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墓蔹锁元
剑光血影,万蛇难进,铺天盖地的蛇虫竟无一只可越雷池。在两人绵密凌厉的剑式下眨眼间变成血肉。
群蛇暂被逼退,只一个喘息间,青衣的人突然身子一矮,点掠纵近一剑挑起角落里的剑鞘。
“小哥哥当心!”阿悦随即纵近,持剑相护,剑花轻挽间额际沁出无数冷汗,面色寒肃而凛冽。
云萧取过剑鞘,把手伸向少女,飞身便退:“阿悦!走。”
红衣少女一把抓住云萧的手,两人一掠纵远,且战且退,迅速追到梅疏影几人身后。
与此同时蛇群也扑涌过来。
前方除了花圃无路可走,玖璃拉着璎璃一把跃了进去。
不知何处忽然吹来一阵风,扬起花香阵阵,紫茎蓝花在夜明珠光下轻轻摇曳。
梅疏影抬头来便见双璃穿过花圃迅速朝花圃彼端的狭窄石道奔去。便也跃身而入掠了过来。
踏入花圃的刹那有感怀中女子猛地蜷起了身子,深深偎进了自己怀中。
“端木若华?!”梅疏影忽感不祥,本能地就想退出去。
身后蓝苏婉与云萧、叶悦也已跃了进来,三人身后无数蛇虫飞扑涌近。
花香入鼻,清冽飘渺,透着馥郁森然的丝丝冷意,恍然间便令人心头一静,备感清凉。
这是?!云萧与蓝苏婉皆一惊,面上怔然。
双璃已入石道,几人正要跟随进去……
“莫要进来!”
花圃尽头的狭窄石道内突然传出璎璃焦急的喊声:“石道内有机关!”
下一刻伴随一阵密集的铮铮声,铁箭入肉的闷钝声响清晰地传入几人耳中。
“玖璃!”璎璃惊声。
梅疏影猝然止步于窄道前,不得不立身在花圃之中。但闻风卷花香,绕鼻不散,丝丝缕缕浸润入心。
分明自己并未觉出一丝不适,但低头来明显觉出怀中女子的反应不同寻常……
端木若华埋首在他胸前,似乎极力想避开什么,越蜷越紧,呼吸越来越不稳,没有焦距的目中一片空茫,伸手牢牢抓着他的手。“此为风巽阵……值杜门……主闭塞不通……”女子语声越来越轻:“可破……”
梅疏影心口猛然收紧,压抑沉重,目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惊急慌乱。“……端木若华?端木若华!”
蓝苏婉忙把视线从少年身上转向白衣之人。
云萧原本与叶悦行于最末,持剑警惕着涌近的毒虫蛇群,听见梅疏影唤声全身倏然一震,回头来如失神般不管不顾地就要冲过去。
一条毒蛇伺机而动,在少年人转身的瞬间猛扑上来。
“小哥哥!”
阿悦看见猛地一惊,提剑回旋斩去却已来不及。想也不想一脚踢了过去。
脚裸正中蛇口,一瞬间一股剧痛袭卷开来,叶悦身子一麻,险些扑倒在地。
云萧闻声一震,才猛然醒神,回过身一招“千里无烟”向后挥去,涌近的群蛇被剑刃寒光罩住,转瞬间碎断一地。
青衣的人伸手一把接住阿悦,用力拉进自己怀里,纵身便退。
蓝苏婉指间万道银丝迸出,在少年掠出数步后凝力挥去。微光流转间拂断无数虫蛇,终将又要涌上来的毒物逼退了几分。
“快走!”蓝衣少女语声急忧,边退边道:“看看师父!”
石道里玖璃腕上三寸被一支铁箭穿插透过,鲜血淋漓,黑衣男子本已伤重,整个人半跪于地,不停喘息。
璎璃扶着他避在墙角,两人皆是一身冷汗。
铮声不断的冷箭终于停了下来,璎璃手举夜明珠抬头便看见狭隘的石道那头被一块巨大的圆石堵住,分明不得进退!
“公子!此路不通!被巨石堵住了!!”璎璃眉间一拧立时朝窄道外喊道。
“你们退下,璎璃去护小苏婉!”
双璃闻声一惊,回头来便见梅疏影抱着白衣女子已纵身跃入,迅速掠来。面色是从未见过的肃寒凛冽。
公子?!
“只这一条路,毒物马上就会追来。”云萧背着阿悦紧随其后,背上的少女面色惨白,已然昏迷了过去。少年一边纵掠一边握住她脚裸凝力将蛇毒往外逼出。
梅疏影越过玖璃、璎璃二人,白衣一瞬未停,直直冲向巨石。
公子?!双璃心下一紧。
“保护好小苏婉,绝不能让她有事!”梅疏影目色一冷,一跃而近,瞳孔猛地一缩。半空中决然扬起右掌,气沉如海,“呯——”的一声,一掌重重击上道中巨石。
无数灰尘激荡开来,双璃强撑着跃身往后,“是!公子!”
言罢毫不犹豫地赶去蓝苏婉身旁相助。
巨石之前,怀中女子突然咳了几声,无力地伸出手抓住梅疏影的衣袖,似乎是想要阻他。
立身之人但觉气海一空,脸色猛地一变。
震了一瞬后眉间便又是一凛,再度扬起一掌毫不犹豫地击上巨石。梅疏影目色深深一沉,紧随之第三掌又狠狠击出。
清晰的石裂声回响在狭窄的石道内,云萧抬头来便见巨大的玄色圆石轰的一声在梅疏影面前碎成无数小块,随掌风往后一扬,散开滚落一地。
铿锵冷硬的滚石声荡开极远,半晌未绝。
“阁主……”端木若华语声虚弱,不知为何一只手牢牢抓在梅疏影衣袖上,久未松开。
梅疏影身形忽然往前一晃。脚下微微踉跄,一口血随即吐出。
“梅大哥!”云萧立时纵了过来。
梅疏影咽下口中之血,抱着怀中女子急步踏过碎石又向前纵去。头也不回地冷声喝道:“玖璃、璎璃,回来!”
身后的红衣女子与黑衣男子立时小心地护着蓝衣少女往后退回。
“小姐小心,去到公子身边,我和璎璃断后!”黑衣男子改为左手执剑,右手之血一直未止。
蓝苏婉面色一肃,以手中蚕丝拉开玖璃,迅速取出凝血丹射入他口中,同时凝声道:“玖璃先走,你伤的太重,我和璎璃来断后。”
黑衣男子不肯后退:“公子吩咐,无论如何保护小姐……”
蓝苏婉眉间一拧:“我知梅大哥的心意,苏婉能保护自己,你先走,我和璎璃马上就来!”
璎璃看了一眼玖璃的手臂,回头来亦道:“听小姐的,你先退回!”
黑衣男子便先退了几步,蓝苏婉与璎璃配合着出手慢慢退入石道中,眼见群蛇暂被逼退,三人回转过身迅速后掠:“快走!”
云萧紧跟在梅疏影身后,纵掠间只觉男子的速度越来越慢,心知不对,眉间越发凛然。
端木若华面露恍惚之色,手缓缓伸出想去探梅疏影的脉,语声极轻,便似呢喃:“方才那一块……是锁元石……阁主用了……几层力……”
梅疏影面色冷薄,低头看了白衣的女子一眼,便笑了一声:“九层。”
端木气息不稳道:“你只余一层内力了……”
梅疏影护她在怀,许久,低声应了句:“我知道。”
前方有光,梅疏影抱着怀中女子一跃而出。
“不要……”女子语声虽弱,却急:“落地……”
梅疏影靠近她甫一听清眼神便一凛:不要落地。
抬头来,石道尽头豁然开朗,一方宽广空阔的石室跃入眼帘,四壁高不见顶,砌有未点燃的烛台,石室最中间的穹顶极高,一道曙光从顶上天窗投射下来,照亮了最中间的那一块青砖岩石。
“已经天亮了么?”梅疏影喃了一句。身形跃起,在毗邻石道口的石壁上转脚一蹬。径直跃向最近一面墙壁上的烛台。
石道里步声嘈杂,越来越近,云萧几人亦将跃出。
梅疏影抱着端木若华眼见将掠到石壁烛台上,气海却陡然一空,再无力可继。
梅疏影目中一冷,就要把端木若华抛出。怀中女子却突然扬手将袖中白练卷上高处烛台,牢牢缠住,另一手紧紧环在男子腰间。“阁主……莫要放手……”端木呼吸微弱,语声极低。
梅疏影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白衣女子忧然沉肃却仍旧平静无绪的眸。
袖中玉扇越攥越紧,他蓦然有些恍惚,伸手欲抚女子鬓边的雪发,极轻声道:“为何不让我放手……端木若华……”你……
“下有火药之息……地上恐有陷阱……阁主不可疏忽。”端木面色虽白,眸中却依旧宁和寂静,一片沉远淡然。“你我合力至此……端木承蒙阁主一路拂照……若阁主遇险……端木自当竭尽所能……望能相助……”言罢敛息一瞬,转腕拉紧白练,借力荡起,往另一面石壁上的烛台掠去。
言辞诚挚平和,毫不为过。
可听在梅疏影耳中却蓦然极为刺耳。心一下子冷了下来。
梅疏影伸出的手慢慢蜷起,下一刻抓在了白衣女子肩头上。
险些就想一把推开她。
你……!
烛台已至,两人相扶立身,紧靠在石壁烛台之上,梅疏影握在袖中的另一手越捏越紧,心中蓦然一阵刺痛……
终是一声冷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端木与他挤身在狭隘的烛台上,倚靠在他身前,身虚气弱,手脚均开始慢慢失去知觉,再无一分气力。
白衣的人静了一瞬后,指间微颤,蓦然以袖中银针刺在了自己心口膻中穴上。
梅疏影面色幽冷寒凉,并未察觉,只一言不发地抬头看着石道口。下一刻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端木若华气息兀地一重,而后目色一凛,身形蓦然站地很直,望之如竹。袖中白练凝力一扬缠上了对面石壁的烛台,扬声静道:“萧儿,不可落地。”
第102章 雷震生门
急步掠出石道的云萧立时会意,凌然跃起掠到了端木若华握于手中、凝力拉直的白练上。
蓝苏婉与璎璃、玖璃紧随其后,眼见少年之举便也跟随跃起,一齐掠到了白练之上,几人方一站定。便见白衣女子长袖微微扬起,手中十数枚银针毫无偏颇地射向石道口的一列地砖上。
与此同时石道内蛇虫扑爬之声窸窣响起,越来越近,无数虫蛇飞扑而出正要涌进石室。
银针恰于此时落地。
下一刻,“呯——”“呯——”之声接连响起,强大的气流四散荡开,冲得人站立不稳,几人立身在白练上晃曳难止,久久才堪堪稳住身形。
原来地上有火雷!
众人惊震,不由得心有余悸。低头来便见石道口的青砖转眼化成了一堆齑粉,四周粉尘激荡,邻近的石道口在火雷的爆破声中轰然坍塌,无数青岩碎石滚落下来,只一瞬间就将石道口牢牢堵死,再不见一点缝隙。
“先前闭塞不通却扬风,是风巽之阵值守杜门;余下只有雷震之阵,所值唯剩生门……”云萧抬头,语声微惊:“此地便是生门?!”
