至后出招速度有所减缓,但剑上淬毒,需格外小心,故而难分高下。”


    梅疏影点了点头,堂内听闻的十数人面色皆有些骇然,东篱长老沉痛道:“北堂,便是死于此人剑下?”


    面色抑然,玖璃低头道:“只怪玖璃无能,虽及时赶去却仍未能救下北堂长老。”


    “那北堂他……”东篱长老还欲再问,梅疏影已打断了他的话。


    “影网虽以这五影为首,实际却还有幕后之人,此人极可能……”


    “阁主,北堂长老之死,您就这样丝毫不放在心上么!”


    众人皆一震,全部转首看向了一身暮衣黑纱,站在东篱长老一旁的灰髯老者。


    璎璃面色一冷,直视老者:“南山长老。”语声微肃,已有警示之意。


    那灰髯老者胸口微微起伏,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指着梅疏影斥道:“以北堂的武功,何至于轻意被个女人杀了?!她影血再厉害,阿北若能提防,自保总是无虞的,若不是……若不是……”


    众人想明其中关键,心头皆生了几分哀意,默声垂首。


    璎璃面色已寒,冷肃道:“南山长老,再敢妄言公子,璎璃不客气了!”


    梅疏影静立在灵前棺侧,垂目看了看手中的青玉扇,悠冷道:“让他说。”


    南山见他这样一幅凉薄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骂道:“你……你个白眼犊子……一道朱梅羽令下来,只字不提去端的谁的窝,我们几个老不死的运气好,以为不过是什么不长眼的人物碍了你的眼,出出气罢了,不作想便去了,没碰上什么影……可阿北他,却和那影血撞上,毫无防备之下,白白地丢了性命……你若早时便说是影网,我等怎能不慎重,他怎能不防!又怎么会……怎么会……”言至最后,老声沙哑,不由带了哽咽之腔:“我们几个老家伙,一个一个没了,先是小苏、阿蓝,现在阿北也没了……你个小犊子称心了……整日里嫌我们在你面前叨唠,以后走干净了,可算清了你的耳、清了你的眼了……”


    众人听着都觉感触和伤怀,眼角微湿。


    独执扇之人垂目自若,一派悠然冷淡,如若寻常。


    梅疏影见他说完,抬起头来微微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南山长老说完了?说完了本阁主便继续说了……影网与我惊云阁结怨已有十年,起因便是南山长老提到的苏长老与蓝长老之死,当时苏长老曾为无故被灭门的武林之主墨夷家验尸,之后欲南下退隐,于途中被人所杀,这是惊云阁首次与影网接触……”


    “你……你这小犊子当真是变了……苏长老与蓝长老和我们几个……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今日你提起他们来,竟也不觉得惭愧了……”老者双目皆红,哀痛之下涕泪皆下,已然口不择言了:“当年要不是你年纪小莽撞,背着老阁主放走了小苏、阿蓝,他们也不会在路上……”


    双璃闻言皆寒面,语声冷怒:“南山长老!”


    “让他说!”


    堂内众人皆一震,蓦然间都不敢抬目看梅疏影。


    白衣红梅的人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他数落完我这两个不是,还能不能数落出其他来。”


    梅疏影冷笑了一声,睇目于下位的老者,几分凉薄道:“说不定数落着数落着,我爹就能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重新领着你们老一辈筹建惊云分阁,拓展壮大,名扬江湖,大杀四方。南山长老,你是这个意思吧?”


    老者一听,灰髯被气得一飘一飘,胸口起伏更剧,直着嗓子骂咧道:“你……你……你连老阁主都敢随口拿来诌了……我我……我真想拿着鞋板抽你丫的……小时候明明很可爱的……白白净净的嘴还甜……怎么现在变得……”


    四下之人皆又愣又忤,面上尴尬,一时无言。


    双璃见他骂咧着竟似真要朝梅疏影过来,双双执剑挡在了梅疏影面前。与此同时余老一把拉住灰髯老者,宽慰道:“没变没变……小影还是小影,除了脾气差了些,其他都还和以前一样。”


    “一样?!”


    “一样。”


    “你当我眼瞎还是耳背?!”


    “……都有。”余老又补充道:“不过都是以前。”


    南山长老顿时瞠目结舌。


    一旁立之已久的黑纱女子沉目看了身旁的南山一眼,冷声道:“别闹了!让阁主把话说完。”


    余老便噤了声,南山瞪眼道:“他现在倒来说了,早些怎么不说这一通?!”


    梅疏影闻言便笑:“早说了,今日来这宁州便是请诸位喝茶。”


    “那也比上香守棺的好!”


    “是。”梅疏影悠然一笑:“南山长老若是不愿,可以往一旁的茶楼去喝茶。”


    “你……你这小犊子是在赶我走吗?!”南山长老一甩袖,气得直往外走:“你见不得我这老家伙,大不了我不做这南长老了!”


    梅疏影绕了绕手中玉扇,长袖轻拂:“偷得浮生,听书喝茶,是不错。你且去吧。”


    “你……你!”


    素衣黑纱的女子冷睇南山道:“越活越回去了,还不回来!”


