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萌物
少年人低头看向倚靠在自己身前的白衣女子。
目中有一分恍惚。
师父……弟子的身世,您是如何看待的呢?
抬头望远,目光迷离中露出哀惋恻然。
满门被灭……连城南荣家……
心内一时冷,一时寂,一时寥。虽已明了知晓,却终不能想起与它相关的一丝人与事。于是寥落而默然。
恍惚中似有所感,只是难以明晰,心下一阵苦涩,莫明地悲从中来。
少年人伸手捡起放置在女子身侧的玉箫,指尖抚过,无言温润。
师父先前吹奏的,便是传闻中、与乐正家音杀之技齐名的音守绝技“箫语”么?
南荣家的“箫语”……
少年眼帘轻垂。无怪乎自己能够听懂箫中所言。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无心?
又是何人授了师父这一曲箫语呢?
垂目间风雪无声,眸光过处,冷月清辉,篝火离离。
少年怀中,女子病弱苍白的面色似蒙上冷雾轻霜,三千青丝拂乱颈中,安静柔淡的眉眼清逸而宁和,鬓边细长的白发垂散在厚厚的雪麾上,几乎融为一体,眉间倦色,周身气息寒薄。
青衣的人抬头看见放置在炭火上烧着的瓦罐汩汩冒出热气,氤氲的白雾从罐中飘散出来。
少年人敛目抱起女子,坐得离篝火更近。
身下铺着的厚厚野兽毛皮映着炭火,流转着红晕般的光。毛茸茸的触感柔软细腻,在炭火的烘烤下触手生暖。
少年人用麟霜剑挑着取过滚烫的瓦罐,拿来干净的木碗慢慢将罐中之物倒进了碗中。
旧木小碗中飘出甜腻馥郁的香气,少年人端起木碗慢慢吹温,将碗端至女子唇边。
白衣的人沉沉地昏靠在少年胸前,未曾张口,也未避开,只昏睡无觉,一动不动。
少年人又吹了吹,将木碗微微倾斜欲喂女子。
手腕稍动间,女子双唇紧抿。少年垂目间但觉汤水势必洒到女子颈中、雪麾之上……蓦然又住了手。
脑海中心思微动,便想起日间哺喂给女子时,双-唇上冰凉柔软的触感。
不觉一怔。
心下似有涟漪漾起,又莫明烦乱隐悸,不知所为。
青衣的人犹豫少许,还是如日间那般将碗端起靠近了自己,仰首喝下一口碗中之汤,低下头来,慢慢覆到女子唇上。
柔软的触感一如所知,微微的凉意从她的唇上渡来。
青衣的人垂目静静看着怀中女子,突然忘了哺,忘了喂,忘了风,也忘了雪。
忘了此举因何,所为何事。
恍然间眼前慢慢迷蒙,少年人有些茫然地慢慢闭上了眼。
唇间用力,慢慢撬开了女子唇-舌,汤水流泄入喉。
女子昏沉中呼吸忽重,本能地微仰首,将滞于喉中泛着樱木甜香的浓汤咽了下去。
少年人想要抬起头来,唇间却不为知为何而滞住,就那样静静柔柔地停在了女子唇上。
脑海中慢慢混沌,微微失神,眼前一片茫然。只有点点流光化成白羽碎散在空中,飘摇远去,整个世界蓦然安静又温柔。
少年人未执碗的那一只手无知无觉间伸来,已然扶在了女子颈后,微用力,将女子托近自己,唇间覆得更紧。
少年人微启唇,女子唇间未阖,默然间与他缱恻相依。
心下蓦然刺痛。
少年人震了一下。霍然惊醒。猛地抬起头来。
有些痴愣惊茫地怔在了原地。
心下刺痛不已,青衣的人胸口闷顿如窒,不知因何而烦乱喧嚣。
自己……在做什么?
面色有一瞬间惊白冷彻,目中寒茫。
低头来怀中女子仍旧昏沉地倚靠在自己胸前,毫无所觉。
少年人目中一乱,繁复而深,像是突然醒悟、或是意识到了什么,又几度惊心,摇首不信。凭着心内隐恨莫明的心绪,怔怔然地望着怀中女子许久。
恍惚中似又慢慢认清,少年人心思沉淀下来。
暗责自己的一时冲动,昏心冒犯,行为大不妥。
而后再不敢放纵心神,只敛神静意、一言不发地将罐中浓汤一口口哺给了女子。
只是仍旧莫明隐悸,恍惚而茫然。
哺至最后一碗,女子腹上几寸蓦然有什么动了动。云萧一怔。
霍然想起一物,七日之限将近,再不予它喂食便真要沉息入海再不复醒了。
少年人心下一动微掀起雪麾,将整个瘦了一圈的雪娃儿从女子麾衣下捞了出来。
伸手于怀中取过一颗药丸喂它服下,果然见雪貂奄奄一息地睁开了眼。发出了低微的“咯咯”叫声。
少年人便将余下的半碗浓汤喂了它。
雪娃儿食了几口青衣的人沿着碗口喂过来的浓汤后,大而昏沉的两只眼珠儿迅速变得灵动有神,两只小爪儿趴拉在碗口,把头伸进碗里急切地吞咽起来。
云萧也未阻它,任它趴在碗口不放,吃完碗中的干脆将整个身子钻进了余温尚存的瓦罐中,被烫了爪,才惊跳窜回。
云萧想要将它再藏于女子麾衣下,伸手来拎,通体雪白的貂儿却径直从他手中窜出,两眼放光地扑向了篝火旁的残骨肉屑,一路寻过去抓咬啃食。
少年人一时未动,下瞬惊觉它靠近了那一人,目中一沉低喝而嘱:“雪娃儿,回来!”
正抱着一根豹骨不放的雪貂闻声回头,看见青衣少年目中倏冷,下一瞬便觉颈后一痛,整个小身子被人拎了起来。
四爪顿时失力,眼见着骨头从自己怀里滑了去,雪娃儿心中忿忿,回身一口就咬在那人拎着自己的手指上。
小小而滴溜圆亮的眼,对上另一双大大而圆亮灿熠却又阴鸷的眼。
指上见血,那人却并未甩开它。语声低沉,缓慢而幽冷道:“下一顿有着落了。”
云萧将女子安置在兽皮之上,整个人倏然立起,冷声道:“这雪貂是我师父所养,不可食,你放开它!”
赫连绮之冷笑着抬头,极为轻蔑地睨了一眼少年人,低笑道:“何谓不可食?连你与你师父都险些成了我们六人的腹中之物,这雪貂又算什么?”
青衣少年闻之心下冷寒,目中有怒,面色转为凛冽:“我再说一遍,放了它!”
粉衣男子阴沉沉地扫过雪貂,斜眼望来:“我若不放,你又能如何?”
日间食过,又曾运功调息,内力恢复了三层有余。云萧周身伤口都已自行处理过,双膝痛感减轻,力胜之前。
此下闻了他的答复,面色一沉便不多言,青影一闪,便纵身上前一把扣向他抓着雪娃儿的手腕。
粉衣的人立在原地不动,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丝冷笑:“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笑么?”
说话间另一手转腕一扬,一柄短刀反射着寒光径直射向少年身后、躺在兽皮上的白衣女子。
青衣的人霍然一惊,心头震颤间短刀已绕过他凌厉地飞向女子,少年人大骇,回身急转一把抓住了已至女子面门的匕首。
“就是像你这样把自己的命门暴露在了别人面前还不自知的人。”
少年人闻声一寒,急欲回身,下一瞬便觉后颈剧痛,霍然被人从后箍住一把按到了兽皮一侧的雪地中。
粉衣男子顺势夺过少年手中的匕首,扬手直指兽皮上的女子颈脉,另一手转指将雪貂细瘦的脖子牢牢扼在了手中。
“你的弱点这么多,还敢在我面前狂妄么?”粉衣的人一脚踩在少年还未来得及抬起的头上,重重碾进了雪里,冷冷道:“再敢妄动,你师父的脖子上便不只有我的齿痕了。”
男子低声而笑,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内以握刀的手温柔地抚过兽皮上女子的脸颊和脖颈。满面愉悦,目中有光。
青衣少年面色铁青。任他踩在头上,整个人周身寒气凛然,趴在雪地中一声不吭,双目微垂,眸光极冷。
“当真不动了?”赫连绮之冷笑道:“关系你师父,倒真是孝顺。”他脚下未松,伸指在麾中女子的双唇上反复揉擦过,口中邪气而阴森地笑了两声,突然道:“可你方才所做的,称不上是孝顺吧?”
云萧一怔,霍然滞住。
赫连脚下猛地更重,一压一碾,能听到云萧脸下、冰雪碎裂揉开的沙沙声。
赫连绮之俯身靠近,一直眯眼笑着的表情霍然变得阴沉无比,极为冷戾道:“谁准你亲她的?你当我是瞎的么?!你也配亲她!你不过是她的弟子,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敢这样轻薄你师父?!!”一言罢手中匕首毫不留情地扎向少年人颈中。
“赫连!”身后响起少女的冷喝,与此同时一根白骨扔来径直击开了赫连绮之往下扎去的匕首。
“你把我的誓言当什么?”少女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兽皮上看着娃娃脸的男子,语声不高不低,隐隐含怒,极具威慑力。“不要以为阿姐喜欢你,我就不敢动你。”
赫连绮之姿势未变,阴沉的面色停了两秒,又霍然眯眼笑了起来。贴近云萧咐耳道:“你这心思,于汉人而言,可是大逆不道?”
你这心思,于汉人而言,可是大逆不道?
赫连绮之抬开脚,将扼在手里的雪貂托起,改为抱在怀里,举止轻柔,模样甚为怜爱。
两个萌物,画面莫明和谐。殊不知雪娃儿已吓得簌簌发抖。
“小子,你偷偷摸摸喂你师父喝下的又是什么?”
洞内冰雪之上,少年左腕上呈愈合之向的旧伤中又添一条新伤,一指长的伤口在争斗中渗出了血丝,微微映染青衣。
云萧有些恍惚地趴在地上,不言不语,恍若未闻,一时竟不知起身。
炭火迷离。少年人的面色不知为何变得苍白无比。洞外的风雪呼啸不断,蓦然充耳。
你这心思……
这心思……
什么心思?
第122章 纵白
满心仓皇,什么在清晰。
震愣、惊茫,难以置信,可竟然下意识地无法否认。
手脚越来越冰冷,有什么早已呼之欲出。
内心深处其实还残留着她唇间的柔软,却为何又如此后知后觉?
拉巴子上前来扶起云萧,少年人任她掺扶起身,无意识地摇了一下头。
“不是。”
“……不是什么?”拉巴子见他怔忡失神,略略有些心惊。
云萧抬头看着少女,目光却似透过了她。
绝美的脸上,眸光涣散。
窑洞外明月高悬,飞雪连天。
少年人突然想起女子将他护在腿上、执箫而奏的那个雪月。
他想起她的身份,她的责任,她的天下安宁。
然后他想到了梅疏影。
于是他拍落了她手中结成音罩的玉箫。因为什么?
想要跟她一起死。
他想要跟她一起死。
又因为什么?
……你也配亲她!你不过是她的弟子,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敢这样轻薄你师父?!!
你这心思,于汉人而言,可是大逆不道?
云萧低头。
恍然中又回头去看兽皮上昏沉不醒的人。却似呆住了。
那个人是谁?
他的师父?
他恨的人?还是……他心上的人?
目中越来越恍惚,少年人蓦然轻轻抓住了胸口,脑海中一片混沌,叶悦的脸,师父的身影,不停地在脑中盘旋。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可是心口慢慢刺痛起来,脑中闪过一阵又一阵的黑芒,昏黑沉重,呼吸难继。
“你……你怎么了?!”
“……不……是!”
到底是不,还是是?
“殿下!”最为悍野的日麦牟西突然一声高喝,大步冲来。
整个窑洞霍然震了一震,头顶簌簌地撒下冰晶。拉巴子回头。
一阵积雪砸来,原本狭小的洞口猛然破开一个大口,一双圆亮硕大而幽绿的兽眸就那样探头而入,与少女对视着。
雪白的毛发颀长光亮,一只粗壮的爪子压在洞口,幽亮无比的绿眸直直地盯着洞中之人,兽息扑面而来,凛冽威严。
这……这是什么怪物?!
