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情人之蛊
“公子,这边请。”
庄内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梅疏影在公输府一名家丁的指引下拐过游廊,走在石子铺成的花间甬路上。
璎璃、玖璃随侍在后,正踏步而行,前面白衣的人突然止步。
“公子?”璎璃惑。
梅疏影头也未回地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三人站在游廊拐角的小径上,静立不言。
未几,闻人语声从游廊那头传来,由远及近,隔墙而闻。
“庄主那一剑挨的不轻,竟是一声不吭……”
“自从风姑娘嫁来,但凡与她相关之事,庄主似乎都格外重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游廊那头,踏步之人中,年长者叹了一声:“哪里是错觉,你还年轻,看不分明,于老朽看来……此次风姑娘难产去世,言行举止间最为悲痛的,便是庄主了……便就不像只是小叔身份。”
年轻者立时道:“旭老莫妄言。雨少爷离家出走已有半年,风姑娘又恰逢此时去世,也未及见上雨少爷最后一面,庄主许是因此而悲怮在心……”
老者听他提及公输雨,不由得心生悲凉:“那样通透倜傥的一个人,怎的就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静一时,续道:“他们这对兄弟,从小亲厚,未曾想到……”
长者叹:“……此前竞管家查明诸事都是雨少爷设计安排,老朽原是不信,但竞管家为人老朽更是清楚……且也证据确凿。”
“竞先生做事不会有假,账册与玲珑阁之事必是大少爷设计陷害,庄主为人我等也应确信。”
沉默少许,老者又是叹气:“老朽不是不信,只是如今街坊间已有传言传出,说的实在难听,今日堂上,竟连那‘小越女’都猜测风姑娘生下的孩子是庄主的……”
“可是究竟是与不是,旁人也无从知晓。庄主与风姑娘在玲珑阁中是否真的……我等也不知晓。”年纪轻些的想了想,由衷道:“且此事既是雨少爷为夺庄主之位自己下药设计于庄主和风姑娘,便是有什么,又能怪得了谁?”
老者所叹之气隔着一面墙梅疏影都觉腻烦,便就挥了挥扇又举步而走。
“公子,我家夫人为您安排的清风阁在东面。”引路的小厮对墙那头不高的人声毫无所觉,见三人止步,只当观景,见白衣的人走上另一条甬路,才开口解释道。
梅疏影折扇一转,悠然恣意道:“本公子要去公输少庄主所在的云海阁。”言罢便走,随意得很。
双璃紧跟其后。
小厮迟疑,欲言又止,也不敢阻拦,最后只道:“……云海阁在山庄北面,公子请。”
……
云海阁内,公输竞回望青衣少年,道:“其间缘故,还望云萧公子恕公输竞不便多言。”
少年目中清潋,只温不愠,自带一分端然肃正之气:“在下之所以出言来问,只因查觉公输庄主体内除伤病劳累心怮之外……还有异物,且与其思情悲绪息息相关。”
公输竞悚然一惊:“云萧公子何意?”
“非毒非伤。”青衫少年目沉三分,现了忧意:“如果在下猜测的不错,应该是蛊。”
“公子你说什么?”公输竞震惊道。“庄主体内有蛊?!”
青衣的人迟疑着点头:“管家可请精通此道者再来为公输庄主看看,在下懂些医理,对蛊并不深知。”
公输竞面色肃寒,起身便道:“公输竞这就命人去请夫人过来。”言罢喊来侍从立即命其去传话。
云萧看向公输竞:“此下就请夫人过来是否会令夫人过于忧恐?”云萧思忖道:“先请知蛊之人来问清楚或许可令夫人稍稍安心些。”
公输竞立时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夫人出身苗疆,深谙蛊虫,故而公输竞才出此言。”
云萧未曾料到,面上微惊:“若如此,公输庄主与夫人为母子,夫人理应对庄主体内异常早有察觉才是。”
公输竞抿唇少许,道:“夫人禀性温良,小少爷幼时也是单纯温软之人,理应母子亲厚……却不知为何,小少爷自小与夫人便不如寻常母子那样亲近,反倒是和大少爷……”怔一瞬,公输竞肃面说完:“……反倒是和大少爷感情较深。”
屏风那边的房门猝然被人推开,公输夫人满脸忧急惊色:“竞管家,你说的可是真的?!”
公输竞与云萧起身而迎,见公输夫人领着几个婢女急步而入,郭小钰行于她身侧。
“夫人请。”公输竞恭然道。
郭小钰望了眼云萧,转而看向榻侧妇人出言道:“公输夫人看罢阿悦正要来看公输庄主,途中遇见传话的小厮更现匆色……实可谓子连母心。”
云萧目中不由现了一分轻惑,看着身着偏襟长褙子的老妇人急急命人拿来匕首、小碗、清水,一边号脉一边去探公输云双瞳。
不多时刀碗拿来,公输夫人执起公输云左手放了几滴腕中之血至碗中。一旁立时有婢女上前小心包扎了。
公输夫人端着瓷碗细看少许,面色一震。
管家公输竞心下忧甚,问道:“夫人,小少爷可是中了蛊?”后者一时间竟仍在震惊中未能回神。
郭小钰上前一步,看向那碗混着血的清水,少许,不紧不慢道:“碗中血水所呈……公输庄主中的似是情人蛊。”
公输夫人闻言醒神,看向了郭小钰,怔忤一刻微启唇想说什么,最后却未开口。
公输竞忙问:“夫人,小少爷可是中了这位姑娘所说的情人蛊?”
榻侧妇人慢慢将碗放下,眉宇间似有波澜轻涌,怔然一瞬,微颔首道:“云儿体内确实有蛊,且已两年有余……”
“情人蛊……”云萧念了一声,回忆道:“此蛊在下似在谷内听师姐提及过,乃是苗疆之地常见的蛊,似乎并无毒害。”
“本公子也听闻过在苗疆有这样一种蛊,那儿的姑娘若是看上了外地来的喜欢的公子,便会问上一句,公子可愿留下?那人若点头,姑娘便会暗中喂他情人蛊,自己也会服下,两人相伴相依,情根深种,从此至死不渝,不离不弃。”白衣的人缓步走入屋内,面色悠然。
公输夫人见着来人,将手边瓷碗递与了身后的婢子,起身相迎道:“惊云公子可是来探望吾儿的?”
梅疏影眉宇轻扬,笑着点了点头:“疏影正是来探望公输少庄主。”
公输夫人轻揖为礼:“妇人谢过公子。”
梅疏影一派从容:“夫人多礼了。”
屏风一侧的素衣女子看向梅疏影三人,点头道:“确如梅阁主所言。情人蛊在苗疆是情人之间互表心意互许终生的药蛊,会成对伺养,情人间相互喂服。蛊虫会顺宿主心意使两人化欢喜为情思,化情思为刻骨深情,并无毒害。”
梅疏影笑了一笑:“姑娘说得不错,‘心已许,情成双’。情人蛊是已定心意、再添深情之用,其本质是顺从人心催情引意。”
郭小钰面容文静,温言道:“此蛊正常服用,便是药,可舒缓心神,助人通情明意。”
云萧轻惑,随即问道:“何谓正常服用?”
公输夫人直立榻侧,面色素净而平和:“便是有情人将成对蛊虫相对服下……”
“相对服下?”云萧不由问道:“若未能相对,只一人服下又如何?”
郭小钰看向云萧:“那此人应会对身边最亲近的人渐生情愫,心意原本或许是浅的,却要因蛊而深,不能自主。”郭小钰想了想,又道:“只不过情人蛊自来成双,从未听闻过有人单独服下。便如梅阁主所言,苗地女儿会先问上一句可肯留下,那人答是,便是有心,可喂此蛊;若答不肯,便是无心,苗疆女儿便不会喂那人此蛊……因此单独服下究竟如何?可还有其他弊害……我此前尚未听闻过。”
“……不曾想,郭姑娘对苗蛊也颇为谙熟。”公输夫人看着素衣的女子,垂手有礼道。
“举止从容,所知不俗。江湖上何时多了姑娘这样的能人本公子却不知晓?”梅疏影玉扇一转,扣指成环,抬眸直视郭小钰:“不知阁下是何来历?”
郭小钰颇为耐心地看了梅疏影许久,至后,抿唇淡笑,道:“此下才讲明来路,还望几位莫介怀。”
公输夫人、梅疏影、玖璃璎璃,连带公输竞都看向了女子,郭小钰面容仍旧平淡:“‘故园虽孔迩,秦岭隔蓝关。山深号六里,路峻名七盘。’”
“‘襁负且乞丐,冻馁复险艰。唯愁大雨雪,殭死山谷间。’”梅疏影眉间一震:“你是丐帮的人?”
郭小钰垂目为礼:“丐帮帮主郭小钰,见过惊云阁主梅公子、公输夫人。”
丐帮帮主?!
公输夫人与公输竞吃了一惊,双目瞠然;梅疏影的神色几不可察地一震,目中一瞬间既惊且寒。
片刻后,白衣的人双目微敛,垂眸已笑:“丐帮之主站在本公子面前……我惊云阁之人竟不能识出,疏影理应自省了。”
玖璃、璎璃面色微异,怔怔地看着几步外的素衣女子。
丐帮可说是惊云阁消息由来的主要上线,其主行为虽说低调,但对面不识却不得不让梅疏影三人骤然惊震。双璃看着梅疏影脸色,心头便多生了一分忐忑不安。
“小钰来此,只为陪阿悦探望风姑娘,无其他琐事。今日非有意欺瞒,还请诸位见谅。”素衣女子静立屏风一侧,面容淡雅,右颊的酒窝隐隐现。
“郭帮主客气了。”公输夫人温言道:“我等未能识出帮主身份,已是无礼,只恐自己怠慢了帮主,哪里会怪罪郭帮主的无心欺瞒。”
郭小钰淡淡一笑,便当还礼,并不多言。
梅疏影执扇于指间,轻轻揉转,眉间似悠还冷,眸中隐隐有笑,更多却是莫测难明。
“阁主。”
执扇的白衣人突是怔了一下。面容一瞬间变得十分冷峭寒薄,他转目看向出声之人。
青衫少年抬头来望他,有感梅疏影看向自己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十分敏锐犀利,似冷又暖,似温又寒,虽不亲近,却较之前莫明近一分。
云萧微怔神,顿一瞬方道:“云萧想问,公输庄主若中了情人蛊,如何知晓他是否一人中蛊?若非一人,与此蛊相对的另一蛊又能在何人身上?”
梅疏影不语。
墨色的雕花乌木门发出轻微的“咿呀”声,一身朱红罗裙的少女站立门口,白着脸怔声道:“难道……是……在师姐身上?”
第72章 识阵鹞鸟
屋内之人皆望少女。
云萧闻言,回头看向少女。下一瞬想明其中关系,便怔了一怔。
梅疏影倒是挑眉一笑,双璃面无点波。
郭小钰面色亦颇平静,只上前挽住了阿悦。
唯公输夫人与管家公输竞面色有些尴尬和难言。
躇踌片刻,公输夫人只得道:“……朗朗已死,其体内若当真有此蛊,宿主死后几个时辰内便也会死去,因情人蛊于情人间相对服下便是药,因而会很快消弥于血中,再难查验得出。”
“若这样,岂不是无从得知?”叶悦看着公输夫人片刻,便转目看向身侧的郭小钰:“小钰,是这样么?”
素衣的女子只看着她,面容温淡柔和,没有开口。公输竞却似欲言,只是看了看公输夫人的面色,终未开口。
红衣的少女便默声低了头,眉间面上多见悲寥怔忤。
“越女剑叶悦叶姑娘。”梅疏影淡笑为礼,语声清浅,看着红衣少女道:“叶姑娘习武天赋惊世难得,年纪轻轻剑法卓绝,疏影佩服,有礼。”
双璃便随白衣的人向叶悦行了一礼。
红衣少女抬头看了梅疏影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便闷声转头往门外走了。“……我再去看看我师姐。”语声轻咽,鼻音可闻。
郭小钰向众人颔首为礼,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云萧望着红衣少女慢慢走远。
原本鲜烈如火的红裙曳地轻垂,默然拂过泥尘,发上红丝因风而起,飘荡出丝丝缕缕的悲伤疼涩……是此前从未见过的少女强作坚强的一面,与依旧一眼可看分明的悲喜怒哀。
心下不得不感受到她的悲与痛,于不轻意间牵出细如丝的伤感。少年垂目。
梅疏影手中折扇似悠还缓地轻轻敲着掌心,几分冷薄却又十分悠然的狭长凤眸淡淡看着少年。
口中却是对公输夫人道:“少庄主体内的蛊,不知公输夫人打算如何处置?”
公输夫人闻言,上前几步至了云萧面前:“公子懂医,不知云萧公子先前诊脉看来,吾儿的身体可像是丝毫未受蛊虫影响?”公输夫人目中殷切,过少许,又道:“妇人出身南疆,知晓蛊虫若成对寄宿于人体内,另一蛊死后余下之蛊万般情况都可能出,并不像外人所道那般是药便会一直无害……故为免云儿体内的蛊虫横生异况,妇人想来还是尽早剔除的好。”
云萧默然回神,细细思过,也是点头:“确如夫人所言。在下观公输庄主之脉,心脉微乱,神思不正,有交错之象。并不像郭帮主与阁主所言那般纯粹顺心引意……倒有些逆乱……”
“咳咳。”公输夫人掩唇咳了数声,面色潮红,应是一时呛了声。“失礼了……云萧公子所言极是。妇人恳请公子先行照看着吾儿伤势……情人蛊剔除不易,妇人这几日先行准备所需,数日后可能会劳云萧公子与郭帮主援手,助妇人将云儿体内的蛊虫剔除。”
云萧眸净如璃,眼中澄澈明朗有如清水流过,一分谦逊,一分清透,一分肃正。少年望着妇人温言道:“夫人客气,在下如能帮得上忙,必当尽全力。”
“妇人先行谢过。”
青衣少年抱剑还礼。
“少庄主伤重需好生休养,疏影几人打扰多时,这就先去休息了。”梅疏影对着公输夫人笑了一笑,玉扇一转,折步向外。
“送公子。”公输夫人垂首道一句,立时有小厮立在门外候了。
云萧本欲再至榻边给公输云切脉一看,白衣的人行过他身侧时,却似轻还重地一柄玉骨扇柄、敲在了少年肩头。
云萧只感丹田内力随之一震,威压不轻。
梅疏影一身白衣于云萧身侧行过时,束音为线与他道:“与我出来。”
青衣少年神色一怔,只觉莫明。
举步抬手间却也没有表现分毫。只待梅疏影与玖璃、璎璃已走得远了,方才迟疑一瞬,向着公输夫人与公输竞道了一句:“长途已乏,恕云萧晚些再来探看庄主伤势。”
公输竞立时道:“今日劳烦云萧公子了,我带公子下去休息。”
“谢管家。”
“公子请。”
公输夫人在两人身后欠了欠身,重又坐回了公输云床榻一侧。
……
祭剑山庄后院的山石甬路间,云萧抱剑向公输竞行礼道:“管家不必再送,在下已知管家所指明月阁是在此路尽头,云萧还欲在山庄内信步走走看一看,不劳烦管家作陪了。”
“既如此,云萧公子自己随意就好。”公输竞客气地道一句,便转身向来时之路回了。
青衣之人目送他走远,折步向院中小径走了几步。
“整个江湖都知我和你师父不合,为何本公子唤一声,你就应我前来?”