    南山嚷道:“西园妹子你听这小犊子说的……”


    “什么小犊子!别忘了惊云阁谁是主人,一把年纪了这样鲁莽,和小影犟什么,北堂的死固然叫人伤心,但也不能没了上下。”


    “我……”灰髯老者语声又凄。


    “住口,听阁主吩咐。”西园长老冷冷打断了他。


    梅疏影微一挑眉,敲了敲手中折扇,便又续道:“那我便继续说了……近年来影网频频对我惊云阁出手,同时有劫陨铁、夺岁银之行,加上丐帮势力于暗中急剧扩大,可以看出影网是有谋于事,故而早一步下手,便能早一步除却了一个隐患……余下的数月,十四堂继续追查丐帮,同时记得莫让他们与妓、赌、镖等其他几条上线牵联上,同时散线这条上线,我们还需重新布,此事便交给余老了。”


    “是,小老儿记下了。”


    “青鸾、飞隼、鸢鹭、燕雉等消息来去,除了青鸾闻照例直接传与璎璃,其他仍由西园长老处理。若有影网其他暗坊的消息,不用通报于我,直接吩咐附近分堂、羽卫去覆了。”


    “是。”


    “玖璃从神女教带回来的那支弩箭,南山长老继续追查。同时辅助西园长老行事。”


    “哼。”


    “东篱长老这儿,专心查墨夷家旧案,若有需要其他几位长老及十四堂尽需配合,不得有违。”


    “是。”众人面上皆有些惑色,东篱长老目中虽疑,还是垂首应了是。


    “北堂长老的事务暂由玖璃接手,其他若无事便可散了。”


    “是,阁主。”


    第147章 夜祭


    后堂厢房之内,梅疏影推门而入阖上门罢,面色陡然变得极白,他微有不稳地往前行了几步,霍然眼前一黑毫无防备地倒在了床前横榻上。


    玖璃紧随其后而来,一眼见得面色惊寒,立时将人从横榻上扶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公子,公子!”


    抬起梅疏影手腕便又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了过去。


    久久。


    玖璃额间沁出一层冷汗,梅疏影才慢慢醒了过来。侧目看了玖璃一眼,倦惫地再度阖眼。脑中昏昏沉沉。


    玖璃见着他凉白若纸的一张面孔,不禁忧极,震郁难言。


    “……给我把房里的玉器花瓶都砸了。”


    玖璃闻言一愣:“公子?”


    梅疏影躺在榻上,唇色极白,微微抬了抬眼帘,眸色冷寒。“本公子现下没有力气……你替我砸。”


    玖璃闻言咽了咽声,只得低头应道:“……是,公子。”


    璎璃端药从后厨行来,听见梅疏影房中一阵乒嘭乱响,玉瓷落地的碎裂声此起彼伏,立时惊了一惊,忙快步上前推门而入。


    “公子……?”


    玖璃抬起书案旁的一盆玉珊瑚正欲往地上落,抬头来见着璎璃,尴尬道:“……是公子吩咐。”


    璎璃愣了一下,便也没有多说,反手阖上了门。


    玖璃继续砸。


    “公子,起来把药喝了。”璎璃伸手扶起梅疏影,将药喂了过去。


    梅疏影伸手接过,闭着眼睛一仰而尽,而后随手将碗落在了榻沿地上。“此前寻人之事,曾用暗线与墨染联系,这事若被影网获悉,墨染与我惊云阁都必定凶险。”梅疏影抬眸看了璎璃一眼:“可有他的消息。”


    璎璃听他提到文墨染时面色已肃,此刻微凝了面色,点头与他道:“文先生在回京路上数次遇袭,骁骑营伤亡惨重,副阁主幸有少央冷剑相护,才能安然无事。”


    梅疏影冷白的面上倦然深色,语声继续而微弱:“这个人情……惊云阁日后还给*碧宁郡主。”


    “公子先休息……公子体内的瘴气未能除尽,没有内力之下身子难以久抗,近日已越来越虚弱了……这样下去……”


    梅疏影冷笑了一声,“一点瘴气而已,还能要了本公子的命不成?”


    “公子!”璎璃眼眶一红,又道:“北堂长老的死不怪公子,公子那时神志方清醒,命我等在丐帮未能反应前尽快动手,朱梅惊羽令是璎璃代发,北堂长老因此陨命全不是公子的过错……”


    “不要再说了……”梅疏影低头轻喃了一声,目光凝在了地上的碎瓷玉片之上,久久,低声道:“北堂长老之死,本公子会向影网讨回的。”


    “公子……”璎璃忧心地看着他。“您在灵堂上强自要与南山长老置气,可是因为……”


    身上黑纱已被玖璃褪了挂在一侧屏风上,榻上男子白衣胜雪,红□□艳,面色寒薄、冷白如雾,“我若不像平日一样悠然自若嘲讽与他,他们反会生忧于心,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安他们的心罢了。”


    璎璃心口一滞,深深垂目。


    公子……


    梅疏影安静了许久,蓦然轻声喃了一字:“她……”


    璎璃心头一悸,未待他多问立时便答道:“端木宗主身体已无大碍,云萧公子亦然,墨然已离开了归云谷,往的是洛阳方向。”


    白衣的人点了点头。


    久久未再言语。


    屋外的风吹起又拂过,玉瓷碎裂声仍在持续……


    不知过了多久,梅疏影仰身躺下,望着床榻顶上的雕花横木缓缓道:“太吵了……下去吧。”


    “是,公子。”璎璃唤阻了玖璃,转而对榻上之人道:“我与玖璃守在门外,公子若有吩咐随时唤我们过来。”


    未再听到应声,女子起身来看见白衣的人阖目而安,已然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过去……


