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横桥星阵
坟茔未果,野草拂迎。
公输云抱着怀里冰凉的人,不可抑制地哭嚎,控诉。
最后却都只化作了无力。
压抑太久沉淀在心里的苦与痛,控制不住地随着泪水倾涌而出……
掌心里那枚刻着三道划痕的玄铁纹蓦然如铁烙般灼烫,烧得他满心满意都是不甘,都是痛苦,都是无力。
最终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念了你十一年,等了你十年,看了你两年。
不知道我守了你九百多个日日夜夜。
不知道,我为什么放不下你。
不知道……我打死黑马的时候,心也跟着它一起死了。
不知道……你那么远地避开我,我溢满了心底的无助和苦涩。
风朗朗……你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死。
直到死。
你都在念着公输雨的名字。
等着他……念着他。
恨着他,也爱着他。
“公输雨!”公输云蓦然高喝,语声那样愤恨凄冷,嘶哑如喑:“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一定会找到你,让你见她最后一面,让你给她一个交待!”
叶悦那日跟随云萧出去,留了公输云一人在雨帘阁的正厅里,抱着已死之人的尸体,无力无助地哭泣。直至深夜。
红衣少女远远站在阁外,怔怔地看着白幡拂动中的两人。眼中温热氤氲。
后来公输竞被云萧寻来,将重伤初愈心绪不稳已失去意识的公输云接回云海阁。
公输竞背起公输云,语声悲凉道:“还好庄主没有再像那次一样哭得像个孩子……他如今这模样倒像是能放下了……知道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这样我就能放心些了。”
“哭得像个孩子?”阿悦看着公输云,心下突然有些愧疚:“他……什么时候?”
公输竞回头看着少女,回忆着道:“大少爷和风姑娘成亲的那晚,庄主刚回山庄,身上还有伤,看见满山庄的囍字,冲去了大少爷屋里……后来回到云海阁,就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公输竞语声悲寥:“我最怕庄主这样哭……跟他小时候是一样的,好像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了……让人听了觉得心都死了。”
叶悦怔怔地站在原地。
公输竞将公输云与风朗朗、公输雨之事悉数相告。
云萧听在耳中,默然垂目。
叶悦恍了恍神,不觉悲哀又心疼地去看风朗朗。喃声道:“师姐,你实在不该认错了人……”
“风姑娘至死都在念着大少爷的名……根本不知道小少爷为了她……伤至何种地步。”公输竞恨切道:“小少爷从小胆小怯懦,但身子骨好,性格内向单纯善良,是个温柔的人;大少爷便就从小体弱多病,但乐于结交,性子坚韧爱笑,却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小少爷幼时与大少爷极为亲厚,便是夫人也较之不及,但后来小少爷渐渐学事,越加稳重,大少爷就变了……我曾谏言小少爷离大少爷远些,可他并未听,仍旧顾念着兄弟之情,乃至今日。”公输竞仰首而叹:“我其实早已察觉,大少爷一直都对小少爷怀恨在心……风姑娘的事,恐怕也并非偶然……怕都是大少爷蓄意为之。”
叶悦望着风朗朗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手中越水剑重重握紧:“公输雨……”少女语声冷彻:“我定会寻出你,让你跪在我师姐棺前认错,送你下去给她陪葬!”
云萧震了一震,回头来叶悦已经执着剑大步走出了雨帘阁奔冷雾阁而去。“我回小钰那里!”
公输竞恍然一叹,也背着公输云慢行而离。
云萧柔和地望了阿悦一眼,低头来怔然立在原地,总觉心下微异,不知为何.
徐州,东海郡。
长街尽头,湖岛之前。
万千横桥阡陌相交,冷风徐徐。
一辆车身极暗,垂帘素净色敛的马车默然停在了青娥舍湖心之岛的横桥前。
湖面四周鳞次的商铺高低错落,人声嘈杂。
那方帘色肃净的马车停之微久,清风拂动间隐见垂帘上暗线起绣的江河云海图水倾云涌,浊浪层层。
周遭茶肆酒楼中人远远望见道了一句:“青娥舍又有来客,此次不知要等多久……”
有人便接口道:“上次那白衣的公子不过等了半个时辰便自行踏水过去了,也是有本事的人。”
“近来青娥舍里的青娥们出入频繁,怕是有事。”
“是啊,反应也慢了,往日不会这样叫来客久等。”
“这马车刚来,不知要不要过去知会他们一声。”
“是个姑娘!”那人指着马车里掀帘出来的蓝衣少女悦然道:“还是个年轻又漂亮的姑娘。”
“可真漂亮!这可是个少见的美人哪。”
“和先前来的那三人中为首的白衣公子可媲美一番了……咦,她不是要下车候着?”
几个闲暇好事者隔着老远还在论着,便见那方深色马车上,蓝衣少女付了银两好生有礼地遣走了驾车的老丈,自己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
“呀!这么美的姑娘竟是要亲自驾车……”
“不知那马车里是否还坐了人,坐的会是什么人?”
横桥前蓝苏婉轻轻抖了抖马缰,便驱车踏上了横桥。恍然间似觉周遭远远近近的喧闹声弱了一瞬,下瞬又扬起。
“呀!这姑娘,当真性急,半瞬还未等呢竟然自个儿驱车上那横桥!”
“除非陈长老亲自出来引路,其他哪里见过有人能自行去到岛上的……还是驾着马车,这姑娘呀!”
“就是哪,连青娥舍自家的马车出入都要陈长老亲自为首……这姑娘是贸然了。”
横桥之上,蓝苏婉约莫驾车行了五十步,转面恭然看向垂帘之后。“师父?”
帘后女子之声静然:“再行五十步,以东震、北坎为依据,走雷震位,止步半刻。”
“是。”蓝衣少女垂首应一句,再行驱车。
周遭众人原是忧着,至后不由瞠目,竟见那肃色的马车走走停停在那万千横桥中离小岛越来越近。
“这……”众人讶然。
马车之上,女子语声微倦,再道:“走水坎位,行一百步,止步一刻……之后便已无阵,择条近路上岛便可。”
蓝苏婉立时应了,再度驱马。
湖面四周不少人看在眼里,见着马车真的稳稳至了对岸,不由愣神,一老者好生感慨道:“这还是老朽第一次见有人能自行驱车入了青娥舍!好个有本事的姑娘!”
此时便见马车停于岛上岸边,蓝衣的姑娘折身入马车取了什么放在地上,而后再度折身入了马车。
片刻后一抹轻白在蓝衣扶衬下出了马车,而后坐上了蓝衣姑娘取出的那一物上,由身后之人推着,慢行入舍。
围看之人面面相觑,不由有些惊震:那马车里竟是个不良于行的女子。
蓝苏婉走出几步,又停了:“师父您风寒初愈,我还是给您把雪麾取过来吧。”
言罢也未等女子应声,便就小步跑回马车取了长麾抱在怀里。快步跑回将其轻覆到女子肩头,压掖好,便再度推起了木轮椅。
端木若华淡然地抚了抚手中小雪貂,眉目沉静宁远,不起微澜。
“什么人!”一名紫绡翠纹罗裙的女子从一侧矮舍里出来,惊见来人,面色极震。“竟以轮椅上岛……你们……”
“阿离,不得无礼!”那女子身后随后而出另一名青娥,一眼看见停于不远处的马车,伏地便拜:“阁下定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青娥舍五行剑姝之木拜见先生!”
那名叫阿离的青娥看在一旁,惊愣震神。本能地随着另一名青娥屈膝跪下。
椅中之人望向出声之人的方向,语声宁然:“两位不必多礼……恕端木腿脚不便,未及还礼。”
那率先行礼的青娥立即道:“先生客气了!舍监曾言若有人能过横桥星阵自行上岛,如入凡地,必是现今的清云宗主端木先生,故而我等不敢怠慢。”
端木垂首:“还请起身。”
那两人闻言再行一礼,方起了身。
端木空茫的双目平望前方,静了一刻,微仰首问道:“陈长老可是不在舍内?”
那名为木的青娥恭声回道:“回先生,舍监昨天刚刚离舍,还未归来。”
蓝苏婉静立于椅后,闻了此言心中便一紧:“师父……”
端木点了点头,“端木与弟子想拜祭一下傅长老,不知是否方便?”
为首青娥忙低头:“感念先生仁心,两位这边请。”
蓝苏婉心忧云萧安危,但也自知端木行事定有用意,故而不敢多言,默声推着白衣的人随她们行入舍内.
公输家冷雾阁内,素衣的女子望着红衣少女大步离去的背影。
不觉叹了一口气:此时此刻,在梅疏影眼下擅用丐帮之力,必难逃过此人耳目。
郭小钰行至窗前,立身小许,还是唤了影木现身。
一抹翠影隐在窗下树影间,恍然似无:“影主有何吩咐?”
“下令寻一个人。”
影木愣了愣:“……是方才霜宁郡主央影主寻的那人?”
郭小钰垂首应了:“是他。”
影木语声含忧:“影主之前言我等此下行事易被梅疏影察觉……”
郭小钰淡淡打断了影木:“公输雨现身,公输家必生内歧,届时公输明也会现身……虽是有弊,却也有利。你听我吩咐传令丐帮长老寻出此人。”
影木不疑有他,低头而应:“是!”
“先前你是贸然去探了梅疏影?”郭小钰语声一转,忽道。
便闻一阵窸窣,隐约听见翠影跪了下去:“回影主……是。”
郭小钰便沉沉望了远处一眼:“以你隐匿藏踪之能,若非贸然去探,离他太过近了,当是不会被人察觉。”
树后之人语声转低:“……属下谨记,定不敢再犯。”
郭小钰轻而淡地点了头,便已转身离了窗前。
树后翠影倏忽不见。
第82章 惭心之木
石舍茅屋白幡飘荡,偌大的屋内几无寸光,冷风穿堂寒意瑟瑟。
蓝苏婉一路推着白衣的人去到傅怡卉所在石舍,屋前两侧诸多青娥默然伏首而跪。
剑姝青娥木儿轻轻推开了石舍的门:“先生请进,舍老被舍监安置在冰石榻上,只待舍监诛杀了杀害舍老的凶嫌回舍,以其血祭奠过舍老,方会下葬。”
蓝苏婉如今已是忧恐在心,一闻即惊,眉间心上俱现了对云萧的担忧。
白衣的人却静。
青娥木儿领着两人行入石舍。
蓝苏婉方跟随在后推着椅中人走了两步,便见端木若华忽地抬了首。
“师父?”蓝衣少女微怔,止步。
“屋中有人。”端木若华语声淡漠,无惊无起,安然若尘。
前面木儿闻之却惊,手中长剑半拔,冷声朝屋内喝道:“什么人在?!”
垂影如帘,来回飘荡,数名青娥闻声快步而入,拔剑侍在了石舍入门两侧。
舍内深处,傅怡卉榻前,一个窸窸窣窣的身影站了起来,转头来望向门口的诸多青娥。
“小木儿,是我……”在这清一色皆为女子的青娥舍,蓦然响起了一道男子之声,他语声哀婉,凄恻楚然,看过来的双眼中盈着泪反射出微光,垂首而立。
木儿看清榻前男子,眼中一热,蓦然屈膝而跪:“舍主!”语声一转,音已哽咽:“您总算是回来了……”
“舍主……”诸多青娥闻言一悲,俱都朝屋内男子跪了下来。
男子抽咽了几声,一边抹去眼角泪水一边转步走了过来:“你们别哭……小傅儿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呢?”男子走近,正欲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木儿,一眼望见那方椅中白影,便愣了一愣。
他目中尚有泪,双睫微湿,轻轻眨动,抬头来怔怔看着端木若华:“你……你是?”
