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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烬天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青娥舍老


    云萧面色沉静,羽箭缠卷风声迎面射来毫无惧色,一直到箭头临额一寸,淡青的身影才蓦然一闪。


    众女只觉眼前一花。


    便如鬼魅幽灵飘忽闪烁,其速诡极,比之众女射出的羽箭不知快了多少,箭矢下的那人不退反进,几乎是眨眼间便掠到了众女面前。


    众女瞠目一惊,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觉一道青影在身前一闪,下一刻全身俱已动弹不得:“你是谁!因何是非不分多管闲事!”


    “在下并非多管闲事,那白狼是在下所养,在下必得救它。”云萧一言毕,身形一转,如枯叶飘旋飞出,已朝纵白带着那人奔逃的方向追了上去。


    樟林这一头竟横着一川水势颇急的深涧,云萧身形几掠急追过来正见一巨大白影扑在一人身上发出骇人的兽吼,白影身上血迹斑斑,但仍掩不住一身凛冽狂暴的巨兽之威,四爪着地一眼见之高度竟已愈两丈,狠狠压着身下绛色的身影张口就咬。


    云萧惊愣一瞬,蓦然惊觉那白影就是纵白!此时正与先前使鞭的那一人缠斗在一起。双目猩红,兽息狂暴,竟连体形都拉伸延展至两倍之大,竟是云萧从未见过的模样。


    一瞬间青衫少年禁不住怔怔地呆在了原地。望着那狂暴巨大的白狼一时间竟不能回神。


    “嗷——”这一声狼嚎震悚山林,透谷回响,荡彻在密林之上,方圆十里外能闻余音。林外的寻常村民骤闻这一声,无不惊得面色发憷,心头一凛。


    云萧面色微白,淡青色的身影止步在数丈开外,竟有些不敢上前。


    突然溪涧旁传出一声压抑痛苦的咳嗽,云萧瞬时回神,转目便见水涧旁一个黑衣人十指紧紧攀在岸边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半个身子已和岩外的涧水融为一体,湍急的水流不断从他背上冲刷流过。


    神色间怔忤了一瞬,微有迟疑。那人此时也看见了云萧。他面色极白,鼻梁以上覆着玄黑色铁皮面具,露出来的皮肤冷白偏紫,布满了细碎的伤痕,显然之前在那人的长鞭下全身上下都已受了伤。他身上尚罩着一件深色斗篷,此时头罩已半落,凌乱的湿发一半贴在耳旁一半随着斗篷一起在湍急的水流中浮沉。


    黑衣人从水流中强撑着抬起头,唇抿的极紧,眼中除了挣扎和忍耐看不出任何情绪。两人视线相对,一瞬间都极安静,一瞬间又都一震。


    云萧也不知自己为何震颤,只是看到那双墨黑幽暗的眼瞳时,本能地惊震,本能地压抑,本能地怔在了原地。


    那人更甚,原本冷厉的目光一瞬间竟现了两分恍惚,目光茫然而惊直地看着云萧。仿佛耳边水声都已远了,目色恍然。


    突然一声巨响,水花溅起数丈,纵白巨大的兽身竟被那人一掌打入了水中,溪涧之水一瞬间涌起,重重推向了岩石上的人。


    黑衣的人促不及防,毫无防备地放开了手,水波涌过铁面,顷刻将他冲了出去。


    那一瞬间溪涧之水汹涌地灌入口鼻耳中,双眼被水刺痛难以睁开,他本能地闭上眼,意识已有一半模糊。


    只是下一刻身体一顿,右手蓦然一紧,被人牢牢握住。


    他挣扎着在涌动的水花中睁开眼,那一袭青衣的人近在眼前,单膝跪在岸边岩石上,一手撑剑在地,另一手牢牢抓住了他。


    四目相对,惊愣茫然。


    “为什么……救我?”极为喑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独有的稚嫩与生涩,在涌动不迭的水声中几不可闻。


    云萧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茫然的,惊心的。


    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似乎迅速掠来抓住他,只是一瞬间的本能,根本未容他深思。心底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自己必定要救,否则,便会后悔。


    云萧有些复杂地松了口气,怔忤小许,对着水里的少年笑了一笑。


    少年一眨不眨地看着云萧,感受到他牢牢握住自己的那只手里传达过来的暖意,映着青衣的人面上温淡而清浅的笑意,宛如初阳,和如清风。


    黑衣少年面具下的表情抖了抖,似乎是想回以一笑,只是唇角弧线未弯,表情终是僵硬而冷癯。


    林风忽地一扬,拂起冷叶青衫,云萧身上长衣被背后呼啸而来的劲风吹起,水中少年看着云萧背后,目中只一戾,下瞬一道鞭影袭卷秋风已当头落了下来。


    鞭落水溅,杂夹着血花。


    鞭尾带过云萧右臂,正落在之前与红衣少女一战时的伤口上,右手如痉-挛般一抖,掌间无意识地松开,黑衣少年的手立时从云萧手中滑了出去,只眨眼间,一团黑影迅速被湍急的水流冲出。


    “嗷——”


    云萧单膝跪在水边,耳闻一声狼嚎,看着那人颈边带血、双目紧闭昏迷在水中被涧水冲远。


    纵白奋力地挣扎朝黑影游过去,一人一兽辗转在水里浮沉,离云萧越来越远。


    他怔在原地,想要再追,却一时找不到因由;想要罢手,心绪却难以平静。脑海中有一瞬极为茫然和复杂。


    他……是谁?


    “混账!放兽拦我击杀来敌,阻我出手,救我仇人,你小子是何人,想干什么?!”


    云萧闻言惊醒,立时起身回头,还未来得及正对那人,话音一落间一道狂躁的鞭影已朝他面门甩了过来。


    “你敢!”


    云萧还未动作,一声娇嗔威怒的冷峭少女之声已扬起喝道,紧随之清亮的剑吟夹杂风声由远及近,带着一丝凌厉的凛意从他面前飞驰而过。


    越水剑带着嫣红华美的剑穗将那甩出的细铁鞭钉在了青衫少年右侧十步的一棵老树上。


    鲜红色的剑穗摇曳不止,激烈地晃荡着,剑身轻盈细薄,在日光下反射出一抹寒光,剑尖正卡在那铁鞭鞭尾三角形的锥刺上,牢牢钉进了树干里。


    云萧转面看见来人,怔了一怔:“阿悦姑娘?”


    少女如一片飞花落了过来,脚尖着地便急步跑向青衣少年满脸是忧道:“小哥哥!你没事吧?!你右臂上好多血哪!”她说着便一把扯开云萧臂上长袖,见得一条狭长的剑伤上又斜添一道鞭印,刚刚结痂的伤口被铁鞭锥刺一勒,皮开肉绽,看着鲜血淋漓。


    云萧不及她手快,反应过来想避开,衣袖已被她往上掀开。


    少年人微颦眉头,犹记她先前言及自己师门的轻慢,便欲与她保持生疏距离,可侧目过来,整个人不禁一愣。


    少女鲜红赤艳的长裙在林风中拂扬,原本嫣然的小脸此刻泛着抹白,她紧紧咬着下唇盯着他臂上的伤口,眼里竟已噙了泪花,正晶莹地打着转儿。


    云萧张口欲言之语便不自觉地散了,沉默片刻,只道:“只是皮肉伤,未及筋骨,无碍。”


    阿悦抬头来凝着眼泪望着他:“流了这么多血……小哥哥你疼不疼?”


    云萧回望她眼中之泪,心下禁不住一软,迟疑小许,*只温声道:“谢阿悦姑娘,并不很疼。”


    他话音一落,红衣的人便一咬牙,飞身而起蹿向老树旁一把握住了越水剑的剑柄,而后腕间一沉,“铿——”地一声将剑从树中拔了下来。


    原本被钉在树干上的细铁鞭应声而落,被不远处的那人“嗖”地一声收了回去。


    那身着绛色紫纹旋裳的女子转头朝阿悦看来,她头上原本高束的发髻在先前与纵白的缠斗中已有三分散乱,衣襟袖口也有凌乱的血迹、泥尘,然目中狂躁之意不减,冷眼看着阿悦、云萧,极为烦躁道:“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阿悦闻言俏脸便一凝,显出三分肃意,颀长的红丝发带飘扬起来,和着手中剑穗一起垂荡:“谁在谁面前放肆还不一定呢,你个又脏又坏的老女人!”


    那人闻言当是气极,却不怒反笑,手中长鞭运力一甩,凛冽强劲的鞭风打在草径中当即炸开了一道泥口。“今日这小子拦我杀敌是罪,小丫头出言辱我是罪,两罪并罚,就算是后生小辈我傅怡卉也难以轻意饶过了你们!”


    二人听闻她的话,均一震,阿悦眉间立现两分忌惮审慎。云萧面色当即一变。


    “阁下是江湖武榜排名第二的青娥舍后舍舍老傅前辈?”如此人物,云萧自认不能敌,且也不能轻意与之为敌,倘若给归云谷亦或青风寨惹下后患,怕难善了。


    青衣少年将长袖捋下,转面正声对女子揖手道:“此间之事恐怕是有误会,晚辈与她并非有意阻扰和冒犯,还请前辈恕罪。”


    傅怡卉长鞭一甩袭上手边一棵大树,两人环抱不及的老樟树在她鞭下如被惊雷劈过,当中断为两截,轰然歪倒。


    此一下,由不得云萧不凛神。


    阿悦咬着牙站立不动。


    傅怡卉道:“你说无意就无意?你要插手便插手?如今知道打不过,就要我恕罪?”傅怡卉冷笑一声:“实话告诉你们,老娘不轻意动怒,但一旦被惹怒,你们想躲也躲不过!”长鞭凝力一甩,竟成一管笔直长-枪,枪-头三角形的锥刺直直指着云萧二人,“出手吧,今天我让你们死个明白!”


    云萧面色沉肃。


    阿悦走近拉了拉云萧左臂袖口,小声嘟嚷道:“我们两个联手,未必就打不过她……”她低头又望见云萧右臂伤处,立马又改口:“只不过你右臂受了伤……还是别打了。”


    云萧转目看她一眼,又无声地回转了头来,沉默地看向了傅怡卉。


    “舍……舍老……”


    突然一道虚弱的女声在傅怡卉身后响起,三人面上都一怔,傅怡卉眉头一皱立时转身回头,便见一陌生女子扶着舍中一名弟子吃力地走近。


    傅怡卉看清那弟子当胸一道长长的刀伤,鲜红直流,身上紫绡翠纹裙早已被血染透,眼见必死无疑。傅怡卉面色骤变,几步过去一把扶住了那名弟子:“……小戊!”


    那弟子看见傅怡卉整个身子便软倒了下来,眼泪夺眶而出,傅怡卉接住她的同时她的手便用力抓住了傅怡卉的衣袖,十指颤抖不止:“舍……舍老。”


    “她伤的太重,虽未命中要害但伤口太深失血过多已无救了。”郭小钰把人让给傅怡卉,不紧不慢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央我带她来见你,傅长老。”


    “舍老……舍老……小己小庚她们都死了……”那女子说一句话咽一口血,眼泪模糊了眼眶,整个身子处在休克前的颤抖不止中。


    “你别说话,舍老这便救你!”傅怡卉怆白着脸扶她躺下,一手悬在她丹田上毫不自惜地给她输入内力。


    “没……没用的……”女子眼中涌出泪珠,抓在傅怡卉衣袖上的十指不愿松开,她一触地,四周草径便被迅速地铺上一抹红,无声地蜿蜒开来。女子费力地想开口,却已发不出声,气息越来越微弱:“舍老……岁银……被……夺……”眼见将断气。


    云萧快步上前,伸手一探女子颈脉。


    “你做什么?!”傅怡卉大怒,另一手抬起一掌就向云萧拍去。


    “小哥哥!”阿悦掠过来抬手接下了傅怡卉这急怒攻心的一掌,两厢内力一撞,红衣少女白着小脸向后退了数步。被郭小钰一把扶住。


    第62章 文武之道


    山峦叠嶂,鹰鸟啼鸣,又一个寒瑟深秋。


    几缕箫声于竹林深处响起,渐起渐高,时幽时扬,声起时淡漠悠远,音落间清冷空灵。


    叶绿叶备好晚膳行至吟风竹地深处,远远见一抹白影安坐于青玄岩高处,手中执着一管精致的碧玉箫,轻阖双目,默声吹着。


    白衣长袖散落石上,在林风中微微拂起,映着秋风中不时飘落下来的竹叶,远望如画,沉静安宁,一片无声的寂静空远。


    箫声如语,悠悠散开。


    绿衣女子望着竹叶飘零之处的那人,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闻着萦耳不绝的箫声,安静地站立在远处。


    原是浮花浪蕊,遗世繁华的轻叹,未几声却已转为长空虚影,水月镜花的无言,仿佛寥寥飞雪,几世穹苍,都不过半生执障,终归尘土。刹那间四季轮回,千载如梦,忽一时乍然陌路,忽一时弹剑飞渡,音起音落间瀚海云涛,半生虚无。


    叶绿叶听久,恍然,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踏碎一片枯叶。


    萧声立止,如风流云散,尘埃湮落。


    “师父。”


    绿衣的人唤一句,上了前去。


    端木若华静了少许,轻轻放下了唇边玉箫。


    “这箫曲,弟子好似在哪里听过。”叶绿叶忽然道。


    端木若华闻言回转过头,望向了叶绿叶的方向,沉默小许,道:“你已记不清了么。五年前,在药庐门前。”


    叶绿叶立时一震,醒神道:“……是南荣家的‘箫语’。当年……云萧在师父面前吹过。”


    那时的血衣少年,目中狂肆而狠戾,负一身血海深仇,一心报仇雪恨,立誓以血祭奠亡人,以慰族亲英灵。在这方幽谷之中以掌劈出竹箫吹奏,拒人于外,不令靠近十步,只为保住一身武功,他日手刃血仇。


    “不是云萧。”端木若华轻轻抬首道:“是南荣枭。”


    叶绿叶怔了一怔,看着白衣人半晌,问道:“师父听音复曲……是想把这南荣家的‘箫语’之能教还给他?”