方入小径,几步外立身于草间梅树旁的白衣人头也不回对他道。
云萧向梅疏影行了一礼。见其身旁无人,只梅疏影一人执扇而立,负手在此。
“云萧见过阁……”
“答我的话。”梅疏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云萧。
云萧微微一笑,敛目温然,周身似有水波涟漪轻漾溢出,一如流水,又似月光。“家师曾言,阁主秉性虽有些喜怒无常,却实非大奸大恶之人。她因此不欲与阁主交恶。云萧亦然。”
“……实非大奸大恶之人。”梅疏影周身情绪都变了。
云萧惊见白衣人身前梅枝后曳,其叶忽碎,似被一阵强大的内劲气流冲撞碎裂。梅疏影一字一句,又念了一遍:“实非大奸大恶之人……”
清风狂,草木凄,一言一字一心冷。
云萧不明所以地看着梅疏影,莫明间便怔了神色。
“本公子另有三件事要问你。”梅疏影的语气变得极为生涩冷硬。
“阁主请说。”
“不许叫我阁主!”梅疏影眉间一蹙,突的冷面横声。
云萧怔,心中微惑,过了少许方才抬眸看白衣人:“……此为第一件事?”
梅疏影转目过来,连眼神都冷峭了几分:“不是。这是三件事之外的事。”
云萧怔了怔,点头道:“阁主与我师父同辈,在关中曾出手救助家师,虽有为难最后却也将元火熔岩灯借于家师,且一借便是七年……其实家师极为畏寒,有元火熔岩灯在侧对她大有助益,云萧因而一直对阁主铭感于心。”言至此处,青衣少年又向梅疏影行了一礼:“细想来,归云谷与惊云阁其实亲大于疏。阁主与我二师姐似还有婚约在身……云萧斗胆,往后可否同二师姐一般称呼阁主一声梅大哥?”
梅疏影震了一震,忽而眉间狠蹙,眸色极不善;忽而愣神不语,静立如寒梅。
半晌才道了一句:“……你未免想得太多。”
少年人语声温肃:“云萧所述,俱为心下所想。无一句妄语,无一句非出真心。”
白衣人负于背后的手紧紧握着那柄青玉扇,雪色流苏风中拂摆。
箍扇之手紧得*已泛红白两色,却犹自不松一分一毫。梅疏影许久都未发一言。
云萧静候已久,那人却忽的转步便走。“那就随你。”
云萧微愣,望着梅疏影大步而离的背影,想了想道:“梅大哥方才言及要问云萧的三件事……”
“……待我闲暇,自会再来问你。”梅疏影语声已浅,莫明伤瑟,令闻者惑然。
“小心郭小钰。”他顿步又道一句,人影随即纵离。
云萧立在原地,微一震神,握剑的手紧了一分.
深林绝谷。
一身紫衣的俏人儿一边嚼着嘴里的蜜饯一边紧盯着泊雨丈上空。
“阿紫,吃饭了。”蓝苏婉远远地唤了女孩儿一声,见其目不转睛地盯着林上,便忍不住抬眼来看:“你看什么呢?”
只听“噗——”的一声,尖锐利啸的蜜饯籽儿被紫衣少女吐射向了空中,下瞬便闻一声悠长的飞鸟哀鸣在空中响起。
“哇!什么鸟儿这么彪悍,中了我一籽儿都没掉下来?!”阿紫抱着蜜饯罐儿兴奋地站了起来。
蓝苏婉这才看清。一只通体雪白的飞隼绕着泊雨丈四周飞旋不去,有规律地按着九曲玲珑阵的阵式一圈圈飞进阵中。
“哇!这鸟儿还会看阵!它在往阵里飞哎!!”阿紫新奇地连连啧声,罐里的蜜饯都忘了往嘴里塞。“什么人能养出这么聪明的鸟儿?!”
“那是……”蓝苏婉终于发现了什么,快步上前:“是梅大哥的雪鹞!”蓝衣的人忙自怀中抽出一根细羽,纵身飞入了九曲阵中,立身于阵中吹了一声清亮而有节奏的哨子。
那鸟儿闻声望来,见着蓝苏婉手中的细羽便自发地跟着蓝苏婉不远不近地飞着破阵路线。
不多时蓝衣少女飞身出阵,那雪白的鹞鸟便紧跟其后扇翅而出,待蓝苏婉一止步便停在了她小臂之上。
鹞鸟引颈啼鸣几声,伸出雪白的脑袋蹭了蹭蓝苏婉的下巴,又用勾喙去指自己的左腿,蓝苏婉低头便看见鸟儿左爪上一大块皮被利物削破,细细的血正在慢慢渗出。
“阿紫。”蓝苏婉不赞同地拧了细眉,语气严厉地唤了紫衣的丫头一声。
阿紫原本抱着罐儿伸着头新奇探看着,伸出两只爪儿想“摸一摸”那鸟头,却险些被那鹞鸟啄了一口。又闻蓝苏婉警告语声,便忍不住嘟着嘴嘀咕道:“……真是什么样的人养出什么样的鸟,记仇小气还爱打小报告!”
蓝苏婉已不管她,查看了一眼鹞鸟伤势便伸手自雪鹞右腿上取下了熟悉的青竹闻筒。
“不会是那惊云阁梅疏影给你写的情书吧?”
蓝衣少女看罢,面色骤变。语气一下转厉:“胡说什么!我去见师父!”
饮竹居内。
蓝苏婉静静地站在白衣人面前,她肩头雪白的鹞鸟不时伸着脑袋四顾,左右偏转着头发出轻微的啼鸣声。
“师父!”蓝苏婉语声急而肃,忧而惧,喊一句,人已默声跪了下来。
窗前椅上,白衣的人仍然静默。
“您不去……您不去……师弟便危矣……杀害傅长老这么大的罪名……陈长老必定不会放过!梅大哥与我说,陈长老已欲亲自出手……师父,陈长老之能您最是清楚……师弟能从她手中全身而退么……”
白衣的人终于轻垂了首,虚无的目中静水微澜:“……萧儿武功再高,也不足与陈长老为敌。”
蓝苏婉跪地的身子绷地极紧,她咬牙道:“弟子不知……师父您既然知道……又是在顾忌什么……”
椅中之人震了一震,淡漠悠远的神色刹那沉寂。
雪一样细白的鬓发微撩起,一身白衣曳地如尘,飘渺远近。
白衣之人默然而空远道:“或许便如你所说……无需顾忌。”抬首望远,目中终究是空。
端木若华漠然而寂静道:“一时顾忌,何能一世顾忌?”若要每一次临祸有难都退而往后,又当如何?
趋利避害,终非处世为人之道。身为人师,又怎可因果而惧因,致因近于果……
“既来,则安,从心,处事,为人。”端木若华伸出手,虚扶了地上的蓝衣少女起身:“师父应你。”
蓝苏婉泪盈于睫,不由得喜极而泣,跪地拜身道:“弟子谢师父!”
“起身罢。”女子语声再复漠然。
第73章 剔蛊之法
天微曦,清光淡淡流转于室。
青衣的人盘腿正坐于榻上,将从未间断的心法慢慢运行两周天。
窗外秋风拂晓,吹落梧桐黄叶,飘零如枯叶之蝶。
蓦然窗棂声轻响,榻上少年眉间一蹙一松,眼已睁开。
一袭白衣散落在窗椽之上,那人神色悠浅而肆意,轻倚窗檐,目色沉静。
“见过梅大哥。”
梅疏影神色有些莫明,目光望着窗外远处,一动未动。
明月阁深院之内,那人衣襟上的红梅醴艳有光,似是氲上了晨曦薄雾,又似寒夜霜染,亦或不轻意间沾上的几滴朝露。
雪色流苏微微拂荡,淡青色的玉骨扇柄折射出清冷微光。“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人打开了我手中这把扇子……本公子就任它打开,往后再不合上,让它见见天日,任它昭之天下。”梅疏影蓦然间回转头来,风拂过,长发微撩,眉间冷峻。
将手中玉扇伸给云萧,窗内榻上的青衣少年下意识地伸手来接,可手一触及,便被扇骨那头、白衣人加之于扇中的强大内劲撞了开。
云萧不得不收回手,抬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窗椽上的人。
“可是一直无人能从本公子手中打开、甚至拿过此扇。十八岁以来,此扇便不曾开而面世。”梅疏影低头来看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有时想来……不知是我护它太过,亦或本公子太过骄傲”
云萧看着他,只道:“梅大哥想它打不开,它自然打不开。”
梅疏影仰头而笑,笑声清越而疏朗。晨时的清光照在他周身,熠熠夺目,却刹那间流转如余晖。“你说得不错。”白衣的人直视少年:“我此生……肆意随性,半生风流,怡然自得,从容于世。从未有过输与败,失与嗔,更不会有求不得……如果我想它打开,它便必然能被打开。”五指一紧,青玉扇白:“可是本公子难容它被打开之后……必然而来的卑微……”
青衣少年目中微有震荡,皎然如明月般的眸中满是清明肃色:“我听来,觉得或许便是梅大哥为人太过骄傲。”
梅疏影看着少年,未点头也未摇头,霍然微微一笑,眉间有寂,眼中却极认真。“可本公子生来如此!”
少年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竟无言语。
院中秋深而风寒,乍然拂起白衣,寥落如清雪。
“昨日,梅大哥原想问的三件事……”
忽闻簌簌轻响,疑在近处。两人陡然闭口。
梅疏影眉间一拧,人已翻然跃起,白影一落间远处飞快闪过一道翠色。
青衣少年目中骤然一惊,面露忧震之色,正欲下榻去追……门外响起扣门声。
少年微微一惊,整罢衣襟上前开门,是公输竞恭然立在门外。
“管家有何事?”
“打扰云萧公子了,是夫人想请公子过去云海阁商议剔蛊之事。”
青衣的人看了那扇敞开的木窗一眼,回转头来只觉恍然……微一迟疑,点头道:“云萧这便过去。”
“有劳公子了。”
……
拐过山庄回廊,青衣少年方随公输竞踏入云海阁便闻了打斗声。
公输竞立时惊了,与少年对视一眼,快步而入。
阁中公输云寝楼前,公输夫人满面忧色地立于门口,郭小钰站在不远处。
门前空地上,叶悦一身红衣翻飞如叶,正与一位蓝衣少年持剑相斗,云萧甫一踏入便见少女一剑削断了少年人颈边衣襟,吓得后者脸色一白,连连退了三步,堪堪被身后的中年男子扶住。“泉儿快住手……叶姑娘武榜有名,连你爹我都不敢与她交手,更遑你这毛头小子!”
那名身着宝蓝色纻丝直裰的少年面色涨得通红,手中执剑被父亲扶在身侧,上前也不是,退下也不是,眼神愤愤地瞪着几步外面色冷俏的红衣少女。
“她……她想对夫人动手!我这才出手阻拦……”
阿悦凝着一张俏脸,冷冷地瞪过来一眼:“你拦得住我么!”
“你!”少年被气得不轻,面色又青又红,咬牙站在原地身子微抖:“不就是郡主么……叶悦……你等着!”
叶悦看也不看他,转目直视公输夫人,语声有怒有傲:“我绝不准你们利用我师姐的尸身来渡蛊救那个公输云!”
云萧闻言而怔,缓步走近。
公输夫人面有惭色地看了叶悦数眼,复又低了头,转眼看到青衣少年走来,忙迎上前:“云萧公子,还请再帮妇人探看一下吾儿的伤势……”
叶悦亦转目过来,看到云萧的同时,眼中便蒙上了一层雾气:“小哥哥……连你也要帮着公输家欺负我和我师姐么?”
云萧心下不忍,几步行至阿悦面前,温言道:“阿悦姑娘,云萧所做的仅仅是为公输庄主治伤,仅此而已……你勿太过忧心。”言罢点头示意过,眸色慰人。
阿悦低头不语。
青衣之人看罢她,正欲转身随公输夫人踏入公输云寝楼。
“小哥哥……”阿悦却蓦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语声微微有些哽咽。“我……”
青衣少年一怔,回转过头,对上了少女水气氤氲的眸……心头微微一震。“阿悦姑娘……?”
叶悦蓦然低下了头,抓着少年衣袖的手慢慢放开,狼狈地往后退了一步。
几步外的蓝衣少年微拧眉看着她。
“阿悦姑娘?”云萧眉间已肃,伸手欲扶住少女。
下一瞬素色长裙的女子已至了阿悦身后,一把扶住了红衣少女,似无意般拂落了云萧的手,抬头淡淡道:“阿悦许是累了,我陪着她便好。”
云萧听罢,微微点头,目有忧色地看过少女,向郭小钰示意过,转身慢慢行远。
阿悦看着那道青色身影越行越远,低头的刹那不知为何突然泪如雨下,转身无措地扑进了女子怀中,无声呜咽。
那侧的蓝衣少年看在眼中,突然如梗在喉。
……
公输云寝楼内,云萧看过男子的脉,转身回望公输夫人,出言问道:“不知阿悦姑娘先前提到的渡蛊来救庄主,是何情形?”
公输夫人面色既愧又赧:“……不知公子看下来,吾儿伤势可有好转?”
云萧先自敛神,肃然摇头:“不但未曾好转,心元更虚,伤势并未在愈,已是昏迷不醒。”说话间少年眉间颇有惑色。
公输夫人促不及防地跪了下来。
青衫少年与一旁的公输竞均是骤然一惊,云萧肃然起身,公输竞连忙上前扶起了妇人。
“夫人……?”