白衣女子语声亦肃,抬手便将一物抛向了青衣少年方向。“便如萧儿所言。”
青衣的人一把接住,正是那一方玄铁罗盘。
云萧抬头望向端木若华,“师父的意思是?”触目所及有一瞬间觉得女子的脸色冷白如雾,竟有几分不真实。
不知为何心下隐隐一颤。
少年人正自恍惚,背上少女突然动了动,喘息着睁开了眼:“小哥哥……”
云萧轻轻放下少女,交由蓝苏婉扶住,抬头来迎视少女的眸,下意识地温柔道:“别担心,很快就能出阵了。”
阿悦抓住他的手轻轻点头。
蓝苏婉双眸微垂,隐隐溢出伤然苦涩。
端木若华语声平静而淡漠:“破阵即可出阵。”望向少年方向,白衣的人面上有几分轻远:“萧儿,由你破阵。”
青衣少年手执罗镜肃然点头,“是,师父。”应罢便开始凝神寻找阵眼阵心所在。
端木微微抬首,凝声道:“阵宫不时便会变动,此为最后一次,变化应会极大,不同先前。阵破之时地上火雷极有可能受力而爆,你等一定多加小心。若见石道出现,隐隐可见尽头光亮,便应是出口所在,一定尽快离开,不可耽搁。”
端木语声沉然,又道:“出口应不只一处,却都只在生门之阵破除的那刻出现,待阵宫平复下来,便又将无路可寻。因而诸位切不可犹疑,见阵宫出口便行,莫要回头……不可耽搁。”
听端木若华言了两遍“不可耽搁”,几人心头便不由得一凛,心道出口出现的时辰定然极短。
玖璃臂上伤口已被璎璃粗浅包扎过;蓝苏婉半扶半抱着红衣少女;梅疏影默然倚靠在石壁之上,微微扶着怀中女子。
但见青衣少年似有所悟,飞身跃至正东面石壁,一面往下纵掠一面拨动手中罗镜上的阴阳之爻。
端木若华松开扶在梅疏影腰间的手,蓦然宁声道:“锁元石之力可在岭南神女教麒麟血池中化解,亦可等其半年后自行恢复……”端木若华顿了一瞬,又道:“影网与丐帮或有牵连……此事阁主应知。”
梅疏影看了身前女子一眼,蓦然蹙眉:“你突然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端木面色清浅,静默下来,不再言语。
梅疏影想起她先前于花圃、石道中分明极为不适,现下又好像突然无碍,心下不禁有疑。
朱梅冷艳,于白衣拂动间若隐若现,梅疏影突然伸手去握她腕间之脉:“端木若华……”
只是内力已失九层。端木若华立时察觉,面上神色分毫未动,只是极轻易地避开了他的手。“有劳阁主挂心,端木无碍。”
梅疏影眉间又一拧,看着她宁然有礼,淡漠清和的神色,目中抑制不住地幽寒起来,呼吸一重,冷怒于心,面色又寒。
“师父!阵已破。”
远处少年话音刚落,石室一角便蓦然响起“呯——”的一声巨响,紧随之接二连三的爆破声于下方响起,轰隆之声不绝,蓦然烟尘弥漫,四周一切都颤动起来。
众人勉力稳住身形,却突然沙尘漫眼。
“小心上面!”突然璎璃急唤一声。
下一刻又一声爆破声响,石室上方落下无数碎石。
众人闪躲不及,又恐落下白练触及地面火雷,避无可避之下均被碎石刮伤一二。
梅疏影于震动中拂袖挥开两人头顶落下的碎石,低头来便见女子神色淡漠,于乱石纷落中宁然静立,神色无一分悲喜,无一分怨怒惊忧。
如此端然,又如此无心。
蓦然心如冰冷,似覆寒霜。
“公子小心!”双璃甫一挥开沙尘,便见一块硕大的青石于震动中砸落下来,直直落向端木若华与梅疏影所在之处。
梅疏影手扶石壁勉强稳住身形,抬头来毫不犹豫地凝力一掌击上青石。只是终归力有不逮。
端木但闻清晰“咔嚓”声,半人高的青石在女子头顶沿着梅疏影的手臂滚落下去,砸落在下方的乱石中,溅起无数沙尘。却丝毫未触及女子。
“你的手……”端木目中微悯,望他。
梅疏影却不言不语。
“正北向,阵宫出口已现!”纷乱中骤闻青衣少年扬声肃道:“师父、二师姐过来!”
蓝苏婉立时抱起叶悦纵身跃了过去,踏上一方冗长的石阶,前方果然隐见日光。只是下一瞬无数碎石砸落下来。
“师姐小心!”云萧已立身在此,一眼见得立时上前接过阿悦,同时推开蓝衣少女,自己迅速往后纵跃避开。
蓝苏婉被云萧推开躲过头顶的青石,后方却另有一块碎石落下,正砸在少女背上,蓝苏婉胸口一闷,嘴里涌上一点腥甜。
青衣少年抱着阿悦一跃掠近,腾跃间踢开数块欲砸向蓝衣少女的碎石。
蓝苏婉抬头来柔声道:“谢谢师弟,我们快走。”
少年方得片刻喘息,回头望向端木若华,但见白衣女子仍然立身在远处石壁烛台之上,眉目静然。
“师父!”青衣少年欲回。
端木阻道:“不必管我,莫要耽搁。”语声冷肃。
玖璃还未来得及去到北面出口,抬头来忽道:“南面亦现了出口,璎璃,去助公子!”
璎璃立时点头急步跃向端木所在,近身来一眼看清梅疏影明显已断的右臂,心口一窒,而后迅速扶住男子:“公子快走!”
梅疏影一把推开璎璃,冷然肃道:“不用管我,保护小苏婉。”
乱石纷然,石室下方仍然不断传来爆破声,端木手中白练上,玖璃正自其上跃向南面出口。回头来忧急道:“公子!璎璃!”
璎璃震一瞬后眉间便拧,直视梅疏影道:“属下知道公子对蓝长老与苏长老之死负疚于心,不容小姐有半分闪失。但此下公子比小姐处境更险,还请公子莫再任性!”言罢不由分说地扶起梅疏影,拽着他便朝玖璃所在石阶快速纵去。
梅疏影面色冷寒,正欲说什么,忽觉胸口一窒,方才被青石所砸积涌的气血压在心口,瞬间涌了上来。
璎璃扬声道:“先生稍待,我与玖璃马上接住先生的白练拉您过来!”
端木未应声,有感风声一扬,璎璃带着梅疏影纵身已远。
玖璃站在南面出口处,伸手扶住跃近过来的璎璃与梅疏影,红衣女子落地后立即回头:“端木先生我拉您过来……”
下瞬双目骤然睁大,竟见原本倚靠在石壁上的女子拉住手中白练,径直朝石室下方的火雷之地荡去。
白衣素发拂如轻雪,于流风落石中净无点尘,面容清浅宁和,安静地平视着前方。
白练扬起,又落下。女子微微阖目。
极顶天光明灭晦烁,投射在石室最中间那一块青岩地砖之上。
下一刻,女子周身流转着微光,双足踏落及地,蜻蜓点水一般。
璎璃本能地瞠目,惊震扬声:“端木先生!!”
青衣少年正将怀中少女背到背上,听闻喊声猛地抬头。
师父?!
白衣淡隐,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沙尘迎面扑来……
下一瞬,一声巨大的爆破声轰然响起,耳中一片嗡鸣。
“师弟小心!”蓝苏婉一把将他连带叶悦扑倒在地。
无数碎石沙砺如冰雹般扑天盖地而落,半身沙土。
整个石室急剧震动起来,伴随着隐约响起、异常沉闷的机括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青石从上方砸落下来。
“师父?!”云萧起身来呆在原地,下一瞬,飞扑冲去。
叶悦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目色悲楚,凝泪望他。“小哥哥……”
东西南北四面石壁都在颤动中龟裂开一条出口,四方石道不断扩展延伸,越伸越远,隐见尽头日光。
石如雨,沙如浪,一团巨大的泥石流沙自上方天窗倾泄下来,轰隆的爆破声不绝于耳,广阔的雷震之室沙石漫天,眼中所见全部为之一暗。
九宫玄天杀阵……绝杀之阵。
但凡阵法,皆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以通八风,与此相对,地有乾、坤、离、坎、震、兑、巽、艮八方,以应八卦。
九宫之阵,八方不落,已占尽八卦之利,阵式极强,又为何还要多出一宫?
多出来这一宫……若起手布阵,又能置于何种方位才能有利无害,不损八卦之威?
原来是这样……!
分明只经了八阵,却不想是名九宫!
云萧懵在原地,入目所见再也寻不到那一抹离世的轻白……
唯剩黄沙漫眼,青石滚滚。隆隆的爆破声越来越响。
生门阵心,即是九宫之央……一阵之枢纽,支撑着九宫之阵的变化杀伐,生死转换……为玄天杀阵最后一阵,是绝杀之阵。
不破之生门不全,不破之出路不尽。
只有破除最后一宫,四方出路才会真正通向阵宫出口……
可是破阵者,却是必死无疑。
师父……
青衣少年如痴傻了般一步步往石道边缘走去。
“公子!石室要塌了!我们只得马上走!”璎璃紧紧拉住梅疏影,咬牙一字一句道。
梅疏影左手用力压在胸口上,满面霜白地看着落石不断、一直颤动不止的石室,整个人呆了一呆。
被双璃掺扶着勉强立身在青石爆破的巨大余威中,梅疏影霍然伸手推开璎璃,越过玖璃,急步就往石室中央的那一片乱石与轰鸣中掠去。
“公子!!您在焦急什么?!”璎璃蓦然大喝道:“您不管惊云阁……不管小姐了么?!”
转脚在石道边缘的人浑身一震,就那样僵在了原地。
第103章 是缘是孽
梅疏影缓缓转身,看向了北面出口处,满面怆白跌坐在地的蓝衣少女。
“玖璃……去带走小姐。”梅疏影忽然低声道了一句。
黑衣男子立时敛息凝力,而后点掠纵身*,朝蓝苏婉所在驰来。
蓝苏婉呆呆地看着倾塌的石室中央。
出谷前于饮竹居窗前案上所见之字映入脑中,霍然间字字铮然。
——命中之煞,欲出于东,命属青龙,慧星当避……冲撞有难,九死一生。
天示警之勿为祸。
白衣之人微微的叹声尤在耳侧回响:“你于桌上所见,为师顾虑的并非前一句……而是那句,‘天示警之勿为祸’。此中含意,为师若插手,不但无益,反可能惹来祸端……不止于为师一人的祸端。故,师父才审慎而观,不欲插手。”
……
“师父……”眼泪骤然涌出眼眶,蓝衣少女呯的一声跌坐在地上,蓦然哽咽。“师父……?”
泪如泉涌,满心愧怍。
一袭青衣霍然闪掠而离,于她身侧擦过,落如飞叶,径直纵身冲向万千流沙落石之间。
“小哥哥!!”
爆破声又是一响,飞沙走石,四方为之一震。
支撑着半个石室的巨大青岩砸落下来,轰隆一声,整个石室之底慢慢被沙石掩埋。
沉闷的机括声“咔——”“咔——”响起,四面出口颤动不止,而后快速移动起来。
师弟?!
心下又是一痛,蓝苏婉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要往石室中央冲去。
玖璃促然落地,伸手就去拦她。
蓝衣翩然若飞,极轻意地绕过了他,几欲冲出。
白衣红梅霍然而至,梅疏影一把拦下她:“小苏婉不能有事……”
“梅大哥放开我……”蓝衣少女骤然哭道。
璎璃松开掺扶梅疏影的手,一步上前,用力一掌斜劈在蓝苏婉颈后。
少女眼前一黑,无力地歪倒在了梅疏影怀中。
落石越来越急,铿然不绝的响声砸落在四周地上。
璎璃回头来又一块巨大青石落下,扬起一片飞沙。
“走!!”红衣女子一推几人,低头背上叶悦,纵身掠起。
梅疏影不顾伤臂抱起蓝苏婉,紧抿双唇面无表情地跟随在璎璃之后。
地面石道仍在快速向前移动。
玖璃捂着伤臂脸色苍白地护在他身侧。
日光渐近,临出石道,机括声更响。梅疏影霍然回头望了一眼。
漫漫沙石中已看不见那头的石室,只余碎石一地,铺满石道。脚下之地仍在震动不止。
蓦然心如针刺,麻木而冰冷。
好……死得好……
如果你真的死了……那真是极好……
手却颤然不止,断骨摩擦相撞,亦不知其痛。
终于天光极耀,一行人在向上的石道台阶上一跃纵出。
广陵郡郊外的林野,霍然从靠山的帘洞中钻出几个人来。
晨时的清光照耀林中,一片寒冽清新。
白衣男子迅速放下手中少女,就要折身而返。被身旁的红衣女子出手拦下。
璎璃只知他右臂骨断,并不知他功力已失。
梅疏影一时竟斗她不过,勃然大怒:“让开!”
璎璃声肃:“公子不懂阵法,再入阵宫毫无助益,且公子手臂之伤不能再耽搁……”璎璃抬手以剑鞘挡在男子面前,神色一顿,凝声道:“端木先生精通阵法且内力深厚,远非常人能比……再者云萧公子已经去助……他们会没事的。”
梅疏影气息不稳,还要强自出手,突然胸口一热一口血涌上喉来。
当时境况,几人都心知极险,如此说辞,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袖中玉扇紧攥在手,梅疏影低垂着头,蓦然冷声喃语。
“什么都不说……兀自行为……你是生是死,又与我何干?真以为本公子在意么,不过是想看看你死没死罢了!”