    端木若华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抚了抚手中碧玉樱箫,极轻地点下了头。


    林风簌簌轻扬间,闻白衣之人道:“不多时,他便会知晓自己的身世。我不说,也并不是要瞒他,只是顺其自然罢了。”


    端木若华平静地望着远处:“他自己慢慢知晓,似细水缓流,于他最妥。只是即便是细水,也将流尽。到那时他通晓前后,这南荣家的不传之技,他便有这份责任将之继承。”端木若华衣发轻垂,淡淡道:“届时,我也便不会再吹起这箫语。”


    叶绿叶点了点头,之后眉间蹙了半晌,却忍不住道:“可我听师父吹起这箫语,虽曲调与之无二致,但情音却大不同。”


    端木若华微叹口气,亦点头,道:“你且说。”


    叶绿叶静了一刻,道:“师父所吹奏的箫语,音中空无一物,起如浮空虚影,落如云散风湮,空且静,淡且宁,既远又冷,毫无人情悲思。”她回想许久,再道:“而当年,绿儿犹记得南荣枭吹奏时,箫语之声入耳成殇,心头不可自抑地感受到他的悲凄怆凉,情音深幽至极,似含万语千言,回想起来竟觉无论如何也说不清,道不明。既悲又冷,还有隐隐难言的怆疼……”


    叶绿叶思及此目中已惑:“弟子此刻回想起来,竟觉那箫声中带有浓浓的情意,烈性至极,却隐而不言。”


    端木若华一怔。


    叶绿叶又道:“弟子并不懂音律,只是凭心而叙,多为感觉,不知对错。”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一时无言。


    竹林枯叶飘零,远远近近,淡薄清冷。


    端木若华肩头发上忽地飘落数片青黄枯叶,四周倏忽间安静了一瞬。


    “师父。晚膳已备下,弟子推您回院。”叶绿叶漠声道一句,伸手拂落了白衣人身上枯叶。


    “另有,自您前日从阵中出来,除了吹这箫曲,言语便极少。弟子敢问师父,是此次清云鉴所应的天示有什么不祥么?”叶绿叶伸手将石上的人扶入椅中,拧眉问道。


    端木若华随她坐入木轮椅中,既未说话,也未应声。


    叶绿叶又道:“天下若要不宁,师父也只是观局人,太过忧劳也多半枉然……开启清云鉴极耗内元,数年方有一次余力,师父莫再放心上了。”


    端木若华闻言,不得不叹了一口气:“因缘际会,宿命使然。你说的不错,为师无能为力。”


    叶绿叶神色漠然地推着白衣人往含霜院去。


    鬓侧轻霜,拂如细雪,和着白衣墨发,淡漠如烟。


    椅上的人眉宇间浮现出一抹隐而未现的伤怀:“吴越公输……东海青娥……这两家,为师帮不了他们什么,临祸在即,存亡兴败,只得看他们自己了。”


    叶绿叶听罢不语,想了想,拧眉道:“祭剑山庄家大业大,亡败应当不易,那公输明武榜排名第九,想必也有些能耐。而青娥舍更不必师父担心,舍老傅怡卉名震江湖,手中风雷鞭能长能短,可化长-枪,威比惊雷,鲜有敌手,除了巫家家主,绿儿着实想不出何人能与之匹敌。”


    端木若华静静望远,默然摇头:“绿儿,你只凭借武功就论定他人之能,太过武断了。”端木若华语声转肃:“这世间不乏手无缚鸡之力,却能生杀左右旁人的能人,智、谋、玄、策,哪一个都轻慢不得,有时用之以极,却还要比武功更危险。”言至此处,端木若华眉间清冷:“你莫要忘了,在江湖中人眼中,为师亦是丝毫不会武功的人。”


    叶绿叶拧眉:“那是师父不屑与人动武。”


    端木若华叹气:“非是不屑,而是不必。”她道:“文可明事,武可安身,当用则用,两者皆不可轻忽。绿儿,你武不注防,文不入心,来日在这两处恐将危矣,师父望你能警戒于心。”


    叶绿叶安静一瞬,默然答:“是。”


    端木若华不得不再叹了一口气。


    “还有五年……”椅轴轻转间,端木若华突然轻喃了一句,语声极轻,尤如自语。


    绿衣的人并未听实,推椅往前,只道:“小蓝已入荆州,不日便将归谷。”


    白衣的人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徐州界外。


    “小哥哥!”阿悦掠过来抬手接下了傅怡卉那急怒攻心的一掌,两厢内力一撞,红衣少女白着小脸向后退了数步。被郭小钰一把扶住。


    傅怡卉眼底惊异之色一闪而过。这女娃娃,竟能接下自己一掌,武功着实不低。


    淡青色身影的人怔看阿悦一瞬,才抬首对傅怡卉道:“晚辈略通医术,或能延她一刻性命。”此时那地上的女子口边涌血,眼已半闭,眼见是将殁,却还牢牢抓着傅怡卉的衣袖,显然是有话要说,却已无力。


    傅怡卉目中愤恨之色难掩,悬在女子丹田上的手运力未减,却抖个不停。


    那名为小戊的女子抓在傅怡卉衣袖上的手却已渐渐松开,无力地往下落。


    却突然被云萧一把握住,“还请前辈向她内关穴输入内力,晚辈用银针刺渡,助她转醒。”言毕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数十颗朱红色的丹药转手碾成末,倒在了女子胸前伤口上。


    女子极为微弱地呻吟了一声,落在地上的手指竟又动了动。几人见得她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被洒上红色药粉后便以人眼可见之速凝成了血肉块,血立时止住了。


    傅怡卉面色倏变,接过女子的手毫不犹豫地向其内关穴输入内力,抬头来狂躁的眼中流露出希冀,紧紧盯着云萧:“你能救她对不对?!你救她!你救好她老娘什么都不跟你计较!求你救活她!”


    青衣少年肃然一震,全未料到傅怡卉蓦然而来的转变,为这伤重的女子顷刻间竟对他一个后辈用上了“求”字,一刹那间心有触动,不禁悯然。


    云萧立时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囊,一拂手摊开在草地上,伸手取过五根银针执于指间,另一手一探女子颈脉,腕间一甩五枚银针射入了女子左胸一周。几人见得那银针刺入之际似有无形的力道像水一样漾开,直入女子心脉深处,女子胸口当即起伏了一下。青衣之人再取五针,分别射入女子神庭、印堂、耳后双穴,最后一针扎入了女子右手的虎口穴,刺得极深。


    地上的人全身上下细细地抖了起来,而后五指促然握紧,又一瞬松开,同时胸口急促地起伏起来。女子面上呈现压抑痛苦之色,未几,费力地睁开了眼,喘息着看向了傅怡卉:“舍……舍老……”


    “小戊!”傅怡卉惊忧已极,输力的手抖了起来,急痛道:“发生了什么,是谁伤了你们!”


    那女子眼角再度湿了,轻声道:“舍老带着弓娥二十个妹妹去追黑衣人,我们刀姝十姐妹就按舍老吩咐的,执刀立成舍监所教的九宫天一阵……等舍老回来……但是……”说到此处,女子的手无意识地握起,轻轻抖动:“有人……闯入阵中……走生门到阵心……杀了小己小庚……”


    她眼泪涌出,低泣道:“阵……阵就乱了……一批黑衣人涌了过来……像活死人一样……怎么杀都杀不死……头……头掉了……还能动……”面上一片雪白的惊惧,女子声泪俱下道:“就像舍主说的那样……和动公输家的是一伙人……是……影……影网……”女子此言说出,显然已用尽余力,听得傅怡卉左臂衣袖“刺啦”一声,竟生生被那女子拽裂开来,女子急喘数声,咬牙道:“小戊无能……青娥舍的姐妹……靠舍主舍老保护了……小戊……小戊先……先走了……”余音未尽,嘴里血如泉涌,女子极慢地闭上了眼,五指一松,终于松开了紧紧抓着傅怡卉衣袖的手。


    两手垂落于地,林风拂起,有一刹那极为安静。


    第63章 风雷血樱


    傅怡卉眼眶通红,掌间握着女子手腕还在为其输入内力,云萧不忍道:“她已死了,还请前辈节哀。”


    “你不是能救她的么?!”傅怡卉蓦然大喝道:“血都已经止了!为什么不救活她?!你怪我之前想杀你们所以不肯是不是?!!”


    “前辈您不能这样乱猜哪!”阿悦上前一步挡在了云萧和傅怡卉之间,显然是怕傅怡卉再突然对少年出手:“小哥哥不是那样的人……我之前抢他那么宝贝的剑还伤了他他都没有跟我计较……我相信他要是能救肯定会救的。”


    “嫣里杀。”一直静静立着的素衣女子此时开口道,声音仍旧是那般不紧不慢:“银针早已变紫,伤口中了见血入骨的剧毒嫣里杀,她能拖延至此,已是难能可贵,若求不死,实在是难为人了。”郭小钰淡淡地看向傅怡卉,道:“你之前一直给她丹田输力,若不是云萧公子制止,改为内关穴反泄她内力,这个孩子恐怕还要死的更快。”


    “你说什么!”傅怡卉青白着脸猛然盯住素衣女子。


    郭小钰却只指了指小戊身上早已泛紫的银针:“此毒此伤,就算是端木神医在此,也回天乏术,更何况初入江湖的云萧公子?”郭小钰目中现了三分柔色,望着傅怡卉道:“他能续这女子一刻性命,就已超乎我的预料,傅长老远不是是非不明的人,只是一时悲痛伤心至极,故而忍不住横加怪罪,我等也是能明白。”


    傅怡卉又惊又痛又怒,双眼扫过那确实毒性猛烈已变成深紫色的银针,又看向那面色浅淡的素衣女子,心中愤与悲,怒与怨皆被她言中,一时更加愤极悲极,却竟然张口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绛色的身影晃了一晃,喘息忽重,似乎是想再看一眼死去的弟子,无意识地低头。


    云萧正自收针,忽觉有异,抬头便看见一双赤红的眼。


    “啊!”阿悦站在云萧身后,惊叫了一声,一把拉过云萧:“她……她眼睛怎么了?突然这么多血丝?!”


    郭小钰上前一步走至阿悦身侧。


    傅怡卉维持着半抱住地上女子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呼吸越来越重,不住地摇头:“不是我……”


    青衣少年眉间一肃,默声拂下少女拉住自己的手,向傅怡卉走近了一步:“傅前辈?”


    傅怡卉闻似未闻,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点点混浊,越来越狂乱:“不是我……不是我……”她神情越来越颠狂,面部紧绷,浑身上下都开始轻颤。“好多血……”


    云萧眉间一蹙,突然出手一把握住傅怡卉右手,只是未来得及探知脉向已被她猛地大力甩开:“不是老娘!”傅怡卉手握风雷鞭霍然站起,怀中小戊滑落在地,发出轻微声响。


    云萧与阿悦都已警觉,几乎是同时,一青一红的两道身影一闪而远,红衣少女拽着郭小钰一蹿退开。


    “嘭——”的一声,风雷鞭落地之处泥草飞射而出,地上鞭印入土足有三尺深,铁鞭所到之处草木尽折,沙石漫眼。


    “血……好多血……不是我……不是我!跟老娘无关!!!”绛色身影被鞭影环绕。劲风呼啸,断枝草屑四溅一地,好好的一处林子,眨眼之间在傅怡卉鞭下变成一片残破败林。


    傅怡卉甩过数十鞭,周身狂躁之气陡然一变,身子晃了晃,眼眸半合间往地上一跪,泪猝然而落。“好美……樱花……好艳……像血一样……怎么会有这么美的樱花……”眼泪肆流不断,傅怡卉手中长鞭滑落,双手抱头突然长泣起来:“血……樱花……不是我……呜……我不记得……我真的不记得……不是我……不是我……”


    远处脚步声簌簌,云萧闻声回头,转面间见得素衣女子面上一闪而过的冷薄,眉间不禁一皱。


    “舍老!”先前持弓在手的二十个弓娥急步赶来,见得林中残破处跪地而泣的绛衣女子猛地一惊,急欲过去探看:“舍老!!”


    云萧掠出,立时拦下了众女:“诸位先莫过去,傅前辈目中混浊,似是神志不清,恐会误伤诸位。”


    “是你!”众女大怒:“先前点我们穴道!现在又拦我们与舍老会合!你究竟是何居心?!”说话间弓已拉开,举箭在弦对准了少年。


    云萧面上一肃,举剑抱拳道:“在下归云谷清云宗门下弟子,云萧。今日意外卷入诸位追击来敌一事中。之前多有得罪,不是故意阻拦,还请恕罪。”


    最前首的女子闻言一震:“归云谷?你是归云谷的弟子?”