蓝苏婉心中虽对青娥舍自家人中竟有一个男子而惊愣震然,却并不表现在面上,静立于白衣人身侧。却霍然见那男子望向端木若华,出言而问的同时伸手在白衣人眼前晃了一晃。
“你是瞎子?”
“你,放肆!”蓝衣少女原本温婉的面上陡现威寒,五指一拂数道银丝横在了男子伸出的手前,凌凌泛出寒光。
跪地青娥面色都变,不约而同地爬起拔剑看向蓝苏婉。
默然间闻椅中之人轻声一咳,语声淡泊:“阁下应是青娥舍之主,舍主娄无智。”
男子愣了一愣,眨眼看着木轮椅中的人:“你怎么知道……对了……刚刚也是你发现我在屋内……可你的眼睛……”
蓝苏婉见他自觉地收手往后退了两步,便也俏寒着脸放下了五指。
一侧青娥那名为木儿者警惕地看了蓝衣少女一眼,转身走近男子,附耳道了几句。
男子当即便是一脸惊震,竟丝毫不加掩饰:“你……你就是小影儿一听见就要无端生气的清云宗主??”
小影儿……
四周之人皆静,端木轻轻颔首,不禁又惑然抬头:“不知舍主所言的小影儿……是何人?”
那男子眉目当即便飞扬起来,语气欣然:“就是惊云阁主梅疏影呀!”
……
此时,祭剑山庄清风阁内。衣上红梅灼艳的人左眼一跳,手一抖玉扇兀然砸落。
“公子!”璎璃忙唤。
梅疏影立时回神险险接住玉扇,抬头来蹙眉道:“方才有阵寒意泛过,你们可有感觉?”
双璃俱摇头。
梅疏影眉微挑:“如此后知后觉,怕是得早死。”
双璃瞠目。
梅疏影玉扇一转,越过两人施施然走出阁去:“今日雨帘阁如此热闹,岂能错过?”
双璃尾随在后,璎璃腹诽道:如此舌毒如蝎,怕是得早死!
前面的人霍然回首,扬眉而笑,面若桃李:“古人云:赋敛厚则民谤诅。怎么本公子好意提醒,你却恩将仇报腹诽本公子?”微微眯着的眼直视红衣女子:“嗯?”
璎璃抬头间肃然迎视梅疏影双眸,面色不起波澜:“回公子,属下不敢直言,怕被公子报复,只得腹诽。”
“哦,是这样。”梅疏影点了点头,转身迈步朝雨帘阁去。“倒也是。”
玖璃抚了抚额,便也跟随璎璃侍于白衣的人身后出了。
……
椅中的人低了低头,半晌未有言语,而后抬头来,只道:“……端木与梅阁主确有几分夙怨。”
蓝苏婉便就直接愣在了当场,下瞬霍然道:“你……莫不是梅大哥有时提起的那一位‘弱智’?”
娄无智愕然,青娥舍之姝皆侧目而视。
蓝苏婉一怔,方才回神,尴尬地低了低头:“抱歉,苏婉一时出言冒犯了。”
娄无智定睛看了蓝衣少女数眼,而后展颜笑道:“你定是小影儿未过门的娘子小婉儿了!”
蓝苏婉因他措辞用字面色微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下瞬只道:“舍主与梅大哥应是交情不浅。”
娄无智悦然点头。“他找我多为相询小傅儿的事,现下……”男子回头看向舍内石榻,方才还笑言的面色一瞬便悲恻了:“小傅儿却已经死了……”
端木若华眸色微垂:“傅长老受苦良多,端木悯然……还请舍主节哀。”
周侧青娥不禁都红了眼眶。
娄无智震了震神,目中凝泪望向端木若华:“你……你说她受苦良多……是哪个意思?”
白衣的人迟疑一许,轻轻推开掌心中的雪貂,让其先自爬到肩头,伸手轻转椅轴,往冰石榻上的人近了近。
蓝苏婉回过神,忙接手推了女子过去。
娄无智与青娥们跟随而至,但见女子伸手准确地触过榻上之人的颈,抬手放在了傅怡卉劳宫穴上。“端木欲探明傅长老死因,此间若有不敬之处,还望舍主与青娥舍诸位能宽待一二。”
青娥们面色皆恭肃,娄无智感激又伤楚,十分真挚道:“你是清云宗主,既是神医也是整个江湖都敬的贤人能人,我不知道小影儿为什么讨厌你,但是我一眼见你就很信你!”
椅中之人颔首为礼,目中微有愧:“承蒙舍主错信,端木定竭诚尽力。以慰傅长老在天之灵。”
“谢谢你。”娄无智感激地看着白衣人,又道了一句。
端木不再多言,手指抚过傅怡卉头上的劳宫、攒竹两穴,又触神庭穴,停之微久,低头来轻声咳了咳。
“师父。”蓝苏婉知其定是尸寒之气入指,有伤初愈病体,面上不禁现了忧色。
端木若华轻轻摇了摇头,收回指。继而取出几枚银针,一枚刺入傅怡卉左侧鼻翼半寸,一枚刺入傅怡卉额上神庭穴半寸,再两枚刺入攒竹穴、劳宫穴。
过一刻,伸手取回,一一在鼻下闻过,眉间便蹙。
而后执起迎向屋外之光,出言问道:“小蓝。”
蓝苏婉细细看清,恭声道:“第一枚色较暗,呈莲灰色,转之无光泽;第二枚亦呈莲灰色,不及第一枚色暗,无光;三四两枚出于攒竹、劳宫两穴,呈淡藕荷色,转之有光,光泽浅淡。”
端木若华慢慢放下了手中银针。
蓝苏婉伸手取过,以白巾裹之。
“若端木所料未错……”白衣的人垂目沉声:“傅长老是因中毒而死。”
一侧站立的青娥中当即有人恨声道:“果然*便如舍监所料,是那个凶嫌!”
蓝苏婉不由得转目看向了那名女子,但见她背负长弓,箭矢执于手中紧紧握着,此刻眼中凝了泪恨恨地望着自己手中的箭:“只望舍监定要杀了他……为舍老报仇!”
端木若华的语声漠冷而淡泊,自带一分清寒:“傅长老所中之毒名为惭心木,是西蜀之地常见的香木,有轻微摄心之效。将其置于火中焚烧,会产生淡淡的如同芙蓉的香气,使人闻之心神抑郁。”
木儿道:“只是心神抑郁,便能置了舍老于死地?”
那名背负弓矢的青娥闻言,神情忽震。
端木若华转目间不禁伤然:“惭心木本不能置人于死地,便是焚之再多,人闻入,也不过心绪翻涌,潸然泪下,若是在睡梦中,便会无声哭泣。”众人目中有惑,下时便听白衣的人淡然续道:“端木方才用银针试毒,刺入鼻翼及神庭穴的银针皆有中毒迹象,前者重而后者略轻;但刺入攒竹、劳宫两穴的银针却并无中毒迹象。”
娄无智看着椅中女子,拢眉道:“这说明了什么?”
端木若华垂目:“惭心之毒会因闻入而潜入人心神之脉,由神庭穴始,过攒竹,于劳宫穴终,使人或郁或悲,或泣或诉。”白衣的人语声转寂:“但傅长老攒竹、劳宫两穴却无中毒迹象……便是说明,傅长老摄入惭心之毒时此两穴是被封着。”
蓝苏婉神一震,立时接口道:“若是被封了攒竹、劳宫穴,因惭心木而引起的种种心绪波涌便都会积压在心神之脉伊始的神庭穴……”
端木若华微微颔首:“便是如此。此毒本浅,但若时傅长老心绪极易不稳,又被封住了此两穴,内心积绪无以为出,往日种种过错憾心之事皆会涌入心神之中,致其自省惭心,愧疚悲怮,痛不欲生,待到难以忍受时,便会强自绕开被封两穴,自损心神之脉而出。”端木若华轻轻抬起头,目中有愧:“若此时,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被封两穴解开,傅长老便可免于一死,但若一个时辰之内未及将攒竹、劳宫两穴解封,傅长老心神之脉便已慢慢瘫败,再来解封两穴,便是积绪溃出,心神之脉立断,顷刻断气。”
哐当一声,那名背负弓矢的青娥手中之箭,兀然掉落在地。
泪水涌溢,她蓦然哭道:“舍……舍老……竟是因我们拔那银针拔得太晚而死?!”
第83章 公输云雨
那人转面看向傅怡卉所躺的冰石床,一把扑过去哭倒在了已死之人榻前:“舍老……舍老……是我们弓娥姐妹对不起您!是我们弓娥姐妹害了您!是我们偏信了那自称云萧的凶嫌之言,以为听从他暂封了舍老心神之脉,便可免舍老看到刀姝姐姐们惨死之状而悲极怮极,伤了心脾!!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的错……舍老……舍老!”哭声怮极而歇,哑然难继。
闻者都禁不住一悲,涩然间心痛难止。
娄无智眼中再度一湿,抚心而痛。转目间却见木轮椅中原本端坐的女子慢慢站起了身来。
“师父?!”蓝苏婉一惊,急欲掺扶。
一众青娥皆侧目,娄无智见其虽慢,却真真是慢慢自行站了起来,便就愣了一愣:“……你……你不是瘸子??”
蓝苏婉寒目看向娄无智。
端木温然垂目望了一眼前方虚无,微微束手避开了蓝衣少女相扶的手。
而后踏步于地,慢慢地自行往傅怡卉所在冰石床,及那名悲哭的女子身前走近了两步。
众人惊见白衣的人身形清瘦纤然,皎然如竹,但行出不过两步,便已气息一弱,面如霜雪。
“你……”娄无智颇忧心地看着女子,方道了一字,便见白衣人正面于石床横侧,慢慢屈身跪了下去。
“师父?!”蓝苏婉脸色一白,惊声一句一低头便跟随端木往地上一跪。
众人皆震皆惊,诸多青娥一眼见得那白衣微寒、默然离尘的清云之主跪身于地,竟都不敢安立,全部跟从跪在了石舍之内。冰石床前原本半扑在榻上的那名弓娥也是下意识地便从端木身前退开,跪至了榻侧一隅,独娄无智愣然立在端木背后几步之外,看着青丝如墨、双鬓微雪的白衣女子。
“幼徒行针相助,却未能善始善终,封住傅长老攒竹、劳宫穴后未思及可能之祸,致使傅长老中毒后因未及时解封穴道,心神之脉寸断而亡……此为萧儿轻率、思虑不全之过。”白衣的人伏首向已死之人拜了下去:“端木身为人师,授教不严,以至诸多青娥错信于幼徒之下害傅长老枉死……端木在此,不得不向长老,及青娥舍诸位请责领罪。”
众人皆静,拧眉伏首在地,只觉骇然。
蓝苏婉心下震楚不已,满目是忧。
娄无智愣了愣道:“那封住小傅儿攒竹、劳宫两穴的人是你的徒弟?”
端木伏地,心中愧然而伤:“傅长老攒竹、劳宫两穴为银针所封,元力所梏,故难以自行破开,积绪只得绕之,寻常针法皆不能做到,唯有本宗所授点水针法有此效力……点水针法唯我谙熟,再有会者,至此只幼徒云萧一人。”
“什么!”木儿惊声抬首:“那凶嫌当真就是先生幺徒,云萧公子?!”
