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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烬天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31章 绿叶


    “大师姐!!!”紫衣的人儿毫不夸张地一蹦三尺高,状如奔兔,流星之势凑到叶绿叶面前又抱又蹭又亲……想要。


    “阿紫。”绿衣的人只冷冷吐出了这两字,便将硬要挨过来的小丫头生生逼退了……


    阿紫看着她冷漠寒肃的表情,委屈地撅起嘴,小手上两只食指戳呀戳,戳呀戳,小声应:“哦。”大眼瞥过来瞪向叶绿叶抱在怀中的人……瞪,瞪,瞪。


    文墨染不得不感受到她的视线,回神来意识到自己是被叶姑娘横抱于怀中,脸上蹭蹭蹭地烧了起来。


    立时想要挣出落地,只是绿衣的人抱着他霍然上前一步。


    文墨染神色微怔,一滞。


    听着马儿落地哀鸣一声复了静默,叶绿叶环顾一周,抬头来直视面前的紫衣丫头目色冷极:“我让你带着木蚕去寻云萧,你就寻来了这里?”


    “我我我……”阿紫一急。


    “如此矮谷也能掉入,你真是越发长进了!”


    “我……我当时抱着……”乖黄……


    “似还在此滞留数日?不肯离去?”


    “崖壁上有冰……太滑了……”上不去……


    “平日里就贪玩胡闹,今日牵涉师父,还敢如此轻率,你这十数日来都做了些什么?!”


    “我……我……”有在寻……


    紫衣的小丫头声越应越小,头越垂越低,瑟缩起来。


    “自己对着崖壁跪着!”


    “呜……师姐……”阿紫嘴巴一扁,似已料想到此境况,转向高崖冷壁委屈地跪了下来:“阿紫……阿紫……就是寻小云子寻来的……”


    叶绿叶毫不留情地斥道:“我若知你是这般寻人,就让你在荆州跪到师父回谷!”


    “哇……”紫衣的人儿大声哭了出来。“我……我真的有在寻师父小云子……”


    “去碎石上跪着!”


    “呜哇——”


    叶悦、公输泉眼见面前一幕不由怔愣……


    心下本能地想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叶兰倚在崖底石壁上冷眼旁观,眼见先前恣意闹腾的人被罚也并未显出几分愉悦高兴之色,只是眸中微深,似在思忖两人所言,不时抬头来看一眼绿衣女子及她怀中男子,面色有些复杂和古怪。


    “叶……叶姑娘……”文墨染好似察觉了什么,忍不住出声道:“可以放下墨染……”


    叶绿叶回目冷睇了一眼不停偷瞄过来的紫衣丫头,肃然道:“不必放下,你与我立时上去。”


    崖下之人闻言,俱都侧目惊怔。


    阿紫一声嚎哭:“呜哇!阿紫也要上去……阿紫也要抱……”


    绿衣的人只一声冷哼:“这一面崖谷你若上不去,也不用上去了!”


    “我我……”


    “女……女侠!也请助我们上去吧!”公输泉忍不住嚷道:“我们也是帮忙出来寻人才和阿紫姑娘一起困在了这里……”


    叶绿叶听闻那句“女侠”,神情十分厌恶,转目来看了一眼公输泉,冷漠道:“公输家家服……祭剑山庄的人?”


    “是是!”公输泉当即应:“我是公输家分家小辈公输泉!”


    叶绿叶又转目看向崖底其余两人,见得叶兰,眉间一拧,目色如覆霜。


    叶兰也抬头看着她,目色阴沉。


    “你怎会在这?”叶绿叶虽是看着叶兰在说话,后者却知她并非对自己所说。


    叶悦咬了咬牙,站起来道:“我……也是在找人……”


    叶绿叶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漠,却并非像看叶兰那时的全然冷漠。然而亦不多言。


    叶兰三人都在崖下暗处,文墨染不会武,初时并不知还有他们在,后来隐约察觉,所以无以自处。


    此时随叶绿叶走近看清了,不得不一一打过照面。实则却只想转面背对几人,只当未见。


    “文大人,许久不见了。”叶兰扯了扯唇角,霍然扬声轻笑道。


    文墨染细白的脸上更红了两分,强自应道:“叶兰世子。”


    叶悦蓦然惊了惊,怔怔道:“碧宁姐姐抱着的人是左相大人?”


    公输泉“啊”了一声。


    阿紫不知为何又是呜哇一声嚎哭,引得众人皆侧目。


    叶绿叶皱起眉道:“我以竹叶镖为阶,在前引路,你们跟随我后。”言下之意现在就要上去。


    叶悦紧声道:“我……我四哥腿受伤了……”


    叶绿叶闻言转目睇来,眼中是显而易见的轻视与蔑然:“掉下此方崖谷之时所受?”


    叶悦点了点头:“四哥原想拉我上去……”


    公输泉当即道:“其实是被阿紫姑娘踹的!”


    叶兰面色倏冷,幽然转目望了一眼公输泉。


    后者突然打了个战栗,莫明觉得周身泛过一阵寒意。


    叶绿叶眉间蹙的极紧,静默一瞬,扫视了叶兰三人一眼,而后便道:“阿紫背着叶兰跟随我身后,霜宁提携公输泉,并排于尾。”言罢已抱着文墨染转面对着崖壁。“现下动身。”


    叶绿叶右腕一转射出十数枚青竹叶镖于崖壁上。转面又斥向崖边的紫衣丫头:“一时不惹祸便皮痒是么,还不起来!”


    阿紫“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抬眼小心地瞪了一眼叶绿叶抱着的文墨染,嗫嚅着走到叶兰身边。


    “呶,我背你~”


    “不用了。”


    “好嘛是我踹了你,所以背你上去是应该的,上来吧!”


    “不用了。”


    “我能背你上去哒,这儿也只有我可以背你啦。”


    “不用。”


    阿紫皱了皱鼻,嘟起嘴道:“你这人可真小气,不就踹了你一脚,扭了你几下骨头吗。乖,快到阿紫背上来吧~”


    叶兰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迭,终于怒道:“我说了不用!”


    众皆愣,一齐回头看向两人。


    叶绿叶皱了皱眉。


    叶悦眨了眨眼道:“四哥……阿紫姑娘武功高强……你是知的……我们不及她……你就……”


    “我不要!”


    叶悦瞠目结舌地看着靠坐在石壁一侧满面怒色抵死不从的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这真的是自家那个不可一世、冷戾阴沉、狂妄自负的四哥……?!


    阿紫狠狠哼了一声:“你不要我背,我偏要背你!”言罢上前就拽起叶兰,三下五除二,老鹰拎小鸡一样轻意就拎上了背。


    被欺侮多日,早已气虚体弱,叶兰对面前之人的蛮劲内力都心生忌惮,见她近身,当即就淡定不了了:“你不要碰我!你这臭丫头滚开!”


    叶绿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眉间微抽了抽。“阿紫,你对叶公子做过什么。”


    “我……”紫衣的人儿还委屈地撅了嘴:“我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没,来,得,及,做。


    叶兰悚然变色,面色更加青白,既寒戾又阴沉又苍白。


    “哦我想起来了!”公输泉当即又道:“阿紫姑娘摸过叶公子的腿!”


    众人怔:“……”


    叶兰胸口难抑,起伏更甚,又是幽然一眼,望向公输泉。


    后者抚了抚双臂:“这崖底真冷啊。”


    此时阿紫已然把叶兰背在了背上,还颠了两下安抚道:“我那不是为了给你接骨嘛~没事没事啦,我背你上去,保证不做啥~”


    众人一时无言。


    叶绿叶顿了顿道:“动身吧。”言罢一跃而起。


    叶兰忍辱负重地让她背上了背,心头如万马奔腾,直想抽筋扒骨。至于抽谁扒谁,自然不言而喻。


    叶悦提携着公输泉,阿紫背着叶兰,几人跟随在叶绿叶、文墨染身后,踏脚在她踏过之地,慢慢往崖上纵掠而上。


    所踩之处有青竹叶镖作阶,果然未再滑如镜壁。


    叶绿叶一手扣紧怀中男子的腰,一手转腕于冰岩上射出竹叶镖,脚下踏纵而起,面容冷冽,凛眉肃色:“文大人,叶绿叶单手恐有失,请大人抱紧。”


    绿衣的人一脚踏在射于崖壁上的叶镖上,转脚纵掠之际冷声叮嘱道。


    文墨染颊上绯红,低眉间紧靠在女子身上,犹豫一瞬,伸手牢牢抱住了叶绿叶的腰。


    两人环抱太紧,能感受到彼此一冷一热的体温。


    文墨染细白的脸上越发红潋,艳如滴血。


    后方的阿紫看着看着,嘴巴越撅越高,满脸不乐意地死瞪文墨染。


    同时小手负气地乱拧了一把触手之物。


    叶兰怒目而视:“你的手在往哪摸?!”


    紫衣的丫头面不改色,抬头看看四周寒壁,眼神四处乱瞟,还吹了两声口哨。


    显然先前不到一刻所说的话已然喂了狗。


    上方的叶绿叶耻于听闻,出言警告了一声:“阿紫,不要胡闹。”


    紫衣的人儿暗地里瞪了她一眼,心里更加忿忿。身后的小手越爬越上。


    叶兰受不了了。


    一张脸涨成了青白紫色,环在小丫头脖子上的双手那样急迫地想要勒死她!


    可是已然身处高崖之上,自己左腿已断,稍有不慎与她摔下去便不是再断一腿如此轻易了。


    黑衣的人强忍那只越来越恣意的手。


    阿紫在他大腿上摸了两把,见他竟不吭声,心下不由新奇起来。


    突然觉得心情极好,又越加往上拧了两把,抬头来对着他嘻嘻笑道:“还蛮有弹性的嘛。”


    叶兰:忍不了了!!!“再摸我剁了你的手!!!!!!”


    四下里一阵静默。


    阿紫下方的两人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叶兰如闻晴天霹雳,整个人一僵。


    阿悦和那小子在下面……那一定什么都看到了?!


    “四……四哥……我……我其实什么都没看到……”


    叶兰深深垂目:他分明还没问。


    公输泉忙不迭地点头咐和:“我……我们没看到她摸你屁股!”


    “……”


    叶绿叶抚额不及,敛目。


    叶兰回首极幽冽地看了一眼公输泉。


    后者悚然色变。这次终于看懂了。


    那若不是被人捉奸后心生歹意欲杀人灭口的眼神打死他都不信!


    “叶……叶公子……我错了……”公输泉心下泪流不止。


    叶兰一言不发,伏在某人娇小玲珑却又仿佛坚如铁石的瘦削背上紧紧咬牙。


    阿紫左手摸完右手摸,往上摸完往里摸……


    叶兰微微闭起了眼,手指相握间“咔咔”作响。“你……把手拿开……”


    “我不要嘛。”


    “把手拿开……”


    “不要~”


    叶兰双臂倏然收紧,再也不堪其辱,低下头来对着小丫头的脖子就是一口咬下去。


    阿紫转颈一侧,不知是早有防备,还是反应太快,回过头来撅着嘴既快又准地接住了他的唇齿。


    小丫头还伸舌头在他嘴巴上舔了一口,一脸灿笑道:“要亲亲可以说嘛~”


    言罢就是啵啾一声,与他重重亲了一口。


    静默。


    “我杀了你——”


    “到了。”叶绿叶飞身而出,稳稳落于崖谷之上。


    第132章 踟踟


    风声呼啸在耳,高耸的树荫疾速向后掠去,岭南山嶂之中,白衣若流云,浮光掠影速。


    回徐州,速往东,携以麒阳草。


    谨记,复念,铭于心。


    于是久久在林中点掠纵跃,越过无数繁枝茂林,流于西南重岭中,径直往东,急行不怠。


    缭绕的雾气徘徊不去,附影随形,体内之力越来越单薄,纵掠的人却仍不肯放慢行速。


    踟踟,踽踽,踯踯。


    如一个孤零的影,望一束微弱的光,坚持着自己给予的希望,守一个执,寻一个果,不看到终局,便不肯认输。


    相信她未死;


    相信来得及;


    相信尽己之力,便不会有难承的果。


    于是费尽心机,于是卯尽全力,于是不敢停歇。


    惘惘,殇殇,眷眷,茕茕。


    所念,所执,所为。


    又是因何?


    不问,不念,亦不想。


    是不懂?


    还是不顾?