    云萧语声清朗,谦和有礼:“正是,家师正是此届云门之掌,曾在弟子面前提起过贵舍舍监陈长老,言其博闻强记,学识渊博。”


    众女面色便一变,相顾不言。阿悦探着脑袋在云萧身后好奇地望过来。


    身侧不远突然有人呼道:“是小戊姐!”


    众女转头惊见不远处地上那已死的紫绡翠衣女子,面色倏白,眼眶都红了。为首女子匆匆过去看一眼,立时哑声吩咐道:“寅、卯、辰、巳、午、未、申、酉,你们八人速回马车处查看一下姐姐们,我们与舍老随后就来。”


    “好!”八名女子异口同声而应,转身即去了。


    此时那跪地而泣的女子突然失神地站了起来,泛红的双眼直直望着前方。嘴里喃喃有声,满面急躁慌张。


    数名紫绡翠纹裙的女子一齐回头,为首女子正要上前,云萧已几步掠了过去。


    “小哥哥?”红衣少女微微担忧地唤了一声。


    青衣少年几步外取出两枚银针射入傅怡卉耳后的风池、翳风两穴之中,针入无形,微带内劲。傅怡卉立时踉跄了一步,身子一晃,阖目倒了下去。


    云萧与那名为首弓娥一齐上前接住了绛衣女子。青衣的人道:“在下以银针刺渡点中傅前辈睡穴,有心缓和前辈症状,想为前辈诊脉查看,在下自归云谷承生门玄术,对医术亦有涉略,并无歹意,不知诸位可否容许?”


    数名弓娥皆围拢了过来,护于傅怡卉身侧,为首弓娥伸手探看了一下傅怡卉鼻息,察觉无恙略放下了心。


    想到之前青衣少年轻意制作自己二十余人之事,虽心有余悸,但也想到此人若要为难我等实无力相抗,故犹豫一瞬,便点头道:“此前不知公子是清云鉴高人之徒,那白狼的事应有误会。此下公子肯出手,我等感激不尽,请。”


    云萧低头道:“承蒙错信,在下当自尽力。”


    “谢过公子。”众女道一句。


    云萧看脉片刻,面色便怔,半晌问道:“傅前辈此症……可是宿疾?”


    众女皆震,为首女子回头与几人对视一眼,转而对云萧道:“实则……我家舍老素有失神之症,但见舍中姐妹伤亡便极易犯病,头疼欲裂,似入梦魇而不得出,至后均泪流不止,痛苦彷徨。平素在舍内有舍监看药压制,此次……因有要紧之事必得舍老为首办事,舍监坐镇东海郡内未在左右看护,才出眼下境况。”


    云萧听罢,问道:“不知舍老前辈宿疾已有几年?往日多久能恢复如常?陈长老为傅前辈所看之药,诸位可知其间详细?”


    为首弓娥道:“舍老此疾一般一二个时辰便能恢复,从那年出门归舍后始犯,细算来似乎已有五年……至于舍监所用之药,我等均不懂,不知其间详细。”


    云萧沉忖片刻,道:“如此,在下只用平心静气之药助前辈尽快转醒,好与诸位说明那位小戊姑娘之事,并随同诸位行事,如此可否?”


    众女对视一眼,齐声道:“谢过云萧公子。”


    云萧从怀中取出一枚浅绿色药丸,令其喂之服下,而后取下绛衣女子耳后银针,不多时,傅怡卉便醒转过来,神志已复。


    为首弓娥立时与她说明所经之事,傅怡卉目中狂躁狠意不改,知晓云萧来历后,看其一眼道:“即便你是端木先生的弟子,白狼与黑衣人的事我也不会就这么算了!”言毕拿过门人递过来的长鞭。“我们速速赶回马车处。”


    “是!”众女立应声。


    傅怡卉急步往林子另一头去,亲自把那名叫作小戊的女子抱在怀里。


    云萧迟疑一瞬,跟从了上去,心中寄望于她们所说的马车处还有人生还,自己或可一救。


    郭小钰远远看着,面上仍就浅淡,万事不萦于心。


    后见阿悦尾随少年过去,向自己招了招手,便也跟随着走在云萧身后与青娥舍诸人一起赶去.


    红枫林之外最为偏僻的一处农家,日头偏西,舍内阴暗,已燃上一支昏黄的蜡烛。


    一名翠衣女子将浑身湿透的黑衣少年放置在床榻上,小心地照看着。


    晚间少年高烧不断,一名黑衣男子步伐极沉地走入了舍内。


    “他,伤得如何?”男子声音温和,儒雅清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如倦尾余音。


    翠衣女子见到来人却是当即面色一变,惊白一片,跪地便道:“回主人,少主人外伤严重,内伤亦不轻,此次怕是需要好生休整一番。”


    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走至榻侧坐下,拿起女子擦至一半的暖巾继续为少年擦拭。“他年纪尚幼,虽一直用药辅助习武,但要和江湖上排名第二的风雷鞭之主相抗,也着实勉强了……”男子说到此处便似怜惜地叹了一口气:“我派他独自一人引开傅怡卉,当真是有些欠妥了……”借着曳跃不止的火烛,男子细细地撩开少年额上湿发,举止轻柔:“他受伤如此之重,不知是怎么脱的险?”


    翠衣女子始终跪地未起,头也未敢抬:“回主人……少主人被傅怡卉的风雷鞭甩入了小枫涧,被水流冲出,才得以脱险。”


    榻边的男子指间未停,将少年的湿发捋到脑后,散开在软枕上,换了干巾来擦:“这样……没什么人帮他么?倒是他的运气。”男子此句言毕,忽转头道:“你可有给却儿用热水洗过身子了?”


    翠衣女子双手伏地,语声肃畏:“回主人,还未。”


    男子眉间便细细地蹙了蹙,语声仍旧柔淡:“还不去打热水。”


    翠衣女子立时应是,低头转身即出,身法极快。


    男子摸着少年额上隔着铁皮仍旧传入手心的热意,略带忧意地再度蹙了蹙眉。伸手从怀中取出个浅色瓷瓶,轻轻倒出一颗淡碧色药丸喂入了少年口中。


    少年昏沉间半蒙半醒了过来,望见来人,目中依旧恍然,轻喃了一句:“义父。”


    男子点了点头,温声道:“这药能平复内息,亦能使你早些把烧退了。”


    少年不是很清醒地点了点头,便把男子喂过来的药吞了下去,眼睛再度欲阖。


    男子拿着干巾擦了擦少年颈边水渍,便把少年从榻上半扶半抱了起来,使其靠在自己胸口,开始帮少年把湿衣褪下。


    少年一动不动地靠在男子身上,双眼时阖时闭。


    尚余里衣之时,翠衣女子已把热水浴桶备好。农舍小屋里迷漫开一阵热气。


    “去把榻上湿褥换了。”男子抱着只着里衣的少年走至浴桶一侧,向女子吩咐了一句。


    翠衣女子立时拿出干被褥将榻上湿被换过,而后便低头走至男子脚边不远跪下,头低垂着。


    男子便就在臂膀里将少年里衣除了,轻轻将少年放置入浴桶中。


    少年满身是伤,入水便渗出了不少血丝,男子另拿出一药倒入水中,少年浑身上下伤口便就止了,伤口在水中亦凝住了,未再渗血。


    “他受这么重的伤,还能将人一路引到小枫涧,怕是不易。”男子轻轻道了一句,极为细致地用软巾给少年洗着发束。


    翠衣女子伏地垂首:“回主人……是云萧正好到了樟林帮了少主人,是他拦了傅怡卉对少主人下杀手。”


    黑衣男子指间微顿,换过少年一缕发束续道:“原来是那个孩子……还有么?”


    翠衣女子身子一震,头伏地更低:“……回主人,并没有其他了,之后属下听从影主吩咐将少主人带来了此处。”


    男子低低地嗯了一声:“好,我知晓了。”


    第64章 举舍为家


    “有人……闯入阵中……走生门到阵心……杀了小己小庚……”


    脑中回荡着女子临死前满面是泪的低诉,十数人真正赶到青娥舍刀姝十姐妹所守的马车之地,眼中所见却仍是免不了心神俱震,肝胆俱裂。


    入眼一片红白,阿悦数十步外就止了步,煞白着一张小脸,一步也不肯再踏近。


    “阵……阵就乱了……一批黑衣人涌了过来……像活死人一样……怎么杀都杀不死……头……头掉了……还能动……”


    红衣少女捂着嘴往后退,一下子撞到了素衣的女子身上。郭小钰面上神色仍淡,看不出厌憎喜怒,只是伸手扶住身前少女,瞥见阿悦吓白的脸与蓦然通红的眼眶,眉间细细地皱了皱。


    “小钰……”红衣少女声已哽咽:“她们……她们死的好惨……”一手捂嘴,一手紧紧攥着郭小钰的长袖,红衣少女眼中泪珠像止不住一样地往下落。


    郭小钰抬头望着面前残破碎散的一地散尸,面无表情,转头看着哽咽不止的少女,平静的眼中却闪过一抹偏冷色的波动。


    “舍老!”先行赶来的八名弓娥本是呆立在碎尸之中,看见傅怡卉竟是同时快步走回,挡在了绛色旋裳的女子面前。


    可是哪里挡得住?


    一地碎尸,满地残衣和血,混着黑衣杀手的,刀姝姐妹的……围绕着被血染红的马车,深深浅浅地铺开一层。


    紫绡翠纹罗裙沾连着碎肉,散落四处,那些残破的纤细的女子的手,即便离开身体也紧紧握着手中宽刀,沥血未松,犹有守意。


    傅怡卉呆在了原地,忘了抬步忘了眨眼,几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舍老!”尾随傅怡卉而来的另外十二个弓娥齐齐拦住了绛色长衣的人,为首那名女子强忍着通红的眼眶伸手拽住了傅怡卉:“您……先不要过去,等姐妹们……查看好……收拾好……再……再……”


    难以忍受地仰面一声哭喝,傅怡卉双手抱着尚有完整尸身的小戊一下子跪倒在了血泊中。


    抑制不住地抖动着身体,眼泪汹涌而出。


    二十个弓娥均已*泪流满面,低头间便见傅怡卉一口血呕在了小戊身上,整个人一晃,往前栽了下去。


    “舍老!!”众女喊声中均有泣意,心伤已极。


    青衣少年出手扶住女子,两枚银针已朝傅怡卉攒竹、劳宫两穴射了过去。弓娥众女立时过来接住她,小心地扶起护住。


    青衣少年面上极肃,目中深悯,咽了咽声,只道:“……在下暂封了傅前辈心神之脉,以恐前辈悲极成患,忧摧心脾。”少年想了想,又道:“几位只要拔下银针,前辈即可转醒……”


    众女咬着牙不语,眼泪颤落不止,久久,只道:“……谢公子。”


    云萧环顾周遭惨烈情景,想要帮忙,却实在下不了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十个女子白着脸红着眼眶,通过一片模糊的泪眼,咬牙抱起身边姐妹的头颅、残尸,慢慢地一点点拼接出昔日旧人。


    活死之人,断头犹动。


    可见这十个女子是怎样不顾性命地与之拼杀,却仍是抵不过没有痛觉的傀儡……


    他们是刀剑入肉无觉、断头犹动。她们却是血肉之躯,舍身去命以搏。


    最后落得肝脑涂地,身残血尽,搏无可搏……厮杀至最后一分气力,与来人玉石俱焚,化做飞灰。


    这就是“集无家可归之姐妹青娥,举前商后武两舍为家”的青娥舍里的女子么?


    云萧眼望于心,既悯且敬,不禁动容.


    红枫林外,农家小舍。


    冉冉的热气已将散尽,那语声温柔的男子从水中抱出洗过热澡的少年,拿过手边的干巾帮其擦净了身子,便放置榻上亲自给他穿上了里衣。


    他将少年置入软被下,一面盖上被衾一面柔声道:“梅疏影就快到徐州了,这事你家影主知道了么?”


    跪地伏首的女子听见此言身子莫名一震,只有一瞬间的滞顿,下刻便道:“……影主便就是在等他。”


    男子抿唇而笑,眉间柔淡:“莫让梅疏影见到风雷鞭的主人。”男子轻声说一句,低头间细致地给榻上少年掖好被角:“凭却儿的武功是伤不了傅怡卉一分一毫的,可我却相信影主必定能做到。”


    “主人明见。”翠衣女子语声卑微。


    “影木,你也知你家影主与梅疏影暗中相斗已有近十年,两相均在伯仲之间,此一次正面交手……”男子蓦然回转头来,神情似柔不柔、似温不温地看着地上女子:“以你看来,赢的会是谁?”


    地上女子身子一抖,头伏得更低:“属下跟从影主多年,只会说是影主赢。”


    男子温声而问:“那你希望是谁赢?”


