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经年
阿悦一愣,面上不禁一赧,嘟囔着道:“他轻功比我好,还懂阵法……本来就比我强。”
公输泉听得心里极不是滋味,咬了咬唇道:“你觉得他好……还这样费心寻他……你是不是……”越往后声音越弱……
“是不是什么?”走得久了,于阵宫中被蛇咬的伤口便有些疼,阿悦蹲下来揉了揉脚裸。
公输泉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破罐子破摔道:“是不是……小心!”扬起的声音因看到突然而来的猛兽而惊急,少年拔剑上前。
一只身形壮硕的黄斑野虎于林中深处猛地向红衣少女蹲下的地方直冲而来。
少女面色微变,眉间一凛立时想要拔剑。
“小乖乖,别跑呀~”
猛虎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女娃娃之声,突兀而又清晰。
公输泉和叶悦还未回过神,便见一个紫衣的丫头凌空一个翻腾轻轻巧巧地落到了猛虎背上。
“别这么小气嘛,就让我骑几天找找人哪,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言罢笑嘻嘻地在虎背上拍了两下。
那黄虎撒腿狂奔,一时冲向叶悦一时又转向别处,横冲直撞的,根本不辨方向,倒似涕泗横流,吓得不轻。
叶悦、公输泉瞠目结舌。
虎背上的人儿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长得尤显娇小。一身明艳俏丽的小紫裙,披着个深紫的麾子,乌发却月眉,大眼忽闪不停,熠熠有光。坐在壮硕的猛虎背上随着它颠来簸去,就如涌动不迭的海上孤舟,随时有可能翻覆。实在吓人的很。可紫衣的人儿却如粘在上面一般,就是掉不下来。
“乖不乖?乖不乖?再不乖打屁股咯~”
那猛虎简直欲哭无泪。玉石俱焚地一侧身就往地上的荆棘丛撞去,以背着地,四爪上翻。
紫衣的人儿脚尖一点就从它背上跃了起来,伸手吊在最近一棵大树的枝桠上,咧嘴呲笑着,直勾勾地盯着地上把它自己虐残的猛虎。
公输泉傻在当场,手中的剑不知是收还是不收。
野虎撞过来的地方就在阿悦面前,红衣少女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猛虎,见它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喘息时正好面朝着自己。
虎目含泪,隐隐有光。仿佛在说:我还能更倒霉吗?
下一瞬只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五指泛出寒光,直直地插进了黄斑野虎背上的两肩胛之中。
“咔嚓”一声,骨断血涌,毛皮染透,一颗虎心生生被来人从背上掏了出来。
“四……四哥……”虎血溅了一滴在脸上,阿悦呆了一呆。
下一瞬听得一声惊天娇斥,树上的紫影窜出如电:“混蛋啊啊啊啊敢杀我乖黄!!!”
手握虎心蹲在虎背上的叶兰闻声一震,似乎全没料到,未能来得及回头。
“呯——”的一声,黑影被直直踹飞出去,射出数十丈远撞在一棵大树上滚落于地。
“四……四哥?!!”叶悦惊得目瞪口呆。
阿紫把踹在黑衣男子屁股上的小脚收了回来,转头呜哇一声,抱着口吐血沫倒地不起死不瞑目的黄斑野虎就是一顿大哭。
阿悦半晌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跑过去扶起地上的叶兰:“四哥?四哥?你……你没事吧?”
叶兰被叶悦扶着半跪于地,张口就吐出一口血来。
面色阴沉可怖,冷戾到了极点。咬牙切齿地问:“是——谁——?!”
伤他的人内功修为至少四十余年!
下一瞬叶兰抬头,便见了趴在虎头上嚎啕大哭的小丫头。
恍如晴天霹雳,又如惊雷滚滚。
叶兰死死瞪着几十丈外的那个紫衣丫头。
便如刻在了骨血里,咬在了牙齿根处。
你——
是你——
五年前的洛阳茶馆之内。
“大哥哥突然靠这么近来,是想和阿紫玩亲亲么?”
“虽然大哥哥长得丑,但阿紫不嫌弃,就陪大哥哥玩一回好了。”
“大哥哥是想娶我么?阿紫才九岁,而且,大哥哥你太丑了,阿紫不要。”
……
“我不杀了你,我就不叫叶兰!!”
阿悦尚懵在原地,黑衣男子已一把推开她猛然跃起,五指成爪直直就向虎头上趴着的紫衣小丫头狠狠挥去。
叶悦不明所以,本能地出声阻止:“四哥掌下留……”
“情”字还未说出口,就见原本大哭着的小丫头突然睁开水灵的大眼,柳眉倒竖瞪了雷霆之势冲杀过来的叶兰一眼。
然后……
扬手一掌拍飞了出去。
公输泉与叶悦同时呆若木鸡。除了张大嘴看着紫衣丫头外,脑中一片惊茫和空白。
叶兰被掌力拍出百丈有余,踉跄着止下脚步、后背撞上老树,一片细雪沙尘纷纷然落。五指颤抖面色惊白。
阿悦看见紫衣的人儿回头来已止了哭泣,吸了吸鼻子如是道:
“既然乖黄已经死了就不要浪费了……”
而后叶悦与公输泉便见她不知从哪里找来几根粗长的藤蔓,把虎头一套,四爪一缠,麻溜儿地打了个结……之后就在荆棘满地、树繁枝茂、乱石横立的野林中……
把比她大出数倍的黄斑野虎……
拖走了……拖走了……拖走了……………………
走出数百丈又转了个弯:“哎呀不对,大师姐给我的木蚕是往北边飞的。”
听得猛虎尸身在乱石上嗑碰乱撞,一人一虎身形已远。
叶悦回头来看见叶兰一手扶在老树上,一手紧握成拳,眸色冷寒,直直瞪着那渐行渐远的紫衣之人牙中咬出了血。
“你……给我等着……”.
“咳……”
风雪中举步为艰的少年人听见背上女子猝然咳出了声。
“师父?!”
落尽琼花天不惜,风冷,日沉,雪如狂。
云萧背着女子,从轻功点掠到急步如飞再到一步步在雪中跋涉。
已然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头。
然而入目皆白,茫茫无尽,沿着涧水走出数十里未见一点异色。
刺骨的寒风刮在人脸上、身上,又痛又冷,结成冰晶。
渐渐僵冷麻木的双腿已慢慢失去知觉,少年人头上面上颈中都是雪。
背上一袭雪麾将女子紧紧包裹在里面,但仍然可以觉出女子越蜷越紧依然瑟瑟发抖的身子。
幸的是在端木的随身之物里放有装着雪麾的锦木小盒,能抽出这一袭雪狐灵麾,遮挡风雪。
然而即便如此,少年人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的冷意,全身的温度都下降了许多,像冰一样的冷。
隔着雪麾根本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他的,她的,都无。
“师父……”眼前阵阵发黑,青衣的人咬牙垂首向前,能觉出刺人的冷,麻木的冷。
越来越昏沉,茫茫然不知所向,面色苍白间天低日沉,风雪如舞。
又一阵冷风刮过,青衣的人双腿一*颤一时无力,“呯”的一声背着女子跪倒在雪中,眼中是黑芒过后的阵阵余韵,白光黑日。
“风……变大了……”少年人言罢,紧紧看向几步外一块突起的巨大横石,卯力爬起身来。
夜黑月冷,山风谡谡。
无尽的黑暗中,耳中除了风雪呼啸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手中麟霜剑从僵冷麻木的五指中掉落,云萧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女子抱进挖出的雪窟中。
茫茫无尽的雪岭一处,一块覆满冰晶的巨石成天然屏障,挡住了吹进雪窟的部分风雪。
少年人背对洞口,将包裹在雪麾中的女子牢牢护在洞窟内里,一丝一毫风雪都不容侵入。
“师父……”有感背上拂过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寒意刺骨,像针一样刮过后背,全身不自觉地瑟瑟发抖。
少年人唤了一声,原本如清玉琴音般浅宁的声音嘶哑如喑,残裂破碎,淹没在风雪中。
伸手慢慢掀开女子头上掩紧的雪色狐帽,少年的手因冷意而颤瑟不止。
麾中女子纸一样白的面容映入眼帘,少年人心头一紧。
凝息运力让身子慢慢暖熨起来,久久,手指终能不再颤瑟。
云萧这才敢伸手抚上女子的颊……但觉森然若冰无一丝暖意。
心头不由更紧。
将头抵在女子额上,靠得极近,才能于寒风呼啸中听到她极轻极轻的一点呼吸,如此低微虚弱。
“师父……”少年人无措地唤出一声,执起女子的手想要渡些内力给她……又知女子体内之力都会化成寒力冲撞经脉,墓蔹花寒力未解开之前,内力越强痛意越甚……便又不得不松开了手。
“师父……”云萧目中深深的忧,肃寒凛冽、满目深惘地看着她,只觉心下窒得难受,又痛又无力,冷瑟苍凉。
夜间的风呼啸着吹过,雪舞风缠,一片寒茫。
不禁有些后悔,让她置身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受此寒苦……可是又别无他法……
“如果可以……萧儿不愿你受一点苦楚,或疼痛、伤病。”哑声低喃,声轻且宁。
青衣的人解开雪麾用它垫在内里雪壁上,伸手将麾中全身冰冷的女子抱入了怀中,小心地搂她在怀避开风雪。
少年人回身将麟霜剑捡起,又复背对洞口。
再次将左腕划开伤口,少年人抬起女子的脸让涌出的血滴落进她口中。
女子双眸紧闭,毫无血色的唇被少年轻轻掰开,殷红的血不断流入口中,顺着微微仰起的弧度,慢慢流渡入喉。
久久,女子呛了一声,眉间蹙起,皱着脸极轻地嘤咛了一声,本能地蜷进了少年怀中。
举止轻而缓,竟似满布依恋。
云萧震了一下,脑中似有轻弦猝然弹起。怔愣惊茫。
低头间呆呆地看着怀中女子,竟忘了去止血。
第112章 雪山
女子循着温然暖意偎近少年,僵冷至极的双手在寒力冲撞经脉之下时而麻木时而刺痛。无意识地伸近少年,蜷曲紧握。
青衣的人被她放于腰侧过于冰凉的双手一惊,才蓦然回神。
点穴止血罢,用雪将伤口洗净冻住,裹上了白色布缠。
“师父……醒醒……不可睡得太深……”少年轻轻推摇怀中女子,哑声轻嘱。
忆起她已然闭塞不闻的双耳,便又伸手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手心画动。
一横一竖。
又一横一竖。
一横一竖。
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数十次。
怀中女子终于动了动,纤长细密的睫羽颤然许久,极慢地睁了开来。“十……”
少年人霍然一笑,禁不住紧紧将她搂入怀中。“嗯……是十……”
女子呼吸极弱,低微而宁缓,抬手往上又无力落下:“萧儿……”
云萧抓住她的手,但觉冰凉无比难有知觉,只觉心也跟着它又疼又冷。
“师父……弟子给您暖暖手足……”目中迟疑一瞬,便拉开衣襟,将女子的双手贴上了自己胸膛。
一阵惊人的凉意在肌-肤上漫延开来,少年人的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
女子迷蒙中拨了拨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却未能发出声音来。
久久,一声嘤咛溢出,便又失去了意识。
身子无力间慢慢滑落。
少年垂目间看着她昏沉无知毫无所觉地将头埋进了自己胸前。
隔着半开的青衣斜领,能感受到她低浅的呼吸拂过赤-裸的胸膛,微微的痒。
双颊冰凉沁骨,却又柔软冷腻。
毫无间隙地偎贴在自己胸前,青丝雪发不时滑落撩过,更多的痒意从胸前蔓延开来,伴着轻浅似无的呼吸、慢慢慢慢地爬进了心底深处,挠得人手足无措。
云萧脸上一烫,慢慢浮现绯色。
却又不忍推开身前的人。
无措间拾起行囊中包裹在布缠中的一管青色玉箫,手抚过去不禁怀疑师父带着它是何因由……
“于谷中时……并未听过师父吹箫弄乐……”少年人微微惑然。
久久,女子的双手终于染上温意,少年将女子小心地放置在雪麾上,向下扯了扯衣襟,便往后退开数步将女子的双足放进腹上丹田处用衣服裹住。
身子又是一抖,当真冷如玉石。
次日卯时,端木昏昏沉沉中醒了过来,身子微一动,身边少年便已惊起。
似是也不清醒,半梦半醒间拉过女子的手便按在自己胸膛上。
端木愣了一下,怔怔地抬头“看”他。目中不禁迟疑……
“……萧儿?”