端木阖目,抬首间直身而跪:“青娥舍弓娥所见,误为凶嫌的那一人确是本宗门下弟子,名为云萧。”白衣的人望于远处,宁声道:“如端木所料未错,时应是傅长老心绪极为不稳,且已受刺激,萧儿故以点水针法封此两穴以助傅长老暂闭心脉,修养心神。若不中惭心木毒,傅长老便始终只在深眠之中,有益无害……但却有深谙此间之理的另一人在场,焚木下毒于傅长老……此人当时必是离傅长老极近,不但深谙毒理,精通人体之穴及其弊害,且能巧利人心善用已存之人事物,稍做添改变化以趋自身目的。”端木面色已肃:“心思玲珑七巧,深沉缜密,聪慧而果决,行止平静若乎寻常,常人难以与之敌。”
“是……是她?”那跪地弓娥霍然一震,起身便道:“是那个女子!是她一直在添弄篝火,看似极为寻常且不会武功,但举止间平静地异乎常人,让人不敢妄生轻视之意……”
端木若华转目间不禁问道:“不知此人的姓名是?”
“只知姓郭。”
端木惑然,微微蹙了眉,沉思不语。未几,轻咳了几声。
“师父!”蓝苏婉面上一忧,紧紧望向白衣的人。
娄无智忙上前扶起女子:“你快起来,我听闻来你一直都是无人不敬的,这样跪着,我青娥舍可担不起……”
端木若华垂目歉然,依言而起。“娄舍主言重了。”
蓝苏婉忙上前掺扶,白衣的人低头间止不住地咳了起来。“……傅长老之死虽非萧儿之责,但有他轻忽之过。端木在此恳请娄舍主宽待一二,命陈长老对其手下留情。待端木日后携劣徒过来,再向青娥舍请罪。”.
祭剑山庄。
雨帘阁的正厅里漫开阵阵寒意,只是初冬十月,却已如临岁末严寒。
一人低垂着头呆呆地站在玉棺一侧,神情恍惚,面白如雪。
“您快走吧!快回去吧!小云求求您了!”他身后站着一个小丫环,梳着双髻,眉眼清秀极为灵动,急得眼中转泪:“庄里的人已经听闻您的消息……很快就会过来。”
棺侧之人身着明紫长裳,襟口微敞,衣覆薄纱,身形清瘦颀长,远看极为倜傥风流。
那人并不说话,伸出的手骨瘦如柴,呈现着惨淡而病态的白……轻轻抚上了风朗朗的玉棺。
“雨少爷!玉棺凉,您别摸了!快随我回去吧!!”那小丫环已急得哽咽,上前扯住紫衣人的长袖,满声乞求。
那人慢慢低头,将头抵在了玉棺上。
透过薄薄的棺盖,紧紧看着棺中安静阖目的女子,撑在棺沿的手微微抖。“朗朗……”
声音极为喑哑低沉。
他身后的小丫环眼眶已红,蓦然往正厅外望了一眼,紧扯屈身伏在棺盖上的人。可那人恍若未闻,整个身子伏在玉棺上,肩头止不住的抖簌。“朗朗……”
小丫环眼中急甚,紧紧咬牙一瞬,只得一闪身从正厅一侧的木窗跃了出去。
风吹幡动,紫衣孤影。一棺一人,一死一生。
紫衣的人五指冷白,纤长细瘦,无一丝多余的肉,隔着玉棺抚在风朗朗脸颊上,不住地轻簌:“朗朗……”
正厅门口兀地响起脚步声,一人霍然止步在厅前,神情极震:“公……输……雨……”一身黑衣绝肃冷寒,全身都在颤抖。
棺侧的紫衣人全身一震。整个身子猛然静止,片刻后,抚在玉棺上的手慢慢蜷起,五指紧紧握住。
再不抖簌。
“公输雨!”泪已涌出,牙关紧咬,公输云怒喝着大步而入,一把拉起了棺上的人:“公输雨——”
紫衣的人被拉起的同时猛地一把推开公输云,只是身瘦气弱,不但未能推动,反自己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跌坐在风朗朗棺椁旁。
公输云满面是怒是恨,自上而下俯视着地上的人,整个身子止不住地抖。难以成言。
“他就是公输雨?!”红衣少女快步而入。
雨帘阁外,众多公输家的长者、夫人、旁系在仆从的簇拥下闻讯赶来,全部涌进了正厅。
叶悦看了身侧的郭小钰一眼,后者淡然颔首,眸中波澜不起。“放出风姑娘死讯后,他便现身出了。”
云萧缓步踏入阁内,不远不近地看向玉棺一侧跌坐在地,发丝拂乱,胸口急剧起伏满面冷白的男子……目中不知为何微微震。
公输雨低垂着头看着正厅地面上青釉色的雕花冷砖,长发披散于肩背上,手紧紧扶着玉棺。散落额前的长发遮住了紫衣人面上的神情和目色。
“公输雨!”公输云眼中有泪,颤抖着声音冷喝着又朝他走近一步。
紫衣的人身子一颤,撑扶的手微微抖了起来,低头跌坐着,一声不吭。
一侧公输家之人皆叹,侧目不欲多看,不欲多言。
公输竞肃然立身至公输云身旁,公输夫人缓缓由丫环掺扶着走来,面上淡然,一眼望见棺侧男子,目中闪过一抹异色。
公输云几度张口,却都说不出话来。厅上人声萧瑟,他终忍不住问道:“账册……玲珑阁……这些事,真的是你设计的?”
地上的人抑着声咳了起来,许久才慢慢抬头。
一张眉峰淡拢、清癯消瘦却仍旧俊逸儒雅的男子脸庞现了众人眼前。他看了一眼公输云,恍然又低头:“阿远不是都说了么?”
阿远便是先前服侍公输雨,后来招供交待出所有的那名家仆。
“你为什么?!”公输云控制不住地一把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襟。
紫衣的人毫无防备。身形消瘦,病弱而无力,颤巍巍地被公输云从地上拖拽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泪溢满眼眶,公输云紧紧看着面前的人,看着,看着,有水流过脸颊。
猛然一拳已打了过去。
公输雨闷哼一声,脸上顷刻肿了起来,嘴角有血流出。
公输云目露狠厉地看着公输雨苍白的脸……握拳的手再度一紧,恨切道:“我对你不好么?朗朗对你……不好么?”
公输雨的脸色一瞬间晦暗到了极点,五指轻簌,无力地伸出去推公输云:“好……好……你们对我都好……都……好。”言至最后一字,声音陡然喑哑:“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朗朗。”
公输云松开手,任他踉跄着退后、慢慢站住。
黑衣的人低头间已是泪流满面,几乎是本能地喃道:“你就只对不起她么?”
公输雨全身一震,眸中陡然震颤,抬头来呆呆地望向公输云。“我……”他眼中慢慢氤氲,恍然间胸口起伏得厉害,失神地向公输云走近一步:“公输云……”
“来人,把大少爷带下去歇息。”公输夫人轻轻拂过袖摆,面色柔淡地朝着身后不高不低地吩咐了一句。
紫衣的人怔怔止步,低头间眸中泪涌,双唇再度紧抿,只痴痴地转头去看那方冷玉棺中的人。
叶悦再也忍不住,霍然拔出越水剑:“是你害死了我师姐!你做了那些事,你害得我师姐饮恨离世……”鲜烈的身影一跃而起,毫不留情地刺向公输雨:“她到死都在念着你的名字!你竟敢这样骗她!你竟敢这样对她……!!”
公输雨闻言望来的刹那,越水剑已至胸前。他目中一震。
阿悦甩剑无情,哭道:“我要杀了你给我师姐报仇!让你下到地狱……给她赔罪!为她陪葬!!”
第84章 九宫杀阵
紫衣的人目中一瞬惊茫,脸色煞白地往后趔趄了一下,终是避无可避。
公输家之人俱惊,震在原地,竟都不知上前阻止,也来不及出手。公输夫人微垂首避开了视线。
云萧眉间微一皱,青影一闪已上了前去。
却见黑衣一拂间有人猛然出手,一把握住了长剑。
越水剑割过黑衣人的掌心,被骨肉紧紧梏住,停在了公输雨胸前两寸。
众人皆愣,阿悦怔怔地看向了公输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剑上的血:“……你?”
血涌如柱,手掌卡在剑身上是那种割裂开的疼。
黑衣的人也是震颤,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握在剑刃上的手。心口猛然灼痛。
紫衣的人看着他,苍白红肿的脸更见苍白,神色怔然间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公输云……”
公输云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够了!”掌中的血溅洒在紫衣的人脸上、青砖上、玉棺上,滴滴凄艳。
侧目望他,公输云目中绝冷:“你那样对我和朗朗,还以为我能原谅你么?!我费尽心机地寻你,等你回来,都只是要你见朗朗最后一面……要你给她一个交待!!”
公输雨痴然地站在正厅之中、公输云面前。猛然声颤:“你杀了我吧。”双腿一软,跪倒在玉棺一侧,他低头伏首,无措无力无望道:“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那病弱清癯、苍白纤瘦的人猛然在棺椁旁的青石上蜷缩成一团,哑声一遍遍颤声道:“你杀了我……杀了我……”
公输云负在背后的左手血流不止,却仍旧被他如同感受不到疼意般紧紧握起。公输云面覆霜雪,一言不发。
霍然伸出了右手。
在场之人无一不惊,俱都震震看着正厅之中的这对兄弟。
“庄主……”公输竞迟疑地唤了一声。
“庄主!”霍然几个家仆丫环跪在了地上,伏首恳求道:“求庄主饶了大少爷这一次……求庄主开恩……”公输家长者、旁系、夫人身侧的丫环仆从陆续间竟都跪了下来,语声哽咽道:“大少爷身子不好,犯再大的错受的苦也肯定够了,求求您饶了他这一回吧……”重重磕头在地。
传闻公输家庶出长子性情温柔,坚忍爱笑儒雅风流却极体恤下人,体贴宽容待人用心……看来不是假的。梅疏影闲闲地敲着手中玉扇,挑眉望了一眼雨帘阁内。
只不过公输云寻了半年也寻不出的人,却被叶悦轻而易举逼了出来?
玖璃上前一步道:“禀公子,公输雨是被丐帮弟子引出。”
梅疏影目中一沉。丐帮?郭小钰手下的丐帮弟子竟有如此强的效力?
猛地一震,梅疏影霍然醒神,转首间悠悠冷冷地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玖璃惑:“公子您说什么?”
梅疏影不冷不热地瞟了他一眼:“说的是你笨。”
玖璃往后退至璎璃身侧,再不吭声。
…….
青娥舍内。
娄无智看着慢慢坐回椅中的白衣人,不住地点头道:“你是清云宗主,说的话我当然是信的。只不过我回来就没见着小梦儿,不知她去了哪里……”
剑姝木儿闻言,起身回道:“回舍主,舍监临走时交予木儿一物,交待您若问起她,便转交于您。”
紫绡翠纹罗裙的女子自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递到了娄无智面前。
“这是……湖底阵宫的钥匙?”娄无智接过,惊讶地看着手中那方厚重古朴的八卦铁罗盘。
端木若华闻之微震。
娄无智不解道:“小梦儿不在,这个东西我哪里会用?她到底去了哪里?”
木儿重又跪回地上,似有迟疑。
娄无智挥挥手道:“清云宗主与小影儿未过门的娘子我都信,小木儿不用想着避讳。”
木儿头一低,便道:“舍监去了广陵郡公输家,为的……就是诛杀舍老和子儿她们遇到过的云萧公子……”
娄无智闻言愣了愣,忍不住低头去看椅中之人的神色,但见白衣的人面无悲喜,似是早已料到,神情三分淡漠,三分沉静,三分宁和,只有一分微寒。
娄无智尴尬道:“我没有料到小梦儿动作这么快……”
“师父。”蓝苏婉扶在椅背上的手一紧,忧急地望着端木若华。
白衣的人眉间面上仍旧平静,忽是淡淡出口:“舍主所言湖底阵宫的钥匙……可否予端木一观?”