扎西、玛西、蝉西、日麦牟西皆是脸色一变,目中惊骇。
连赫连绮之都是一震,眉间蹙起,目色凛了。
狼?
可这高度……
雪娃儿感觉箍着自己的力道微松,壮着胆子回身狠狠咬了他一口,蹿出男子的怀抱飞奔钻进了兽皮上白衣女子的麾衣中。
日麦牟西径直冲向拉巴子,未及至,被来兽突然扬起巨爪拍了出去。
那满身肌肉的壮汉将一身内力灌沉双腿站定如松,欲要抱住来兽的一爪,只是接触瞬间只觉兽爪上的蛮力裹着劲风狠狠扫过,只微微滞了一瞬,便把他扫飞了出去,而后继续向着掺扶着少年人的少女扫去。
“九殿下!”扎西、玛西、蝉西目眦欲裂,皆是大喝一声飞扑冲来。
“不用过来!”少女蓦然一声冷喝,右手往身侧一抓,同时猛地站起。
劲风扫过,少女的长发往一侧急飞扬起,可是却并未带动少女分毫。拉巴子一手扶着云萧,一手紧紧抓住了横扫过来的兽爪。
手上青筋凸起,五指深扣。纤细的手臂上一条条并不明显的肌肉鼓起绷直,其内似有千斤。
来兽似完全没有料到,也是滞了一下。
而后硕大的头猛地扬起,撞掉更多窑洞上方的冰雪,高高昂起,对着圆月就是一声长嚎:“嗷——”
被拉巴子扶着的青衣少年忽然震了一下,苍白着脸怔声道:“纵白……”
似是霍然明白过来,少年人强忍脑中昏黑一把挣开少女,摇摇晃晃地走向兽皮上的女子,摸索着将她抱了起来,捡起随身之物。
拉巴子回头看着他,立身不动,抓着兽爪的右手不敢松开。
青衣少年抱着女子一步步走向洞外的纵白。
“你要走了么?”少女下意识道。
云萧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点了点头。
赫连绮之望着他的背影,双眼陡然一寒:不能让他与这女人活着离开……
他蓦地森然道:“九殿下,那个女人,是夏国的清云宗主。”
直立如松的少女猛地一震,双眼陡然瞠大。
粉衣之人与少女说话用的一直是异族语言,云萧不懂其中之意,只觉语气凝重,微微怔色后依旧继续向前。
赫连绮之见少女竟不动,脸色急速阴沉下来:“九殿下,你是没有听见吗?那个女人就是清云宗主!”
少年人出得雪窑洞勉力一纵,跃到了纵白背上。慢慢道:“纵白,走吧。”
不知因何化成了两人多高的纵白甩了甩巨大的狼头,一把抽回被少女抓在手中的那只狼爪,欲要回身奔行。
只是下刻却狼狈地趔趄了一下,因其未能收回狼爪。
巨大的白狼暴躁地喷了喷响鼻,再次用力想要抽回爪子。可是被少女抓在手心的兽爪依旧纹丝不动。
少女抬头,直直地看着狼背上的少年,和他怀中的女子。
一言不发。眼神已越来越锐利。
扎西四兄弟已经肃穆决绝地站立到了少女两侧。“殿下,赫连先生说……”
月下,白狼背上的少年回首望她,额间纹烙,樱花初绽,三瓣殷红。
他道:“谢谢你,拉巴子。”
少女目中一阵动荡,犹如受了蛊惑般慢慢松开了五指。
纵白一把抽回狼爪,转身头也不回地负着少年人离开。风雪呼啸在耳。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汉人了……
少女直直望着少年与白狼离开的方向,好半晌,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希望还能再见。
站在她身后的粉衣男子极为讽刺地冷笑道:“难怪你作为西羌第一勇士,却无能至今。九殿下,你知道那个女人对我们是多大的威胁么?”
拉巴子笔直站立着:“我不能违背我的誓言。”
赫连绮之更加嗤了一声,而后幽冷道:“幸亏这个女人本来也时日无多……不过我不相信她那么容易死!”拂袖转身,赫连绮之道:“除了那个任务……惊鸿弩,还是非造不可。”想到什么,他又抬头冷睇了少女,极为阴寒道:“还有,你不该把你的名字告诉他。”
……
巨大的白狼负着少年人在雪岭中奔行了许久,数次将云萧和麾中女子从背上颠簸下来。
青衣少年自听了赫连绮之那一句后,脑中就始终混沌不明,心口刺痛一阵强过一阵,恍惚昏沉,呼吸难继。
少年人在漫天漫地的风雪中,已不知是第几次抱着女子慢慢爬上纵白趴下来的背上,伏在雪白的毛皮间,伸手紧攥住纵白背上的长毛,云萧只觉得脑中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终于在持续不断的颠簸中完全失去了意识。
口中不时低喃着:“不是……”
…….
“哇!!阿闲!你快过来看!我捡到新的村长了!!”
耳边传来沙沙的声响,似脚步似语声,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地上的人似乎隐约能听到,五指动了动,将原本就护在怀中的人护得更紧,却无余力清醒。
远处似有另一道极为懒散的男声响起,打着哈欠走近。“又胡说八道什么,当心让那人妖小气鬼听见,给你小鞋穿。”
“没有胡说没有胡说!你快过来看呀!”说话的是个清脆的女声,已伸了手过来探云萧的鼻息。“还活着!”
那被唤过来的男子嘴里叼了根草杆,打哈欠时也没有吐掉,漫不经心地扫过来一眼,随即便一震:“哇哦!真是新的村长!”
“我说的没错吧!这张脸这张脸!肯定全票过啊!”
“快快快!把他扶起来带回去!保准气死那人妖!”男子蓦然兴奋起来,一口吐掉嘴里的草杆就过来背人。
“他怀里还有个女人呢!”
那男子不耐烦道:“肯定是村长夫人哪!你背你背!”
“哎呀抱不出来!”
男子呸了一口:“你真没用!好好好你别动都我来!”
“不闲哥哥你真好~”
“子袊妹妹过奖了~”
“呕……”
“呕……”.
溪水淙淙,隐约间花香拂面,混杂着各种草香、树香、药香,清澈凛冽,沁人心脾。
恍惚中能听到飞鸟鹰啼,鸣声清越。
云萧有感被人放到软榻上,周身挥之不去的沁骨寒意悄无声息地离远,四周宁静而怡人,恰如春风拂面,温意漫漫。
昏沉中,他本能地抱紧了怀中女子。
有人推门而入。
“雪长老,你看他是哪个药系家的?”先前那清脆的女声问。
“额上的纹印,是血樱……难道他是?!”脚步急转而出。
“哎?!雪长老!雪长老!初雪月光!你跑什么呀!”
又有人推门而入。
“酒长老,你识不识得他是谁家的?这额纹样式我没见过,他……”
“有酒没有?”
“……没有。”
“走了。”
“……炉砚酒晕你给本姑娘记着!”
又又有人推门而入。
“来来来!非长老!今天我和阿闲捡到的这个族人长得比花长老美多了~保准能把他拉下马,咱谋划谋划……”
“呀!他们两个,大白天的,干什么要抱这么紧……羞……”掩面奔走。
“不是吧你!冀梦濯非!你都嫁人七年了!本姑娘都不羞你羞什么呀?!”
先前的男声奔来,张口就道:“怎么样?他们几天能醒?啥时候能拉去打那人妖的脸??”
“啊?伤?醒?没……没看……不知道呀。”
“那你都在干啥!”
“先请来了雪长老、然后是酒长老、然后是非长老……”
“靠!酒、非、花;云、雪、齊……你第一个就该去请齊长老呀!你没看他们两人伤得重啊!”
“不是该先让初雪月光过来核实了身份么?再请炉砚酒晕看清血脉,再跟冀梦濯非窜通好……再……”
“再再!再再下去人都死了!长这模样能不是族人?!你是不是蠢?是不是蠢!快去把齊逸才拖来!”
“哦哦……你刚是不是骂我蠢了?”
“没有。”
第123章 樱罗
一个鬓染霜华的儒雅男子坐在软榻一侧,子袊和不闲一左一右探着脑袋挤在他两边。
两人同时开口:“他怎么样??”
“这小公子内伤不轻,外伤颇多,受寒、受怆、身中毒蛊、心绪不稳、左腕静脉需续、膝腿有伤需养……”
那名为不闲的男子张口打断:“结论!”
“情况不佳但有救。”
“那他老婆呢??”
被两人围在中间的齊逸才思索半晌,有些为难道:“其实这女子比小公子年长许多,或许不是夫妇……”
不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谁听你这老顽固说这些!不是自己老婆会抱这么紧!你就说她伤怎么样、几天醒、能不能助阵打人妖的脸就行了!”
“你你你!”那坐在两人中间的儒雅男子吹胡子瞪眼道:“竖子敢尔!”
“哟~闲哥哥好凶哪,那么想打人家的脸,是不是嫉妒人家长得比你美,气不过呀?人家好怕怕呢~”
凑在榻侧站立着的男子浑身掉下一层鸡皮疙瘩,回头看向门口道:“算我求你,这辈子能不能别开口说话……擦!这么多人?!”
榻侧的三人一齐回头,看见满屋子美人堆在身后,全部盯着他们、盯着榻上。
“私带非奇血族人入樱罗绝境可是重罪呢,小子袊你说本境主该怎么罚你俩?”美人最前首,那美人中的美人娇滴滴道。
“村长,其实我和不闲发现时他们已经在境内了……”
话音未落已被打断:“说了多少次叫境主!!”
不闲双手环胸:“人妖村长总算有点男子气概了~”
“你-他-妈才是人妖加村长!!!”
不闲两眼放光:“哎,你要是一直这样说话我就不会想着打你脸了~”
那美人中的美人一根纤长如玉的手指指过来:“云绫舞!夭夭夭!给我……给我……”
“给你怎样呀?”不闲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末世繁花玉白玉白的牙间一咬,狠狠道:“给我弄哭他!”
“……”
“……”
一位额间有着芍药花纹的女子上前了几步:“好了别闹了,我都说了是血樱家来人了,境主你就别吓唬不闲和子袊了。”
末世繁花掩面抹泪:“连初雪都凶我……人家不要做境主了……人家虽然长得最美但是只想退居在丑人身后了……”
“你不做最好,快滚!”
“不闲三九!”
那为榻上两人把脉的儒雅男子颔首道:“原来是血樱家的人回了,都五年多未归过境了,还以为……”
美人堆中有一人接口道:“还以为已经没了。奇血族人入世而居总难长久,当初血樱家之主执意要去做这个尝试,我牡丹家是劝过的,可惜并不听从。”那人额间正生有一朵艳色牡丹。“樱罗绝境本以他家为首,也没人能拦得下来。”
一言罢众人便不吱声了。
过了半晌,子袊问:“那这血樱家来的两人……”
众人看向为首的美人。
末世繁花正好奇地打量过来:那榻上的小子真有我美?
半晌察觉到众人视线,方咳了一咳,娇声道:“就请齊长老先好好照顾着,醒转之后请出三君来接客。”
咳?!
不闲三九简直要跪:“你-他-妈能不能不要丢我们红莲家的脸!!!”
“就是就是!”子袊咐和。
“接待?”末世繁花咬着手指试探道。
众人皆叹气。
……
樱罗绝境以奇绝阵法隔绝外世,四季如春,鸟语花香,常人难入。
其内皆为侍药之家,古来皆以药材为食,千百年下来后世子孙即便不再食药,其血中也天生含药,称为奇血族人。
可能与长年食药有关,奇血族人天生姿容过人,从未见过长残的。最多就是美的不突出罢了。
他们自古便会择一药材为家纹常食侍奉,以此划分。以药材清身之垢,增己灵性。
故奇血族人除却相貌,无论天赋、骨骼、悟性,往往也都远胜常人。尤对医药、阵法精通了然,其布于境外的护法之阵,千百年来无人能破。
云萧醒来的时候一名长相极为柔美的儒雅男子正在为他的双腿扎针。
“别动,你的腿受冻受累太久,需要活血。”那人认真施针,头也未抬道。
“你是……?这里是?”云萧怔怔地问出声,下一刻霍然惊醒,忙去探看身边。
“你在找那名女子?”