    一时心下极为疼涩难言。


    公子……


    两人轻声退出房去。留他一人,默然于榻间。


    ……


    后半夜。


    隐约听到哭声,音如稚子,压抑而悲恸,不舍、彷徨,不知是在梦里还是真实。


    梅疏影躺在榻上,忽然睁开了眼。


    扶着镂花的床柱披衣下榻,站在了桌旁的茶壶前。


    茶是温的,倒在玉瓷杯里映照出屋外凉薄的月光,氤氲而清冷。


    长发垂散,梅疏影握着杯盏站了一会儿……移步往门外走去。


    满地的碎瓷已被收拾干净。梅疏影干涸苍白的唇微微抿了抿,深色长麾罩在他纤尘不染的雪色中衣之上。轻拂垂曳间更衬得身形颀长……青丝流散,面色寒白。


    习惯性地将青玉扇握在手中,梅疏影推开门,看见玖璃靠在墙上抱剑低着头,浅浅地睡着。


    动若无声,身上长麾在夜色中犹如一笔流墨,梅疏影望着远处灵堂内明黄的灯火,有些恍惚地走了过去。


    白幡轻荡的大堂上两枝白烛燃得正旺,照得灵牌上“先考北公讳堂之灵位”几字,字字清晰。


    摆满纸花的木棺一侧,宝帛盆里的火持续不断地跃动着,映得梅疏影眼前光影离离,有如灯花闪烁。


    他持扇站在暗处看了许久,望见棺侧的年轻人扶着虚弱的妇人走出了灵堂。


    夜凉如水。


    垂散的长发被夜风带起几缕,深麾玉扇,流苏如雪。


    梅疏影垂目望了半晌,慢慢走入了灵堂。


    拂衣跪坐在宝帛盆前的蒲团上,梅疏影放下手中青玉扇,伸手取过一侧竹篮里的银钱纸箔,慢慢摊开,一张张撒入了跃动的火焰中。


    “来年祭日前……小影定亲手杀了影网影血,为你祭奠。”抬头来麾衣如墨的人望着面前木棺,伸手扶住,语声微哑道:“北叔你走好。”.


    归云谷,泊雨丈外千木林小径上。


    晨雾迷漫山间,小雪初晴,林风幽冷。


    青衣少年行出不远,蓝苏婉匆匆追了过来:“云萧!师弟!”


    云萧驻足回首,望向了来人:“二师姐?”


    蓝苏婉点掠落近,止步在少年面前,垂首看了手中之物一眼,抬头来柔声道:“这包袱里是我给你做的一件新衣,还有一个剑穗子……我有意给你和师父、师姐、阿紫都做一件新年衣裳,原想除夕给你们,可现下师弟要回青风寨去,我便提前将你这件赶了出来。”言罢伸手递与了少年。


    蓝衣重纱,婉然一笑。“师弟且收下,应是合身的。”


    云萧愣了一下,心下不由一暖,垂首接过包袱,眸中柔暖。


    “云萧谢二师姐。”


    “谢什么呢,我是你师姐,照顾你自是应该的。”蓝苏婉立在原地,又抿唇一笑:“师父那儿请过安了?”


    云萧点头:“嗯。”


    蓝苏婉合手轻垂于腰际,听罢点了点头,而后望着他道:“快些去吧,此去又要好几日路程,师弟路上小心。”


    云萧脸上笑容清浅,肃正而温和,颔首道:“师姐也回吧,林中湿冷,莫受了风寒。”


    蓝苏婉轻轻点了点头,目送他转身离去。“师弟小心……”


    淡青的身影渐隐于深林小径的重重雾霭中。


    蓝苏婉眼中流露出渐深的不舍,迎风静立许久,直至望不见那袭青衣,方转步缓缓归.


    朔风凛冽,飞雪萦萦。


    自荆州经襄阳至巴东,不过三日,路程已近一半。


    云萧因见时限在即,唯恐过了三月之时限鬼爷爷所念太师祖的遗体有何闪失,不敢过多耽搁,因而即便内伤未愈仍尽力施展轻功而行,速胜飞马。


    到第四日,果然内伤又复,不得已只得于巴东郡内一处村野寻了个客栈买马代步。


    “客栈里的马儿都让掌柜牵去运年货了,卖是卖的,就是要到后半夜才会牵回来了。”


    青衣的人身披莲青斗纹缠云氅,立在客栈门前犹豫一瞬,便欲转往别家看看。那店小二嚷声唤住他道:“这附近就俺们一家店,时辰不早了客倌您不如在我们店里吃点热饭歇息一宿……”


    云萧回头与他道:“在下有些赶时间,不便耽误。”言罢又要走。


    那店小二又嚷道:“附近真没店了,那不然到了后半夜掌柜回来了小的立马去通知您,给您备好马让您即刻上路,您看这样可好?”


    见少年公子有几分犹豫,那店小二立时殷勤引路道:“您看您,这么冷的天,休息一下也是养精蓄锐……您养好精神等到马儿回来保准比赶这一时半会儿快上许多,小的保证掌柜的一回来就通知您。保准后半夜一定回,最迟丑时能到……”


    有感连日下来双膝麻痹刺痛,胸口也闷疼不已,青衣的人便未再犹豫,点头走入了客栈里:“要一间二楼的上房,饭菜端到房中。”


    那店小二脚步一顿,挠头苦笑道:“上房是有,楼下成不成?今晨来了个阔绰的主把二楼给包了,还吩咐我们不得上去,脾气有些古怪……我给客倌您把楼下南面临街那一间房里多燃些火盆,好好收拾下可好?”


    青衣的人已随他走进了客栈,闻言便抬头看了一眼二楼,而后点头道:“好,有劳了。”


    那店小二当即一笑:“客倌您客气了!这边请!”


    第148章 尸舞


    晚间用过晚饭青衣的人要了水沐浴过,将脸上轻薄细致的面皮又小心地贴回脸上。


    房中有女子梳妆用的镜台,应是为女房客准备的。云萧坐在镜前看了一眼镜中那张如梦似幻的脸,有感不太真实。


    镜中之人修长冷逸的眉微微蹙起,薄唇微抿,眸如清月。绝美无俦的一张脸上隐隐几分倨傲,出尘离世,风华难掩。


    墨玉琉璃一般的发垂落肩头,映着烛火,散开柔腻的清光。


    云萧抬头来看见镜中之人睫羽尤其纤长,细密如扇,长而不卷,有如覆了一层薄雪轻霜……


    面色莹白,清俊无瑕,额间瑰丽冷艳的三瓣樱花一露,立时便美得不太真切,如在画中。


    青衣的人不由伸指触了触自己额间的血色花纹。


    “南荣……枭?”


    风吹影动,烛火煌煌。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客倌,洗好了没?小的进去把浴盆脏水给您收拾出来。”


    云萧闻言一回神,拈起洗净的面皮一点点覆上镜中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好了,进来吧。”


    “这壶是刚沏的热茶,顺道给您送过来……”店小二推门进屋看见那青衣的年轻公子端坐在镜台前便不由得愣了一下。


    云萧望着镜中那张肃峻端然的脸,方觉是自己,瞥见小二收拾期间不住地望向自己,便从镜中看了他一眼:“小二哥是有事么?”