    于是十数年这样仓促,于是半生就这样彷徨。


    不知所起,亦无所终。


    ……


    白衣猝然落地,梅疏影一把扶住手边一棵老树。高高扬起的眉一如平日凉薄,只是终因过于苍白的面色而轻轻拧起,他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恍惚地松开了撑扶的手,往前行去。


    脑中不甚清醒,所见亦有些模糊,隐约望见绿荫尽头飞萦着片片晴雪,冷峭的面上终于扬起淡冷悠凉的浅笑,执而妄。


    狂嚣凛冽。


    却又莫明伤感。


    前面就是湘东郡,过湘东即入荆楚境内,再无瘴气。


    白衣的人未做稍停,便如十数日来疾行不倦的怱色,竭尽余力抿唇跃起。


    刹那间黑芒闪过,脑中一时混沌,入眼所见光影昏乱,他霍然难以为继,手捂胸口径直摔落在林中。


    脑中恍惚昏沉,白衣沾染上枯叶泥尘。


    地上的人一时未能撑立起身,意识模糊不清,却本能地蹙起眉,仰首爬起,不愿靠近地面上的秽叶尘埃。


    梅疏影挣扎站起,似乎未能察觉内力早已用尽,本能地纵身而起,只是脚步方一动,便见胸前落下几朵朱梅,开在白衣上,缓缓晕开。


    白衣的人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伸手抚到自己唇边溢出的血。


    他有些迷惑地抬眼望着远处林外的光影,和幽然飞舞的轻雪……一步步抬脚行去。


    ……


    岭南与荆楚交界的安成郡内,两名女子骑马快速行过。身上俱被沉黑色披风罩住,行速如风,难窥其貌。


    待到无人山野,后方的翠衣女子蓦然道:“影主,据闻神女教的麒阳草向来不允人擅动,我们与他们素无来往,如何能拿到?”


    翠衣女子问罢又唤了几声,前面的人久未应声。


    “影主?”影木有疑,赶马上前。


    素衣之人慢慢抬起了头:“你可知他因何要我们来取麒阳草?”


    影木只摇头:“主人的心思一向难测,影木不知。”


    郭小钰骑在马上,语声不紧不慢:“影人传信与我,提到清云宗主先前所入阵宫生有一味墓蔹花,端木若华很可能中了墓蔹花寒毒。而墓蔹花唯有麒阳草能解。”


    影木一怔:“主人是为了……”


    郭小钰扬起马缰,轻轻叹了口气:“他一生就这一个弱点,可是却无解。”


    影木垂首,神情有些怔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郭小钰续道:“以他的心计,本应早已达成心中所谋,却屡屡因顾及此人而错失机会,甚至徒劳。”女子深沉的披风下一袭素衣,摇了摇头道:“墓蔹花有其时限,若端木若华当真中了此毒,待我们取得后送回,应已来不及……他又怎会不知?却仍派了我们过来,不愿罢手。”


    影木看向女子。


    郭小钰神情淡而柔,轻声道:“且麒阳草是至阳之物,岭南境内多瘴气,两物有相助相长之效,若带它出入岭南瘴气林,无异于鱼游釜中、抱火卧薪。”她言罢望眼远处,不知是感慨还是漠然,淡淡道:“执意至此……对那人放不下,又走不出。如此下去,他只能是败。”


    影木身形一震。


    两人驰过安成郡,已入湘东郡内。


    山野林间的小道上人迹杳杳,幽幽的细雪飘洒下来,安静柔和。


    快马疾行中,后方的翠衣女子面色忽然变了变。


    郭小钰抬头,看见山道尽头,一人步履蹒跚地慢慢行来,她望着那人的身影,有些迟疑地蹙了蹙眉。


    那人身上有血,长衣单薄,灰白一片。衣摆袖领处均沾有碎叶泥尘,身形颀长。


    长发及腰,凌乱披散,垂落在胸前颈后,有大半遮住了面,像是一个落魄的旅人。


    郭小钰看了看他,慢慢驱马上前。


    雪花幽幽然舞,落在那人发上衣上,及他拢紧的袖上。静静停驻,慢慢化开。


    那人似在沉思,又似无知,行的极慢,迟疑踌躇。


    一人二马错身而过,郭小钰突然极淡地笑了一声,目中柔色不改,止下了马。“梅阁主。”


    身后翠衣之人握着马缰的手霍然一紧,身形一僵,几乎是本能地拉紧罩面的披风,手执暗器,隐在郭小钰身侧,不发一语。


    那被唤作“梅阁主”的人却似毫无所觉,仍在慢慢地往前走,走了数步,又忽然停了下来。


    他转首看了一眼行过身侧的两人,突然伸手抚向了郭小钰所骑黑马的马*背,而后一字一句极慢地道:“马……给……我……”


    马上的女子闻声一怔,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但见一双错乱昏沉的眼,晦暗迷蒙,毫无所知……郭小钰震了一震:“梅阁主?”


    那人一身白衣染血蒙尘,长发散乱,碎叶满身,应是狼狈不堪。语气却仍旧凌人,又执拗,又狂妄。“马,给我……”


    郭小钰看了他半晌,伸出手于他眼前晃了晃,那人嫌恶地皱起眉,想要伸手拂开她的手,却落了空。


    “看不清么?”郭小钰轻轻摇了摇头:“堂堂惊云阁主,人称惊云公子,却于山道上抢我丐帮之人的马……梅阁主的脑子此时怕也不甚清楚。”


    郭小钰身侧的女子骤然一惊,忍不住侧首望来。


    立于马侧的人似是根本听不懂女子口中所言,见她还赖在马上不下来,伸手就去推女子。口中喃喃:“马给我……”


    影木一见他出手,面色一变,不得不凛,飞身上前挡住郭小钰一掌迎出。


    下一瞬竟见面前男子连退三步,如个不会武功的寻常人一样被她一掌打出,摔落在地,伏首就吐了一口血。


    影木登时变了脸色。


    郭小钰眉间一蹙,淡淡道:“他受伤不轻,且似乎有些神志不清,此下应不是你的对手。”马上女子看了地上之人许久,见他竟无力自己起身,有些怀疑梅疏影究竟伤至何种地步。


    白衣男子拧眉撑起,长袖中滑出一截枯草,他下意识地拢袖藏好护在衣内,却已被素衣的人望在眼里,郭小钰蓦然怔了怔神。“麒阳草?”


    他难道是带着麒阳草从岭南行来……


    素衣的人翻身下马。


    影木立时随行于一侧。


    郭小钰站在梅疏影面前,于他撑立起身之际不紧不慢地从他袖中抽走了枯草。


    地上的人蓦然一惊,像是被惊醒了几分,立时伸手抓来:“不许拿!”


    郭小钰立身未动,影木挡住了他伸来的手。


    “确是麒阳草。”郭小钰垂目望了地上之人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你……”


    梅疏影挣扎欲起,却被影木制住,眼前一片昏黑,集不起一丝一毫的气力。他蓦然冷喝道:“还我!”


    影木将他按在了地上草径之中。低头轻声道:“主人派我们来取此草,既已拿到,便应速速返回……”


    郭小钰神色淡然,不紧不慢地将麒阳草收了起来:“你是怕我趁此机会杀他?”


    影木双手未敢放开桎梏的人,双膝却已跪在地上:“影主与他相斗十余年,数次暗袭未成,梅疏影一直在追查影网之事,属下明白影主与他对峙已久,水火难融。”


    郭小钰自上而下俯视着地上昏昏沉沉中依旧挣扎不止的人,慢慢道:“你曾受命追踪于他近十年,应知此人有多么不好对付。且公输家一役后,他应已察觉了影网真身。”


    影木头低得更低:“无论如何,请影主……”


    郭小钰摇了摇头:“今日是极难得的机会,他自损至此,如能除去这一大患,往后行事会容易得多。”


    跪地之人闻言,双唇霍然紧抿。


    “但我却知眼下情形由不得我。”素衣的人感叹了一声,抖了抖披风上落下的雪,转身上马,语声不由沉肃:“今时今日我武功已废,若执意要杀他……恐怕你就反了。”


    影木浑身一震,重重伏地:“属下不敢!”


    郭小钰淡淡柔柔道:“你当真不敢么?”


    影木伏地未起,身形极为僵硬,未再出声。


    郭小钰轻声一叹,淡淡道:“或许当年,我便不该派你寻匿于他身侧。”素衣的人说罢调转马头,往来时之路折返。


    影木抬头来看她行远,才敢放开地上的人,回目望了他一眼,纵身跃起。


    “把麒阳草还我!”草径中的那人却霍然扬声掠起,一把扣住了影木双肩,极为憎怒道:“还我!!”


    影木一时惊甚,被他扣疼了双肩,回神来面色便一凛,身形一闪直往马上纵去。


    梅疏影扣她不住面色寒白,昏乱的眼中一片迷蒙,惊急中抓住了她扬起的披风,蓦然跪地又是一口血吐出。“把草……还回来……”一手紧捂胸口,脑中天旋地转。


    影木目色复杂地紧紧看着他,久久,拿出匕首斩向了身上披风。


    谁知地上的人再度冲扑抓来,影木收刀不及,匕首正对梅疏影胸口。


    翠衣之人双目一瞠。


    “公子!!”电光火石之际响起一声极为凛冽的急喝,与此同时一把长剑飞驰而来,硬生撞开了影木手上的匕首。


    但闻刀剑之声铿然一响,匕首险险从梅疏影胸前弹开,扎入了道旁一棵老树中。


    影木站在原地双手一颤,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梅疏影……


    她目中忽然有些湿润,想要向他靠近一步。


    璎璃纵身而至,一把将梅疏影扶住护在身后。“你是谁?!”


    再抬头只感面前风雪一急,黑色披风于眼角一闪而过,那立身在梅疏影面前的人竟已没了踪影。


    好快的身法!


    璎璃蓦然心惊,扶住梅疏影的手亦微微颤瑟,久久察觉人已离远,才敢回目看向撑扶的人。


    那一向容不得半点污秽近身的人此刻满身泥叶,衣上染血,长发蒙尘,凌乱披散,是从未有过的狼狈虚弱。


    璎璃眼眶一红,蓦然有些哽咽。


    第133章 默然


    雪舞,风肆,冷意沁骨。


    雪岭踽踽,起迎的风雪中,纵白驼着云萧与女子、雪貂向着西南方向纵行不怠。


    一日、两日、三日,久久……


    风雪像散不开的阴霾一样萦绕不歇,望眼无尽。


    少年人眼前心上,俱是茫茫然的雪,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尽头,再多复杂纷乱的心绪,都化做了这一片飞雪里的空白。


    那样纯粹而没有念想……


    只有眼前越来越模糊,因为寒冷,因为失血,因为茫然,因为惶乱。


    终于淡泊了纷扰,青衣少年抱着女子从白狼背上滑落,茫茫然地蜷卧于雪地之中,睁着迷蒙的眼,望着头顶飘落下来的片片飞雪。


    师父……


    他下意识地环紧怀中藏于麾衣内的女子,干涸的唇上皲裂冷白,眼神茫然无聚,入眼皆空,竟是早已处于混沌无知的雪盲之中。


    周身僵冷没有知觉,他除了下意识地做出环抱的姿态,早已使唤不了肢体一分一毫。更遑论爬回纵白背上。


    雪貂有气无力地从摔落的雪中爬起,有气无力地钻进女子麾衣之内,有气无力地蜷卧不再动弹。


    只有白狼似还有余力,围着青衣少年旋转不止,几次想把两人叼回背上。


    雪岭风急,呼啸不止,白狼几次拖咬少年都未成,狼齿所咬之处,越发苍白僵硬,连血都已流不出。


    纵白清逸如雪的长绒在风雪中凌乱飘飞,壮硕的身体迎风立定,突然看向一个方向动了动尖尖的长耳。


    似是确定了,纵白四爪急促地挠地少许,飞快地刨出一个坑来将蜷成一团的两人拖了进去,下一刻就发足狂奔,往南面急奔而去。


    四肢再度饿得虚乏的雪貂有气无力地掀开眼皮,察觉不到白狼的兽息更觉绝望没有生路。长长的毛茸茸的身子挣扎着又从麾衣里爬了出来,看见少年早已昏迷,委屈地发出低微的“咯咯”声。


    而后满心将死无力绝望地爬到少年人身上,来回慢腾腾地用尾巴扫动,将盖满少年人青衣之上的积雪扫落。


    有气无力,虽慢却不肯停。如此反复。


    誓要将雪地中这一点唯一异于雪色的青竹色留将出来,以期能有一线生机。


    雪满长空,寒风不止。


    雪娃儿来回间短短的小腿再迈不动一步,两眼昏花,饥肠辘辘……绵软毛茸的身子瘫在少年人身上再也动不了,只有尾巴一抽一抽地不时拨动两下。


    风声、雪声、腹中如雷般的叫声都慢慢麻木听不清了……却于此时,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那人抱起它的动作极其温柔,小心翼翼中微觉颤瑟,五指不停抖簌,能感觉出难以抑制的担忧、关怀,及感激。


    再度被饿瘦一圈的雪娃儿只感天无绝貂之路,死而复生,绝处逢生……心中满满都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激感动感念之情,不由挣扎着想在昏睡前看一眼自己的恩人。


    半睁圆溜的大眼,入目便是一双盈盈然蓄满月光似乎能溢出水来的深邃眼眸。


    雪娃儿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温柔的眼睛,一时间瞪直了目光,身体也僵直了。


    直到那人将它转递到身后一人双手中,雪娃儿才后知后觉地一个哆嗦回过了神。


    然后……就莫明地觉到脊背上一层凉意,十分惊怖地蜷缩成一个球儿彻底饿晕了过去。


    …….