“我师父何在?!”
“原来是你师父。”那人轻叹:“我就知道。”
云萧微蹙起眉,语声急凛:“阁下可有见到?!”
门外霍然有脚步声靠近,齊逸才抬头来道:“这里是樱罗绝境,不收奇血族以外的人,你不可说她是你师父,只还让他们以为是你娘子就好。”
云萧怔了一下。
下一瞬便有人推门而入。那榻边施针的男子并未起身,只向来人方向微欠了身,口中唤道:“三君。”
有两人先行跨进了屋内,第三人小心地抱了一个女子进来。
“师……她!”
三人看到云萧警惕忧切的表情,开口道:“我们无能为力。”
第三人将女子抱到云萧身边,轻轻放下:“外伤、内伤、经脉之伤皆已疗过,有好转之向,可是她所中的墓蔹花毒需要境外的一种草药才能解,解开才能恢复五识。我们帮不了你。”
云萧目中一紧,心如被窒,小心地将女子移近自己,把了把脉,见女子的伤势果然有所好转,原本于体内动荡冰冷的元力也温顺很多,不由心生感激:“在下知晓,谢过诸*位。”
此时原本在为云萧扎针的男子正好将他腿上银针悉数收回。少年人便快速翻身欲要下榻。
“你伤的不轻先勿妄动。”齊逸才道。
云萧凝声:“我要带她去解墓蔹花之毒。”
“你自己呢?”三君之首的那一人唤作日月昌凰,突然开口道:“你身上的蛊,解还是不解?”.
碧草连天一片翠色,溪涧流水潺潺。
岸边一幢木屋建之以竹,门前一株硕大的樱木横枝万千,繁如冠盖,铺满粉色樱云,一眼望之,如雾如霞。
木屋墙上爬满藤萝细植,浅粉色的小花稀稀簇簇,点缀远去,一片盎然生机。
清新如野境,宁然如世外。
木屋内,撑立在榻上的青衣少年闻言一愣:“我身上的蛊……?”
霍然想起阵宫之时,师父所言:“……且为师把脉,你体内似有异物,应为蛊毒。毒性虽不深,却也小觑不得,你心下应知。”
是情人蛊……
只是终究不知自己是如何中蛊……
少年自顾愣神,立于榻前的三人便也静了少许。
长衣淡色,衣上额间皆有菖蒲花纹,正中那一人,面容清俊湛然,眸似流光,以为少年人并不相信,便直视青衣的人道:“若然不信,可自行察看你左臂肘间。”
云萧震了一下,蓦然想起当日灵堂之上为公输云剔蛊,有感异物窜入手背伤口……
之后询过梅大哥,却道并未中情人蛊。自己便未再深究……
少年人依言捋起左臂……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青衣的人玉一样莹白细腻的臂上匀称光洁,皓腕似凝霜。腕间缠缚着一道又一缠布缠,白无纤尘,渗出少许未凝的血,其下伤口隐约可窥,繁多而深长。
少年人看着腕间被包扎过的伤口,已知是有人为自己处理过,不由转目看向坐于榻侧、乌发掺白的儒雅男子,温言道:“多谢阁下。”
齊逸才回了一礼:“小公子客气了。”
少年人续把长袖上捋,青衣推陈往上,露出肘间。
云萧不由微震:左臂肘间赫然有一“十”字,横竖相交,隐于肤下。色为灰。
“它便是你所中之蛊。”榻前三人中,为首之人再次道。
怔忤间恍然如是,青衣的人默然。
思及当日剔蛊时的情境,已然明白确是自己代替风朗朗成了被移蛊之人。少年人心下微沉,不由得想起当时参与移蛊的另两人:公输夫人与郭帮主。
禁不住感叹梅疏影叮嘱自己小心郭小钰之事,自己虽有所警心,却仍未能防备得了。不免心惊骇然。
想到她与阿悦十分亲厚……不知是否存有祸心,便又忍不住轻轻拧眉。心下只觉阿悦姑娘心思澄明,坦率真挚善良,应是不知郭小钰此种行径……不免有些为她担心。少年人慢慢抬头来道:“此蛊可是唤作情人蛊?有顺心引意再添深情之用,据闻是药非毒……”
三人之右那一人,便是先前将女子抱入屋内的那名男子。闻言眉间蹙起,摇头便道:“如你所说,情人蛊是药非毒,中此蛊者右臂肘间会有一横线,可顺心引意再添深情。但你身上蛊痕乃存于左臂肘间,有横竖两条,成一‘十’字,并非那一味境外苗疆之地常见的情人蛊,而是极为阴损罕见的一味毒蛊,唤作情人泪蛊。”
情人泪蛊?
青衣的人下意识地怔了一下,因此前并未听闻过,目中一时极惑。
不由想到当日清风阁内,梅疏影察看过自己右臂,观之无横线,因而告知自己并未中情人蛊……
其实并非误判或虚言。
只因公输云所中并非情人蛊,而是这一味蛊痕存于左臂肘间的情人泪蛊。故而未能察觉。
而师父当日提点,也只道中蛊,并未提及是何蛊。
云萧沉然一刻,问道:“此蛊与情人蛊有何不同?又有何种效用?”
第124章 所爱
三人之左那人面上含笑,一眼观之十分温顺柔和,开口道:“若非你是血樱家之后,我们此时与你来说,你怕是不会相信。”
云萧闻言微怔。一为他口中“血樱家”这三字;一为他话中欲说未说之意。
中间所站,樱罗绝境三君之首的日月昌凰道:“我二弟说的不错,情人泪蛊是毒蛊,会叫人难识本心,若非你作为奇血族人已将体内蛊毒自行散去了许多,心下能有所觉、有所悟,我等是不敢贸然说与你听的。”
奇血族人?云萧又怔。
下时闻得榻前三人中,那左侧的男子轻轻笑了一声,莞尔问道:“言明之前,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心下此时是喜着爱着何人?又怨着恨着何人呢?”他转眸望来,看了一眼青衣人身边的白衣女子:“你家娘子……又是被你爱着,还是被你恨着?亦或两者都有?”
青衣的人面色倏变,浑身一震。
已知面前三人不知自己与她实为师徒,故不欲多言……可是却霍然忆起了雪窑洞内那名娃娃脸的男子咐耳与他说的那一句:
你这心思,于汉人而言,可是大逆不道?
眸中不受控制地又是一荡,敛目间万千心绪皆缠缚在了那震耳欲聋的四字之上:大逆不道。
心下恍似涟漪惊起,如浪逐开,越漾越大,越漾越深。
昏迷中一遍又一遍诉与自己听的那一句“不是”,不知为何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轻薄如羽,似乎已无一点分量。
少年人突然张口想要回答或者否认什么……却又怔怔然地滞住,他有些茫然地转目望了榻上白衣如雪的女子一眼,刹那间竟觉满心惶然。
榻前之人似是察觉了榻上少年神情有异,日月昌凰微扬声道:“阿落,莫要玩笑了,好好说与公子听。”
那被唤作阿落的男子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笑言道:“公子心下想必已有所觉,当知夜落接下来所言并非戏言,其间情思之错,本心之爱恨怨怼,待公子听罢,应知一二。”
少年人怔在原地,看着榻前之人。
下一瞬听他一字一句间慢慢道来……只觉眼前一片惊茫。
五指撑在榻上相蜷握起,于不自觉间越来越紧,几乎拧断。
恍然间呼吸难继,面色冷白如雾……什么也听不清了。
“情愈深,恨愈切,情人死,断肠绝。”日月昌凰看了他一眼,续道:“其实你心下已然有所察觉……可是?虽说中蛊者必会遗失本心,但公子身为奇血族人,有自散毒息之能。蛊毒散去许多后,便又会慢慢拾回本心,因而你当能察觉……所恨之人,亦难放下,心中所重,爱恨相杂……可是?”
所恨之人,亦难放下?
心中所重,爱恨相杂?
少年人低着头,脑中蓦然一片混沌,那么那么强烈地想要摇头,可是难以摇动半分。
掌心蜷握,微微颤瑟,心头猛然间窒地那样紧,没有留下一点空隙……
他们口中所诉……我其实……其实……
眼中霍然间氤氲出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师父……
是,师父……?
他抑声许久,低低道:“不是……”语声如滞,哽咽喑哑。
“不是……”喘息喃语,无以为继。
“不是!”厉声一句,泪却滑落。
双目低垂间,却再未敢抬起,更不敢再去看身侧的另一人。
少年人手捂心口,陡然间浑身血液如烧,心如针刺锥凿。
再也否认不了。
颤心。
惶惧。
压抑。
痛苦。
委屈。
他突然那样无措。
恍然间闻谁一声轻叹,散却空中,了无痕迹。
其声已喑。
…….
苍林翠郁的林中,树高林茂直插云层。
峰峦雾嶂间,一白一黑的两丛人影弃马纵掠,其速惊人。
“公子!您内力不济,不可行的这样快,否则不多时便又会失力……”
“闭嘴!此林瘴气深浓,谁给你的空闲在此聒噪?一路叫嚷至此片刻不停,你莫不是生怕本公子好生行过了这片瘴气林?!”梅疏影纵身点掠,本已气竭,听他又在聒噪,实在忍无可忍。
玖璃委屈地收回了望在前方男子身上的视线,一颗心伤到了谷底,喃声低语道:“公子……你知道你有多不会说话吗?”
内力失之太多,相隔不过数丈,白衣的人也未听到他的喃语,轻功运之太久、力已见竭,梅疏影落足一根横枝上身形突然晃了一晃。
身后之人见之,大惊,立即纵身而至扶住了他:“公子!您怎样了?!”
“死不了。”梅疏影喘息着道:“输力。”手已伸到了玖璃面前。
黑衣男子愣了一下,而后便依言握住了男子手腕,不加保留地输与内力给他。
梅疏影屏息间运力于身调息过,便眺望向远处山峦,口中随意道:“一路行来你内力见长,都是有幸常常输力与本公子的缘故,此间恩情,就不用谢了。”
玖璃脑中一呆,瞠目结舌地抬头看着面前衣白如雪、红梅冷艳的男子,下一瞬才愣愣回神,咬牙道:“公子客气了,还是要谢的。”
白衣扬落间拂如落雪,那人霍然挑眉,回眸含笑:“哦?倒是难得懂事了一回,你既要谢那便谢吧。”
“……玖璃谢过公子。”黑衣男子一面输力与他一面道:“只望公子此行能尽快恢复内力,好让属下也能有机会如此这般在回路上得到公子助力以长您的内力。”
梅疏影闻言,长眉斜挑,越挑越高。半晌方落了下来。“想要本公子也输力与你?”
玖璃点头。
梅疏影回首,自黑衣男子手中抽出手腕,身形一掠,又远。“内力尚在,却生求人之心,不知长进毫无出息!本公子有你这样的属下,真是丢脸。”
昂?!
黑衣男子努力平复气血,眼前发黑地跟了上去。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
岭南深山峰峦之中,一方神坛石阶之底。烟云笼罩,雾霭轻蒙。
梅疏影领着玖璃踏步方落,便叫人拦了下来。
“来者何人?!”石阶两侧清一色墨绿缠花长袍,看见两人当即喝道。
梅疏影悠悠然望来一眼,转腕间玉扇轻摇:“惊云阁,梅疏影。”
想是听闻过此人名号,石阶旁的那名守卫闻言便一惊,立时回道:“公子稍候,小的这便去通传!”
玖璃望其快步行远,低声问与梅疏影:“七大门派之中,独神女教掌握在我惊云阁中的讯息最少,公子何以肯定他们愿助您恢复内力?”