    “不不……”那店小二忙收回目光,有些讪讪道:“不曾见过哪位公子坐在镜台前这样细致地看自己的脸,所以……呸呸呸,小的说错话了,现在的姑娘家都喜欢像您这样生得端正的,所以公子您看重自己的容貌自是应该的!”


    云萧闻言方意会过来,不由便生出几分尴尬,悻悻地从镜台前起身而离。


    “公子您别介意,您的眼睛生的特别好看,连小的看了都挪不开眼睛,姑娘家们肯定喜欢……”


    “若她看不见呢?”一言问出,青衣的人当即便一愣。


    “看不见?”店小二顿了顿,而后唏嘘道:“若是看不见那便有些可惜了……怎么?公子的心上人眼睛有疾么?”


    云萧僵硬地立在房中,背脊霍然挺得笔直,漠声道:“不是。”


    “哦哦。”似是觉察到青衣的人神情语声有异,那店小二也不再多问,收拾完地上水渍麻利地退出了房间:“那公子您休息,小的不打扰了!”


    云萧目送他走出,轻轻将门阖上,生涩的目光才慢慢垂了下来。


    青衣淡色,不觉又静。


    那店小二走出几步只在心里嘀咕道:今儿早上我夸楼上那公子模样生的俊,那人也问了句若她看不见呢?怎么这年头盲女如此之多?还尤为惹人爱?


    夜间。


    云萧睡下已久,霍然觉得心神一震,隐约听见一阵笛声从四面八方飘散入耳。


    脑中兀然一重,呼吸忽乱,血液不受控制地炙热起来。


    这个笛声!这个笛声!


    眼睛霍然睁开,竟泛着一丝血光。


    这个笛声!


    本能地,下意识地,潜意识里,厌恶,愤怒,憎恨。


    青衣的人一把抓住麟霜剑,“嘭”的一声从窗户跃了出去。


    月下积雪,波光粼粼,倒映着岸边翻飞鼓荡的一袭长衣。


    笛横于唇侧,十指轻轻起落,神态柔和,笛声诡厉。


    一袭素衣之人不紧不慢地行至他身后。


    “你来的有些迟。”岸边之人停了停手中笛音。


    素衣之人望了一眼他手中玉笛,神情虽恭敬,语气却是不紧不慢:“主人等的,好似也并非小钰一人。”


    岸边之人又吹了几声笛,而后不急不徐道:“我且问你,南荣家若还有余孽,如何处置。”


    “还有?”郭小钰看了一眼岸边之人,见他神情无异,便淡淡回道:“斩草除根,养虎遗患。自然是杀。”


    岸边之人便轻轻放下了手中玉笛。“云萧是南荣家遗孤,被师妹封住了入谷前的记忆。”


    郭小钰站在岸边之人身后,看着他身上繁复的云纹在夜风下随着黑衣飘摇轻曳。安静了一瞬,而后道:“此子年纪尚小,已心思细谨,且精于岐黄,轻功极好,此下武功便能与武榜第十的阿悦打成平手,且端木若华授他点水针法之余,也传了他终无剑法。”


    岸边之人的语气有些麻木:“终无剑法么……”微微抬首,静望湖中水光,他轻声问:“所以你的意思……”


    “奇血之后,非是常人,此子来日必成大患。”


    “杀?”


    郭小钰淡淡道:“这便随主人了。”


    岸边之人点了点头:“他现下便就在你我所在的客栈中。”


    “所以主人等我是假,等他是真;命我布下的奇石尸阵,也是对付他的?”


    岸边之人目中沉忖:“如果杀了他,以师妹的性子会静一时,但却势必追查到底,最后,能知是我所为。”


    “主人是不想与端木先生有这样的一日是么。”


    岸边之人低头看着手中玉笛,又附于唇侧奏了几声。


    片刻后回头看着郭小钰道:“我便以‘尸舞笛音’为引,来看看他是否还能记起当年血洗连城之景,今夜他若闻笛而来,即是记忆被封脑中也对此笛声有感……”


    郭小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续上:“若有感,便会寻来此地,必经过我布下的奇石尸阵,不死也残;若无感,主人不欲与端木先生有此嫌隙,便打算放过此子。”


    岸边之人便也点了点头。“是这样……此事了罢,便是正事了。”


    郭小钰微微一笑,道:“墓蔹花一事后,梅疏影势必推测出影网真正的主人是谁。”


    墨然点了点头,轻抚手中玉笛道:“嗯。所以他和惊云阁,都已留不得。”


    ……


    客栈后方,离数里外的青草池塘越来越近,枯枝野林,积雪寒石。


    跃步无声,青衣的人持剑飞速纵掠,急怒狂凛,无言愤然,身上的血越来越炙越来越热,如沸腾般烧灭一切意识,本能地厌、恨、憎,眼神越来越冷,在那断续阴诡的笛音里化作失去理智的狂躁和暴戾。


    这个笛音!


    一定要……毁了这个笛音!!


    “嗖——”突然一道风声贴着少年的脸擦过,一瞬间似听到飞刃自鬓边驰过。


    耳际几根青丝飘然而落,云萧心头一震,猝不及防地止步。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一道清越飒爽的公子之声悠然飘来,云萧抬头,望见一袭檀色长衣垂摆从树梢间挂了下来,夜风凉薄,吹动衣摆轻荡微扬,安然恣意。


    “方才当真是风?”青衣的人抬头看着树上倚干而憩的人影,肃面问道。


    夜暗有云,挡住了部分月光,那人掩在重林枯枝之后,模糊间能看到隐隐绰绰的身影。背靠树干,手中提壶,有酒香飘散吹来。


    “当然是风,不是风还能是什么?话说相逢即是有缘,公子你的声音这样好听,不如一起饮一杯?”