    迷离的白光晕散不去,隐约望见水榭楼台,曲径清幽。


    飞檐碧瓦的景亭中,连绵的绿柳青槐于微风中轻轻拂扬,四周漫天花雨,纷乱的各色红樱飘散在空中,落于亭上、砚上、石几上。


    他不知为何有些痴怔地静静看着,等着……


    茫然、空蒙,却又隐隐期许。


    果然光影轮换间,一袭白衣突然拂进了眼帘。


    带着尘埃落定的叹息,和飞花漫眼的苍凉。


    他就那样安静地失神地促不及防地站在远处,茫然无措地看着景亭中的那一人。


    白衣如雪,青丝如墨。


    净如清水,宁如墨画。


    一身白衣三千乌发,皆随樱花流云辗转飘飞,幽幽淡淡,远远近近。


    不知为何心上忽然生疼□□;


    不知为何眼泪莫明潸然落下。


    他不近不远地站在几步之外,不知往前,还是退后;不知留下,还是离去;不知伸手,还是放下。


    于是踌躇迷惘。


    突然亭中的女子回目向他望来,清浅柔和的目光,落如懒月清辉。


    眼神宁而淡,温而浅,似蓄一分柔,似掺一分和,似揉一分眷。


    “萧……”女子低低地唤了一个字,霍然轻扬起唇角,极淡却也极柔地笑了一笑。


    他忽然觉得眼角涨痛疼窒,难以忍受,心下像水一样不可抑制地化了开来。


    蓦然紧捂胸口,刹那间泪如雨下。


    是那样虚无飘渺的希冀,和溃不成堤的绝望。


    师父……


    “师父……”


    身侧之人突然一把握住他的脉膊,极为激动惊喜地不停唤道:“云萧!云萧!师弟!”


    榻上的人恍惚如是,久久才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见模糊的蓝影于在眼前晃曳不止,云萧望了她许久,怔愣迟疑,终于轻声唤道:“二师姐……”


    蓝苏婉禁不住眼眶一红,哽咽着上前一把抱住了榻上的少年:“师弟!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终于醒了……”


    意识慢慢流回脑海,少年人有气无力地喘息了两声,蓝苏婉忙擦去眼泪奔去桌旁倒了一杯水过来:“先别急,喝些温水,你的嗓子哑得厉害,应是伤的不轻……”


    榻上的人欲要伸手去接杯盏,竟一时抬不起腕来,一阵刺痛和涩麻窜过手臂,整个人都感觉撕裂一般疼……


    “别动!你躺得太久,腕间筋脉也是续上不久,还动不得。”蓝苏婉忙把他微抬起的手腕轻轻按下,小心地端了杯盏喂给他喝。


    云萧低头慢慢将水喝尽,抬头欲要说话,又被她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摇头叮嘱道:“你先莫要说话,这么多日未能好好吃饭,你定是饿了,我去给你端碗粥来……”言罢便欲转身离去。


    云萧挣扎着伸手拉住她,有些急切地开口道:“师父……呢……”果然声音嘶哑低微,几不可闻。


    蓝苏婉只得回身来好好安抚他道:“你放心,师父前日就醒了,比你还早两日,一直由大师伯照料着服药调息,不日便会愈好的。”


    榻上的人一时静,不由怔愣,而后哑声又问道:“师父体内的毒……”


    “师父体内的墓蔹花寒毒已经解了,剩下来的余毒待师父恢复元气慢慢调理便可化解,你莫要担心了……先好好顾着自己的身子,你虽未中毒,身体却比师父还要虚弱,这半月余你一直不醒,昏昏沉沉地越来越虚弱,可吓着我们了……昨夜里师父强撑着过来给你行了几针,今日总算是醒了……我给你弄点吃食,随后就去告诉师父阿紫她们……”


    蓝衣的人当即快步而出。


    云萧看着她行出,后知后觉地抬头去看身处之地,恍然中心下微震。


    这是归云谷他先前所住的叹月居。


    师父把他带回来了么……?


    想了想又轻轻摇头。师父当时也是昏迷,如何能做决断,定是大师伯或是大师姐带了他们回来谷中。


    ……还好,最后还来得及。


    青衣的人有些庆幸地笑了笑,下一刻不觉低头,眼角却蓦然湿尽。


    还好。


    眼中空蒙,泪无声间已落下。


    还好……?.


    仲冬下旬,天已寒。


    万千青竹环绕的深谷小院中,青石径,冷林风,枯叶满地。


    蓝衣少女快步行入饮竹居内,满面是喜地推开篱笆小门至了端木若华寝居前,抬手便要扣门。


    房门正于此时“咿呀”一声,向内微敞,恰似被风吹开。


    蓝苏婉愣了一下,抬头来便见长衣墨发的男子立身屏风一侧,温和地望着自己,手放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摇头。


    蓝苏婉立时会意,轻手轻脚地踏入房内,回身阖上了房门。


    “我助你师父调息了几个周天,她应是累了,方才睡下。”男子清雅俊逸的眉眼柔和如画,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便如蕴在水底的沙石轻轻摩挲,说不出的低回动人。


    “见过大师伯。”蓝苏婉低头见礼,心下十分尊崇敬佩,语声极恭。“自师姐出门一直劳大师伯守候榻前悉心照看家师,苏婉身为弟子,心下惭愧。”


    长长的束发曳于颈侧,男子发上纶巾如雪,墨衣云纹沧桑如暮,却又温润如玉。


    他淡淡看着面前少女,神情始终温柔,恰如池水涟漪:“你细心照看同门师弟,十数日寸步未离,更见辛劳。不必放在心上。”


    蓝苏婉抬头来不由心生感激,诚挚道:“苏婉谢过大师伯。如果不是大师伯及时找到师父师弟,并寻来麒阳草救治师父,此一次,师父为苏婉所累……当真危极……”蓝衣少女想到自己当日所求,师父明知九死一生,仍同前往,不由负疚又愧心。


    墨然神色未动,回身趋近榻前掖了掖榻上被角,低声述道:“你师父此次伤重虽久,却回元极快。我寻得她时她体内筋脉应是强制催发用过,受损甚重,无一处完好,但墓蔹花寒毒却似散了不少,内伤虽重,脉搏微弱却稳,好似一直在服药调息一般。”


    蓝苏婉闻言心下一慰,轻声道:“师父若然出门,身上都会带上一些内息、伤药,师弟应也是,想必此次好生用到了。”


    墨然垂目望着榻上的女子,轻轻颔首,神色柔和。


    心下却有些凝滞:予师妹调息回元散毒之物效奇佳,难以探出由来,但若不因它,雪岭十数日,以师妹体内霜夜寒花余毒的烈性,定是撑不到麒阳草来救……


    思及此处,男子目色微深,便也现了一分庆幸之色。


    无论如何,能救得她回来,自是好的……


    第134章 旧年


    “只是师父的水迢迢之力终是又一次断过了七日,虽未见年长身老亦或其他异状,但师父上回因救师弟而退回的第六层,两年来未能复还,此一次便又退回了第五层……”蓝苏婉轻言道。


    墨然微微抬了抬眸:“上一回,师妹也是为了救云萧师侄而失了一层?”


    蓝苏婉闻言微愣,而后摇了摇头道:“此怪不得师弟,上回若非阿紫胡闹,师弟不至于遇险……”


    墨然闻言未语。


    蓝苏婉续道:“当时师弟年幼,还需我们与师父拂照,此次阵宫雪岭,若非有师弟在,师父必是更危。”


    墨然微微一笑,柔声道:“师妹的弟子,是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怎会是无能的人……我寻到他们时,云萧师侄将师妹护在怀中,抱得极紧,想必是十分欲护你们师父安然。”


    蓝苏婉微愣,而后回神来道:“这是自然,师父身负清云鉴之责,无论如何,都不容有失……我们身为弟子,自当全力护卫。”


    墨然点了点头,回首望向少女,温然问:“苏婉师侄过来,原为何事?”


    蓝衣的人脸上喜色便一扬,柔柔道:“师弟方才醒了,我怕师父挂念,故而过来禀报一声。晚些待师父睡醒了,劳大师伯与我师父说一声,好让她放心。”


    墨然面色亦扬,温然笑应:“醒了便好……我虽未见他伤势,但料想必定不轻,这么些时日一直由你照看着,想必十分辛苦。”


    蓝苏婉婉然摇头,面上确实有些憔悴辛劳之色,但并不见疲色倦色。她温然道:“苏婉照顾师弟,便如大师伯照看家师一样,只望他早日好转,并不觉辛苦。”


    她言罢走近床榻几步,看向榻上阖目的女子,见其昏睡沉然,不由宽心而慰。


    师父平日休息,若有生人在榻前,必定是难以入睡的。


    今时今日由师伯照料着得以安卧,若非伤得太重,便是觉出周身俱为亲近之人。


    蓝苏婉不由得对着墨然再度轻辑一记,退身而出:“有劳大师伯在此照看,苏婉先行回去照顾师弟,晚些再来探看师父师伯。”


    墨然伸手虚扶起她,轻轻点了点头.


    叹月居内,青衣的人正自出神,房门便被人“哗啦”一声大力推开,紧接着十步之距,一记白影扑向榻上少年。


    雪娃儿爬来榻上,便飞速钻进了锦被之内,毛茸的身子挨着云萧紧紧蜷起,一动不敢动。


    云萧觉出是雪娃儿,心下蓦然一紧,知它向来不离师父左右,转首望着门口手心竟湿。


    下一瞬,却是一道紫色身影跟随窜了进来:“雪娃儿乖乖~不能乱跑!小云子还昏着不能来这里蹿哦~”


    近得榻前四目相对,阿紫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欢呼一声:“好耶!小云子醒啦!!”言罢也是欢喜地直扑上榻,抱着青衣少年重重亲了一口。


    云萧被她撞在肘骨上,胸口闷疼,手腕处更是刺痛难忍,觉到脸上口水,只得强忍伤痛无奈开口:“小师姐……”


    蓝苏婉正于此时回来,望见这一幕眉间便蹙,斥道:“你胡闹什么,云萧伤势极重,能容你这样冒失地扑撞么!”


    阿紫吐了吐舌,便又慢腾腾地爬了下来:“好嘛我错了~不撞小云子了~”言罢转了半圈又绕到榻沿寻了个地儿坐下:“小云子小云子怎么样?伤好了没?能下地不?什么时候可以陪阿紫玩嘛~”


    蓝苏婉也不知是郁是气,上前为云萧将被子整好,伸手探了探少年的脉,便细细查看起云萧身上包扎好的伤口。


    “谢过二师姐。”青衣的人道一句,声音仍旧嘶哑粗噶,低微不可闻。


    蓝苏婉正要嘱他莫再开口,便听他又对榻尾的紫衣丫头温声道:“待云萧伤好……再陪小师姐……”


    小丫头立即又是一声欢呼,而后爪子伸来一把抓住了云萧的手:“那阿紫也帮你治!”言罢呲牙而笑,紧握少年人的手满脸嬉笑,眉眼扬起。


    云萧愣了一下,而后便感手心里一股强劲的内力自阿紫手心渡了过来,浑厚绵延,深不见底,一时怔怔然地望着紫衣的人儿。


    下时榻沿一轻,蓝衣少女霍然站了起来,面上神色微僵,眉间蹙着,双唇紧抿。


    蓝苏婉看了一眼云萧脸上的口水印,又看了看他与阿紫紧握不放的手,突然负气在心,甩下包扎到一半的伤口转身就走。


    “二师姐……?”青衣的人目中有惑,回神来哑声唤了一句,声低且喑。


    “二师姐怎么啦?”阿紫仍自随意地输了些内力给榻上少年,望见蓝苏婉不置一言地快步走出,也是歪着头疑惑地问了一句。


    云萧望其走出,仍是细心地阖上了门,便也难明究竟,体内余力多了几分,少年人摇了摇头,而后回首望着阿紫道:“云萧谢过小师姐。”


    紫衣的人儿松开爪子嬉笑道:“嘻嘻,小云子是要陪阿紫玩的~身上的伤当然得快快好啦!”


    榻上之人便也微微一笑,而后想到雪娃儿,出言问道:“时值仲冬,天气已寒,雪娃儿向来不离师父左右,今日怎的是随同师姐而来?”