梅疏影眼望石阶之上,抬眸淡道:“不能肯定。”
玖璃闻言一愣,半晌怔然。
心下一时忧甚,还欲再问,便见梅疏影霍然扬笑,石阶尽头一人大步而来。
人未至,声已扬。
“哈哈哈哈,惊云公子大驾光临,真是神女教莫大殊荣!韩某人先行一礼!”其声高昂,中气十足,隐有断石分金之力,亮而沉。韩冲儿一面行来一面向着梅疏影抱拳道。
梅疏影玉扇一扬,一面还礼一面踏上石阶向来人行去:“韩教主客气了,冒昧打扰,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梅阁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这边请。”
“请。”
雪色的鹞鸟不知从哪里绕来终于到了,此下落到玖璃肩头,与他一起跟随在梅疏影身后踏步入了这方岭南群山之中的神女教总坛.
“你为何惊?”
“为何震?”
“又为何难过?”
木屋之内,三君走后,齊逸才看着榻上满面苍白的少年人,颇为怜悯地出口问道。
青衣的人不言不语,只是低着头,半晌毫无动静。
“小公子体内的情人泪蛊实则无什么必要除去,它存于你体内虽一时有扰心错恨之效,但你是奇血族人,会将蛊中之毒一日日地散去,待蛊毒散尽,此蛊便就化成了情人蛊,还你本心,深你之情,是药非毒。因它是情人泪蛊化成,双蛊皆在你体内,除却深情,并无一分害处。”
榻上之人闻言,深深垂目,霍然喑哑喃声:“若是如此……则非除不可……”
齊逸才微愣,有些惑然地望向少年人。
下一瞬不知为何就看到了少年人身侧的白衣女子,突然一震,似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小公子这样说,是因为……”微微一顿,眉目儒雅的男子慢慢道:“知晓自己所生之情不能深?所爱之人……不能爱?”
青衣少年骤然一震,整个人微呆住。眼角余光透过雾气,懵懵然地凝在了身边那一抹轻白之上。
齊逸才看清,目色复杂地望了少年一眼。“我知你为何震、为何惊、为何难过了。”
伸出手把了把白衣女子的脉,齊逸才续道:“公子现下蛊毒散的不多,应只是对心中爱意隐隐有觉,实则还是以恨意为长。如此,竟已这般惶惧深畏……”一声沉叹,他道:“足见小公子本心用情极深,已自知无可转寰……对你师父。”
少年人闻言滞了一瞬,又静了一刻,而后极慢极慢地回过身,紧紧看向了身侧的白衣女子。
齊逸才则看着他。
青衣的人慢慢抬手,伸向女子,五指微微蜷起,下瞬又松开……如此反复……
至后终于伸了过去,依身而近,慢慢抱住了榻上女子。
齊逸才不言。
少年人埋首在女子颈侧,错乱昏沉,满心惶惧,又难以放手……
双肩颤瑟间终是控制不住,只一刹那,泪已满襟。
不知是痛苦,慌乱,后悔……还是怨恨难过。
齊逸才看了他许久,心下越来越沉。“若是如此,你便就带她留在绝境中吧。”
第125章 圣血
齊逸才看了他许久,心下越来越沉。“若是如此,你便就带她留在绝境中吧。”
青衣的人不应。
齊逸才扬首道:“我知你心下谨记,若要救她性命必要尽快带她去取得境外的一味药草,解她体内墓蔹花之毒。”目中萧然,齊逸才缓声道:“可是在下不妨与你直说……此境存于大夏之东,而那一味药草只生于西南重岭,两者相隔千里有余……此一来一回至少月余,便是将轻功运之以极,现下动身赶去也早已来不及。”他续道:“所以你师父即便现在被你带出境外,也是必死无疑。”
青衣少年一震。
“故而,你不若依我之言,就带着她在此度过余下的十数日。”齊逸才微叹:“此地除了我,便无人知你与她实为师徒……你尽可悉心照料陪伴左右。”他望向少年人,诚挚道:“此虽是死路,却可令她免于奔波受累、颠簸劳苦……安宁而去。”
青衣的人半晌无言。
齊逸才心下沉忖,已知他会应下。
只因他方知晓自己心意,怎能不想到此心放于境外会是个怎样的境遇。再者,体内蛊毒散之寥寥,他心下对于他师父,其实还是恨意居多的。
若是有恨,心内深处究竟是欲要她生,还是欲要她死,便就无从得知了。
齊逸才看着少年,温言道:“我观小公子号脉快且准,想来你也是深谙医道之人,应是极清楚能救这女子的药草是何物,距此又是怎样地遥不可及……可是?”
青衣的人终于抬起了头,久久,却又还是垂目在女子身上。
静静观之,不知望了多久,他终是点下了头。
伸手抚过女子的脸颊,他柔声与她道:“这最后的十数日,萧儿陪着您,就在这方绝境里慢慢度过,不再奔波,不再流离……师父,可好?”
女子安然沉睡,不回不应,苍白的面容上清冷寂静,一片萧然。
少年人轻轻描过她的眉眼,指尖温柔如羽,面上笑容清浅,如斯平静。
…….
神女教总坛大殿之上,梅疏影坐于客座上浅笑悠然。
玖璃与雪鹞立身在他身后,一时不明。一路行来分明心急如焚,现下却又仿似丝毫不急……实不知公子究竟是何打算。
“说来惭愧,我神女教一直未能与贵阁有所交集。”寒暄过后,韩冲儿终于忍不住道:“今日梅阁主突然亲临,不知是有何要事?”
手中青玉扇极为随意地轻轻一转,梅疏影含笑道:“据闻贵教有一处血池,乃珍兽母麒麟的血化成,传承数百年,有奇效。梅疏影此来,有心儋仰一二,不知可否方便?”
韩冲儿震了一下,心下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梅阁主只为儋仰?”
梅疏影笑了一声:“不为儋仰难道还要跳进去不成?本公子既说是儋仰,那便只是儋仰。”
玖璃惑极,忍不住拧眉去看梅疏影。
白衣的人举止神情却始终悠悠淡淡,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韩冲儿站了起来,踱步间端过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边行边道:“实不相瞒,本教的麒麟血池有圣效,外人实不便靠近。梅阁主有心儋仰……我却又不好拂意……”说话间似无意般走近了梅疏影,手中茶杯突然侧翻,眼看便要泼到白衣的人身上。
“公子!”玖璃微惊。
韩冲儿亦露惊色,慌忙伸手来扶:“梅阁主小心!”似是想要在茶水泼上来之前拉开梅疏影。
客位上安坐的白衣公子神色丝毫未变,举扇轻轻一挑格开了韩冲儿的手,与此同时另一手一把接住翻落的茶杯,身影一转,稳稳将打翻的茶水又接了回去。“教主拿好。”言罢玉扇伸来一挑,将茶杯挑在扇尖,悠悠然推到了韩冲儿面前。
一身墨绿长袍的中年男子愣了一下,而后霍然扬笑,自青玉扇上取过了茶盏。“惊云公子好身手,叫韩某人开了眼界。”说话间将手中茶盏又端了回来。
梅疏影伸手拂过白衣,重又落坐下来。敛目无常:“韩教主过奖了。疏影武力低微,在巫家家主面前是过不了三百招的。”
韩冲儿握着茶盏的手一紧。
三百招……他竟能在巫山空雷手下走过百招有余……
这惊云公子,主掌文武榜,自己果然深藏不露。
玖璃静观在旁,心下微惊。公子是何意……?
若从方才看来,公子内力好像全无问题一般……
难道……公子一路都未动用过自己那一层内力?!
玖璃的脸突然黑了黑,什么也不想说了。
韩冲儿坐回主位,看了看梅疏影:“不瞒惊云公子,江湖上盛传我教麒麟血池有什么起死回生,生肌回元,助人恢复、增长内力的功效……其实都是谣言,尤其有人中了锁元石失去内力之后,会想来此妄图恢复……”
梅疏影极为随意地点了点头,顺口接道:“其实都是假的?”
韩冲儿当即点头:“是假的,不过一方兽血小池,哪里来的那么多妙用……”
“那麒麟血池旁生有麒阳草,也是假的了?”梅疏影端过手边一方茶盏,轻轻拂了拂盖。
韩冲儿笑道:“这倒是真的。梅阁主且说怎生如此奇怪呢,明明这麒麟血池蓄的是母麒麟的血,性为阴,可那池边生长出的却是极阳的麒阳圣草,真是耐人寻味。”
梅疏影抬头来淡淡笑道:“这有何奇怪,所谓阴阳相吸,两性相引,不过如是。”
韩冲儿闻言大笑,虬眉高扬:“惊云公子所言甚是!兴许便是如此!”他言罢似是想明了,起身来道:“既然公子明言只是看看,那韩某人也不多推搪了……梅阁主随我来!”
梅疏影悠然放下手中杯盏,一面起身一面道:“江湖都道神女教行事阴邪,乖戾难处,看来也不尽然。”
韩冲儿一面领路一面大笑:“哈哈哈,还是梅阁主明理,不愧是天下第一阁之主!我神女教一不为恶二不行歹,经年下来一直为江湖所误会,实在是冤枉……”
梅疏影扬眉而笑:“贵教地处深山重岭之中,外有瘴气为屏护,江湖之众不知内情多有误会,也是难怪。”
“便是如此……”韩冲儿领他们拐向大殿之左,径直前行,经一处雕花石桥踏上了对岸崎岖料峭的长崖,崖上野草横生,越行越窄。韩冲儿一面行一面道:“梅阁主小心步下,此地是我教圣地,除却教主与圣女旁人都不能来此,故而并无人迹。”语声顿了顿,他方续道:“今日斗胆领梅阁主来观,实是因为与梅阁主脾性甚合,江湖还道惊云公子人如红梅、舌如毒蝎,我看纯属瞎扯!”
梅疏影眯眼儿笑,手中玉扇轻轻点动。
身后的玖璃默默低头,心道:实则半点不假!
立于玖璃肩上的雪鹞突然发出一长串的嘶叫,似是……嘲笑?
“梅阁主这只鹞鸟……是怎么了?”
梅疏影笑面:“无事,这蠢鹞子想是逡巡间得见了同类,因而高兴。”
雪鹞叫得更响了。
玖璃看了一眼前面领路的韩冲儿,再度默默低头。
“原来如此……”韩冲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而后扬手道:“梅阁主请!前面就是我教圣地麒麟血池。”
梅疏影含笑跟上。
一处断崖立于此路尽头,窄窄的石径上山花烂漫。
崖前一方长宽约十丈的小池毗邻断崖,池边铺满参差不齐的深褐色岩石,崖上巨石巍然,其形便如一只蜷卧抱子的母麒麟,阖目安眠,神韵十足。从母麒麟身下拖出一条一指宽的沟壑,有殷红的液体不断从石缝沟壑中往下流淌,汇入池中。
而崖边那方小池池水深红,当真便如浓绸的鲜血一般,于崖上山风中微泛涟漪,粼粼有光。
一眼观之,便好似这小池一直在顺接石像母麒麟的血一般。
几人立于崖前小径上,离池数步,韩冲儿回头来看向梅疏影:“梅阁主,这便是我教的麒麟血池。其血天生不竭,池水长年不枯,我等将它视为圣迹,百年来从未敢妄动于它。”
梅疏影的视线却落在池边犬牙交错一般的石缝中、生长出的那些枯黄枯黄的野草上。
似随意般走近了几步,梅疏影以玉扇指向野草:“教主虽说旁人不可来此,但这池边的野草都已枯成这般模样,难道也不叫人来清理一番?”
韩冲儿闻言大笑出声:“梅阁主是有所不知,此草便是我教独有的麒阳圣草,属性至圣至阳,天生便是这样一副枯黄的模样,外人不知,都道只是将死的野草,其实正是繁盛之时。”
梅疏影眼中亮而沉:“原来这便是麒阳草。”言罢身形突然一动,一起一落迅捷如鹄,伸手便把那深色岩石上的枯草连拔了两株!
“梅阁主!”韩冲儿见之大惊!面色已变:“我道你是为此血池而来,百般提防……不想你竟是冲着本教圣草而来!”