少年听着她的声音伸手还要去牵另一只手,猛然怔住。
下一瞬垂目对上白衣之人怔愣空茫的眸……只觉全身僵硬的厉害。
少年人放开女子的手,别过脸咳了几声,将斜襟衣领整理至齐整端然。
“值卯时了?师父理应入定了。”少年如是道了一句,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自己听。
而后便伸手将女子扶起,小心地使之背靠在自己胸前,将她双腿轻轻盘起而坐。
云萧牵过她的手放在膝头,于女子手背上轻轻画了两字:入定。
女子恍然回神,点了点头,便依言入定。
直至女子双眸阖起,少年人才霍然松了一口气,紧箍的心一下子松了……也不知是因何,为何。
辰时至,女子果然又昏了过去,倚靠在少年胸前慢慢滑落至雪麾上。
东方露白,日光反射着地上晶莹剔透的冰晶尘雪。风雪呼啸间天地岿然。
少年安静了一瞬,而后犹如出神般伸出双手,自背后将女子环抱在了怀里。
风雪如狂,舞动如世间一切喧嚣。
满心倦惫袭上心头,片刻失神,云萧无声间闭上了双眼……与她一般地盘腿而坐,将她坐在身前的身子轻轻圈护在怀里。
头无力地放置在女子肩头,两人面颊相贴,头微侧,依靠在了一起。
相偎相依,不相离。
恍惚间举世安然。
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既不怨你,也不恨你了,师父就这样被我护在怀里。
竟是从未有过的心安。
少年人闭目久久,不觉竟微微笑了起来。
纵然苍白倦惫,寒冷痛瑟,前路寒茫。
这一方绝世容颜竟仍能在飞雪白茫中默然倾城。
离离清光耀目,风雪为之寂然。
……
苍山雪岭,重峦成嶂。
云萧负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双腿在深雪中拔起又落下,蜿蜒崎岖,留下一排长长的足印……只是不出三刻,便被风雪掩埋。
是日,便向着日出之东,艰难跋涉。
是夜,便于雪窟中相偎而眠,以血哺之。
三日之后。
少年人背负女子一步一步极慢地行在雪中。
味觉亦失,女子残留着一抹感识,陷在无知无尽的昏沉中已两日未醒。
少年人满面怆白,唇上干枯龟裂。嗓子早已哑了。
身上青衣沾满尘雪冰晶,下摆结成了一圈僵硬如屏的冰棱。
流墨般的乌发覆着雪,垂挂着无数细碎冰霜。
内力已尽,周身再无余力。
少年清瘦的身子化成单薄枯枝,行路间呼吸急促,眼中黑芒阵阵。双手尤其颤抖地厉害。
再无一分气力。
少年人猛地扑倒在雪中,胸口急剧起伏。
“师父……”嘶哑喑滞的声音闷在喉中,已然听不出。
裹在雪麾中的女子从他背上滚落下来,沾一层雪,在雪地中翻滚出去,止在他两步之外。
麾中盘在女子颈中的雪貂也已奄奄一息。
黑光晴雪于眼中一阵又一阵地炸现,云萧向着雪麾所在,一步步地爬了过去。
手脚僵冷麻木,止不住的颤瑟,全身虚弱,饥饿寒冷以极。
师父……弟子可以吃了雪娃儿么……
仿佛看到女子轻轻蹙眉,少年人自嘲一笑。“师父……萧儿没有吃它……”
终于爬到了女子身边,少年人满目悲疼。
无力地趴在女子身上,风雪凄然间能听到低微以极的缓慢心跳,一下一下,仿如击在少年心头。
我已护不了你,师父。
垂在雪中的手慢慢动了起来,一点一点刨开积雪,雪中女子慢慢往下陷落。
让她躺在浅浅的雪坑中,少年人摸索着将手伸进麾帽中,停在她同样冰冷的面颊上。
“这是最后一次了。”少年嘶哑着道一句,颤抖不停的右手费力地解开左腕布缠。
未曾愈合的伤口惨白僵硬着,一道道并排在少年腕上。
已无余力再去拿剑,少年抖手不停地去挤苍白的伤口。久久,伤口中殷殷地泛出血色,却仍无血液流出。
眼中黑光不断,意识已然不清。
少年人喘息着,埋头在雪里,右手手指凝力抠进了最深的一道伤口中。
静脉被他自己抠断,血终于喷涌而出。
溅了麾中女子一脸。
少年摸索着将伤口放到了女子唇上。
呼出的气将面容下的积雪融化,少年咬牙忍过腕间那阵天旋地转的痛意……手臂垂落在女子麾衣中,全身因失血和疼痛痉-挛了一阵。
而后便是茫茫然的昏沉。
为什么我分明恨你……却这样放不下你?
师父……端木若华……
少年人恍然道一句,慢慢陷入了暗无边际的黑暗,终于再无一点意识。
刹那间举世寂然,风雪如喑。
雪舞得那样狂.
夏朝地方分州、郡、县三级行政制。
州设刺史,属官有别驾、治中、从事等;郡以太守主事,属官为主簿、记室、录事;大县置令、小县置长,下有主簿、录事史等属员。
徐州,广陵郡府衙内。
主簿元聪亲自执驿站文书至了郡太守住处。
“大人,刺史大人的加急文书!”
屋中广陵郡太守元亓闻言便惊,掀被而起。
“刺史大人亲自过来?”
主簿答:“明日便至。”
“可知所为何事?”
“书中并未言明……”下瞬,主簿元聪想到什么,又道:“数日前凌王独女霜宁郡主曾至府衙意图调用郡内驻兵,被太守您拒绝,大人可还记得此事?”
郡太守元亓眉间一拧:“她虽贵为郡主,但一未持节二无虎符,怎可任她调兵,即便是地方兵也轻率不得,自然应该拒绝。”
主簿应:“是是,大人您说的不错,只是凌王在朝中位高权重,属下只是担心您因此得罪了凌王。大人有所不知,徐州刺史章成峻原为凌王府幕僚,七皇子未登基前就是凌王的人。”
太守元亓面色不由沉了沉:“即便如此,身为太守任由无权之人干预政防调动驻兵也是死罪,更何况霜宁郡主只为搜山寻友这样的私事,若被上报朝廷,一样大祸临头。”
主簿元聪便叹:“如此我等只能见机行事,不知章大人匆匆过来是否因为此事……但愿只是例循考政寻视。”
元亓高声道:“不必多说,速速派人去探,不足三里我等亲自去城门相迎!”
“是,大人。”.
天微曦,未及点卯,城门未开。
两道身影纵马疾驰而近,身后远远跟着数十人之众,骑马在列,马蹄疾踏。
“主簿大人说的大人物这么快就来了?!”城门上当值的守卫一见其势,惊了一惊。
正赶来的记室令史元益登上城门一看,摇头便道:“那装束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近日广陵郡内江湖中人往来频繁,公输家动用庄中护卫仆从接连数日搜山寻人,也不知是丢了什么重要人物。”
随后而来的录事元飞道:“那些是什么人?”
几人眺望过去,便见一众墨衣森云纹,襟领衣摆处均可见雪色祥云。
衣黑云白,整肃而端然。
“是清云宗主所在的那个云门,门下分宗森云宗的弟子。”元益微惊:“为首的……难道是……”
第113章 森云
说话间一墨一蓝两道身影已纵马奔临城下。
蓝衣翩跹,远望如蝶,身形绰约,秀婉清丽以极,那马上少女长吁一声停在城门前,仰首便道:“几位差爷,可否开门让我们进去?”
“这……”当值的守卫回头看记室、录事两位太守从官。
录事元飞想也不想回道:“卯时都未到,这么早进城纵马扰民……”
话未说完被元益一把推开。“是墨先生!”
元飞抬头,面上有惑:“什么墨先生?”
“开城门!”元益一挥手已命守卫打开城门,同时快步走下楼墙向城门口行去,口中快速道:“救过我们和大人性命的墨然墨先生!你这记性,还当录事!”
元飞还愣在原地。
元益回头骂咧道:“毒堡逆乱的时候!”
“啊!”元飞眼中一亮,终于叫了一声:“是墨然先生么?!”
“是先生!”
元飞立时也快步行下城楼。
城门一开,蓝衣少女与墨色长衣的男子纵马而入。
元益、元飞领一众守卫立身城门一侧,鞠躬便拜:“见过墨先生!”
马上男子闻声回首,雪色的纶巾束发而垂,在晨风中飘摇扬起,如流云飞絮。
众人抬头来便见长发轻散随风,男子神情清隽柔和,眉稍眼角堆起浅浅的褶皱,眼神温润,莹莹如玉。
一如记忆中那个以身试毒、与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合力,于毒堡一役中救下数千将士性命的云门毒宗、森云宗主墨先生。
元飞、元益看罢,忍不住又躬身拜了一拜。
身上墨色长衣绣有大片流云,那应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面容十分俊雅,回望两人微微一笑,神情温柔,而后便一点头,扬起缰绳纵马疾驰而去。
两人望之唏嘘。
元飞道:“真是墨然先生……”
元益不禁喃声:“我听闻江湖上的消息,墨先生长年于森云宗内浸淫毒理,险少出门……何人何事能惊动了他?”想到什么,当即便道:“莫不是与公输家近日寻人之事有何联系?”
“又不见端木先生,墨先生亲自来徐州是为何事?”元飞随口一问。
又不见端木先生……
元益听罢霍然一惊。
入城不久,蓝苏婉望向身前之人,恭声问:“大师伯,东边湖海、南面山野、西地沙沼、北域雪岭,我们当去哪里寻我师父和师弟?”
身后数十众弟子紧随而来,马上墨衣云纹的男子语声低沉道:“你师父怕冷,若身处雪山境遇最险,我们去北域雪岭。”言罢人已纵马续往北上。
蓝苏婉不敢迟疑,立时应声:“是,大师伯。”尾随在后.
城门前太守元亓领主簿元聪、记室元益、录事元飞及众守卫官兵已立于晨雾中迎人。
仲冬十一月之初,两列骁骑着便衣相护,十数人骑马行于最前,中间一辆马车行速不慢,竟似并未带慢行队之速。
不过少许,一行人已至城门前,为首一人抬手示意。
两侧骁骑护卫全部下马,整齐跪下。
主簿元聪定睛一看,徐州刺吏章成峻竟在那前面骑马领队的十数人之列,此下正与几人一起翻身下马去到马车前。
太守元亓向前走了几步恭候着,心下霍然忐忑以极。
一州刺史竟需亲自上前为那人掀帘,马车内究竟是何人?
眼角望去,马车之左,一绿衣女子执剑骑在马上,反倒动也未动,满面寒霜,神情冷漠。
元益小声诉与太守元亓:“那绿衣女子是江湖人称‘少央冷剑’的原碧宁郡主、宣王独女叶绿叶。”
元亓有惑,轻言:“宣王已被赐死,既是原碧宁郡主现下应也只是江湖草莽而已,何以如此虚高在上?”
元益便又道了一句:“她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大徒。”
元亓立时明了过来,未再多说什么。
晨曦日起,冷雾轻霜,朔风寒凛。
马车内的人身着官服,被小厮掺扶着下来。
城门前候着的人一看,满目惊震。
朱衣绛纱襮,皂缘白纱,衣白曲领。
朱色朝服,五等官服之首了。
掺扶那人落地的“小厮”向那人行了一礼,而后细着嗓子上前来道:“徐州刺史章成峻、广陵郡太守元亓听旨。”
这白脸小厮竟是皇上身边近侍宦官么?!
众皆跪下。
“奉皇命,以节为信,命左相文墨染加使持节,任钦差,往徐州,以其所需调动徐州州郡兵、武吏以用,以达皇命。其间因由众卿不得过多问津,一切决断均由左相裁定。众卿于旁辅之,听令行事,不得有误。”
身着朱色朝服的人于地上立起,面朝众人,宁声道:“旌节在此,众应见之。”
众人抬头看罢,皆伏首:“诺。”
脑海中隐隐约约描摩着,但觉面前之人举手投足儒雅以极,气度虽淡却雅,如细水长流,虽是中年模样,眉眼却分外清秀,隐约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语声轻幽,静静柔柔。
此人便是当朝左相文墨染?!