    女子蓦然以头抵地,翠色的身影极细微地抖动了一下:“回主人……属下必是希望影主赢。”


    “你起来吧。”男子语声温雅:“可我却觉得梅疏影虽未必赢得了影主,但影主想轻易胜过此人也难。”


    翠衣女子起身而立,恭立一旁,头仍是低垂着。


    “影主或许能帮我折了风雷鞭……但青玉扇,怕还是难。”男子抬头来望向翠衣女子,眼神儒雅而通彻:“所以你不必太忧心。”


    “属下惶恐!”翠衣女子扑通一声又跪到了地上。


    膝盖触地之声极响,榻上少年昏沉中也嗯哼了一声,榻边男子便再度蹙了蹙眉,有些不满道:“你扰着却儿了。”地上的人还想再说什么,男子已挥了挥衣袖,命其退下。


    翠衣女子立时退了出去,片刻不敢耽误。


    男子转而望向榻上,见得少年一头青丝铺呈于软枕之上,乌黑如夜,静泛流光。便就伸手覆到其脸上,轻轻取下了少年脸上的铁皮面具。


    一张苍白冷瑟而精致绝伦的脸显露在烛光下。


    眉眼间三分女气,不过少年之龄,细细长长的丹凤眼已微微上挑,勾勒出一股无形的傲意,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这是一张举世罕见的绝色的脸,因极苍白病瘦,与眉眼间郁结不散的阴戾之气而让人感觉偏于女色,虽无表情,竟也显出三分阴柔。


    少年迷蒙中醒了三分,有些恍惚地望了一眼离脸不远的面具,而后极缓慢地伸出手握住了男子的手,再度喃了一声:“义父……”


    男子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半晌后道:“美则美矣,可惜是个男孩儿。”


    男子语声清雅,音有古韵,转而又几分寥落地喃了一句:“便是女孩儿又如何?说是一见便可倾心……便是想成女孩儿分明也毫无所感。”苦笑一声,男子望向屋中空处,语声虽寂却柔:“看来所谓的倾心、铭心、失心,只对那些心里还没放进谁的人。”


    言罢重又给少年戴上面具,轻轻将手抽回。


    他忽然极为安静地望着桌案上跳跃不止的烛火。出神良久,便也转身而出.


    夜林风啸,月半中天。


    林中篝火迎着吹过的夜风不时摇曳两下,吹亮的炭火将堆起的枯枝燃出轻微的噼啪声,偶有火星炸开,四散如萤,风一拂,湮灭无声。


    傅怡卉被弓娥姐妹扶着靠在篝火旁的一根树桩上,为首的弓娥女子名唤子儿,始终一言不发地立在绛色长衣的人身旁,动也不动,苍白的脸孔上依稀可见午后怮哭的痕迹,眼眶仍旧通红,眉间却已极坚定冷肃。


    篝火旁郭小钰坐在一块垫了布囊的岩石上,手中拿着几根枯枝,偶尔不紧不慢地扔去两根在火里。


    “小哥哥,你要吃吗?”红衣少女蹲在篝火旁,细致地烤热了几块模样精致的糕点,递过来一块给云萧。


    少年想到午后红白一地的尸体,并未伸手去接,唇边微抿摇了摇头。


    红衣少女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忘得快,彼时哭得着实伤心,现在吃的却也津津有味。她又递了一块给郭小钰,后者不紧不慢地接过来,随着慢条斯理地咀嚼,右颊上的酒窝隐隐浮现,素衣的女子嘴角微露笑意,似乎吃着的糕点味道极好。


    林风吹动篝火,静谧的树林深处围坐之人皆无话。郭小钰吃完一块,满面淡然地抬头,看着阿悦便道:“我还要。”


    红衣少女轻轻嘟起嘴,横了郭小钰一眼,便又递了一块给她。素衣女子接过时嘴角一侧便忍不住挑了起来,眼中柔和似笑。


    “请问两位姑娘是何来历?此次,是碰巧与我等撞见么?”子儿立身一旁,不得不注意到始终旁观在旁的两人。


    阿悦咬着嘴里精致的糕点,迅速咀嚼吞咽下肚方才道:“我们有事要去徐州,在林外看见小哥哥……”言至此处指了指云萧,“进了这片林子,我就忍不住追过来看看……然后看见老女……傅前辈正要对小哥哥动手,我知道小哥哥他武功不高,之前还被我害的右臂受了伤,所以忍不住想帮他一下,只不过还没开始打,小钰……”女孩儿又指了指素衣女子,“就扶着那位小戊姐姐过来了……之后傅前辈就一心想救小戊姐姐,也没心思跟我们打了……后来傅前辈求小哥哥来救,小哥哥救不了,前辈就好像脑子突然不对了……我们发觉得快躲的及时,不然就要像前面走来的那里、那些被鞭子打折的树一样了……”说到这里她便又指了指之前的水涧方向。


    子儿听罢,眉间已深拧,而后转向了正小口咀嚼糕点的素衣女子:“姑娘怎么称呼?不知当时是如何遇见小戊姐的?还请细细相告。”


    云萧但觉素衣之人应会道出自己丐帮之主的来历,只是郭小钰轻轻抚去嘴角残屑,只不紧不慢道:“在下姓郭。既不懂轻功也不会武功,阿悦追着云萧公子去了,我尾随在后欲慢行过去看看,未行几步遇见了那位小戊姑娘身负重伤在林中艰难行走,便就上前扶了一把,如此而已。”


    子儿看着郭小钰,又问:“不知郭姑娘是在林中哪处遇见的小戊?”


    第65章 篝火林夜


    素衣女子手指林中一处,是与弓娥姐妹被云萧点穴所在偏离的左侧方向:“我和阿悦从那处林外径直入林,她见了云萧追去,我步行入林遇见了那位小戊姑娘。”


    郭小钰言毕回望子儿,眼中流露出悯然之情,朝着紫绡翠纹裙的女子柔和地一笑。


    阿悦顺着郭小钰手指的方向望了望,目中有些迷糊,便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子儿本在深思,望见素衣女子极为柔和自若的微笑,心下便本能地信了三分。她见红衣少女也是点头承认,便招来一名弓娥嘱咐了一声,那人立时转身朝郭小钰手指之处去了,当是去查看。


    子儿转向青衣少年,语声几分肃谨:“子儿犹记云萧公子言道那半路现身助黑衣人逃脱的白狼是公子所养,因而公子必得救它,但那白狼在我青娥舍姐妹面前,确实在为虎作伥,阻挠我等追击那胆敢偷袭舍老的黑衣人。此间之事,不知云萧公子做何解释?”


    青衣的人面色沉忖,犹豫少许,只得道:“先前贸然对诸位出手,是云萧莽撞。但那白狼自小跟随于我,我见它被重伤,便不觉要出手护它。至于它为何要助那名黑衣人……”言至此处,少年目中闪过一抹迟疑,面有难色道:“……云萧,不知。”


    子儿面色更肃:“那匹白狼甚有灵性,其中阻挠我等追杀黑衣人奋力至极,公子既承认白狼是公子所养,却又对它所行之事只言不知,却要我等如何作想?”


    青衫少年默然许久,语声转肃:“姑娘说的不错,此间之事云萧当弄清楚。那匹白狼名唤纵白,本应与我一同去到徐州行事,只是现下它已不知所踪……在下承诺,待我此行于徐州回返,便会尽快找到纵白,弄清它救助那名黑衣人的因由所在,给青娥舍诸位一个交待。”


    子儿面上既恭且肃,正视少年:“公子既是清云鉴传人高徒,我等没有理由不信。还请云萧公子谨记方才所言,一年之内必得给我青娥舍一个解释。”女子顿了顿,续道:“否则,我等只得去到荆州归云谷,向尊师端木先生讨一个说法。”


    云萧眉间一蹙,面色便不由得凛肃起来:“一年之内,在下必对此事向青娥舍作出解释。”


    女子垂目:“子儿谨记于心,会将云萧公子之言转达舍内长老们。”


    洛洛青衫如竹,少年虽是随意坐于石上,身形亦挺拔正然,“之前所行之事,在下愧于青娥舍诸位。纵白之事其间因由可轻可重,云萧必不敢忘。”言罢少年望一眼双目紧阖面色怆白的傅怡卉,再道:“刀姝数位之死,在下深悯于心。云萧虽不过路人,却也能感贵舍之痛。若纵白之事能助青娥舍查出下手之人由来,云萧必当尽全力。”


    紫绡翠衣的女子面上便禁不住一悲一愤,唇间深抿,看着云萧一言不发地静静点头。


    林中肃静,众人围火而坐,皆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郭小钰抬头看了看青衣少年右手边的长剑。


    阿悦正递糕点给郭小钰,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而后眨了眨眼望向云萧道:“小哥哥,你的剑鞘呢??”


    云萧一怔,侧目低头,而后立时便起了身:“之前纵白受伤,我掷以剑鞘替它挡住飞矢,当时情急,未能及时取回……容云萧现下去寻回。”


    少年面上现了一分显而易见的迫色,一言毕,执剑在手转身便离。


    “小哥哥!我也去~”阿悦将吃到一半的糕点塞进嘴里,立时拍干净两手追向了少年。“小钰我一会儿就回来!”少女回头朝郭小钰嚷了一声,鲜红的身影已向着少年蹿远了。


    摇曳的篝火照亮素衣女子平平无奇的脸,郭小钰头也未抬,低声应了句:“好。”声音柔浅温和.


    洛阳往徐州官道所经的一间客栈里,梅疏影披衣上榻,正欲休息,门外传来玖璃急促的扣门声:“公子!收到一只飞隼闻!正和我们此行要去的……”


    话声未落,房门从内哗然而开。


    “是青娥舍的消息。”梅疏影立于榻侧,颀长的身形尤显高挑,披于肩上的长衣被门开时拂进的夜风撩起,轻薄飘渺。


    玖璃几步踏入屋内,双手呈上了缠有七七四十九道并缔红丝的青竹闻筒:“请公子启。”


    梅疏影习惯性的将手中玉扇随手放下,接过飞隼闻熟练地曲指绕开,取出纸笺来读。


    玖璃静侍一旁,下刻便听梅疏影道:“如我所料,傅长老久不出门行事,此次亲自护送岁银回东海郡,影网于途中出手,青娥舍伤亡惨重。”


    玖璃现出忧色:“那傅长老?”


    “傅长老尚安。”梅疏影转手将纸笺递给玖璃:“传令惊羽,尽快将此消息送到娄舍主手中。”


    “是!”玖璃应一声,正要转身出去,梅疏影又道:“吩咐璎璃,我们连夜赶往徐州。”


    玖璃止步颔首,立时再应:“是,公子。”


    梅疏影转手将长衣穿上,玖璃立时上前为其整好衣襟、束腰佩饰。


    黑衣男子收起信笺,见梅疏影已大步朝门外而去,瞥到被梅疏影随手置于榻侧的玉扇,便欲拿起跟上。下时只觉手边一道劲风拂过,人已往后退了三步。


    “公子?”玖璃面露不解,看着回转过来正冷面看过来的白衣男子。


    “我自己来。”梅疏影几步走近拿过玉扇,转身大步而出。


    玖璃心中虽惑,却也未多表现。一面思索一面跟随梅疏影身后出而行事。


    不由得注意到:公子手中之扇虽长年执于手中,却似乎一次也未见其打开过.


    深林之中,篝火尤亮。


    离篝火不远的那处厮杀所在血腥味仍重,十数位弓娥姐妹仍在林中来回忙碌着。


    子儿守在绛色旋裳的女子身侧,看着面色无常不时添加几根枯枝入火中的素衣女子,想到什么,便道:“郭姑娘与那位阿悦姑娘和云萧公子是旧识?”


    郭小钰将手中最后一根枯枝轻掷入火中,抬头来微微一笑:“之前曾有误会,算是和云萧公子已经相识。”


    子儿听罢点头,不再言语。


    不多时另一名弓娥过来说话。


    “刀姝姐姐们的尸身都收拢好了,马车损毁四辆,清理出两辆还可用的,岁银除了……就都失了。”言及关键处,应是看见还有郭小钰这个外人在场,便略了过去。


    子儿点了点头,声音平肃无波:“将姐姐们的尸身放进马车里安置好,我们再过一刻就出发,尽快赶回舍里。”


    “那云萧公子和……”那名弓娥轻声与子儿说话,示意了一眼素衣女子方向:“……这两位姑娘是否与我们一路,可要等等他们一同上路?”


    子儿回目看了一眼一直被封着心神未让其醒来的傅怡卉,“不必等云萧公子和阿悦姑娘回了。”她道:“舍老心神俱伤,情绪不稳,必得早些回到舍监身边去,否则,我怕再生不妥。”


    那名弓娥亦点头:“我去通知姐妹们。”


    待那名弓娥转身走远,子儿便再度一言不发地守着傅怡卉,双眼盯着篝火。


    未几。


    “傅长老是不曾见过烧得这么旺的篝火么?”郭小钰忽然面色淡薄地道了一句。


    子儿闻言一怔,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身旁之人。


    下刻见得傅怡卉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眼,双目似清明又似恍然,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前跃动不迭的篝火,一言不发。


    “舍老……”子儿一惊一怔:云萧公子不是说银针不拔舍老不会醒来么?此下是……


    下瞬看清绛色旋裳的人目中浸郁入骨的悲痛,不觉心内一酸,蹲下身来抱了抱绛衣女子的双肩,后者一动也不动,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偶,又似一个陷入桎梏的孩子。木然无觉,沉浸在自己那份悲伤或自省或愤愠中,难以走出。


    “你这样,多么累。”素衣女子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夜间林风幽冷,拂过傅怡卉双颊,她突然整个人一抖,紧紧地看向了素衣女子:“血……樱花……好大的火……”泪水沿颊而下,傅怡卉目中颤然,“一魅帘……千府居……我控制不住自己……不是我……真的不是……那不是我手里的铁鞭……”


    “舍老?”子儿立时一惊:“舍老您又犯病了么?!”


    一言出,数位弓娥闻声围拢了过来:“子儿姐姐?舍老怎么了??”