    云萧有些怔然地立在原地,脑海中的昏沉和热意经方才一惊,都似散了不少。他执剑望了一眼笛音吹奏的方向,心上似有一结,转身还想赶去一看。


    “别过去了。”树上之人随手扔下一个喝光的酒壶,打着酒嗝道:“再往前行的乱石堆不自然、不美、不可爱,不值当公子去,你不若留下与我一起喝酒了?”


    云萧不由得驻步又望向了树上之人。“阁下……是何意?”


    听到一声豪放的灌酒声,那人随即笑道:“在下喜欢公子的声音,想多听一听……似乎,还有几分耳熟?”


    云萧在树下听到上方之人拍脑袋的声音:“今晚喝多了,公子这么美的声音我竟一时想不起来了,真是不该……”


    远处晃过一盏灯,云萧回首听见了隐约的唤声。


    青衣的人似想起什么,当即肃淡道:“我并不曾听过阁下的声音,你应是记错人了。”言罢执剑转身,快步向来时路行去。


    “我并不曾听过阁下的声音,你应是记错人了?”树上之人喃了一遍云萧所说的话,迷蒙的眼中一片醉色。


    不是呀,好似真的听过……这个声音。


    青衣少年行出不远,恍然似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了一遍,神色有些怔愣,只当幻听。


    行至客栈中,果然那店小二四处在寻自己。


    “公子可找着您了,还以为您……嘿嘿,我们掌柜的回来了,您要的马就在前面马厩里。公子您今夜还赶路么?”那小二哥提着灯笼站在云萧面前灿笑道:“小的现在就领您过去牵马?”


    回首望了一眼远处,那阴诡怪异的笛音仍在断断续续地飘来,青衣的人目中却已不复狂态,更多的是恍惚和怔忡,云萧迟疑一刻,思及余下不过四日便至十二月,敛神颔首道:“嗯,牵马。”


    “好嘞!您随我来!”


    ……


    郭小钰望了一眼远处天际的鱼肚白,温文道:“他没有来,主人应是高兴的。”


    岸边之人不语,转步而回。


    “把影人从奇石尸阵旁召回,我与他先去洛阳,你与影木按计划行事。”


    郭小钰平静地望着水面:“主人是想亲自去会娄林么?”


    “惊云阁之事了结后,需通过娄林与叶齐接触。”岸边之人收起手中玉笛,黑衣长袖,云纹流动。“叶齐此人,老谋深算,独断深沉,难以轻信旁人,我若不亲自出面,他不会上勾。”


    郭小钰轻叹了一声:“你出手之后,就再无回头之路了。”


    雪色纶巾于晨雾中轻轻飘起,黑衣长发,静立如画。


    “我早已无回头之路了。”


    言罢墨色的身影,面朝洛阳方向,大步行去。


    “去年桑干北,今年桑干东。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


    素色身影背对行远的人,轻声念道。“你把巫家、南荣家、惊云阁乃至整个江湖都覆了又有何意义……不过是征人的生死罢了。”


    声如寒冰,墨衣之人冷厉道:“你说的不错,我们都不过是‘征人’,只是你不要忘了,没有士卒何以称将?叶家欠下的,终究也要还!”


    风凛冽,人已远。


    素衣之人静立晨风中,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影木。”


    “在。”


    “走吧。”


    “是。”


    第149章 心罪


    晨风冷雾中一人檀衣薄袄从树枝间冻醒了过来。“好冷,阿嚏……我莫不是又喝醉了?”


    三日后,青风山下,青衣赤马蹄声哒哒。


    云萧纵马而上,方入青风寨便见一道白影大力地甩着尾巴朝自己扑了过来。


    “纵白!”云萧一把接住它扬起的前爪,面上浮现笑意:“原是先回了寨中,难怪寻你不见。”


    “三公子……是三公子回来了!”一旁打柴回来的小六一见云萧面上当即一喜:“三公子!你可回来了!出门一踏便是三个月,你不在鬼老先生发了好几通脾气,二当家三当家整天吵闹,大当家的又不管事,可把我们累坏了……”


    寨中的樵夫村妇听闻声音也都出门围了过来:“是三公子回来了?”


    “是三公子!”


    “哎哟,可回来了……三公子不在,有点事也不知道找谁……”


    “还好在年前回来了,不然二小姐、三公子都不在,这年过的可就冷清了……”


    “三公子,五婶我给你做了套袄子晚些去拿到你屋里……”


    “是了,先前三公子屋里跑出来不少老鼠,我们怕三公子的东西被咬坏就找了大当家的开门进去看了,一看原来有只死兔子不小心闷死在三公子床上,引了一堆蛇虫鼠蚁过来,真是晦气……我们便自做主张给三公子打扫了一遍。”


    “被褥什么都拿出来扔了,新换的那套是俺去年给三公子做的……”


    “那檀木盒子也被虫咬的不成样子,叫大当家的拿去修了……”


    “二当家的给你种了盆什么草放在窗子前,说是保准不会有蛇虫再进你那屋……”


    云萧将马缰递给小六,望着寨中之人温颜道:“谢谢五婶、七嫂、小六、吴叔、九伯……我不在时有劳了,马背上带了一些暖胃去寒的药材回来,晚些时候我说与五婶炖在粥里,大家都喝一些,以免受风寒。”


    “好好好,都听三公子的……”


    “鬼爷爷何在?”


    围着的人面上便都一肃,小声道:“这几个月,鬼老先生可吓人了……”


    “就是就是!十月初的时候鬼老先生在百兽林里看到一口棺材,当时气得脸都青了……”


    “哦对!那时候你小师姐和大师姐来了刚走,说是寻你有什么事儿,是大当家的招待的……怎么样,现在没事了吧?”


    云萧摇头道:“没事了,七嫂放心。”


    “那就好……对了,鬼老先生看到那口棺材后便出门了,至今也没有回来。”


    “鬼爷爷不在?”