云萧怔神间,妇人已被管家扶起,公输夫人低头便哽咽道:“实则,正如妇人所料,此蛊对云儿伤势已颇有殆害,此蛊再不剔除,我家云儿便危矣……求云萧公子救救吾儿!”妇人言罢便要再跪,云萧忙伸手扶住。
“公输夫人有话请说,不必行此大礼。”少年人低头肃目:“云萧身为晚辈,实难承受。”
公输夫人起身来道:“情人蛊剔除之法,只有两种。”面色偏白,妇人微微低头咬牙道:“第一种便是在云儿心口血脉之处,以利刃划入半寸之深,再于伤口洒上噬骨粉……此粉会随心脉跃动以极快之速运行周身,因蛊虫在血中食入噬骨粉后将剧痛难忍,钻行不止,一柱香内便会被逼至心头伤口处,往外钻出……我等将之剔除。如此便可。”
云萧听罢面色便一震,“夫人说的噬骨粉莫不是……”
不待少年说完,妇人便已点头:“便如公子所料,妇人说的噬骨粉便是数年前曾用于刑狱逼供……后因太过残忍而被废除的奇毒噬骨蚀心粉。”
公输竞吓得脸色都白了:“夫人!这味天下奇毒虽不致命,却有蚀心噬骨之痛,天下间无人能承受,更何况是现下身受重伤的小少爷?!”
公输夫人轻垂着头,目中噙泪:“不错,唯有此毒能逼出蛊虫,但虫蛊承蚀心噬骨之痛时,吾儿亦在身尝此痛,且蛊虫受痛在云儿体内钻行不止时,云儿所受之痛将更剧……若一时未能承受得住,极可能当时便陨了。”
“这……这……这剔蛊之法实在太过凶险,万万行不得。”公输竞语无伦次,不住摇头否决。
云萧眉间紧蹙,抬头来望向妇人道:“夫人要说的第二种剔蛊之法,便是阿悦姑娘所说的渡蛊?”
妇人回视云萧一瞬,面有惭色地轻轻点了头:“情人蛊剔除之法……第二种是以隐虼药为引,将蛊虫引渡到另一人身上。隐虼药是蛊虫最为迷恋的吃食,将此药撒满另一人身上,再划开腕脉以血相接,不知不觉中蛊虫便会被引渡到那人血中,钻入皮肉。”妇人抬头来再看了青衣少年一眼:“……已死之人可也被渡。”
云萧和公输竞便都震了一下。
原来阿悦姑娘先前所说,竟是实情。
云萧抿了抿唇,道:“那夫人的意思……是想把公输庄主体内的蛊虫……引渡到风姑娘体内?”
公输夫人一时不言,半晌,终是点了头:“妇人确是做了此想……但此法若无云萧公子与郭帮主在侧相助,必然不能成……因此,若公子与郭帮主皆不能同意,妇人便……便以……”公输夫人言至此处,微一咬牙,陡然抬头直视了少年道:“……便以第一种剔蛊之法,为吾儿剔除此蛊。”
第74章 壶酒听雨
“第一种剔蛊之法以公输庄主此下情形,恐怕不妥。”
云萧几人闻声回头,看见房门之外,郭小钰不紧不慢地走入屋内。
红衣的少女缓步立在门外。
郭小钰看向云萧,平声而问:“云萧公子看来呢?”
青衣少年手中之剑紧了紧,却是不得不点头:“郭帮主说得不错……公输庄主伤势太重,心元又虚,如今更是昏迷不醒,以噬骨粉剔蛊之法过于凶险,实不可取。”
公输夫人来回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垂泪道:“此蛊必要除去。若不能以一法为云儿剔除,妇人就只能委屈朗朗了……”公输夫人十分惭愧又无力地看向郭小钰,又转向云萧:“还请两位能出手相助!”
门外的红衣少女倏忽间再次拔剑:“你们,竟真的打算这样对待我师姐?”叶悦剑指公输夫人:“你口口声声唤她朗朗,只因她已经死了!她的尸身就能任你横加利用了么!”少女全身都散发出了一阵肃杀寒气,冷意刺骨,非院中时可比。面上泪痕全不见,脸色冷凝如冰,当是真正动了怒。“只要我在,你们休想动我师姐一分一毫!”红衣少女冷眼瞪视着公输夫人:“谁敢动她,我就杀了谁!”
院中本是过来探看公输云的公输旁系立时过来护住了公输夫人,管家公输竞面色也是难看。
妇人轻轻推开公输竞几人,站到了叶悦剑下:“若要妇人看着云儿受蛊害而死,妇人宁可死在叶姑娘剑下。”
叶悦一震。
公输夫人回视叶悦,语声转哀:“妇人一直将朗朗当做亲生女儿看待,她难产而去,我亦是伤心……只是云儿现下伤重,妇人别无他法……此蛊渡入旁人体内不知还会有何殆害,妇人能想到的便只有引渡至朗朗体内……她本性善良,若地下有知,应也会同意……叶姑娘,灵堂之上,你已知了云儿和朗朗……”妇人说到此处,便有些难以启齿,滞了小许,还是道:“此虽为家丑,但为求得姑娘允许,妇人不得不透露一二。”
公输家之人面色忽异。
公输夫人语声低缓:“我公输家庶出长子为夺庄主之位,设计陷害朗朗与云儿……致使他们叔嫂二人于玲珑阁中错生肌肤之亲……”
叶悦面色震然,旁人都是不言。
红衣少女凝目怔声道:“你说的……设计陷害的人……是……公输雨?师姐嫁的那人?”
公输夫人抿唇不语,半晌点头。
“我以为……她那么幸福……却原来……”叶悦泪如滚珠,蓦然间想起当年的王府大院,两个垂髫少女一招一式共舞长剑,衣袂翻飞间风朗朗一脸迷恋地对她说:那个人,除了那个人……朗朗以后,谁也不嫁!
“此事过后不久,朗朗查出有孕……她生下那孩子究竟是公输雨的,还是云儿的,我等皆不得而知。”
手微抖,叶悦恨得牙关紧咬,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师姐,你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么?就是这样一个人么?!你怎么……这么傻?
公输夫人顿了顿,望向叶悦道:“如若朗朗生下的孩子是云儿的……他出生丧母,若再丧父……岂不可怜?还望叶姑娘能怜之。”
叶悦手中的剑仍是指着,却已说不出话来。脑海中那个乖巧稚气的师姐,还在拉着她的手,一遍遍描绘她当年刻在人家传家信物上,歪歪扭扭看不出形迹的一个“风”字。
一曲年少的青□□恋,盼着最美的相会再遇。惦念,想望。韶华倾覆,再续时,却是这般光景?!
叶悦心中无声揪起。
郭小钰走至少女身侧,伸手覆在阿悦执剑的手背上,少女高扬的剑与臂,便都慢慢垂了下来。“我不会让蛊虫倾害你师姐分毫,你尽可放心。”郭小钰温然看着阿悦,低头与她一人柔声道。
阿悦抬头来眼中含泪地看了郭小钰一眼,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继尔转身走出,默声无言。
郭小钰看着少女走远,回头来便道:“渡蛊之事,不知公输夫人需要我等如何相帮?”
云萧看向郭小钰,目中似浅还深。
公输夫人面露感激之色,道:“妇人谢过郭帮主,云萧公子!”
……
祭剑山庄,梅疏影暂居的清风阁。
白衣的人倚身斜靠在院前的花亭中,手中一壶酒、一柄扇,闭目仰首听着亭外的风吹“雨落”声。
青衣的人微愣着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而后缓步走入亭内,在石几一侧坐了下来:“梅大哥追到那人了么?”
梅疏影摇了摇头:“身法太快,稍一疏忽便让她跑了。”
云萧点了点头,并不追问。看着梅疏影身侧那面、亭外落下的“雨”。
“本公子要问的三件事。其一,是你路上可曾遇过青娥舍的傅怡卉长老。”
云萧目中一惑,看着梅疏影:“梅大哥如何知道?”
梅疏影手中折扇一转,冷笑着挑了挑眉:“那傅长老现下已死,你又可知?”
云萧震,目中已肃:“梅大哥说的可是真的?我们与傅长老分开时她尚且安好,我以银针刺穴助她稳定心绪,傅长老武功高强,又有诸多青娥在旁拂照,理应无事……”
“除了你还有谁?”梅疏影转目看来,面色仍淡:“……那你现下被青娥舍认作了杀害傅长老的凶嫌,以陈长老为首全力追寻并欲杀之以祭傅怡卉……你也不知了?”
云萧面色一变,眉眼俱震:“……此事,当真?”
白衣的人手中折扇一转,悠然一笑,剑眉高挑:“你当本公子闲来无事,来哄你玩?”梅疏影轻哼一声,“青娥舍之人认定你冒名归云谷弟子,慌称以银针刺穴相助,却下毒暗害了傅长老……而实则,是影网之人。”白衣的人言罢摇了摇手中的酒壶。“本公子若非在端木若华身边见过,也只当你是冒名顶替之人。”
云萧目中忧然而肃,眼神清冽而审慎:“梅大哥何出此言?当时我与郭帮主、阿悦姑娘,随同傅长老一行,眼观青娥舍与影网交手后之景,实谓触目惊心。”
“世人皆知,江湖之事无惊云阁不知,唯有影网,我惊云阁至今未能查探出一二。”梅疏影目中寒了一寒,眼望远处:“他们所为之事,皆隐秘至极,出手迅速狠辣,滴水不漏,可见其主心思之审慎周密。”
云萧眉间紧蹙:“两年前公输家十万陨铁被夺,也与影网有关?”
“不错。此一次出手,他们一是要夺青娥舍的数万岁银;二是要杀舍老傅怡卉;三么……”梅疏影冷笑了一声:“也想取本公子的性命。”
云萧微微蹙眉:“……影网暗中行事,种种异举,究竟为何?”
梅疏影面色淡薄:“先是与我惊云阁为敌,后又陆续对公输、青娥舍出手……影网不惜与整个江湖为敌。他们想做的,想来只能是撼动武林的大事。”
青衣的人听在耳中,心有震荡,抬眸来看了一眼执扇的人,诚挚道:“梅大哥能把诸事相告,此中信任之情,云萧感激不尽。”
梅疏影回望他一眼,从容而冷淡道:“我知小苏婉极为看重你这师弟,看在她的颜面上,自不会为难于你。”
“谢过梅大哥。”
“不必。本公子想问之事,一者关于傅长老,二者关于影网,你都已说了一二。而三者……”梅疏影转目间原是悠然,却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凌厉,眉间一拧直视少年道:“三者,关于你这张脸!”
白衣的人突然出手,一把箍住了青衣少年的下鄂,指间用力重重扣住,眉间一凛道:“眼神虽无二致,但关中之时本公子可未曾发现你有易容。”梅疏影面上在笑,眼中却冷:“云萧,你告诉本公子……你是闲来无事多披一层脸皮、易容成你原本的模样?还是根本一直都有易容?”
少年猝不及防,只感颈上一圈被梅疏影牢牢扣住,下手极狠,疼意甚剧。
云萧目中已肃,清霁而敛,审慎有愠,眸中惊色一闪而过,微光流转间如冷月清辉。少年人原想伸手相抗,思虑过后,只握了握拳。忍着疼意迎视梅疏影逼视的眸,低声道:“师父吩咐,云萧必要听从。”
梅疏影目色一敛,一闪而过的轻惑,蹙眉道:“是端木若华让你一直易着容?”看见少年点头,梅疏影甩手松开了梏桎。
云萧抚过被他箍疼的下鄂,如实道:“师父嘱咐,云萧在外行事,需以易容示人。”
梅疏影微一挑眉,神色肆意而悠然:“你的脸见不得人?”
云萧闻言面露两分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梅疏影一侧唇角微微上挑,眼神又复冷薄:“端木若华此人,眼是瞎的,哪里看得出人美丑?她命你易容,只可能是因你的脸有徒惹是非之能。”梅疏影冷冷轻哼一声,续道:“除了莫明被灭门的连城南荣家,本公子还未听闻过旁人有因貌增祸之能。”梅疏影神色从容,嘴角笑意隐隐:“云萧,你到底是谁?”
青衣少年愣了一愣,莫明地因他一句话起了涟漪,如水一般在心下漾开。
少年人蓦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轻声自语:我……是谁?
青风山山径的马车中,端木若华的话不轻意间回响在耳侧,一如往日清冷无绪:
“你的身世我并未与你说过,你也从不过问。只是年岁愈长,你于外行走见闻,也是瞒不过。我无意此时此刻告诉你,只是要你记得,日后你倘若知道了什么,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之徒,其他,都且放下。我对你别无他求,只这一点,你不可不记。”
云萧神色一震,抬头来眸中渐复清明,虽有疑问,却已压下。眼中潮涨潮落,悄无声息。
少年望了梅疏影一眼,平声道:“我是归云谷清云宗下的弟子,云萧。”
梅疏影极静地看着他,半晌未言。
许久过后,执扇之手极为肆意地以扇柄划过了少年额间,冷然笑道:“本公子知道了。”
第75章 不请自来
云萧亦静。
蓦然间又一阵“雨声”从小亭顶上落下,青衣的少年犹豫一瞬,终于开口问道:“他们两人这是在?”
花亭顶上,玖璃、璎璃或蹲或跪,拎着水桶一瓢瓢地把水往亭下洒去。
梅疏影眯眼笑:“闷斟壶酒暖,愁听雨声眠。本公子想听雨,便叫他们给本公子‘下雨’,仅此而已。”
云萧愣了愣,一时无言以对。
“再问一事,你可答可不答。”梅疏影闭目倚身,随意道:“你来徐州,所为何事?”
青衣少年看着白衣人,眼神忽远,眉宇间显了一分轻涩惘然:“师父因赌约将云萧留在了青风寨中,此事梅大哥应知。”
梅疏影眼也未抬:“此事本公子知道。”
“云萧来此,是为鬼爷爷找冥颜珠,将之带回青风寨。”
梅疏影蓦然睁眼:“你要找冥颜珠?”白衣的人直视少年,“此物原是南荣家之物。”
几次听闻这个世家,云萧心底平添三分好奇,知其已被灭门,又不免感叹。少年人面色无波,只点头道:“我得知此物现在公输家手中,故而来此……不知梅大哥又是所为何来?”
梅疏影执扇在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少年的肩:“日后,你当知我所来为何。于今而言,不过三字。”梅疏影只一笑:“管闲事。”
云萧便又怔愣了一瞬,想到自己寻回冥颜珠,只为学成鬼爷爷余下轻功,以回荆州……不知为何,心头忽然几分怅惘瑟然。
“璎璃禀报,你与郭帮主今晚要为公输云引渡蛊虫?”梅疏影忽道。
云萧点头:“我心中不知为何莫明不安,梅大哥是否来观?”