嘴角蓦然涌出血。
“公子!!”双璃上前一步,白衣的人眼前一黑,终于栽倒在地.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那夜公输云怀抱公输雨走出雨帘阁,立身雨中,仰首望着茫茫暗夜,一时寂静。
小丫环温柔笑着拉着他们道:“我带庄主去雨少爷先前住的地宫里……那里很清静,很安详,是雨少爷喜欢的……”
公输云低头看怀里的人,悲戚的表情散开水般的柔和,他轻轻点头道:“好。”眼神空茫惘惘,一如那些年,单纯怯懦的那个小小少年,遗落岁月里,原来从未长大。
公输竞满心忧怖地紧跟在他身后。
黑衣的人抱着满身是血的紫衣男子跟随在小丫环身后,走入的是他所居云海阁的地下。那么阴暗狭隘的一个屋室,原来是他走入藏身远离他的暗道。
踏脚在冷硬潮湿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不明白,他这么病弱瘦削的身子,怎么能受这样阴寒湿冷的地下。
他小心呵护不愿他有一丝不适的这个人,半年来,就一直在云海阁的地下,在他咫尺却无法想象的地方么?
机括声响,厚重的石门升起,他抬头,宽阔的地宫被烛火与夜明珠的光亮环绕着,亮如白昼。
而公输云睁着眼,就那样呆怔在了石门前。
小丫环眼中有泪,笑着推他:“庄主进去……进去看看啊。”
地底流风,从地宫深处往石门这儿袭卷拂来,烛火轻轻跃动。
公输云慢慢踏入石门里,双手兀然紧紧搂住怀中男子不放,心如被箍住般窒息着,疼得那样过。
——你可知,你大哥公输雨,对你是什么感情?
公输云望着那一室一地的诗画木偶,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目色恍惚。
公输竞睁大眼震震地站在石门前,紧抿着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佑大的地宫里,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公输雨写的诗,画的画,雕的木偶……
或挂、或铺、或堆。
都为同一人。
不同的神情,不同的举止,不同的衣着。
有那人在驯马,有那人在描摩,有那人在习武……或是出神,或是哭泣,或是欢笑……
墙壁、地上、柱间、桌角,满满铺了一室。
全是他——公输云。
——她让那人心甘情愿为你生,为你死;因你喜,因你悲……原本可能要相互竞争的人,却变得必会用尽自己的所有对你好,不会跟你争一分一毫,绝不会想要加害你。每日除了痴痴地等你盼你念你,再无力去多想多做什么。
抑郁,却要强作开怀;痛苦,却不得不坚韧;不能与他人道,不能显露半分,情思深藏,全化温柔……
公输云不能自控地抱着他跪倒在那一地的丹青木雕中,眼中无声氤氲。
小云……
夹杂在风声里,似乎能听到他轻轻的唤声。
低沉轻柔,满心疼眷。
公输云一手搂他在怀,一手颤抖着去捡地上一张冷薄的画纸。
画上男子风流清逸,满面温柔。细心指导着案前的少年一笔一画地描摩一行小字: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那么多年他只觉得他望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深,像望不见底的黑洞,似能把人吸进去,从此再也出不来。
今日才懂,他眼中流动的水光和涟漪,是那样深沉噬骨的温柔,藏尽无数情思,封存着自己,困住了他。
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公输雨冷白无息的脸上,炙人而烧心的灼热。
想不明白,他那么心疼想要他好的一个人,所求的只是自己,为什么却没能给他?
明明说好……但凡是他想要的,自己都会给么?
何况,他多想和他在一起……
“云儿。”石门前霍然一道阴影,罩住了他们,也罩住了这所地宫。
公输竞往一侧退一步,有些惊异,语声仍恭:“夫人。”
小丫环回头看去,眼中空涩惘然,是不加掩饰的怨恨和冷漠。
妇人目色复杂地往里走了几步:“云儿,你怎么来了这里,快随我上去吧。”
“母亲……”公输云半跪于地,语声嘶哑。“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妇人神色未变,抿了抿唇道:“是老爷的意思,把他关在这里……”
“情人蛊。”公输云兀地打断了她。
“我是你的母亲,不会做害你的事。”
公输云咬着牙不住地点头:“是啊……所以我才不敢相信……我小心护着爱着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的人,在你眼里,竟什么也不是……”
“娘都是为了你……你从小软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争……娘若不帮你,你怎么斗得过公输雨?”
哭声压抑,公输云抱紧怀里的人连声笑道:“怎么斗得过?怎么斗得过?你可知所有的一切,无论他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他——”
“住口!”公输夫人蓦然冷冽道:“你说出这样的话,将公输家的声誉置于了何地?生出这样的心思,难道还觉得自己对了不成?!”
公输云安静了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抚上怀中男子冰冷的脸颊,慢慢道:“起初我并不知道我对他是什么心思,只是一心想要照顾好他……好好打理祭剑山庄,在这个他在我也在的地方……看着他、陪着他……给他所有他喜欢的,用得惯的,不挑剔的,让他过得自在,尽可能没有一点不适……我从未想过让他知道什么,也并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仅仅……仅仅只是想对他好……”公输云仰起头来,语声轻幽:“公输家的声誉,我是对是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好好的,我便一直这样看着他,照顾他,站在他身后。我想一生都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心思,我想一生就这样过去是最好。”
“可我终究是天真了……”
“他已经死了。”公输夫人脸色冷寒,拧眉道:“你该清醒了。娘就不明白,他有什么好?且还是个男子,是你同父的兄长。”
公输云满目柔和地望着公输雨,也是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明白……他有哪里不好……能叫你们这样狠心对他?”
慢慢握紧五指,公输云回头看向站立石门前的那个妇人,突然轻声道:“你是否该告诉我,你还对他做了什么?”
公输夫人脸色微变,直直地站立着,不言不语。
“朗朗棺前有魅蓝蛇的痕迹……你马上就跟随出现在了这里……他颈上的伤是爹的明铁剑,可他胸口这一掌……掌力不如爹,带了阴寒之气。”公输云只是看着她,“我只问一句……你下手的时候……可知我有多想要他安好吗?”
“你!”一直站立公输云一侧的小丫环蓦然哭着冲向公输夫人:“是你杀了雨少爷!是你杀了雨少爷!!”举掌就向门口的妇人打去。
妇人站立未动,只待小丫环靠近时右臂微微一转。
“夫人!”公输竞蓦然唤了一声,一步上前拦住了冲过来的小丫环,用力拽到了身后,打晕在怀。“夫人,手下留情,勿要再……”
“母亲。”公输云已不再看她,回转过头轻轻将额抵在怀中之人额上:“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是公输云的生母,我不会对你出手。”微微一笑,他续道:“可我也无法原谅你。”
公输夫人心口一紧,蓦然喝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满心苦涩,他抖声道:“为此你不惜杀了我爱的人。”
“你……我蓝朵雅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清不楚无能又怯懦的儿子?!”
“不会再有了……”公输云头也不抬道:“你不会再有我这样无能的儿子了……”
言罢腰间一枚玉佩用力掷上石门机括,正是他十岁生辰时母亲亲手赠与的南疆古玉。
剔透玲珑的玉石击在冷硬的石括上,立即碎成了千万片。
“云儿!”
在玉石粉碎的脆响中,厚重石门自上而下砸落下来,公输夫人连带门外的公输竞脸色一变,骤然惊惶。
“小少爷!!”
——“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最想要你无忧无虑地活着。”
——“怎么突然想要改变?是谁影响了你?”
——“因为哥哥一直以来的教导,因为……你。”
那年苗女给罢玉颜膏,轻声问他:“公子肯不肯为我留下来?”
犹自意气风发的俊朗青年看着她淡淡一笑:“我不能,因我是一庄之主,因我庄中还有需要我回去照顾的人。”
苗女语声便幽:“公子已经有心爱之人了么?”
公输云想了想,轻言一笑:“我只是有个体弱的哥哥,自小多病,所以需要我回去,打理好山庄,照顾好他。”
扬起的灰尘与碎玉零落的齑粉中,能看到公输云俯下身来,轻轻吻了吻怀中之人。
应是此生唯一一次的僭越和坦白。
嘴角点点殷血……能见他目中神色那样从容,仿佛一切都已释怀,仿佛一切均已逝去。
情思折几折,对你,半生荒唐,疯魔未醒。
是他,也是他。
一生心期付,一生心劫苦。
哭一场,累一场,疼一场。
是缘是孽,是痴心。
一只木雕被溅落的碎玉打中,从角落里弹射了出来,撞在了公输夫人脚边,紧随之“呯——”的一声,石门落地,重重合上。
门外的机括也应声而碎,散落一地。
公输夫人白着脸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满目惊直。
脚边的木雕,一棵老树枝繁叶茂,树下青草茵茵,一匹黑马轻轻甩尾,侧首看着躺卧在青草丛中的人。
两个身形颀然的男子相对而卧,侧躺在树下,四目相对,言笑宴宴,一人一手轻枕臂下,另一手交握一起,十指相扣。
公输竞慢慢捡起那个木雕,手指抖得无法抑制。
老树之下,右侧男子眉眼温柔,笑而不语,发丝拂乱,风流倜傥。
左侧男子目中微肃,眉间轻皱,五官英挺,薄唇紧抿。
纵然情相负,至死终相卧。
云雨落,风静散。
已无声。
第104章 两极
初冬十月之末,雨霁,天却阴。
广陵郡的百姓走过公输家正门,便见刚刚撤下的白幡重又挂了上去。
好事者上前问一句,原是公输大少爷回府,却又逝了;同日里公输老庄主的尸骨也在郊外林中被寻到;少庄主莫明失踪,家门零落,一门多丧。
“这可真是……祸无双至,福不单行哪。”紫衣的人儿勒马望着公输家大门,唏嘘感慨道。
叶绿叶眉间一拧,冷声斥:“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知道便闭上嘴,莫要丢师父的脸。”言罢驱马上前。
紫衣丫头向着她吐了吐舌,嘟嚷着道:“师父才不会嫌弃阿紫丢人呢!就大师姐最坏,不如师父疼我。哼。”.
雷震生门,阵心绝杀。
一片飞沙乱石中,青衣的人飞掠而至。
黄沙漫眼,双目难以睁开,无数或大或小的石砺从少年脸上擦过,留下道道血痕。
云萧硬生撞开面前沙石,不顾胸口翻涌的气血径直冲向石室中央,幽灵闪运之以极,身形纵掠间竟如闪电般。
白衣女子半跪于石室中央青岩之上,显然已被落地引燃的火雷波及,一身白衣落满泥沙飞尘,撑地的手中血肉模糊。
然面色依旧宁静,垂首间凝力一掌击在了阵心青岩一点处。
下时,爆破声轰然响起。
自地下,自头顶。
强劲的爆风从地砖之下袭卷上来,经由岩石传至女子掌心,蓦然冲击在胸口。
端木若华手臂一麻,五脏六腑为之一震,一口血猛地吐出,溅落青岩之上。
脑中蓦然一沉。
沉闷的机括声开始响起,隐隐四方出路都开始扩展延伸,发出“咔——”“咔——”的响声。
女子冷白的面上隐见慰色,双腿再无余力,呯的一声往前跪倒,磕在碎石之中,立时沁出了血色。
眼前一片昏黑。
罩住半个石室的巨大阴影自上而下砸落下来。
白衣女子缓缓阖上眼眸。
人之一生,尽己之能,行尽为人一世应为之事,便算圆满。
心下一时静。
轰鸣不断的爆破声中能听见远处之人或惊或急的唤声。端木叹然。
只是下一刻,几乎是巨石砸落的瞬间。
记忆中有一分相熟的血腥味扑面而至,紧随之便被一人用力抱起。
能感觉到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不停颤瑟着,白衣的人微一恍。
耳侧响起玄铁罗盘阴爻阳爻快速被拨动的声音。端木一震。
旋阴极至阳,旋阳极至阴,阴阳颠倒,八门逆换,转而成环绕不息的流动之阵。
将阵宫地下机括全部调动,置换间百阵莫定,唯道以通。
有感所站之地震了一下,青岩地砖猛地陷落。
流风拂面,一身白衣染血蒙尘,女子意识慢慢模糊,本能地靠向了来人。
……置之死地而后生。虽不知阵宫流转间会将两人带往何处,但此确实是眼下唯一的生机。
端木不由心叹:如此机敏聪慧,悟性惊人,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想明阵与宫的联系,参透九宫机关……奇血族之后确是不可小觑。
青衣的人紧紧抱着她,不断避开上方落下的流石,久久后“呯——”的一声落地,跪倒在一片碎石泥沼中。
“师父!师父!!”青衣少年双腿颤然难立,紧紧唤她。
端木若华轻轻咳了数声,而后气息一弱,再无声响。
云萧低头来便见她唇边、襟上满是殷红的血。
心口如遭重锤,一瞬惊冷。师父?!
一直趴在云萧肩头的雪貂蓦然焦躁起来,一身雪白的毛发早已被沙石染成泥色,原地爬转两圈后竟不顾十步之束猛地往泥沼前方跳去。
云萧抬头看见它一边吱吱痛叫着一边往泥沼深处爬。
唇间一抿,强自镇定,少年人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在一片流沙碎石中紧跟着它一步步往泥沼那一头摸爬行去.