“迅速调动州内各郡驻兵,出而往徐州以下四地寻人。”下瞬听他开口,幽幽的语气,却冷静果决满是不容置喙。
文墨染快步走向城内,众人愣了一下后立即跟随。
“所往之地分别是东边湖海、西地沙沼、南面山野、北域雪岭。”
“领命!”
绿衣女子一跃而起凌然落地,正挡在他身前。叶绿叶直视面前之人冷声道:“请文大人将最近一支驻兵交予我,叶绿叶领之北入雪山这便去寻。”
文墨染猝然止步,细白的面上浮现出淡淡晕开的两抹绯色,他偏转过头咳了一声,轻轻点头道:“好……”
下瞬便向身后之人吩咐道:“太守元亓听令,集齐广陵郡郡内驻兵,听从叶姑娘调遣。”
“是。”.
饥饿,寒冷,疼痛。
无尽的黑暗中,五识既远又近。
仿佛置身在重重枷锁中,身负千斤铁索,重得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爬不起身。
天旋地转,身边的一切都那么飘渺而遥远。
静静躺在雪地中的人挣扎着动了动手指。
隐隐听到呼啸的风声,和夹杂在风声里、若有若无的……箫声?
心头刹那间忽然静了下来,怔愣惶然。
身体的感识慢慢醒彻,风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头颈下的触感柔软而细腻,带着浅浅的温度,那样安静宁然。
他抬手,摸-到了身边的人。
手指触及细雪与狐绒夹杂在一起的冰凉与柔软,五感倏然转醒。
苍凉的箫声回响在耳侧。深幽寂静,默然决绝。
他能感受到吹-箫之人决断却空冷、幽然而寂静的内心,不断将元力化在箫声里,如无形的气浪随同起落扬抑的萧曲拂散开来。
仿佛用声音画了一个大圆,将心中牵挂惦念牢牢圈在这一个圆内,而后不言不语地守着。
是护,是责,是大义。
可是音调却是低回的。
百转千折、幽然如诉,那些扬抑不断、落如叹息的音调连成一曲……全然与吹奏者心境不符。
恍然间心下既悲又惘,苍凉疼涩。
冥冥中似对此曲再熟悉不过,阖目间默然心哀,眼角不明所以地湿了。
有一瞬间好似变作了是他在执箫而奏,青衣遥立,风卷残音。
幽然的箫声如诉,流泄如语如心殇。
整个世界骤然安静又喧嚣……
山有风兮风有音,心悦君兮君无心。
眼泪不经意间滚出眼眶,自眼角滑落。
云萧心头一疼捂着胸口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刹那看见明月如勾,安静地悬在自己上方,遥远的距离,朦胧的冷色。
风雪也是这般的不远不近,呼啸而过,却不近身。
萦耳的箫声仍旧未断。
少年睁大眼,看见青丝雪发拂面。茫茫风雪被什么隔绝在了十步之外,呼啸着,凛冽着,却感觉不到它拍打在脸上、身上的刺痛,和彻骨冷意。
有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遇经何事。
下一刻,猛然惊醒。
夜暗风喑,冷月寒辉。
师父?!
狐帽已掀,青丝覆雪,拂动的发尾上结着细长的冰棱。女子一身白衣侧坐在雪中,将少年的头抱了放在自己双腿之上。雪色的长麾早已褪下,盖在了少年身上。
单薄的白衣在箫语元力下鼓荡翻飞,如飘舞飞凌的白蝶。几乎化在了月下、这一片飞雪之中。
十步之内,风雪不欺。
少年呆了一般伸手去拉女子的手。
血顺着嘴角源源不断地流出。女子眼眸轻阖,平静地执箫而奏,面上一片沉静。
苍白的面容映着凄冷的月光隐隐泛出寒意,少年人心疼如窒。
“师父……”哑然唤出口,云萧摸到她的手,费力地在她手背上轻轻画动。
一横一竖,又一横一竖。
想要告诉她自己已经醒了,想要让她低头看向自己。
然而女子一动不动,始终安静地望着远处黑暗,默然吹箫。
只有手指僵硬地蜷起落下,不时点动在玉箫之上。
“师父?!”云萧莫明凄然,强撑着爬起,一手撑在雪中一手抚向她的颊,眼中一热,惊痛茫然。
他霍然紧紧抱住了她。将头埋进女子颈侧,无措地哭了出来。
衣袂鼓动更烈,飒飒如风响,他能感受到女子冰凉的身体下轻轻跃动的心。
时而静,时而狂。凌乱喧嚣。
体内元力早已化作寒力冲撞经脉,何来如此强的元力化于箫声中隔绝风雪?若然强逆经脉催散寒力化成元力而用,必要经脉寸寸被寒力轧过。
便如人体内最敏感纤弱的神经承受着无尽的锥刺斧凿。
单薄纤瘦的身体那样冰冷而僵硬,少年人抱着她霍然心痛如绞。知她已然痛得麻木,连颤抖都不会了。
箫声中漾开浅浅涟漪……默然有慰,怜而悦之。
青衣的人忽然那样强烈地想要将她一生一世护在怀里。
任岁月静老,一世安然。
眼泪汹涌而出,竟难止住。他抱着她,想象世间只剩了他们两人,从此相依相偎,再难放手。
第114章 箫语
端木眼眸轻阖,全身在寒力摧轧下覆了薄薄轻霜,长睫极细微地一颤,有细碎的冰晶从睫羽上落下。
云萧不知自己九死一生,被端木强自催元行针救了回来。
看见女子唇边涌血不断,伸手便去握女子的手无论如何也要打断她的箫声……
身后蓦然响起狂躁的咆哮。
少年人悚然一惊,回头来便见十步之外一只丰伟的雪豹不远不近地望着两人,不时跺爪吡牙,眼中森然,流转寒光。
口中一直有哈喇子顺着齿缝流下。
女子箫声未断,雪豹于十步外不得近身,狂暴地一遍遍来回踱步,数次想要强扑过来,均在踏进十步后低叫着又退回去。
闻着箫声已久,兽息分明早已凌乱,双耳有血丝渗出,但仍是不肯离去,幽寒的兽目紧紧盯着两人。
不只是风雪,师父在用箫声抵挡雪豹?!
少年人兀然醒神,面色一凛伸手就去抓脚边的麟霜剑。
雪麾从身上滑落。
掌中微一用力,右臂便如挫骨般疼。
麟霜剑闷声掉落,五指颤瑟难止,根本拿不住剑。
低头一看,左腕和右臂均已被细细包扎过,应是上了药,微微有些麻痒,颤抖热烫,同时重如千斤。
丹田空乏无力,气息急促间眼前又浮现出黑光。
青衣的人挣扎着站起,却又一次次跪倒在雪中,双膝颤然难立,毫无知觉。
纵然没有凛冽朔风,深山雪岭内,寒意依旧彻骨。
雪豹看到少年人举动,蓦然更加狂暴,一次次想要扑过来。
云萧执剑撑在雪中,挡在女子面前,努力地想要爬起身。
可是早已虚弱至极,点水之针刺渡方醒,心衰脉竭,周身何来一丝余力?
几步外的雪豹一声长啸,猛地又一次扑了过来,尖利的兽牙直直咬向雪地中的少年。
地面微微一震。女子箫声一冷,衣袂鼓动更狂。
焦躁的雪豹兀然于半空中急呜一声,重重摔回了地上。
更多的血涌出了女子唇边。
她阖目侧坐于地,面色仍然沉静,宁淡而悠远,寂静萧然。
青衣少年侧目望她一眼,突然呆呆地震在了雪中,手脚如被定住。
那样凛然决绝、坚定而静默的气质。
劲风拂起雪发,青丝乱舞,嘴角之血不断溢出滴落,染红白衣。
然面色巍然不动,是静,是淡,是无尘的雪,屹立的山……
如此坚决,又如此令人肃然起敬。
慑于其力,慑于其形,慑于其势,不敢上前一步。
这就是他的师父,这就是清云鉴传人——清云宗主端木若华。
他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纤瘦虚弱安静的女子一般……心湖激荡,扼制不住地涌动迭起,澎湃如浪。
并不是寻常的女子。
她是为天下人所敬之的清云宗主,身负天启神示,预事、明情、知祸……能安天下、平乱世的端木先生……
夏国传承九百余年的三圣之首,清云鉴传人。
她的心,她的意志,她的思想,有一部分是与天相连的……
听天授意,指引天和、地顺、人安。
她是真正心怀天下的人,有那样一颗纯粹如雪、高如苍穹,浑然无我慈悲入圣的心。
云萧突然觉得浑身都泛出惊人的冷意。
先前那样强烈的念想顷刻间支离破碎。
是害怕,是自卑,还是无望?
心如在火上煎熬过后,放进了冰凉沁骨的寒水中,惊出冷白如霜的寒雾,缭绕不散,氲在了少年人心头。
他突然明白了她是怎样的一个存在,突然明白了他们间存在着怎样的距离,突然意识到了心底隐隐所念,是多么无望和空绝。
不可能……
是她,就绝无可能。
蓦然想起梅疏影,他突然就懂了。
……
“这个女人,一来无心,二来绝情,又自以为是,不近人息,怨恨又有什么不对!”
“我此生……肆意随性,半生风流,怡然自得,从容于世。从未有过输与败,失与嗔,更不会有求不得……如果我想它打开,它便必然能被打开。”
“可是本公子难容它被打开之后……必然而来的卑微……”
云萧悯然而恻,心下霍然冷如彻地三尺的寒冰。目中暗极而无光。
梅大哥,我知你的青玉扇中,藏着什么了……
风雪如狂,侵不近身,却化入了心。
眼中一片迷蒙,他猛然间觉得那么冷、那么冷。看不到一点光亮。
回身来,微微颤抖着把手伸向女子,他突然觉得……就这样和她死在雪中,也没什么不好。
樱纹绮艳,泪落如珠。
少年人蓦然紧紧握住了她手中玉箫,笑着,流着泪,将她手中的玉箫拍落于地。
闷闷的响声,箫语忽断,风雪瞬间侵进两人。
他看见她惊震的神色。呆呆地对着自己。
空茫的目中一片深惑,有片刻的迟疑和空洞。
……
蛊老之预,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
其间因由,是其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死在了其门下误收的奇血族弟子手中。
端木愣了一愣,蓦然有些恍惚。
地面再次震动,十步外的雪豹凶猛狂暴地扑了过来。
兽息凛冽。
少年人霍然倾近女子,手抚过她的眸,低头轻轻地抵住了她的额。
师父,萧儿突然什么也不想了……
和我一起死。
好不好?
一大蓬鲜血溅出,于月光下洒出凉薄的艳色。雪舞风缠,夜凄寒.
巴蜀以南,岭南幽林山径之上,白衣男子纵马疾驰,其速若风。
眸色极肃,幽深而凛冽。
“公子!公子!您已数日未曾休息了。再这样赶路下去,若是吐血猝死……”
玖璃话音未落前面白衣的人猛然身子一倾,向前吐出了一口血。
身后的黑衣男子面色惊白:“属下不是故意的!”
左手仓促地按在马背上,梅疏影眼前一黑,险些栽下马来。
雪鹞于空中飞来落近男子,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玖璃赶马上前急急去扶男子。
梅疏影心头蓦然一痛。
体内堆积已久的内伤悉数被牵引而出,手握缰绳一时汗如雨下,久久不能平息。
端木若华……
“公子?公子!您怎样了?!”
唇色如雪,衣上红梅染血更艳。马上的白衣人咬牙颤声:“嘴巴比本公子还毒……这样咒我……”
“属下不敢!”
断于阵宫中的右臂在毫不停歇的赶路中丝毫未愈,已不知是第几次渗出了血。
梅疏影幽然地望着前方。
一定……一定能来得及……
林风*幽冷,拂衣而过。朔冬小雪,轻轻地落在白衣的人发上。
梅疏影垂眸许久,极轻声道:“如她这般的女人,如何可能顺我的意这样轻意死了……”
必是……要害本公子一辈子的。
玖璃伸出的手还未扶到他,梅疏影已一扬缰绳再次驱马疾驰。面色一肃口中同时道:“若是不敢诅咒本公子那便闭上嘴,要休息自去休息,一路在本公子身后叫唤,拖累我行得这样慢。”
玖璃愣了一下,直觉依他所诉自己似乎成了……一只狗?