    阿紫一声大笑:“哈哈!那小东西果然是蹿进来了~!在哪在哪……”


    云萧还未回神,便被榻沿的人儿伸手掀被一把逮了肥雪貂过去。


    嗯,肥雪貂,十数日不见,意料之中地又从瘦雪貂肥回来了一圈。


    仿佛紫衣的丫头拿它做了什么惨无人道的试验,雪娃儿在她手心里始终挣扎不休,悲愤嘶嚎,其声凄厉。


    阿紫一边随手拎着它一边道:“我也不知道啊,自从跟大师伯、大师姐回来之后,这只肥貂儿就死活不肯呆在师父身边了……不知是被你俩饿怕了还是活腻了想做阿紫的貂领~”


    她手中的小雪貂突然白毛一竖,一动都不敢动了。


    云萧看了一眼垂头垂尾任杀任剐模样被阿紫拎在手里的小雪貂,抬头来低声道:“大师姐呢?”青衣的人转首望着木榻顶上的横檐挂落,语声有怔。“二师姐言师父由大师伯照看着……大师伯……”少年的声音不知因何而滞顿,他恍然道:“大师姐必是不在谷中……否则应不会……”


    “是呀是呀!”阿紫一边逗弄雪貂一边道:“皇帝老儿听说师父寻回了就要把大师姐招去宫里盘问,还要大师姐顺便护送那个又秀气又弱的大官儿回京城……”阿紫似是想起了什么,霍然嘟起嘴来忿忿不平。“要不是当时你和师父伤得重,大师姐要我留在谷里看好你们,阿紫才不会让大师姐和那个文‘弱’染一道走呢!”


    见榻沿的人儿将心中怨气撒在雪貂身上,不停扯弄着它肥短的耳,青衣少年默然一笑,哑着声道:“小师姐放心……师父伤重,大师姐必定记挂于心,定会尽快赶回来。”


    “嗯!”阿紫重重点头,咧着嘴笑道:“是呀是呀,当时我们跟着臭白狼去找你们,大师姐别提多着急了!”


    云萧侧目:“是纵白领你们寻到我与师父的?”


    阿紫鼓着腮帮子置气道:“不是啦,我们跟在臭白狼身后往雪岭里走还没望见你和师父呢,那臭白狼就突然炸毛,撒开蹄子跑没影了!比阿紫还要没心没肺……小云子你以后不要养着它了……让它挨饿瘦成干巴狼,看它哭不哭!”


    云萧闻言一愣神,心中也是不明,闻着阿紫的话半是无力半是无奈,一时无言。


    紫衣的人儿自顾续道:“后来我们便看见了大师伯,他已经找到你们啦,正抱着师父往雪岭外赶呢。”


    “是大师伯找到了我们……”少年人语声轻怔。


    “大师姐听见师父的水迢迢之力又断过了七日,当时脸上就结冰了……大师伯说能救师父的什么草还在路上,怕来不及,就和大师姐带着你与师父赶来谷中。”阿紫回忆着道:“那几日大师姐身上就像结了霜一样,又凶又冷,直到大师伯在路上拿到了那什么草、二师姐把熔岩灯送到师父身边来续力,大师姐看人的眼神才不带冰刀子啦……”


    云萧虽未见当时情境,亦能想象其间凶险急迫,心下一时震怔,一时又恍然。“此番九死一生,是我与师父之幸……”


    惶然,茫然,怔然。


    是幸么?


    终归是复杂了心绪,少年人转目望向饮竹居方向,目中神色兀然空惘,垂目而深。“师父她……”


    “师父她虽然伤的重,但醒得比小云子早呢,就是水迢迢又倒回到第五层了……”阿紫的小脸上极难得地也浮现出了惆怅,“这样一来大师姐二师姐每每想起来肯定都要数落阿紫先前害师父退回到第六层的事……”


    云萧闻言心下却忍不住萦上微微暖意,似怜惜般轻轻涨疼,又似怀念般缱绻柔和。“不怪小师姐……是云萧无能,当年劳师父寒冬雪日出谷来救,以至伤重……”


    阿紫嘟起嘴,摇了摇头道:“不管啦,总之小云子和师父都要快快好起来!这样大师姐二师姐就会忘了阿紫先前闯过的祸啦!”


    青衣少年闻言一笑,也是点头。


    日影西斜,青竹落叶纷然,群山郁郁的深谷中,静谧深幽一如旧年。


    少年人望着周身熟悉的椅木窗景,霍然望向远处。


    想……


    留在那时,师父赶来谷外、于群狼中救下自己的那个雪日。


    他望着她的背影,她站在他的身前。


    雪花零落,举世纯白……


    没有念想,没有期许,没有复杂。


    只有纯粹如雪的感念,与动容。


    和那一抹最小、也最满足的幸福。


    ……那一人是他的师父,是长辈,是亲人。


    他是她的弟子,是后人,亦是亲人。


    仅此而已。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少年蓦然闭目,胸口涨涩,心紧□□住、锥刺一般地疼了。


    自己,还能回去么?


    脑中万千心绪如狂风冷雪般喧嚣又凛冽,他五指慢慢蜷起,紧紧压在跃动如狂的心门上。


    悲哀又无力地自嘲一笑,语声喑哑,惘然如缚:回不去了么?


    回不去了。


    叶飘零,林风狂,天低日沉。


    第135章 默守


    上托的木窗前竹影婆娑,仲冬的晴日将歇,余晖暮色。


    幽谷深处,天边云影寂寂然地洒在竹篱院落内。


    风声簌簌,青竹摇曳,含霜院北的居所内,经年不改的静谧与清幽。


    长发轻束,松松地散落在颈侧肩头,墨衣云纹的男子专注地坐在榻沿一侧,广袖轻撩,拂在榻上女子锦被之上。


    男子出神地望着榻上的人,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白发上,心头禁不住微微疼了。


    “小师妹……”男子喃了一声,执起她枕边一缕雪发,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你这样,我于心何忍……”


    沉沉的叹息散在屋内,四角的炭火轻轻跃动,墨衣的男子伸手轻柔地抚过女子的头,一下一下轻轻抚着……眼神过处,如蓄月光般温柔。


    “师兄……”榻上的人眼帘轻颤,慢慢睁开了眼。


    “小师妹知道是我?”墨然微微一笑,手指在她发上揉了一揉。


    女子亦有几分恍惚之色,转头望向男子方向,久久,轻轻点头道:“……会这样抚我头的,只有师兄。”


    榻边男子笑纹愈深,慢慢将女子从榻上扶坐起来。“可有哪里不适?”


    女子轻轻摇头。


    墨然伸手替她理过耳边微乱的鬓发,温声道:“先坐着调息一瞬,师兄去端药。”


    榻上的人依言颔首,安静地倚坐榻上,空茫的双目“望”着起身而离的身影。


    虽不能见,亦如当年。


    “师兄……”端木忽然下意识地喃了一声。


    墨然闻声回首,长衣广袖拂起落下,语声温雅,柔和如旭:“……小师妹?”


    榻上之人轻轻一怔,而后望着他许久,微垂目。


    墨然似感觉到了她心绪微动,又转步而回:“怎么了?”说话间手已伸出,再度轻轻抚了抚榻上女子的头。


    白衣女子恍然道:“许久未听师兄这样唤过,方才一时……好似回到了年少时。”


    男子眼神一暗,语声依旧温敛,如酝之已久的醇酒,柔柔地散在空中。“不过数年,小师妹言语间的沧桑竟已不逊师父当年。”


    女子闻言怔声:“师父逝世,已有十二年了……”


    墨然望着她:“师兄看着你做了十二年的清云宗主。”


    端木转目看向男子方向,不觉轻声喃道:“师兄与师姐师弟离开归云谷……也有十二年了。”


    男子揉在她发上的手越来越轻:“你少时虽冷漠,在我们与师父面前却还有几分人息……如今……”墨然收回手,深深看她一眼,不知是叹是眷是哀。“如今你心里装着天下安宁,看不到师兄,也看不到你自己。”


    端木闻言一怔,微微愣住。


    心下却有些本能地伤然:“师兄……”


    墨然轻声道:“小师妹的那些弟子,都是好孩子……时时挂心于你。苏婉师侄早些来过,言云萧师侄已经醒了。”


    面上不经意间萦上暖意,女子眸中亦是柔和:“……醒了便好。”


    墨然便又道:“他与阿紫那丫头,是你当年中了霜夜寒花毒之后,在洛阳与我不告而别后收下的?”


    端木闻言便怔:“师兄可是怪我当年……”


    “当年你知我治不好你,便默声离去,一如这些年你有何伤病,也从不求教于我。”墨然语声寥落。“云门弟子离谷后不得滞留谷内,我不能回;小师妹出,也从不往师兄住处……便是路过,也只是路过。”


    端木拨了拨唇,却又无言。


    稀疏*的竹影于窗外投射而入,落在屋内青石之上,寂静幽然。


    “此一次,若不是绿叶让苏婉来寻我……你是生是死,我尚不能知……”


    “师兄。”端木蓦然微扬声,轻轻低了头:“是我之过……让师兄挂心了……”


    墨然抬眼望于窗向远处,久久,方道:“我还未舍下当年被我抱回谷中的小师妹……你却已然长大,能舍得下师兄了么?”


    端木心口一窒,霍然目中一颤,语声微喑:“师兄……”


    墨然叹了一声,缓步走出,未再言语.


    “师父。”饮竹居外,蓝衣的少女端着玉白的小碗立在门外。“大师伯言师父的药不宜食前饮,命弟子端碗粥来与师父喝下。”


    屋内之人低声应了:“……好。”


    蓝苏婉推门而入,回身合上房门,绕过屋内屏风,望见白衣的人轻倚于榻上,神色一如往日宁静平和,却又隐隐怔忤出神。


    “师父?”蓝苏婉将手中素粥双手递来,未见女子接过,一时惑然。


    端木闻声而回神,转目望向蓝苏婉所在,滞了一瞬,问道:“你师伯于此,休息的可好?”


    蓝苏婉闻言一怔,而后面上便浮现了愧赧歉然之色。“回师父……大师伯护着师父回谷之后,便一直守在师父榻前,未曾休息过……”


    端木不由一窒:“是这样……”榻上之人微微垂目,神色间几多忧怔。


    “师父?”蓝苏婉又唤了一声。


    端木轻轻叹了一声,慢慢道:“饮竹居原是你师祖所宿,如今是我的寝居,绿儿所在厌梅居以往是你们师伯所宿……他虽已出谷,此次却是因为师而滞留一时……我之前虽未过问,却也不忍他十数日无处可歇……”


    蓝苏婉心生不安,讷讷道:“小蓝本欲将斥风居收拾出来给师伯歇息,只是师伯吩咐,将饮竹居一侧的药庐收拾一下便好,夜间若有事,也便于照看您……”


    端木闻言而默然,久久未言。


    许久终是叹了一声,轻轻的忧茫散在心头,便如那些年默然相依时的轻眷……


    怅惘,难过,无处可寻。


    时光荏苒,少年不复。


    恍然回首,十数年已过。


    “于师兄面前,不可怠慢。”端木轻轻道了一声,不知是告诫旁人,还是诉与自己。


    小蓝立时低头应了:“是,师父。小蓝谨记。”


    榻上之人这才伸出手来轻轻接过了白瓷小碗。


    少许,女子喝罢碗中之粥,将碗递还少女,出言问道:“萧儿的伤势可有好些?”


    “回师父,醒后外伤便愈合地快了,只是内伤多因竭力,还需休养一些时日。”


    端木点了点头。“晚些我去看看萧儿伤势。”


    蓝衣少女立时道:“不劳师父过去,小蓝掺师弟过来就是。”


    端木摇头:“雪岭难行,他负我疾行多日,双膝伤的不轻。”女子目中浮现动容与深念,“这半月余,若无萧儿在我身侧,为师本无生路,他也不至伤重至此……”言至后句,极轻的一声叹息散在屋内,榻上的人心下却也一暖,慰然而惭心,竟难言。


    蓝衣少女闻言却是一笑,婉然道:“师弟若敢丢下师父不顾,小蓝与阿紫绝不会答应,师姐怕是更会打断他的腿。”


    端木听罢一怔,目色温清,柔和静下。久久,她低声道:“得你们为徒,是为师之幸。”


    “能有师父您,更是我们四人的福气。”


    榻上女子眸中微动,未再多言,只是神色十分柔和,宁然而沉静,如流水月光,溢满周身,说不出的安然。


    似想起什么,女子转而问道:“这几日九曲阵中似有异动,可是为师的错觉?”