广陵郡郊外林中,陈梦还低头坐在太师椅上,手中轻轻抚着一节长鞭。
十数名青娥执伞立在她两侧,肃面不语。
晨时的光照耀林中,清光熠熠。
突然林中之树茎叶一颤,整个地面震了一震。
椅中女子兀地抬首:“怎可能波及地面……难道是……”陈梦还一下子站起了身:“两极逆,八卦转,百阵动……逆转阵宫阴极阳极是我九宫玄天守阵改作杀阵后留下的唯一纰漏……”不可能有人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洞察到这一步……即便察觉,破除绝杀之阵的同时需倒逆阴极与阳极,也非一人能成……
那小子真能走到这一步?
如何可能!
霍然一袭红衣纵跃而来,众青娥一惊:“舍监!”立时张弓搭箭。
只是女子身法老练,出剑迅速,早已持剑抵住了太师椅侧的女子。“陈长老,得罪了。”
陈梦还面色冷然,不动声色地看着前方。“腰间有惊羽令,惊云阁的人。”
璎璃肃声:“奉我家公子之令,请陈长老入地下阵宫救人。”
陈梦还微拧眉。“阵宫里只有青娥舍欲杀的人,没有想救的人。且此事与惊云阁无关。”
璎璃手中之剑一紧。
“舍监!”众青娥皆惊。
“陈长老引云萧公子入阵,他身侧的另外两人便不论其生死,怎知与我惊云阁无关!”面色更冷,璎璃寒肃道:“且现下陷入阵中遇险的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及她幺徒云萧公子。端木先生是清云鉴传人,她的安危关乎我大夏国的安宁,若她在陈长老的阵宫中出了何事,江湖之上乃至朝堂都不会与贵舍善了!”
陈梦还一震,拧眉道:“你说的是端木先生?”
“是她!”
“先生怎会在我阵宫之中?”
璎璃冷声道:“端木先生为救其弟子而入阵宫,便是陈长老一心欲杀之的云萧公子。”
“那子只是冒充。”
“并非冒充,他是端木先生的弟子,云萧公子。”
陈梦还心头沉静下来,微有震然:能至绝杀阵心,能逆阵宫两极……除了端木先生,当今想不出第二人……难道真是她与其弟子?
陈梦还再度拧起眉:“惊云公子一向与清云宗主不合,怎会命你过来让我救人?”
璎璃收起剑,往后退了一步:“我家公子并非不顾大局之人,我等蒙端木宗主在阵宫中相救,才得以安然逃出,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却身陷其中不知生死,故而不得不来相请。”
陈梦还心中微震,强自镇定,看向她道:“你们竟能安然逃出……”下瞬又道:“那最后经的当真是雷震生门了?”
璎璃肃声:“是火雷之阵。”
陈梦还面色凝重起来:“如果真的是端木先生……”沉吟少许,蓦然转道:“梅疏影何在?”
“我家公子受了伤,已被我等送至公输家,还未醒来。端木宗主第二徒出自我惊云阁,相信陈长老亦知,现下就在我家公子所在。另有‘小越女’叶悦姑娘,也是一道刚方才从阵宫中出来。”
陈梦还迅速收起手中原本在抚的长鞭:“我与你去见一下梅疏影。”
璎璃拧眉:“救人要紧,为何不入阵?”
陈梦还头也不回,抬腿便走:“他们多半已不在阵宫。”
璎璃兀地一惊.
叶绿叶跟随公输竞快步转向明月阁。
“叶姑娘,蓝姑娘身上有伤,还未转醒,我等安排了她住在云萧公子先前暂居的明月阁其余居室休养,阁中最右间便是。”
叶绿叶抱剑冷声:“劳烦管家。”
公输竞回了一礼,指引她们二人走入。
阿紫几步奔入公输竞所指居室,匆匆推门而入:“二师姐!”
一名老大夫正在把脉,蓝衣的少女阖目躺在床上,眉间面上能见忧然怆色。
叶绿叶肃然行至一侧,微抬下颚问向大夫:“她怎么样了。”
大夫收拾好随身医箱起身便道:“这位姑娘无什么大碍,休息一两天便能醒了。”言罢躬身退了出去。几个婢子尾随去送。
阿紫上前把了脉,而后眨眨眼,拿出个小瓶往蓝苏婉鼻前一送:“我马上就把二师姐叫醒!”
小瓶刚至,榻上的人便呼吸一重,呛了一声,立时醒了过来。
阿紫立时收起瓶子咧嘴笑着上前扶起蓝苏婉:“二师姐~!”
“师父在哪里?”叶绿叶立身榻前,看向蓝衣的人立时就道。语声沉肃。
蓝苏婉抬头迎视叶绿叶的视线,面色一白,腿一软瘫坐在了床榻上。
叶绿叶面色一变.
玖璃伤口包扎后便奉命守在清风阁之内,黑衣的人目中有忧地看着榻上之人缠裹起来的右臂。
见得榻上之人拧眉,便欲上前探看脉相。
手刚伸出,房门便被人一掌挥开,与此同时榻上的人霍然睁开眼。
梅疏影方一侧目,一柄长剑已刺了过来。
“梅疏影!你胆敢弃我师父于险境不顾!”腕间一抖,叶绿叶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地挥出。
“叶姑娘!”来人剑势太快,玖璃来不及拔剑,只得以身挡在榻上之人身前。
叶绿叶一拧眉,剑尖微转,冷然绕开,少央剑依旧抵在了梅疏影胸前:“如此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也配为一阁之主……梅疏影,倘若我师父出了何事,我必要你要惊云阁拿命来抵!”
玖璃立时道:“当时之境极险,公子原本……”
梅疏影冷下了脸:“玖璃。”
黑衣男子一震,缄口不再出声。
榻上的人不言不语,直直地望着前方,许久才道:“青娥舍此方阵宫极险,不懂阵法之人进入有死无生,我已派璎璃去向陈梦还长老说明因由请她入阵救人。”
第105章 涧水
阵宫内沉闷的机括声一直在响,能感觉到头顶、脚下隐隐的震动,似乎一直在旋转、移动或延伸。
眼中所见模糊而又昏暗,茫然不见尽头,只能勉强看清十步之内的泥沼乱石。
云萧牢牢抱紧怀里的人,一步步跟在雪娃儿身后,在泥沼碎石中往前趟行。
双腿陷在湿寒冷硬的泥沼中,越来越觉僵冷,慢慢麻木,机械地抬起迈出。
脸上被落石刮过留下的血痕早已凝结在苍白冷逸的脸上,青衣的人抱着怀中女子不知行了多久。
双臂越来越颤瑟,先前被冰血天蚕丝勒伤的小臂早已渗出一层层的血,不时滴落至腿上,有些微的余温。
少年人胸口翻涌不迭的气血在长时间的趟行中已慢慢沉静下来,只是脸色越来越白,眼中所见越来越模糊。
云萧紧抿双唇,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女子的声息越来越微弱,身体越来越冷。
少年不觉间将她抱得更紧。
“咯咯——”突然前面脏污的毛团连声叫了起来。
青衣的人心头一震,立时咬牙硬撑着往雪貂所在行过去。
磅礴的水声突然冲入耳中,不远处暗道的斜上方投射下来一道微弱的光。
云萧脑中恍惚了一下,本能地向那道光行去。与此同时雪娃儿立即爬上了少年人的肩,牢牢抓爬着不放。似是预感到了什么。
下一刻,云萧行出三步,脚下蓦然一空。
少年猝不及防地往前扑倒,下一刻全身都没入了水中,一股力量巨大的水势冲刷而过,卷带着他往前翻涌滚去,蓦然间刺骨的冷。
师父……
少年人紧紧咬牙,闭目在水中蜷起身子,双手牢牢抱住怀里的人不放,将她护在胸前。
肩上兀地传来刺痛,已然有些麻木,可觉出是雪貂牢牢咬在自己肩头,不欲放口。
云萧强自保持清醒,随着水浪翻涌浮沉,胸口积压的气血越来越重,眼前阵阵发黑。
霍然一阵失重的无措,二人一貂似从高处落下,一瞬间天光耀目,刺得人睁不开眼,下一瞬,云萧抱紧怀中女子重重砸落入水。
头冲入水时发出“呯”的一声巨响,陡然一片空白,紧随之又是冰冷刺骨的水漫过四肢百骸。
师父……
少年本能地圈护着怀里的人,脑中慢慢模糊,终于失去了意识.
祭剑山庄清风阁内,梅疏影话音刚落几人快步而至。
屋内叶绿叶剑指榻上男子,面色冷肃。
璎璃踏入屋内一见面前之景,立时拔剑:“还请少央冷剑收回手中之剑!”
蓝苏婉与阿紫亦至,蓝衣少女不由自主地看着缓步行于璎璃身后,面容冷淡肃静十分华贵典雅的女子。
她是?!
叶绿叶回过身来,目中一震一戾,转腕间长剑锵然,看向来人道:“陈长老。”
陈梦还对上叶绿叶冷冽的眸,心头不由得多出两分沉重。其中指责、问罪之意竟是毫不掩饰。
“我师父于青娥舍阵宫之内的安危,请陈长老给出交待……若我师父有一分不测……”叶绿叶直视陈梦还,语声冷硬不容得人不信:“即便陈长老与我师父先前是阵识往来的故友,我叶绿叶亦不会放过。”
陈梦还面容微肃,过了片刻,开口道:“端木先生入阵救人非我预料之内,九宫玄天杀阵是必死的阵……我虽感他们二人似乎寻得了出路,但阵中诡变、险象环生,具体是生是死,无人能知。”
叶绿叶面色冰冷以极,蓦然凛声道:“我师父死,你和梅疏影亦死。”
双璃一震,面色立白。
陈梦还微低了低头,转而看向榻上似在出神的白衣男子,心下似是明白什么,并不多言,只问道:“端木先生入阵,是从我青娥舍入,身上带了我交予舍主的十方玄铁罗镜?”
梅疏影沉默。
蓝苏婉立时道:“是的,我师父从青娥舍地宫入阵,娄舍主将那方玄铁罗盘给到了我师父手中,破生门之阵时那方罗盘就在我师弟手里,至后师弟不顾危险冲去救师父……那方罗盘应是在他们身边。”
言至此处蓝苏婉面露惭愧之色,叶绿叶看向她的眼神不由得转冷。“你一直跟随侍奉在师父身边,遇险之时反应还不如数年未见的云萧!”
蓝苏婉面色登时一白,显然是被她过于冷硬直白的责难伤了心,再加心头本已愧怍,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忍不住捂住嘴,低头站在原地,强忍哭声。
叶绿叶转目不再看她。
阿紫歪着头站在一旁,忍不住搭下了两眉,伸手去戳蓝衣少女的腰:“二师姐……别哭啦……大师姐说的没错呀。”
蓝苏婉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双璃拧着眉瞪了那紫衣的丫头一眼。
梅疏影看一眼玖璃,黑衣男子立时上前递上了一方白巾。
下瞬,陈梦还续道:“如果十方玄铁罗镜确实在他们手中,那先前必是阵宫两极逆转的动静。如此端木先生与那子必然已从阵与阵之间调转的暗道出了阵宫。”
梅疏影神色微震,立时望来:“他们会在哪里?”
“我不知。”
叶绿叶声冷如冰:“陈长老!?”
陈梦还面色亦肃:“那子若非冒充云萧公子也与小傅之死有关,我对他可能积怨。但事关端木先生,陈梦还知晓其中厉害……此方阵宫是我第一次用以生杀对付某人,强改守阵为杀阵,其中纰漏更无人曾破除,故先生与其弟子破阵掉入暗道,会被阵宫机关带到哪里,陈梦还确实推测不出。”
梅疏影冷道:“以陈长老对阵宫变化的了解,难道连可能之处都一无所知么!”
叶绿叶紧拧双眉,冷冷看着陈梦*还。
“……最有可能的是四处。”陈梦还一边想一边道:“徐州地界最南的山林原野,最西面的沙地沼泽,最北端的雪山重岭,最东面的湖海岸边。这四处,是我阵宫地下所延的四方尽头,阵宫逆换间暗道所通之地。”
陈梦还又道:“只是这四处……哪一个都径域宽广人迹罕至,非数人之力一时能寻,无阵宫地下机关相助,其中每一处自此去往都需至少半月余方有可能寻遍。更不论人数。”
“端木若华在这其中一处?”梅疏影目中一凛。
“如果……先生还活着……”陈梦还低声道。“应是不错。”
梅疏影怔。
叶绿叶肃然望远,兀地道:“小蓝,你去关中一踏,向大师伯说明师父境况,请森云宗出手来助。”
蓝苏婉一直在听,闻言震了一下,下一瞬忙应道:“我这就动身。”转身便走。
“阿紫带着青阳子师叔祖给的那只木蚕去寻云萧,看看是否还有作用。”
紫衣丫头立时道:“那大师姐呢?你要一个人去寻师父??”