    “嗯,把守屋的小六他们骂了一通就走了,也没说去哪。”


    云萧想了想道:“那口棺材莫不是黑得像玉一样?”


    几人眼中一亮:“可不是!老沉了!三公子怎么知道?”


    云萧微蹙眉道:“那是我太师祖、也便是鬼爷爷兄长的棺,莫怪鬼爷爷会生气了……那棺木现在在何处?”


    小六立时道:“当然还在鬼老先生那里屋里,当时鬼老先生一边骂着一边盯着我们抬回去的……”


    云萧握了握袖中的冥颜珠。“鬼爷爷命我出门办事实是因为那口棺,我现下便过去看看,晚些时候再来说话。”


    众人皆笑:“好好好,三公子只管去忙,我们去做饭今晚多烧几个菜……”


    小六兴奋道:“我去跟三个当家的说一声!”


    云萧笑望过众人,点头罢,领着纵白朝幽灵鬼老所在的石屋快步行去。


    石屋内整洁干净,看得出来小六他们不敢偷懒,即便鬼爷爷不在也每日打扫地很勤。


    云萧推门而入后直接往里屋行去,一见那口漆黑冷硬的沉水棺立时上前运力慢慢推开。


    青衣的人自袖中取出冥颜珠便欲放进棺中之人口中,低头来看清,整个人一愣。


    太师祖的尸身不在棺中?


    青衣的人惊震不已,木然立在屋内,全然没有料到。


    脑中正无头绪,霍然听见屋内一阵“隆隆”声响起,云萧立时回头。


    一瞬间一道干瘪枯瘦的黑影自眼前一闪而过,似见数道重影幻化一片围绕着自己,难以看清、来不及动作。


    颈后蓦然一凉已被人一把箍住。


    云萧周身一僵,面色微变,挣扎道:“……鬼爷爷。”


    幽灵鬼老立在他身后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云萧抬头看见“隆隆”声停过后,屋内最里面那面墙上霍然出现了一道石门。


    幽灵鬼老二话不说提了人往里一纵。


    石门后夜明珠光一亮,身后石门便应声而阖,云萧被幽灵鬼老放开后踉跄站稳,抬头来便见一人素衣长袍,须发皆白,浅灰色的长衣在夜明珠光下散着一丝冷意,静坐在一方石榻上头也未抬道:“老朽说过,会再来找你。”


    云萧猛然一震。


    “前辈……”青衣少年直直看着石榻上的老人,忆起当日颍川城中他将自己拦下测算一事,当时便觉……此老面相与鬼爷爷几分相似。


    如今再看,果然极为神似。


    “跪下。”


    石榻上的素袍老人抬头瞥了一眼云萧,见其面露迟疑,并未依言跪下,面上便现了更多肃然与冷意:“怎么?还不明白我是谁,不知是否该跪老朽么?”


    能闯归云谷九曲阵而不惊动师父……


    能令鬼爷爷听其吩咐行事……


    知我身世,且竟似早已获悉我心中所想所忧所虑……多次指引警示欲教我放下对师父的妄念……携手有缘之人一世相安。


    云萧心下惊而凛,只觉骇然不已,仓皇间垂下首,猝不及防地单膝触地。


    “……前辈是……太师祖?”


    榻上老者望着他的眼神几分深沉又几分叹然。“你分明不笨,究意为何要执迷不悟?”


    青衣的人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眼前麻木而深惶,说不出一句话。


    “老朽特意将你困留青风寨中远离你师父,更曾出言警示与你……几次三番提点指引,想你一介稚子年纪尚小,心性未定尚有转机……可你竟是一念入心,知错不改执意不肯回头……”老人沉目:“你究竟知也不知自己所思是何?!”


    青衣的人周身一震,手中所握麟霜剑扣在指间牢牢按在地上。只是垂首。


    “你以为这仅是你一人之事么?!”老人霍然吼道,语声极冽:“天隆十五年,端木若华身死连城,夏国再无天启神示清云鉴辅国安邦定武林,乃至江湖纷乱,家国不定,逐年势倾,予外邦以可趁之机,战火随之而至,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脑中轰然乍响,云萧抬头:“你,说什么?”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你对你师父生出情妄执念,最后必定会毁了她也毁了你自己!老朽所见预言,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脸色刹那间褪尽人色变作一片刷白。青衣的人只是睁大眼,看着他。


    “你可是觉得难以置信?觉得不可能?以为老朽威吓于你?因为你一心系于你师父,觉得自己绝无可能伤她,只欲一心守护相伴,怎可能会杀她?”


    握着麟霜剑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青衣的人张了张嘴,颤白的唇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你永不明白爱恨乃是同根之物,当你苦苦相守仍旧求而不得时,又会是怎样一种煎熬和痛苦?到那时,所有爱护心怜都会化作心里燃烧不尽的不甘与恨意……你会宁可她死在你手里。”


    “不会的!”


    跪地的人霍然站起,手握长剑紧紧看着面前的老人:“不会的!她是我师父……我一直都知……我怎可能伤她……怎可能害她……永不会的!”


    “是真的么?”榻上老者冷睇了少年一眼,问道:“至今为止,你当真一次也不曾想过,若求而无望,宁可她死?”


    青衣的人猛然一震。


    想起重山雪岭,豹吼在耳,他与她说:师父,和我一起死,好不好?


    蓦然一阵踉跄,青衣的人面色更见煞白,满面仓皇,步步后退。


    “经年之后,你真能确保自己仍能如此刻所想?当真不会生怨生怒生恨于她?”榻上之人猛然一阵剧咳,伸手牢牢扶住石榻:“老朽费尽心思以蛊伺身、作古数十年于棺中爬出,为的便是阻止当年预见的悲剧。你体内有情人泪蛊,余毒未清,此刻对你师父的心思还减了三分,便已这样决绝不思悔悟……可知爱之深,恨之切,你今日情有多深,七年后便有可能于你师父恨有多深。”


    幽灵鬼老鬼魅般的身影一闪,至榻边扶住了猛咳不止的老人。“老东西话说完了没有?”