    蓝苏婉闻言一滞,面色暗淡了几分,轻轻摇头道:“不是师父的错觉,一直有人徘徊于阵外,试图破阵。”


    端木眉间有惑,微微抬首。


    蓝苏婉正色道:“大师姐与师伯带师父师弟回归云谷疗伤,那一位……那一位霜宁郡主叶悦与其兄长一路都有随行,当时情急,师姐未加理会,进入归云谷后,叶悦姑娘想要时时守在师弟榻前……”蓝衣的人顿了一瞬,续道:“……被大师姐拦在了谷外。”


    端木怔色。


    蓝衣少女又道:“师姐不允他们入谷,当即就要赶他们离开归云谷,只是……只是叶悦姑娘如何也不肯答应,一心想探师弟安危。”


    端木不由想起徐州地下阵宫之时,云萧与叶悦相处之情。一时便也默然,轻轻叹道:“绿儿知凌王与我不善,对其一直心怀警意,叶姑娘与其兄长俱为凌王后人,绿儿必是不放心他们进入谷内,通晓谷内地形。”


    蓝苏婉应声道:“是这样。只是即便师姐拔剑威胁……叶悦姑娘仍旧不肯离去……”


    端木默然少许,轻声道:“……她待萧儿,当是真心。”


    蓝苏婉闻言低头,神色霍然几分委屈,声音也喑哑了几分:“……是这样……她们兄妹与师姐僵持不下,墨然师伯便出面道:谷外自有拦截外人的阵法,若他们能破阵而入,便不再阻拦;若是不能破阵,便不可入谷。”


    “如此十数日来……叶悦姑娘便一直在试图破除九曲玲珑阵……只是终归未成,难以入谷……因而长时滞于泊雨丈中。”


    端木宁声道:“她应是、想亲眼见到萧儿安好,如此才能安心。”


    蓝苏婉点了点头。“弟子心里明白,故而吃食用度,都有叫阿紫与他们送些过去,并未为难。”


    端木想了想道:“只是泊雨丈中能遮风雨的唯有丈中守阵庐,时值仲冬,难免受寒。”


    蓝衣的人再度低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榻上女子思虑许久,微微一叹,也未再言。


    过半晌,榻上之人蓦然吩咐道:“你且记得,给萧儿煮些补血养气的吃食。”


    蓝苏婉闻言愣了一下,而后便低头应了:“是,师父。”


    第136章 明月


    叹月居内,紫衣的丫头霍然想起什么,扬声道:“对啦,小云子你认识一个叫叶……”


    房门兀然被人轻轻推开,蓝衣的少女端了两碗热气氤氲的甜粥踏进来。


    阿紫立时忘了前言,与手中的肥雪貂同时转头望向门口,眼儿倏亮:“二师姐二师姐!什么好吃的?!”


    蓝衣少女将碗儿端至榻前,放在榻边小几上,伸手轻轻扶起榻上少年。“是给师弟补血益气的红枣小米粥。”


    “两碗两碗!有我的!!”紫衣的丫头立时伸了爪儿去端。


    手至碗边被蓝衣少女拍了回去。“哪儿有你的,一碗师弟的,一碗雪娃儿的。”


    “啊?!”


    被阿紫拎在手中的肥雪貂立时伸长了脖子,眼冒红心,满目垂涎。


    “那我把雪娃儿掐死就有我的了吧?!”阿紫反应奇快地扬声便道,当即拎起雪貂作势欲掐。


    雪白的毛团儿吓得缩紧了脖子死命挣离那碗甜粥,以示清白。


    “你……!”蓝苏婉气得一噎。伸手推了小碗过去:“拿去就是。”


    “嘻嘻~”阿紫立时丢开雪娃儿喜滋滋地端了甜粥来喝。“二师姐最好了!做的东西最好吃了~!”


    蓝衣的人便也再气不起来,瞪了她一眼,叹着气端起小碗,执着勺儿欲喂云萧。


    青衣的人笑看她二人一眼,由蓝苏婉扶着倚坐榻上,轻声道谢罢,便强忍伤痛伸手接过了小碗。


    放于唇边尝了尝,而后便仰头自行喝了下去。“……确实好喝。”


    青衣少年将碗递还蓝衣少女,温然再道:“谢二师姐。”


    蓝苏婉怔了一下,而后微微笑着点了点头,默声放下了手中木勺。


    阿紫脚边,雪娃儿围着小丫头来回转了数圈,圆亮的眼儿巴巴地望着阿紫手中小碗。


    紫衣丫头砸吧着嘴,伸脚一把踢开了它,雪白的毛团儿轱辘着在地上滚了一圈儿。


    阿紫没心没肺道:“你该减肥了。”


    可怜的毛团儿似受了莫大欺侮,趴在地上悲愤嘶嚎,再度凄愤仰天,泪洒长空。


    残阳已没,阴云满天,寒夜小雨幽幽然飘落下来,风雪之势。


    昏黄的烛灯燃起于屋内,影影绰绰,青衣的人倚坐榻上,怔然望向窗外远处,眼神寥落,恍恍无归。


    门外蓦然响起扣指声,少年人转首侧目,哑声未应,木门轻轻被人推开。


    蓝苏婉让了让身,一袭墨色长衣的男子抱着女子缓步踏入了屋来。


    云萧抬头望见,乌发轻垂,纶巾似雪,男子身形朗逸,眉眼清雅如画,神情温润柔和,有如玉玦。


    少年正自怔神,淡淡的轻白撞入眼帘,他下意识地垂目往下……


    女子束手于腹上,长衣淡色,青丝流散,雪鬓苍白。


    被男子抱于臂膀间慢慢走近。


    云萧怔怔地望着她。


    心下一时平静地异常,而后极慢极慢地涌起无数思潮……磅礴,激荡,翻涌,停滞,而后潮起又潮落。


    少年的眼神茫然而□□……久久不能回神。


    就那样滞在了思绪里,无知无念,无来无往。


    端木似有感少年气息不稳,眉间微微蹙起,轻轻抬头“望”来。


    两人四目相对,女子盳目之下竟仍是眸光一颤,不知为何。


    少年缓缓移开了双目。


    墨然将女子抱至榻边,放在了榻沿一侧。


    青衣的人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来,揽腰而护,以防女子摔落榻下。


    墨然目色一深,不由抬头看了榻上少年一眼。


    云萧回神来,眉间便复肃色,抬头来望向一侧长身玉立的男子,触及双目,两人都是一震。


    云萧不知为何脑中一疼。


    墨然看着他,眼神深邃而复杂,幽幽然地望不见底。


    这样的一双眼睛……


    “师弟,他便是云门分宗森云宗主,墨然师伯。”蓝苏婉立于端木身侧,望着青衣少年柔声道。


    榻上的人当即回神,低头便向男子颔首为礼:“云萧拜见大师伯。未及下榻跪拜,请师伯恕罪。”


    端木闻着他的声音,心头不觉一疼。


    墨然望了少年数眼,脸上神色已是柔和,轻柔道:“你嗓子这样嘶哑,便莫要多礼了。”


    云萧又是一礼,方回身倚于榻上,尽力坐直。


    “小蓝把熔岩灯放下,领你师伯下去歇息罢,我与萧儿看看伤势,之后回。”


    “是,师父。”蓝苏婉知她欲为少年行针,怕师伯忧怀,故而让自己带了师伯去休息,以免在一旁挂心。“弟子晚些来接您。”


    墨然又怎会不知,轻轻叹了一声,只敛声嘱道:“莫过于勉强,伤了自己。”


    女子轻轻颔首,低声应了:“嗯。”


    墨衣男子转目再看了一眼云萧,便跟随蓝衣少女身后慢慢走出了叹月居。


    含霜院中,细雨如丝,蓝衣少女打伞送墨衣的男子折回药庐小歇。


    广袖轻拂,墨衣之人和声道:“冬日雨凉,晚些劳苏婉师侄打伞,还是由我过来接师妹回吧。”


    蓝苏婉抿唇而笑,轻轻点头:“那便有劳师伯。”


    繁复的流云纹络在男子长衣上涌动轻叠,墨然眼望远处,行路间脚步轻缓,几无声响。


    他蓦然道:“云萧师侄性子温谦有礼,像极师妹,是个好孩子。”


    蓝苏婉闻言心下一暖,不觉微笑道:“师弟心细,聪慧敏识,待人接物确实像极师父。”


    墨然脚下未停,步履始终从容宁淡:“他入归云谷五年余,受师妹教导,相像也是常理之中。”


    蓝苏婉温然点头:“是这样,五年下来,师弟性子越发沉静,颇有师父之风。”


    墨衣的人眼中流光一闪而过,神情仍旧柔和,语声轻缓。“当年收下他,师妹必是费了不少心力,现如今云萧师侄能不负师妹教导,确实令人欣慰。”


    蓝苏婉闻言不由恍然,脚步慢慢变得凝滞:“当年谷中初见时,师弟一身血衣……心性桀骜满身是伤……身心都已是强弩之末……若非师父后来封了他的……”


    记忆么。


    少女虽即时回神止住了言语,男子却仍是猜测到了。


    望着自己的眼神无一分波澜。


    识不出他,也记不得他的眼神。


    衣摆云纹轻轻流动,男子仍在往前慢行,深邃的眸中晦隐无波,幽然如潭。


    可他却不能识不出他。


    那样的一双眼睛。


    那一夜……见过太多。


    幽魅,皎然,又澄澈,清如水,净如璃,明如月。


    胜过世间最美的星辰。


    见过,便难以忘怀。


    神情始终温润的男子微微闭目。


    和那一人如此相像。


    “原来如此。”墨然轻轻喃了一声,负手于后,慢慢抬步走入雨中。


    “师伯?”蓝苏婉不知为何心生忐忑忧惶,回神来见男子走出伞下,忙撑伞跟了上去。


    墨然回首望她,极温柔地笑了一笑,眉目温宁,和如春风。“无妨。师伯喜欢雨……这样无心无意地一直落下……好似能涤净人的肮脏污秽、满手血腥。”


    蓝苏婉闻言一愣,莫明地怔在了原地。


    细雨中,墨衣云纹的男子负手而立,乌发慢慢蒙上雨雾,纶巾朦胧。清逸的身影融进雨幕中,影绰寥然。


    一眼望之,便如明月蒙尘……光华淡灭间隐约如是,却再难看清。


    师伯?蓝苏婉于心底唤了一声,执伞立于原地,一时竟不知上前。


    幽雨如帘,慢慢染湿男子衣发,幽谷深院中,墨影孤色。


    ……


    窗外的雨声细细绵绵,轻轻落于屋檐窗棂之上。


    烛芯微烁,昏黄的光影于屋内轻轻曳动。


    叹月居内。


    端木静坐于榻沿一侧,转目“望”向榻上少年。


    云萧亦望着她。


    白衣的人不知为何轻滞了一瞬,而后伸手执向少年左腕;几是同时,青衣的人抬手把向女子右腕。


    指尖同时触及。


    两人都是一愣。


    “师父……”


    “师父想看看你的伤势。”


    青衣的人不觉一笑,眉稍眼角皆染上温意,晕染化开,轻柔如水中涟漪。“……萧儿也是。”


    端木点指于他腕上,语声见柔:“为师的伤已无大碍。”


    少年人却并未放开手,手指仍旧号在了女子右腕处,指尖随着女子看脉的动作而翻转往上。


    “师父体内尚有余毒……”


    “再调理些时日便可慢慢除去。”


    “膻中穴仍有损伤,还未复元……”云萧言罢眉间便凝了一分肃色,嘶哑着声音道:“银针刺穴渡力之法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会经脉寸断,沦为废人,师父往后还是莫要再用了……”


    “此为无法之法……”端木放在少年人左腕上的手收了回来,轻轻叹道:“师父心下明白……你且放心,现下你的伤势远比为师要重得多。你却……”言至此处便又是一叹,禁不住喃道:“萧儿……”


    青衣的人面色温然,轻轻望着她:“弟子即便受怆深重,也只为一时,休养之后便会痊愈;不比师父本有寒疾,若有伤损只得慢慢调理,且会损耗多年修行的元力。”


    端木闻言而怔声,一时竟无言。


    少年人忆起什么,又道:“只是岭中之时,弟子分明察觉师父左手掌心似有异物,今日看脉却丝毫未见……”


    端木回神过来,眸色温浅,宁声与他道:“只是无碍之物,萧儿不必忧怀……只是你体内这一味毒蛊,颇为阴损罕见,毒性虽已消散无多,却仍当警醒于心。为师于蛊所知尚浅,待绿儿回来嘱她与你细看。”


    青衣的人目中忽是深深的寂然与伤恻,久久,哑声应:“……好。”


    “你内力劳损太甚,内伤着实不轻,我与你行针纾一纾,可助长内息,令你早日复元。”


    云萧当即摇头:“不劳师父,此霜月寒天,师父还是多蓄力为好,弟子的伤不日后自会愈好。”