梅疏影极为从容地将麒阳草收入了袖中。“据闻贵教的麒阳草因生于血池一侧,与此麒麟血池有着微妙的互补关系,因而被视为圣物,从不允人擅动,更遑拔出或带走……疏影无法,既是想要,便只得强取了。”
韩冲儿甩袖一哼:“好一个只得强取!亏我对你百般礼遇,你竟如此相报!”韩冲儿面露厉色:“放下麒阳草,本教主便可当作什么也未发生过,如若不然,休怪本教主与你不客气!”
第126章 瘴林
玖璃面色已凛,手握剑柄蓄势而待,虽不知梅疏影为何要夺麒阳草,却已本能地持剑相护。
梅疏影也是哼了一声:“韩教主,今日贸然来夺贵教圣草,确是疏影不对,只不过教主为这区区两株枯草,便要与本公子‘不客气’,是否也是借机行事,有心要与我惊云阁为敌?”
韩冲儿面色青白,怒道:“什么区区两株枯草!圣草长于血池边不可或缺,何如你所说的这般无足轻重!放下麒阳草!否则……”
梅疏影施施然地拢了拢袖,转面来望着韩冲儿道:“麒阳草我定是不会放下的。教主若是觉得,你的武功必在疏影之上;或是认为惊云阁掌握不了神女教所做所为,不必被教主放在眼里……尽可动手来拿。”
“你!”韩冲儿怒极,眼看便要动手。玖璃心下大紧,冷汗涔落。若然真与他动起手,以公子现在的内力,实难全身而退……
“只不过……”那边白衣如雪、朱梅冷艳的人轻轻转了转手中玉扇,微微笑道:“疏影听闻贵教似乎向来以圣女为尊,教主虽全权打理教中事务,地位却远不如圣女,教主若贸然与我惊云阁为敌,不知是否也是诗圣姑所愿?”手抚玉扇,白衣的人眉目间满是悠然浅笑:“疏影可不想因为此事,累教主被圣姑责罚。”
韩冲儿负手立于崖边,脸色铁青,竟是已然气得说不出话来。
梅疏影自血池边从容走来,过韩冲儿,走向玖璃一侧。
玖璃双目极凛,心如悬丝,眼见梅疏影走至韩冲儿身边时后者袖下双手慢慢握紧……手按剑上霍然欲拔。
白衣的人脚步忽顿,竟止步在了韩冲儿面前。
面上是一派悠然无常的浅笑,长眉微挑,淡然自若,他飒然道:“疏影将此草带走,答应自今日起,惊云阁撤走所有安插在贵教的羽谍,只要疏影坐任阁主一日,从此不再探问神女教所作作为。如此,教主以为如何?”
韩冲儿震了一下,袖下双手陡松。下一瞬抬头来眉间微拧:“惊云公子此话当真?”
梅疏影笑了一笑:“这有何不能当真,夺草一事本是惊云阁之错,疏影自然应该有所表示。”
韩冲儿冷笑了一声:“难得梅阁主还懂得几分道理。若是这样,麒阳草你拿走也不是不可以。”
“公子!”玖璃不得不惊,惊云阁以通晓武林各大门派之内情讯息而得以屹立江湖之上,等同于一只渗透在武林中的无形之网,若是放过神女教,等于巨网已破,势必影响惊云阁在江湖上的威信。
且神女教如此怕人窥探教务内情,本就引人怀疑。若然不闻不问,岂非纵虎为患!
梅疏影却极自若:“且本公子还会将阁中右护法留下,命他在此向贵教圣姑言明此事,以免教主空口无凭,在圣姑面前难做。”
韩冲儿笑了起来:“还是惊云公子想的周全,韩某人自问是没有能力留下公子的,但若不将公子身边这位留下,亲口说与圣女此中一二,韩某人可是要大大不妙的。”
玖璃不禁心急:“公子……您独自返回……若是……”
梅疏影一记折扇敲在了玖璃肩上,惊得雪鹞扑翅而起。
“本公子无你在一旁拖累,回程自然更快。你只需将此事原原本本地说与诗圣姑听,再把本阁主过来拜访的帖子呈上,如此便可。”
帖子?玖璃震了一下,当即想起两日前梅疏影右臂伤愈后立即写好交予自己的那一封信……
黑衣男子犹豫半晌,终于低下了头,抱剑应道:“是,公子。”
梅疏影转身便走。
“且慢。”韩冲儿语声一扬,颇为诚恳地看向梅疏影道:“梅阁主待我不薄,韩某人便就提醒公子一事……”
白衣之人回首望来。
韩冲儿道:“麒阳草火阳之力甚剧,与神女教四周深山重岭中的瘴气同属火躁之性,有极大的加剧瘴气之效。惊云公子若带着麒阳草过瘴气林,轻者五识迷乱瘴气入体,重者神志不清毒气攻心……裹上多少层油布纸都是没有用的。”
玖璃一窒。
梅疏影却是扬唇而笑,神色极为淡然:“多谢教主提醒,疏影记下了。”言罢白衣一扬,旋如山间云雪,人已转身离去。
玉扇执于手中,长发微微拂扬,衣似雪,朱梅艳。举止之间,始终悠悠淡淡,从容不迫.
深山重岭,树茂林深。
梅疏影方一走近,便觉面前深林中慢慢聚集起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烟袅雾气。
来时分明淡薄,现下却因他走近而以人眼可见之速聚集浮起,缭绕不散。
白衣的人顿觉胸口一窒,往后退了退:“这韩冲儿,诚不欺我……本公子过来闹了他一通,多有欺耍,他倒是言之凿凿。”
言罢也不觉得有愧,面上神情仍旧凉薄。白衣的人想了想,将盘旋上方的雪鹞唤了下来。
梅疏影将袖中两株模样枯黄的药草缠进白巾之中,命雪鹞飞悬半空,伸手慢慢将缠了麒阳草的白巾绑缚上雪鹞朱红色的爪:“蠢鹞子,这白巾里可是个重要物什,你若是弄丢了,本公子即便是煮了你也无什么意思了……”言语间,手上动作便又慢慢止了下来……
梅疏影霍然挑眉,思索道:“你又如何会知道这两株枯草有什么重要呢?”
白衣的人安静了一瞬,看着雪鹞半晌,似是想明,喃声道:“也是。”
立身于山峦重嶂的低谷处,梅疏影突然极为自嘲地笑了一笑:“你如此之蠢,也不知道这样大的一片重岭不能停落……若是见着虫鸟蛇鼠,怕是就飞下去寻食了……”
身上白衣*在林前山风中拂起又落下,梅疏影笑着摇了摇头,面色在袅袅如雾的山瘴中隐见苍白。他却毫无所觉,只伸手将那方白巾又从雪鹞爪上慢慢解了下来。
雪鹞闻他之言高声嘶叫起来,却似急了,不停地用圆鼓鼓的脑袋去顶开梅疏影的手,竟似明白其中厉害,执意要替梅疏影带走这两株麒阳草。
梅疏影见状,伸手弹了它雪白的脑袋一下。“蠢鹞子,你可知带着这两株枯草,你若停落靠近了这一片重岭,当即就要挺尸其中了。”
眸中含笑,他言罢,伸手取过白巾……
下一瞬竟见雪鹞两只利爪伸了过来,用力扒拉自己手中包裹着麒阳草的白巾,眼见就要抓过去。
梅疏影毫不客气地又是一指弹过去。转手拂开了它两只朱红色的长爪。“闹什么,本公子不让你带,是留你这蠢鹞子一条鸟命。”梅疏影不觉叹息,看着它白如净雪的毛羽,感叹了一声:“一直以为你是装傻,如今看来实是真傻。”
言罢再不管雪鹞嘶叫闹腾,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方白巾。手执玉扇极为随意地笑了一笑,梅疏影将两株麒阳草重又收入了袖中。
“你走吧。”转腕收起玉扇,白衣的人回身面向重岭,“自己寻路出去,莫要跟着本公子,离的远些。”沉息一刻,他挑眉与雪鹞道:“蠢鹞子,可听明白了?”
雪鹞扑翅在侧,神情十分焦急,不知是懊恼还是后悔,竟想探头进梅疏影袖中叼出那两株枯草。
梅疏影随手将它拍开,再不耽搁。面色一肃眉间一凛,蓦然纵身跃起,纤白无尘的身影向着那方深林雾瘴、极快地掠去。
风声如狂,雾霭沉曀。
流转如墨如烟尘,徘徊远去,缭绕不歇。默然间一幕沉疴,霾深瘴浓。
深山重岭,一片萧然寂静。唯见飞云浮雪,白衣红梅,点点艳色。
经年不知情,往事随风去。
树影乱,星火燎,半世流离中.
樱罗境野,涧水鸣。
临窗半倚,木屋前那一株三人合抱不及的樱木于晨风中摇曳若舞,漫天的粉云飘散随风,落如花雨。
屋前细草之上,慢慢走来一个身穿浅色莲纹褶裙的少女,轻轻伸手扣门:“樱家公子,我给你送药膳来了。”
云萧怔然回神,收回了望在窗外的视线,垂首间细细掖好榻上女子的被角,自榻边起身,上前开了门。
“有劳落姑娘了。”
“你又说错了,我是默默,不是落落。”少女甜甜地笑了起来:“姐姐今天出境去了,怕是要下月才会回了。”
云萧歉然地笑了笑,伸手自她手中接过了白瓷小碗。“有劳默姑娘了。”
面前少女眉弯如柳,笑容清甜如蕖,确实比昨日来的那一位要柔和许多。
“爹爹都分辨不出我与姐姐,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云萧怔忡了一瞬,只得点了点头。
少女随着他将白瓷小碗端至榻侧的牙桌上,于榻沿坐了下来。
“嫂嫂面色还是白……今日醒了么?”少女看着云萧慢慢将榻上女子扶起,靠坐在自己胸前。
几日下来,云萧听闻她们如此称呼,还是忍不住怔神……青衣的人微微摇头,而后默然将小碗端起,用小勺慢慢喂给怀中女子。
那甜美以极的少女在一旁看着,眼神清亮,面上柔和。许久,道:“若是默默也能寻个像公子这样温柔又细心的人做夫君,那就好了。”
第127章 樱箫
青衣的人闻言便怔了一下,而后抬头来微微一笑,温言道:“默姑娘心地善良,来日能寻得比云萧更好的人。”言罢便又低下头来,细致而专心地将碗中药粥喂给女子。
少女便又甜甜一笑,望着他不再说话。
不多时,云萧将药膳喂尽,放下了手中白瓷小碗。
少女忙伸手接过了空碗。
“今日外面暖和的很,公子不若带着嫂嫂出去走走?”少女看着榻上女子苍白的面色,抬头来小声提议道。
云萧沉默了一瞬,微垂的目中有深深的恻然,垂首看了怀中女子许久,极轻地点下了头:“也好。”
少女兴然地收起碗勺,帮忙简单收拾了一下。
青衣的人为女子将雪麾披上,轻轻将女子抱入了怀中:“萧儿带你看看这一片绝境可好?”
言罢青衣微旋,少年人抱着女子慢慢走出了此间木屋。
微风徐徐,青草茵茵。
潺潺的流水声远远近近相迢递,点点山花盛开在林间树下,零落远去。
风吹叶拂,树影轻曳,满地花草野植相依偎。
云萧抱着端木止步在一株硕大的兰木前,看着草地上三五个小孩正在追逐打闹……
眉眼堆笑,欢喜愉悦,几多恣意。
少年人目中哀意更深,面上却也禁不住染上一抹极清浅的淡笑。
伸手拂过长衣,便就抱着怀中之人在这一片青草上坐了下来。
少女始终安静地跟随在少年人身后,此时便也安安静静地落坐在了一侧,转头柔柔地看向了不远处的孩童们。
“哇!一个好美的大哥哥过来了!!”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小女娃儿回头来看见云萧,突然满眼欣喜地叫了出来。
青衣的人一愣。
三五个小孩全部望了过来,额间或兰或莲或梅,映在那一张张精致软萌的小脸上,便如粉雕玉琢一般。
“他额间是樱花哎……阿望没有见过……”
“猫娜娜也没有见过……”
“小烯也没有见过……”
“昵……昵子也没有见过……”
少女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起来,招手与他们道:“都过来,默姐姐告诉你们。”
“好呀好呀~~~”一群短手短腿的小娃娃们便争相围了过来,其中数那个唤作昵子的年纪最小,说是走,其实是爬,圆滚滚的身子慢慢往云萧这边滚爬过来。
少女默默道:“这个大哥哥就是三君讲课时说过的,族里以前在的、那个血樱家的后人。”
“哦哦……阿望想起来了,是幺先知哥哥说过的,很久很久以前,去到了樱罗绝境外面,帮我们去看能不能和境外的哥哥姐姐们一起生活的那个大家族!”