回神过来便不由得欲言无词,欲哭无泪。
直着眼看着内力用尽后一路向自己借力轻功行至岭南境内、才换上快马不过两天的梅疏影,愣是无话可说。
“公子……”
梅疏影回头来睨他一眼,冷冷挑眉。“你这样看着本公子,是觉得本公子哪里说得不对么?”
玖璃正色:“属下不敢。公子说的都对,是属下内力太浅,以致能借给公子的内力实在不多,一路行来又几次内力耗尽以至公子无力可借不得不慢,故而拖累了公子……”
“闭嘴。”
“是。”
“继续赶路。”
“是。”
“再敢多嘴自己滚回惊云阁。”
“属下不敢了。”
雪鹞呆立在梅疏影肩上,歪着头一脸我什么都听不懂的傻兮兮表情。
“公子,您这样急着赶去神女教恢复内力是因为……”
“是因为本阁主身边两位护法的武功实在叫人胆怯,本公子生怕何时就性命不保了。”
玖璃听罢一呆,脸上涨了血色。
梅疏影回头来冷眼又瞪了身后的男子一眼:“你若是和雪鹞一样蠢笨这是无妨的,只是也记得和这蠢鹞子一样不会说话。”梅疏影眯眼看向肩上的雪鹞。
后者继续歪头,不时翻翻白眼,嘴边还疑有哈喇子流下。
怎一个蠢字了得。
梅疏影眉间一皱,脸一冷。十万分嫌弃地一掌拍走了鹞子。
转而极不耐烦地对玖璃道:“否则便和它一样惹人嫌恶。且是母的。”
身后男子脸涨得更红。
梅疏影转身策马,一扬缰绳向前纵去。背影悠然冷冽。
轻雪迎面,朔风已寒。
梅疏影面色虽淡然,无力的右手却始终紧紧压在心口之上,唇色越来越浅,额间冷汗涔落.
兽血的腥味和暖意在雪中铺陈开来,云萧只听到一声短促的轻呜,身后便没有了声响。
睁开眼,便见女子眼眸轻阖,安静地任他抵在额间,面上淡然,清冷而平和。有赴死时的沉静。
身后有脚步声越走越近,少年人却只知呆呆地看着面前女子。
眼角微微一湿。
久久,青衣的人终是怜惜地伸出手,轻轻抹去了女子嘴边流出的血。
心念所至,不知是庆幸,悲伤,还是迷惘……
想要拉着她一起死……自己原是这样恨她的么?
眸间轻轻一眨,有泪滴落在雪中。
北风谡谡,刮在少年人心头,徒留一腔喧嚣,一身无措,满目悲宁。
“喂!你怎的连头也不回,是吓傻了吗?”
第115章 雪中
“喂!你怎的连头也不回,是吓傻了吗?”
身后突然传来少女清脆的喊声,语声微微有些奇怪,似带异域方音。
云萧敛目许久,怔了怔神,终于回头向她望去。
一个身穿厚厚狐裘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在少年人身后,自上而下一脸不屑地朝着半跪于雪中的人瞪来。
云萧抬头看向她。
下一瞬,少女双眼霍然睁大,整个人呆了一样。
风雪迷离,冷月清辉映照于地,雪花轻轻飘舞。
两人四目相对。雪落纷然,月寒风嚣。
世界骤然安静无声,又骤然喧闹嘈杂。少女惊得连退三步,捂着胸口呆呆地与他道:“你……你是这雪中的妖精么?”
云萧闻言一震,猛地醒神。
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摇了摇头道:“我是人。”语声嘶哑低微,依稀可辨。
少女抬头来又看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下一瞬又讷讷地低下了头。
此时雪豹的尸体旁不知何时走近了几个同样灰色厚狐裘的大汉,个个肌肉虬结,其中四人看向这边的少女,高声喊了句什么。
云萧闻言一惊,听得不远处几人的语声,吐字怪异,发音奇特,竟分毫也听不懂其中之意。
他们……不是汉人么?
雪中的少女但觉胸口跳得厉害,脑中一片混沌,不知看了青衣的人多久。
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少女惊震回神。便听随从之一的玛西道:“拉巴子,我们是吃他们还是吃雪豹?”
一句话在少女脑中转了个弯才听懂,拉巴子清醒过来双眉便一拧,抓住肩上大汉的手回身一把将人掀翻在地。
“废话!有雪豹干什么还要吃人,你是蠢猪吗!”
却见下一瞬,地上躺着的,一旁站着的,总共四个大汉也同她那般呆愣愣地看着她身后之人了。
云萧迎视几人视线,微觉有几分怪异,哑着声音朝几人点了下头道:“多谢几位出手相救。”
少女拉巴子与几个壮硕大汉均是看着他发着呆,不晓得应声。
青衣的人微微皱了皱眉,下一刻转目一望,便见一旁站着的另三个大汉身后,站着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年,一张娃娃脸,长得十分圆润可爱,唇嫣鼻俏,有些像女孩子。双眼大而有神,此刻不远不近地站在雪中,目光既惊又直,却是直直看着云萧身后的白衣女子。
雪花飘飞旋转,朔风凌然。
那娃娃脸的少年身上披了件银灰色短毛狐麾,一身浅粉色直领长裳,细瘦的腰间系着一根老旧褪色的灰白腰带。
周身衣物均可见质地不凡,唯独那根腰带,洗白褪色,其上依稀可见用线粗糙的彩绦刺绣图,与一身精致长衣格格不入。
云萧直视他的眼,时间已久,见他大而有神的双眼直直地凝视着雪中女子,久久不知收回……不觉便蹙了眉。
云萧伸手拂去端木肩上的雪,回身来捡起身侧的雪麾勉力一抖,便将麾衣披到了女子身上。
那少年模样的人当即一震,眼眸垂了少许,转而一脸阴沉地看向了云萧。
青衣的人眉间蹙地更紧。目光肃静地回视于他。
风雪中那细瘦少年额前乌发轻轻撩起,蜷曲轻卷,缠绕着垂于鬓侧。一眼望之十分柔软细腻。
浅淡细长的双眉扬起,圆亮的大眼微眯,似乎似在生气,只是双颊圆润,晶莹如雪,于寒风中冻出两团嫣色,一张娃娃脸粉嫩无瑕,在月光下剔透有如水晶琉璃,透亮绵软,吹弹可破。俏鼻樱口,睫羽尤其颀长,轻卷往上,翘如飞檐,投射下一层阴影,映得眼珠儿黑如点墨。
他头上戴着银麾裘帽,身子单薄,双肩细窄,远看尤其清瘦纤弱。
云萧望着他许久,少年亦未移开目光。风雪轻轻缭绕。
少许后,雪中女子覆了轻霜的睫羽忽然轻轻颤动。端木恍然间缓缓抬起了头,面向云萧。
那少年模样的人一见女子动了,知她有觉。眼神骤然一变,整个人震了一下后直直退了一大步。
云萧终于收回目光,转向女子伸出手为她戴上麾帽,眼角瞥见那人动作,眉间微一怔。
雪中静坐的女子却毫无所觉,五感俱失,五识俱弱,除了感觉还徒留一丝外,整个世界都已陷入混沌不明中。
听不见,看不见,闻不见,尝不出,所触所感也隐约只余一步之内。
端木茫然地向前伸出手,有雪落到她指尖之上。
青衣的人心头一紧,为她拢紧麾帽后立即握住了她冰凉如玉石般的手,怕她识不出他,便将拇指微微内蜷,于她掌心内轻轻画动着那一横一竖。
端木神色越加恍惚,许久方慢慢垂目,指尖微动轻轻反握住了少年于她掌心画动着的拇指,而后眼眸阖却,气息一沉,无力地任由自己失去知觉的身子靠向了身前少年。
云萧面色一沉,伸手将再一次陷入昏睡中的女子搂入了怀里。
敛目不言。
几步外身着淡粉长裳的少年人看着他们,目中有惊有震,一时愤一时颠一时静一时狂,变幻莫测,隐约可窥其间深沉。
只是表现在他那过于赤子童颜的面上,实在轻了许多深意,叫人揣度不到,只觉是小孩家闹了些情绪。
少女拉巴子有些怪异地看了一眼那娃娃脸的少年,用异族语言与他说了一句什么,少年却不应声。侧目看了一眼少女,而后率先回转过身向远处行去。
少女满脸不耐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而后与身边几个大汉又说了几句什么,便上前来与云萧道:“我们是途经雪岭的羯族商队,离这里不远有我们发现的一个雪窑洞,你跟你的女人同我们一起过去休息、顺便吃点东西吧……”
青衣的人闻言一愣,本能地回视少女想要解释什么,转目来却见她眼神随即一恍,面颊生晕,便又本能地别开了脸。
青衣少年有些莫明地不想与他们迎面相视,忐忑怔神间便消了声,未过多解释。只轻轻颔首道:“在下先行谢过几位。”声音仍旧嘶哑难听。
雪中少女见他答应,随即高高扬起眉,霍然一笑。伸手便上前掺扶起少年。
云萧试了几次,都没能从雪中站起,不得以之下,温声道:“不知几位可否输些内力给在下,以便行路期间,我们二人不致于拖累几位。”
少女看了云萧一眼,略有迟疑;再见他抱于怀中的女子,眉头便拧了拧。
“……你要一直带着她?”手指端木若华。
云萧怔了一下,随即点头。
“不打算丢吗?”
云萧震了一下,蹙眉,绝然摇头:“绝不会弃。”
少女似是想起什么,讷讷道:“宁愿像之前一样和她一起死在雪豹嘴里?”
青衣的人微垂目,看着怀中女子极淡地笑了笑:“我只怕她不肯。”
少女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极为直白地瞪了一眼云萧怀里的女子,而后轻哼一声,终于一扬手招来身后一名大汉,吩咐了句什么。
那大汉当即上前抓住云萧的手便要输力,抬头来一见少年的脸,又不自觉地松了掌中之力,憨憨地笑了笑。
云萧只觉怪异难言,望着大汉想要一如往日温和笑对,却不知怎么实在笑不出来。正犹疑间,只觉腕间一麻,经脉如电涌过,脏腑丹田一热。
好强的内力!
青衣少年倏然一震,直直看着面前这一名大汉。
见他肃然输力与自己,面容憨实,神情勇毅,实在不似寻常武夫粗汉。
旁边一位汉子察觉到少年的目光,面上跟少女一样染了晕色,憨憨地低下了头。
云萧一怔。
“玛西,够了。”
那少女以异族语言向大汉吼了一句什么。大汉便当即收了力,面向云萧点了一下头,而后急急回转身走回了少女身边。
云萧大抵猜测到少女让他住手,回神来只觉身上气力多出许多,便不再迟疑地抱着女子自雪中站了起来。
“多谢几位。”
那少女看着他抱起女子,一时没有说话,少许方一扬手,高声道:“走吧!”
身后有大汉一把背起雪豹,另有汉子自觉地帮云萧捡起了遗落雪中的包袱、剑、箫,跟随在后。
那娃娃脸的少年行之已远,默然在前不言不语,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
窑洞位于雪岭斜坡下,背对风雪,外窄内宽,入里极深。洞前有乱石积雪,斜斜挡住洞口,朔风难入。
云萧抱着女子跟随走入,与他们一齐围坐在地上乱石之上。
其中一个汉子自窑洞角落里找来物什,磨蹭许久,终于在窑洞中间燃起了一堆篝火。
“这是?!”云萧不由惊震。
少女拉巴子道:“是我们自己带来的炭块,加上磷粉、火石,便能在这雪地里点燃。”
青衣的人恍然。
风雪凌然,于窑洞外呼啸不止。
洞内深处堆放着一些毛毯、兽皮,角落里有瓦罐囊袋等远行之人必备的生活用具。
“那些兽皮是我们这次运来的货物,因为走进雪山找不到吃的就把马吃了。”少女指着角落里几根白骨道:“那是最后一匹了。”
少女拉巴子一边说着一边与几个大汉围在篝火旁大口啃着烤熟的豹肉。“你也吃吧。”言罢递给了青衣少年一块腿肉。
云萧强忍腹中饥饿向他们求了个瓦罐慢慢熬着肉汤。此时望了一眼少女随意指过去的白骨,就震在了原地。
直到拉巴子将豹肉递到他面前,少年人才兀地醒神,不动声色地接过。
“你们汉人就是麻烦,吃个肉都这样小气。”拉巴子瞥了一眼他架在火上熬着的肉汤。
青衣的人没有说话,默默地咀嚼着手中的豹肉。
“你是帮你身边这女人熬的吧。”拉巴子一边吃一边瞥过来一眼。
云萧回望她,轻轻颔首。
少女被他望得脸上微涨红,又瞪了靠在他怀里的女子一眼,不高不低地哼了一声。
“汉人好像不是很喜欢讨比自己年纪大的婆娘。她是你的女人吗?”