    端木伸手一拂,白衣广袖于少年人面前摊开如绫舞,数十支银针并排于其上,微微反射出银光。“且听师父的。”


    第137章 疗伤


    少年人还欲再言,只时初醒不久,言行皆吃力,一日下来终归是累了。


    未及再言,已被她一指点在胸前。


    “有熔岩灯在助,为师不会有事,你且安心。”白衣的人伸手于少年胸前抚了抚,而后转腕射出数枚银针。


    云萧抬眸望着她眉宇间的肃淡之色,心内一时纷扰,忧忧惶惶,缱缱恻恻,默然失神。


    他哑声道:“谢师父。”


    端木听着他明显喑滞,恍惚中痛抑难过的语声,不觉一怔,“萧儿?”伸手再度把向少年左手脉膊。


    榻上的人如受了蛊惑般,于她伸手而来的瞬间,蓦然转腕,紧紧握住了女子的手。


    不顾腕脉伤损之痛;


    不顾满心惶然自诫;


    不顾女子眉间震色。


    如释怀,如决绝,如倾覆……他凝眸不负,满腔痴妄,皆化眸中涌动不迭的思潮,缱绻,铭心,深刻入骨。


    师父……


    白衣默然。


    女子纤细柔白的右手被少年人修长冷逸的五指紧紧桎住,温柔疼窒,紧握不放。


    端木一时愣在了床榻一侧。


    不知是不明其义,还是未曾料到,半晌未能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抬起另一手,伸向榻上少年缚住她的手。


    青衣的人眸光一颤,仓皇疼涩,欲放手。


    女子将左手覆在少年人手背之上,蓦然轻声道:“有师父在,往后必不会叫你再受这样重的伤。”


    青衣的人闻言而窒,胸下翻涌如浪,指尖颤瑟难止。


    久久,他喑哑道:“……有萧儿在,亦会倾一生之力,护师父安然。”


    女子目色极温,空茫的双目凝望少年许久,沉沉一叹:“你这样,为师何以能承……”


    少年人凝尽一生执妄,倏然望她,只一眼,举世难回。“我始终记得……你是我师父。”


    白衣的人抬头来回望少年方向,不知为何,心下蓦然变得十分沉重窒然,似乎能感受到榻上之人凝肃压抑的目光里,带着深深的恻然、浓重的伤然。


    迟疑了一瞬,女子抽出手来,又在少年人颈侧肩头射入了几针。


    少年人只是望着她,苍白的面色,颤动的眸光,青丝流墨般散落肩头,映着屋内曳动的烛火,恍恍如璃。


    女子默声行针许久,肩颈胸前,乃至双膝,酉时过后,终于一一将少年身上之针收回。


    “谢师父。”青衣的人低声道一句,语声恭然。


    端木收起针昂,原就倦冷的面容上有些苍白。她缓缓道:“你且安心休养,再过几日,应能痊愈。”


    榻上之人垂目而应:“是。”


    端木不知为何抬眸再望了少年一眼,而后慢慢道:“此次归来后,我便未再闻到你身上所携那一株蛇花枯藤……”


    少年人闻言回目,眸中温敛,轻声道:“师父当年苦心,萧儿心下已知。”


    端木霍然一震,语声微滞:“你的身世……”


    “弟子亦明。”


    白衣的人眉间慢慢凝起肃色。许久,宁声道:“知道了,也好……师父有感自己的伤势经人精心疗治过,所用之药皆为上乘……极为罕见……想你许是……”


    “纵白负着师父与我,入了徐州之地的樱罗绝境。”


    端木闻言,恍然道:“如此,你必是什么都知晓了。”


    少年人极低地“嗯”了一声。


    端木默然许久,面容之上浮现忧色,凝声与他道:“奇血族人于夏国内一度被人暗狩,猎以为药……你既已知晓自己身世,往后便应警觉,切不可再如雪岭中时、轻易舍血于人……否则……”


    青衣的人闻言亦震,垂目肃声而应:“师父放心……弟子明白,定谨记于心。”


    端木点了点头,不由得伸手执起他的左腕,指间触到少年人推陈往上,一道道排列在腕间的白色布缠,心头微一疼。“往后,不可如此。”


    少年人自女子行针后便有感她面色白了几分,故而一直伸手揽护在女子腰间,防她失力摔落榻下。


    此刻望见女子神色,禁不住轻轻将她揽近,温然浅笑:“阵宫塌落之时,师父若肯护好自己,萧儿自然不必如此。”


    端木闻言怔色,恍然听出少年人竟似在暗责自己当日于阵宫之内,不顾自身安危,独自破除九宫阵心余阵之事。


    一时竟也无言。


    窗外雨声更响,轻轻敲打在窗棂之上,屋内之人有感门外步声趋近,最后道:“此正冬寒月,泊雨丈中寒甚,叶悦姑娘一直在阵外守候,欲见你安然之样。”端木抬头来望着少年嘱道:“待你身子好些,应往丈中一踏,让她安心。”


    云萧闻言一震,泪蛊蚀心,忽叫他心下微疼,恍然间脑中浮现一袭鲜烈的红衣,少女望着他单纯一笑,真挚诚忱。


    青衣的人望向窗外寒雨,目中微见迷蒙,哑声应道:“是……”下意识地放开了揽在女子腰间的手。


    墨然扣指于门,适时推门而入。


    端木向着他微微点头罢,被男子轻轻抱起。


    蓝苏婉拿起元火熔岩灯欲跟随而出,端木浅声阻道:“这几日便放于此处。”


    蓝苏婉迟疑一瞬,放下了手中石灯。


    墨然眉间微微一蹙,目中却仍旧温然,抬眸柔和地望了少年一眼,而后便抱着女子缓步行出了叹月居。


    目色始终柔浅。


    青衣的人怔然望着窗外泊雨丈的方向,半晌未能回神.


    次日雨歇,阿紫提着个小食盒蹦蹦跳跳地往含霜院外去,蓝苏婉行过望见,唤住她道:“阿紫,你又是往哪儿去?”


    紫衣的人儿回望蓝衣少女,忽闪着大眼道:“去给我家小兰兰和阿悦送好吃的呀~”


    蓝苏婉顿了顿,道:“叶公子不是言……但凡你送去的东西,他都不会吃么?”


    紫衣的丫头挥挥手:“不会不会的啦,他最喜欢我送去的好吃的啦~”


    蓝苏婉闻言微蹙眉,显然几分不信,看着紫衣丫头嘻笑无常的模样,忍不住叮嘱道:“你且好好与他们说话,凌王虽与师父不善,但他们于师父面前毕竟只是小辈,若欺侮地太过……恐怕不妥,你莫要太为难了。”想到什么,蓝衣的人又道:“莫像几日前,逼得人家跳潭避你,实在不该。”


    阿紫眯着眼儿灿烂一笑:“放心啦二师姐~我一定不会再欺侮他哒!”


    蓝衣少女立于院中便轻轻点了点头:“你知道便好。”


    “那阿紫去啦~!”紫色的人儿笑得越发烂漫天真,转身再度蹦蹦跳跳地行远。


    蓝苏婉回头,心下略有些怔忡,不由得将红衣少女鲜烈明艳的身影在脑中过了一遍,而后抬头望向了叹月居。


    怅然若失。


    蓝衣在院中翩跹如蝶,静了一瞬,举步续往叹月居行去。


    ……


    泊雨丈中,叶悦不知是第几次被阵中之力绕回,筋疲力尽之下踉跄着倒退几步,眼见将撞上背后稀疏林立的一棵老树。


    冷目寒戾,长衣如幕、襟领皆黑的男子适时出现在树前,将脚步虚浮的少女一把扶住,护在胸前:“别闹了!耽搁了十数日还不够么!跟我回凌王府!”


    阿悦头晕目眩地摇了摇头,十数日来流连丈中、阵中,几无休息,面容憔悴,红衣泥泞、一身狼狈,与平日娇俏飞扬的模样全然不符,一眼见之不由得让人心疼。


    “我怕我一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小哥哥伤得那么重,无论如何,我也想看看他究竟怎样了……”


    叶兰面色冷然,气恨于心:“那小子是端木若华的徒弟,父王不会高兴你与他来往的,而且也不过是个枯瘦寻常的臭小子,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母妃为你挑的那些世子候爷,哪一个不胜过他数倍!”


    叶悦转头看了看他,眼眶一红,微低头:“母妃从来都是看着父王的眼色行事,但凡父王夸过一句,甚至点个头的人母妃都要拉来给我看……可是父王从来不正眼看我。”少女不知是累了还是委屈,慢慢瘫坐于地,叶兰将她抱回了一旁的守阵庐中。


    “从小到大,父王唯一夸过我的就是我的武功。”


    叶悦依稀记起,彼时宫中闯入刺客,大内高手围捕,她不知情况和飞身而来的大内高手动起手,将之击败,父王看着她,不高不低地说了句:“不错,是我的女儿。”


    叶悦心中酸涩,忍不住抬手去揣眼睛:“父王看中的人无一不是家世显赫,我不知道他看中的究竟是那些人,还是他们背后的权力……我拼了命地练好武功,想要父王多看看我,不管是在外游历还是在家习武,我始终都在想着这次一定要变得比以前更厉害……好让父王看见我……以前真的不觉得这样子累人……直到遇到了小哥哥……”


    叶兰目中繁复,面容仍旧冷戾,眼中却生波澜,拿出一方手绢塞入了叶悦手中。


    “和小哥哥在一起时我既开心又忐忑……喜怒哀乐都是我自己的情绪,那段时间我完全忘了父王给我的压力,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自在……我想,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快乐……”叶悦哽咽道:“我是真的喜欢小哥哥……很喜欢很喜欢……我想和他一直在一起;想和他一起经历更多事;想看到他安然无事的样子……”


    叶兰将她放在了守阵庐中简陋的木榻上,闻言暗暗握紧了五指,微斥道:“阿悦你还小,不要轻意将个外人看得这么重!”


    叶悦顶着通红的眼眶抬头来瞪向叶兰:“父王是我的父王,可是从来没有看重过我这个亲生女儿!”


    第138章 红霜


    叶兰还想再说什么,叶悦咬牙道:“以前我在外游历,父王哪次派人出来找我了……更何况是派四哥来……我知道你这次来找我……其实根本不是找我……是找我从父王书房里拿走的那封信。”


    叶兰当即一震,静了一瞬,慢慢站起了身来。一时没有说话。


    叶悦别过了脸:“那封信已经被我撕了,你和父王都不可能再找回去了。”


    叶兰微皱起眉:“那封应是宣王写给其心腹大将郭敬芝的信,父王费时多年才寻到,你拿它做什么?”


    “反正我就是拿了。”


    “信里写的什么?”


    “我不知道,我没看就撕掉了。”


    叶兰站立榻边,声音不禁转冷:“你这样,会坏了父王的大事。”


    叶悦回头来语声亦冷:“他永远有做不完的大事,那天是我的生辰,他回府后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


    叶兰眉间越皱越紧,久久,突然道:“阿悦,你知道我和你大哥、二哥、三哥被父王收为义子,进入凌王府之前都要对父王立誓么?”


    叶悦仍是一脸愤怨之色,闻言只是不说话。


    叶兰接着道:“誓言只有两条,其中一条是永不违命永不背叛……另一条我和你其他三个哥哥都不能说……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叶兰又道:“还有,父王不许你和郭小钰走得太近,并非是不认可你交的朋友……只是朝廷有明令,朝廷中人可以师从江湖武者,但绝不可私自与江湖势力有所牵连勾结,否则便按谋逆罪论处,当诛九族。”叶兰肃面道:“此事可大可小,郭小钰既是丐帮帮主,父王就不得不防。”


    叶悦想也不想便道:“父王虽在朝,可我又不当官,也要在意这个么!”


    叶兰拧眉:“你是凌王的独女,是朝廷册封的霜宁郡主,当然是朝廷中人。”


    叶悦目中寂然:“那小哥哥呢,他是清云鉴传人的徒弟,云门只有寥寥数人,算不上江湖势力吧。”


    叶兰虽不想承认,但不得不道:“云门也是江湖势力,但其下三宗独清云本宗,不纳入江湖势力范畴。一是如你所说,归云谷清云宗一向只有寥寥数人;二是因为清云宗主作为夏国三圣之首,本就有辅国安邦之责,所以不算。”


    叶悦霍然抬起头来,愣愣道:“所以我是可以和小哥哥在一起的……”


    叶兰哼了一声:“当年要不是端木若华,父王早已登上皇位,你以为他会高兴你和端木若华的弟子有什么瓜葛吗?”目中一寒,叶兰冷道:“这个女人,父王迟早会对付的。而我们与她的弟子为敌,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叶悦眼眶一红:“做王爷有什么不好!我才不要管他的什么大事!我才不会和小哥哥为敌!”