少女赞赏地点了点那个年长女娃儿的脸蛋,笑着道:“不错,望及记得很清楚,不过不许再把夫子叫做哥哥哦,要叫先生或是夫子……”
“不要不要嘛,日月昌凰爷爷,夜落伯伯,幺先知哥哥!”小女娃儿嘟着嘴道:“不闲哥哥就是这么跟阿望说的~!”
少女不禁叹气,不知是拿这个小女娃儿没辙,还是拿那个叫做不闲实际上却最闲的人没辙。“好吧,那默姐姐继续说哦……”
少女望了云萧一眼,慢慢道:“这个大哥哥在的血樱家,以前是族里最大的家族。两百多年以前,血樱家的家主想要出境去尝试与境外的人融合,从那之后血樱家就移居到了境外,只有每年三月中旬樱花盛开的时候才会归境一踏,与村长、三君和长老们细说境外的事。”
小奶娃们马上就发问了。
“可是现在不是三月呀?”
“大哥哥家为什么要去境外呢?”
“大哥哥不喜欢樱罗绝境么?”
云萧看着他们,温和地摇了摇头。
少女续道:“因为境里的人越来越多,地方总会不够的呀,这两百多年我们在血樱家的帮助下建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樱罗绝境,有不少家族都移过去了……三个绝境之间,也可以互相往来。”
“至于现在不是三月……”少女也是一愣,转目望向云萧:“对呀,现在不是三月,公子与嫂嫂为何会此时回来呢?”又想了想,她疑惑道:“而且默默听长老们说,血樱家已经五年未归过境了?这五年公子家怎么没有派人回来呢?”
云萧目色更深,垂目道:“因为已经没有默姑娘所说的血樱家了。”
少女一愣,下一刻便震住了。“樱家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于境外,有一个连城南荣家……是如我这般额间有樱花额印的人。”语声微抑,少年人一字一顿道:“大夏天隆三年……便是五年前,南荣家已被灭门。”
少女呆住了:“南荣家……?”
霍然想起樱罗绝境的人是没有姓的,子女均以额印传承血脉,只取名不传姓。而血樱家两百年前出境之后,为与夏国文化相融,就姓作了南荣……
“南荣家……血樱家……已经没了?”
少年人语声也是凄然:“五年前……便没了。”
少女霍然站了起来:“可是,可是三君说,血樱家还在的,因为回来的就是血樱家的家主……”
“家主?”云萧微怔,下一瞬,慢慢摇头道:“默姑娘误会了……云萧虽意外得知自己是连城南荣家的人,但应不是像家主那般重要的人物,毕竟五年之前,我不过是个十一岁的稚龄少年。”抬头望远,青衣的人道:“幼时之事我都已不记得了……也不知我有着哪些亲人,父母是谁?可有兄弟姐妹……是本家还是分家……与默姑娘所说的血樱家家主关系可亲厚……这些我都不知……因而,并没有什么资格称自己是南荣家的家主。”
“你是血樱家的家主,因为你带了血樱家家主的信物。”
青衣的人只微微抬了抬头,回望少女,语声沉淡:“我并无什么家主信物……”
少女蓦然紧紧看向云萧,扬声道:“有的!就是嫂嫂身边的那根玉箫,它叫做璧玉樱箫,箫内壁刻满了樱花,那是血樱家传承‘箫语’绝技的玉箫,能将‘箫语’之力发挥至最强,是血樱家家主传承之物,历代家主都会好生保管,永远只会给最重要的人。”
不知为何心头默然一震,云萧低头来有些呆呆地去看怀中女子。
可是那玉箫……是师父所有。
“还有……”少女睁着明亮的大眼再道:“齊逸才长老说嫂嫂体质太畏寒,中了那一味墓蔹花毒后原本定是活不过十日的,嫂嫂能撑到现在……都是因为樱家公子你给嫂嫂喝了不少你的血。”可能是提及了少年人怀中女子的境况,默默有些悲伤又心虚地低下了头,继而小声道:“如果没有你的血,嫂嫂早已去了;如果你不是血樱家本家的后人,嫂嫂不可能还能再撑这些日子……”回头间目光哀婉、却又极肯定地望向青衣的人,少女定定道:“你的血具极强的药性,非血樱本家不能有……樱家公子你要相信我……”
不知是感慨、悲凉还是无心,云萧低头看向怀中女子,极哀然地淡淡一笑:“我是不是默姑娘所说的樱家家主又有何妨呢?我的血有再强的药力又有何用呢?齊长老已言,我最多可再续她九日性命……”目色垂敛,少年人极低声道:“九日之后,什么也不必论了。”
不知是云萧看向女子的视线太过悲疼,还是他怀中女子脸色太过苍白。
四周围着的奶娃娃们不禁都有些惴惴,浅细柔淡的眉拧起,探了脑袋过来看。
“大哥哥,你怀里这个大姐姐怎么了?”
云萧闻言,心下无声哀冷,周身漫开一阵散不去的悲绝凉意。
难以成言。
默默目中一恻,对着小奶娃们轻轻嘘了一声,轻声道:“大姐姐在睡觉,你们不许吵她哦。”
小奶娃们立即诚惶诚恐地点了头,末了,却又忍不住巴巴地要问。
“大哥哥,这个大姐姐这里没有印记哎……”
那年纪最长的小女娃指指自己额心,忽闪着大眼看着沉睡的女子:“她不是樱罗绝境的人吧?”
少女看向那小奶娃,无奈解释道:“这个大姐姐就像歌公子带回来的皇甫姑娘一样,是绝境里的人从境外寻回来的娘子,虽然不是出身在绝境,但以后就是绝境里的同伴哦。”
“哦……”小奶娃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少女转向青衣的人,似是怕他沉溺在女子境况的悲伤中不能自以,少女强自微笑着与他道:“樱家公子久不回樱罗绝境想是不知道……境里每半年会派人从这一个樱罗绝境去到另两个樱罗绝境一踏,获悉彼此境况,也将沿途所知夏国所生大事通报一遍……此次被派出去的人便是我姐姐……而五年前被派去其余两境的人是这位歌公子。却因中途受伤被一户人家所救,逗留了整整数年才归境,以至这几年境外大事我等全然无知……所以血樱家所生的事,长老们怕都不知情……”少女说着眉间便拢起,忍不住站起了身来:“樱家公子你且歇着,默默需将此事告诉长老们去。”言罢便欲转身而离。
却是此时,奶娃中那个最小的小胖昵子不知何时已爬得极远,在远处一株被铁栅栏围起来的枯树旁咿咿呀呀地叫着,伸手便去抓那枯树上一根长长的带刺的荆棘。
默默起身来正好看见,呀了一声:“这小昵子!真不让人省心!”
她去的快,那小奶娃抓的也快,已经被扎了手,呜呜哇哇地扁嘴哭了起来。
少女跨过栏杆进到枯树旁一把拎起了小奶娃:“这铁栅栏围起来的东西是叫你们长个心眼要留意的,谁让你爬进来胡乱抓的……”说罢威吓式的轻轻在小奶娃的屁股上拍了两下,“还抓不抓?抓不抓……打你这两下长个记性,族里的规矩要好好记在心上知道么?”
这小昵子不知是被少女吓着了,还是当真被扎疼了,哭的一抽一抽的,圆滚滚的脸蛋上全是泪水,引得其余小奶娃都不安地张望过来。
第128章 蛇花
少女将小昵子拎回了云萧身边,少年人迟疑少许,伸手接过了奶娃娃:“我看看她手上的伤。”
默默闻言一怔,心下不禁一柔,眉稍眼角染上了浅浅的笑意:“好啊,那谢谢樱家公子了。”
默默想要离开去与长老说事,可是看见青衣少年低下头来一言不发地替小昵子查看伤口……又忍不住蹲下来看着他这样细致温和的模样。
心下微微叹息:齊逸才长老既说嫂嫂活不长了,那定是活不长了……只望他别太过伤心……以致做出什么傻事……
下一瞬却见少年人抓着小昵子的手一怔,目光有一分震愣,更多的是恍惚深惘。
“怎么了?”少女见他神色有异,探头过来问道。
“这个,是什么?”青衣的人忽指着小昵子抓在手心里的一根极细极细的绿藤轻声问道。
少女低头来看,便见小昵子一根手指上戳了根小小的棘刺,冒出来一颗殷红的血珠,而她小爪子里,正握着一根翠绿翠绿的藤蔓,纤长细瘦,其叶小小。
少女指着昵子抓在手里的绿藤道:“樱家公子问的是这一株蛇花吗?”
“蛇花……”云萧目中寥落。
师父也道它唤作蛇花……
低头慢慢从自己颈中牵出一方精致的锦袋,云萧伸手取出了袋中一截干枯细长的木藤,目中忽然极为苦涩。
“原来樱罗绝境也有这一种蛇花……”
少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眸中酝酿出渐深的殇与痛,苦与惘。低喃间手指慢慢用力,将掌中枯藤握成了一片齑粉,风吹过,深褐色的粉末随风飘逝……
一切终于尽了。
少年人低头看怀中女子,似乎终于释怀了当时青风寨山径之上、她将自己遗落于外的孤依苦涩……
师父……时至今日,萧儿终于不怪你、也不恨你了……
心抑。
怅惘。
沉寂。
变得再无念想。
“樱家公子也知晓这蛇花的吧?”少女随手从小昵子手里抽出了细藤:“家里长辈都会好生叮嘱我们,若去到境外一定要小心这蛇花……血樱家移居在境外两百多年,肯定比境里的人都要通晓这小东西……”
云萧不知为何突然怔了一下。
“境外一直有关于我们奇血族人的传言,大多数人都不信,但还是有人信的……不知是谁发现了用蛇花和栈香可以验出奇血族人,因为蛇花会在栈香的熏染下由绿变红,此时常人去碰便无事,但若是奇血族人碰了,指尖立时就会沾染上蛇花转变成的赤红之色,会一直留在指尖上,一生都难以洗掉。不仅如此,其自身也会因那赤红染上蛇花的蛇母之性,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因身上所流混合了蛇母之性的奇血引来四周毒蛇饮其血,可谓后患无穷,险恶至极!”
默默言罢沉忖道:“而且,奇血族人因是隐世药人,血液中天生含药,能减轻任意毒息……那些相信有奇血族人存在的,多半也是不怀好意。”
少女回头来看向少年人:“所以樱罗绝境都会特意种上一些这蛇花,叫族人好好认清了,往后若是出境去了,一定多加提防。万万不能在它变作赤红时触碰。”
心神忽然有些恍惚。
青衣的人呆呆地震在了原地……有一刹那不知心之所重,不知路之归途。
不知所闻,不知所见。
惶惶然、满心愧负;岌岌然、心无所依。
身子霍然绷得那样紧,少年人有些无措地伸手去抚怀中女子的脸。
……
“你一直将蛇花枯藤带在身上,可是还在怪罪我当年将你输在青风寨中?”
“前事已往,此事已尽……又何必执意。”
“萧儿,青风寨一事……是师父有负于你……”
……
不是……根本就不是!
师父……
蓦然眼中一热,少年人有些控制不住地紧紧抱住了她。
你没有不好……
你一直没有不好……
是萧儿不懂……是我不懂……是弟子不懂不明……
一直一直……错恨也错怪着您……
蓦然泪染衣襟,少年人抱着她泪如雨下:“不要死……萧儿不想要你死……!”
一袭青衣哗然扬起,少年人一把抱起女子突然急速纵掠而去!