众人微有不解,娄无智低头看手中的八卦铁罗盘:“好啊……”
木儿却倏地出手,拦下了娄无智伸出递与白衣人的手,低头道:“木儿非是对端木先生不敬,只是想告诉我们舍主一声……舍监交待,此物是青娥舍数千姐妹一起送予舍主您弱冠时的生辰贺礼……实际还未全部完成。”言至此处声音已低:“舍监临走前却交待木儿提前送予舍主,其中意味,舍主当能明白……故而还请舍主放在心上。”
娄无智闻言便怔,目露忧惶:“小梦儿她……这是什么意思?”
椅中之人道:“陈长老予娄舍主之物,可是一个罗镜?”
蓝苏婉望了一眼,立时道:“回师父,是。”
端木若华眉间现了一分忧色:“湖底阵宫……莫不是为了陈长老往年曾言有意研索的九宫玄天守阵?”
木儿转头看白衣人,目中极惊,兀然跪地:“端木先生,您知之甚多,木儿不欲再相瞒……舍监往日提到湖底阵宫也常道九宫玄天守阵,可日前临走之时,却唤之九宫玄天杀阵……木儿备感不祥……不光是对于先生的弟子云萧公子,对舍监亦是!先生若知其中可能,还望能指点一二!”
“九宫玄天……杀阵。”端木若华面色一凛,语声转肃:“敢问娄舍主,手中罗镜是有几层?”
娄无智有感白衣人周身之气微变,不由得凛神,忙低头细细看过手中罗盘:“一、二、三……三十六圈。”他霍然抬头:“小木儿,这个罗盘比以前那个似大了一些?”
木儿垂目:“大了一倍不止。”
娄无智一愣。惊觉什么,面色便急,“小梦儿曾言这罗盘钥匙有多大她所造阵宫便有多复杂多危险……”言罢立时把手中之物塞入了端木若华手中。“那个什么九天杀阵守阵我实在不懂,你只帮我看看,小梦儿这是何意?”
端木若华接过罗镜,五指极慢地抚过,许久,目中震然:“这是……一个能变动九九八十一小阵、七七四十九中阵、四四一十六大阵,广愈百里极庞大的阵宫机括的钥匙。”
广愈百里?!
娄无智傻了一瞬,转头望木儿,语气微惊:“小梦儿她……可是已经答应公输家的提议了?”
木儿看了一眼端木师徒,下时回道:“回舍主,并未。舍监与公输家道……合力造出地下阵宫,作为送予舍主的弱冠之礼,方能显公输家诚意。届时再请舍主定夺,是否与其联手,同掌吴越之地。”
娄无智目中忧甚,转头看端木若华:“清云宗主……你知不知道小梦儿做了什么?可有危险?”
端木若华静了半晌,“若湖底阵宫是陈长老与公输家合力所造,其规模与机巧,定非常人所能想象。陈长老却将此未完之作所相关的罗镜钥匙提前交付舍主,只能说明此去往公输家,凶险异常,几无生路。”
众人一震。
“还请先生一定救我家舍监!”木儿只感自己先前的忧虑半点未错,顿时手脚俱凉:“舍监武功平平,她欲诛杀之人既能杀害江湖武榜排于第二的舍老,武功怎可能弱?!我原就怀疑舍监为替舍老报仇会行极端之法……如今看来……”
娄无智也看向了白衣之人。
“只望陈长老非是将已经完成的九宫玄天守阵临时改动变换成了九宫玄天杀阵来对付萧儿……”白衣的人面上亦忧,阖目一叹,“青娥舍原本只研生门玄术,陈长老浸淫其中二十余年,精通此道。今番一改生门之术以作死门玄术,其道相逆,其理相背,变化莫测,惊险以极,实有玉石俱焚之意。”
蓝衣少女听在耳中,面色已白。
青娥舍之人听罢,也是忧急伤甚。
“我们还来得及阻止小梦儿不惜陷自己于险境也要杀你徒儿么?”娄无智满面伤郁。
“不知陈长老离舍已有几日?”端木问。
“回先生,已有三日。”
白衣的人面色便凝:“自陈长老离舍之时起九宫杀阵已然开启。怕是来不及了……”
“那我们……”娄无智彷徨无措。
“来不及,也须尽力一试。”端木若华忽抬头望向娄无智方向,语声微凛:“端木想去贵舍机要之地、湖底阵宫所在看一看……不知娄舍主可肯答应?”.
公输家雨帘阁正厅之上。
一黑一紫、一跪一立的两道身影零落在凉薄的玉棺一侧,恍若坟前衰草,寥落而无力。
管家公输竞看罢许久,轻轻挥手命人上前掺扶起了地上的人。
“带大少爷下去梳洗休息。”
紫衣的人撑着一副病弱的身子,羸弱地任人掺起,脚步不稳无念亦无意地随仆从起身,随仆从转身离去。
紫衣长裳,背对立身在棺前的人,步步行远。
公输云怔怔地望着那人麻木又凄凉的背影,心猛然痛涩,怨恨又不甘。目中满是伤然,又忍不住要愤要怒要恨:“我记得……从小到大我问过你很多次,最想要什么……”目色一深,他抖声道:“公输雨,其实你从未与我说过实话……是不是?”
紫衣的人背影一震,握在长袖下的手微微发白。
“你说话啊!”公输云兀地冷喝。
“……是。”
公输云有些控制不住地喃了一声,“……只想要我无忧无虑地活着?”心下突然涌上一股冲动,上前一掌打死他的冲动。在这厅堂上,在众人面前,就在朗朗棺前。
“骗了我那么多年……我竟还一直信你……把你当成世间最好的哥哥……”
背对他的身影猛然颤簌了起来,公输雨头垂地极低。
“你以为……你说你想要祭剑山庄,我不会给你吗?”公输云深深垂目:“你做那些事……不都是为了夺庄主之位么?”
转目望他,公输云眼神极悲,“我知道你除了身子差,才德声名皆在我之上,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所以我问你,问你最想要什么……”手指轻轻抚上风朗朗的玉棺,他低声道:“你若能早些告诉我……最想要的其实是祭剑山庄……我便会把山庄给你……你也就不用这样不择手段地陷害我与朗朗了……”
“雨少爷我扶您下去!”跪地的仆人中忽地站起来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环,低垂着头碎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公输雨。
公输雨整个身子都靠到了她的身上,掩在长衣下的双手颤然难止。
“您身子不好,先下去歇息……歇息……”小丫环语声微有哽咽,不知为何。
公输云望着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被人撑扶着走出雨帘阁。
心头的怨怼不轻反重,牢牢桎梏着身体的每一寸,他望向玉棺中静静阖目的年轻女子,蓦然泪落,身形颤然。
第85章 蛊踪何在
行至雨帘阁外,公输雨伸手牢牢抓住身侧的人。
“小云……我做错了么……”
小丫环不住地摇头:“您没错……您没错……您不是故意的……您没想这样的……”
“小云……我的心好疼……”
“雨少爷,不疼……不疼……我扶您去休息……”
“是真的疼……”
“小云知道……”
“不……你不知道……”
眼中一热,小丫环泪如泉涌:“是……小云不知道……”
公输雨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不过数步,重重咳了一声,嘴角涌出无数血。
“雨少爷!您别吓我……雨少爷!”
公输雨眼前一黑,脚步踉跄着往前栽去。
四下无人,一侧突然闪出一个白衣人,伸手扶住了他:“你看起来病的不轻。”
梅疏影扶着紫衣人右臂,将人重新掺到了小丫环身上:“可要本公子叫个人来给你家少爷看看?”
那人却似无常般扬手以长袖抹去了嘴角血迹,抬首间笑容那么清朗:“公输雨谢过,只是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小丫环几分警惕地从梅疏影手中抽回公输雨的手臂,一声不吭地扶着那人快步远去。
梅疏影立在原地,目中有些深意:“他肘间那印记……”
双璃上前一步惑道:“公子?”
“云萧何在?”
“梅大哥。”青衣的人缓步上前,亦望了一眼远去的人。
“你小子也跟随出了?”梅疏影微微挑眉。
云萧抱剑行了一礼,“只是觉得这一个公输家大少爷,实在与想象的极不相同……”少年再道:“见他病弱,也忍不住跟随出来看看是否需要帮手。”
“且说是怎么个不同?”
“不像是……”雨帘阁外的小径寂静无人,云萧揣度道:“不像是听来那般心机深沉、陷害为恶之人。”
梅疏影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确如你所说,本公子亦有此感。”
云萧迟疑一刻,忽是眉间轻蹙:“梅大哥可有觉得今日公输庄主有些莫明?”
梅疏影侧目:“你且说。”
“对公输雨好似极为怨恨,却又有一丝本能的于心不忍……”云萧抬眸望远,眸中有惑:“且他自己好似不知。”
梅疏影转头来长眉便挑:“本公子怎的未感觉到?倒觉公输少庄主伸手欲来个了断之时的气势颇足,兄弟间撕破脸反目之象已成定局。”
云萧低头来便怔了怔,仍带三分疑虑的目色敛了下来:“或许,是云萧的错觉。”
执扇的人不置可否。抬手间敲了敲手中玉扇:“或许你比本公子要稍稍敏锐一些。真如你所说,也未可知。”
璎璃腹诽:云萧公子比到公子敏锐不知多少.
“今夜……是个风雨夜。”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望着前方混沌虚无,恍然道了一句。
青娥舍湖心小岛上,西风向晚,拂乱了白衣人鬓边细如丝的雪发,轻撩淡绕,飘渺如雾。
“先生请。”剑姝木儿立身在娄无智身后,恭声引路。
小岛正中,一座极低矮的茅舍前,娄无智上前走了几个步法,之后亲自推开了屋舍的门。
蓝苏婉看了一眼屋内望眼可尽的桌椅床榻,心中有惑。默声地推着白衣的人跟随他们进了屋内。
茅舍矮门在几人身后合上,明黄如豆的油灯嵌在墙上随即亮了起来。
木儿行到屋内正中,跪地屈指有节奏地敲着地面一处。
“地下……有风。”端木若华闭目细细听罢,轻言道:“步声空而浊……未料到,贵舍竟有诸多姊妹常隐于地下。”
娄无智有些惊奇地看向眼前神色平和淡淡的女子:她真的是瞎子?
少许,木儿所敲地砖被人从下移开,屋内响起轻微的机括声,有序迅速而清晰。
无怪于青娥舍会建在这一方湖心之岛上了。
端木目中现了三分敬佩之意。
蓝苏婉惊见屋内地面的石砖块块挪开,正中慢慢现出一个四方地穴,地穴以第一块地砖为始,一块块被移去周边之砖,层层扩大,慢慢成一硕大穴井。移砖之速有序而迅捷,伴随着清晰的机括声,定非人力。
蓝苏婉正愣,便听索链声轻响,有什么一寸寸升了上来。
厚重的铜板发出轻响蓦然与地相接,代替先前砖石铺呈在了屋内中央。
娄无智一面走至铜板上一边道:“可以上来了。”
蓝苏婉看了他一眼,迟疑着推着白衣的人上了铜板。木儿跪于铜板上又敲了数下,机括声再响,铜板一寸寸降下。
白衣的人始终平静,神色清浅。
蓝苏婉静立于木*轮椅之后,面色便也缓和淡然。
索链声响之已久,铜层降之愈深。
椅中之人静落肩头的万千青丝微微拂散.