    叶兰戾声道:“你懂什么!你怎会明白父王的处境?!他是你的父王,没有他……”


    “没有他正好呀~省得让我大师姐烦心~还闹心我师父~”紫衣的人儿鼓着腮帮子站在守阵庐门口,想也不想道。


    叶兰浑身一震,回头来目眦尽裂:“你!臭丫头你什么时候来的?!”竟然毫无声息!


    阿紫嘻嘻一笑:“亲爱的小兰兰我给你们送好吃的来啦!”


    “你滚!不许进来!!”叶兰倒退数步,防备地站在屋内最角落。


    “哎?你躲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嘛~”


    黑衣的人一改先前冷静面容,脸色都白了三分。下一瞬便感眼前一花,紫衣的人儿拿着块糕点蹲在他面前的一张木案上。


    粗陋的木案别无长物,一眼见之就是一块横木架在四根细柱上,四个角都不齐,被阵庐外的风一吹,摇晃不止。


    可是紫衣的丫头蹲在上面却好像十分稳固,怡然自得、没有半点受惊的样子,发辫上紫色的缎带垂落胸前,小丫头对着他笑得格外灿烂:“小兰兰,阿紫喂你吃桂花糕!来,张嘴~啊……”


    叶兰勃然大怒:“我说过了!你送的东西我们不会吃!你也不准再靠近我!”


    阿紫疑惑地眨眨眼:“可是阿悦不是在吃吗?”


    叶兰愣愣回头,叶悦一手端着阿紫送来的食盒一手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正拿出里面的糕点来细细品尝。


    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朝两人望来。


    “这个桂花糕做得很香,应该很好吃……”红衣的少女慢慢咽下了嘴里的桂花糕,抬头来轻声说道。


    叶兰眼前有点发黑。


    “呶,小兰兰乖~你也吃啊,阿紫不想再被二师姐数落我送来的东西你不肯吃啦!”


    “拿开!你也走开!我不会吃你的东西,离我远点臭丫头!”


    紫衣的人儿微微苦着脸:“到底怎样你才肯吃嘛~不就是亲了你几次,摸了你几下嘛……那不然我让你亲回来?摸也行!”


    “谁要亲你摸你!无耻!”


    阿紫闻言嘟起了嘴巴,反倒更有兴趣地蹲在案上直直地盯着叶兰。


    一身黑衣煞气逼人的男子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周身汗毛地竖了起来……“你……你那是什么眼神!!”


    “想让你亲亲我~”


    “做梦!无耻!寡廉鲜耻!恬不知耻!”


    阿紫的眼珠儿转了一转:“小云子已经醒了,你们守在这里不就是想见他嘛~小兰兰主动亲阿紫,阿紫就叫小云子过来见阿悦~”


    叶悦立时抬头,语声微颤:“小哥哥他醒了?他的伤……他没事了吗……”


    阿紫咧嘴笑道:“嗯哪~阿悦不是想见小云子嘛,我可以跟他说了让他过来呀!”转头又看叶兰,小丫头的笑容烂漫天真:“只要小兰兰答应吃我喂的糕点,还要主动亲亲~”


    “你妄想!”


    “四哥他不想……”红衣少女转目低头:“就算了。”


    叶兰望向叶悦,突然滞了一滞。


    阿紫眼儿晶亮地望着他:“吃不吃?亲不亲?而且以后不能躲阿紫!”


    叶兰阴沉着脸:“……你别太过分了!”


    阿紫呶着嘴:“那小云子不知道阿悦在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见阿悦呢~”


    叶兰咬牙。


    阿紫吐着舌伸手再把糕点拿过来:“啊……小兰兰吃~”


    叶兰挣扎许久,看了一侧安静怔神的叶悦一眼,忍辱负重地张口咬下了……


    阿紫欣喜地嘟起嘴儿开心地凑近过来,眯起的眼儿像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又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叶兰看了她许久,再看一眼阿悦,终于壮士断腕、视死如归地亲了下去。


    嘻嘻~这下不算阿紫欺侮他了吧!紫衣的人儿喜滋滋地想。


    禁不住伸出小舌头撩了那人一下下,叶兰面色一青,连连后退。


    阿紫笑得更加开怀。


    这个人可好玩儿了!碰一碰就好玩的紧!而且他武功高,碰不坏!.


    蓝苏婉行至叹月居前,忽觉脸上、颈中有些许冰凉,抬头来,幽幽的细雪从天际缓缓落下。


    “二师姐。”


    蓝衣少女闻声望去,青衣的人吃力地扶着门框勉强站立,正欲踏出叹月居。


    “师弟?”蓝衣少女迎了上去:“你的伤还不能下榻,怎么也学着阿紫胡来了……”


    青衣少年脸色青白,行出一步便觉周身刺痛不已,眼前霍然发黑、手脚无力,被快步行来的少女迎面接住。


    轻雪幽然,少年被她接在怀中,微微倚靠身前,一蓝一青的两道身影在叹月居前轻轻相叠。


    少年的头半垂于少女肩头,蓝苏婉半扶半拥着身前之人,恍然开口道:“师弟在外两年余,已经长得比师姐高了……”


    少年抬起头,微笑回她:“云萧惭愧,多谢师姐相扶。”


    “年关后……师弟就十七了吧。”


    青衣的人点了点头,想要立身站稳,只是手脚均刺痛麻木,一时难以用力。


    “师弟是知道了叶悦姑娘在谷外等候,因而想去见她一面么?”蓝苏婉轻轻握住了少年手腕,突然温声道。


    云萧怔了一下,而后默然点头:“雨雪天气,泊雨丈中寒气甚重,我与她说一声,好让她安心回洛阳。”


    蓝衣的人微扬起唇角,淡淡一笑,而后柔声道:“这样的伤势,也要强撑着下榻来……几日也不忍再让她等么。”


    青衣少年愣了愣,垂首看向面前之人,但觉蓝苏婉乌黑的发髻一侧浅蓝色的流苏轻曳,和着垂落的青丝鬓发婉转柔美,蓝衣长裙在雪中幽然如兰花。


    “二师姐?”


    蓝苏婉垂下眼帘:“你莫动,我输些内力给你,如此你才能有余力行去丈中。”


    青衣的人微一怔神,而后温声道:“谢二师姐。”


    少女柔淡道:“我是你二师姐,有什么好谢的呢。”


    云萧望着她微微愣神,有感冰蓝的色调在雪中环绕于她周身,淡淡的忧伤化了开来,安静而忧郁,无言而瑟然。


    是错觉么?


    “好了。”蓝苏婉轻轻推开云萧,扶他站稳:“你去吧。”


    青衣的人运了运力,果然多了许多余力,周身刺痛在运力间减轻不少,脑中更复清明。


    “谢过二师姐,云萧不时便回。”少年言罢,仍有些吃力地行过了蓝苏婉身侧,慢慢往院外竹林中行去。


    蓝苏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幽幽的雪花飘落在她发上,眼中蓦然有些氤氲。


    第139章 前路


    轻雪从泊雨丈稀疏零落的林木空隙中落下,落进丈中随处可见的泽地水洼中,入水消融。


    叶悦推开守阵庐的门执剑走出,望见青衣少年立身阵前,正驻步向自己望来。


    林风静静一拂,雪花扬起落下。


    两人都怔了一瞬。


    “小哥哥?”红衣少女蓦然扬起笑脸,眼中有泪,大步冲来扑向少年怀中。


    青衣的人面色有些苍白,下意识地出声唤她:“阿悦……”


    “你没事就好了!”叶悦埋头在他胸前,禁不住有些哽咽,连日的疲惫和忧心,终于在见到他安然无事的此刻放了下来:“还好你没事……还好小哥哥好好的……”


    理智虽复杂纷乱,情感却本能地怜惜着面前之人。青衣的人语声转柔:“让你担心了。”


    叶悦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师父也没事吧?你们的伤都好了吗?小哥哥还有没有哪里不好?要不要紧?”


    青衣少年清逸肃峻的眉眼流露出温柔暖意,温然回道:“师父在阵宫时中了毒,现下已经解了;我身上的伤再过些日子便能痊愈……你不用太担心。”


    红衣少女扬起脸灿然一笑:“嗯!你们没事就好。”


    “我们没事。”云萧低头看着她,目中繁复,手却情不自禁地抬起,伸向少女脸颊。


    举止轻柔,神色温存。


    无论是蛊还是毒,可以感受到,此刻自己是喜欢着她的……


    怜惜,心悦,舒朗,隐约而清晰。


    心里的涟漪微微漾起,眷念流连,像春风拂过池塘一样微熏和撩人,丝丝清甜。


    是轻松,是迷醉,是安然。


    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


    指尖微颤,少年人苍白着脸深深地望着她。


    相遇、相交、相知、相念、相护的一路,都在脑海辗转浮现。


    ……


    “小哥哥这招不适合对付它们……你学我这招‘三月飘絮’!”


    “……我们跟它们斗一斗,未必砍不光它们!”


    “小哥哥!你快上来!!”


    “我……我不是有意伤你……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让你伤回来……我们还做朋友……好不好?”


    “流了这么多血……小哥哥你疼不疼?”


    “没关系!下次我还去找你!或者你来洛阳找我……我……我等你。”


    ……


    青衣的人眸光一颤,轻轻唤了一声:“阿悦……”


    叶悦看到他抬起的手,心下一暖,禁不住伸手将他的手握住,牵到自己脸颊上……眼中尚有余泪,抬头凝望着他。


    青衣的人目色一深,指尖轻轻蜷起。


    面前之人如此真挚美好,两心相与,有何不好?


    是呀,有何不好。


    可是依然蜷起了手指,轻轻挣开少女,慢慢放下了手。


    “往后……莫要再等我……”


    恍然中好像终于明白了那街边老者与自己测算时所言……


    ……


    “老朽多么希望你写的会是一个‘悦’字,而不是这一个‘雪’字……‘雪’字,上雨下山,泥泞之路,本已有上坡之难、下坡之险,又逢雨水,自是苦不堪言,其间艰险苦痛,怕是只有你自己能领会了……你选了一条不归路。”


    ……


    青衣的人哑声再道:“从今往后……再不必等候云萧……阿悦姑娘。”


    霍然面色一白,红衣少女震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女儿家可能真是一种极敏感的生物,只是听了最后续上的两字,好似立时便知道了他话中深意,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亦感受到了他思绪中的决绝和凝然。


    她蓦然慌乱地站在他面前,感受着他的手从颊边垂落,带起仲冬清冷的寒风。


    幽雪纷然,一直在落,泊雨丈中恍然如此寂静,能听到雪融化在水浥中的声音。


    怔忡着退了一步。


    想问为什么……


    想问怎么了……


    想问是哪里不对……还是自己哪里不好……


    可是喉中仿佛被梗进了什么,张合数次,都未能发出声来。


    叶悦低下头,眼前一片模糊,眼泪像止不住一样连续不断地往下落。


    “我……我走了……”小钰不是一直说她笨么?可是为什么她就是听懂了……


    迅速转身,一身鲜烈如火的红衣旋转散开,深浅不一的泥点缀在衣摆上,像颍川城中初见时,随同少女一起从二楼落下的屑木飞花。


    头也不回地跑出数步,少女揣着眼睛背对着他,雪花落到她脸上、颊上,和眼泪一起顺着手背滑下,来不及抹去。“小哥哥,你、保重……”至后语声已然哽咽,难以听清,红衣的人脚下一转如飞鹄般凌然跃起,咬牙奔离而去。


    云萧震震地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红枫飞掠离远,眨眼消失在眼前。


    ……


    此女名中带‘悦’,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之人,你实应和她在一起,相爱相知,携手江湖,白首不离。她是你此生最好的归宿。


    何谓最好的归宿?


    令你免于惊,免于伤,免于悲,免于孤苦伤痛,零落彷徨;知你心,知你意,知你好,知你心之所喜,知你是一介良人。


    ……


    身形微颤,他立身原地,极慢地闭上了眼睛。


    觉到那样深重的难过和无力。


    ……


    “和她在一起,你将名传江湖,青史留名,一世安宁;放开她的手,你将半世迷途,步步自毁,万劫不复。”


    ……


    不似那样重;


    那样苦;


    那样彷徨。


    他忍着余毒尚在、心里几近麻木的刺痛,仍是踏上了无回的路。


    明明知道怎样是对;


    怎样是应该;


    怎样会轻松;


    可是仍旧不肯点头,不肯应,不肯妥协。


    于是就这样看着她离去。


    偏执,无归。


    伤了她,也伤了自己。


    青衣的人身形一晃,蓦然踉跄着跪倒于地,湿冷的丈中泥水立时浸染了他的双膝。寒意刺骨。


    一片雪花轻轻落至少年人撑地的手背上,冰凉柔软。


    云萧看着它……看着它……目光幽深而寂静,隐忍而执拗。如在梦中般轻声喃道:“师父……”


    并不是想求什么。


    只是想保全自己的心,而后一直看着你。


    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弟子。


    伴你身侧,护你周全。


    此生此世,唯余此念.