叶绿叶执剑头也不回地走出:“师父安危事关重大,我要入宫面禀皇上,让朝廷派出地方兵马全力搜寻师父。”绿衣凌然行出,毫不滞留。“一定要尽快找到师父。”
诸多青娥在门外候着,陈梦还紧跟在蓝苏婉几人脚步后退了出去,亦是肃声道:“我这就回青娥舍与舍主交待说明此事,之后会听从舍主吩咐行事,陈梦还告辞。”
梅疏影看着她们陆续行出清风阁,僵冷怔忤的神情慢慢变得凛冽,他低声道:“传青鸾惊羽令。”
双璃一震。
青鸾惊羽令是惊云阁最高级别的羽令,会召出惊云阁所有明线暗线上的人出来听令行事,是极易暴露暗线要人的急令。
璎璃微蹙了蹙眉,然并未多说什么,只抱剑应道:“是,公子。”
“传信与墨染,让他相助碧宁郡主。”
双璃再应:“是。”.
山高雪冷,涧水流长。
一青一白的身影紧紧重叠在一起,于重山之间的飞流奔涧中漂浮着往远处流去。
远一望,寒鸦鸣啼,山峦相连间一片清冷寂静的白。
迷蒙中少年人只觉到一个字:冷……
第106章 别有
刺骨的冷意。
迷蒙中能听到或轻或重的风声水声,手脚僵冷而麻木,几乎没有一点知觉。
周身各处都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脑中一瞬空白一瞬全黑,头痛欲裂。
少年霍然喘息一声,觉到左肩钻心地疼,似被齿爪狠狠抓挠,撕裂开一般。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
意识慢慢流入脑海,他有些恍惚地望着苍茫无际的天空,昏黄的日光斜照下来,映在白雪皑皑的低谷中,晕开清冷微光。
“咯咯——”熟悉又陌声的叫声传入耳中,云萧愣了愣,霍然惊醒。
师父!
少年猛地挣扎爬起。
下一刻,便见白衣散开水中,端木若华安静地蜷卧在他胸前,昏迷中仍被他牢牢圈在怀里。
有一大半身子压在青衣的人身上,浮在水面上方。
“师父……”少年人哑声唤了一句,强撑着抓住身边的乱石,抱着她慢慢站起身来。
这才看清自己是在一方长长的涧水中,水清且浅,慢慢流经远去。
两侧岸岩都是极近,乱石横立,冰冷的溪涧水时不时涌过双腿,寒意刺骨。
“师父?”
雪娃儿原本爬在他肩上死命抓挠着,见他醒来便跳到了岸边青石上。
云萧低头看怀中之人,抱着她一步一步爬上了岸。
恍然间抬头,四周一片高低绵延的冷白。
脚下、远处,山峦叠远,全是轻薄的雪。
“咯咯。”雪貂绕着少年脚边不停打转,似乎很是着急,毛茸茸的身子已半干,周身都沾上了雪,不停地簌簌发抖。
云萧看它一眼,便见它伸出小小的爪子在云萧腿上挠了一下,而后便朝岸边一处斜坡窜去。
未及十步,停下来等他。
云萧紧紧看着怀里的人,能感觉到她极微弱的呼吸。
原本染上血污沙尘的白衣在水中冲刷过,早已净无点尘,被他横抱怀中,便如一片轻薄纤白的雪花,淡冷清寒。
脸上除了雪一样的白,再寻不到其他颜色。
青衣的人心口紧□□着,紧抿双唇抱着她跟在雪貂身后急步往前行去。
未及多久,立身斜坡一侧看见一块硕大的青石。
云萧微愣。
下一刻便见雪娃儿急急朝那青石钻去,而后往右侧一转,没了踪迹。
少年人恍然,屈身小心地跟随而入,绕过青石。
此方洞口两侧岩石倒倾着,呈三角状,未及半人高,上有冰棱垂挂下来。
一眼看来洞口便似堵着一块硕大的青石,不能容人,如寻常斜坡无异。其实钻进去后折转可入,只是不近看绝难察觉。
云萧抱着女子勉强屈身折转,狼狈地钻进了青石之后的洞窟。
方入,便觉一阵暖意扑面,少年微一震神。
雪娃儿发出“咯咯”的轻快叫声,急急朝洞内窜去。
未及十步,又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云萧震然看着洞内远处。
此方斜坡矮洞里竟是十分宽阔,南面有光细细地照进来,应是石与石之间的间隙,光柱里袅袅散开白雾。
内里向下倾斜,最低处紧挨岩石峭壁,赫然是一方十丈有余的温泉,泉中乱石嶙峋,白色的雾气聚散飘荡,热气氤氲环绕。
心下惊震而喜,少年人不由得快步行去。
雪貂窜跳至温泉中一块耸立的岩石上,整个身子用毛茸的长尾一绕,紧贴在暖熨的石面上,便闭目一动不动了。
四周热气腾然。
少年除去靴袜,由浅处趟入试了试水温,但觉暖意从脚下直窜入体,温然熏人,丝丝缕缕潜入体内唤醒了僵冷麻木的四肢。
不觉微叹,转目来感激地看了一眼水中青石上倦惫瘫软的雪娃儿。
而后抱起女子慢慢走进了温泉中。
雾气缭绕,云萧伸手解下女子脚上白靴,放置在了泉中凸起的乱石上。
暖人的泉水环绕周身,白衣青衫霍然自水中飘荡开来。
女子长睫微颤,指尖微微动了动。
云萧行至深处,寻了一块岩石,环抱女子倚靠在石面一侧,颈部以下慢慢浸入了泉水里。
呼吸放沉,微微松了一口气,终于有感周身冷意散去,怀中之人的身体慢慢染上了温意。
“师父。”云萧轻声唤了一句。
女子仍旧昏沉。
少年微怔神,一手环抱着她,另一手自水下伸去把女子的脉。
下一刻,心头猛然一窒,脸色凌然而变。
师父?!
女子仍旧安静地伏靠在他身前,双目阖却,呼吸微弱。
元力几空,五脏六腑无一不损,体内有寒力冲撞不歇,周身经脉受寒力影响,呈凝滞瘀结之向……
“这寒力是?”
不由得想起先前于阵宫中,杜门风巽阵时曾闻到的冷寒香气。
当时师父在梅大哥怀中反应便有异,此下回想起来……难道,是墓蔹花香?!
墓蔹花易生于无阴地下,与霜夜寒花同是至阴至寒之物,常人闻其香只觉清冽慑人,但师父体内有霜夜寒花余毒,闻来便如坠冰窖,一身余毒复出,难以扼制,悉数化为寒力在体内冲撞不散,元力几被耗尽。
云萧凝目再探脉少许,又是一震。
膻中穴不通……经脉逆行错乱……师父后来元力将尽,竟是用了银针刺渡来借力?!
难怪……难怪于生门阵心破除第九阵后再无余力能走……
少年放在女子脉上的两指轻轻颤瑟,猛然收紧。
如墨玉琉璃一般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霍然一片深茫,只有心压抑着压抑着,说不出的疼,后怕的疼,惊心的疼。
师父……
呼吸一紧,陡然又松,少年眼中蓦然氤氲,无意识地伸出手欲抚女子苍白的颊,却又恍然顿住。
脑海中红衣少女的身影一闪而过,云萧微怔。
女子霍然呼吸一紧,气息紊乱起来。
青衣的人惊醒,忙再探脉。
手掌内的异物……是蛊虫?少年人惑然拧眉。
缭绕的雾气中又听到女子低微的喘息,不甚虚弱。
云萧面色一肃,立时想到银针刺渡借力,膻中穴久闭,穴上银针同时锁穴,有断脉之危,须得尽快拔出。
青衣的人小心地将女子扶靠在背后青石上,低头来伸手向女子膻中穴。
兀地一怔。
右手停在女子胸前三寸,难以为继。
少年人自来肃峻端然的面上现出震色,微微移开了目光。
膻中穴在人之胸口正中之处。
垂眸迟疑了一瞬,少年轻言道:“师父,萧儿冒犯了。”
指间轻颤,微蜷,而后伸至水中解开了女子腰间的束带,白衣微微往下散落。
霍然心如擂鼓,少年伸手将女子贴于肩头的白衣轻轻褪下。
冷白纤瘦的颈臂现了眼中,云萧蓦然无措,慌乱地移开了目光,手脚均不能自处,心口□□。
水波轻漾在雾气中画出涟漪。
许久方能稳下心绪。
少年人欲移回目光,但觉不妥;闭目伸手行来,更觉为难……
踌躇一刻,还是将目光移回了女子身上。
青衣的人尽力垂目不去看女子胸前。白衣散落荡开在水中,轻轻拂动。
眼中所见寻到了那一枚深刺入穴中的银针,便欲伸手拔出。
下一刻,倚身在青石上的人兀地动了动。
胸口微微起伏。
端木若华凝息少许,慢慢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青衣的人手伸至一半,霍然一震。脑中陡然空白,竟忘了女子双目并不能视物,眼神慌乱至极,脸上一寸寸烧了起来……
“师……师父……我……萧儿……是……是在……”
端木听到他的声音气息便放缓了一分,轻声咳了起来,脑中依旧昏沉,周身无力,伸手撑着后面的岩石勉力欲起。
下时光洁的臂肘触到温岩,那过于直熨的触感让女子怔了一怔。
云萧心头一颤,急步欲退,又恐她滑落水中;不退,又万般忐忑无措,一时竟呆呆地忤在了原地。
少年人低头慌窒道:“师父恕罪,弟……弟子褪下您的上衣……是想取……取出师父胸口的银针……”
端木抬手轻置在了自己胸前,确实未着衣物。便也呆了一瞬。
云萧立身水中,垂目不敢看她,不知为何手心沁出一层的汗。
水气轻撩,约莫过了半晌,端木慢慢道:“你我既是医者,应知讳疾不避医,无妨。”言罢垂手往下,微微凝力,自行拔出了膻中穴上的银针,转腕递予了少年。
少年抬手接过,指间仍颤,抬头来女子气息不稳地慢慢拉起褪至肋肘下的白衣。
云萧收起银针,有感女子的气息缓和了少许,心下终于慢慢沉静下来,微微松了一口气。
目中隐现忧色,少年人看着女子,忍不住道:“师父既出此言,应知您体内寒力甚剧,墓蔹花寒香难以纾解,又因银针刺渡损伤经脉,现下便应褪下周身衣物于此温泉中调理养顺,此为最妥。”
端木又是一怔,神色微恍。
云萧想了想,伸手将她抱起:“我抱您至浅水处,那边有青石遮挡,师父可安心于泉中静养,以作调理。”
女子苍白的脸上又浮现恍怃之色,被他抱至青石背后,小心地放了下来。
而后少年人转步走至青石另一面,恭声道:“师父将衣物递与弟子,萧儿晾到岸石上,以便我们有余力时离开此处去与师姐会合。”
端木迟疑少许,伸手撑在石上,便也嗯了一声。
而后微垂首,慢慢褪下衣物,放置在了青石之上。
青丝雪发散开浸落于水中,拂荡如墨色的莲,女子阖目宁声,倚靠青石盘腿坐下,心亦慢慢沉静,淡了开来。
第107章 温意
倚靠在青石另一面,青衣的人将麟霜剑放置在另一块略为平整的青石上。
继而取出怀中的玄铁罗盘,又取出阿悦为他寻来的那颗冥颜珠,亦放置到了手边青石之上。
侧目看着那颗雪色圆润的珠子,少年人不知为何怔了怔神,总觉得莫明有些熟悉。
思及少女,目中微现温意……
下一瞬移开目光,又自怀中掏出一物。
是一方绣着青竹白雪的精致锦袋。
云萧望着它,霍然怔住了神色,似乎太过清楚锦袋里装的是什么,于是并不打开,盯着它看了许久,原本清浅澄澈的眸子慢慢转深。
他于眼角处回望青石另一面静静流转的水光,垂眸一瞬,却又望远。
少年人慢慢握紧手里的锦袋,先前在女子面前的心慌意乱已经全然静了下来……心不由自主的肃了恭了寒了,淡沉而远。
微微的寒凉和冷意伴随泉中水色流转开来,静静缠绕在少年心头,微有郁然,轻淡的伤。
以为浅薄,以为在谁人那里不值一提,于是默然于心,只不言不语。
似在等一个解释,又似只是无法释怀。
许久,少年将缠缚在剑柄上的冰血天蚕丝取了下来,细致地穿过锦袋勒口。
便如两年来,他用不同的绳结将此方锦袋穿过,带在身上贴身相随,是一样的默然和执拗。
其实一直未能放下、亦或看淡。
肃正温和,谦逊恭谨而又多礼。于外人看来他真是一个才德兼俱过于稳重老成的少年人,然而本性里较真和执拗的一面,只在一人相关的人事物面前显露无疑。
一直一直无知无觉地沦陷在其中,却久久未能幡然醒悟,不知此心何顾。
热气相撩、白雾氤氲中,少年将穿好丝线的锦袋小心地放置在冥颜珠一侧,垂目转过,续着取出最后一只机括木蚕,检查了一下并未损坏,亦放至石上。
少年欲回头说什么,思及女子双目不能视物,又默了声。
但觉女子声息虚弱,呼吸断续间时浅时长,便知是在调息顺元的关键时候,不宜受扰。便默然行出两步,至了温泉另一头。
踌躇一刻,解开身上青衣,少年将衣中银针布囊取出,又将数只药瓶取出,低头来查看自己的伤势。
右臂上先前被冰血天蚕丝勒出的伤口本已包扎,在涧水中泡得太久白布已然松散,云萧将布缠解开,便见小臂上三圈有余的伤口翻卷泛白,连带伤口内里的血肉都隐隐发白,隐见血丝从深处渗出,丝丝缕缕,毫无愈合之象。
少年取出朱叶丹在指间捏碎,细细撒上了伤口,顿时一股剜剐烧烫的灼痛感自小臂传来。
右臂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云萧额际沁出汗,思及此为最快愈合之法,只咬牙一声不吭。
低头来臂上伤口深处的血肉以人眼可见之速凝结在了一起,再无一丝血渗出。
云萧将整个右臂上的伤口悉数撒过。眼前有些发黑,伸手牢牢扶住了身侧一块乱石。
朱叶丹外用向来只用以刺激将死之人,硬催烫伤口、化而凝结,虽有速效但伤元损脉,且有凌迟刑烙之感。
半晌气息才恢复如常,少年本已苍白的面色更见怆白,唇色极浅。
隐觉双膝颤瑟,只在泉水中麻木滞痛之感淡了两分。
少年低头刺了几针在膝上几穴中。便倚身在水中青石上一时静。
微微拂动的水光中偌大的洞窟安静无声。
他想着几步之外的人,低头看水中自己的倒影。
袅袅的雾气中隐约能看见一袭清逸端然、冷白肃俊的眉眼映在潋滟的泉水中。
云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及的先是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掌心里染上了殷红的血,少年微怔。
伤口亦有些卷皱泛白,有几处可看出层次怪异之感。
犹豫小许,少年小心地除下了脸上的易容。
他伸手取过伤药,欲将伤口处理一番,但垂目看见倒影中新的面容,又不禁怔神。
不远处的青石上原本蜷尾而卧的雪貂抬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就睁着圆溜的眼珠儿滑进了泉水里。
雪娃儿“咯咯”乱叫着爬上了岸,甩动一身雪白毛发跳到了离少年最近的青石上。
蜷尾,懒卧,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人。
那是一张如梦似幻的脸,离得再近,都看不真切。
云萧低头,看见水中少年微微蹙了眉。
瑰丽赤艳的血樱纹烙点在额心,犹如朱砂,面上莹白如雪。微蹙的眉宇下,墨色流转的眸。
他寻不到任何言辞形容水中的面容。
只能隐隐看清血一样的三瓣樱花,墨一般的眸,玉一样的脸。
缭绕在雾气里,虚幻莫明,已然越来越陌生。
仿佛先前才是他原本之貌,这一个才是他的易容。
“像妖么?”