第116章 天真
云萧咬着豹肉的动作一停,摇头低声道:“她是我的亲人。”
拉巴子蹙了蹙眉,而后直白道:“她不如你好看。”
云萧愣了一下。
少女转目直直地看着他。
冰雪晶莹,洞内跳跃的火焰映照在少年不太真实的脸上。
光影斑驳间如玉般清美冷逸的脸染上了雪色清辉。
离离清光耀目,恍然如梦似幻。
墨一样黑沉的乌发垂落在肩颈间,光华反射明灭。
顺直如水,清腻如深色锦缎,柔光流转间隐约可见少年人发下玉一样莹白细腻的肩颈。
眉细而长,无言冷峭,色深而形逸,丹青难绘。
柔光晕染在他绝美无俦的脸上,双眸皎然,如映在天边的月,墨一般,夜一般,流转清光玦色。
说不出地妖娆冷艳,说不出地慑人。
如雪清狂,如玉傲然,如妖艳色。
拉巴子忍不住伸手指向他额间的樱花:“你额上的花纹好艳,映着你这样好看的一张脸,看得我移不开眼睛……”
青衣的人不由震色,无言地避开了少女抚向自己额间的手。“你……”
怔着声原想要说什么,一时又无知无措:“我……在下……”
好看么?
原来像妖……指的竟不是……不好?
云萧一时怔忤在了原地。
……自己长得好看么?
恍然垂目看向怀中昏沉不醒的女子,青衣少年下意识地想道:师父也觉得是这样么?我并不是生的不好……师父不让我以真面目示人是因为我的脸过于引人注目?师父叫我在外易容示人是因为……
霍然想起梅疏影当日于祭剑山庄内发现自己有易容时所说的话:“端木若华此人,眼是瞎的,哪里看得出人美丑?”
醒神过来,脸上便一讪,少年人恍然间敛目无声。
师父的眼睛早已失明……
无论我生的如何,于师父而言,都是无异。
氤氲的白雾从篝火上的瓦罐里冒出,汩汩冒着热气。
少年人凝了雾色的眼望着怀中女子半晌,悄然移开了目光。
我是怎么了……
怪她,怨她,恨她又念她……这样难过又无力。
好看又如何……不好看又如何?
师父觉得好看又如何……师父觉得不好看又如何?
少年人目中深惘,一时繁复。三千乱绪难明。
少女移开凝在云萧脸上的目光,微低头道:“我听闻你们中原有一个家族天生都是美人,额间会有这样的樱花纹饰,是像你这样子吗?”声音轻了许多,拉巴子问:“你是那个叫南荣家的人么?”
云萧一怔。“连城南荣家?”
“嗯,这个家族在你们夏国乃至我们外族都是出名的。听闻都是像你这样有红樱额印、长得好看的人。”拉巴子又看向他。“难道你竟不是么?”
南荣家……
云萧不由震住。
不得不想起梅疏影当日所说的后一句话:“端木若华此人,眼是瞎的,哪里看得出人美丑……她命你易容,只可能是因你的脸有徒惹是非之能。除了莫明被灭门的连城南荣家,本公子还未听闻过旁人有因貌增祸之能……云萧,你到底是谁?”
几乎同时,鬼爷爷所说的话亦从脑海中闪过:“那东西叫冥颜珠。原本是连城南荣家的东西,五年前南荣家被灭,此物便不知流到了哪里。”
……
青衣的人忍不住从怀里掏出了那颗自己一直觉得莫明熟悉的雪色珠子。
“这是什么?”一侧的拉巴子凝目过来。
不远处的粉衣少年也侧目看了一眼,眸中一闪而过的什么,而后望过云萧,便又移开了目光,仍旧不言不语。
只用匕首慢条斯里地切着手中的豹肉吃。
云萧握着那颗温润微暖的珠子,怔怔地失了神。
青风寨山腰之上,石木草将他送至山脚,转目问他:“你去找冥颜珠的一路,想必会知道不少事情……江湖上都知道冥颜珠原本是南荣家的东西,你知道南荣家么?”
见他摇首,石木草便看了看他。
……
云萧恍然喃声道:“二姐见过我的样子……她与我说永远做云萧就好……是否因为我的模样……便可看出是南荣家的人?”
五年前南荣家被灭门……
我十一岁从归云谷中醒来,师父说过此前之事我不必再忆……所以从未想过。
十一岁……五年前……
——正是南荣家被灭之时。
身子莫明地震了一下,手中凝白色的珠子无声地落到了地上。
当日关中之时,端木若华于马车内所说的话再一次回响于少年耳畔:“你的身世我并未与你说过,你也从不过问。只是年岁愈长,你于外行走见闻,也是瞒不过。我无意此时此刻告诉你,只是要你记得,日后你倘若知道了什么,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之徒,其他,都且放下。我对你别无他求,只这一点,你不可不记。”
云萧低头再看怀中女子,只觉脑中一时间混沌、怔忤至极。
师父……早已知道,也早已料到了么……?
“你怎么了?”拉巴子一直看着他,见他神色有异,便拧眉问道。说话同时伸手欲替他捡起遗落在地上的白色珠子。
“好凉!”少女一惊,下意识地收回了手:“这样冷的东西你怎么拿得住?!”
青衣少年闻言静静地捡起了雪地上的明珠。
拉巴子惊诧:“你不觉得冷吗?”
当日叶悦同样惊呼:“小哥哥你不觉得冷么??”语声尤在耳侧。
云萧默然垂目无言。
掌心之珠仍旧触手生温,微有暖意。
当日祭剑山庄之内,梅疏影道:“你要找冥颜珠?”白衣的人直视他,“此物原是南荣家之物。”
……
握着雪色明珠的手霍然一紧,云萧骤然寒面。
这一颗……是南荣家的冥颜珠……是我南荣家的冥颜珠……!
冥冥之中感觉如此强烈,蓦然间惊涛骇浪,心怀激荡。
愤怒……
惊震……
悲伤……
无所适从……
深深地抑郁深深地惘心,压抑如山,无法纾解。
将一系列细节串在一起后,脑海中那个答案已然呼之欲出,云萧控制不住地一遍遍想到:
连城南荣家……
原来我是连城南荣家的人……
五年前满门被灭的南荣家之人……
我……原姓南荣……
已然满门被灭。
幽静的神色霍然一白,青衣少年满面晦沉了下来。
满门被灭。
至后脑中徒留了这四字,像烙印在脑中一样挥之不去。
满门被灭……
眼前骤然一暗,少年人呼吸忽重,握着冥颜珠的手一下抓在了心口上,胸腔之内如火烧般疼……热烫滚沸……汹涌澎湃。
满门被灭!
“噗——”青衣的人毫无预兆地往前吐出一口血,冷面如雪,纸一样白。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你……?!”拉巴子蓦然一惊,一把扶住云萧。“你怎么了?!”
洞内几个大汉和那娃娃脸的少年都转目看了过来。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几人皆面有惊色。
独粉衣少年目中无波。
垂目往下,被青衣的人护在怀里的女子蓦然呼吸也重,不安地轻蹙起眉,慢慢蜷身。
几步之外,能听到女子昏沉中隐含忧意的低唤:“萧儿……”
那少年模样的粉衣人震了一下,而后霍然扬起大大的笑。
蜷曲柔软的卷发散在额前,挡住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圆润可爱的脸蛋原本一直紧绷着,此刻骤然放松,绵软起来。双颊在篝火旁染了晕色,显得极为粉嫩晶莹。
大眼眨动间无端叫人放松了心房……忽略了其中深沉阴冷。
少女惊觉青衣的人昏了过去,凛冽转面,向那粉衣之人呼道:“赫连,他怎么了?”
那被唤作赫连的娃娃脸少年远远瞟了一眼云萧面色,好半晌才沉沉开口:“应该是知道了什么,受不住所以气血攻心,昏了而已。”
语声低沉,带着沧桑冷意,尾音习惯性地上扬,听在耳中只觉酷戾阴邪,又带着隐隐的魅惑和轻佻。
却哪里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分明是二十五、六的青年男子之声。
几分邪冷,几分森寒。
“九殿下,我们没有食物是走不出这片雪岭的,更到不了塞外。”粉衣之人意有所指地邪邪笑了一声,一张圆润可爱的脸仍旧粉嫩晶莹,犹如春桃。
他挑眉看着少女,眼中灵动可爱。一眼望之人畜无害,天真无邪。“殿下既然那么舍不得吃自己的部下,那外人又如何?”
少女额际鬓发亦有些微微蜷曲,眉形如三角,往两侧高扬。“食人有罪,无论是族人还是外人。”
赫连轻轻笑了一声,圆亮的大眼弯成了月牙儿,睫羽成扇,忽闪如黑色的蝶翼:“那让你的部从跟随殿下死在异乡雪岭就不是罪了吗?”粉衣的人看向昏过去时被少女扶住的青衣少年,目色阴沉下来:“殿下莫不是忘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我没有忘。”拉巴子高扬的眉紧紧拧起:“我也不会让我的部下跟随我死在雪山里。”
“那送到嘴边的食物为什么不要?”赫连手中剔肉的短刀一转,以刀刃指着云萧的脸,玩味地看向少女:“殿下不会真看上这小白脸了吧?”
拉巴子面色一凛。不说话。
大汉之中有一人面上极憨,嘴里咬着豹肉闷声嘀咕了一句:“蝉西觉得赫连先生的脸更白更小……更像小白脸……”
匕首闪着寒光直直朝蝉西射来,那大汉愣了一下,并无动作。
离他最近的另一名大汉伸手一把抓住,在手里一转扯着豹腿顺势切下一大块肉来。一言不发地又把匕首掷了回去,头也不抬地大口咬着手里的豹肉。动作一气呵成毫无滞顿。
匕首深深钉进了粉衣之人颈侧的雪壁里,没柄难寻。
赫连樱桃一样的小口紧抿成了一条短短的线。
坐在四名大汉中间的少女垂着眼睛冷声道:“日麦牟西,不得对先生无礼。”
第117章 赫连
那大汉块头最大,一身凶野彪悍之气,闻言吞下嘴里的肉块,低声应:“是,九公主。”
“在这里不用称呼九公主,叫我拉巴子。”
“是。”
粉衣之人看着他们冷笑道:“如果到不了塞外完不成任务,烧当就没有所谓的九公主。”
“咔嚓”一声,另一名壮汉一把将手里吃剩的豹骨握碎,朗声道:“那我们兄弟四人追随的就是拉巴子殿下!”
玛西抬头就道:“哪那么多废话,拉巴子说不吃就不吃,舍不得吃就不吃。”他言罢拍拍刚刚说话的那名汉子,张口就道:“扎西,把你握碎的豹骨给我咬一咬。”接过豹骨一边捣弄吸咬一边随口道:“而且这小子长得实在抓人心,我看着也舍不得吃……哎赫连先生说要吃的是这小子吧?还是他带着的女人?”
“一个人够了。”粉衣之人扬声冷道。“我知道出去的路,这小子够我们撑到走出雪岭。”
少女微抬了抬头,拧眉睇目于几步外娃娃脸少年模样的人,哼了一声道:“那为什么不是他怀里这女人。”
粉衣的人抬眼看过来,与少女对视了半晌。眼中似有电光闪过。
少年模样的人霍然间扬唇一笑:“也行,殿下想吃的话,这个女人由我亲自从头至尾细细地烹好盛到殿下的面前。”
言罢不知是想到什么,他低头坐在篝火旁,自顾自地连声笑了起来。
笑声冷戾残酷,阴森可怖。
“只有一点,你们都不许碰她,从头至尾只能由我一个人动手!”
拉巴子看着他疯癲的模样,转目间拧起了眉:“你认识这个女人?跟她有仇?”
那娃娃脸的人直直看着蜷在青衣少年怀里的女子,声音满是愉悦:“怎么会呢,我赫连绮之喜欢她喜欢地忘不了,怎么会有仇呢?”
少女想到什么,拧眉:“这个女人是谁?”