清辉离离,凉月如勾。
悄无人息的雨帘阁正厅之上,树止夜静,墨影斜,阴云蔽月,风声悒。
“朗朗,我带它来看看你……”凉薄的玉棺一侧,一人怀抱稚子俯身靠近棺内的女子。神色平静抑然。
怀抱中的奶娃儿沉沉地睡着,偶被穿堂夜风拂过鼻尖,发出轻微的咿呶声。公输云看着它,眼中氤氲出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奶娘说他乖巧又温顺……和你很像……”
黑衣的人垂目去看棺中的风朗朗,恍然默声。
下一瞬……眼神变得那样疼涩。“今日……他回来了……你看到了么?”
云聚云拢,蓦然风簌。
“他来看你了……说他对不起你……你,都听到了么?”公输云抑着声,缠着纱布的左手极轻地撑在玉棺上。“我知你最后……不过想见他最后一面……到今日……他跪于你棺前认错……伏首……惭心……你能原谅他了么?”
棺内的人悄然无声,隔着莹莹玉棺,眼角似有泪痕滑落,心已释,念皆了。
分不清到最后,是爱多些,怨多些,还是恨多些……
只是到死都没能再见到那一人。她的心,她的爱,她的归宿。
不管中间有怎样的错结,她终是知道,自己放不下的那个人,是他。
是那个,神情始终温柔,从无愠怒之气、安静坚韧的男子。
那年马上抬头一望,紫衣长裳刻入心中……永远忘不了他温柔一笑,望着自己道“你是……风朗朗。”时的神情和目色。
朦胧清晰,恍然如梦。朝朝暮暮,依稀如昨。
明明就在自己身边,却总让她感觉那么遥远。
明明对自己温柔至极,却总莫明觉得他心无归属。
明明温然爱笑,却总似目中有泪。
那个人……其实一直是忧郁的。
她多么想,陪伴他照顾他……呵护他温暖他。
只是,一切都是惘然。
能温暖他的人,终归不是她。
声朗朗,人相离,万念喑,风已逝。
夜风瑟瑟,拂断平生。
公输云慢慢伏在棺盖上,声音不觉间抖了起来:“可是为什么我无法原谅他?我以为寻回他……向你认错……让他自省,让他愧疚,让他心有不安,就是我想要的……可是原来不止,他再疼,我都恨;他再痛,我都不肯罢手……我根本无法原谅他……”语声一转,黑衣的人陡然无措:“可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他怎样……”
指间一湿,泪落在玉棺上,公输云的目色深沉而无力,怨怼又彷徨。“我究竟……是想要他怎样?”
厅外院中,兀然影绰,公输云震了一瞬。“谁?!”
黑衣的人起身走出,抬头来看见一人执扇而立,高高地站在院墙上。
一身白衣如玉,映着醴艳朱梅,清艳而又傲然。
“公输少庄主。”梅疏影悠然道:“深夜打扰,实在冒昧,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言毕眸光淡淡地瞥了一眼院中树后。
公输云静静望他,半晌后,点了头:“好。”
公输云唤来仆从,将幼子抱回了奶娘屋中。随着梅疏影走出了雨帘阁。
待两人走远,一袭紫衣从树后极慢地踱出。
祭剑山庄后院,梅疏影踏步而落,在花町回廊一侧止了步。
公输云望着白衣人的背影。“不知惊云公子找公输云是为何事?”
梅疏影回首间悠然笑道:“我最想问的,莫过于公输老庄主的去处,只怕你并不知晓。”
公输云回望梅疏影:“公输云确实不知。”
梅疏影走近公输云,直视他微红的眼眶,挑眉道:“公输少庄主对风姑娘的感情倒是意外的深。”
黑衣的人一怔,霍然垂目:“惊云公子何时也关心在下的私事了,有话还请直说。”
梅疏影敲了敲手中玉扇:“并非是有话要说,其实本公子只是对一事有些好奇,忍不住过来相询一二。”
公输云皱了皱眉:“何事?”
“少庄主之前身中苗蛊,后来剔蛊未成,恰巧化去,方才转醒……此事你可知晓?”
公输云点头:“知晓。阿竞与我说了,所中可能是药蛊,有感另一蛊之死,慢慢消弥化去。”
梅疏影笑望他:“竞管家可有告知少庄主中的是何蛊?”
公输云目色微深:“言是情人蛊。”
“此蛊源于苗疆,少庄主如何中蛊,心中应有数。”
公输云眉间微蹙:“我确实去过苗疆,在一位研制玉颜膏的苗族女子家中逗留了数日,她也曾出言挽留。”
梅疏影笑了笑:“少庄主的风月事疏影就不多问了。只想知道少庄主可知情人蛊从来成双,就不曾听闻过单独种下的。”
公输云静了少许,缓缓道:“阿竞的意思……另一蛊应在朗朗身上。”
梅疏影嗤了一声:“少庄主难道不知情人蛊是两情相悦之蛊?那苗女若是在少庄主身上种了此蛊,又把另一蛊让你带回徐州机缘巧合之下落到风姑娘身上,岂不是令你与别人心意相通,促成你们的好事?”白衣的人满面是笑:“那这苗女可真是心地善良的很哪。”
公输云冷目:“惊云公子此话何意?”
梅疏影挑眉道:“并无他意,本公子只是想到其间不合理之处,说出来罢了……先前本也无意多管闲事,只是今日霍然发现了一事,忍不住要说来与少庄主听。”
公输云皱眉看面前的人:“不知惊云公子发现了何事?”
梅疏影睨了眼黑衣的人,面上笑意颇深:“少庄主的兄长——公输雨少爷身上有情人蛊。”
第86章 人心之怖
公输云全身一震,愣了半晌。而后目中不由现了戾色:“惊云公子此言,怕是有些不合适吧!”公输云已经寒下了脸:“惊云公子难道是觉得公输云先前所中的蛊,与他才是一对?”
梅疏影看着公输云,倒是微蹙了眉。
公输云冷笑了一声:“且不论兄弟人伦、我与他皆是男子……时至今日,公输云与他这个兄长除了仇怨还剩了什么?”黑衣的人微微嘲讽道:“公子既言情人蛊所对两人理应是两情相悦……我如今对他难以消弥的怨憎怒恨……又从何而来?惊云公子不觉得可笑么?”
梅疏影转面背对公输云,神色变了一变。
当日验蛊,公输夫人见本公子来便将手边瓷碗递与了身后的婢子,有意相避……她缘何不欲叫本公子见那蛊相?郭小钰说是情人蛊她似面有迟疑,又是因何?后面又为何坚持要剔蛊?情人蛊既是药,不去又如何?
白衣的人蹙眉半晌,手中玉扇转了一转。
便只有两个可能:一者,公输夫人知其并非情人蛊,而是另一味毒蛊,因而非除不可;二者,她知公输云体内的情人蛊非正常的情人蛊,虽是情人蛊,不剔除却有大弊。
神色忽震,想起公输雨肘间那条颜色极深的线。
梅疏影想到什么,面色一刹那间变得极差。
怕是她两者皆知!
情人蛊要怎样才算得异常,若不剔除,必有大弊?
……便只有无人会去试的,单独种于一人。
当日云海阁内,云萧曾问,若情人蛊未能相对,只一人服下会如何?
郭小钰答:那此人应会对身边最亲近的人渐生情愫,心意原本是浅的,却要因蛊而深,不能自主。
梅疏影回头来打量了公输云许久,忽道:“不知少庄主的兄长公输雨……是出生便先天带疾,体弱多病……还是后来少庄主至少会跑会跳会找人玩耍了,才开始身子越来越差?”
公输云怔了怔,抬头看向梅疏影,皱眉道:“惊云公子这话又是何意?”
“你可知情人蛊此物,若单独种于一人,会不能自主地对身边亲近之人渐生情愫?”梅疏影紧紧看着公输云,“……又因感觉不到亲近之人体内的另一蛊而心生不安,使得宿主极为敏感,长此以往,便易忧郁多病?”
公输云一震。
梅疏影不冷不热地睇目于他:“当年少庄主兄长甫开始多病时,必只有少庄主常年伴于他身侧吧?疏影猜测,少庄主幼时定是常常去亲近贵兄长,而除少庄主之外的人,却甚少得见公输雨。”
公输云身形震颤,目中惊异:“母亲言,这是为大哥安心养病而安排……”
梅疏影微微冷笑,不无讽刺道:“公输少庄主真真是有个了不得的好母亲。为了护你,她不惜毁了另一人的一生。”
公输云目中一凉,眉间狠狠一蹙。
“她让那人心甘情愿为你生,为你死;因你喜,因你悲……原本可能要相互竞争的人,却变得必会用尽自己的所有对你好,不会跟你争一分一毫,绝不会想要加害你。每日除了痴痴地等你盼你念你,再无力去多想多做什么。”梅疏影微拧眉:“抑郁,却要强作开怀;痛苦,却不得不坚韧;不能与他人道,不能显露半分,情思深藏,全化温柔……”
阖目间,梅疏影紧紧握住手中玉扇:“试问天下间,有什么比摆布别人的心更加可怖?”.
雪幔香凝人寂,独坐夜寒风冷,迢迢梦断更残,不知此心何寄。
慢踱棺侧,人影徘徊。
他轻轻伸手抚上棺木,瘦削苍白的五指摩挲在玉棺湿冷处。依稀,是那人方才落下的泪。
红颜已残泪难干,忍别离,心已愧,独负千千罪。
紫衣的人失神地望着那泪光半晌,轻轻推开了玉棺。
女子平静温柔的脸反射着窗外月光,温顺柔和已见安然。公输雨轻轻抚过她鬓边软发,慢慢将人抱起,于正厅棺侧搂入了怀中。
压抑的哭声回荡在灵堂之上,无力无措,惊痛茫然。
“为什么……你这么傻……”
人声抑,风声寂。
“为什么……没有和他在一起……”公输雨微颤着抚她背上的发,手指过处,那样怜惜:“你我根本没有夫妻之实……他才是和你约定的人……他才是你念着的那个人……是我一直在骗你……骗你我身子差,骗你我是那个人……你竟一直信……从不怀疑……”
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语声那样无措:“你这样好的女孩,嫁予我,我竟不懂得怜惜……对我那么好,我却还……”语声一转,压抑道:“是我对不起你……朗朗……是我负了你。”紧紧抱住怀中的人,语声已颤:“你爱的多不值……是我错了,是我的错……为什么……我没有好好爱你……我……好恨自己……”蓦然泪涌,他凄声笑道:“竟让你这样好的娘子因我而死,公输雨此生……必不得好死。”
西风夜渡,冷月梦残.
山庄后院,花町小径。
梅疏影回过头,直直望向公输云:“你可知,你大哥公输雨,对你是什么感情?”
公输云面上一震,随即恼羞成怒,甩袖而走。
“若真如惊云公子所说,我必叫母亲解释清楚……只是,我公输家的私事也不劳阁下费心!”
“那是自然。”梅疏影望他走远,目中悠冷还静。
“如此看来,公输大哥是否也可能是单独中蛊?”一侧暗处,云萧安静走出,眉间微蹙,问向梅疏影。
白衣的人抚了抚手中玉扇:“如果公输云也是独自被种下了情人蛊,确有弊害,会令公输夫人想要为他剔除。且为避讳她以同样之法设计了公输雨,会有意隐瞒我等……但本公子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不知为何,耳闻公输大哥这样怨怼其兄长,云萧只感伤怀心窒。”少年望向夜色中已然走远的人,忽道。
梅疏影笑了一笑:“你还年幼,不懂情字扰人。男欢女爱尚有流水无情,此情此景只能道是孽缘。”
少年人点了点头,似有所悟,抬头来问:“梅大哥懂?”