“樱家公子你要去哪?!”少女不明所以,赶忙从地上爬起了身来,一时想去追看少年,一时又想去通知长老几人,来回犹豫一瞬,发现少年人速度太快根本追不上,终是急忙跑去了众家长老那儿。
那方草坪之上,指尖还扎着一根荆棘的小昵子委屈地望着两人背影:“昵……昵子的手还在流血……呜哇……都不管昵子……”.
“落姑娘不急,慢慢说。”齊逸才看见来人,温言安抚道。
“不是落姑娘是默姑娘……不对这不是重点……齊长老,樱家公子方才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带着嫂嫂匆匆离去……像是要出境的样子……”
立于齊逸才身侧的云绫舞长老摇了摇头道:“出境的阵法虽比入境之阵要容易的多,但也只有我们六长老合力才能破除,你去问问樱家公子是有什么急事……”
齊逸才一愣,“他莫不是即知来不及,也要出境去卯力救他师……咳……救他夫人……”
三君之首的日月昌凰道:“不该是,他情人泪蛊散的不够多,心内尚余恨,当不至于如此深情执着才是。”
齊逸才道:“恨要有因,若是因散了,便就无从恨起。我们还是先去看看情形吧。”
几人方踏出屋室,便见几个守阵的族人匆匆而来。
日月昌凰面色一变:“总不会是……”
“禀三君!长老!有族人擅自破阵出境!我等拦他不住,那人抱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已出境去了。”
众人皆默。
日月昌凰身侧的夜落轻轻笑道:“看来就是大哥你所想的那样……”
日月昌凰叹了一声:“徒劳之举,又何必如此执念呢?”
三君最末的幺先知看了两位兄长一眼,想起一事,出言问道:“那女子左手掌心里的映身蛊晦暗色深,元力流转不歇,隐有魔性,极不同寻常。大哥二哥几日来为何分毫未向樱家公子提及此事?”
日月昌凰面色一肃:“那映身蛊存之已久,一时无害。”额间菖蒲花纹淡紫如绡,他续道:“这白衣女子当非常人,竟具分筋匿脉之能,我与她看脉时纵于昏睡中隐隐也有藏脉之心,不欲让人知晓此蛊……今日你我能知,只因她伤得实在太重,欲藏欲掩,皆是有心无力。”日月昌凰顿了一顿,叹道:“她既有心隐瞒此蛊,我等又何必硬要点破?故而未提。”
“是这样。”
众人对视一眼,尽皆无话。
“他还会回来吗?”默然间闻少女一声轻喃,低如絮语,随风拂远。如叶如尘.
漫漫轻白无尽,一抹玄黑默然。
雪岭一隅,一人一身沉黑色斗蓬罩住了大半个头和身,低头坐在雪中一块覆了冰的岩石上,专注地折着手里一方纸笺。
细雪纷然,幽幽然地飘落到他发上衣上,那人毫无所觉,只将手里的白纸一折、一折、再一折,慢慢折变出一个轮廓。
他露在斗篷外的双手极白,堪比四周寒雪,斗篷下隐见耳后青丝毫无束缚地散乱在后,有几缕滑至肩上胸前,幽暗如墨,色深有光。
一方玄黑色铁皮面具覆在他鼻梁以上,露出来的双唇极美,轻薄色淡,便如阳春三月飘落下来的桃花。
双眸深幽,敛尽夜华,微光流转,琉璃曜色。
他安静地凝眸在手里的纸笺上,周身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阴郁漠色中。
雪色的肤,墨色的发,一身玄色,黑衣如幕。
唇间轻抿……他低头慢慢将手中纸笺折出了一个形状。
“你救我一命,又咬我一口。”这雪中的黑衣少年对着手里折出来的那只纸折的白狼幽声道:“我们是不是就两不相欠了?”
说话间慢慢回转了头,一身纤白、体形丰伟的白狼就站在他身后,俯视着少年,呼着热气。
黑衣少年微拧眉看着它,回身将手中的折纸拿过来照着它比对。
除了小了很多,其它都折地极像。
“你不是咬了我就跑了么?为何又回了……”黑衣少年伸手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皮制的小袋子,将那只纸折白狼放了进去。与此同时从袋子中抽出了一张人形的折纸,竖到了白狼面前:“还有,他是谁?”
白狼的眼中一亮,立即伸舌想要去舔那张纸人。
黑衣少年眉微蹙,立时把手收回:“不许舔,会坏。”
黑衣少年又低头看向那张纸人,半晌,喃声道:“那天应是你和他救了我……可我翻翻以前的折纸,并没有你们……”少年再抬头看向白狼,目中有微微的惑色:“所以你与他因何会救我?你是谁?他又是谁?”
白狼竟似能听懂他的话,对着他几声嚎叫,走近过来硕大的身子凑到了少年身前,挨着他蹭了蹭。
少年本能地避开,却还是被白狼长长的绒尾扫到了脸上,觉得毛茸茸的,轻柔绵软,似乎并不讨厌,便微微怔了一下。
第129章 义父
黑衣少年看着白狼的尾巴,迟疑许久,伸出手抓住了那根毛茸柔软的白尾。
纵白任他将尾巴抓在手里,一时没有抽回。
黑衣少年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蓦然间如春日里的桃花绽开三瓣,清新无垢,娇嗔柔美。
白狼的眼里闪过熟悉的悚然之感。
下一瞬果然见他眼里盈上一点恶劣,手中突然用力,重重扯了一把自己的尾巴。
白狼极为熟悉地顺势后退了一步,然后一尾巴甩上了他的脸。
黑衣少年被它扇地有点懵:“你知道我要扯你的尾巴?”
纵白简直想翻白眼: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时候的坏习惯倒是没有丢掉!
少年又道:“你不是能变大么?怎么又缩回了这幅模样?我手里这人是你的主人?”
见他指向手里的纸人,纵白甩着长尾一下又一下地点头。
黑衣少年见得它的动作不觉讶然,小心地将两方折纸收了起来,而后对着面前的白狼正色道:“我的名字是墨夷然却,你唤作什么?”
少年看了看面前雪白丰伟的白狼一眼,猜测道:“大白?小白?白白?”
白狼瞟了他一眼,偏开了头。
少年更认真地猜测道:“阿雪,小雪,雪儿?”
白狼一屁股坐到雪中,尾巴也懒得摇了。
少年却笑了,琉璃一样的眸中微微亮了起来,眉间面上始终阴柔郁戾的神色终于淡了一层,能感觉出少年人的青涩单纯。“你……”
霍然他和白狼都是一凛,两人各自往己方身后望了一眼。
白狼双耳一瞬间弹了起来,走出几步去听雪岭深处的风声,好似听到了唤声一般。
黑衣少年却是整个又复了之前单独一人时的默然阴郁之色,慢慢站了起来。
白狼走出已远,回头来向他轻声嗷呜了一声,便纵开四爪飞快地奔远了。
是那人叫你了么?
黑衣少年看着它奔远,低头将那方放了一狼一人折纸的袋子收入了怀中。
白雪茫茫,望之无尽。
一袭黑衣雪中拂摇,飘荡如墨色的旗帜,他转身向后,身上斗篷旋出冷戾的弧度,少年慢慢回头,看向了远处纵掠而来的一人。
不过眨眼,那人已至面前。
“你的步法好似比以前快了。”少年看着她道。
“不及影木。”女子正视少年冷漠道。语声很硬,听不出任何感情波动,一如她僵冷如负深仇的面容。“主人在前面,要见你。”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神色间亦是阴郁漠然。
女子纵掠而去,少年人紧随其后,两丛黑影飘忽如黑雪。
行过少许,远远看见两列肃煞黑衣在马背上飘摇垂荡。
一人立于十数个黑衣人尽头,背对众人,安静地站在雪中仰首望着更远处的雪岭。
同是墨色的长衣飘摇在风里,衣着单薄,身形颀长,衣襟袖领处大片大片繁复的纹络不停地随着长衣在雪中鼓舞。
雪色纶巾犹如凝结起来的雪,映在黑发之上皎然无尘,和着三千青丝一起拂荡。
袭卷翻飞却又难得自由,如被束缚在风雪尽头,一生逃不开冽冽寒风;又如飘泊不定的孤羽,寻寻觅觅,却终难寻得安生之所。
于是一生颠沛流离。
于是一生孤苦冷寂。
男子静立雪中,神色极为平和,目光却寥落而深远,淡淡的悲伤蓄在眼底,孤依,苦涩,彷徨。
映在他温柔的仿佛能滴出水来的神情上,看得人心下一揪,轻轻地疼。
众人静默地候在他身后不远,神色皆肃,无人敢于上前。不论男子站了多久,都只是静默地候着。四周唯余风雪声。
女子将少年领来,身形便又一纵,竟于一片茫茫白雪中倏忽消失,再也寻觅不出。不知其踪其形。
黑衣少年站在远处看了男子一会,目色慢慢染上了忧伤。
两列黑衣人仍是静默地骑在马上无一稍动,正视四周冷面不言。
唯少年慢慢走近男子,待到极近,两声轻叹相叠,黑衣少年禁不住伸手从后抱住了他。
举止极轻,温柔隽永。“义父。”
男子任他抱了一会儿,又是低低的一声叹息。
“我已派了影主影木折往岭南取麒阳草,她们本已在去往蜀川的路上,应是最快了……”开口间男子声音嘶哑,显然是数日未曾歇息,身上亦笼罩着一层倦惫无力之色。
男子回身来抚了抚少年的发,轻柔道:“你重伤初愈,我本欲叫你好好休养一些日子,只是据闻梅疏影也去了岭南……虽不知其中因由,但此人已识了影主身份,若让他们碰上,恐怕不好相与,故而想让你和影血赶去接应。”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抬头来安静地看着男子:“义父是因为还未能寻到那人,故而伤心?”
男子眼中一柔,抚在少年头上的手更见轻柔:“若是知道会被你看见,我便不伤心了。”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伤不伤心,又岂是义父能控制的……我只怕害义父伤心的那人,永看不到你的伤心。”
男子目光如水,轻声道:“天下间除了你,再无人能看到,她的话,更不能。”
少年又抱了抱男子,心生感触道:“义父又何必把心藏得这样深,却儿每每看见,总会心疼。”
男子低头望着他,目光深幽而柔敛,久久,语声里负上一丝歉疚:“难为你了。”言罢低头来轻轻抵了抵少年的额。
“却儿去了。”
“嗯。”
黑衣少年放开男子转身离去。
男子回首望着他,目光里若有若无的负疚轻疼。久久,见得影血跟上少年,便又回转了目光,望向了远处的深雪。
低声吩咐了一句:“与我再去寻。”
众皆低应:“是。”.
曲折回绕不知行了多久,青衣少年终能从阵中走出,入目所见阵中瑰丽奇幻的异景陡然崩塌消散,回身不见一点异状。
立身之处竟又是一片茫茫然的飞雪。
四周一片白茫,重峦叠*岭,望眼无尽。
云萧低头来为怀中女子将雪麾牢牢裹紧,又抱着她纵掠起来,直向西南。
不知纵行了多久,少年人怀中窜出一物,直扑雪地,惊得云萧收脚不及险些踩上了它圆滚的身子。
雪貂从端木麾衣中窜出在地,云萧见得它便一愣。
不过数日,这小东西竟整个肥了一圈……
可见先前饿得太过,在樱罗绝境里必是吃了又吃,吃了又吃,生怕饿死,以成如今这圆滚的模样……
雪娃儿围在少年人脚边焦急地转了一圈,嘴里发出“咯咯”的叫声,似是埋怨他又把它带入这难以寻食的雪地中,又似在提醒少年什么。
云萧不明其意,欲要再行,却又被它拦在脚前。
雪娃儿突然翻身在地打了个滚,一身白毛沾雪更白,它撑起身子努力让自己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几个步子。
云萧面色古怪地看着它……看着它……
雪娃儿似乎没见过如此蠢笨的人类,无力地将整个身子趴到了雪中,长长的绒尾甩了甩……少年人见之一怔,似想起什么,眉间微微拧起。
“纵白!”青衣的人霍然顺着风向沉喝了一声,语声夹杂内力,送的极远。
雪娃儿喜地蹦跳起来,心里惊诧难道大白狼在他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倦惫疲懒的样子?!