回想起当日石木草看到他的脸时惊震的模样,不觉间轻声喃了一句。少年看着水中倒影心下微微有些迷茫。
胸口中气血涌动,少年人的面色蓦然更见苍白,手捂胸口敛息而静。
“咳……”
氤氲的水气中忽响起清冷的碎咳,云萧一震。“师父?”
未得应声,少年转头看向青石,又唤道:“师父?”
石上白衣在水气中朦胧似雾,白衣那一头青丝静散,半晌无声。
“师父。”
三声未应。
云萧伸手拔下膝上银针,将身上青衣整至齐整,方敢回身踏近过去。
端木若华静静倚靠在青石上,脑中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忽闻几缕腥甜馥郁的血腥味靠近过来,带一丝冷樱香气,熟捻于心。
“萧儿。”身边水波轻漾,端木出声阻道。
语气虽淡却沉。
师徒有别,男女有防。
虽说病不避医,但身上未着寸缕,端木尚有余力下并不欲叫他靠近。
只是水波涌动更剧,少年竟似并未听从。熟悉的血腥味拂至鼻端,那人分明已立于身侧。
端木一怔,眉间不由蹙起。
蓦然一袭湿暖长衣被覆至身上,女子觉到他俯身靠近,右手蓦然被人牢牢握住。
“……萧儿。”女子神色一震,语声已冷。
下一刻,右手腕间触及他温热的指。
少许,云萧切脉罢,握着她的手便一紧。
端木神色仍静,只是面上沉冷下来,微启唇正欲说什么,忽感掌心传来麻痒划触之感。
蓦然醒彻过来。
云萧于她掌心慢慢画道:耳经闭。
四周一切静谧得没有一点响声,端木哑然明了过来。“师父听不见了么……”
云萧又画道:可是受寒力影响?
端木思虑一瞬,并未应声。
云萧又画:墓蔹花香入体生寒,膻中穴久闭损伤了脏腑和经脉,师父畏寒太甚,可是因为在涧水中泡得太久,寒力冲撞伤了耳经……
掌心微蜷,端木阻了他继续画写,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已然静了下来。
点头罢,又摇头。
云萧看着她怔了怔,而后似想起什么,微掰开她的手心,续道:莫不是师父左手掌心的……
五指倏地收紧,女子两只手掌同时蜷握起来。
静默宁声,不言不语。
青衣的人不由得怔住,抬头凝视着她,语声有惑:“师父?”
端木平静地望着前方,霍然道:“你气息不稳,内伤不轻。”伸手欲触他的脉,恍然又止住,慢慢收回:“……你且照顾好自己,师父现下无力为你做什么……雷震力巨,沙石倾落,泥池深涧……你一路护我……应是伤的不轻……”
云萧心下一暖,忍不住抓住了她落下的手,握于掌心画写道:“师父身系重任,不能有事,云萧身为弟子,自然应该竭尽全力护卫师父。”
端木于心下微微叹了一声。
体内寒力冲撞过,兀地又咳了起来。
云萧心头微一疼,看着她苍白倦瑟的面容,目中浮现粼粼的波光水色。
潋滟如漪,蕴在眸底,如徘徊在夜月里的云影天光。
风华敛蓄,醉人以情。
若人能见,当惊当震,为之怜为之惜,永铭于心。
只是少年人面前的女子毫无所知,有感他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恍然间便又叹了一声。
端木缓声道:“余下时日,为师极可能继失嗅觉、味觉、触觉……此地毫无人息,风雪之息隐约可闻,应于深山重岭之中,你……”
云萧震了一下。
端木有感他的手一颤,继而将自己的手握得更紧。
他画道:无论如何,云萧一定护好师父。
端木摇了摇头,想说什么,最后却默声。片刻后,她蓦然道:“你一直将蛇花枯藤带在身上,可是还在怪罪我当年将你输在青风寨中?”
少年人倏然一震,声息一滞,只知望她。
端木久未闻他出声,心下已然明了,却依旧不欲多言。
又是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云萧怔怔然轻言:“原来,那细藤名唤蛇花。”
双目骤然迷蒙。
知她不闻,云萧低头间笑了一声,指间颤然不止……如此想哭。
端木空望许久,语声宁淡而远:“前事已往,此事已尽……又何必执意。”虽未闻声,她却似知道他在想什么。
少年人闻她之言,呼吸猛地一重,心口如被人牢牢箍住,□□生疼。
恍然间痛得有些麻木。
端木垂眸,未再言语。
下一瞬,却忽地觉到有什么滴落在掌心,似雾气凝结的水珠,又似溅落的水花,温热咸湿。
她抬头。
少年人微微侧目,指间松开了握住她的手,似乎是想要放下。
却久久,仍未放下。
第108章 殇也
月半中天。
祭剑山庄之内。
一人当窗而立,月白长衣于夜风中辗转飘摇。
长发慢拂随风,左手执扇背于身后,右手上缠白色布缠,裹缚垂于胸前。
身形尤为高挑,长衣上泼墨之形的几朵朱砂寒梅零星散落,清艳醴醴,无言傲然。
霍然扬起微雪,十月末的夜天寒瑟,他眼望冷月残牙目映清辉。
离离微光晕散于眸底,倒映远近飘飞的细雪,一分迷离两分寒醉。
畏也,惧也。
殇也,淡也,寂也。
终归静默。
梅疏影看着月下零落的细雪,轻笑了一声,其声不知是喜是怒是悲。
一如平日淡怀,微仰的弧度,悠然而冷薄的唇。
手中玉扇总在不自觉中握得那样紧,紧到他自己都觉陌生。
原来自己的感触也可像世间俗人一样强烈……可是为何偏要把那人看得这么透?
眸中慢慢浸上幽恍之色,梅疏影负手而立握紧手中青玉扇,极轻地喃了一句:“慧敏有智么?若能选,本公子宁可做个傻的……”不禁又笑:“可我不是已经傻了么?”
眸色渐深,他语声微哑:“最恨如我这般又傻又聪明的……无端叫人讽刺……”
看得那么清,想得那么明,却还是作茧自缚,自寻死路。
“本公子分明可以悠然自在一世,缘何要走如此可悲之路呢?”
语声散于风中,唏嘘喟叹。
梅疏影……你确是傻的。
面上恍怃,怔住。
棱棱的扑翅声忽响起,窗边的人抬头,看见雪色深喙的鹞鸟落于清风阁院中,立身在他窗前不远的小亭横栏上。
追上陈梦还了么……
梅疏影看向雪鹞,微蹙眉呼喝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那通体雪白的鹞鸟微歪着头,看看天看看雪,抖抖被阿紫所伤愈合不久的伤脚,耸罢耳羽后微微卷曲的皱领,又歪头看月。
一脸我傻我萌我听不懂的神情。
梅疏影脸上寒了起来。
转身推门而出,动作粗暴,极不耐烦:“我梅疏影怎会养出你这么蠢的鹞子……”快步行至院中,立身亭中冷道:“若有一日叫本公子知道你是对着我装傻……我必叫你死无全尸!”
那毛色如雪的鹞鸟颈上的羽缘倏地立了起来……紧紧盯着梅疏影,见他伸手取下自己爪上的青竹闻筒,扑翅就要飞走。
梅疏影一把抓住它后颈。“急什么?”
雪鹞缩了缩脖子,乖乖地收翅立在横栏上,整个身子僵成了鸵鸟。隐见尾羽颤簌。
梅疏影将竹筒内的纸笺抖出,展开在手中。
竹筒上并未缠缚红丝,非是燕雉、鸢鹭、飞隼、青鸾等闻,只是寻常传书。
“墓蔹花……”纸笺上字迹典雅而有力,是陈梦还的字。
难道是生于墓底永不见光的那一味的墓蔹花……
梅疏影捏着纸笺的左手一紧,五指骤然收拢。
如此阴寒之物……难怪那女人于阵宫中闻见,会是那种反应……
心下默然收紧,梅疏影神色微寂。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梅疏影正欲回头,身边雪鹞蓦然跳了起来。
“公子!小心身后!”
前方传来玖璃的惊声,梅疏影眉间一凛,脚步一转人已往右侧急速一掠。
正于外赶来的玖璃微松一口气,见梅疏影避开,心知凭公子的武功即便右臂有伤也定能躲开来人偷袭。
下时,一条冰蓝色的小蛇从梅疏影肩头之上飞过。
玖璃心刚放下,便见小蛇之后,一袭斜襟长褙子的妇人紧随其后,扬起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梅疏影背上。
梅疏影脸一白,身体前倾趔趄,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公子!!”玖璃面色惊变,满脸不敢置信。
她如何能伤得了公子?!
黑衣的人立刻飞身纵来扬剑挡住了还要出掌的妇人。“公输夫人!你胆敢出手伤我家公子!”
言罢也不待妇人应声,出剑冷厉寒肃至极,已是剑剑杀招,毫不容情。
那边雪鹞早已飞扑过去抓住了那条窜进草丛中的魅蓝蛇,利爪之下一用力……血腥地撕成了两节……
公输夫人手无长物,仅以双掌相抗,不多时便不能敌,未出三十招已被玖璃一剑刺在肩中穴,旋身踢倒在地。
玖璃上前一剑指在她喉颈上,恰值此时公输竞匆匆赶来。“玖璃护法剑下留情!”