玛西闻言立即扬声:“喜欢的女人也舍得吃?什么狗屁道理……”
那粉衣的人突然站了起来,快步走近昏迷的两人,伸手就把白衣女子从少年怀里拉了出来。“从我开口的那一刻起,就预示着这个女人必须得死!”
拉巴子下意识地护住了身边少年人,并未料到粉衣之人伸手过来、够的是那一个羸弱的女子。
回神过来便见他将那裹着雪麾一身白衣的女子粗暴地拖起来,拽进了自己怀里。
“说起来我也有十二年没见过这个女人了……”语声一转,他一手搂着怀中女子的腰,一手抬起她藏在狐帽中的下颚:“师姐……师姐,你还记得绮之吗?”
拉巴子面色更加狐疑,拧着眉默声不语。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见少女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便也只是拧眉看着。
炙热的鼻息喷在女子脸上,粉衣的人抬着她下颚的手微微颤抖:“你不是说我无救人之心,学了医,也不能称之为医么?”
指尖转动,用力地抚在女子苍白病弱的脸上,赫连绮之痴迷地抱着她拖到自己所坐的篝火旁。
“你不是说我眉眼含刃,心有杀戾,藏暗于心么?”他将自己粉嫩无瑕的脸贴在女子颊上,低笑间伸出舌来舔-舐着女子的脸:“是呀,你说的其实都不错……可是你以为他不知道么?”
双手捧起女子的脸,指下因用力而留下了深深的红印:“他什么都知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去找他是为了什么!”眯眼儿笑,有些凌乱的卷发轻撩在那张圆润可爱的娃娃脸上,他望着她咬牙切齿道:“可是他还是收下了我……因为是他、对不起我!”面色越加阴沉可怖,他双目一瞬不瞬地瞪着面前的女子:“而你和他一样……甚至是比他更残忍的存在!”
转手向下,右手霍然收力,牢牢扼住了女子颈脉。“我知道你有意识,知道你其实醒着,是你的话即便昏沉无力也能听出、闻出、察觉出现在掐着你的人是谁……所以你必须死!”
“咳。”女子的眼皮轻轻颤动,重重咳了一声,语声虚弱而低微:“萧儿……”
赫连一震。
拉巴子拧眉:“她到底是谁?我们有没有必要杀她?”
赫连靠近女子,几乎贴上了她的唇:“你喊的是谁?是故意示弱,还是真的没有认出我?几年不见,连你也变了么?”
一片混沌中眼前依旧昏沉不明,女子感受到脖颈上的窒意,本能地把手伸向了前方,却在中途却人一把抓住,隐隐感觉到抓住自己的人、手小巧而柔嫩,应该是女子的手,可是却异常有力,箍在腕间生疼。
端木咳了两声,而后慢慢沉静了下来,周身无力、颈脉受制中神色亦慢慢转为缓和,宁淡清冷。
“你是谁?”开口间,语声低哑而淡漠。
粉衣之人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扣在她腕间的左手已经察觉她五识俱失,感识闭塞浅薄。
“你听不见?看不见?闻不见?也无法那么敏锐地察觉出我?”赫连绮之一双晶莹透亮的大眼霍然间变得那样灿熠而阴森邪魅。“原来你是真的辨不出现在掐着你搂着你的人是谁?”勾起唇角,他慢慢放开了掐在女子颈脉上的手,转为暧昧地轻抚脸颊:“师姐,你不知道现在离你这么近的人是我对不对?”
指尖或轻或慢地抚过,举止过于阴柔轻佻,女子眉间细细地蹙了起来,本能地微侧脸,避开来人的手。
心下似乎已经知晓面前的人不是熟悉的少年,于是敛容垂目,已不多言。
赫连指下落空,怔了一下,而后浅细的眉冷冷一扬,极为不悦地将女子的脸扳了回来:“以前你就避讳我,现*在还想逃,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言罢一把抱起女子走入洞内深处,左手一扯拉下一张兽皮铺到雪地上,右手抚到女子肩颈处顺势一按就将女子按到了兽皮上。
此处洞势微折向里,又有堆起的兽皮作掩,隐约间挡住了铺有兽皮在地的这一个角落。
雪麾散开在兽皮上,女子苍白如雪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的怔愣惊惑,下一瞬便觉有人压了上来。
赫连绮之兴奋地去扯女子腰间的束带,随同女子倒在兽皮上,牢牢压在女子身上手已顺着肩颈探进了女子衣襟内。“哈哈哈……师姐,清一若知道我敢这样对你,一定死不瞑目!”言罢高高地抬起她的头。闭目埋头进女子颈侧,唇齿过处,有血丝渗出。
衣襟慢慢被他扯开,女子敛目间觉到冷意。双手被身上的人制作,周身无一分余力,白衣的人安静地躺在兽皮上,只是一动不动。
拉巴子惊得跳了起来,脸上已经慢慢涨红,再如何豪放直白值此十五、六岁的少女年纪也不禁红了脸,上前两步高声道:“你……你干什么……她……她现在这么虚弱……你、你这样会弄死她的……”
赫连绮之看着身下的人冷笑出声:“我一生都想把她摁进最肮脏的泥尘里,好不容易竟然在这里遇到她,我怎么可能放过她?!”
言罢指尖抚过女子素淡如纸的唇,扣住她的下颚就要重重吻上去。
说我无知无识,不明心之所重?
说我无怜无悯,不懂医者仁心?
说我心有桎梏,恐将一世自困?
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看重什么?!经历了什么?!痛恨过什么?!为什么仇视他要他死?!!
不够……怎样都不够!!他死了还是不够!!
我早已说过,定要用他教给我的东西,把他所有看重的在意的放不下的,一样一样毁灭给他看!
这是清一欠我的!
眼角忽然有泪流出。
赫连绮之停在女子唇上毫厘,突然闭目静了下来。
慢慢将头抵到女子额上,久久静默,一动未动……
那娃娃脸的男子霍然紧紧抱住了身下女子,搂着她翻身随自己侧躺在兽皮之上。
而后身子慢慢蜷起,无知无措地蜷进了女子怀中。
“为什么……当年你不救我……”清瘦的身子单薄纤弱,泪盈于睫。语声陡然哽咽。
……
混沌中能觉出属于另一人似火般炙热的温度,于寒冷中分外清晰,牢牢将自己禁锢,衣带已松,那人的手靠近自己……端木唇间轻抿。
耳颈处被他唇舌咬-噬-舔过,隐隐刺痛。白衣的人安静地侧首垂目,不知是淡漠还是无力。
雪麾之内,纤瘦的五指轻蜷,袖中有银针渡到指间。女子神色仍淡。
唇上被人用力抚过,下颚因被箍紧而生疼窒痛,热切的鼻息近在咫尺,神经即便已然纤弱,亦能感觉到身上之人离地极近、凝目俯视着自己。
从他口中喷薄而出的呼气直直地渡入了女子口中,唇上轻擦,女子退无可退。
右手移至身侧,指间银针隔着麾衣靠近了身上男子。
兽皮上的女子凝力许久,转腕欲动。唇上气息却兀地离远,额间一重,被人轻轻抵住。
女子蓦然而怔。
那人亦未稍动。只是安静地以额相抵,全身气息从狂暴陡然变得安静,慢慢沉淀下来。
蓦然有什么滴落眼帘之上,温热而湿润,白衣的人心下一静。
任着那人抱紧自己,霍然间搂着她翻身而侧。蜷身以卧紧挨在她怀中,女子神思微恍。
能觉到胸前,越来越多的水意,打湿白衣。
女子默然。指间一时静了。
扣在她腰间的手越来越紧,怀中男子身形纤弱,颤抖不已,气息越来越凌乱。
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能感觉到他双唇开合间说了什么,似控诉似愤怨,似不甘似难过,莫名熟悉,隐隐沁心。
不知为何眉间有些刺痛,白衣的人不经意间怔住,想起多年以前,也曾有人于她面前哭泣控诉……不甘罢手。
第118章 樱花
“师姐已继承清云鉴,如果绮之要和夏国作对,你我必定为敌。”
归云谷泊雨丈中的阵式前,少女额间系有白绫,负手于后,白衣漠寒。
眼望稚子少年,目中沉肃:“师父已死,你却仍然不能放下,一念成执,已是魔障。”
少年人一张粉嫩无瑕的娃娃脸隐隐散出阴寒之气,愤恨森然。“一念成执,已是魔障?你又知道我经历了什么?痛恨过什么?为什么仇视他要他死?”
少年圆亮透寒的双眼望着她,一眨不眨:“怎样都不够!他死了还是不够!我手上已染了他的血,可是仍然洗不净我心里的愤恨!我要把他看重的放不下的,一样一样都毁灭在我手里!”语声深幽起来,少年抬头睨她:“师姐,你也一样。”
白衣少女安静地看着月光下身着淡粉长衣的少年人:“师父临死前逐你出师门预你会走上灭夏之路,你既不肯收手,我亦无能为力。”
长睫轻颤,粉衣少年直直地看着她,默然许久,轻声道:“怎会无能为力……你想救我么?”
少女抬首望着他。
隐隐月华临身,纤弱的少年一张烂漫无害的脸上深幽寂静,晶莹如雪,细密的长睫轻轻颤动,他慢慢走近少女,蓦然伸手搂住面前之人:“他知道我不会放过他抛妻弃子来守护的这大夏国,所以预我会走上灭夏之路,只是我虽然不甘,却更不想踏上他预示好的路。”
少女双手微蜷,身上淡漠清寒,却一时并未推开他。只是不言不语。
“你若想救我救夏国,就跟我回西羌大榆谷。如此,我便收手。”
少女宁声:“我是清云鉴传人,具守护夏国之责。”
“跟我走,就是你对夏国最大的守护。”少年埋首在她颈侧:“否则,来日你必后悔。”
“师父说你心下所恨,实是‘清云鉴传人’这一称。”
少年冷笑:“你以为我想带走你仅仅因为你是清云鉴传人么?”吐息在白衣少女颈侧,粉衣之人语声陡然一低,沙哑中微见颤音:“我也想收手……唯有你……唯有你能救我……你肯救我么?”
颈中微微一湿,少年人抱着她的手蓦然收紧,“师姐……用你来填补我所失去的……救你想护的夏国……也救我……可好?”
冷月清辉洒落白衣之上,少女平静地望着前方:“端木身负天启神示,一生不会离开夏国。”垂目间漠然而退,白衣少女转目望他:“师父嘱我不得伤你,今日我在九曲阵前拦下你,只为叫你知难而退。”
粉衣少年木然地看着自己落空的双臂,眼中有水光流动,“我只给你这一个机会……”抬头来眼角泪痕滑落,少年人扬唇却笑,神色于光影中一点点变得阴翳:“端木若华,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应是不应?救不救我?”
白衣少女立身一步之外,宁然看他。久久,道:“此非救你之法,亦非护卫夏国之径,恕端木不能应。”
双拳倏地握紧,少年人眯眼一笑,模样分明粉嫩圆润、可爱至极,周身气息却陡然一寒,阴沉可怖,叫人不寒而栗:“你果然和他一样。”眼神幽亮如魅,他阴鸷道:“如果不属于我,我便毫不留情地毁去……你们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存于人世间,你可明白?”
少年人看着她许久,一字一句地续道:“要么弄脏,要么摧毁。”
沉沉的笑声传出,阴森而令人颤栗,犹如鬼哭枭泣。
少女看见他最后回望过来一眼,绝然转身离去,清瘦纤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归云谷翠郁苍然的深林中,徒留月影清光,冷风寒意。
云门弃徒,从此不得再踏入归云谷一步。
少女望他行远,亦转身而回,林风拂动间白衣扬落,幽然寂静。
……
白衣女子恍然回神,苍白冷倦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的忧患。未执针的手勉力自雪麾中移出,慢慢伸向怀中男子的脸。
雪窑洞内,拉巴子见粉衣之人停手下来,不由暗松了一口气,抬头来结结巴巴道:“你……你要真想……想……那个……也,也等我们出去了……”手中扶着的人突然动了动,少女一惊。
青衣的人捂着胸口兀然转醒,昏沉中伸手下意识地去扶怀中女子。
恍惚中却觉胸前一空。
青衣少年怔了一下,而后霍然惊醒,“师父?!”一下子立起了身来。
师父?