白衣的人转目过来,冷然剜了他一眼。
青衣少年还愣。
梅疏影转步而走,欲往清风阁回,未行几步,突然一滞。
云萧目送他离去,见之便怔:“梅大哥?”
“先前竟未想到!”衣上红梅一扬,梅疏影猛然转步一跃而起,直往雨帘阁去。
此情此景,那人怎可能容得下公输雨!怎可能不现身?!
云萧目中一惊,未及多问,正欲跟随过去。
衣袖蓦然被人抓住.
寒窗冷月,一道人影立在飘荡的垂幔中,冷眼看着玉棺一侧抱着风朗朗尸身的人。“你可是知错了,悔悟了。”
公输雨闻声一震,而后便笑了一声,语声凄然:“我一直都知错……一直都在悔……可就是悟不了。”
“混账!”那人语声森冷,“我怎会生出你这样的逆子?!”
公输雨慢慢站了起来,把怀中风朗朗的尸身抱回了玉棺中,转身回视身后的人:“……爹。”
那人面色森寒地走近他,伸手一把掐住了紫衣人的颈脉。“便是成亲,也一再要求等你弟弟回来,不惜把婚期一拖再拖,我还只道你们兄弟情深……没想到……没想到……你这畜生!”
“爹……”公输雨唤了一声,目色深幽痛彻。
“住口!不许叫我爹!”公输明一把将人摔到地上,“我没有你这么大逆不道的儿子!你竟然……对云儿……你!”胸口起伏难止,公输明俯视着地上的人,面色寒到了极点:“公输雨,我念你是她的儿子,没有杀你。但你自己要出来!我跟你说过,你动了那样疯魔的念头,这辈子还想活……就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地宫里!在地宫里发什么疯都不会丢了我们公输家的脸!我就只当你死了!但若你胆敢跑到外面……跑到外面……我必定亲手杀了你这个畜生!”
公输雨紧紧握着五指,脸色苍白难抑:“我不会再回地宫……”
那人脸色幽冷:“虎毒不食子,别逼我杀你。”
“那里……没有他。”
蓦然劲风袭面,当胸就是一掌。公输雨“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
“如果你娘还在,必对你失望至极!”
“……不许你提我娘!”公输雨猛地转目瞪向他,眼神戾寒。“我大逆不道对不起她,但你更是!你没有资格提她。”
公输明霍然静了一瞬。而后冷目看他:“既知道对不起你娘,为什么还执迷不悟!”
紫衣染血,凄声艳色。“我不懂……我只是……控制不住……”蓦然声幽,语声极涩:“我……在哪里……都想他……我想见他……”
“住口!”
“我想看着他……离他近一些……把所有,都给他。”转目望来,公输雨的眼神那样凄然:“他一直问我……最想要什么……其实,我从未骗过他……”仰首望月,月光凄。“我最想要他无忧无虑地活着……”
铿然剑响,公输明甩手拔剑已架在了他颈侧:“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第87章 湖岛之下
“……那年我刚满五岁,你把那个女人从苗疆带了回来,没过多久,便生下了他……你没有按之前答应我娘的……扶我娘为正……而是立了那个女人为正室……自此,我便是庶出长子,而他是你的嫡次子。”
公输明的身子抖了抖。
“起初……我真是十分厌恶他……胆小又怯弱……那么爱哭……又笨……又蠢……还喜欢逞强。”
公输雨看向执剑的人,笑中有泪:“你可知……每次你与姨娘、夫人央他舞剑、念书、骑马,他有多害怕……可是众人之前,他仍会勉强自己给你们舞,给你们念,学着去骑……只在事后,与我哭诉……他不喜欢……不想舞……不想念……也不想骑……”
“我是极讨厌他这一点的……既是不想,何必答应……有何必要勉强自己?我便也不去管他,只在我的雨帘阁里……学着诗画,每日刻着我娘的木偶……”
“他也知我其实并不喜他,有时去到我那里,却不敢进去,我也只当没有看见……后来有一次,夜间惊醒,看见他在我床边角落里哭……才知道,他只要害怕,便是深夜,也会跑到我的身边,不管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他总要挨近我,只在我身边安心地哭。”
颈边一道细微的血痕,在公输明剑下渗出点点血丝,公输雨却恍若不觉,慢慢道:“后来夫人寿宴,我知道避不可避,便跟着奶娘第一次去见了那个女人……给她磕头,给她拜寿……当时他就站在那个女人身后,小心地躲着,既想看我,又不敢看我,可笑得紧。我便当着那个女人的面,陪他玩耍,哄他开心,骗他去喝放了胡椒的水,将他绊进池子里,呛了半晌水……而我就在旁边看着,很是爽快。”
“可是他真的是笨……裹着一身湿衣,还想挨到我身边……听我说话,喝我给他倒的水……”
“之后拜寿回来,许是被他挨得太近,反倒是我染了风寒,大病一场。”
“之后便闻夫人听闻我自小喜静,吩咐婢子仆从不得在我醒时过来侍候。于是我睁开眼,便见了他。”语声温柔,情丝万缕入骨:“我能看见他守在我床边,眼神里是真真的担忧……便与我娘活着时一样……他与那个女人是不同的……我一直知道。”
“后来我便习惯了……习惯了睁开眼便可看见他……习惯了他看我练字习画……习惯了他跟着我一笔一笔学刻木偶……习惯了他委屈、伤心、难过……便会扑进我怀里哭……一次两次数次……我再也不忍心推开他……我想要他无忧无虑地活着。”
后来我身子越来越差,隐约感觉是他的缘故……一度开始厌他、防他、疏远他,可是仍旧忍不住想见他……会远远地看他。
公输雨安静了一瞬,目中恍然无力。
“那年……朗朗在后院遇见他,我就站在亭下不远,一直看着他们……我看见他从马上摔出,被朗朗救下……我看见朗朗冲出,为他挡下马蹄……看见他因朗朗受伤而哭……看见朗朗在他手中的玄铁纹上划下痕迹……看见他们约定……约定长大以后再会……”
公输明手中的剑一直在抖,血丝渗的越来越多。
“我很高兴……我也觉得……那个女孩真好……既善良又可人……多么惹人怜爱……可是后来……他来找我……说要学事,变得不再怯懦,变得稳重,能照顾整个公输家……”眼中蓦然氤氲,公输雨声音微哑:“我说好……大哥很欣慰。然后我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要改变……是谁影响了你?”轻轻一笑,公输雨眼中苦涩恻然:“他却说是因为我……”
“我以为……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地站在他身后……守着他一生一世……可是原来不能……我做不到……”眼泪轻轻滑落,滴落在公输明手中长剑之上。公输雨抖声道:“我受不了他骗我……受不了他唯独要瞒我……那个女孩的事……我不死心……试探着问过他多次……每一次……他都答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教导……几字不提那个女孩……也不提与她的约定……”蓦然呼吸难继,公输雨闭目道:“那时……我便知……他已不再把我看作大哥……”
“所以……后来,朗朗把我错认成了他……我便默认了……我心想……等他回来……等他来找我,像以前那样告诉我,这个女孩其实是改变他影响他,被他藏在心里的那个人……那样,我便不与他计较了……可是成亲那晚他终能赶来……冲到我们面前……却仍旧不肯与我说实话。”
五指紧握,公输雨蓦地负疚又无措:“我抢了他心爱的女人……有意让他伤心让他难过……可是原来看他伤心难过我这样痛苦……每一次望见他那样悲伤的眼神去看朗朗……我的心就控制不住的疼……可是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公输雨伸手撑住玉棺,压抑地哭道:“我一直不肯碰朗朗……想等他服软……等他来找我,向我坦诚,过来求我……跟我说实话……就像以前那样……只要他来求求我……我就会把朗朗还给他……可是……一直没有。”
公输雨望眼玉棺,声痛而抑:“我越来越觉得对不起朗朗……所有的期许想望愧疚压在心底,痛苦难过……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后来在院中看见他抓住朗朗的手,我竟控制不住地牵怒到朗朗身上……独自在飞花楼里一杯一杯地灌醉自己……才明白自己究竟荒唐到了何种地步……可是他来找来,带我回雨帘阁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期许……我拉他去看他当年送给我的那匹黑马……与他说它还和当年一样……和当年一样……可是下一刻,他就抬手打死了黑马……”眼泪肆流而下,公输雨一字一句道:“那个时候……我看着地上黑马的血……酒一下子就醒了……恍然间只觉得……做了二十几年的梦,终于死了。”公输雨颤声道:“我从未……觉得那么冷……心那么疼过……我不想再见他……”
“于是我设计他和朗朗生成肌肤之亲,又用账册陷害他让竞管家察觉,以此来把朗朗还给他……以此来让自己再也不能留在公输家……远远离开他……不再见他……”身形颤然,哑声无力:“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忘了他……忘了对他的期许……忘了这份不容于世的心思……可是……原来根本不能……”他闭目:“我依然会想他……那么想……想到满心满意都是他……想到心都疼了……想到只要再见他一面,便是死……也无妨。”
手抚玉棺,他痛苦道:“可是却听闻了朗朗的死……原来他们根本没能在一起……即使我不在……先前的错也弥补不回……我已害了他……也害了她……我那样任性地抢了他心爱的女人……原来自此便再也还不回去……我害死了当年那个善良惹人怜爱的女孩……害死了一个对我那样好的女孩……害死了他爱的人……”公输雨咬牙痛彻道:“他……多恨我……”
“多恨我……恨我害死了朗朗……恨我负了朗朗……”惭愧,沉痛,深孽,此心难纾。“无法原谅……便如我自己……也无法原谅……”陡然声息一弱,紫衣的人再也站立不住:“朗朗已死……她这样好……却因我而死。因我徒生妄念……因我自作多情……因我从中作梗……因我执迷不悟……”
慢慢屈身而跪,公输明手中的剑紧紧依在他颈侧,跟随往下。
“便是这样……便是这样……我竟还放不下他!!”公输雨整个人瘫坐于地,冷白的脸上泪痕肆意:“看见他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在他面前我便不是我……我多希望他看着我……只看我……多希望他信我、爱我……多希望和他永生永世相依偎……我……已经疯魔了……”蓦然泪如雨下:“我怎会,这样爱他?”犹如自语,犹如执念,字字深刻入骨。
公输明连人带剑都在抖:“……你确实已经疯魔了。竟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番话来!以为我还能容得了你吗?!”腕下一沉,剑已前送。
公输雨缓缓闭上了眼睛。
窗外风静,云阴。
“你还是剑下留人的好!公输明。”一袭白影跃然而近,几步踏来。
执剑的人倏然一震,目色瞬间晦暗,毫不滞顿地脚下一转,人霍然拔地而起。
头也不回地收剑一跃就向院外飞离。
“还想跑!”梅疏影冷哼一声,转腕收扇白影凌然跃起便向那人追去。
“公子!”双璃远远看见,忙跟随过去.
下得青铜踏板,蓝苏婉推着白衣的人慢慢前行,入目所见,十分惊震。
青娥舍湖岛之下竟是一座规模庞大、难以望尽的地宫。
诸多青娥原本各司其职,见到娄无智及来人都是微震,屈身而跪。
娄无智忙上前唤了她们起身。所到之处,那些清一色身着紫绡翠纹罗裙的女子面上绯然,依言站起,目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蓝衣少女立身不远,转面看着娄无智不由新奇喃道:“面前之人竟还未及弱冠……这样一个唇红齿白、面若春桃的弱质男子,竟就是江湖上唯独只容女子、前舍主商后舍主武的青娥舍真正主人?”