梅疏影一挑眉:“端木若华不在,你是指望本公子庇护你么?”
少年面色微赧,露了笑意:“有几分想望,只怕请不来梅大哥。”
梅疏影扬眉:“你小子说话倒颇实忖,只因端木若华把你撂在了青风寨中,没有在那方人烟罕至的深谷里学了她,因而还有几分可爱么。”
青衣少年闻言而怔,眉间面上显了两分空寂,忽然眼望远处,目中微寥。
终归是不知,那人当年为何将他留下。
冷青色麾衣在秋风中轻拂。云萧起身为礼道:“不打扰梅大哥听雨,云萧这便告辞了。”
白衣的人随意倚身斜坐,只挥了挥扇:“本公子今晚要去寻一个人,你自己当心。”
云萧温然一笑,抱剑点头。随后转身而离。
璎璃半跪在小亭顶上,望着青衣少年走远:“我第一次见有人能与公子相聊甚欢,公子未曾嫌他愚笨,他也未烦公子的反复任性。”
“云萧公子聪慧敏识,肃正谨慎,又心性坚韧,见识不凡。具不世之才。”玖璃平心而论。
“不说别的,有一样他一定比我们公子强上百倍。”璎璃小声念道。
白影一闪,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璎璃背后的一片朱瓦上,踏脚无声。
“你是指云萧公子年纪比公子要轻?”玖璃认真猜测道。
梅疏影眯眼看着背对他蹲在亭子顶上的两人。
璎璃摇了摇头,手中拨了水还在往亭下泼:“自然是与人为善,真挚坦荡,说话像人。”
梅疏影眉稍微微挑,脸上笑意极深:“璎璃的意思,是本公子与人为恶,虚伪狡诈,说话不像人?”
一大桶水扑通一声倾倒出去,溅洒在小亭檐外,真正形成了汤汤洒洒的雨帘。雨声哗哗然。
双璃咽了咽声,回头看到白衣红梅的人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他们身后,一手执扇轻转,一手负于背后。
“嗯?”梅疏影笑。
玖璃面上红白,犹豫着道:“公子……亭上凉……你到下面……我和璎璃接着给您‘下雨’……”
璎璃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公子,您身为惊云阁主,领着我们二人挤在这小小的方亭顶上怕是不太好看。”
清风阁外,适时地就有人指指点点道:“那三人干什么呢?怎么都站在亭子顶上?”
“不清楚,有病吧。”
“看着像……”
“我看也像……瞪过来了瞪过来了……”
梅疏影飘飘然落到亭下,双璃正要跟随而下。
白衣的人一回头,眯眼笑道:“两位龙王再给我这虚伪狡诈的人下两个时辰的雨可好?以免本公子惯于与人为恶,一不小心为那识不出丐帮帮主的些微小事,又要抽你们龙筋。”
双璃往亭子上一蹲,低头便道:“属下遵命。”
白衣的人手中转扇,倚身于柱,闭目。长衣散落亭外,红□□艳,几分凉薄。
璎璃忽然认真道:“我方才想到一处,不知是不是公子愿意亲近云萧公子的因由。”
玖璃惑:“什么?”
“你可有觉得,云萧公子待人处事接物,皆与一人极为相似。”
玖璃想了想,迟疑道:“你说的……可是端木先生?”
璎璃若有所思,“只不过比起端木先生,云萧公子更多一分*人情味。并未给人遥不可及之感。”
璎璃想罢慢慢低了头,仍在凝思。手中拨着水洒落亭下。
一枚枯叶弹射而来,正中红衣女子额心,璎璃吃痛抚额。
亭下的人冷冷道:“闭嘴,下雨。”
……
祭剑山庄内。风吹叶起,小径无人。
明月阁外,青衣少年举步欲入。
“嗖——”的一声,冷剑破空之声骤响,自左侧直直飞向少年。
云萧蓦然一惊,耳闻飞剑之速,敛目间手中麟霜剑一抬,两剑相撞,来剑受力发出“铿”的一声,径自转向飞回。
一个少年人自树后跳出,一把接住了被打回的长剑,落在了云萧数步之外。
“不愧是归云谷的弟子,果然不同凡响!”少年一身宝蓝色纻丝直裰,收剑入鞘,扬眉走近:“云萧公子的武功果然也不弱。”
云萧转目淡然,看清少年正是此前与阿悦动手的那一人,心下不明其来意,抱剑为礼道:“阁下是?”
来人朗笑道:“我是少庄主的堂弟,名叫公输泉!”
“泉公子。”青衣的人颔首为礼,目中温肃。
“叫什么泉公子!叫我公输泉就行了!”蓝衣少年大咧咧地笑道。言罢不由分说地上前搭住了云萧肩头:“难得我们年纪相仿,我都走到这儿了,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云萧面色温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公输泉搭上肩的手,微微一笑,谦声道:“泉公子请。”
明月阁院中环湖,屋舍左右各三间,分上下两层,以中间一个佑大的茶厅相隔。作为客房供以暂住,可知公输家对来客之敬意。
公输泉与云萧步入茶厅落坐,蓝衣的少年环视一圈感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大伯母把明月、清风、冷雾三阁同时拿来待客……”公输泉随手把剑一放,揽过黑漆嵌螺钿小几上的玉色小壶自顾自倒了两碗茶。“云萧公子你多大了?”
云萧随后坐下,语声始终温浅肃淡:“一十六。”
刚刚端起茶碗的公输泉禁不住一讶:“才十六?!竟然跟我一样大……我看你少年老成的模样还道一定比我大呢。”
云萧目中疏朗。看着少年淡笑而过。
“那你是几月生辰?”公输泉又道。
青衣少年便就愣了一下,怔然一刻,微微摇了摇头:“不知。”
公输泉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会不知呢?你爹娘没跟你说过?”
云萧面上温意淡隐,目中流露出一分惘然:“……自我有记忆起,便是在归云谷中。除了师父和三位师姐,并无其他亲人。”
“原来你竟是被清云宗主收留的孤儿么?还真可怜。”公输泉言罢像模像样地啜了一口茶,唏嘘一声。
云萧愣了愣,神思在那“孤儿”二字上滞了一滞,垂眸不语。
公输泉暗暗撇过来两眼,将手中茶碗放下,装作十分随意的模样。
“泉公子此来,可是有什么事与在下相商?”
公输泉挪了挪屁股:“没……嗯有。”
云萧看着他:“不知是何事?”
公输泉把喝空了的茶碗又端起来喝:“……我有心上人了。”
云萧愣了一愣,看了公输泉半晌,才终于回神道:“……是这样,恭喜。”
公输泉面色微红:“我自见过她后……不时便会想起她……虽然她并非与我最亲近,但我想多了解她一些,想要知道她在想什么……”
偷眼看一眼青衣少年,公输泉咳了一声。“我想要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陪着她……但是她似乎并不看重我。”
原本温浅的眸色静了一静,云萧蓦然一怔。
“她曾伤我、怒我,冲我疾言厉色,但是我仍然时不时便会想她,有时会疼、会伤、会痛、会气,但仍旧忍不住想……云萧公子,你有这样时常念想的人么?”
心下禁不住一震,青衣的人许久静默,心头虽有十万分地不自在,但仍是微微点了头:“……有。”
公输泉面色微变,端着茶碗的手一紧,试探地问道:“看到她即使会不安甚至伤心愤然,但是仍然想见到她?”
青衣的人目中轻惘,便也诚挚地颔首道:“是。”
“她说过的话时时刻刻放在心里,不愿违意?”
云萧垂目:“是。”
“自己心中哪怕有些怨她,也不允许旁人说她一句不是?”
“是。”
“将她看得极重,想要在她身边,始终不离左右。”
“……是。”
“想要她安好无忧,不论她是否比你强大,都想极尽全力守护?”
“……是。”
公输泉不知不觉间已站了起来,紧紧盯着面前少年:“……她是你的心上人么?”
云萧豁然抬眸。半晌回过神来,微微笑着摇头。
“不是?”公输泉双目瞠然,愣在原地:“怎么会不是呢?你说的,难道不是叶悦姑娘?”
青衣少年微一愣,再度摇头,肃穆谦然道:“我说的这一人,是我师父。”
第76章 渡蛊于尸
公输泉霍然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叶悦姑娘……”愣了愣又回头来看云萧:“……你师父?”
青衣少年面色温和肃正,眸中清水璃璃,如霁月清辉。看不出分毫异常。
公输泉便就愣了一下,也只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转而眉目一扬,满面是喜地趋近了云萧几分:“云萧公子的意思……叶悦姑娘并不是你的心上人?你与她……”
云萧愣一瞬,几分赧然地摇头:“我与阿悦姑娘只是朋友,并非泉公子所想的那般。”
“如果是这样,那我便不算横刀夺爱了!”公输泉喜道:“云萧公子,我今日来找你坦诚,你当可知我心意。”
云萧默然。
公输泉续道:“我方才说的心上人,便是叶悦叶姑娘……既然她与云萧公子并不是已有情衷,那我便放心了!”
青衣少年目中温淡。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先前见她似乎独对你不同寻常,所以忍不住来问一声,若已是两情相悦,公输泉自然不好再横插一刀……好在不是,那我便安心了!”公输泉言罢已抓起了座边长剑,扬眉喜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让云萧公子知道也没什么不好……打扰这许久,公输泉这便告辞了!”
云萧忤一刻,起身相送。
蓝衣少年便就风风火火地奔出了明月阁去。
云萧立身院中,待得公输泉走远,脑中尚有些混沌不明。
……
是夜,凉月如勾,霜寒露重。
祭剑山庄灵堂之上。
垂荡如纱的白幔仍在轻舞,冷冷清清,哀哀戚戚,一片冷寂的白。
云萧执剑走来,看见玉棺一侧,精致、铺满锦毯的躺椅上,公输云双目紧闭仰面而卧,面色苍白灰暗,不醒人事。
素衣的女子已然站在一侧,看见云萧过来微微点头示意,而后转面将手中一个灰色的布袋递给了公输夫人。“这便是我配好的隐虼药粉。”
公输夫人诚挚地道了谢,双手接过,一边命公输竞将风朗朗玉棺打开,一面命婢子将隐虼药兑成水,细细地用湿巾擦在风朗朗的四肢、尤其右手腕处。
“一会便要请云萧公子以医者经验来划开两人腕间动脉,使两人腕脉相贴,得以渡蛊。”公输夫人再度向云萧施了一礼。
青衣少年面色肃穆地抱剑回礼,垂目看着婢子们轻柔动作。细细地在风朗朗的尸身上涂抹着无色无味的药水。
不多时药水涂罢,婢子们都被公输夫人谴退了下去。
公输夫人举止轻柔有如爱怜般将风朗朗的右手及公输云的左手执出,相近而放,抬头来看向青衣少年。
云萧走近棺前,看着一左一右一男一女交错靠近的手,忽是愣了愣,想到什么,便问道:“先前梅大哥与郭帮主都道……南疆的女儿若是看上了外地来的喜欢的公子,便会问上一句,可肯留下?公子答是,姑娘便暗中与他一起服下情人蛊,从此相守……云萧细想,若是那位喜欢的公子答不愿留下又如何?”少年有几分好奇地回头看了郭小钰一眼。
素衣的女子面上神色似浅还深,微微笑着看着云萧,露出了右颊上浅浅的一个酒窝,却并未说话。
“云萧公子请。”此时公输夫人看向少年道一句,便几分忧心地往后退至了一侧。
云萧点了点头,便也聚心敛意,执起公输夫人备在一旁的一片极为轻薄小巧的刀刃,轻托公输云手腕,于腕下一寸处划过一道。
血慢慢涌了出来。
少年转面轻托起风朗朗冰冷细瘦冷白的腕,正欲转指下手,背后兀地拂来一股劲风。
云萧有感,本可避开,但因风朗朗之腕托于掌中,随意弃之恐有不敬,故并未放手,只侧身一避。
冷剑伴随风啸声迫近,又狠又准。在场之人还未看清,红衣跃来的瞬间嫣红的血已溅出几步,滴落在相靠极近的公输云腕上、衣上,乃至地上。
云萧看了一眼自己执着薄刃的手,抬头看向来人。仍旧向着叶悦颔首为礼道:“阿悦姑娘。”
红衣的人面上神色怔了一瞬,眼眸轻垂看着云萧手背上正自涌血的伤口。握着越水剑的手不自觉地一紧,少女极轻地喃了一声:“小哥哥……”
郭小钰向她看来。
阿悦刹那回神,面色又复愤然倔强,瞪着灵堂之上的一丛人:“我说过,不许你们动我师姐一分一毫!”
“叶姑娘……”公输夫人面有难色,看了叶悦数眼,又转目去看郭小钰。
郭小钰上前几步,轻轻握了握阿悦执剑的手:“我答应你的,必然是会做到的。”
红衣少女周身之气忽凛,甩手拂开郭小钰的手,眼中已凝泪:“你分明说不会让蛊虫侵害我师姐分毫,现在却又在做什么?!郭小钰,竟然连你都骗我!”
郭小钰面上神色竟依然温和柔淡,默声看着红衣少女,并不应话。
“小哥哥……小钰……”阿悦委屈地望了云萧一眼,转面回来眼眶已红,“你们全都帮着公输家欺负我师姐……”少女低下头,眼泪随之而落,一身红衣瑟然如残枫:“明明他们这样对待我师姐……明明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公输夫人张了张嘴,面上虽有愧,但仍忍不住说道:“可我家云儿并未做错过什么……”
“他喜欢我师姐!”红衣少女蓦然喝道:“灵堂上我刺他一剑他躲都不躲,我就知道了……他作为小叔敢对我师姐有那样的心思就是错!”
云萧莫明一怔。神色忽一恍。手背上如电般窜过一阵麻痒,恍然间低头来看,却又什么也未看见。
数步之外的公输夫人忽然垂目;郭小钰波澜不惊的眸色略过云萧手背,一如平时柔和。
屋外风清月冷,白幡轻拂如浪。
叶悦一剑指向躺椅上昏睡不醒的公输云:“公输雨极有可能便是因为知道了,才会这样对我师姐……”红衣少女恨恨地瞪了公输家的人一眼,咬牙道:“他们兄弟两个……谁也不无辜!都该死!”