    老人未加理会鬼老,直视云萧又道:“老朽我是第七任云门掌门,清一之师,蛊老散人。现在这副身子,不过是我体内的蛊虫在维持,再有三日,老朽便会复归尘土。是故这一番话,我必得告诫于你!”


    幽灵鬼老不知为何动了怒,面上俱是烦躁之意:“你若告诫完了,小老儿便打发他出去了!”


    蛊老散人瞪了一眼鬼老,冷怒道:“若非你一再阻我杀他,我直接了结了此子还有何可告诫!”


    幽灵鬼老冷哼了一声,戾声道:“我管你什么清云鉴什么云门夏国天下,小老儿只知他也是我衣钵传人,天赋悟性都极佳,你杀了他我一身绝世轻功便要断了传承!”


    “为何偏是此子?当年我嘱你用蛇花留下此奇血族人,可不曾说过要你传授他这一身轻功!”


    “我便是相中了他的脾性,你能耐我何?”


    “你!”蛊老恨恨挥袖:“罢了!过了谷中那晚我也再无余力杀他……”


    转目过来,榻上老者冷眼看着石室中的青衣少年,寒声道:“南荣枭,你听好了,醒来后老朽观察数月,虽知你本性温良,谦恭和善,却也擅于藏绪,心思极重。你对你师父情深义重,确是真心。但这既是枉顾她多年教诲,也是大逆不道之举,你且好自为之!”


    蛊老看着少年人冷白颤抖的五指,垂首幽冷道:“我不杀你,自是因为鬼老,但更因你心性正然,不见苟且阴鄙之处。老朽身为清云鉴曾经的传人,因将来还未发生之事杀一无辜稚子也确实有失偏颇。”


    云萧抬头麻木地看着他,紧抿绷直的唇上、脸上唯见苍白。


    第150章 蚀骨


    感觉到少年人越来越混乱的气息,蛊老散人最后看了他一眼,凉薄道:“你体内的情人泪蛊再过数月余毒散尽便会转化成情人蛊,到时你对你师父的心思便将更重,这是老朽绝不能容的,故这三日内你必得再来见我,老朽会在归土前为你将此蛊剔除。听清了么?”


    昏茫中听见石门再启的轰隆声,青衣的人转身一步步往外走。隐约听见身后之人争执……


    “老东西你剔那劳什子蛊要用到噬骨粉,那东西往年用在刑狱逼供,你莫不是还想要他死!”


    “剔蛊本就不易,这些皮肉之痛他若受不住可怪不得老朽。”


    “他若死了小老儿再找你算账!”


    “你大可三日后再刨了老朽的坟。”


    “你以为小老儿不会?”


    ……


    “*三公子,吃饭了……三公子?”


    “三公子人呢?”


    “好似不在屋里……”


    “小六方才见到他从鬼老先生屋里出来,直接往后山去了……”


    “后山?这么晚去后山干什么?”


    蜿蜒的溪涧中覆满厚厚冰层,枯树寒影,积雪冷映月光。


    一道剑影“锵——”的一声斩过溪边最后一株老树,一人环抱的粗枝应声而断,砸落在冰面上,裂开溪上寒冰浸入冷寒的溪水中。


    青衣的人执剑不稳,紧随之呯然跪倒在碎冰上,左膝浸入溪水中,整个人都在急剧喘息。


    青衣残破,发丝拂乱。周身数十丈内无一处完整,随处可见断木乱石横枝剑痕。


    他猛然手捂胸口往前一倾,一口血吐在杂夹着碎冰的水流中,很快染红了一湾溪涧。


    ——天隆十五年,端木若华身死连城……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单薄清瘦的身子霍然整个倒入溪水寒流中,青衣的人双手紧握成拳,牢牢握着手中麟霜剑。


    说什么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弟子。伴你身侧,护你周全。


    说什么有萧儿在,会倾一生之力,护师父安然。


    是可笑,还是可悲?


    都是假的。


    都是空的。


    在曾经的天鉴传人预言里,自己所有坚信的执意的信奉的……变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到那时,所有爱护心怜都会化作心里燃烧不尽的不甘与恨意……你会宁可她死在你手里。”


    “爱之深,恨之切,你今日情有多深,七年后便有可能于你师父恨有多深。”


    “经年之后,你真能确保自己仍能如此刻所想?!当真不会生怨生悲生恨于她?”


    ……


    我不能……


    我不知……


    蓦然咬牙颤瑟,被冷水和汗水浸透的额际鬓边一片湿冷。


    青衣的人攥紧的五指里几乎勒出了血。


    ……只言相伴,也不能?


    ……生妄生情,已是错?


    ……纵然藏心,也无可挽回?


    自己,还能怎样?


    师父……


    我还能怎样呢?


    萧儿……还能怎样呢?


    麟霜华骨伴随凌厉的弧度飞驰出去,“铿”的一声钉入一块长满苔藓的硕大青岩内,剑身没入半截。


    他猛然厉声长啸道:“我——还能怎样?!”


    蓦然将脸整个埋入冰冷的溪水中,云萧颤抖着声音笑了几声,而后,忽然抑声而哭。


    早已退无可退。


    雪岭中认清自己的心意,便已回不了头……


    事到如今,却要这样被惊醒……


    难道要萧儿……把整颗心剜去,再重来一遍么?