公输竞上前挡在玖璃剑前,立时道:“玖璃护法!惊云公子,我家夫人已然神智不清……还请公子手下留情。”
玖璃冷声道:“贵府夫人出手便偷袭我家公子,如今伤了公子,却道神志不清!”
公输夫人从地上爬起,目中涣散,语气狠厉,手指不远处斜倚亭柱面色冷白的梅疏影道:“杀了他……杀了梅疏影……云儿死了……老爷也死了……那晚梅疏影追着老爷去的……杀了他为老爷报仇……朵雅就可以去陪他们了……”言语之间还要冲向梅疏影,五指成爪。
公输竞立时掺扶制住了公输夫人,转向梅疏影二人道:“家门多丧,夫人受不住刺激已是神志不清,她口中所言是真是假公输竞不能知晓,今日出手伤了惊云公子实非公输家之意……玖璃护法既已伤了夫人一剑,还请就此作罢,两厢莫再深究可好?”
不远处的梅疏影自怀中抽出一方白巾,慢慢擦去嘴边血迹。淡淡道:“她所言不假,公输老庄主死那日本公子的确在场,此事梅疏影原也有意相告。”
公输竞面上一惊。
玖璃回身扶住梅疏影,忧声道:“公子您伤的可重?!”掺扶之际,手已伸去探了梅疏影的脉。
梅疏影一时不记,便未在意。只对公输竞平声道:“那晚公输老庄主于城外林中与我对峙,眼见便要说出疏影欲询之事,下一刻就为人偷袭所杀。来人使的是暗器,公输管家查验老庄主尸身时可追寻一些线索,只是据梅疏影推测,那偷袭之人只可能是影网中人。”
“影网?!”公输竞凛然:又是影网!
他看向梅疏影,不觉问道:“惊云公子何以肯定?”
“当着本公子的面偷袭下手……”梅疏影冷笑了一声,语声幽寒:“江湖上敢这样与我惊云阁作对的,只有影网了。”
公输竞怔了一下。一时无言。
梅疏影转目睇他:“信不信由你,只是祭剑山庄若是不分黑白找我梅疏影为你们老庄主寻仇,实在是不明智,自然也寻不成。”
公输竞微震,立时道:“不敢。惊云阁作为天下第一阁为榜江湖,向来为江湖中人钦佩信任,惊云公子更是十数年来几乎能与清云宗主齐名的人物,江湖上无人不知,公输竞自是信的。”
梅疏影略略挑眉,面上仍旧冷薄。
……齐名么?
少许,他转而问道:“公输夫人道公输少庄主逝世?”
公输竞面色忽然沉寂,垂目许久,微颔首道:“是。”
梅疏影仰首:“如此雨少爷必是和他一起死了……”
公输竞一震:“公子如何知晓?!”
梅疏影目中露出深意,慢慢道:“公输云负了一个,又被风朗朗负;风朗朗负了公输云,又被公输雨负;而公输雨负了公输云也负了风朗朗,可最让人伤怀的,是他还负了自己。”梅疏影看向一侧的公输夫人,眼神冷彻:“公输雨之心从最初便就不属于他了,爱上夫人之子,也根本是他无从选择的……本公子说的可对?公输夫人。”
妇人原本张牙舞爪的面容听闻梅疏影的话后猛然变得一片惨白,公输夫人大睁着眼,一步步往后退:“我都*是为了云儿……都是为了云儿……我没有做错……我没有做错!”
公输夫人霍然用力推开公输竞,跌跌撞撞地往清风阁外奔去:“云儿……云儿……你不要走……不要离开娘……云儿……云儿……回来娘身边……云儿……娘错了……娘会对他好的……只要你回来……你们都回来……娘真的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云儿……我的云儿……”
公输竞立时高声唤来了婢子去追。
玖璃只是看着,并不多问。
“往后祭剑山庄欲如何?”
公输竞面色肃沉,片刻后道:“待庄主幼子成人,就由他接手山庄……在此之前,会由公输竞与其他几位老人代为打理。”
梅疏影点了点头,而后问道:“管家可还记得,五年前的暮商月,公输老庄主人在哪里?”
公输竞面色陡变,几欲逃开。
梅疏影又看了他一眼,冷冷道:“现在不说,是想带进棺材里么?况且公输老庄主人已不在,若曾有罪,更应赎清,以求黄泉下能得个心安理得。”
公输竞沉默了不知多久,终于道:“天隆三年的暮商月,老庄主受邀出门,离家一月,回来后却不记得去了何地做了何事……但从包袱中翻出了南荣家的冥颜珠。此后不久,南荣家被灭门一事已江湖尽晓。”
梅疏影一震:“是谁邀了公输老庄主出门?”
“庄老收到邀请函时神情十分震惊,只道不能不去,我无意间于焚毁的信笺上瞥到两个字:墨夷。”
上一代武林盟主世家墨夷家?!
梅疏影神色微变。
是墨夷……不是墨……难道我竟想错了么?
“那冥颜珠呢?”
“夫人道已被叶悦姑娘夺去,如今极可能是在云萧公子手中。”
梅疏影便就点头。“如此甚好。”
公输竞看了梅疏影数眼,不明其意,低头来只道:“公输竞已无什么可说的了,便就告辞了。”
梅疏影便也淡淡道了一句:“我也无什么可听的了。”
公输竞作揖而退,待他走得远了,玖璃立时道:“公子……您的内力……”
梅疏影握紧手中线笺,冷薄道:“不是还有一层在么。”
“您的内力是如何……”
“锁元石。”
玖璃一震,明白过来:“是在阵中的时候……”下瞬又急。
“公子,锁元石之力的解法据说唯有去到岭南神女教麒麟血池中浸泡七日……”
梅疏影却已大步往清风阁外踏去,“你去备马,与我去一踏岭南神女教。”
玖璃神色一震,微愣住:“公子……您方才才受了伤……且现下还是晚上。”
梅疏影只顾低头看着手中写着“墓蔹花”的字笺,霍然指间握得极紧。
“要快马,越快越好。二十日之内,必须赶回。”
赶回?!
玖璃震:“……是!公子!”
第109章 雪虐
夜寒,风冷,微雪茫茫。
涧水之滨,云萧跟随在雪娃儿身后于洞外寒水中寻捕鱼虾活物,一人一貂沿着蜿蜒的长涧行出数里,都未见一丝可捕之物。
不说鱼虾鳝蟹……连水草都未见一丝……
雪娃儿不死心,在水中乱石间蹿来蹿去,焦急地探爪入水中抓捞探看,久久无获。
云萧身上长衣半干,立身冷夜寒风中面白如雪,抬头望一眼月下连绵远去的雪山重岭,心下不禁冷寒。
此地风雪期然,地处深山之中,人迹罕至,又无处寻食……如此下去,只能等死。
回头望向离之已远的温泉洞窟,少年人终难放心,折身而返。“雪娃儿……此地应是难寻吃食了,回去吧。”
显然已是饥肠辘辘的雪貂不依,还要再往远处去寻,云萧便不再理会,自顾往回行去。
走得远了,雪貂难忍其痛,只得挣扎着追向少年。不停地发出“咝咝”的乱叫声。
回到斜坡下的洞窟中,少年一见白雾氤氲中女子一如他离开时一般模样地倚坐在水中青石后,便略略放下了心。
一身白毛耸拉着的雪貂还在“咝咝”乱叫,少年这才回头看了它一眼。
雪貂圆亮的眼对上少年清透如璃的眸子,便是一恍,呆呆看着少年人额心妖娆冷艳的赤樱纹烙,眼中映出越来越近的一张恍惚如画的面容。
待到极近时,雪貂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这样看着我这样看着我……他肯定也早饿了难道他是想?!!!
云萧俯身蹲在了雪娃儿面前,微有犹豫,取出一颗药丸弹进了雪貂口中。
雪娃儿“咝——”的一声乱叫,全身白毛炸起。
他给我吃了什么?!给我吃了什么?!啊……好晕,脑袋好重,他肯定是给我吃了安乐死的药……他要吃我!他要吃我!万恶的人类啊!完全忘记我之前给他指路带他找到温泉的功劳就这样过河拆桥啊啊啊啊!!!!
雪白的毛团儿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昏迷前四只爪儿悲愤地伸向少年,犹似指控:本貂表示不服!!!!
青衣的人微撩长衣下摆将雪娃儿自地上捡抱起来,趟入温泉中放在了离水中女子较近的一块青石上,推绕好长长的绒尾使之趴睡在暖熨的石面上。
因人入水激起涟漪,水波轻推拂过,青石后传来女子低哑而隐隐含忧的语声:“……萧儿?”
少年人闻声一震。
女子语声微见迟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可听出隐隐不能确定的疑虑和惑然。
从来淡泊宁然的声音透出从未有过的忧怀不安。
云萧心下窒了一下。
下时便快步行至青石一侧。
周身白衣俱被云萧晾在了稍远处的青石上,女子倚身石侧,肩颈以下全部浸在了白雾缭绕的泉水中,四周热气氤氲,雾霭轻蒙,看不清晰。
少年人行至石侧,伸手急切地抓住了女子浸于水中的腕。
水中之人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微仰首望向水波拂来的方向:“萧儿?”
没有焦距的双眸一如往日宁和,面色在温泉中泡得太久,泛出不正常的潮红,青丝拂散水中,只有鬓侧雪发轻垂胸前,漾开在肩颈处,随着泉水拂动轻撩。
她望着他,目中无物,面色如雪双颊却红,眸中宁淡眉间却蹙。
少年人目中一阵恍惚,呆呆地看着女子半晌。
久不闻声息,女子眉间蹙地更紧,欲将手腕抽回,口中如是淡漠:“可是萧儿……?”
云萧这才回神。
面上无端一赧,双耳中嗡鸣声响起,心绪微乱。
久久敛目轻垂,慢慢在她手心画写道:是我,云萧。
女子轻蹙的眉终于松开,她点了点头,而后道:“师父闻不出你的气息……应是嗅觉也失了。”
转指号过她的脉,心头更紧,云萧静静画:是。
女子便微微垂下了首,片刻后,又道:“方才觉出除你之外的另一道鼻息忽弱……可是雪娃儿……”
云萧怔了怔,便慢慢画道:此处寻不到吃食,如此下去雪娃儿撑不过三日,弟子喂了它一颗沉息丹,使之假死昏睡,可助它多撑一些时日,如此七日之内若能带它走出此地,便还有救。
女子微怔,又抬头望远。过了少许,轻轻颔首道:“雪娃儿如是,你亦如是……你应尽快带它寻路走出此地才是……”
少年微微恍然,不觉点头。并未深思女子言中另一层隐意,下瞬只画道:今夜风雪袭人,寒意甚剧,师父在泉中好好休养一夜,明日卯时待师父入定醒来,弟子便带师父和雪娃儿离开此处往外寻路……
未及云萧画完,端木的手便蜷了起来,她轻轻摇了摇头:“你带雪娃儿走。”
云萧一震,愣了愣。“师父?”
下一瞬握紧女子的手,便又微用力掰开她的五指,执拗地画道:师父何意?
端木未再蜷起手掌,任他画写,只是淡声道:“我已嘱咐于你,诸事不必执意……你应是能懂。”
少年人面色整个一白,指间收紧,女子的手隐隐泛出红白。
他画:师父的意思,让萧儿丢下师父?!
女子沉默了许久,而后轻轻叹了一声:“生死由命,此为天意。你我无能为力。”
气息一重,少年人指尖用力画着:什么天意?!我不懂!师父为何要让萧儿丢下您?!
“你一人,欲在失力前寻路而出已是不易;带着为师,必难走出此深山雪岭……且……”端木轻轻顿了一瞬,而后缓缓道:“即便你带为师走出此地,我也命不久矣,实不必再徒费心力了……”
“师父?!”云萧满面肃色,语声已隐隐含怒。
他一笔一划道:脏腑受损,经脉逆乱,墓蔹花香引出的寒力于体内冲撞不止。弟子知师父伤势甚重……但并非无法可治……只要及时出去……
“又何必……”女子目中微怜:“自欺欺人……”
觉到身侧少年沉重的鼻息,和扣在自己掌心极紧的五指,端木缓缓道:“墓蔹花之性,你怎会不知。”
闻他呼吸倏乱,端木叹然。
已知他对自己虽曾有怨怼,但却是真心敬之重之,欲护自己周全。
不由心下一软,心头也是微微一疼,目中流露出渐深的爱怜。
“萧儿,青风寨一事……是师父有负于你……”
云萧心口一窒,眼眶陡然一热。
我怨过怪过师父……但从未想过丢下师父!