公输夫人面色微怆,往后退了一步。“叶姑娘你……”
叶悦面带疏冷地越过郭小钰、云萧,挣到风朗朗棺椁前,一把从青衣少年手中抽回风朗朗的手,放回棺中,守在一旁:“今日我决不会允许你们再碰我师姐,若想渡蛊,先问过我手里的剑!”
公输竞面色愤郁,正欲上前,却被公输夫人拦住。
“既是如此,渡蛊之事我公输家暂且放下,叶姑娘好生休息。”
叶悦冷然:“我便就在这里守着我师姐。”
公输夫人垂眸不言,看着红衣少女几度咽声。至后终不知要说什么,只上前几步执起了公输云仍在流血的腕。
青衣少年思虑一瞬,上前为公输云包扎了腕上伤口。
公输夫人感激道:“多谢云萧公子。公子手上的伤……”
青衣的人面色肃淡:“无碍,夫人不必挂心。”少年回头来几分肃然地看向公输家之人:“公输夫人既言欲将渡蛊之事暂搁,在下便不多问。只有一事,在下欲向公输夫人相询。”
“云萧公子请说。”
“在下因事欲求冥颜珠,不知公输夫人可知它的下落?”
公输夫人愣了一愣,一旁公输竞面上闪过异色。
公输夫人迟疑道:“这南荣家的冥颜珠,妇人并不知它的踪迹……不知云萧公子是从何人那里得知我公输家可能知其下落?”
青衣少年目色一敛,沉然道:“若然不知,请恕云萧冒昧。在下只是偶然听闻。”
“是这样。”公输夫人起身为礼道:“妇人对此物知之不详,我家老爷或许会有听闻,待老爷回家,云萧公子可再问一问。”
云萧抱剑还礼:“谢夫人指点。”
公输竞受命将公输云送回云海阁,管家便开口央青衣少年随同过去再为公输云诊脉查看一二。云萧默然点头应下,随同离开。
青衣的人转步踏出灵堂,脚步微一顿,回头来对叶悦歉声道:“阿悦姑娘,对风姑娘失敬之处,请宽待。”
红衣的人背对他,没有吭声。待得少年走远,氲在眼眶里的眼泪打了个转,被阿悦憋了回去。
你对我这么多礼,一直就这样生疏客套,没有不好,没有忽视,面面俱到。就是感觉不到在意。
少女倔强地抹了一下眼泪。
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你那么好……
“阿悦。”郭小钰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叶悦身后,温然道:“你师姐的尸身不会有差,你莫担心。”
“你走!”红衣少女蓦然哭道:“你们走!都走!!”强忍住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阿悦背对小钰趴在玉棺旁,抱着剑不争气地哭了出来:“我那么相信你……可是你也骗我……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么?!郭小钰,我讨厌你……”
素衣女子立在原地,有一刹那手脚僵了一僵。
“郭帮主,妇人送您先回冷雾阁吧。”公输夫人适时地上前几步,几分殷切地看着素衣女子:“叶姑娘一时伤心,对朗朗尸身护得紧,你莫放心上。”
郭小钰默然不语,复又看了阿悦一眼,转步走出灵堂。公输夫人随后而出。
……
冷雾阁前,寒夜离离,秋风瑟瑟。
素衣的人站在阁楼前,身着深色偏襟长褙子的妇人站在她身后数步之外。
“蛊已渡成,公输云的性命便算无碍。”
女子身后的妇人紧紧低着头:“妇人谢过郭帮主。”
素色长衣风中拂摆,秋深夜寒,枯叶飘零。
郭小钰不紧不慢道:“青娥舍的人若来,夫人只需说他手中的麟霜华骨是假的。其他的事,夫人不必再劳心。”
“妇人记下了。”公输夫人忍不住再问了一句:“那蛊并非我所熟悉的……引渡出来云儿真的无碍了么?”
“一者是药,一者是毒。夫人熟悉的那蛊必然不会令你忧心至此,只有此蛊,才是非除不可。”女子语声平素漠然:“此蛊奇毒,毒在潜心入神不知不觉,便是除去了,短时内也难以拾回本心。”郭小钰回头淡淡地看了一眼妇人:“因而我说他性命无碍,至于心神,何时能真正醒彻,除了中蛊者自身幡然醒悟,旁人都难知晓。”
妇人想到什么,眼神忽变得极为复杂:“云儿的心思妇人暂时不予多想,只要吾儿性命无碍便好。”
郭小钰默然,转身踏步入阁。
“敢问郭帮主,为何要帮妇人?”
素衣的人脚步一顿,回头来,望向妇人的眼神始终那样平淡,语声不紧不慢:“夫人误会了。小钰并非是帮夫人,而是换。一命换一命,你想救公输云,可行之法是将蛊虫渡与旁人,我阻你渡蛊入风朗朗体内,那便只得帮你渡蛊与他人,此人将代公输云受蛊毒而死,为除后患,我便再助你一力,让他死得其所。仅此而已。”
第77章 情窦初开
公输夫人目中有愧,“我本不欲置谁人于死地。便是雨儿,虽非我亲生,我也不曾想害他性命。”
郭小钰柔和笑:“吉人自有天相,你或许该多忧心自己一些。”
公输夫人抬头看着素衣女子:“青娥舍的人与云萧公子有仇?”
“或许无仇,只是现下想要杀他。”素衣的人面色柔浅:“或许想要杀的也不是他,只是通过夫人,让她们确实来对他下手。仅此而已。”
郭小钰转步入阁。
门外妇人目送一刻,默然垂目,半晌后,转身离去。
素衣女子走入冷雾阁院落,忽见月明星稀,红枫残落。
女子蓦然走近几步,在凋零的枫树下拾起一片枯萎的残枫。
“我怎么会骗你呢?我说过不会让蛊虫入你师姐体内……”轻轻叹了一口气,素衣的人垂目看着手中那片枯败的红枫,恍然怔神。
抬头来满天残叶飘拂,夜寒星疏。
一如那一年,长街烟火离离,她蜷身在街角墙边,红衣的人咧嘴笑着递给自己的那一个糖人、和一锭碎银。
恍然一笑,温和柔浅。
你终会知道,我从未骗过你,且终不会骗你。
“影主。”一道身影隐于枫树之后。那人平声唤道。
郭小钰头也未抬:“……是影木。”
隐隐绰绰的翠色身影默声而跪:“主人让影木传话,端木意外出谷,与碧宁郡主一者来此一者折往青风寨询问云萧情形,不日恐将至,主人命你退。”
“他还是唯独对那人护得紧,一分一毫也不容我们动得……”树下的郭小钰轻轻叹然。“我已知晓,你退下吧。”
“影主。”树后的身影忍不住再唤了一声:“影人很担心你,你武功已失,莫与他们正面交手。”
郭小钰手抚枫叶,轻轻颔首:“本也无意置云萧于死地,那人一来,便更渺然。”
树后之人不语,风声簌簌。
“傅怡卉已死,还余另一人我亦有打算。”郭小钰抬头来,漠然望远:“主人说的不假,梅疏影此人我并无把握……便待折了余下那人,即回。”郭小钰起身,以手中红枫轻轻拂去衣摆尘埃。“你自回去禀明。”素衣曳然,慢步踱过院落:“下次若来,莫要再去惊动梅疏影了,此人心性极敏,你且小心。”
树后翠色身影一震,跪地未起:“是,影木谨记。”
素衣的人推门入室,转身来轻轻阖上门扉。想起晨时叶悦随意指给她看的跃然白影,眸中禁不住又是一柔,温然如旭。
转步近榻,明黄的烛火亮起,昏黄暖慰。
院中树下的那人看一眼,方才垂目起身,悄然退离.
云海阁中,云萧执手把过公输云的脉,眉间微一怔。
公输竞面色忧怆悲极:“云萧公子,庄主他可是时日无多了……”
青衣的人转目过来看了公输竞数眼:“脉象仍虚,但并无危状……更无死状。”
公输竞手抚胸口:“还好还好……”
云萧转指又看了看脉,心下微惑:“公输庄主今日应是渡蛊未成,但脉中乱绪却有平复之象,似是异物有所消减……”
“莫不是回光返照?!”
青衣的人便又转目,看了公输竞数眼:“……是好转之象。”
公输竞手抚额头:“还好还好……”下瞬回神,面色一惊,大喜:“真哒?!”
云萧但见管家面上抑制不住的欣喜,便也忍不住笑了笑:“确是微有好转。”
公输竞感激涕零:“多谢云萧公子!有劳公子了!我这就去通知夫人!”
云萧温然点头,“夫人若来,可再请她查看蛊虫一二,或许可有转机。”
公输竞欣然点头:“公子说的是,或许便是庄主体内的情人蛊感知了另一蛊已死,慢慢消弥于血中了……”
青衣少年看脉少许,便也迟疑着微微点了头:“或是如此。”
“夜深了,公输竞先送公子回阁休息。”
“有劳管家,云萧明日再来探看庄主伤势。”
“公输竞先行谢过公子。”
少年回以一笑,起身而离.
数日罢,头七已过,祭剑山庄内飘拂的白幡尽数去了,唯留公输雨所居的雨帘阁白色醒目,阁中主厅布置成了灵堂模样,放进了风朗朗的玉棺。
莹莹如玉的薄棺内,影影绰绰的女子面容一如生前灵动娇巧,阖目如眠。
奶娘抱着出生未足月的奶娃娃亦住在雨帘阁一间暖厢内,叶悦每每见之便又怒又怜,争不住要落泪。
悄然秋尽,上冬月始。
寒意慢慢漫心间。
云海阁内,青衣的人敛目道:“公输庄主的伤势确已好转,体内异物逐日而减,于今已难诊出,再行服药调养,不日即醒。”
公输夫人与公输竞再行道谢,派人送少年回明月阁。
待得青衣少年走远,公输竞垂首感激道:“此次小少爷能转危为安,幸得云萧公子出手相助。”
公输夫人目有深意:“确是多亏了云萧公子。”
公输竞抬头看向公输夫人:“夫人,那冥颜珠之事何不据实以告,云萧公子本是通情达理之人,又兼清云鉴传人高徒,是可信之人……”
公输夫人面色沉下三分:“他确是可信之人,不可信的……是妇人而已。”公输夫人移步慢慢走出公输云寝楼。“竞管家,冥颜珠关系着一个被灭门的世家,老爷从哪里带回的它一直讳莫如深,此次若非云儿将它取出,连你我都不得而知……可他,究竟从何得来的消息?还有那梅疏影,有他在一日,老爷便不会回庄。”
公输竞一震:“是……是因了五年前那件事?”
公输夫人眉间紧拧,回转目来眼中覆了寒霜:“此事一次也不许再提。”
公输竞往后退了一步:“……是。”
妇人叹一口气,移步出阁.
山庄小径。
青衣的人步行回明月阁。
突见一侧花坛中植有一株红枫,叶零枝枯红恹满地。
目中莫明一怔,似见红衣翩然,轻舞如蝶,或笑或怒或来或去。竟不由自主地现了脑海中,辗转徘徊。
少年犹不自知,怔神间一道黑影一跃而近。玖璃抱拳恭声:“云萧公子,我家公子有请。”
少年一怔,继而又微震,醒神过来,目中便有些惘然和复杂,又有几分尴尬。
云萧轻咳了两声,垂目道:“有劳玖璃护法。”
玖璃微一点头,领了青衣的人往清风阁去。
拐进长廊疏径,相隔几步的另一条长廊上,红衣少女手中持剑快步走过,身后跟着一位蓝衣少年。
阿悦看见云萧便一下子止了步,站在长廊下的枝芫一侧,愣愣望来,张嘴想要出口唤他,却又默声。
公输泉便也停下了脚步。面带笑意地向青衣少年拱了拱手:“云萧公子。”
青衣的人面色微霁,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面色淡泊地抬手回了一礼:“泉公子。”一言毕头也不回地越过玖璃率先向清风阁走去。
玖璃微一怔,随即跟上。
回首间已不见两人身影。
公输泉愣了愣:“云萧公子怎么未跟叶姑娘打招呼?”公输泉绕到红衣少女身前,皱眉道:“倒似有意避着你一般。”
阿悦小脸涨得通红,眼眶微热低头自语道:“他以往哪怕生疏客套,也没有像这样刻意避开我过……但是自从那晚我在灵堂上伤了他的手……”
公输泉讶然:“原来云萧公子手上的伤是你刺的?”
叶悦抬头来才察觉身侧还有人,但觉失态,闭口不再言语,转面头也不回地折往雨帘阁:“我要去探我师姐,改日再指教你剑法。”
公输泉一听顿时耸下两眉,不依不饶道:“叶姑娘方才才答应指教我剑法,现下就要反悔。”言罢手已顺势拉住了阿悦小臂。
叶悦脸上更红,柳眉倒竖,蓦然拔剑道:“好!我现在就指教你!”言毕转剑向后就是一记横削。
公输泉吓了一跳,狼狈跳开,顿时面红耳赤:“你……你……”下一刻有些怕怕地拔了腰间的剑:“好……好吧……”
但闻剑声铿然。
……
踏入清风阁,一记竹管迎面射来。
青衣少年回神来一把接住,竹筒附指贴面,已是惊险。
花亭里的白衣人面色是一贯的悠冷,语气傲然:“小子有心事。”
云萧步入花亭,行礼过,拂衣落坐。
玖璃跟随,立身至梅疏影一侧,面无点波道:“云萧公子方才在回廊上碰见叶悦姑娘,只当未见,不见行礼即快步走过。”
青衣的人愣了愣,不由得对梅疏影身侧之人侧目而视。
玖璃面无表情,又如平常般向少年行了一礼。
梅疏影便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继而挑眉看向云萧:“本公子不曾见你失礼于谁……”蓦然靠近几分,梅疏影以扇柄在云萧眼前画了把剑:“你讨厌她?”
少年人一愣,本能摇头。
梅疏影眉目一扬,又画了朵桃花:“莫不是喜欢她?”
少年人一震,本能摇头,却又怔住。
梅疏影长眉斜挑,越挑越高:“那你便是喜欢她了。”
云萧怔怔地坐在石凳上,眸色有一瞬间极为清明澄澈,有一瞬间又极为空茫繁复,少年人蓦然低头。未承认,也未否认。
最近心绪无由而乱,有时竟有不能自主之向,可是寻常?
肩侧蓦然被人一敲,一纸玉扇压了上来,云萧抬头来但见梅疏影面色凉薄:“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都如你这般,不必在意。”
玖璃平视前方:“公子不曾这样。”
梅疏影冷目:“需你多嘴?”