拉巴子闻言一怔,微喜。
四个粗犷汉子皆听不懂汉语,只知是这少年人带在身边的女人在被自己人轻薄,有意无意地拦在了兽皮与篝火之间,挡住少年的视线。
独最憨的蝉西一个劲忧心地去望洞内深处堆满兽皮的角落。
云萧推开扶住自己的少女,顺着蝉西的视线望见雪麾一角铺陈在兽皮之上,掩在洞内角落,隐隐绰绰。
少年人心下一凛,想到先前少女指给自己说是马骨却分明是人骨的白骨……顷刻面如纸白,不敢深想快步行了过去。
师父!
几步走近,入目所见,青衣的人整个呆在了原地。
女子雪麾已散,一身白衣凌乱,肩颈处细小的伤口、齿痕清晰可见,束腰系带解开在身侧,隐约可见襟内亵衣。
先前所见那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粉衣少年紧搂着女子不放,双手仍牢牢扣在女子腰间。
兽皮之上,雪麾铺散,白衣凌乱,女子怆白的脸上无一分人色,阖目昏沉。
青衣少年静了一瞬,而后心下翻涌而出的情绪猛然如浪,海倾云涌。
双膝分明剧痛,身形却一瞬间如电般,幽灵闪一来一回间,手中已握麟霜剑,拔剑而出毫不犹豫地斩向了女子身侧那人。
粉衣之人惊觉杀气,睁开眼的同时目中一冷。
想要翻身躲开,只是长剑来势太烈,眼见不及,只是即便如此,蜷卧在兽皮上的粉衣男子竟依旧不慌不忙。
他转目睇向面覆寒霜的青衣少年,目中竟似挑衅,看清少年人手中剑影乃为麟霜剑,才微微一震。
剑刃悬临男子头上三寸,再难往下一分。
拉巴子一把抓住青衣少年的手往上一抬,揉腕一转夺下长剑扔回了篝火一侧。口中同时急道:“你莫要误会,赫连先生没有对她做什么……”转目过来拧眉瞪了赫连绮之一眼,少女又道:“赫连先生与你师父似是旧识,方才……方才不过开个玩笑,你莫当真。”
赫连绮之闻言便嗤笑:“是呀,我与这女人相识十数年,如今遇见不过叙个旧罢了。”言语间天真调皮的眉眼隐约带着无邪笑意,大大圆圆的眼轻轻眨动,一脸纯挚无害地望向双目彻寒的青衣少年,言罢一手将女子搂在怀中,一手随意牵起女子鬓边一缕长发,放到唇边吻了一吻:“你手中拿着麟霜华骨,此物不传外人,看来必是这女人的弟子无疑了。”语声低沉缓慢,绝非外表所见十六、七岁的模样。
“你师父的男女之事,你动这么大的怒做什么?”粉衣之人勾唇一笑,满脸轻佻,斜眼看着少年幽幽然问。
眼角瞥到女子正垂于自己手中的鬓发如雪一样冷白,才微微一怔。
云萧面色铁青,额间樱纹如滴血,绝美的脸上红白相映,冷艳而寒冽,周身散出修罗一样的残绝狠意:“再敢对我师父不敬,我必砍了你的双手!”青衣少年反手一掌毫不留情地推开少女,一纵向前指间银针直直射向粉衣男子。
银针上暗极无光,竟似染毒。赫连面色一凛,这才翻身避开。
青衣的人随即上前,身形如幽灵一闪,眨眼间便把女子连带雪麾裹住,一把抱回了怀中。
赫连绮之翻身跃起,邪气地睨向少年:“因由也不过问,出手已是杀招……不想这女人教出的弟子竟这样狠。”
青衣的人抱紧女子,伸手把脉,但觉怀中之人脉间更弱,气息愈加不稳,心头绞然如窒,目中寒霜凛冽,冰一样冷:“因你死不足惜!”
粉衣之人闻言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低声笑道:“是呀,我或许是死不足惜,不过有这女人与我陪葬,也不是不可以。”
云萧面色肃寒,凌厉地睇目于他:“你做梦!能与你陪葬的,只有你脚下的冰雪!”
粉衣男子闻言又笑,面相天真可爱,眸中却邪。自顾伸手整了整微微敞开的衣襟,有意无意地将凌乱的衣衫往上拉了一拉。
青衣少年见之,目色更寒。
赫连绮之眼角瞥见,嘴角笑意扬高:“怎么?见不得你师父与我的风流韵事?”
红樱艳色,点在青衣的人额间有如染血朱砂,少年人一张倾城绝色的脸上如覆霜雪,冷峭寒嫣,胸口微微起伏,周身寒彻。
“你不过一介趁人之危的宵小,不配与我师父相提并论。若非我师父有伤在身,何能容得你放肆!”
身形纤弱的男子睨了一眼少年人号在女子右腕上的两指,邪气地挑了挑眉:“只是有伤在身么?你这小子可真会自欺欺人……我肯碰她,于一个将死之人而言未必不是好事。这个女人时日无多,早已无救了……我说的可对?”
少年人一身青衣苍冷寒瑟,闻言微一震。又复绝然。“住口。家师生死轮不到你来置喙!”
“呵呵。看你面相以为是朵温顺柔和的樱花,却原来是只冷寒易怒的枭鸟。”
第119章 雪岭
赫连绮之低声笑道:“你身上的伤也不轻,不如听哥哥的,与我们一起将她烹了吃了,或许还能叫你活着走出这片雪岭……否则,怕是要和她一起死在这儿了。”低沉的笑声越扬越高,赫连绮之愉悦道:“以你境况,根本顾不了她,又何必逞强?中原之地重人伦,我们是外邦人,只讲生死,不会与别人说的。”
冷冷看了粉衣男子一眼,云萧扫过洞内其余五人,低声道:“无论生死,身为弟子必尽全力守护于师,你等想要以人为食,对我师父不利,只得先杀了我。”
几步外的少女闻言眉间一皱,凛目瞪了赫连绮之一眼,而后面向云萧立时道:“有我在,必不会叫他们动了你和你师父。”
云萧回望少女一眼,冷然道:“姑娘言下之意,洞内角落里这几根人骨是姑娘应允后他们才动的手?”
拉巴子蓦然一震。
几个大汉听不懂云萧所言,只见得少女面色微变,便陆续蹙眉站了起来。
赫连绮之玩味地转眸一笑,斜眼看向少女。
少女右手蓦然握紧,发出“咯咯咯”的响声,少许后,她低声道:“你说的不错,角落里那几根确实是人骨,也是我应允后将两名部下的右臂砍了下来,分食了。”
云萧目中冰冷,凌然不语,垂目间数枚银针已滑入指间。
少女霍然又道:“你所见白骨主人是我的另两名部下,他们与我深入中原,抵不住此地严寒和饥饿而死,我埋葬他们之时各砍了一人手臂,与几人分食。”少女的面色肃然而镇重,兀然扬声:“但我这样做,只为祭奠他们与我一路同行至此的勇敢无畏。将他们的血肉融进心里;将他们的白骨带回故乡。”
云萧闻言,微有怔神。
拉巴子直视青衣的人,蓦然将手指咬破,鲜血流出,并指朝天:“我拉巴子歃血为缚,指天为誓:此行绝不伤杀面前二人,先前所言亦句句属实,没有一句欺瞒,没有一点歹意。如果违背誓言,请天神、山神、地盘业主对我降下最严厉的惩罚。”
青衣少年有些复杂地看着少女。
拉巴子神色不变,又用异族语言说了一遍。
云萧见她神色肃穆,一时没有说话,四个粗犷汉子听罢少女之言,皆是神情一肃,恭敬地低下头唱诺了一遍什么。
拉巴子抬眼看着云萧,眼神坚毅而勇敢无畏:“美丽的汉人,你可愿相信我的誓言?”
青衣少年愣了一下。忤在原地。
少女转目对赫连绮之说了什么,那娃娃脸的男子便笑着退后了几步,重又坐回了先前所在的篝火一角。似乎收敛了不少。
云萧见之,心下沉然间垂目与少女道:“多谢你。”
少女直直地看着青衣少年,面上两团极浅的红晕在篝火映染下并不明显:“我的名字叫拉巴子。”.
徐州地界之北,清一色墨衣祥云服的人骑马踱过山脚涧水,迎着风雪往上铺展寻开。
叶绿叶领人亦至,与蓝苏婉碰头后远远看见那一位长衣墨发的男子骑马驰于最前,往雪岭之北纵马急去。
雪色纶巾在风雪中飘摇扬起,黑衣云纹展开如幕,身形挺拔而坚毅,背影清隽而柔和。
“大师伯可有吩咐什么?”叶绿叶肃然问。
蓝苏婉眉间忧甚,一张细白的脸连着几日在风雪中吹得干涩,青丝若舞,迎着细雪飘然。
蓝衣的人想了想与叶绿叶道:“大师伯听我道青娥舍地下阵宫中曾有一味香气让师父不甚虚弱,便立时派了人去往青娥舍向陈长老细询,我心里猜测极可能是那一味于师父寒体而言大不利的墓蔹花……只是并不确定……只望不是。”
叶绿叶冷眼看了一眼蓝苏婉,毫不留情道:“你整日学的什么,既已闻得其香味也未当场确实了,跟在师父身边思虑的是什么!”
“我……”蓝苏婉几分难言地低了低头,眼眶微微红了:“当时境况极险,不能容苏婉抽空去察看那些蓝色小花……”
“不用再说了。”叶绿叶冷面调转马头:“师父现在身陷险境生死不知,再追溯你的无能又有何意义。你且跟好大师伯细细在雪岭阴面寻过,我独自领人去雪岭南面寻。”
蓝苏婉闷着头细细咬唇。轻声应了:“是,师姐。”
…….
一方包裹严实的厚帘华轿在雪岭脚下停住,轿里的人一手抱着暖炉一手敲了敲窗,幽幽道:“去唤一个附近的山民过来。”
轿边跟随的骁骑之一立时应了:“是,大人!”
那被带过来的山民背上还背着干柴,看见一列骁骑排列肃然,高头大马,昂立雪中。一眼望去铁衣寒箭、背负弓矢,吓得站也站不住,硬是跪在了华轿边上哆哆嗦嗦地不敢起身。
“你莫害怕,我只问几个问题,你知便答不知便罢,不会为难于你。”轿中之人听得外边动静,语声轻柔地温言道。
“好好,是是,大老爷您问……”
“此处雪岭径域多广?是何地貌?其间风雪可有规律,是否有野兽活动,雪崩发生的可频繁,何处最险,是否有人曾深入其中?”
那出门打柴的老汉听得轿中之人细声问来,语声和缓,音调低柔,这才慢慢镇定,也是好声答道:“大老爷看来是有事要入这雪岭。可这雪岭着实不小,往北已接了兖州的泰山郡,径域广得吓人,冰雪终年不化,会从九月开始下雪,一直下到来年二月。里面山都不高,但是连绵几十里,我们住在这山脚的没几个人敢走进去太深,生怕雪盲迷路,饿死在这雪岭里。倒没见过什么野兽,估计要有也在深处活动,不容易碰见。雪崩一般在来年春天发生的多,这个时段倒没有听到过什么响动。前几年还有些年轻人胆子大敢往里走走,后来好几个都没能走出来,最近几年也就安生了。要说最险的话,听老一辈的说雪岭南面有一处沟谷,上面覆了冰雪,下边中空,底下都是乱石,从外面看不出来。那个地方处在山与山的凹谷处,有雪盖在上面,就像平常的雪地一样,但是人踩上去很容易就会掉进去,几百丈深,爬不出来的,大老爷要当心。”
轿中之人柔柔地道了声谢,嘱咐近侍宦臣赏了锭碎银给那山民。
那打柴的老汉背起干柴千恩万谢地走了。
“你去把听到的,都与叶姑娘说了。”
那面白无须裹着厚厚毛麾、蜷在轿中一角的宦官小蚊子苦着脸与文墨染道:“啊?那人方才啰啰嗦嗦说了那么多,我哪记得住。”
文墨染幽幽然地睨了他一眼,静静柔柔道:“此片雪岭径域广阔,应愈百里,冰雪经年,九月始雪至次年二月不辍。矮山连绵几十里,有雪盲迷路之险,雪中无食,难遇野兽。若行入过深恐难走出。雪崩常于春,此时虽不多见亦当警心。南面有一险谷,深约百丈,为雪所覆,需探路而行,不可冒进。”
那缩在文墨染脚边的宦臣小声道:“大人记得这么清楚,怎么不自己去与叶姑娘说?”