“师父知道……”端木感受着手心里他的指温,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得不道:“你欲护师父周全,师父已然明白……可你也应知,师父也想要你安然走出此地。”
云萧一震。
女子目中悯然,亲和而宁静淡柔。
不禁伸出手循着呼吸往上抚了抚他的面颊,轻声道:“我已知自己难有生路,自然不忍心叫你受累遇险,也陪着师父陨命在此。你当能明白。”
“师父……”
端木手心触到他轻轻开合的唇角,便又慢慢收回放下。却被云萧一把抓住,又按在了自己面颊上。
“我虽恨你,却放不下你。”眼中微烫,少年哑声道:“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握着女子的手,轻柔却坚定地画道:萧儿绝无可能丢下师父。
端木面色微涩,目中是殇:“即便我出得了此地。也定来不及解开墓蔹花寒力,必会受它冲撞,全身经脉慢慢断裂而死……听觉、嗅觉,便是如是……”转向少年,女子面色肃淡:“你不可不听师父的话。”
只这一句,萧儿宁可忤逆师父,也是不会听的。
“你……”女子眉间微微蹙了起来,眸中忧色深了一分。
却下时便觉额间一凉,少年伸手轻轻揉开女子眉心。端木面色便怔。
云萧忽然又执起女子的手覆于面上,他于端木另一手上画道:师父“看看”弟子……两年多来,可是生差了?
端木霍然一叹,目中便温,和声道:“你应是有着世间少有的面容,不会生差。”
此前于青风寨中,弟子易容时与人窥见本来样貌,她却言我是人是妖……
端木微一怔,仍是嘱道:“你相貌不宜露面于人前,应当小心才是。”
少年人心下便一郁,忐忑莫明,松开了按住女子的手,声音轻了一分:“……弟子……弟子明白了。”
端木不知他又是往了坏的一面想,依着他细细抚看过他的眉眼五官,心下不禁沉然:他具如此绝世之容,江湖中人但凡见之,便能知晓他的出身来历……今时此日南荣家灭门元凶仍未寻出,恐有隐危。
端木叹了一声,收回手,未再多言.
次日,寅时将尽,卯时将近。
端木倚身石侧仍未醒来。
云萧静坐泉中将终无心法运行过两周天,继而运功调息。
有感气血平复了一二,内伤有所缓解,便慢慢收力回元。睁开眼的同时已转目看向了女子所在,见水雾相缭间女子毫无动静,立时便起身行了过去。
“师父……师父……师父醒醒……”少年微一犹豫,伸手入水推了推女子的肩。
女子倚在背后青石上,面色冷白中轻染红晕,沉沉闭目。不知是沉睡还是昏迷。
少年心头一紧,自水中牵出女子的手,号在她脉上……有感女子体内寒力于经脉间行走冲撞,脏腑无力自愈,脉博比之昨日又弱了一分。
目中忧。
墓蔹花寒力此时此地确是无法可解……若不叫醒师父入定静修水迢迢心法,任之一断超过七日,水迢迢之力紊乱倾覆,便将更危。
“师父……师父……”云萧眉间紧蹙,又推了推女子。
心下虽急,举止间却是不自知的温柔。
女子仍旧阖目。
少年俯身靠近,低头间静静地看着阖目无声的女子。
第110章 殷血
少年俯身靠近,低头间静静地看着阖目无声的女子。
整整两日未进食……师父身子原就比常人畏寒虚弱……
唇间紧抿,云萧伸手取过一侧青石上横放着的麟霜剑。
看了一眼女子昏沉间苍白无力的神色,轻拔剑,于左腕之上划出了一道不深的伤口。
血慢慢涌将出来。
放下剑,少年将伤口凑到了女子唇边。
却方触及,腕间便一紧,女子应是突然醒来,察觉间便霍然伸手握住了少年的腕。
云萧惊了一瞬,愣在原地。
伤口涌出的血沾了一滴在女子唇上,殷红艳艳,将原本淡到极至的唇染上了胭脂绮色。
少年看着她。
青丝雪发,双颊有晕,面如雪,唇色嫣,肩颈臂上皓腕凝霜,一如清雪。
女子气息紊乱,微微喘息,未待云萧回神就腕将少年拉近,伸指点在了少年肘间曲池穴上。
溢出的血滴落至泉水中,无声晕开,散出异于常人的清甜冷香……
昏睡中的雪娃儿突然用力吸了吸鼻子。
血已止住。端木气息不稳,头未抬,沉声道:“……再不许如此。”
云萧怔,看着她,未应声。
端木放开了他的手,垂臂于水中,双眸望远轻声道:“师父不想看到你做到这一步……你不惜如此,自己如何能有余力走出这一片深山雪岭……我不欲让你带着我,便有此因。”端木敛目:“……萧儿,已然够了。”
水雾轻轻撩动,氤氲散开。
少年人只是望着她,目中沉静,温光流转。
轻轻执起女子的手,云萧画道:卯时已至,师父安心入定。
言罢便转身行远。
端木有感水波拂远归于宁静,目中深茫恍然无力。
微启唇想要再说什么,却又无言。
唯剩静默。
久久极轻地叹了一声,不得不阖目,依言入定。未几意识又远。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入定罢,又一度未能转醒。倚身泉中已然昏沉了过去。
云萧知其体内受寒力冲撞,一面经脉时时都在受压刺痛,一面元力慢慢流失丹田空乏,必定越来越虚弱,倦惫无力。
女子虽不言,但他心下怎会不知……
少年用先前从小臂上解下来的布缠将两人随身之物紧紧包裹在一起,放在了泉边乱石上。
整理罢所需之物,便将晾干的白衣拿来岸上干净处,之后折身行至了女子身旁。
迷蒙中觉出有什么慢慢流入了口中,腻滑绵润,温热腥甜,下颔被人轻抬起,口中之物顺势流入喉中,水中女子想要睁开眼,只是全身无力,眼帘沉重实难睁开。
意识不受控制地徘徊远去,迷蒙中又复昏沉。
青衣的人从水中抱起女子,青丝缠雪,水雾滴凝。纵然心湖如落石,漾开层层涟漪,双目望远,却不敢有丝毫不敬亵渎。
他如呵护云间飘落下来的雪,极轻极轻地将她搂在怀中抱于胸前,慢慢行至泉边岸上。
“师父,无论如何,萧儿一定护你周全。”.
“最近公输家派了不少人进南面的深山林野,动静很大,不知是寻什么。”
“那野地里豺狼虎豹到处都是,一个人也没有,能寻什么?”
“哎我知道我知道!他们给银子,昨儿个我也去帮忙寻了一晚上,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和一个白衣的女子,好像是误入了,境地险着哪。”
“怎生那么不小心,误入那野地还能活,个把时辰就喂了野兽了。”
“公输家没透露那两人身份,就说叫我们仔细找,小老儿想来肯定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不然犯不着派出那么多人进山寻……”
茶棚一侧,一位黑衣立领的华服公子静坐着,慢慢放下手中茶杯。
“是这么回事,今儿早上我还看到一行人进山,走的小径,最前面是个拿剑的少女,穿的一身红衣,长得可娇俏了。我看那公输家的表少爷对她又殷勤又敬畏的……就打听了一下,听说竟是个郡主,江湖上名头好像也很响,就是这样的人都出来帮着寻人了……”
“哪个郡主?”
“什么霜什么郡主……”那汉子答了以后又觉得不对,抬头来看见一个黑衣男子站在几人桌前:“哎不对,你谁啊?”
“我再问一遍,哪个郡主。”那人面无表情地冷冷重复了一遍。
桌边的另外几个汉子有点坐不住了,偷偷地起身来便想走开。
那男子冷眼看着,身上夜幕般的披风从颈子罩到脚裸,阴沉沉地立身在几名聊侃的汉子身后,双手敛在披风里,一身漆黑,连肩颈上的麾领都是黑的。
那汉子看着他愣了一晌,似乎知道不好相与,结结巴巴地答道:“霜……霜宁郡主……好像是。”
那男子听罢目中微动,不置一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茶棚。
那壮汉见他走远,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小声地啐了一句:“简直有病!”
“你说什么?!”已是几丈开外的男子霍然回头,厉声喝了一句,手中毫不留情地掷出一物,正钉在那壮汉抹额的手背上,顿时听得轻微脆响,骨断血流。
那壮汉惨叫一声,撞倒长凳仰翻摔倒在地,左手紧紧抓在被钉断手骨的右手腕上,满脸冷汗,唇上惨白。
茶棚里的百姓看见血流一地,吓得仓皇四散。
“我……我我不敢了……大爷饶了小的这一回……”看出是江湖中的狠手,那壮汉咬着牙忍痛求饶。
男子立身远处阴恻地看了他一眼,嘴角轻勾扯出一记冷笑。转身而走。
那汉子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看清了嵌进手骨里的是一锭碎银。
心下也不知是庆幸还是不幸,只是背上已然被冷汗涔湿。
若他未抚额,这碎银是不是就嵌进他脑门里了?.
“管家,庄外有位公子求见。”
公输竞问道:“是什么人?”
“自称姓叶,叫叶兰。”
公输竞一震,面上惊出薄汗:“玉面修罗叶兰?!”他来干什么?
“看来祭剑山庄的管家识得我。”
几步之外,一袭黑色披风的男子已然立在了院中。不声不响,语声冷寒。
那回禀的小厮回头看见吓了一跳,下意识道:“你……你怎么自己进来了?”
公输竞立时喝向小厮:“你退下,别冒犯了世子爷。”
“是……是。”那小厮一愣。从未见过管家语气如此严厉……心下便惶恐起来,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叶兰笑了一声,看着公输竞道:“大门上的白幡,公输家什么人去世了?”
语声悠凉,听不出丝毫悼念死者之心更无悯意,连假装的意图都无。
公输竞面上神色微沉,垂首间仍只能答道:“回世子爷,是老庄主和我家大少爷,还有大少夫人风氏。”
叶兰面色微变,冷声:“风朗朗死了?”
公输竞目中有悲,慢慢道:“大少夫人难产而死,大少爷伤心之下也随着去了,老爷如是。”
叶兰冷笑:“这一家子,倒是有趣。”
公输竞心头一怒,不得不冷,拢在袖中的双手已握紧。
“霜宁郡主叶悦可是来了你公输家?”下一瞬,叶兰又道:“知道风朗朗死了,她必定在这祭剑山庄哭闹过了。呆了如此久,哭也哭过,她人在哪里?”
原是因为叶悦姑娘而来……
公输竞轻揖道:“叶姑娘的朋友遇险,于徐州地界内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叶姑娘是性情中人,担心之下不顾自己的伤势亲自去寻,辰时出去,还未见回。”
“她的朋友?不是你公输家的朋友么?”叶兰拧眉。
公输竞敛目间只回道:“是我公输家的朋友,但也是叶姑娘的朋友。”
“她几回时?”
“公输竞不知。”
“去了哪里?”
“徐州南端的山林原野。”
风一扬,公输竞抬头来那人已不在面前。徒留几缕阴沉寒恻的冷风。
公输竞暗道:眉有杀形,眼含戾刃。凌王府的修罗世子,便如江湖上传言的……确实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天色已晚,山野林中出来寻人的不少开始嚷着下山回返,叶悦心中有怒,冷冷对公输泉道:“你要回去你回,我还要寻。”
公输泉面上涨红,吱唔着道:“他们说的没错,这山中猛兽甚多,你是不知的……夜间极不安全,我们还是先回去,明日再来……”
“寻不到小哥哥,我睡也睡不着。”叶悦冷着脸继续往林中深处行,“你们怕山里危险,只管回去就是,不用管我。”
日影西沉,深山野地树影婆娑,堆成一片一片的阴影,五步之外已有些看不清晰。
一行五人成组搜山,同行另三人说道几句便往回行了,公输泉听少女道了一句“怕山中危险”,脸上不禁涨得更红:“我……我哪里是怕危险……只是不放心叶姑娘你……你不走……我当然留下来陪你。”
叶悦手中长剑不断拨开挡在面前的荆棘野草,头也不回道:“不用你陪,你武功还不如我。”
公输泉忿忿道:“云……云萧公子武功也不如你,也不见你时常说他!”
叶悦想也不想道:“你怎的知道他武功不如我?”
“自然不如你,你武榜排名第十,他又没上榜……”
叶悦拧起眉:“可是他能伤我,而且轻功极好,若尽全力,未必不能赢我。”
公输泉不禁更忿:“你这人好生奇怪,我说你厉害,说你比他强,你反倒驳我……倒像是想要他比你强一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