    傅怡卉面露痛苦焦灼,似乎陷入极深的障魇中难以出来,又哭又叫,满面慌张、无助、愠郁。


    郭小钰转头深深地看着她,不言不语。看着傅怡卉混乱地哭喝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哑,似是痛苦到了极致,却又嚷喊不出声来,混浊的眼中似是看着篝火又似看着篝火旁安坐的素衣女子,久久,终于慢慢闭上了眼。


    周遭弓娥一惊,子儿立时探手去看,而后道:“舍老昏睡过去了……让姐妹们架好马车,我们这就回舍!”


    众女齐声应下,迅速转身去了。


    月色冷,更深露重。


    少年寻剑鞘而回,与红衣少女再至了篝火旁,便只见了撑颔假寐的素衣女子。


    “她们心急回舍,先行出发回往东海郡。”郭小钰打了个哈欠,淡淡朝两人道。


    红衣少女便讷讷地点了点头:“东海郡也在徐州……本来想跟着她们一起也好照应下那些姐姐……”转而想到一事,便又欣然向青衫少年道:“小哥哥你之前也说要去徐州,是要去哪儿呢?”


    云萧静立原地,面上有几分怔忤,不知在迟疑什么。


    他几分忧心地望了一眼青娥舍诸人离开的方向,转目间看了一眼郭小钰,见其面色无常,便又回转了目光……眉间虽仍有隐蹙,听见阿悦问话,便也回道:“……广陵郡。”


    阿悦一听更喜:“是公输家所在的广陵郡么?这么巧??我们也是要去那儿!”红衣少女面上笑意明朗,想也不想道:“那我们三个一起吧!”


    少女笑容纯粹,心思简明,满是亲近暖慰之意,青衫少年回望她一眼,便也回以一笑,和声道:“既是同路,同行前去再好不过。”


    阿悦重重点头,笑嘻嘻地回望郭小钰,后者只笑不语。


    三人皆无睡意,便也不再耽搁,扑灭篝火便各自上马上了路。径直踏马出林,往徐州广陵郡而去。


    第66章 鞭折桥阵


    徐州,东海郡。


    城东主街的尽头按理应是商肆鳞次的繁华盛景,却出人意料以湖为止。


    湖上阡陌交横,错综复杂地矗立着数十座横木桥,桥由老竹铺成,经年不腐,宽不足两丈。


    一人执扇而立临桥止步,身上红梅如泼墨,一袭白衣于湖边冷风中飘动翻飞不止。


    众桥那头便是一座湖心小岛。岛上篱落繁芜,远看便如一户村舍,篱笆小院彼此相接,茅屋石舍远近相依。


    沿湖一周,洒楼商铺如星子捧月,喧声如沸,写满各色茶肆酒家的布帆招子抬眼可见,参差林立,多如繁星。


    “公子,青娥舍往日从未敢这样怠慢过我惊云阁,可是哪里不对?”璎璃立于梅疏影左侧,拧眉问道。


    握在玉扇上的修长五指倏地一紧,雪色的流苏风中拂荡:“不妥。”


    两字言罢,白衣风中一荡,梅疏影人已霍然跃起。


    颀长的身影向着湖面踏步而去,没有一步踩在木桥上,脚踏湖水白影凌空飞掠,转瞬已站在了湖心岛上一块岸岩之上。


    双璃紧随其后,正要跃起,梅疏影转身喝止:“横桥有阵,以你们的轻功怕是过不来,留在那边。”


    双璃当即止步。


    璎璃往后退离岸边,看着桥那头的人施施然走入舍内,面无点波道:“分明可以只说有阵,便叫我们等着……”


    玖璃忍不住微露笑意:“璎璃,你已开始嫌公子说话难听了么?”


    璎璃转目横黑衣男子一眼:“就未曾不嫌过。”


    青娥舍内,梅疏影只踏入几步,便隐隐听闻了此起彼伏的轻泣,其声低抑,哀怮入心,连成一片悲音,是丧亲之音。


    梅疏影面色当即一变。此哭声怮心,连绵已广,死的岂止刀姝?


    正思间,周遭村舍行户之间步声簌簌,篱院四角隐在暗处的弓矢冷箭已隐隐向着自己反射出寒光。


    “惊云公子所为何来?”


    左手最前一间宽大的屋舍内传出一道女声,十分文静,十分低柔,却带了一股抑制不住的冷怒戾气,悲沉郁气。


    梅疏影止步不动,执扇在手抬头道:“本公子原本为见傅长老而来……”白衣的人顿了一顿,续道:“现下恐怕是来迟了。”


    “……你!”说话女声耳闻白衣之人语气中的悠然洞悉,不可避免地愠怒:“梅疏影,你此行是为讥讽我青娥舍而来么!”


    梅疏影无可奈何地摇头,神色自若:“陈长老何必动怒,现下最不希望傅长老出事的人便是本公子。”言罢悠然之色一收,梅疏影正色道:“此间详细,还望陈长老不吝相告。惊云阁若有帮得上忙的,必不会推辞。”


    “不必了!”女声极肃,“小傅的死,只待归云谷传信过来,我便能断定凶嫌。我陈梦还在此立誓,绝不会放过此人!”


    归云谷?


    梅疏影眉间一蹙:“傅长老究竟如何遇害?此事与归云谷又有何干?”


    舍内女子语气几分飘渺,转而刺人道:“江湖上无人不知你惊云公子与端木宗主素来不和,怎么此间语气倒像是在维护归云谷?”


    梅疏影原本凉薄的神色便凝了一分,冷道:“本公子就事论事,言及的是归云谷,何时提到她端木若华了?”白衣的人默然而立,面上冷傲:“我为我家小苏婉维护两句师门,有什么不妥么?”


    “端木谷主门下第二徒名唤蓝苏婉,今年一十八岁,是惊云阁蓝长老与苏长老的遗孤,此事江湖上人大都知晓……我便当你方才是为她出言维护。”女子语声深幽:“只是究竟为何,只有惊云公子你自己知晓。”


    “陈长老是吃错药了么?”梅疏影手中折扇一转,径直冷道:“神志不清就出门见客?”


    屋舍内传来杯瓷碎裂声,一道沉缓的脚步声随即响起:“梅疏影,多年前你闯我镜心阵不出,我就告诉过你,你自以为聪明,其实再蠢不过。”步声极近,一只珠圆玉润的手“呯”地一声推开屋舍木门,冷面走出:“若不是你和舍主的交情不浅,他吩咐我等信你信惊云阁,你以为我今天会好好地放过你?”


    女子面貌雍容,华贵典雅,眉稍眼角却聚满深郁悲愠气息:“你多次探究小傅宿疾病症,不惜让她头痛欲裂,只为盘问五年前小傅暮商时失踪月余之事……”女子立身屋舍门口,侧身重重一掌拍在木门上,微开的木门应声往内撞开,舍内白纱重帘深深一拂:“现在小傅已死,不知惊云公子还想问些什么!”


    重帘之后隐约可见躺在榻上的绛衣之人,榻前两侧跪满了身着紫绡翠纹裙的年轻女子,背负弓矢,满面哀痛愤懑之色,泪湿长襟。


    梅疏影面色沉了几分,缓步走入了屋舍内。


    傅怡卉阖目躺在榻上,面色雪白,梅疏影伸手探过其颈侧。


    斯人已逝。


    手中玉扇便也不觉地紧了紧,白衣的人面色难得沉肃。“……傅长老走的,似乎并不痛苦。”


    地上直身而跪的一名女子忽是恨声哭道:“子儿一定要手刃那一人为舍老报仇雪恨……”


    梅疏影眉间一蹙:“杀害傅长老的,只一人?”


    地上女子哭道:“他胆敢冒充端木先生门下,当着我们弓娥姐妹的面给舍老行针下毒……骗我等拔下银针舍老就可转醒……却竟然……”说到此处那女子面上便极冷峭:“舍监明鉴!一定杀了此子为舍老报仇雪恨,以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


    梅疏影面色稍霁,拧眉问道:“端木若华总共不过四个弟子,本公子都见过,那人冒充的是谁?”


    陈梦还立于梅疏影身后,肃声冷道:“端木谷主第四徒,云萧公子。”


    跪于地上的女子深深伏首:“子儿不曾想过影网会以归云谷的名号行事,此前从未有过,子儿也不敢去想,他自称是端木先生的弟子,姓云名萧,我两年前就已听闻,只当不会有假……”


    女子越说,陈梦还的面色越寒。


    “是子儿愚蠢!他与白狼恰时出现阻止我等追杀黑衣人时便可看出与来袭杀手定有联系,必是影网派出的后手,我等却未辨出……几度错信此人,终害死了舍老!”


    陈梦还面色森寒:“只凭他出手阻拦并放走黑衣人这一点,便可置其于死地……”她低头怆声道:“你们竟还信了他的一面之词!”


    梅疏影几度皱了皱眉,道:“只凭目前所知,不一定此人便就不是云萧。几位不妨与疏影说一说此人的形貌。”


    地上之人道:“那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一袭青衣,手中执剑。面容清霁肃俊十分端然沉静……”女子想到什么,再道:“其双眸极美……白如晴雪,黑如墨夜,皎然胜月……一见难忘。”


    梅疏影手中折扇轻轻敲了两下:“姑娘说的这位,确是云萧公子。”


    地上女子震然。


    陈梦还冷眼看向梅疏影:“便是面貌一致,怎知不是易容?”


    梅疏影转身道:“本公子也只是凭借她对云萧双眸的叙述,觉得世间难有第二人,所以初断。”


    白衣之人袖口的红梅随着他腕间动作时隐时现,几分寒艳慑人:“至于其究竟是不是云萧公子,疏影自是不敢下判断。”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云萧公子已承了端木若华的麟霜剑……不知几位可看出他手中的剑?”


    子儿低头道:“他手中确有一把古剑,观之不俗,且十分放在心上……但舍老惯用鞭,我等皆习弓矢,并不能识出那把剑是不是惊云公子所说的那一把。”


    梅疏影听到此处,挑眉便道:“若是猜测他并非端木若华第四徒云萧……现身相助影网黑衣杀手,又行针致使傅长老遇害,此子便当真可诛了。”


    红梅冷艳,梅疏影看了看陈梦还:“只不过此人究竟是不是云萧……依本公子看尚不能就此定论……不知陈长老打算如何?”


    眉宇间原本睿智文静的女子面上却透出压制不住的杀意,她负手冷道:“我已传书给端木谷主,问其可有派遣云萧公子至徐州之地行事,若根本无此事,此人自然不可能是端木谷主门下幺徒。”面色更寒,她道:“届时……此子便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挖出来!杀之以祭小傅!”


    梅疏影眉间皱了一皱,总觉不妥,“敢问娄舍主何在?”


    陈梦还冷面回头:“舍主在冀州查账未归,在他回来之前,小傅的死,我便会给他一个交待!”


    ……


    岛外湖边,璎璃玖璃见到白衣的人出来,忙几步上前。


    “公子,青娥舍内是何情形?公子可有见到傅长老问询线索?”


    白衣的人踏水汲岸,面无表情,“傅长老已死,六人只余三人可查证追询,你俩随我去公输家。”


    璎璃牵马过来立时道:“公子打算去见公输明?”


    白衣的人翻身上马,头也不回:“不错。另外吩咐羽卫查一查小苏婉走后云萧是否还在青风寨。”


    云萧?玖璃愣了愣,而后回过神来,立时应下:“是!公子。”


    璎璃骑马随行一侧,几度迟疑,开口问道:“此间之事可要传信给……”


    “此间之事传信给端……”梅疏影说到一半的话语截然而止,愣了数秒才回神,一瞬静默。


    而后便转首看了一眼璎璃,不冷不热道:“……传信让小苏婉知道。”


    璎璃愣了片刻,回神过来肃然应下:“是!”


    第67章 风轻鸦去


    露白霜重,秋深叶黄。


    云萧三人骑马翻过接壤广陵郡的最后一个山头,远远看见郡城大门就在数里外。远眺可见。


    “终于要到了!”阿悦欢呼一声,指着路边一个布棚道:“那儿有个茶棚,我们去喝杯热茶,歇歇脚一起进城!”


    郭小钰无可无不可,随意点头,踏马过去。


    此处距城门不远,四周过路来往的行人二三成行,有不少会走进茶棚里歇个脚,再行赶路。


    青衫少年眸中温肃,眺看了一眼敞开的城门,而后低头望着手中长剑。只望冥颜珠可顺利取回。


    少年握剑的手一紧,似是无意地望了西南方向的重山一眼,轻夹马肚在两人身后入了茶棚。


    “三位面相不俗,是外地来的贵客吧。”*茶棚里的伙计一见几人落坐便上前拂了桌面倒上三碗热茶。


    “我们不要茶,你给我们倒煮沸的清水就好~”阿悦笑眯眯地跟伙计道了一句,几人见她习惯性地将碗里的热茶倒了,空出碗来推到了伙计面前。


    那伙计也没什么膈应,笑着便道:“姑娘定是大户人家出身,喝不惯外面的粗茶也嫌着怕茶碗不干净,小的懂。”说罢回头便取了新壶上来重新给三人倒上了热水。


    红衣少女摇头便道:“人家要吃芙蓉糕,喝茶会坏了味道,当然不能一起啦!”言罢从侧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油布纸,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一脸馋样地打开来。


    “芙蓉糕。”郭小钰右颊上的酒窝再度现了出来,面上笑容隐隐,已伸了手过来。


    “哎呀,小钰你这样会胖的!”红衣少女嚷一句,却也未打断素衣女子的动作,郭小钰取了一块,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阿悦转头忽闪着大眼望着云萧,眼中满满都是热忱单纯:“小哥哥你尝尝呐,我身上带的糕点都是自己做的~可好吃啦!”