立于另一侧的璎璃看了梅疏影一眼:“公子似是至今还未‘情窦初开’。”
话音刚落白衣的人转腕间玉扇一扬,已敲在了红衣女子哑穴上。
“再敢置喙一句,本公子叫你们永远开不了口。”
双璃面色一变,随即噤声。
云萧温然道:“梅大哥唤我过来是为何事?”
不知是因双璃,还是因为其他。
梅疏影尚且悠然的神色陡然现了寒意:“看竹筒。”
青衣少年回神过来,将先前接下的竹筒取出,倒出筒内的纸笺。
一眼看罢,青衣的人心下猛然一窒,竟极为刺痛。
第78章 喜怒无常
倚在亭柱上的白衣人冷冷哼了一声:“本公子原本以为你会欣然而起。”
少年人面色冷白微怆,目色竟不由自主地深了:“我……”
脑中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回想那一幕。
辚辚车辕,长长齿印,朔风轻啸,山林道旁。他独自一人站在飞雪满天中,就那样看着两方马车渐行渐行,世间逐渐寂然,只感风寒雪冷。
我以为我并未怪她。
小师姐的声音回荡耳边:“……师父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故意输这赌约,才想把你留在这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你千万别怪师父,一定记得早点回谷里!”
可是旁人说再多,都抵不上她那么淡漠地轻转椅轴,背对他只道了一句:“阿紫、小蓝、绿儿,与为师回。”
再无多余言语。
目中一倦,蓦然又涩,恍然间竟晦暗难辨。
三年了……再两个月就三年了。
心下一时疼得尖锐,眼前如有黑云压下。少年目中一湿。
师父……你把萧儿遗忘了近三年。
握着纸笺的手那么紧,五指不经意间已泛白。
梅疏影转眼看来,蓦然蹙眉:“你是在怨你师父?”
少年垂目,蓦然握住了青衫下挂在胸口的一个锦袋,语声干涩:“云萧不敢。”
是不敢,却非不是。
梅疏影紧紧看着他,继而转目冷薄。“这个女人,一来无心,二来绝情,又自以为是,不近人息,怨恨又有什么不对?”语声至后竟带一分自嘲,神色瞬间便阴沉了。
“梅大哥与我师父若有愁怨,自是可怨可憎……但云萧身为弟子,却不能够。”青衣的人抬头来目色沉静,又喧嚣复杂:“师父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无论说什么,云萧都需听从。”
“呵。”梅疏影蓦然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尊师敬道、上慈下孝。”突然一把抓住少年衣襟,梅疏影极冷道:“怨她即是怨她,恨她便就恨她,有何不可!”
“……师为尊。”云萧默然侧目:“我不恨我师父,亦不怨。”
“你当真不怨?”梅疏影突然拧住云萧执着纸笺本已泛了青白的手,冷冷喝问。
少年人只感疼意渗骨,冷汗涔然,却咬牙不吭一声。
白衣的人蓦然间已是眉目俱寒,面无表情。
少年指骨反折已剧,眼见将断,玖璃一把抓住了梅疏影手臂:“公子!”
梅疏影神色一震,蓦然松手。
青衣少年微有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抬头来神色微怔地看着白衣的人。
梅疏影微垂目,面色阴沉,转身便欲走。
“等等。”云萧唤住他,不禁拧眉问道:“梅大哥对我师父积怨如此之深?”
梅疏影握扇的手蓦然一紧,下一瞬又猛地松开,白衣的人背对少年冷冷哼了一声:“谁有那个闲情,来积怨于她!”
云萧拧眉:“梅大哥方才分明……”
冷玉色的扇柄划过一道横线停在了少年肩头,紧贴在云萧颈侧。梅疏影目冷如冰:“一个无心的女人,也*能劳动得了本公子对她挂心积怨?你小子再敢妄图揣度测猜,别怪我扇下无情!”扇中力道一重。
云萧顿觉吃力。
玖璃目中忧甚,不得不道:“公子……”
梅疏影收回青玉扇,不置一言。
“梅大哥。”云萧站在原地,目中混沌了一瞬,下瞬微微现了清明,蓦然间似有惊醒之意,看着自己手中仍然紧握着几欲碾碎的那纸信笺……恍然迟疑道:“梅大哥,若中情人蛊……会有何征兆?”
白衣的人本欲走开,又霍然止步:“……会顺心引意,令人对所喜所爱之人深情不殆。”
少年目露惑然,垂眸。
梅疏影并未回头,只冷声道:“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云萧犹豫一瞬,便诚然道:“我近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不知为何。”少年想了想,再道:“方才言语间不知收敛,还请梅大哥见谅。”
梅疏影转目回来,眸色依旧沉然,面色却已复了平静:“几时开始?”
“十数日前……”
“你怀疑自己中了情人蛊?”
少年敛目,回想起之前在灵堂上渡蛊时手背上窜过的那阵麻痒:“便只是问一问。”
梅疏影轻扯一侧嘴角,扬唇冷笑:“若是公输家有意无意敢将公输云体内的蛊引渡进了你体内,那可真是好玩了。”霍然走近几步,白衣的人执起云萧右臂,将长袖往上一捋。
云萧顺着梅疏影视线看了看自己右臂,并未看见什么。“梅大哥?”
梅疏影眉间微皱。松开了手:“中情人蛊之初会在右肘留下一道灰线,你臂上并无。”
云萧微有怔然:“我并未中情人蛊?”
梅疏影侧目看他,点了点头。霍而又一笑,神色转为悠然:“你怕什么,即便中了情人蛊,也只会深情于你原本就喜欢的姑娘。情人蛊便是如此。”
云萧愣了愣,思及方才被他调侃问及的少女,面上微烫,“是……这样。”
“是这样。”梅疏影不冷不热地看着少年,似已将方才之事全然忘记,眉间含笑。
果然喜怒无常。
青衣的人禁不住在心下道了一句,复又肃然敛目:“今日多有打扰,云萧谢过梅大哥告知家师讯息,这便告辞了。”
梅疏影挥了挥手中的扇。
待得青衣的人走远,梅疏影默然倚回亭柱。
“云萧……确有些不对劲。”白衣的人抚了抚手中玉扇:“他对被留青风寨之事心中有郁,此事本公子知晓。但以他心性还不至于怨恨怪罪于端木若华。”眉间悠然之色微微敛。
而他方才手握纸笺之时,确实便是在怪罪甚至怨恨。
梅疏影拧了拧眉,沉然不语。故而才会勾起我心中愤郁。
白衣的人蓦然仰首,阖目沉思。执扇的手顺势抬起,轻轻在红衣女子脑后敲了一敲。
璎璃重重吐出一口气,张口便道:“便只有我一人注意到么?云萧公子的手臂纤长匀称,肤如凝脂,白如净雪,竟似玉雕的一样,比到女子还美……瞧得我移不开眼。”
玖璃的脸黑了黑:“公子,您还是再点了她哑穴吧。”
梅疏影霍然一笑,目色似浅还深:“那是自然。”.
阡陌之湖,横木独桥,石舍茅屋白绫飘荡。
那一方湖心小岛深处,面容典雅雍容的女子垂眸看着躺在冷硬石床上一动不动的绛衣女子。
垂帘飘摇不定,在阴暗的房间里来回拂动,凄而冷,幽而谧,肃而殇。
一滴泪顺着脸颊慢慢滑下,陈梦还低头闭目,眼泪顺颚而下,落在了傅怡卉冰冷僵凝的脸上,顺着已死之人沉肃的脸,浸入襟发之中。
陈梦还拿起木梳,轻轻地抚了抚榻上人的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梳着,眼中慢慢氤氲。
“舍监。”
垂帘之外,一名弓娥单膝跪地:“子儿姐姐传话回来,杀害舍老的凶嫌行迹已经找到!”那弓娥垂目肃声,语气冷然:“此子现身处公输家,公输夫人亲口与子儿姐姐言其手中麟霜剑是假。愿配合我等行杀阵。”
清脆的“咔嚓”声,女子手中的木梳断为两节。
陈梦还浸过水气的眼陡然亮沉,她慢慢抬头,眸中流转着幽冷如刃的寒光。“……好。”.
云萧步出清风阁,行不远,慢慢止了步。
低头来怔怔看着手中握着的那纸信笺:清云宗主,往徐州,不日将至。
不过寥寥数字,却紧紧缠住了心神。
并非欢喜,并非期待。
而是那样浓烈厚重的愤然怨罪。
重到他自己都觉得并非是这样……可是依旧控制不住……
或许不日便将与师父师姐们重聚……自己无论如何也应是高兴的……可是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出。
只有愤然,和压抑不住的怨怼。
想到自己孤然零落在青风寨中近三年的日日夜夜;想到自己苦思冥想究竟在哪里做错了什么致使师父要留下他一人;想到她漠然转身离去,未置一言……
原本温静伤然的目色,不经意间越来越深,少年蓦然阖目。
睁开眼,手中紧握的那则信笺,竟已在他手中化成了齑粉。
云萧回神来便是一震,面色冷白。
五指微颤,愣然地看着冷风拂过,吹起他的青衣长袖,带走满手纸粉,散落空中。
左臂肘间,隐隐可窥见两条暗色灰线交错而过,似一个“十”字,于长袖下若隐若现。
“小哥哥……”身后蓦然响起少女之声,云萧心绪震荡未稳,竟未察觉。
天色已阴,日影西沉。
清风阁外拐向明月阁的小径上,一青一红的两抹身影,一前一后立在树掩草长的曲径间。
青衣的人并未回头,几分茫然地垂目看着地上青石,心潮起伏。
两人于风中站了片刻,云萧眼神复杂,眸中不觉间流露的点点怜惜不舍,压得他心绪更加不稳。
思及念及望及身后的少女,心下便是一阵激荡。
他是真的觉得不太寻常,这股情潮来得那样突兀……
可怎样才算作不突兀?
梅大哥看过,自己并未中情人蛊……自己诊脉下来也并无不适不妥。
目色微敛,不禁肃然。
自己真的……喜欢上了阿悦姑娘么?
心绪越加不受控制,想要回头想要应她,却又不知为何始终迟疑着。青衣的人压抑地握了握五指,抬步欲走。
“小哥哥……”这一声蓦然已带了哭腔,阿悦站在原地,泪眼已婆娑:“我……我不是有意伤你……”声音委屈又倔强,“你……是不是讨厌我了?”鼻音一重,她有些无措地低了头。
腿上重愈千斤,突然就迈不开步。
于情于理,云萧都无法就这样丢下她,不置一言地离开。可是出不了声,也回不了头。不知是怕是惧,是放不下还是舍不得……但觉自己若然回头,有什么便在不经意间被他舍下。
那是一样他放之心底藏的极深的东西,似乎并不好,既不光鲜亮丽,也不能昭之天下。连深想,都会畏惧惶然惊措……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慢慢放进了心里,默然,却一直存在,且越来越深,越来越重。他甚至不知那是什么,可是就是缠在心间,丝丝缕缕,与现在回头的想望拉据着。
他混沌而隐隐明白那是错,回头是对;那是祸,回头是幸;却仍然在迟疑。
难过,不舍,莫明伤感,却又怎生也无法轻意舍下。故而不想回头,不敢回头。
“我……知道了。”少女未得他一丝反应,无措的神情已变作了狼狈,阿悦蓦然抬头,转身便走。
他分明听见了她抬袖抹去眼泪的声音。
心疼得那样清晰。
冷风轻拂间,红衣少女越走越远的脚步声,和依稀砸落在小径上的泪落声……一起砸进了他从来平静的心湖。那样真切感受着的心疼,那样溢满心间的怜惜,几乎将他淹没,他突然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想要呵护。
恍然惊觉,她一直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孩。
心高气傲又单纯直率,热情如火又重情重义……
可是他仍旧没有回头,不知是麻木着清醒着,还是偏执着。
红衣渐远,青衫未动。夜来风重天已暗。
第79章 回心转意
只是下一瞬,那街边老者的话恍然间映在心上:
你若肯听我一句劝,就收心敛意,在自己尚未踏上劫路之前,好好珍惜自己原有的情缘……那才是你命中注定的有情人。
握着麟霜剑的手不觉间那么紧,少年人心疼得太过,无措地牢牢抓住了胸口一物。
此女名中带‘悦’,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之人,你实应和她在一起,相爱相知,携手江湖,白首不离。她是你此生最好的归宿。
蓦然垂目,眼中微氲。他应该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回了头。可是径上红衣不见,泪痕已干。
他终于相信自己真的并未中蛊,而是寻了一个对的人,走了一条对的路。
心湖激荡未歇,又渐渐冷却,他终能接受心中情思,可是转首不见了那人。
阿悦……姑娘。
“小哥哥……”衣袖蓦然被人拉住,少年的身体震了一震。
“我让你伤回来……我们还做朋友……好不好?”暗处一侧,阿悦脸上强自扬着一抹笑意,盈盈地望向少年,真挚而又倔强道。
青衣的人脑中一片混沌,慢慢松开了胸口紧紧握住的那一物,一点点舍下。
少年转身对上了叶悦仍有湿意的眸。
“……好。”他哑声而应,望向少女的眼中终于释然,水光潋滟,几多温柔,犹如月光。
阿悦蓦然一震.
青风寨中,叶绿叶从青阳子手中接过一只小木蚕。
“你俩循着这机括木蚕就能找到云萧,寨中这些木蚕都是他做的,精巧的很,不会带错路的。”青阳子得意地站在堆满木楔的石屋里指向靠墙的三排木柜。
叶绿叶微微打量着手中之物:“敢问师叔祖,此物是何原理?”
青阳子眉目飞扬起来:“哈哈……丫头不知道了吧,这机括小蚕只管飞,原本是不辨方向的,但它肚子那里这块最大的木楔里面养着一只能识特殊香气的小蚕,这小蚕不管多远都会朝着自己闻过的那种香味爬,它往哪个方向爬,这机括木蚕便会往哪个方向飞,灵得很。”
叶绿叶表面不语,心下已暗生佩服。“这些小蚕都能飞到云萧所在?”
青阳子忙摇手:“当然不是,你手里这只闻的是云萧带走那些小蚕的木香,所以会追着去,那些柜子里其他许多都是闻的我们寨子里人体香……”说到这里汉子粗犷的老脸红了红:“咳咳……我们制来便于找人的。”
叶绿叶却面不改色,恭声道:“为何没有直接追循云萧的木蚕?”