少年人又唤了几声,一面唤一面抱着女子在雪中疾行。心里思忖道:若是雪娃儿方才是为提醒自己唤来纵白,那它许是感觉到了纵白的野兽之息离此不远。
果然,少年人唤过几声之后,远远看见一抹白影在雪中快速移动,离自己越来越近……确是纵白。
“照小公子说来,送你回此樱罗绝境的应是你血樱家的守护灵兽——雪天幻狼,它是你血樱家出绝境前伺养出来的药狼,食奇血族人之血可急速拉伸延展骨骼筋肉,变作两倍大小,两个时辰后恢复,性情温顺护主,极具灵性。”
不由想起樱罗绝境中时,齊逸才长老曾与自己所说。
“小公子愿留绝境自是最好,你之情与心,若流于境外,怕是难得善终……”
……
矫健丰伟的白狼奔至面前,温顺地伏在了青衣少年面前。
云萧抱紧女子纵身而上,指向雪岭西南。
纵白会意,四爪扬尘,飞奔而起。
一狼二人一貂于风雪中疾驰,风声如啸,飞雪似舞。
“十数日后你师父去了,公子若需出境知会亲友,亦要记得不可流露此番情心……斯人已逝,余念可了。”
……
少年人压低身子挡住大部分的风雪,紧紧看了一眼怀中昏迷的人。
斯人未逝,残念藏心。
他已看不清路之终途,是难得善终的惘惘,还是斯人终逝的悲疼……终不过苦雨凄风,雪虐风饕。
这一生,少年懵懂,错生情妄,失罢,得罢,寻罢,念罢,竟已成了死局。
云萧低头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腕,以血喂与女子,久久任血在风雪中凝固,掏出一片极为轻薄的面皮慢慢贴到了脸上。
“这些行头是我为小公子出境了结后事所备,樱家公子既知此情不可生,便要记得放下,如此才是幸事……否则,便是人之痛苦来源。”华发生白的男子循循善诱:“执生妄,妄生罪,罪成孽,又何苦?”
……
又何苦?
青衣的人伏首在白狼背上,一点点将脸上面皮抚平,垂目低喃的同时,紧紧抱住了怀中之人。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应该放下的时候放不下,应该舍去的时候舍不得。
青衣的人凝眸一刻,低头轻轻吻去了女子唇上残留的血。
第130章 惊鸿
“怎么了?”雪岭一隅,赫连绮之看着回首望向一处的少女,微拧眉问了句。
“我好似看到他又经过了那里……”拉巴子有些痴怔地喃了一声。
“他?”瞥了一眼少女神色,赫连绮之禁不住嗤笑了一声:“你说的是那小子?”
拉巴子回神来便不回答了。
赫连绮之冷冷道:“此子,最好是与那个女人一齐死在了这片雪岭中,否则,将来必定成为夏国人人得而诛之的孽障。”
拉巴子震了震道:“赫连先生何出此言?”
“因为我说过,他的师父就是清云宗主……你以为,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可我见他对他师父极为爱护……”
赫连一笑:“是呀,极为。”最后那两字言语间如此阴阳怪气。
拉巴子听着不喜,微蹙了蹙眉。
“自离开那处洞中温泉,先生心情似乎好转不少?”
赫连绮之看着手里一方八卦罗盘道:“那是自然,有了这方玄铁罗盘,中原的祭剑山庄我们便不用去了。”
少女面露惑色:“为何?那先生所说的惊鸿弩……”
赫连一把举起手里硕大的罗盘,笃定道:“此物乃是用罕见的极韧玄铁所制,上面的阴爻阳爻可拨动千万次亦无损坏,它便是制造惊鸿弩最好的炼材!”
男子稚嫩的娃娃脸上显露出难得的兴奋,看向少女续道:“它原本应是一个极为庞大的阵式开启钥匙,也是极为重要之物,将它掩藏在洞中的人必是想要日后来寻回……我虽一时不明阵式与此罗镜钥匙所对阵法,但这方玄铁若被制成‘惊鸿’,必定可以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
赫连绮之眸中光亮极深:“只要用弩之人功力不至于太浅,其威势便无人能挡下。”
拉巴子闻言目中有惊色闪过,片刻后凛神道:“如能照先生所说,自是好事。”
赫连绮之冷笑了一声,抬头来道:“如此,我们往北出雪岭,尽快赶往塞外。”
少女看他一眼,回目应下:“好。”
禅西四人跟随他二人身后不发一言.
叶绿叶将要来的数百广陵郡驻兵分散在雪岭之中三五成行去寻,自己则独自一人纵马行入岭内深处。
白雪皑皑,一片凉芜,数日下来寻人未果心已急凛至极。
绿衣寒肃冰冷,纵驰在南面的山谷中。
忽然瞥见后方几骑骁骑围着一人赶来,叶绿叶看清了为首之人是谁,勉强收敛心神放缓马速半走半候来人。
“叶姑娘。”
“文大人。”
少许后,叶绿叶向身侧骑马在旁、马后跟随着几名骁骑的文墨染颔首淡道。
“是这样……姑娘来寻的这一片南面山谷,距闻有一险谷,深约百丈,为雪所覆,人行于其上难以察觉,极易掉入其中,墨染故而想来提醒姑娘一声。”两人并排骑马在前,文墨染紧紧裹着身上厚厚的长麾,细白的面上微现僵紫,语声也有些冷得发颤,不如平时那般稳。
叶绿叶回目看了他一眼。“大人离轿深入岭中,便为告知叶绿叶此一事?”
文墨染静静柔柔的面上浮现淡淡嫣色,微低头敛声道:“姑娘独自一人来此寻人,恐有失,墨染既知有险,过来提醒姑娘一声是应该……”
叶绿叶又看了眼他身后几名骁骑,目中之色好似便在怀疑这些人都是哑巴,开不了口,传不了话。
“叶绿叶谢过文大人提醒,此地风急雪凛,大人请回吧。”
两人说话间马儿慢慢踱步向前,文墨染低垂的视线望见面前雪地似比别处薄上一层,心下便一凛。
“叶姑娘!”文墨染霍然扬声,伸出手去突兀地抓住了叶绿叶的手腕。
绿衣的人眉间微蹙,冷面间正欲回目,便见身下之马前蹄踏脚之处突然往下一陷,与此同时马下四周之雪迅速跟随陷落,猝然崩塌。
叶绿叶目色一凛,当即飞身而起欲点马背纵掠退开,只是右腕被人抓住一时桎梏。
“大人!”身后的骁骑眼见文墨染马下之雪也跟随塌陷,语声一急,便欲拍马来救。
“不要靠近!”
“莫要过来。”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目斥了一句,只是扬声不及几人已奔近了几步,地上之雪受到震动崩势更快,一整块地往下塌陷下去。
“退回去!”叶绿叶冷斥一声,手腕一转反手拉住文墨染便欲飞身而退。
几名骁骑不敢有违,立时急步后退,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雪球打在文墨染身下马臀之上,力道不浅,那马儿本已受惊,吃痛之下一拱一挣,原本已放开的马缰竟又套回了文墨染微垂的腕上,叶绿叶拉起他欲要飞退本无难处,飞身而起之际所拉之人重力陡加,一时没有料到,整个人猝然下坠。
“叶姑娘!”文墨染一刹那间面色极白,仓促地想要甩开她的手往上推她一把,叶绿叶见倏忽之间两人坠之已深,原本欲要放开的手被他一甩眉间微微蹙了蹙,便没有放开。
绿衣的人半空中旋身一转,一把将文墨染拉近抱起,下落中急速看向身边岩壁,足尖轻点急速踏落缓冲跟着文墨染被马缰缠住的右腕不停下落。
那方雪窟窿之上,偌大的一块地面突然陷落出一方深谷,几名骁骑退守谷边,面上仍震。
突然前排右侧的那名骁骑转目看了一眼左侧的骁骑之首。
“流云……你方才……”可是做了什么?
骁骑之首肃面:“大人硬要来此,我想应是此意,故而助他一记。”
其余几名骁骑一凛神,皆满目崇敬:难怪流云大人能当骁骑营之首……
众皆肃面,垂首看向面前深谷。
穆流云吩咐道:“叶姑娘于江湖武榜排名第四,我等都较她不及,再稍候一许,应就会带大人上来。”
“是!”.
深崖之底,紫衣的小丫头拿着一把长剑在早已被烧成炭的虎皮上戳来戳去……
“还有没有肉啊……有没有肉啊……阿紫好饿好饿啊……”
公输泉有点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小声道:“阿紫姑娘……这三天你拖下来的这只死老虎你一个人吃了大半……我们三个人才吃了一小半……实在不该是你喊饿啊……”
阿紫小脸一皱,双眉倒竖:“什么死老虎!它可是我的乖黄!”
一侧崖底石边,传出一声极为阴冷嘲讽的嗤笑。
阿紫手里长剑指了指:“你……就你……你笑什么呀~”
“笑个恬不知耻的臭丫头!扒了虎皮,拆了虎骨,烤了虎肉,且是架起黄虎的骨烧着它的皮毛烤黄虎吃,还好意思口口声声叫着它乖黄……”叶兰冷冽:“当真是恬不知耻!”
小丫头两颗亮晶晶的大眼真挚无比地望着他:“为什么我扒了它的皮、拆了它的骨、烤了它的肉……就不能叫它乖黄呀??”
“能!当然能!你还能一直用剑戳着它的灰……就是不要拿别人的剑!”
阿紫眨眼:“我拿的也不是你的剑呀~”
“我要是用剑,现在就丢过去戳死你!!”
叶悦轻轻拉住倚靠在石边的叶兰:“四哥,不要动怒了……你的伤要紧……”
“她再不把越女剑还你,你我联手夺回!”
叶悦脸上也有着掩饰不住的愤忿之意:“我没想到她一句借去玩玩……会是烤虎肉……否则……”
叶兰脸色铁青的看着不远处的小丫头,这三天来,他们三人、三人之物,几乎已被这臭丫头借玩耍尽。
紫衣的丫头呶了一下嘴巴:“呶,还给你,我也是看你随身带着两把剑才帮你拿一会儿的嘛。”说罢就极随意地把剑丢给了阿悦。
叶悦一把接住,立时拿出一方锦帕来擦剑身:“我师姐的遗物……好不容易公输家交还了我……我以后再不会借你了!”
阿紫浑不在意地呶了呶嘴,极小声道:“反正也没有肉烤了……不借就不借嘛。”言罢抬头望向难以望尽的上方崖顶:“好饿……阿紫好饿……上面要是能掉下来吃的就好了……”
突然一堆积雪迎面砸下,紧随之两声骏马嘶鸣急冲而落,冷白的日光雪光霍然照在半山腰的崖壁之上,虽未能及底,却如一盏明灯点亮某人的眼。
阿紫直直瞪目盯着那两匹飞速摔落下来的马:“好大的烤肉!!”
底下三人闻言一呆。
侧目。
突然又听那小丫头大声叫唤道:“大师姐!!!”
光影明暗中,能看见一方绿衣扬落飞旋,迅速从上方崖壁上踏落轻点而下,势如风,疾如雨。
那是……?!
原碧宁郡主叶绿叶……!叶兰心下一凛,当即震慑。
此人是清云鉴传人大徒,这臭丫头唤她大师姐……原来她是那清云宗下以贪玩胡闹著称第三徒紫无命!
黑衣男子不动声色地微眯起眼。
原就有仇,此下更是不容放过。臭丫头,若让我逮到机会,我必弄死你!
待那绿衣之人落定立身,叶兰目色一愕:文……大人?
叶悦则是霍然瞠目,讷讷地站起身来看着那绿衣女子。
碧宁姐姐……
身……身法好快!好厉害!!
公输泉极为崇拜地定定望着女子。
叶绿叶还未落地,听闻那一声熟悉的“大师姐”眉间便皱,双脚点地后还未来得及抬头,某人便撒开蹄子扑了过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