    郭小钰手中动作忽然顿了一顿,看着糕点,又看了看阿悦,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笑意便浅了一分。


    青衣少年眼中流露出清水一般的纯净温淳之色,默然点头,道过谢,便也取了一块就热水慢慢吃了。


    “这是阿悦姑娘亲手做的么?”少年眉稍眼角舒开,面上不由露出笑容。眼中几分赞服。


    红衣少女甚是自得地重重点头:“是啊是啊!我做的东西可好吃啦,不信你问小钰!”


    郭小钰咬着糕点微侧了脸:“还可以。”


    阿悦一愣,瞪了素衣的女子一眼。


    后者神色淡淡地再度伸手取了一块糕点来吃。


    红衣少女从鼻子里哼出一气,便也不再理她,转而睁着大眼向云萧问道:“小哥哥来广陵郡是干什么的?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多日下来,云萧大抵已知面前少女心思简单,直接热忱,因而并不多放在心上,目中仍旧温浅:“我是受人嘱托来找一样东西,找到便回。”


    “回哪儿?归云谷么??”


    青衣的人便怔了一瞬,目中似浅还深,微露了一丝寥落。想答是,却终未应声,只是极淡地笑了笑。


    红衣少女歪了歪头:“原来小哥哥是出来找东西的呀?”她嘟嘴道:“那岂不是跟我差不多?”阿悦自顾自地兴然与少年道:“我来这儿主要是探望我师姐的。她嫁到徐州两年多我也没来看过她,这次从家里溜出来就想来这儿看看她,顺便跟她讨一样东西~”阿悦一边说着一边露出雀跃的神情,目中满是欢喜。


    “小钰的话是拗不过陪我来的~”红衣少女又道:“……我师姐长得可漂亮了,武功也高,我师父带着她行走江湖不知道多少人看上了我师姐,我师姐都瞧不上……后来我才知道师姐小时候跟我师父到了徐州,碰到了一个小少爷,师姐救了他一命,不过也弄坏了他的东西,自此师姐就一直念着那个小少爷……我听师姐说那人连一匹野马都驯服不了,跌在地上吓得簌簌发抖,实在懦弱胆怯的很,可是我师姐看不过要出来帮他,他偏偏又不让,宁可自己跌得满身是伤……后来我师姐说那野马儿发飙,她也不知怎么的就傻乎乎地冲过去给那小少爷挡了两下马蹄子。师姐说当时她不过吐了一小口血,可那小少爷哭得可吓人了,生生把她给哭醒了过来……”红衣少女说到这儿便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云萧却听得一恍,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动。


    想起连绵的幽谷群山,风雪如舞,群狼环伺,也曾有一道身影肃然而近,立在自己身前,如一道屏障,静默安然,隔开漫天的风雪,将自己护在身后。


    那时那境,恍然已远。


    “小哥哥?”阿悦转头来看他,见着少年出神,出口唤了一句。


    青衫的人立时回神,也是愣了一下,眉间有些怔忤。


    他随即极淡地笑了笑,问:“……那后来呢?”


    郭小钰道:“后来你师姐嫁给那个小少爷了?”


    阿悦笑着重重点头:“嗯哪,师姐说他们有过约定,就以师姐把他弄坏的那个东西作为信物,约定让师姐看到他长大以后的样子……所以师姐按照约定两年前来找了他,之后师姐就嫁给了他。”


    天际几缕浮云飘过,云萧面上温然。想是结局颇顺人意情理,便也流露出几分暖慰之色。


    郭小钰自顾吃着糕点,面上几分凉薄,神色也淡,似是并不入心。只是随口道了一句:“若真如此,自然是好。”


    阿悦脸上露出极欣慰自得的笑容,满是喜乐,她伸手取过糕点正要来吃。


    “公输家这回……哎,说不得,我看是天意,可怜的大公子……”


    忽听身后桌子上的人道了一句。云萧与阿悦同时一愣。


    郭小钰正面对着那一桌,见了几个小眼睛大胡子的汉子围坐桌前,喝着热茶不住聊侃着。


    “大少爷若是回来,知道大少夫人难产而死了……不知道是伤心还是畅快……”


    “我看得伤心哪,风姑娘刚嫁过来的时候他们夫妻俩感情别提多好了。”


    “嘿!我看玄,毕竟风姑娘难产生下来的孩子可不是大少爷的……”


    “可现在风姑娘都死了……”


    “砰”地一声,阿悦手中茶碗一落,整个人矗了起来。鲜红的身影如一道风般卷到了几个汉子面前。


    阿悦俏白的小脸上满是急慌,开口便道:“你们……大叔……你们说的风姑娘是谁?”


    郭小钰和云萧都已站起了身来,走至阿悦身边。


    那几位汉子看了看面前娇俏可人的小姑娘,迟疑着答道:“就……就是公输家的大少夫人……风……风姑娘……”


    “听闻在江湖上还小有名气……叫什么……”


    另一名汉子推了那人一把,高声道:“什么小有名气,那可是越女剑传人风崖子的独女,风朗朗风姑娘呀……出了名的貌美心善,几年前多少江湖才俊都想娶她为妻呢。”


    阿悦整个脸刷地一白,直着眼往茶棚外走。


    “阿悦。”郭小钰伸手来扶。


    风卷沙狂,鲜红的身影眨眼间竟已掠出数丈,连马儿也不骑,径直往广陵郡城里纵身而去。


    “阿悦姑娘?!”云萧眼中闪过波澜肃色,回头来看向素衣女子道:“郭帮主,阿悦姑娘是何情形?”


    郭小钰难得利落地翻身上马,面色沉肃地与少年道:“……风朗朗便是阿悦的师姐,她此次要去的,便是公输家。”一言毕,素色的身影纵马而远,风扬发乱。


    青衣少年闻言一惊,一手拍马而去,淡青的身影一掠而远,紧随红衣少女身后去了.


    深谷幽林,素雅兰居。秋风飒飒间枯叶飘零。


    一只灰鸽从竹林上空飞过,蓝衣少女抬头来望了一眼,鸽儿在泊雨丈所在的九曲玲珑阵上方盘旋不去,咕咕地叫唤了许久。


    凭栏远望,一道俏紫的身影忽地从林中一踨而起,将那困在阵法上方的飞鸽抓了下去。


    如此丑的鸽儿?蓝苏婉竟觉得那飞鸽有几分眼熟,想了想,便放下手中医书推门出了折兰居。


    迎面碰见叶绿叶端着热水去到饮竹居,蓝苏婉欠了身,温声问道:“师父那儿,可有需要小蓝帮手的?”


    叶绿叶脚下未停:“天气寒了,师父吹了风有些咳嗽,晚膳你做好了唤我给师父端去房里用。”


    蓝苏婉低头应了。跟随叶绿叶走出几步,问道:“阿紫那儿你还未消气么?”


    叶绿叶面上肃然未改,声音微冷:“她一直这么贪玩胡闹不知轻重,怎可不罚!”


    蓝苏婉闻言细长的柳眉便也蹙了蹙,知她说的有理。


    “那陈长老的来信说的什么,事情可急?”


    叶绿叶道:“似是并非什么急事,只是问师父安好,和师父有无派云萧往徐州办事。”


    蓝苏婉面色便认了几分真,惑然道:“往徐州办事?虽是并未,但陈长老为何提及师弟?她与师父往日传信往来大都是研谈阵法,可未曾提及过我们几个弟子。”


    叶绿叶放慢了些许脚步,也道:“我跟师父提了,师父命我传书到青风寨问过云萧近来之况后再行传书给陈长老据实以回……”言至此处,叶绿叶拧了拧眉又道:“师父眉间颇见肃色,话中之意似乎青娥舍应是已出了何事,且可能牵涉到师弟身上。”


    蓝苏婉面上一紧,眉间有忧:“那……”


    “师父启过清云鉴后已知青娥舍与祭剑山庄近来有祸,师父并未深观,道是因缘际会、因果循环,知无能为力,不可阻扼,本无意插手……可是现下师弟却似牵涉了其中。”叶绿叶眉间露了几分深意,转而道:“我总觉得师父并未把话说实……往日观得天示,倘有大祸师父不曾袖手不管过,哪怕结局师父无力把握,可总也会尽力而为,便如南荣家……但此次……师父似是有所顾虑。”


    蓝苏婉眸中更忧:“若真如此,师弟那边倘当真出了何事……师父又会怎样处置?”


    “我不知。”叶绿叶冷道:“师父顾虑的是什么我尚不知晓,但若是师父顾忌而选择不插手,那便是不插手为好。”


    蓝苏婉面色微变,看着叶绿叶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叶绿叶回视她一眼,冷淡道:“阿紫若不胡闹,现下师父便可传书与陈长老说明诸多事宜,也可缓它一缓,偏偏……”说到这里,叶绿叶面色便又冷凝了几分,不再多言。


    蓝苏婉闷声道:“阿紫她……”叹了一口气,“竟连师父与陈长老长年往来的传书老鸦都给烤了吃了……真是……”


    叶绿叶冷冷哼了一声:“我罚她守阵庐中守个半月,已是便宜她了!”


    蓝苏婉道:“此事师父尚不知晓……可现下没了那只老鸦,不日青风寨里传书过来,我等待要如何向陈长老回话……呀!”蓝衣的少女突然呀了一声,叶绿叶闻声蹙眉。


    蓝衣少女慌忙道:“我想起来了!那只丑灰鸽是青风寨里的信鸽,我送剑与云萧时见过它飞停在纵白背上!”


    叶绿叶不明所以,端盆看着她:“师妹何意?”


    蓝苏婉急步便往泊雨丈中匆匆而去:“……方才它飞在九曲阵上方被阵法困住,我见阿紫抓了它下去!”


    完了。


    盛满热水的乌木硬盆被叶绿叶怒而摔至院中地上,绿衣的人咬牙冷道:“……阿紫!”


    第68章 泪落玉棺


    马蹄扬尘,一白一黑一红的三道身影纵驰于山道上。


    “公子,您的意思青娥舍欲要追究的那名冒充之人极可能就是云萧公子?”玖璃问。


    璎璃想了想,道:“既是云萧公子那便没有冒充;若是冒充,那人便不是云萧公子。”


    “面容可易,眸眼难易。”白衣的人随意道:“那名青娥若言辞恰当,她口中所述多半即是云萧。”


    玖璃道:“若傅长老所遇之人是云萧公子,便无可能加害傅长老。”


    璎璃闻言而惑:“那傅长老又是因何而死?”


    双璃对视一眼,转而向白衣人问道:“公子,青娥舍自言傅长老死于冒充云萧公子之人手中,我等日后若遇云萧公子,可要言及此事?公子又打算如何处置青娥舍之事?”


    “你们俩……”梅疏影狭长而慵懒的凤眼微眯,蓦然回首,悠然浅笑道:“……究竟是青娥舍的人?还是我惊云阁的人?”


    双璃面色一变,忙答:“当然是惊云阁的人。”


    梅疏影一记折扇就近敲上璎璃:“那本公子便请……哦不,是求,就求两位护法动动脑子……”他面色一正,肃声问:“我惊云阁现在要做的是什么?”


    璎璃立时道:“公子吩咐了,查南荣世家灭门一案。”


    玖璃亦点头:“公子说了影网极可能和此案有关,查清此案的同时必定要和影网再交手,届时影网也将无所遁形。”


    梅疏影道:“既是如此,那便是查案第一。”


    双璃认真点头,而后看着梅疏影,看着梅疏影……


    梅疏影回头望见两人眼神,眉间轻蹙,越蹙越深。而后眼神便如看着两根榆木。


    玖璃被白衣人看得有些不自在,忐忑道:“……公子在看什么?”


    红衣的女子忍不住微拧起眉:“公子,你那是什么眼神……”


    梅疏影气极反笑,问道:“璎璃看着像什么眼神?”


    红衣的女子当真便慎思起来,许久后回:“……不像是在看人。”


    梅疏影脸上笑容愈深,却不及眼底。


    好半晌,方幽声开口:“既是查案第一。我为何要去管青娥舍之事?不论青娥舍要追究的那人是不是云萧,傅怡卉这条线都已断了……本公子说的可对?”


    两人再度正色点头。


    “既已断了,本公子为何还要追着这条断线上的人事不放?”梅疏影神色凉薄:“当年一起失踪的六人还余公输明和诗映雪可明查追问,离此最近的便是公输家。于今之计,你俩不随着本公子赶在影网动手之前一探公输明这条线索,反一路想着断线上的那根支线、便是青娥舍所说云萧是否为凶嫌之事……”梅疏影于马背上回首笑望二人:“还觉得本公子用看榆木的眼神看你们冤么?”


    脸上笑意一收,白衣的人长喝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纵马驰去:“本公子觉得榆木冤。”


    吁——


    璎璃勒住马缰的手都涨红了。


    玖璃连咳数声,踏马至璎璃身侧,迟疑着道:“习……惯就好。”


    红衣女子面上红色慢慢裉浅,咬了咬牙,夹马朝已然驰远的白衣人追了上去。


    玖璃轻舒口气,亦不再多想,紧随其后.