    落月潭边,叶兰审视着潭中悠然游曳的雪白鲜鱼,凝力于掌,正欲下手。


    突然林中上方一道鲜红的身影飞快纵过,直往谷外急掠而去,步法凌乱,身形颤然。


    “阿悦?!”见她明显气息不稳,举止不同寻常,叶兰甩袖放手急跃而起,匆匆追了上去。


    “阿悦!”连纵十数下,黑衣男子才堪堪追上那抹急掠不停的身影,红衣的人手捂双眼,全不看路,数次都踩在无力承重的枯枝之上,险些摔落下去。


    “阿悦!”叶兰凝力一跃,终于挡在了少女前面,一把拦下了她。


    红衣少女头也不抬地撞进男子怀中,两人身形都是一晃,脚下不稳,险些从枝桠上坠下。


    叶兰抱着她顺势往后一掠,落在了邻近的一根横枝上,背靠老树粗干护住了怀里的人。“阿悦?阿悦!怎么了?!”


    “呜——”叶悦再也控制不住,撒开手抱住面前的人,紧紧攥住指下的衣料,埋头在他胸前大声哭了出来:“四哥……四哥……呜……四哥……”泪瞬间瀑溢而出,浸湿了叶兰身上黑衣。


    叶兰面色极冽,抱住她轻抚不及,冷声急喝道:“发生了什么?!是谁欺负了你?是不是那个臭丫头!还是……”


    “不是……不是……”怀中的人无力地摇头,抽咽难止,瘦削的娇小身子在他怀里哭得颤然不止。“是我不好……是我不够好……四哥……”语声一喑,少女咬牙颤声道:“……我……我想小钰了……想大哥二哥……三哥……还有母妃……呜……”


    叶兰冷声阴鸷道:“是哪个说你不好?四哥把他的尸体带回来见你!是那个臭丫头……”


    “不是……”叶悦哭得眼前一片昏黑,纤长的红丝发带凌乱地缠在长发上,一片狼藉,手越攥越紧,头越埋越深:“呜……不是……四哥……我……我们回家吧……四哥……”


    脑中倏然一亮,黑衣的人面如寒铁。“是那个臭小子对不对?!是你唤做小哥哥的那个云萧是不是!”


    陡然哭声更响,叶悦抱着他,整个身子都在轻颤,全然说不出话来。


    “我去宰了他!!”


    “不要——”叶悦抬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叶兰,紧紧拽着他身上黑衣,满脸是泪,低声哽咽道:“我们回家吧……”


    叶兰望着她被泪水浸满的一张小脸,心下无数愤怨寒怒都化作了窒息般地心疼。


    恨恨地握紧五指,拳掌间发出“咯咯”的错响,叶兰滞声不语……抬眸极寒冽地望了一眼泊雨丈方向,久久,才咬牙抑声道:“好……我们回家……”


    漆黑如幕的身影转脚一跃,抱起怀中红衣少女,急纵而远。


    周身气息寒冽,面冷如冰。


    好你个归云谷……!


    林中树下,远处,翠色的身影抬头看了一眼叶兰离去的方向,蹙着眉回头,转向幽谷深处的院落里。


    第140章 风雨


    饮竹居内,端木若华倚身榻上掩唇轻声咳了起来。


    墨然转步走近,牵起她的手把了把脉:“昨夜里呆得还是久了。”他拂衣于榻沿坐下,神情温柔地将女子的手置入了锦被之下。“那盏九转回元灯是江湖上有名的宝物,听闻早已无踪可寻,不想会在师妹这儿。”


    端木抬头望向他的方向,顿了顿,方道:“当日关中我曾与惊云阁阁主一同遇袭,之后为他解了七日绝之毒……梅阁主因此将熔岩灯借予端木七年。”


    “七年?”墨然低垂的眸中流光闪烁,不觉便轻笑了一声:“元火熔岩灯内的灯芯烧尽便无用了,此灯最多可燃十四年……惊云阁主此人倒是大方。”


    榻上的人闻言便一怔。半晌微低头道:“我隐约觉得熔岩灯应有时限……未曾想……竟只有十四年。”


    墨然伸手揉了揉她不知何时轻蹙起的眉,柔和道:“为医者治病救人,你身负清云鉴之责,蓄力于身既可安天下、也可救人命。惊云公子将此灯交予师妹,再合适不过。”温然一笑,墨然望着她,目有深意道:“且他这样做,自然也有他的用意。师妹不必介怀于心。”


    端木若华抬起头来望着墨然所在方向,下一瞬,又移目转向微风拂来的窗外,久久,方轻轻点了头……


    未再多言。


    院中细雪萦萦,幽幽飘满林间竹上,含霜院一角的硕大桃木慢慢被积雪覆满枝桠。


    天已暮,夜露白寒风重。


    “这棵桃树我初入谷时便已在了……”墨然立身居前廊下,望着不远处的桃树轻声道。“如今看来,还若当年。”


    白衣的人被他稳稳抱在怀中,掩面在厚厚的雪麾中,闻言思忖道:“师父言……这是师祖生时手植,已存数十年。”


    墨然低下头来看着怀中女子,展颜微笑道:“师妹幼时不愿与人亲近,我每每闭关亦或出谷,都会牵着你的手种下一棵幼竹陪你,小师妹可还记得?”


    麾中女子面色便温,轻轻颔首道:“自然记得……饮竹居西侧的墨竹都是师兄当年种下的。”


    墨然柔声道:“还在吗?”


    端木怔了一下,不觉便回他道:“……还在。”


    “在就好。”墨衣云纹在林风中轻轻翻飞,墨然望着眼前熟悉的草木院落,温柔地低喃了一句。


    林风忽而转了方向,雪息迎面拂来,被长麾细细包裹住的人仍是抑着声咳了咳。


    墨然拧眉低头道:“屋外还是冷了些,你出来吹一吹便就罢了,回吧……”话音未落,看见女子转目迎向了院中一处。


    墨然微一怔神,便随着她转目望去,看见蓝衣少女打伞行过院中,一手扶着青衣少年。脚步微顿,正滞于院中雪下。


    青衣的人出神地望着两人所在。


    “师弟?怎么了?”


    云萧立时收回了目光,垂目抑声道:“无事。”语声异常冷硬。


    而后便由蓝苏婉扶着往叹月居行去。


    墨然眉间不知为何微蹙,下时便听端木又咳了几声。


    “回吧。”发上纶巾旋身间扬起如飘絮,墨然抱着怀中女子折回了饮竹居内。


    蓦然一只鲜绿色的飞鸟从远处林中飞了出来,自饮竹居上方飞过.


    次日卯时,晨光雪色,深谷院落一片寂静。


    雾气相缭的幽谷竹林之外,墨衣云纹的人负手立于落月潭边,长发于风中拂摆。


    “出了何事。”


    落月谭另一侧,树后枯草横枝,隐约可见一个窸窣的倒影跪在浮动的水面上。


    “影网于豫州、幽州、秦州的传信坊被覆,惊云阁同时掐断了丐帮作为讯息上线之一与其他上线间的联系。”


    “惊云阁已经确信丐帮就是影网,故而动手了么……”墨衣的人望于远处。


    “是。”水上的倒影嘴唇开合道:“宁州的传信坊也有遇袭,因少主人与影血在而得以幸免,坊中的人已全部移往暗坊,少主人与影血撞上了惊云阁北长老。”


    墨衣之人淡然问:“杀了?”


    那人低头:“回主人。被惊云阁右护法即时赶到救走,但中了影血一剑,昨日前应该已毒发身亡。”


    墨衣之人微仰首:“看来此一次,梅疏影当真被激怒了。”


    跪地之人滞了滞,而后道:“江湖上已隐隐察觉到惊云阁的动作,都作壁上观。”


    “影主如何安排的?”


    “回主人,影主只吩咐了一句话。”影木凝声道:“避其锋芒,暂不与之相抗。”


    墨衣之人点了点头:“你等听从影主吩咐。”


    “是。”


    “这十数日,你应不曾踏入泊雨丈再往内。”


    “有主人吩咐在前,属下寸步未敢入。”


    墨衣之人点了点头道:“若进吟风竹地,便有可能被察觉,若非你藏踪匿息之能绝佳,泊雨丈我也不会允你入得。”


    “是,属下谨记。”


    “你的翠鸟在此地出现过,往后便不得在归云谷中人面前用它。”


    “是!”树后之人再道:“另有,影主吩咐属下告知主人……端木若华体内墓蔹花毒一解,梅疏影便势必猜测到主人身份,且他似从神女教圣女处也得了一些线索……对于当年之事更加紧追不放,虽无证据,但也请主人当心。”


    墨衣的人笑了一笑:“让他闹吧,之后,他或许便没有这个空闲了……”


    跪地之人心头一滞:“主人是想……”


    墨衣之人看了她一眼,目色淡然而沉冷,只道:“我自有办法,覆灭惊云阁。你不必过问。”


    影木垂首于地:“是,属下僭越了。”


    “通知影人在谷外候我,之后你便回影主身边,待我回去后,让影主来见我。”


    “属下领命。”


    纶巾如雪迎风轻拂,墨衣的人转身慢步行回竹林深处.


    泊雨丈中,阿紫提着个小篮筐欢欢喜喜蹿向丈中守阵庐。“阿悦!小兰兰~我给你们带了好吃的红枣甜米粥来哦~”


    娇小的身影三步并两步的奔蹿来,喜滋滋地一把推开了守阵庐的门:“阿悦!小兰兰~~~”


    但见庐中空空如也,两人的气息都已淡而远去。


    紫衣的人儿愣了一会儿,而后便轻轻搭下了两眉,低声嘟囔着道:“阿紫的玩具跑掉了……”.


    “师兄要走了么?”卯时刚过,端木入定罢抬头望向推门而进的人。


    墨然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合上身后木门。饮竹居外,飞雪萦萦。


    长衣如墨,襟摆流云,男子缓步踏来,神情温润,眸光柔敛。


    落眼在榻上女子执在手中的竹简上:“竹身沁寒,来年春后,师妹再看不迟。”


    竹简上温秀隽丽又几分坚忍清逸的刻字,一笔一画一如经年。


    “这是师兄昨晚刻的么?”端木依言放下了手中竹卷,将之垒在了床榻一侧相伴已久的其余数十卷竹简之上。


    墨然温然笑应:“所以小师妹便猜测我要走了么?”


    端木神色亦是柔和,轻轻颔首道:“师兄以往便是如此……若行离分,刻简以赠。”


    墨然拂衣坐于榻沿,将药碗递予榻上女子:“小师妹不喜欢么?”


    端木神色微怔,伸去端碗的手微微一偏,触到了男子布满薄茧的指尖。“师兄的手……”


    能觉出指茧的粗糙,和或新或旧、细碎的伤痂疤痕。


    墨然目色温和如旭,柔声道:“你若心疼,便好好照顾自己。”伸手轻抚过榻上女子轻阖的双目,墨然怜惜道:“这双眼,曾是师兄最珍视之物。”


    端木怔怔地端碗在手,空茫的双目没有焦距地看着他的方向。


    墨然轻轻抚过女子的头,温柔隽永道:“不论是你鬓边霜发,还是这双眼,还是你的腿……我知师妹心上早已放下,并不伤怀。”语声一顿,意料之中地看见榻上女子神色淡然,平静而无绪。


    墨然伤感道:“只是你要记得,还有人会替你伤怀。替你疼,替你痛,替你遗憾……”手抚在女子鬓边白发之上,墨然轻声道:“只是为了他们,你也需得好好照顾自己,可知了?”


    端木不由轻寂,默然地垂下了眼眸。“我让师兄担心了。”


    “不止我……还有你的弟子、雨石、师叔祖们……”墨然温柔道:“师父泉下有知,也是舍不得你受伤受累受苦的。”


    端木抬头来望向远处,久久,轻轻点下了头。“谢师兄。”


    “别说傻话了……”墨然温柔望她:“我是你的大师兄,你与我,永远不必言这谢字。”随手将榻侧的竹简整理齐整,墨然起身来道:“我走了,晚些苏婉便会将早膳送来。”


    “这十数日,劳烦师兄在谷中逗留照顾……”


    墨然柔声道:“云门有训,我不宜在此滞留过久。且年关将至,也应回去宗门了。”


    低头看向榻上女子,墨然伸指轻轻点在她额心,扬唇笑道:“师妹,保重。”


    言罢轻旋长衣,脚步轻缓,慢慢步出了饮竹居。


    待男子合上房门慢慢行远,榻上女子捧着手心里温热的药碗,似出神般恍惚回首,望向了木门方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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