青阳子道:“他此前从不离寨,所以没有给自己做,这次突然要去替鬼老先生办事,也没有特意去制。”
叶绿叶想到什么,垂首再问:“那木楔中的小蚕如果死了……”
“哈哈……放心好了。”青阳子手指木蚕道,“你别看这腹下养蚕的横木看着不大,却是一点点用浸过香味的木粉压制而成,密度甚大,足够喂养小蚕在里面生下小小蚕再来个三代了,它们出生便食同香味的木粉,辨识方向便如之前的蚕一样,不会有差……你们用不着管里边的小蚕。此物只惧火,一般可用一年,待横木被食尽便是无用了。”
叶绿叶转指收下小蚕,点了点头。而后抱剑行礼:“谢师叔祖相告,叶绿叶告辞。”
青阳子朗声笑道:“跟师叔祖客套什么。”
叶绿叶再度抱剑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行出未几步,绿衣的人冷着脸高声呼喝道:“阿紫,滚回来!”
那边寨中后院,正在云萧石屋中肆意翻捣的紫衣丫头忙不迭纵身一跃,跳窗出来,于空中连连翻腾,当真是“滚”了回来。
叶绿叶面上一冷:“我不过问几句话,你就跑得没影,是去干什么?”
阿紫眼睛滴溜溜地转,忙吐舌道:“没有啦没有啦,大师姐不是急着去追师父嘛,我们快走!”言罢十分积极地牵来她与叶绿叶的马儿,翻身跨上马背:“大师姐!走啦!”
叶绿叶拧了拧眉,便也不去多想,翻身上马与阿紫一起纵往山下。
方出山径上了大路,紫衣的丫头便眼儿贼亮地掏出一物给叶绿叶看:“我从后院一间石屋里偷了两个大番薯!”
伊莫离的房间。
叶绿叶脸色青了:“外人不知,还道归云谷是怎么虐待你了,这些鸡鸣狗盗之事,你行来也不怕丢了师父的脸!”
阿紫两眉搭下:“大师姐不喜欢吃番薯,那我留着一个人吃好了……”
叶绿叶耻于为伍,纵马便走。
未几,紫衣的丫头追了上来。转目看着叶绿叶,大眼眨了一眨,又掏出一物:“我还拿了两袋梅干……大师姐要不要吃?”
叶绿叶面色更青:“你还拿了什么?!”
阿紫忙摇头:“没有其他了!”想了想又道:“有个石屋里好多好看的香囊,阿紫挑了两个最好看的!不过上面竟然绣着那个惊云阁梅疏影的名字……所以我打算用来和袜子放一块!”
石木草的房间。
叶绿叶的脸色青上加青:“……还有呢。”
阿紫奸笑着呲牙:“嘻嘻,我还寻到了那个破老头的房间,把他的衣服都剪碎了,进去里面看见个空空的黑棺材,好像很值钱的模样,可是偷来一眼就要被别人发现,所以给他扛了扔在了百兽林里。”
叶绿叶脸色已黑:“还有呢?”
阿紫又想了想,咧嘴欣然道:“我看见小云子房间里原本用来装冰血天蚕的锦盒空了,应该是那只小蚕已经吐了冰血天蚕丝被他随身带着了,阿紫就把最喜欢吃的蜜饯给他塞了满满一盒!”
引虫食木,那珍贵的绿檀木锦盒算是毁了。
叶绿叶冷目:“还有?”
阿紫开心道:“我还给小云子抓了只又肥又新鲜的兔子塞在被窝里,等他回来宰了吃!”
真的还有……叶绿叶已然麻木:“会死。”
“不会的吧。”
绿衣的人声冷:“会。”
阿紫眨了眨眼:“哦……那不是不新鲜了?”
一只死兔子在屋中,岂是不新鲜……招来的蛇虫鼠蚁自是数不胜数。
叶绿叶只转目森然地看了她一眼。过了半晌,绿衣的人凛冽道:“你往后不许踏入我的房间一步。”过而又道:“师父的房间也不许进。”
“啊?”紫衣的丫头愣了愣:“为什么呀??”
绿衣的人却已纵马而远,神情冷漠。
“不嘛,大师姐~师父才不会不许阿紫进房间呢……”
山道上一绿一紫的身影相继纵远。
……
晨时风冷,白幡微拂,雨帘阁内。
黑衣男子怔怔立在厅中玉棺一侧,伸手轻轻抚过风朗朗的棺木。
“听闻庄主醒来,想是来了此处。”一位青衣少年缓步走近,抱剑向男子行了一礼:“公输大哥。”
公输云缓缓回首,看向了面前的少年人,两目相对,公输云神色微震:“这双眼……你是……云萧?”
襄阳郡客栈中的情形浮现眼前,公输云面上微露温意:“你这双眼,确是过目难忘……原来阿竞所说救我性命的云萧公子便是你……清云鉴传人之徒……你等当时不愿吐露来历,却原来如此不同寻常,难怪能将我从鬼门关中拉回来。”
公输云心绪似较之前平静不少。
云萧望着他,目中肃然有温:“恰逢再遇,此一物,便就还给公输大哥吧。”青衣少年兀然自怀中取出一物,递还给了公输云。
黑衣的人一眼见得,神色霍然一震,怔怔地看着云萧手中之物,面色陡然凄恻,眼神极幽。
他喃声道:“当年我若不将此物送出,是否……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叶悦远远望见风朗朗棺侧有人,急步而来:“你们想干什么?”看清并非公输夫人,便略放下了心,只对云萧扬了笑意,再见到公输云,又不免愤然。“你又来我师姐这里做什么!”
公输云神情伤然难止,五指颤抖着取过了云萧递来的玄铁纹。蓦然哽咽道:“朗朗……你看,我们的约定,在这里。”目中恍然已湿,泪蜿蜒而下。
阿悦一眼看见公输云从云萧手里取过的东西,便是一震:“‘风’……这是我师姐的笔迹……这就是她所说的那枚刻上了‘风’字的传家信物?!”霍然抬眼看公输云:“……这是你的东西?!”
云萧怔了怔,诚然道:“这是公输大哥两年前送予我与师姐之物,今日想起,便欲还他。”
那方精致小巧的匕首型铁饰,手柄间歪歪扭扭地刻着三道划痕,形状便如风。
公输云紧紧将其握进了手中。转面看向身侧玉棺,眼神那样深沉哀怮。
“不是公输雨……原来不是公输雨!”阿悦满面震惊,怔怔地看着公输云,目中一下子湿了:“她应该嫁的人是你……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是你!原来是你!”
目中不由又怨,阿悦哭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让她嫁了别人……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了公输雨……你们不是约定好了的么?!你不是该一直在等她么?!你为什么……要负她?”
公输云突然伸手推开玉棺,一把将棺中的人抱进了怀里:“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是我……本来就是我……一直是我……是我……”
“你……你放开我师姐……”叶悦陡然一惊,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云萧拉住。
红衣的人神色一怔,回头看向少年,云萧轻轻摇了摇头。阿悦却已低头看向自己被少年拉住的腕。
青衣的人这才意识到,面上微热,赧然放了手。阿悦咧嘴一笑。
第80章 风声朗朗
风朗朗从小跟随风崖子游历江湖。
风崖子本性狂放随意,生的女儿却极为灵秀乖巧,风朗朗跟随父亲在外历练多年,自然不失三分英气,但本性始终温软细腻又单纯体贴。比之常去到一起玩耍的师妹、霜宁郡主叶悦,实在是温顺又乖巧,活泼又可人。
风朗朗见过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大都能与风崖子把洒论剑,举止几分粗犷豪气。心性细腻秀气的风朗朗并无不喜,只是也未生多少亲近之感。
九岁那年风朗朗跟随父亲到公输家。风崖子在正厅与公输明论事,她便独自一人溜到后院园中探看玩耍。
那时晴日朗朗,落红入泥漫天春景。
她看见青草绵绵的树下,一个纤瘦的少年独自一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咬紧牙关勒着手中缰绳。日光从少年吓白的脸上折射下来,尤显脆弱。
那毛色漆黑的马儿眼神极为桀骜不驯,一看就是匹还未被驯服的上好野马,不停扬蹄奔跶,极力想甩下背上的人儿。
风朗朗拧眉单纯地看着,禁不住要为那纤瘦的少年捏一把汗。
少年一身锦衣精致,必是公输家的公子少爷人物,但见他一个人坐在马背上紧紧抓着缰绳不放,分明吓得不轻,却一声不吭,待到惊险时咬牙抱住那黑马的脖子,汗一层层地从颈子里沁出来,却依旧不喊人,不哭也不嚷。
连驯马都吓白了脸,纤瘦的身子一直在抖。一眼见之便知心性怯懦的很。
风朗朗不知他是逞强还是被人捉弄,只是见他不肯罢手,强自忍耐却一声不吭,不知为何,就觉得,这必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后来少年失手抓漏缰绳,被那野马狠狠甩了出去,风朗朗吓了一跳,脚尖轻点赶忙跃过去一把接住了少年,她毕竟年幼,两个孩子的冲力也不小,便就一起滚落在了草坪里。
九岁的风朗朗爬起来吐掉嘴里的草,蹙着眉看着那小少爷道:“你怎么连匹马儿都驯不成。”
想是吓得不轻,滚下来的时候也摔疼了,那小少爷半天才爬了起来,抬头看了看风朗朗,低头间说话的声音很小:“我……能驯成。”
风朗朗眨眼,便就看着小少爷又往系着的野马那边去,竟是想顺着树干再爬上去驯那马儿。风朗朗拧了拧眉,忍不住拉住了他:“我帮你驯吧,我会的。”
小少爷便愣愣地看了看她,脸上浮现了粉嫩的绯色,腼腆地笑了笑,却依然摇了头:“谢谢你,但是我自己驯就好。”
风朗朗拧眉站在原地,真的看见他又爬上了马背,然后又被摔了下来,又爬上马背,又被摔了下来……又爬上……又摔下……
到后来一身锦衣上满是泥草,脏污不堪,小少爷细白的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实在狼狈可怜的很。
他却吃力地爬起来,还要过去。
风朗朗看不过眼,一把拉住了他:“我帮你驯!我真的会!”
他咬牙摇头,像之前那样腼腆地对她笑着说:“不……不用了……我自己驯就好。”
风朗朗不得不放了手,看着他爬上马背。
却还没坐稳就被野马甩了下来,少年摔在地上依旧一声不吭,但摔落的地方离马太近,那马儿前蹄扬起,毫不留情地就要踏上少年。少年慌忙想要躲开,却已来不及。
风朗朗脑中没来得及多想,就冲过去挡在了他前面,两下野马蹄子重重地击在她胸口,压得她眼前一黑,一口血喷了出来,躺在草坪上好半晌没缓过劲。
那小少爷这次急了,手忙脚乱地把她拖远,看见女孩儿闭着眼不动,嘴边有血,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使劲去摇风朗朗的肩。
风朗朗原本还在缓劲,听见哭声硬是愣了愣神,挣扎着爬起来抚着胸口,看见小少爷还在卖力地哭,一边揣着眼泪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你……你别吓我……快醒醒……醒醒……”
分明之前在马上簌簌发抖、自己被野马摔下那么多次,都没有哭。
“我醒了……可是不知道会不会再睡过去……”风朗朗笑嘻嘻地看着他,抹掉嘴边的血,忍不住想要逗他玩。
小少爷努力抹掉眼泪,红着眼掏出一个精致的铁饰:“我把这个给你玩,你别睡过去……”
风朗朗接过好奇地打量:“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公输家的家传信物,叫玄铁纹,是用玄铁做的,弄不坏……是我最喜欢的东西。”那小少爷抽咽着说。
“真的弄不坏?骗人吧。”风朗朗一把抽出越女剑,“你说弄不坏我用剑试试看啦。”
那小少爷愣了愣还没应声,风朗朗就用剑尖歪歪扭扭地划了三道。“呀!真的划上了!我不是故意的!”
小少爷低头来看,竟真的看见自己从来爱不释手的玄铁纹已经被划上了三道丑丑的痕迹。眼眶又红了:“你……”
风朗朗一慌神,忙指着痕迹道:“你别哭,你看这三撇像不像风吹过?”
少年强憋住眼泪,心疼地抚了抚玄铁纹,咬唇点了头。
风朗朗笑嘻嘻地继续道:“这就是我的‘风’字,我叫风朗朗,你就当我把名字刻在了上面,这样我以后再来找你玩,就能认出你来了!”
小少爷看着她,眼中流露出腼腆的喜意:“……你以后还会来找我玩?”
“你想不想我来哪?”
“……想。”
“那你等我~”
“好。”
“到那个时候你不许还这么爱哭!”
“我……我不爱哭。”
“等我长大了就来找你,看看你有没有学会驯马~”
“那……我等你。”
……
之后离开公输家,风朗朗不时就会想起那个怯懦的小少爷,很能哭,也很能忍,很善良,有一颗温柔的心。
只是幼时的一个小小约定,却牢牢刻在了心里。
之后无数次在小悦面前描绘重复,才恍然惊觉,她把心遗落在了那个怯弱柔软的小少爷那里。
每每忆起,就是一种别样的甜蜜,和隐隐的期许。
十年后,是值天隆六年。
十九岁的风朗朗再次来到徐州。
少女踏马从街上走过,一家酒肆的二楼掉落一物,正落在少女怀中,风朗朗拾起来看,念之已久的玄铁纹此刻便就在自己手里,风朗朗神色一震,蓦然抬头。
一人紫衣长裳,风流倜傥,神情柔和,也正望来。
面色依旧偏了细白,眉宇间幼时的怯懦似乎全部化作了柔和,眼神儒雅温柔,便就和她想象中他长大的模样分毫不差。
“姑娘,那是在下的家传信物,不慎落进了姑娘手中……”
风朗朗霍然一笑,灿如花开,眼中微微有湿意。她深深望他一眼,举起手中的玄铁纹对他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按照约定来找你了。”
那人神色先是一愣,怔然片刻,之后便复柔和。语声十分温柔:“你是……风朗朗。”
公输家庶出长子公输雨,从小体弱多病,然才名在外。
她终于见到了长大后的他,又见到了她的小少爷,他还记得她……记得,他们的那个小小的约定。
他体弱多病,然心性坚韧爱笑;他洒脱多才,又儒雅温柔。
她曾想象他已变得不再怯懦,学事独立,内敛稳重。
但即便他依然文弱,多病无力,她依旧愿意像幼时那样,为他挡住马蹄,将他护在身后。
站在雨帘阁院落之中,她欣然地望着那匹一度桀骜不驯的黑马,此刻被养在院中一处精致的马厩中,悠然地轻轻甩尾。
“它已经被驯成了?”