端木若华原是闭目凝神感受着四周气息,闻言便睁开了眼……缓缓道:“心思纯明,热忱心善,怜女如亲。娄舍主或许别无长处,却有一颗感人所感体恤他人真挚却又无求的心。”端木若华微顿,续道:“得他为主,是青娥之幸。”
木儿立身于白衣人不远,闻言便怔,转面敬望椅中之人,由衷道:“先生双目虽闭,心却通透远胜旁人。便如先生所言,能追随舍主左右,与他一同为青娥舍将来竭尽所能,是我等青娥毕生之愿。”
端木若华望她所在一眼,轻轻点下了头:“愿你等终偿所愿。”
木儿抱拳:“谢先生。”
不多时娄无智折步回来,与木儿一起领两人去到地宫深处。
第88章 情人泪蛊
蓝苏婉推着白衣人过地宫正殿穿过数条长廊,至了一条难以望见尽头,宽只丈余、甚为狭隘的青石甬道前。
木儿道:“此甬道长数里,那一头便是阵宫所在,阵宫门前有诸多青娥看守,非舍监不能入。”
端木若华眼望虚无,沉声道:“我所谓尽力一试,即是入此阵宫。祭剑山庄距此三日路程,陈长老最迟今夜可至公输家。我等已来不及劝言其收手,故端木唯有入阵,引导幼徒破出,望能生成转机,以全二人……”白衣的人轻轻一叹:“否则,以陈长老决断性情,不过今夜,已是玉石俱焚的结局。”
娄无智闻言便愣:“可是你怎么知道小梦儿何时会对你徒儿下手?”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端木并不知。故而只能尽力一试……是否还来得及,只看天意。”
娄无智更愣:“那万一你入了阵,出不来怎么办?”
椅中之人面色便温:“若无意外,端木应可自行出阵。”
蓝苏婉忤在原地半刻,忍不住问道:“师父要入的阵宫,会是陈长老用来对付师弟的那一个九宫玄天杀阵么?”
端木若华抬首道:“九宫玄天杀阵,便是此阵宫四四一十六大阵中位于阴极位的那一阵,处两仪正中,与阳极位大阵相对,能合八十一小阵、四十九中阵及其余一十五大阵之威于一身,是绝杀之阵。若非有此阵宫作为支撑,绝难布下。”顿一瞬,椅中人续道:“我入阵宫,身处的应是最外围八十一小阵其一,寻得阵眼处可执罗镜钥匙变动阵式出入进退,自然也可再入中阵,乃至大阵、阵心,而九宫玄天杀阵所在,便是此阵宫的阵心。”
木儿想明白什么,霍然一震:“先生的意思!从我青娥舍此处可入的阵宫,与舍监将用以对付云萧公子的、位于广陵郡的九宫玄天杀阵其实是一体的?!”
端木若华沉忖片刻,颔首道:“我本也不敢确信。只是先前两位提到……贵舍是在陈长老为主下与公输家合力所造这一地下阵宫,又观得阵宫罗镜钥匙的大小……”微顿一瞬,她道:“……端木不得不猜测,此阵宫极有可能运用了公输家煅冶器材、排布机关之能,以机关变化连接之法将整个徐州地界尽数包罗在了这一方地下阵宫之内,故而径愈百里。”
闻者俱一惊,娄无智愣愣看着白衣的人。
“且阵心位置可应地利变化调动。故端木先前才道陈长老离开时九宫玄天杀阵便已开启……只因知晓陈长老必是已经执此罗镜入阵,将最为凶险的阵心杀阵调动至了阵宫延及的公输家地界之下。”
蓝苏婉惊喜道:“所以师父才由此入阵,想利用罗镜钥匙再将阵心杀阵调开,以趋师弟能避开绝杀凶阵?”
端木若华静半晌,摇头:“陈长老研索阵宫十数年,以成如今之阵,尚称并未完成,可知其变化莫测,复杂奇诡。为师一时之内实无力掌握知详,亦不能如陈长老那般任意穿行其中调动阵心所在……便是入阵破出,也只是尽力一试。”
蓝苏婉心下一惊,看向椅中人,目中有忧:“师父……您目不能视,入阵多有不便,若生差错,小蓝如何向大师姐交待。”
鬓发轻垂如雪,端木若华寂静道:“天命如是,独尽人事,不必执意。”
蓝苏婉震震地看着*椅中之人。
端木若华默然望远,目中沉静漠然,淡泊如水。
蓝苏婉垂目一瞬,便依言推起白衣的人,慢慢行入青石甬道.
雨帘阁内,梅疏影三人追出后,一名身穿深色偏襟长褙子的妇人慢慢踏入了公输雨所在正厅内。
云海阁前,院落回廊交错,花木轻掩。公输云快步前行回阁,脚步越行越慢,越行越沉,越行越乱。
蓦然间阴云弊月,几滴冷雨当空飘落,丝丝缕缕,清冷幽寒。
他不知为何,慢慢止步,如失神般回首望向了雨帘阁。
怔忤轻恍。
心中微惘。
寒雨如丝,越下越大,蓦然遮住了眼。
“公输庄主。”
公输云神一怔,闻声回首望去,素衣的女子撑着一方小伞立在云海阁前,淡然望着自己。
“郭帮主。”公输云心中虽惑,面上却未表露,只将方才由梅疏影之言惊起的万千心绪掩下,回目向她见礼。
“小钰深夜来扰,是为两件事。”郭小钰转步行入几步外的回廊中,收伞而立,拂了拂衣。
公输云跟随而入,本能地看了一眼廊外的雨,回首道:“郭帮主请说。”
“一者,今夜话后,小钰便告辞回帮中打理事务,以此作别。”
公输云抱拳为礼:“郭帮主想是事务繁忙,公输云便不多挽留,他日有意,可再至敝庄做客。”
郭小钰淡淡颔首,续道:“二者,大少夫人难产离世前唯有庄主在其身旁,故小钰猜测,本在风姑娘手中的那把越女剑,现下应是由庄主保管着。”
公输云抬首望来:“郭帮主此话何意?”
郭小钰看着他道:“我想请庄主把此剑送予小钰。”
公输云闻言怔了怔,而后眉间便蹙,微冷声道:“这是朗朗遗物,恕公输云不能答应。”
郭小钰极柔淡地笑了笑,后道:“小钰心中有几许疑问想说与庄主听,庄主听完,或许就肯答应了。”
公输云拧眉看她。
素衣的人转面看雨,满面淡然:“我听阿悦诉来公输庄主与风姑娘前尘往事,有一事不明,望庄主能解答。”
她道:“两年前庄主于襄阳郡客栈中险死还生,恰遇云萧公子,因受救命之恩,庄主将公输家家传信物玄铁纹送出为报。可是?”
公输云看着她,片刻后,点了点头:“是。”
郭小钰回目看他:“庄主可曾想过,此玄铁纹上有风姑娘印迹,是你与风姑娘约定的信物,庄主当时若真重视年少时的约定,应是视之胜过性命,即便是救命之恩,也应不会轻易送出。”
公输云神色微怔,愣在原地。
“还是庄主想与小钰说,当时你便知晓风姑娘要嫁予庄主兄长公输雨?”
公输云低头来道:“……我不知晓……那时之前我收到传书,书中只道,我大哥不日便要娶亲。”
郭小钰微垂目:“庄主可还记得,你究竟为何看重珍惜这公输家传家信物玄铁纹;又为何当时会想将其送出。”
公输云目中微怔,恍然愣神。
为何……
素衣的人伸手接了数滴雨水入掌,单手放到了公输云面前:“小钰是否可以猜测,庄主看重珍视玄铁纹,其实是因作为公输家的子嗣,你与某人皆有此物,故而你珍之爱之;而当日客栈中你并不知风姑娘任何消息,促使你突然想将之送出的,是那人将要娶亲的消息?”
公输云一震,木然道:“你在说什么……”
郭小钰回以一笑:“说庄主未中蛊前,心中真正所想。”她续道:“小钰听闻自庄主继承公输家后,雨帘阁的吃穿用度,便永远是祭剑山庄最好的。在风姑娘还未嫁来之前便是,可有此事?”
公输云面上现出极深的疑惑,怔愣着慢慢点头:“……是。”
郭小钰温然笑问:“你为何要对他那么好?”
你为何……要对他那么好……?
公输云目中霍然深惘,微微摇了摇头,刹那间心头一片纷乱,兀地茫然起来。
他抬头来几分怔神地看着郭小钰。
掌心轻渡的雨已然零落,湮灭指间。便似流水无情,雨落无声。
郭小钰看着他,目中是凉薄的轻悯:“云萧公子曾问小钰,南疆的女儿若是看上了外地来的喜欢的公子,便会问上一句,可肯留下?公子答是,姑娘便暗中与他一起服下情人蛊,从此厮守……可若是那位喜欢的公子答不愿留下又如何?”
素衣女子踱出两步:“当时小钰只道,那当地的女儿便不会喂他情人蛊……却并未说她们会如何。”回首看着公输云,郭小钰柔和道:“小钰今日便不加隐瞒的告诉公输庄主。”
公输云微微恍然。
“南疆女子多烈性。那儿的女儿若是看上了外地来的喜欢的公子,会问其可愿留下?公子答愿意。姑娘就与他一起服下情人蛊——此蛊是药,无害,会使中蛊者对心中原本所亲所喜之人更添一份深情,以求公子深爱自己,相伴相依,再也不愿离开。”
郭小钰看着他,眼神似浅还深:“可若是公子委婉地说你很好,但是依然决定离开,姑娘便会喂他情人泪蛊——此蛊由一对情人蛊在药力作用下相杀相食而炼就,渗杂着原本相爱之人的血与泪。是毒,有害,会使中蛊者遗失本心,忘记自己已然心有所属……只因公子决心离开,便可说明他欲回之处已然有其所爱,故让他服下此蛊,使公子对原本无爱的人越来越动情,而对原本深恋的人却越来越怨恨,甚至生出杀念。”
第89章 风逝雨落
花町一侧,云萧回头来看见是她,目中转为柔和,温声道:“阿悦姑娘。”
叶悦牢牢抓住青衣少年的衣袖,抬头来面上有几分轻郁:“小哥哥,小钰方才与我说丐帮有事今夜便要走,我才想到年关近了……我也应该启程回家了。”
少年人望着她的眼中隐隐浮现不舍,语声更见温然:“只因云萧有事在身来去不便,否则便可护送姑娘一程……”
叶悦闻言便喜:“没关系!下次我还去找你!或者你来洛阳找我……我……”言至情急处,面上一烫,头便低了低:“……我等你。”
青衣的人目中一柔,不觉伸出手,欲抚她绯红的脸颊,只是指间还未触及,便觉一凉。
叶悦愣愣抬头,颈中淋了几滴雨丝:“下雨了……”
云萧随她抬头一望,而后默然低头解下了身上竹叶青色薄氅,展开披到了少女头上,“我们去廊下。”
叶悦面上一红,小脸刹时变得粉扑扑的,抓住云萧腕袖道:“这样子好暖和。”
少年人不觉笑了笑,抬手将她头上的薄氅拢得更紧:“已入亥月,莫受了风寒。”
叶悦在他手下扭了扭头,而后眨着眼娇然道:“我许是明日便要走了,今夜想再去探望我师姐最后一眼,小哥哥肯不肯陪我去?”
云萧望她一眼,又转目看雨:“你可在此稍候,云萧回明月阁拿过伞,便再回来,与你过去。”言罢转步便欲走。
叶悦忙拉住他的手,“不用啦!”惊觉回神,两颊便一红,欲要放手,又舍不得。便忍不住牵住了他一指,顿时飞云满脸,红衣少女嘟囔着道:“不……不用啦……我们就这样过去……不冷。”
云萧感受着指间温意,面色亦赧,轻咳了一声,而后点头道:“如此便依你。”
言罢半扶半护着怀中少女,使她匿于自己氅衣下免受风雨,一同往雨帘阁去。
帘雨如幕,幕雨如帘,幽幽然落.