    经流年,梦回越水边。那时年少,欢喜相伴,总无忧。


    郡城主街之南,悬剑于门的高门深府,白纱飘满,冥纸轻飞。


    红衣少女一路奔行于内,无人能拦,嘈杂错乱的脚步声响起在偌大的山庄内,和着瑟瑟秋风和不明所以的惊呼喝止声,一起凋零,一起被碾散。


    杂的是人,乱的是步。飘满山庄的是冷白死寂的漫漫轻纱。


    灵堂之上,一身鲜衣如火的少女临门止步,脚下顿时变得怔忡,踌躇。


    风起时,满堂白幔拂乱人眼,飘荡来回。


    阿悦呆呆地站在灵堂前的台阶上,大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堂上冷玉棺内、那张隐隐绰绰的女子的脸。


    “师姐……”少女失神地往内走了一步。


    公输家的人慢慢站了起来,一众女眷均纳罕地看着红衣少女。


    冷玉棺之左,跪在最前的是一名锦衣墨纹的男子。五官极为英挺,眉眼肃寒,面色微白如怆,双眼深陷,隐约间透出一股浓重的空茫倦瑟之感。


    “师姐?”红衣少女慢行至棺前,伸手触上了面前的冷玉棺。


    棺内,身着茜红色冬花缠枝综裙的女子素面如雪,安静阖目,精致小巧的眉眼秀丽如初,乖巧地躺在冰冷的玉棺内,仿若睡着。


    “师姐……”眼泪禁不住涌出,一颗颗滴落在晶莹的玉棺上,红衣的少女双腿一软,跪倒在了棺椁前。


    灵堂门前欲要上前的十几个家丁被墨纹长衣的男子拦住,拂退。


    “师姐。”少女抚在玉棺上的手轻轻抖了起来,张扬而调皮的眉眼畜满哀伤,咬牙一颤,泪如泉涌:“师姐……!”


    见者心哀,闻者心伤。


    公输云上前一步,眼中半是哀惘半是空洞地看着少女,茫然痛瑟,一动不动。


    哭声愈响,渐渐成喑,阿悦按在玉棺上的手慢慢收紧。


    身后有欲要上前安抚的女眷,未及走到少女身边,便听见咔嚓一声,冷玉棺上裂开一道深厚的裂纹。


    周遭的人均一震,下瞬便见红衣花火般于眼前一掠,长剑出手,寒刃过眼,少女冷立灵堂之上,眼中凝泪而冷,持剑直指最近的墨衣男子。


    风啸剑冷,越水凝华。


    男子略略抬眼看了一眼红衣少女,动也未动,白幔拂乱的惊呼声中剑身直刺没入,穿肩而过。


    一小蓬血在男子背后喷洒溅出,溅上了拂动不止的白幔,如花如雪。


    “庄主!”一众之人皆惊呼,不少公输家旁系均已目斥少女,拔剑而起。


    管家公输竞急步上前,被男子伸手止住。


    公输云原地晃了一晃,眼神深寂如潭,怆白着脸看着少女,仍是一言不发。


    “不过两年……才两年……”阿悦面色冷凝地看着锦衣墨纹的男子,长睫有泪,双眉冷俏而肃杀:“……你们公输家做何解释?!”


    风拂幔舞,少女一身鲜红赤色的长裙在白纱垂摇中艳烈如火,灼眼如烧。


    公输云身侧的管家思忖过,肃面上前恭声道:“姑娘必是大少夫人的师妹,继风崖子之后的越女剑传人、江湖武榜排名第十的霜宁郡主:‘小越女’叶悦叶姑娘?”


    红衣少女面上单薄冷傲,娇俏的面容凝满悲怒的凛然和不容轻觑的肃杀,是哪怕心思单纯本性直率依旧不可抹杀的心高气傲,直接凛冽。


    叶悦仍旧直视着公输云,眸中有火,烈烈逼人:“你说!!”少女冷喝:“我师姐是怎么死的?!!”


    一侧管家立时道:“大少夫人是难产而死。”


    泪盈于睫,颤然而落,叶悦声音微哑:“她武功高强,贪吃又好玩……只是生个孩子……怎么……就会死了呢??”


    公输云的身体亦微微抖了起来,肩头长剑仍在,血无声浸满长衣。抵着红衣少女手中之剑,竟就向着叶悦走了一步。


    “庄主!”


    “小少爷!”


    墨衣的人眼中那深刻入骨的悲怆疼痛,毫无预兆地倾倒进了红衣少女心中,叶悦看着面前这个男子的眼神,心口无法抑制地紧紧揪起,不得不,不得不感受到他压抑如山的悲与疼,殇与倦。


    五指颤抖,叶悦看着他,竟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越水剑,向后退了一步。


    公输云表情接近扭曲,唇角轻扬,看着少女,又转向身边那沉冷的玉棺……伸手轻触。


    似乎是想笑,最后却只有血,流出嘴角……顺颚而下。


    叶悦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喃声道:“你是师姐夫……公输家庶出长子……公输雨?”


    肩头的剑无可支撑,在男子的动作下硬生牵扯而出,摔落在地。剑尖温热的血滴溅一地,如同泼墨朱砂,艳艳夺目。


    男子极低声、压抑而沉冷道:“……我是公输家嫡出次子……公输云。”


    叶悦不知为何茫然地摇了摇头,“你不是……你不是师姐夫……?”


    管家快步上前扶住了男子,声音平肃道:“小少爷与大少夫人只是叔嫂关系,是我祭剑山庄的庄主,大少夫人的小叔。”


    心头有种强烈而尖锐的直觉,叶悦浑身一震,失声喃道:“风姑娘难产生下来的孩子可不是大少爷的……”双眼惊直,直直看着面前面色冷白的男子,少女突然惊声道:“……是你的?”脚下微晃,叶悦更加走近了一步:“师姐生的孩子是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公输竞侧身挡在墨衣的男子身前,语声已近冷硬:“大少夫人难产是因怀孕不足七月便生养,气力不济,心血不足,才会不幸难产离世……与孙少爷是谁的孩子并无关联。”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她?!”眼泪无声溢满眼眶,汹涌而出。叶悦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抬手一掌就要向黑衣男子胸前拍去。


    动作毫无章法招式,已现无措。


    “小少爷!”公输竞惊怒。


    可是那人抬头毫无情绪的一双眼向她望来,叶悦一瞬间却竟然下不了手……


    那眼底沉淀积压的噬骨之痛……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比我更疼。


    眼前阵阵发黑……红衣少女脚下一晃昏倒在赶来的青衫少年怀中时,无力更无措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那双灰黯、空倦而悲抑的眼中。


    第69章 慧星当避


    山际来烟,空竹落叶。


    袅袅烟雨如朦,吹断秋风,水滴竹叶愈翠,七分寒瑟。


    “下雨了。”幽谷深处,青丝白发当窗拂乱,白衣的人一望而远,空茫的目中平敛无绪。


    低头的细碎轻咳掩在细雨绵绵中,散如溪流水溅声。


    “师父。”蓝衣轻纱婉转如蝶,少女的声音柔和温静,轻唤一声,扣门而入。


    蓝苏婉轻轻放下手中深色托盘,摆下晚膳。束手毕,抬眼望见小窗斜雨,上前轻掩:“师父,当窗雨寒,您风寒未尽,当心些。”


    白衣人端然静坐木轮椅中,闻言垂目转首,点了点头。


    木窗掩,屋中光线一暗,蓝衣的人点上了火烛。


    置灯于案上,低头间不经意间见了女子于窗前写就的几行行书小字。掌灯的手便就禁不住一震,目中怵然。“师父?!”


    “你先前所问之事,这便是因由。”白衣的人淡淡开口,已知她见了宣纸行书。


    置灯于案,蓝衣少女面上几分慌乱,垂首便跪在了女子面前:“师父,弟子不知……”


    端木若华面色平和而沉静,并无多少波澜情绪:“便是知也无过。”


    女子鬓边清冷细长的雪色发丝在烛火中折射出淡色微光,她续道:“你所问,一者,青娥公输,江湖两门,知有大难,为师因何不警示告戒,出手相助;二者,天示所言之祸,若波及你等,为师是否会听之任之,袖手不管……”


    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端木若华望向了蓝衣少女的方向。“其实两年前,我将云萧一人留在青风寨之事,你至今未能释怀……可是?”


    蓝衣少女面色微白,唇上咬了一咬,声音极轻道:“弟子不敢。”


    端木若华抬了抬头:“你若已释怀,便不会有此一问。”女子语声清冷而淡薄:“其实你想问的,便是青娥舍与公输家的祸事,云萧倘已牵涉其中,为师是否就真的不去管他。”


    “师父所料,向来不会有差错。”蓝苏婉直身跪在地上,犹豫少许,面上忧急之色便显了:“小蓝不知师弟是如何牵扯进这两家的祸事,他本应在青风寨中好好习剑才是……可是陈长老传书来问,提及师弟……师姐传书去青风寨送回的信鸽又被阿紫吃了,小蓝实在是担心……”微微咬唇,蓝苏婉又道:“师姐说师父不过随口推测,师弟并不一定就牵涉其中……可弟子觉得,师父心如明镜,既已出口,多半已有所感……如此想来,青娥舍、祭剑山庄,哪一个都不是江湖上可以小觑的势力,师弟不过十六岁,即便再是敏识有度,进退得宜,一旦卷入,怕也难以善了……”蓝苏婉抬头看了一眼白衣人,低头再道:“……弟子无能,只能来求教师父。”


    白衣的人端坐椅中,默然垂目。


    蓝苏婉见其不语,心上几日下来的忐忑心忧终化委屈,忍不住微红了眼眶:“师父……即便师弟初入谷时放肆无礼,但时至今日五年已去,他拜您为师前尘尽忘,心性早已转变,对您尤显恭顺亲厚,师父……”


    端木若华又叹了一口气,打断了地上之人的言语:“……我知你忧心萧儿安危。但青娥舍、祭剑山庄若知晓他是清云鉴传人之徒,必有所顾虑,不会妄加出手。”白衣的人神色淡了淡,宁声道:“且你着实是小看萧儿了,他虽年幼,却天赋异禀,心性细敏,审慎周全,比你们三人都要能独立于江湖之上。”


    蓝苏婉抬头来怔看着白衣之人。


    “你方才于桌上所见,为师顾虑的并非前一句。”端木若华眉间轻肃,语声转沉:“而是那句,‘天示警之勿为祸’。”沉忖一刻,白衣之人的神情变得沉肃而漠冷,她道:“此中含意,为师若插手,不但无益,反可能惹来祸端……不止于为师一人的祸端。”女子道:“故,师父才审慎而观,不欲插手。”


    蓝苏婉眉间有惑,目中忧甚。


    端木若华默然许久,轻阖目:“你先下去罢,为师想一想。”


    蓝衣的人只得应是,起身恭顺地退出了饮竹居。


    行至居前长廊,蓝苏婉目中几分忧然,遥望着山中雨幕,咬唇不语。


    居内窗前,火烛明暗轻曳,映着案上几行冷逸清癯的行书:


    命中之煞,欲出于东,命属青龙,慧星当避,冲撞有难,九死一生。天示警之勿为祸。


    端木若华静坐久时,再度转首去听窗外斜风细雨的凋零垂落声。


    屋内烛火深幽,幽灵鬼老于魏兴之地于她所说之言,不经意间响在耳侧。


    “命定传承清云鉴者未及收于门下,便亡于门下奇血族弟子之手,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始羌伐,祸苍生。”


    端木若华眸中极静。


    枭属木,位于东,谕青龙。


    不经意间叹了口气,青丝滑落肩侧,恍恍如墨,黑白相映。椅上之人轻喃道:“一者两者,皆不嘱行;前因后果,皆应避讳;人力之于其中,当自何为?”


    秋风冷,细雨微,深谷幽,人心惘.


    徐州,广陵郡。


    一行三骑纵马入城,南街之上,劲衣女子远远望见门前悬剑的朱漆大门两侧挂满白幡,心头不由一惊:“公子!”


    玖璃立时道:“公输家难道也已出事了?”


    朱梅醴艳,白衣男子手中玉扇一转,雪色的流苏轻荡,马上之人长眉微挑:“公输明莫不是也死了?”


    此时恰有一辆青骢马拉的锦帘轺车于三人一侧经过,闻言便长吁一声止下了马,车里一位身着黄锦缎披风的老者掀帘而出,语声含怒:“这位公子嘴巴好生歹毒,出口便诅咒我家老爷……可知这广陵郡是谁家地盘?”


    梅疏影闻声转首,侧目一望,看见下车之人年愈古稀,双目亮沉,虬髯粗长。披风下张驰有力的筋骨隐约可见。


    白衣的人面上一派从容,神色间自带一分凉薄:“本公子自是知道此处乃公输家的地界,只是,知道了又如何?”


    玖璃清咳一声,夹马上前一步附耳与白衣的人道:“公子,此人便是公输仇。不曾见过公子。”


    公输明最为倚重的铸剑师。


    梅疏影冷眉微挑。此人在公输家可谓无人不敬。


    玉扇悠然一转,白衣之人想了想,便也笑望老者解释道:“本公子无意诅咒公输老爷,只是想请他晚些死、莫要凑在这个档上让本公子白跑一踏,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那老者闻言面色已是青白交加。


    璎璃踏马于侧,面色无波:“公子,您别解释了。莫要开口便好。”


    梅疏影便就蹙了眉,转目冷眼望向身侧女子:“璎璃,你的胆子是越发肥了,敢这样说教本公子?”