轿中端坐于小榻上,那面容清秀、眉眼柔敛的男子垂目轻轻地咳了一声。而后抬眼剜了他一记,继而面上浮现出浅浅的嫣色,语声幽淡道:“也罢,你既记不住,我便只得自己去与叶姑娘嘱咐一声。”
宦臣小蚊子看着换上深麾便衣安坐于轿中手中抱有暖炉、却依然面色微白的男子,犹豫许久,终于嗫嚅道:“其实大人你可以写给我。”
文墨染垂眼,面色凉薄:“我自己去。”
一旁骑于马上的骁骑之首随侍轿侧,亦恭声开口:“大人,属下记得方才那老汉所言,亦可代而去往嘱咐叶姑娘。”
文墨染寒面:“我自己去。”
骁骑立时垂首:“是。”.
“啊啊啊这山壁实在太滑了爬不出去哪!!!”
雪岭南面,一方山与山的凹谷处,一望无垠的白雪上露出硕大的一个窟窿,黑黝黝地望不见底,从下方隐隐传出女娃娃清脆的喊声。
紫衣的小丫头垂着脸站在乱石堆上,两眉往下耸拉:“好不容易追上了木蚕,看见它往雪岭里面飞进去了,以为很快就可以见到师父和小云子了,没想到被你们害的困在了这里……”紫衣丫头回头瞪了身后的三人一眼,嘴巴扁了起来。
叶兰被阿悦扶着靠在谷底一块巨石上,听见那小丫头的话脸色凝成了冰,咬牙一次次地想要站起来。“你……我一定杀了你个臭丫头!”
阿紫拧眉嘟起嘴:“你这人真奇怪,一路追在我屁股后面不就是为了抢乖黄么?我说分你半只你也不要,喂给你吃你还要吐出来,那你到底想要干嘛呀?”
“我想杀了你!!”
“咦~”阿紫嫌弃地皱起鼻子:“你武功这么差,掉下来还摔断了腿,又笨又弱的,怎么杀我呀?”
第120章 接骨
“你再说一遍!”叶兰脸色铁青,一口血涌上胸前,呼吸不稳,险些气血攻心。
公输泉忍不住道:“掉下来的时候叶公子拉住了叶悦姑娘,本可安然落地,若不是小妹妹你半空中在他背上踹了一脚,应该不会摔断腿的。”
叶悦蹲在叶兰身边,想要察看他腿上伤势:“四哥伤的可重?”
紫衣丫头灵动的大眼忽闪着:“哦……我没看清嘛,以为是块石头可以借力蹬上去嘛。”语声一低,她嘟囔道:“谁知道蹬了还是上不去……”
叶兰冷戾道:“此仇我会与你算清的!”
“四哥,你先莫与她呕气了。”手握长剑的红衣少女忍不住忧声道:“先把断骨接好,否则怕是要不好。”
叶兰冷冷睇目于不远处的小人儿。久久方应:“……嗯。”
阿紫嗫嚅半晌,不怕死地迎视了叶兰目光,嘟着嘴道:“是我踹了你才害你摔断了腿,作为补偿我帮你把断骨接好好了嘛。”
“你……会接?”叶悦迟疑。
“嗯嗯!”阿紫眯眼儿笑着重重点头。
“你让她过来!”叶兰眼露寒光,不动声色。
那身穿小紫袄一脸烂漫天真的小丫头忙蹦蹦跳跳地凑了过来。
见她当真近身来,叶兰掩在黑色立襟绒领后的嘴角扬起一丝冷笑,悄然握爪如鹰。
“是这只腿是吧?”
只?
不远处的公输泉闻言微愣。
叶兰趁她近身,夜鹰手直指来人心门,正欲探出。
紫衣的丫头低着头蹲在他面前,两只爪儿毫不顾忌地摸上了他的腿,口中喃喃道:“是这只吧?还是这只?断在哪儿?这里?这里?”
越摸越上,手速飞快。
叶兰脸色倏变:“你干什么?!”
小丫头抬头来圆溜的大眼直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四目相对,天真烂漫:“给你接骨哪!”
大眼无邪,映着黑衣男子清晰的轮廓。
叶兰被她看得一愣。
“是这里吧?那我接了哦。”小丫头自顾嘀咕一句,低头便欲动手。
叶兰立时回神,正欲探爪出手。“咔咔——”一声,一阵剧痛自左腿传来。
叶悦直感手里扶着的人全身一抖,慌忙来看。
“你你……你接错地方了吧??我四哥脸都绿了!”
“不会的吧,我给雪娃儿接过,麻溜儿着呢。”
“肯定不对!和另一条腿都不对称了呀!”
“……哎好像是哎,那我换换。”
“啊——”
“你拧错方向了吧!我四哥都叫出声了!!”
“啊啊那我再换换!”
“啊——”
“你你……你往哪拧呢!”叶悦都快哭了。“我四哥脸都紫了!”
“那这样?”
“啊——”
“你……你快住手!”
“这样??”
“……”叶悦青着脸色。
“这次总归对了吧??”阿紫抬头紧张地看着叶悦。
阿悦僵了半晌,探头来看:“好像是对称了……四哥?”
不远处的公输泉咽了咽口水:“叶公子好像昏过去了……”
“四哥!四哥?!”
蓝衣少年默不作声地抹去了额上的汗。
阿紫呼出一口气,“好像是接上了,应该是接上了……”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蓝衣少年,小丫头两眼放光道:“我记得你也扭到了脚踝是不是??”
“没有没有!!”公输泉惊跳起:“我一点事都没有!”
阿紫不无遗憾地垂头:“哦……”.
“宗主,青娥舍的传书回复!”一身着云纹黑袍的弟子手握书信快马驰向最前首的墨衣男子。
马上之人闻声回首,面容静无微澜,脸色于风雪中泛出些许寒白,揉在俊雅温柔的眉目间,隐约可窥出一丝沉冷峻意。
伸手接过传书,展开一看,修长冷白的手指一颤,墨衣之人眉间震色:“墓蔹花……真是此物……”
骑马随于墨白长衣的男子身侧,蓝苏婉听闻此言,脸色也是一变:“我师父当时所闻,确实就是墓蔹花之毒?!”脸上一震,少女蒙然:“那岂非……”
“墓蔹花寒力与她身上霜夜寒花余毒相叠,寒上加寒,一身水迢迢之力势必倾覆,若再遇此地冰雪,绝活不过二十日。”
师父!
蓝苏婉一瞬间面白如纸。
墨然眼望连绵不尽的冰雪,素来清雅柔和的目中畜满深忧哀意,顿了一顿,极轻声道:“她身中墓蔹花之毒,若无解药,我等便是在余下十数日内找到了她,也已来不及救她。”
蓝苏婉刹时僵在了马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蓝衣少女喃喃道:“墓蔹花的解药……有一味草是必不可少的……”蓝衣的人霍然调转马头,往岭外西南方向急疾而去。
遥遥千里,早已不及。
策马扬鞭,蓝衣少女霍然想起十年以前,荒郊野林之中,自己满身是血被母亲藏在马车内的横榻下,脸上身上都是父母及来犯凶徒的血,小小的年纪,呆滞吓傻的眼神,缩在马车底座下瑟瑟发抖。
时值深秋,黄叶飘满,那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拂开染血的车帘,满目轻悯地伸手予她。
当时师父说的是:“别怕,自今日起,由为师护你。”
“师父……”蓝苏婉哑声喃一句,眼泪自眼角滚出散落在风中,夹马长喝,一人一马急速奔向雪岭下的西南远道。
漫漫轻雪纷落。早已不及。
墨然看着蓝衣少女策马而去,眼神深幽而凝重,隐隐肃杀。
雪色的纶巾飘摇在风里,墨衣上云纹繁复,大朵大朵的祥云铺开在衣襟袖领处。
男子垂目少许,翻掌递出一物给了左手边始终垂首未抬过的宗门弟子。
“附影。”淡淡道了两字,墨然眼望远处。
“是。”那人伸手恭敬地接过了男子递来之物,低声应了一字,而后调转马头迅速驰远了。
墨白长衣随同风雪辗转扬落,马上之人面朝雪岭,更加急切地策马疾驰而入。
小师妹,八年前你知我救不了你,宁可独自去往连城。此一次……又如何?!
风雪凌然.
雪岭寒天,窑洞内火光轻曳,不时传出木炭被烧裂的噼啪声。
篝火一侧,少年人小心地取下瓦罐里的肉汤,倒出在木制的旧碗中,端起欲喂怀中之人。
坐在少年斜侧的粉衣男子蓦然勾唇,轻声冷笑:“小子,你还*是莫要浪费了。”
云萧抬头来冷冷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慢慢将碗中肉汤吹温,便欲喂进女子口中。
那娃娃脸的男子便斜眼静静看着。
少年人甫将汤碗拿近,怀中女子便微微蹙起了眉,而后无力却本能地别过了脸。
云萧一愣。
篝火那一侧的男子挑眉邪笑。
云萧再试了一次,将木碗拿近欲喂,女子昏沉中仍旧会别开脸,碗中汤汁晃动,溅了一些在女子唇上,怀中之人眉间便蹙得更紧,白着脸垂首紧抿双唇。
云萧怔怔地看着她,只是惑然。
篝火那一面的男子笑意更深,眼中邪气而轻蔑。
青衣的人蓦然将碗中肉汤喝下,低头间以口渡喂,哺给了怀中女子。
脸色骤然一变,赫连绮之眼见两人双唇相贴,猛地站起了身来。“你做什么!你师父食不下荤味你这都不知么!”大步走近,男子伸手一把拉起少年。
云萧转腕拂开男子,牵动左腕静脉上的伤口,顿时疼意甚剧。精致绝伦的脸上沁出冷汗,面色寒白。
赫连绮之被云萧拂开一步,面色也冷。
另一面篝火旁的少女警告般地瞪了粉衣男子一眼,而后便有些莫明地垂了首,未多言。
赫连绮之直视少年,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冷面寒目。
洞内冰雪晶莹,炭火幽然。
云萧怀中的女子蓦然转面,将少年人喂来的一口肉汤又吐了出来。回首间气息微弱,昏然无觉。
云萧震了一下。
自己虽知师父食素……但此前也能喝下自己的血……便以为……
青衣的人伸手轻轻擦去女子嘴边汤水,抬眼间冷冷看向嘴角隐有冷笑的男子,“你怎会知晓我师父的事?你到底是谁?”语声幽冷。
赫连绮之蓦然扔过来一方水袋,冷面寒声:“喂她喝些水。”
云萧接过水袋,眉间蹙地更紧,仰首间自己先喝了一口,看见男子转目瞪来,只当未见。
但觉水无异状,才慢慢喂女子喝了一些。
赫连绮之冷笑一声,慢慢道:“体内有霜夜寒花余毒,又中墓蔹花之毒,寒上加寒。元力倾覆,经脉逆乱闭塞,多处已断,内伤甚重。”勾唇轻轻一笑,粉衣男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眨了一眨:“这个女人,本已活不过十日。她又天生矫作,难食荤味,我看再有一日,你就可以埋了她了!”
云萧沉面,只不言语。
是夜,山风怒号。
月凉如水,映照在冰晶一样的细雪上,盈盈地反射着清光。
洞口风声呼啸,洞内深处有篝火不时跳跃曳动。一片清冷寂静中,少女与几名大汉各自扯了一块兽皮铺垫在篝火旁的空地上,蜷卧正酣。
青衣少年盘腿端坐,抵着丹田内的刺痛勉力将内息运行过两周天,强自调息回力。运功罢睁开眼时眼前不能自主地闪过一阵黑芒。
苍白的脸映着火光晕出淡淡霞意,眉形冷逸,长挑若竹,傲然不群。
少年抬头望向洞外隐约可见的风雪,回头来扫了一眼洞内沉睡的少女与大汉。
那粉衣狐麾的男子倚身靠在叠起的兽皮上,阖目无声。圆润粉嫩的双颊当真便如十六、七岁的小小少年一般,纤弱的身形,大眼、挺鼻、小小的嘴,纤长的眼睫颤动如扇,一眼观之赤子童颜,天真烂漫,真是可爱至极。
云萧目中一凛,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此人看似人畜无害,心下却如毒蛇猛兽,实在令人骇然。
这样的人怎会是师父的旧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