    自言不会害你,可是有人说我会的。


    自言只愿你安好,可是有人告诉我,你最后会死在我手里……


    无论怎样做,我都是错的……


    因为情错,所以都错。


    哪怕将心收到最小的角落,也不能容忍它跳动在你身边。


    师父……


    师父……


    师父。


    萧儿……真的不会害您。


    不会的……


    不会……


    永不会。


    可是无人信我……


    连我自己,竟也不敢信……


    我怕……


    萧儿怕……


    ——会真如太师祖所言。


    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分明无论如何,我都只愿你安好如初。


    可是眼泪浸入冰水中的温度如此灼热,烫烧了那颗本已是细腻至极,惶然而又敏感的心。


    原来我连留在你身边,都已是罪。


    ……


    “三公子这两天都没笑过……”


    “是啊,鬼老先生回来后倒是和气了很多。”


    “莫不是鬼老先生又为难三公子了?”


    “有可能……听当家的们说三公子一直想回去师门,都被鬼老先生拦着。”


    “三公子为人温厚,五婶我虽然舍不得他走,但也不想拂他的意……”


    “方才我见着他往鬼老先生屋里去,嘴唇都是白的,不知是不是生病了?”


    “这两年都是三公子在拂照大伙儿……”


    “可不是,平日里寨子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三公子和九伯,九伯那点医术也还是三公子教的……鬼老先生可别再为难他了。”


    “嗯……三公子是个好人。”


    ……


    石屋内室,厚厚的石墙之后。


    青衣的人被幽灵鬼老用绳索牢牢绑缚在石榻四角的石楔上。


    噬骨粉方撒入云萧心口伤口上,便见榻上的人一瞬间白尽了脸色,赤-裸的胸口流出的血一下子变得殷红无比,能看见云萧双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直,颤抖地像被泼了一盆沸水。


    用绳索绑紧的手腕剧烈挣动起来,勒出深深的血痕,渗人的惨叫压抑在榻上少年喉咙里,低低地溢出口。“啊……啊!”


    “忍着!”蛊老伸指点了他丹田上几个大穴,强迫他放松四肢。


    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密密麻麻地渗出一层层的汗,榻上的人只安静了数秒,马上又强烈地挣动起来。


    鬼老原是冷眼看着,至后察觉云萧痛得抽搐不止,周身汗落如雨,手脚都已僵硬,不禁寒了声音。“老东西你最好保证他不被痛死!”


    蛊老面色仍旧平静,一把按住了云萧几乎快挣断右手绳索的那只手腕。“一柱香的时间,你小子给我忍到蛊虫钻出来!”


    云萧上下牙关紧紧地咬在一起,惨白的一张脸上黑发像浸过水一样,眼中被汗水模糊,牙根处咬出缕缕血丝。


    噬骨粉随血液流经之处,直感身上的皮肉被人生生剥开。


    云萧脑中全黑,手指紧攥,骨节错响,已然完全没有了意识。


    “师父……”


    幽灵鬼老隐在几步之外,垂目看着少年。


    蛊老散人按住他的那只手、指间力道更重,几乎箍断了云萧的手腕。


    “师……父……”


    压抑而渗人的惨叫里能听到少年人破碎的轻唤声。“师父……”


    蛊老散人面色瞬间变得极差,厉声斥道:“别唤了!”


    榻上的人眼睛闭得极紧,眉间蹙成了结,惨白发青的脸上不断冒出冷汗,齿间溢血。除了挣扎和颤搐已什么都不能够。“师父……”


    明知他此刻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想不到,蛊老还是忍不住冷喝道:“老朽叫你别唤了!”


    喘息声剧,蛊老终于看到少年左臂上一条小指长的凸起慢慢往云萧胸口钻动。


    “这样钻动有如蚀心噬骨……”幽灵鬼老霍然闪了过来:“他身上有伤,受不住!”


    蛊老冷厉道:“谁叫他受不得刺激两日前将内力用尽还弄了自己一身伤!”瞥见黑影自身后一闪而过,“隆隆”的石门声响起,蛊老重重拧眉:“你去哪?!”


    幽灵鬼老出后,蛊老散人察觉到云萧越来越弱的气息,目色复杂了一瞬,终是低头握住了云萧手腕将内力源源不断地传了过去。


    “师父……”少年人极低地唤了一声,无意识地将脸紧紧贴在石床上,抽搐两下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紧随之青阳子、尹莫离、石木花快步冲进了石屋内室密室里。


    三人都震在蛊老面前,扑通一声就要跪下。


    蛊老喝道:“过来给他输些内力!”


    “是……是师父!”三人忙上前.


    蓝苏婉将药碗从榻上之人手中端回,抬头来看见女子手捂胸口面色微白。“师父您怎么了?!”


    端木轻轻摇了摇头。“心脉与气海忽然有些震动炙疼……”


    “可是您的元力生了什么差错?”


    端木低咳了一声,慢慢道:“应不是……无碍。”


    “师父您……”蓝苏婉还欲说什么,谷外蓦然传来风铃轻曳声。


    端木眼帘微垂,正在凝思。恍然听见阿紫欢喜的叫嚷声于院中响起:“是大师姐回来啦!!”


    蓝苏婉回头,便见绿衣的人风尘仆仆地从饮竹居外大步而入,身后跟着一身紫衣的小丫头。


    叶绿叶跪下道:“师父,绿儿回了。”


    端木点了点头:“起身罢。”


    叶绿叶直身立在榻边,看见端木面色有些差,眉间便一拧:“师父的身体如何了?”她转头问蓝苏婉,未待她答话,又道:“方才我进来你门也未关,若叫师父受了风寒又如何?”


    蓝苏婉愣了一下,当即低头:“我想的立时便出,便只阖了一下,也有心让师父屋内通通气……所以……”


    “门已被风吹开,不推便能容人进出。”叶绿叶打断了她,冷面道:“平日还是关上门,通风开窗即可。”


    蓝苏婉不敢反驳,低声应道:“是。”


    “师父的身体如何?”


    “除了水迢迢元力退至五层,其他都已无大碍,值此隆冬容易受寒气血有些不足,一直在服大师伯留下的药方调养着。”


    叶绿叶点了点头,上前将端木腿上的锦被掖了掖。“师父用过晚膳了么?”


    端木将手自胸口拿开,望着她的方向道:“晚些再用不迟。你这一路,可还顺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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