    璎璃低头垂目:“属下不敢。”


    “你已经做了。”


    “……是。”


    冷冷哼了一声,老者气吹长髯,双目圆瞪,直视马上那位手中执扇、衣缀红梅的白衣公子道:“老夫最看不过眼的就是你等这种目中无人的风流浪荡公子。”披风下的肌骨微张,老者再哼一声:“面白无须,手不缚鸡,只一张嘴伶牙俐齿,比同闺中女子。”


    玖璃、璎璃一怔。


    随即踱马向后,退了三步。


    梅疏影望着马车旁长髯广袍的老者,面上只笑。


    ……


    祭剑山庄之内,白幔垂荡未止。


    灵堂上,青衣少年及时赶到,恰时接住了昏倒过去的红衣少女。


    云萧心头微震,伸手迅速把过少女的脉膊,知其只是心绪不稳,并无大碍,便也放下了心。


    此时抬头欲言,几步外锦衣墨纹的男子却是脚下踉跄,闭目而倒。


    “小少爷!”


    “庄主!”


    青衫之人微惊,扶抱少女立身一旁,看着管家几人将男子掺扶下去。


    墨衣男子一路滴血在地,显是伤得不轻。


    灵堂玉棺之左一名少年拔剑而起,指着云萧怀中的少女便道:“就算这丫头是大少夫人的师妹,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进公输家伤我祭剑山庄的庄主,也太过目中无人!”


    看着地上血迹,立时有人起身附和:“不错!郡主又如何?!”


    “小丫头太胆大妄为了!”


    “呵。”一道平淡无常的女子笑声由远及近,几个家丁领着一名素衣女子走进了灵堂。


    家丁解释道:“这位姑娘说是大少夫人故交,进来拜祭。”转向灵堂右侧最上一位老妇,家丁恭声告了退。


    郭小钰走至云萧身侧,将阿悦接过,扶靠身上,转而温文道:“阿悦若是失礼莽撞,也是伤心乃至。”轻瞥了眼地上血迹,素衣的人再道:“若是出手重了,还请公输家的诸位*莫要太放心上。”


    “不放心上?”先前出口的少年人指着剑道:“不放心上叫她给我捅一剑试试。”


    郭小钰面上仍旧文静,眸中却已淡寒:“若是诸位要放心上,待到风崖子来了,应是也会出手伤杀些个人,到那时几位再跟他们师徒俩一起算,如此是不是更好?”


    先前出口的几人面色微变,咽了咽声。


    “两位是?”灵堂之右最上,一位身着深色偏襟长褙子的老妇人看着郭小钰、云萧,起身开口问道。


    第70章 公输之丧


    “在下云萧。”青衣少年抱剑为礼,语声温肃。


    “郭小钰。”素衣女子转面回望了那名妇人一眼,面色平静淡泊。


    “两位……都是朗朗的朋友么?”老妇人面色平和,在左右两名丫鬟的掺扶下向着云萧二人走近了几步。“朗朗难产去了,虽诞下了幼子,母亲却未能保住,悲大于喜。我公输家尚未缓过心头悲怮,因而还未来得及通知朗朗的亲友……不知几位是从何得到的消息,可是闻讯而来?”


    云萧未及开口,素衣女子已颔首道:“正是。”


    妇人闻言便叹了一口气,看向昏倒过去的红衣少女,又道:“叶姑娘是朗朗的师妹,闻噩耗赶来,一时悲伤太甚,情绪激动,对劣子出手重了些,妇人可以理解,两位不用放在心上。”


    云萧闻言微怔,看见郭小钰扶着阿悦向妇人行了一礼:“原来是公输夫人,先前无礼了,还望夫人海涵。”


    妇人眉宇间几分伤感婉然,轻轻摇了摇头道:“两位并未说错做错什么……便是叶姑娘,所做所为也合乎常理……老妇惭愧,不敢提什么海涵。”言罢她看向两人,垂手间竟行了一礼:“朗朗的死……公输家责无旁贷……老妇在此先向两位请罪了。”


    云萧迟疑一瞬,抱剑虚抬了抬手:“夫人言重。”


    “这是?!”公输夫人垂首间看清少年手中之剑,语气骤惊。


    堂内几位老人但闻一向温婉静敛的夫人突发此声,不由自主地转目过来,看向公输夫人手指的青衣少年手中长剑,待看清,无不肃然惊震:“是……是……?!”


    “麟霜华骨?!”那先前指着红衣少女叫嚷的少年人惊怔道:“公子手里拿的剑好像族谱里绘制的我公输家第三代的镇庄之宝‘麟霜华骨’!”


    少年人身旁有一老者,抬掌即呼:“傻小子!睁大眼瞧清楚了!那就是麟霜华骨!”


    公输夫人强自复了镇定,面上随即变得十分恭敬,有礼地看向青衣少年道:“这位公子,敢问公子与归云谷是何关系?”


    那少年人犹在一旁咋呼:“打我干什么!不是说麟霜剑这会是在清云宗主端木先生手里么?”


    云萧面色未变,眼中沉肃而温敛:“在下出自归云谷为云门清云宗下弟子,端木先生正是家师。”


    公输子弟中有人道:“姓云名萧……是了,是两年前江湖中人曾传闻过的端木先生幺徒,云萧公子!”


    “那这剑是端木先生传给你小子的了?”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洪亮有力的老人语声,众人皆转首。


    便见一身穿黄缎广袍的老人一瘸一拐地被家丁扶着慢慢走来灵堂。


    公输夫人一眼见得,眉间有忧轻声道:“仇老……你怎的……又似被人打了?”


    “胡说!”那老人吹胡子瞪眼,立时声如洪钟:“在这广陵郡谁敢对老夫动手!老夫方才上台阶不小心摔的!”


    众人盯着他脸上青紫与微歪的鼻,一条胳膊还松垮垮挂在肩头,显是被人卸了,脚脖子肿得如同拳头,浑身上下都似被人敲了一遍,下手不轻,倒也不是很重,就是着实难看。


    先前的少年人又心直口快地出口了:“仇老爷子摔得还真彻底,没一块皮肉落下,这伤势看着得在台阶上来回变换姿势摔了个十几遍吧?”


    老人一瞪眼,一记拐杖敲过去:“就你小子话多!”


    云萧静立一旁,不知言语。


    少年人缩回脖子,公输仇转向一侧的云萧直声道:“小子还没回老夫的话呢,这剑你是从端木先生那得来的?”


    青衣的人眸中清霁如月,温而不潋:“回老人家,是家师所传。”


    老人没好气地打量了云萧几眼:“你这小子,武功差强人意,这剑落你手里岂不浪费了……你师父怎的不传给那少央冷剑,剑法好武功高,才不枉费这一把锋尘古剑的玄妙高绝……”


    “哼。”浅淡飘渺的一记轻哼悠悠传来,伴随轻笑,来人笑声清越,随肆风流,自有一股万事不萦于心的超然。“哪里来的老叟,武功差强人意,这身衣服被你穿在身上岂不含羞?怎的不把你这身皮囊剥了给别人,又行善意又物尽其用,才不枉费这身衣料的用处……本公子说的可对?”


    红梅如烙,白衣如雪,玉扇风流,流苏清冷。


    大步踏入院中面朝灵堂走来的人身形颀长,面容冷俊,长眉斜挑入鬓,凤眼锐利而悠然。


    “你……你!”老人见着来人,又气又怒,直着嗓子想说什么,又有些后怕地往后退了数步。


    梅疏影走到其身旁,玉扇一转笑了一笑:“老人家摔得不轻,下回走台阶记得当心些。”


    公输仇胡子被吹得一飘一飘,双眼紧瞪白衣公子,咬牙说不出话来。


    玖璃、璎璃跟随梅疏影走入,均目不斜视,在老人家的瞪视下走进了灵堂。


    “公子是?”公输夫人见得来人便知不是寻常人物,上前一步有礼地问。


    梅疏影冷面看了一眼云萧,转而向着公输家众人从容道:“在下梅疏影,有些小事想来请教公输老庄主。”


    云萧不明梅疏影喜怒厌憎,仍是有礼地向其拱了拱手:“阁主。”


    梅疏影只哼了一声。璎璃、玖璃向青衣少年点头示意,只是目中有些复杂。


    众人一听其名,暗自心惊。


    梅疏影?!


    莫不是人称惊云公子的天下第一阁——惊云阁主梅疏影!


    公输夫人神色镇定,不知是否听闻过梅疏影的名号,言语间仍是之前那般的婉然道:“公子远来是客,我等不应怠慢,只是老爷远游在外,便是我等也不知其行踪。”


    “这样么?”梅疏影十分从容地露了几分浅薄淡笑,而后想了想,道:“如此当真不巧。敢问夫人可知公输老庄主是何时出门?欲往何处?可有归期?”


    公输夫人摇了摇头道:“出门已有一年有余,不知是往何处,归期并未告知妇人。”而后看向白衣的人又道:“只是家中刚生丧事,老爷若听闻噩耗应是会赶回家中,公子若无急事,可在庄内等候老爷回府。”


    公输夫人言罢,再度上前两步,看着郭小钰与云萧道:“几位无论是朗朗的亲人还是朋友,日前朗朗尚未及下葬,几位都可留下来拜祭一二。”


    云萧不语,郭小钰默然点头。


    “夫人!”恰是此时,管家公输竞匆匆于内院过来:“小少爷形势不妥,血至今未止住,竟似入了险境……”


    云萧闻言眸中立时肃了几分,出言道:“在下懂些医理,可以一观。”


    公输夫人看其一眼,垂手便拜:“妇人谢过端木先生高徒,有劳云萧公子了。”


    “夫人多礼了,在下尽力而为。”云萧言罢便与公输竞问了些详情,公输竞惊愣一时一一答了,与此同时领着青衫少年往内院去了。


    “郭姑娘,叶姑娘昏迷未醒,郁结心伤,我命几个丫头带你们去客房休整一二,待叶姑娘醒来再好生宽慰,请罪领罚,如此可好?”


    郭小钰温和点头,一言不发地由着公输夫人领人带着她和叶悦去了客房。


    梅疏影本立身于灵堂之上,清风撩起白幔,无意间回头来望,便见了踏门而出的那道素色身影。


    双璃抬头来看见手执折扇的人望着那名女子的背影正自出神。


    “公子?”璎璃唤道:“公子怎么了?”


    白衣的人眉间微拧,语声散漫而冷薄:“那人的背影,本公子觉得有几分眼熟。”.


    祭剑山庄之内,云海阁。


    公输云双目紧闭躺在乌木床上。


    云萧被公输竞领着推门入室,绕过黑漆牙雕的云海峰峦屏风行至床侧。


    一旁几名老医者或站或坐,满脸忧思地围着床上已换了玉白色中衣的男子。


    公输竞道:“这位是归云谷神医端木先生的弟子,让他给庄主诊脉看看伤情。”


    几名老大夫闻言立敬,见得公输竞身旁只一少年便又忍不住微疑,踌躇着让到一旁,看着青衣少年上了前来。


    云萧向老医者们点头示意过,坐至床侧伸手执脉。


    众人见着少年切脉过后细细查看了已然为公输云包扎过的剑伤,云萧伸手探公输云五官,一眼看清床上的人便忍不住一怔。


    “云萧公子,我家庄主情形如何?”一旁公输竞久不闻云萧出声,已忍不住出言来问。


    青衫的人立复如常,指间复又看脉,蹙了蹙眉道:“曲池穴已点,伤口也已包扎,血理应已止,现下来看却仍自伤口流出。在下先喂几颗凝血丹给公输庄主服下,一柱香内看是否可以止血,若仍未见效,在下只得喂一颗朱叶丹与公输庄主服下,当能止血。”


    公输竞问:“为何不直接喂服庄主朱叶丹?”


    一旁立身的老医者面色微惊:“公子说的朱叶丹莫不是先人书中所载,采朱果之叶炼制而成的朱叶丹?”


    云萧点头:“正是。”


    “此物竟还有人能采集炼出?!”


    云萧道:“朱果树植太过难寻又极难存活,朱叶丹因此而不易炼就。其有极强的固元回血之能,但药效太重,易伤脾胃,轻易不用。”


    另有医者道:“正是此理。公子有心了。”


    公输竞恍然点头。


    至后云萧还是不得不喂了榻上之人一颗朱叶丹,血终可止住。青衫之人看向公输竞,目中微有忧肃:“公输庄主的剑伤虽重,却还不至于入此险境,在下查看下来,公输庄主思绪不稳,心脾已伤,身摧元疲悲思太过,力空而乏……可是此前有过长途奔波?”


    公输竞闻言一怔。


    一旁医者们恍然:“是了……悲郁已久又体虚心乏,应是奔波太过。”


    公输竞却不言。


    云萧直视公输竞道:“公输庄主的伤病,在身更在心,欲要其痊愈,还望能将云萧所问直言相告,若不然,在下恐怕力不从心。”


    公输竞沉默少许,挥手命其余的医者侍从皆退了下去。


    云萧眉间有惑,未多言。


    公输竞行至床榻前细细查看过公输云未再流血的伤口,慢慢回转身来道:“公输竞作为管家,能言者有限……云萧公子所问,我能答者便答,不便答者还望公子海涵。”


    云萧默然不语。


    “我家庄主出外寻大少爷已久,昨夜方归,又逢大少夫人难产去世,因而心悲力乏。”


    “不知庄主在外奔波寻人多久?”


    “公子一路过来,想必已有耳闻。今年春时我家大少爷因故离家,至今未归,庄主在外寻他半年有余。”


    青衣的人迟疑小许,看着公输竞道:“……是因何故?”


    公输竞怔了一分神色,只看着青衫少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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