公输雨点了点头。
“你还像小时候那样爱哭吗?”她仰首问他。
公输雨笑而不答。
“那你学会驯马了吗?”
公输雨眼神温柔,神色却黯了一黯,蓦然抬头道:“我身体羸弱,无法驯马。”
风朗朗心疼地望着他,霍然笑言道:“没有关系,只要你不像那时一样不让我帮你,所有你想驯的马,我都可以帮你驯。”
公输雨深深看着她,眼神复杂。似是想笑,最后却哭,他哑声应:“……好。”
成亲前日,她抚着手中精致的玄铁纹,霍然问他:“为什么我的‘风’字不见了?”
他温然而笑:“……我若想你,便会抚一遍此枚玄铁纹,经年下来,便抚平了。”
风朗朗仰首而笑,笑容灿烂,不疑有他。
“父亲已允,我们明日成亲。”公输雨轻轻搂住她。
风朗朗脸上绯红,“你不是说在等你弟弟回来么?”
公输雨眸色淡而沉:“庄主远去西域运陨铁,回程难定,本已收到传书会按时回来,想是有事耽误了。”他垂目:“我已等了他太久……父亲不许了。”
风朗朗便点了头,盈盈笑应:“好。”
成亲那日他不知为何神情有郁,能见忐忑彷徨,风朗朗笑着握住他的手。
公输雨转目望她,目中寥落:“我体弱多病,又是庶出,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风朗朗霍然笑出了声,眨眼的模样似带三分调皮,却又真挚温柔:“你一直是我心里的那个小少爷,不管你是不是庶出,是不是文弱,我都会保护你,照顾你……”她望他:“……待你好。”
公输雨不由得伸手抚她的脸,神情复杂。
那一晚,洞房花烛,他与她相对而坐,他入房极晚,之后一直坐在案边饮酒。
风朗朗掀下红盖走到案边,未问因由,便只默然陪着他,或食或饮,神色怡然。
而他看着她,欲言又止……蓦然落泪。突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想说什么。
风朗朗温顺又乖巧地看着他,正等他说话。
一人猛然急步而来,重重推开了房门。她听得见,新房外婢子们嘈杂的声音。
抬头来便见了一个眉目英挺、满面风尘仆仆的男子。
神色间,是怒,是气,是愤,是郁,望得她心间一重,不知为何竟有些惶然。
公输雨已然站了起来。
风朗朗不明所以地随着他起身。
那人便只站在门外,看着她,看着公输雨。
“哥……”
她听见他唤,愣了一愣,转目看向身侧之人。公输雨白着脸,一言不发。
公输云走进屋内,站在了她与公输雨面前。
她不由得怔怔看他。
而他看着她,神色也怔:“……风朗朗?”
风朗朗恍然惊醒,忙向那人笑了一笑:“我是。”
公输云也笑了一声,神情微恻,转目复杂地看着公输雨,久久,只道:“……这是我从南疆带回的玉颜膏,送与新人。”
风朗朗愣愣地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方小小的锦盒,心头微忤。“你是……庄主?”
“……是。”公输云一字吐罢,霍然甩袖,“呯——”地一声合上门,大步而离。
“公输云。”公输雨蓦然开口唤道。
那人脚步只一顿,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公输雨*咳了几声,风朗朗伸手扶住了他,抬头来,问道:“他就是你有意要等的弟弟,公输云?”
公输雨身形微有不稳,目色深沉复杂,许久,点了点头道:“以后,他与你便是叔嫂关系。”
风朗朗不知为何蓦然一震。
……
之后她成了公输家的大少夫人,住进了雨帘阁。
公输雨体弱,时常卧病在床,她便一直悉心照料,转眼一年。
公输云从不与她多言,也不曾叫过她大嫂,若然碰见,也只是点个头,擦肩而过。
她有时会有在意忐忑,有时便也不放心上,有时微感惑然,有时又怔忤难过。不知为何。
可是山庄内的人都道庄主对她极好,只因雨帘阁的吃穿用度,永远是祭剑山庄最好的。她嫁来之后,更甚。
后来渐渐察觉,公输云每每望着她的眼神都极浓烈,似含万语千言,深沉凄恻,望不及底。
那是一种隐忍着却抑制不住的伤感,浓到化不开,似有太多积绪压在心底,最后全部氤氲在双眼之中,让她一眼见得不知为何竟徒生几分愧疚,满心惶然无助。
以至后来即便是擦肩而过,她也对他远远避开。
后来公输雨病重,她彻夜守候,榻上的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虚弱道:“你不用刻意避着庄主,他……不会害你。”
风朗朗越加惶然愧疚,凝泪望着脸色苍白的公输雨,心疼地抚着他的眉眼:这才是她的小少爷,这个文弱却温柔的男子。
公输雨待她很好,温言细语,从不厉色。风朗朗甚至没有见过他生气或愠怒的模样,似乎从始至终,他都是她记忆里那个怯弱而纤瘦的少年,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她笑着点头,柔声道:“你赶快好起来,我便听你的。”
公输雨笑了一笑。再未多言。
次日风朗朗出阁抓药,便见公输云一个人站在雨帘阁院中那方马厩前。
他身上衣发皆湿,带着潮意,竟似在这里站了一夜。
两人四目相对,风朗朗怔了怔,而后微微点头罢,便欲越过他向阁外去。
公输云霍然抓住了她的手:“是我……”
风朗朗震了一下,微微忤然地回头看他,便见他深深望着自己,一手抚在那匹黑马的头上,一手紧紧抓着她的腕:“是我……”
不知是公输云的眼神太过幽深,还是他的神情太过凄恻,风朗朗呆立在原地,脑中恍然间似有什么弹了一下,半晌未能回神。
身后蓦然传来轻咳,两人都是一震,仓促回头。
公输雨站在阶前廊下,望着两人。
风朗朗心头骤然一跳,慌忙甩开了公输云的手,快步折回公输雨身边……给他披好斗篷整好衣襟。“你怎的出来了……还在发烧呢……”
公输雨只看着公输云。低头间咳了半晌,抬头来一言不发便转身往回走。
公输云看着他们相扶走入屋内,那只被风朗朗甩下的手,仍旧微微伸着。
一侧黑马突然一声嘶叫,竟是被公输云抓疼了头上鬃毛。公输云麻木地转身,一步步离开了雨帘阁。
那是风朗朗第一次见公输雨生气。一踏入屋内他便猛地推开了她,风朗朗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数步,但面前的人实在体弱,反倒自己站立不稳撞倒了一侧乌木雕成的屏风。
风朗朗回神来便见公输雨瘫坐于地,垂着头,咳得全身轻颤。
风朗朗急步过来扶起他。“你不要多想……我没有……”心慌意乱想要对他解释什么,又满心惶然语无伦次。风朗朗眼中已湿。
公输雨语声幽极而冷:“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风朗朗眼眶发烫,眼泪氲在了眼眶里,默声低着头往门外走。
公输雨恍然又道:“方才……有没有推疼你……?”
风朗朗心下一柔,轻舒了口气,便温言道:“不疼,我去给你抓药。”
公输雨听着门开又阖起,抓在床沿上的手早已深深抠进了横木中。
可是抓药回来,公输雨已不在雨帘阁中。
风朗朗心忧以极,四处去找,至深夜都没能找到公输雨,不得以,只得求教于公输云。
公输云下令去寻,最后自己从飞花楼里把人带了出来。
公输雨不顾病体喝得酩酊大醉,周身都是脂粉味,头晕眼花地拉着公输云的手,往院中马厩前拽。身后公输家的长老众人满眼忐忑地看着。
“你看,这黑马,还和当年一样……如此神气,一点也未变……”
公输云看见愣愣站在廊下眼中挂泪看着公输雨的风朗朗,蓦然大怒。在公输雨伸手去抚黑马马头时,兀然凝起一掌就拍了过去。
冷风罩面公输雨愣了一愣。而后便是一大蓬血迎面溅到脸上。
那黑马一声哀鸣,“呯——”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公输家之人俱惊,公输雨震在原地。
公输云看着他凄然一笑:“如此,你可满意了?”
几步外的风朗朗眼睛陡然睁大,冲过来举起一掌就拍向公输云:“你为什么要杀它!”
“公输云……”
“庄主!”众人慌忙唤道,可是被唤的人根本没有想躲,麻木地看着举掌拍来的风朗朗。
风朗朗一掌拍在他胸口,公输云身子微晃,吐了一小口血。管家公输竞一行人忙围了过来:“庄主您怎样了?”
公输云抬头来极为复杂和深幽地看了一眼风朗朗。什么也没说就推开众人回了云海阁。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神情也是复杂。
出掌的人愣愣站在原地,神色茫然。
公输雨看着公输云慢慢慢转身离去,似绝然似释然,再也没有回头。
他站在冷院风中,表情幽深至极,蓦然笑了笑,映着脸上黑马的血,犹如罂粟。
此后庄中谣言四起,皆道公输云对风朗朗非同寻常。
而后恰逢公输雨核对的账册出了纰漏,一笔数目不小的银两竟不易而飞。公输雨极力自责,只道是自己失误。几位庄中老人私下却是摇头:
“大少爷文采斐然,核对账册从未出错,怕是账册本身出了偏颇。”
“账册只有庄主能管,你指的莫不是……”那人咳了一声:“可庄主为何要这么做?”
“莫忘了庄主似对风姑娘……若是大少爷出了何事,庄主或许就能……”
老人又叹:“他们兄弟二人,往日分明亲厚得很……至此却因为庄主莫明生出的这份心思弄到今日地步……”
账册之事后被公输云用自己的私产填上,交附账册时,公输云几分凄涩茫然地看着公输雨:“哥……你到底想要什么?”
公输雨回望他,眸色柔淡:“我便只想要你无忧无虑地活着。”
公输云闭了闭眼,漠然把账册递给了公输雨。
自此,公输云便再也没有踏入过雨帘阁。
三月的一日,风朗朗因事去到玲珑阁中,推门入到屋内,便见了站立不稳的公输云,她本欲转身离开,却见他神情甚是痛苦,似是不同寻常,便迟疑着上了前去。
之后闻到一阵醉人的熏香,她未及反应,便已倒入了公输云的怀中。迷蒙中可以听见身侧之人浓重的喘息。
意识再复清醒,风朗朗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公输云上身赤-裸,将她护在身后。
一位老人一把扔过来一只粗重的笔毫,砸在公输云额上,老者愤愤道:“你……你怎么对得起你哥!”
此事虽被公输家压下,但仍在庄内传得沸沸扬扬,风朗朗回到雨帘阁后,便把自己锁在屋内一步不出。
之后公输云当着众老的面,在公输雨面前下跪请责。时公输雨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却并未说一句苛责的话。
众人更叹。
一个月后风朗朗被诊出有孕,庄内流言再起。都道公输雨体弱多病,这个孩子多半是公输云的。
风朗朗见到公输雨便满面苍白,惭愧自责,公输雨却从始至终温言细语,无一句重话。对她腹中胎儿更是关怀备至,毫无异色,风朗朗心下更愧。
公输家诸老看在眼里,只觉公输雨温和心善,才德兼俱;公输云所做所为实在令人不耻,早已不配做祭剑山庄之主。
只在庄内老人私下商议着是否要请老庄主回来改易庄主之位时,公输竞竟拿出了公输雨毁改账册陷害公输云的证据。一石惊起层浪,公输家之人俱都震住了。
随后,公输竞更将公输雨支使去购西域迷香的小厮寻来押在了众人面前。那小厮坦言受了公输雨支使,将引公输云去到玲珑阁之事也一并交待出,众人惊得面白心颤。
公输云更是眸深如海,万浪将倾。
之后请来风朗朗,询问其是受谁人指使去到玲珑阁。
风朗朗看着庄内众人,独不见公输雨,神情便已震然,蓦然想起那时那日公输雨轻抚着自己的脸颊,柔声道:“朗朗去玲珑阁帮我寻一枚玉佩可好?”
身形纤瘦的女子当场脸色就白了,步步后退。
出事之初,也曾有一丝怀疑,可是俱被她压了下去,只因她始终记得,这个文弱多病的男子是她心心念念的小少爷,那个怯懦却心地温柔的少年,怎么可能……会这样对她?
风朗朗踉跄着跑回雨帘阁,那人却已不见。
风朗朗跌坐在雨帘阁院落之中,神情木然地一遍遍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他怎么会……这样对她?
眼中泪水氤氲,当年那个脸色吓白却一声不吭,摔落多次不哭不嚷,却因她受伤放声大哭的小小少年,依稀还在眼前。
风朗朗泪流满面咬牙哭不出声来。抬头来就看见公输云站在几步之外,脸色苍白地望着自己。
“你……想要他回来么?”
风朗朗哭着点头。
公输云转步往外走,未行几步,又顿下了脚步,他哑声又问了一句:“你……仍是爱着他么?”
风朗朗恍然低头,眼前一片模糊,那么多那么多眼泪充斥在眼中,然后一颗颗砸落在她面前的青石上,她紧紧抓着地上野草,又无力地松开,闭目间泪水肆流,终是点下了头。
公输云极轻地转首回来,目中水光清冽,微微流转,他无声地点了点头,泪默然落入衣襟,转身便离了。
之后公输云在外寻了公输雨半年,直到风朗朗早产,方踏入家门。
那一晚,房内瘦骨嶙峋面白如纸的人儿抖着声音微弱地叫喊。
公输云一身疲惫满面风尘守在门外,心如同在火上烧灼。
产婆冲出来一把抓住公输云的袖:“庄主!难产血崩,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救风姑娘!”
“不行啊,风姑娘执意要生……”
公输云面色急郁抬步就要闯进去,被众人拦在了门外。“庄主你不能进去……产室里男子入不得!风姑娘也不会允的!”
“让开!”
“你不要进来……”恍然间听见她的声音,那样虚弱:“让我生……”
她的声音喑哑带着哽咽,他能听见她在哭。
“朗朗……风朗朗……”公输云心如刀绞。
女子一声压抑的抽泣,语声那样苦涩:“我要生……我要生给他看……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控制不住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公输雨……公输雨……你……你……”哭声陡然一低,泪已满襟:“这样负我……”
房内呯地一声传出木盆落地声,与此同时一声婴儿哭声细细地传了出来,产婆极慢地推开了门:“孩子生了……风姑娘……去了……”
门外眉目英挺、十一年来早已学事独立不再怯弱的那个男子,蓦然间哭得那样无措,便如当年院中初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