云海阁前,公输云心头如窒,唇无血色,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你的意思,公输云现在最为痛恨的人反倒是我本应最为爱护的人?若言我现下最恨之人便是我大哥公输雨,难道即是说,我心下其实最欲爱护的人……是他?”
郭小钰轻轻抖落纸伞上的雨滴,目色浅淡:“中了情人泪蛊,最恨最憎之人便是先前最喜最爱的人,所谓情愈深,恨愈切,情人死,断肠绝。这便是情人泪蛊。”
公输云面色怆白,失神喃道:“不可能……我本是男子,也无龙阳癖好。更者不论如何他也还是我大哥……”
郭小钰面色仍淡:“你若蛊虫未解,必然不会信我的话;但你现下蛊虫已解,只是余蛊未消,因而终有一日会醒来,届时,庄主拾回本心,且自珍重……莫要怪我不曾提醒庄主。”言罢,再度撑开纸伞,缓步踏入了雨中。
公输云神色已恍:“……你究竟是什么人?”
郭小钰回首间静望他一眼,淡淡道:“同情你的人。”
转面向前,她头也不回道:“何时庄主醒彻过来,记得将越女剑送还叶悦叶姑娘。她此行,原本便是听从风崖子吩咐过来取剑,正式继承越女剑法。”
言罢脚下微一顿,默然抬首望了一眼远处,少许,方转首回来,慢行离去.
寒月夜,风雨时。
雨帘阁内,妇人行至棺前,低头看着地上泪痕清浅的男子。“你知我原本无意要你的性命。”
公输雨转目看向来人,目中深寂。
“两年前……甫知自己被你下了情人蛊时,我曾怨过你,想要杀了你,甚至是他。”
妇人目色一深:“你果然已经知晓,你肘间情蛊横线原是中蛊之初才会出现,如今却一直存在,颜色还如此之深……你早已将情人蛊毒杀在了自己体内。”
公输雨面色凄然:“为了杀它,我不惜尝尽百毒,后来得遇散老,才终能将它毒死封存体内……”
“原本只是敏感多病……难怪你会变得如此羸弱。”妇人睇目于他,语声有叹:“将情人蛊毒杀于体内,你自己也活不久。”
“我岂会不知?”公输雨冷笑了一声,“我当时只想,即便是死,也不会再受你摆布操控。”
“我只是怕你伤害云儿……他那么黏你,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较你不及,若你想要害他,真是轻而易举,我必防备不了。”
公输雨无力地抬首望向远处,眼眸轻阖:“从小我便讨厌你……也讨厌他……我心想,情人蛊死后,我必能好好与你们斗一斗,向你讨回一份公道,也为我娘报仇……”
“你其实从未讨厌过云儿。”
公输雨颤然立起,苍白的五指紧紧握住:“是……是……我心下只觉得,他与你实在是不同,单纯怯弱没有心计,对我的好……也似并非装出来的……”
“他在你面前,不曾有过一分伪装。”妇人的声音幽寒起来。“我早该察觉,他待你不同。却只记住了防备你。”
公输雨目中寥落,自嘲道:“即便我体内的蛊已经死了……我竟还是对你们下不了手……我总忍不住想……他曾真心把我看作大哥……而你是他的生母。”转目望向妇人,公输雨眸色极幽:“我以为我娘的死,已使我明白处境,我以为我对你的怨恨能使我清楚该做什么……可是情人蛊死后,我竟仍是于心不忍……我怕我做了什么……我与他便真的无可挽回……”
语声一转,深沉噬骨:“可是情蛊已死,我为什么还会怕?一次次都下不了手……以至今日,全然被你摆布在股掌之间……我公输雨怎能心甘?!可是仍旧下不了手……即便我不肯承认……也终能明白……我还是放不下他……我……还是爱他……竟已无药可医。”紫衣的人神情已是麻木,语声颤涩:“我已分不清,究竟是因蛊而生了对他的心思……还是我原本就……心喜他……”
公输夫人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方开口:“你对云儿用情不浅,我作为他的母亲,也是动容……我原本真的打算放过你,便听老爷的,把你永生囚禁在地宫中,也就罢了。”
妇人走至玉棺一侧,轻轻推开了棺盖:“只是你愧于朗朗,自离地宫,在你父亲面前,也未说出我下蛊于你的事。方才险些就死在自己亲生父亲剑下……我看在眼里,实在不忍。”她一边柔声道,一边伸手掰开了风朗朗下颚,以白巾覆上,从她口中取出了一颗如同琉璃般的雪色珠子。
公输雨看着她,目中有悲:“他珍视之人的尸身,你亦不放在心上么?”
妇人用巾帕将珠子包裹,放入袖中,伸手合上了棺盖:“此物便如你对云儿的情一样,见不得人。我取走它,是为了保护公输家的声誉。”
公输雨原就苍白的脸上更添一抹雪色,默然垂目,他强自怜惜地看了玉棺中的女子一眼,哑然无声。
妇人慢慢走至公输雨身侧,浅声道:“你当知,兄弟人伦,龙阳癖晦,他已容你不得。我不忍见你们父子相残,才替他出手杀你。”
紫衣的人笑了一声,目中空惘,点头:“……好。”
“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公输雨转面看向厅外,眼神无意识地望着院中树下。彼时少年人牵着黑马满身是伤向他走来的神情恍然浮现,依稀如昨。他失神喃道:“我还想再见他一面……”
厅外雨静,紫衣的人蓦然又摇了摇头,语声极轻道:“不用了……这样就好。”
“公输雨,是妇人朵雅对不起你。”
公输雨安静地望着院中寒雨,面色淡然,眼神似悲已不悲,深寂而惘然。不再阖目,就这样看着。“……我已不怪你。”
公输夫人身子一震,袖中的手抖了抖,之后仍旧凝力,抬起一掌径直朝公输雨左胸拍下。
依稀记得你隐隐含泪的双眼,直直地望向自己,像水一样澄澈无垢,像晴日透明的云彩。
刻在眼中,画入心里,从此成了执念,缠绕束缚了一生。
分不清是惦念还是想望,回首间已挥之不去,也不曾这样贪恋或不舍,总归就是难以放下。
想要看你无忧无虑,想要伴你生死左右,想要与你一生守候。
然而皆是虚妄,而我疯魔至此,心已枯竭沦落,回天乏术。
最后还刻在骨子里,难以忘却、难以磨灭的,只有对你的思念。
“小云……”公输雨来不及咽下涌出喉的血,感受着胸口被贯穿般的疼痛,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风逝,雨落。尘埃静散。
雨不言,已落尽一生痴怨。
云不往,还能数多少心念。
缘浅缘深,情错情孽,别时孤雨,相思零落,湮灭阑珊两头……不相知。
云萧方走至雨帘阁前,立时抬头。
阿悦一眼看见正厅中正倒下的人,小脸一震。
紫衣的人颈中全是血。
一方深色裙尾迅速隐入垂幔中。
“是谁?!”红衣少女立时察觉,厉喝一声。一把挥开氅衣急步上前。“小哥哥!”
青衣的人脚下一晃,人已瞬间绕了上去,一把接住了往下仰倒的公输雨。阿悦紧随之一跃而来手中长剑一抖,越过云萧肩头直直刺向那道急速退往窗前的身影。
云萧扶着公输雨慢慢仰躺倒下,迅速出手把他的脉,抬头来面色惊白。
第90章 生死两茫
那方暗影缭乱、白幔飘荡的木窗前,叶悦手执越水剑招招凌厉,精妙狠辣的剑法逼得那人步步后退,毫无还手之力。“出来!你是谁?!”
雨声激荡,月光晦暗。
那人手中无物,强自用袖、掌接下了叶悦的剑招,迅速跃起向木窗外扑去。
“想跑!没门!”叶悦甩剑踮脚一跃正要追去,那人回头一把扔出一物。
“小心!”不远处的云萧见之一惊,幽灵闪瞬间移至红衣少女身侧,环过她的腰将人往旁边一带。
一条细如小指的冰蓝色小蛇从少女肩头飞过落地,一瞬间便消失在了正厅青砖上。
阿悦借云萧身法躲开毒蛇的同时却未罢手,转腕绕剑背手一削极犀利地划过了那人后腰,顿时血珠飞溅,那人吃痛,回头来对着逼近的叶悦一掌袭来,被木窗大小箍住,少女避之不及便硬挨了她不轻不重的一掌,另一手同时伸出狠狠扣住了那人手臂。
那人奋力往外,叶悦扣之不放,听得“刺啦”一声,衣袖裂开如帛,一方白色薄巾包着一物从那人袖中飞了出来。
那是?
“……冥颜珠?”
阿悦闻言一愣,一把跃起抓住了那颗抛在空中的雪色珠子,下瞬就惊叫出声:“好凉!!”
那人也知不是对手,虽失袖中之物却趁少女拿珠之际一跃而远,叶悦回过神来再想去追已不见了人影。
“叫她跑了……”少女拧着眉恨声一句,转头来赧声与云萧道:“对不起,我只顾帮你拿这颗珠子了……”
青衣的人目中有忧:“你方才受她一掌,可有受伤?”
阿悦愣了一下,心下一暖小脸便红了红:“没事,那人武功不如我……咳……”
云萧面上便肃,“此人善驱毒物,不可大意。”手已伸来把住了她的脉,觉出只是气血涌动,确无大碍,方收了手。
叶悦红着脸道:“小哥哥,这就是你想找的冥颜珠吗??”少女忙把手中冰凉沁骨的珠子塞到了云萧手里。“真是好凉,我片刻都拿它不住……诶?”
却见云萧执在手中,好似全无异感,垂目快速端详过:“我也不知。”
“那我方才听你唤它冥颜珠……小哥哥你不觉得冷么??”
云萧摇头:“不冷。”少年微拧眉:分明从未见过,为何一眼见得,竟好似极为熟悉。
“明明这么冷你竟不觉得……真是奇怪……”
“先不议此事。”云萧转腕暂将珠子收起,快步走至公输雨身边,缓慢而小心地扶靠起地上的人。“公输公子……”云萧语声寒涩。
一道身影霍然赶来,站在院中瞬间呆住。“雨少爷……”
云萧与叶悦抬头,目中都是急忧。阿悦看着那丫环道:“是一个女人下手……”
泪溢出,原本执在手中的纸伞在雨帘阁厅前院中“啪嗒”一声落地,丫环清秀的小脸上一片惊惧冷白。
那模样灵秀的小丫环眼眶红彻,人已瞬间奔了过来:“雨少爷——”一把扑到公输雨身前,小丫环颤抖着手去触公输雨嘴边涌出的血:“雨少爷!雨少爷!您不要吓我……您不要吓我!!!”
早已力喑的人颤动着双睫,用尽最后力气睁开了眼,一片迷茫地望向了来人。“小云……”
语声痴怨缠惓,便如泣血。
小丫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他的声音猛然痛彻心扉:“等我……等我……我把他带来!我把他带来!你等我……你一定等我——”绝然转身,临去时托付的眼神望向云萧二人,只一眼,便叫人心头一悸,无以为忤。
“小云……”公输雨轻倚在云萧身上,指尖微颤,双目昏茫地望着厅外倾盆而落的雨。又一声喑哑至极的轻唤,唇角微微扬起……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眼帘慢慢阖上。
“公输公子!”云萧眼见不好,面色寒凛,一手把脉一手抵住他背心,不遗余力地为他输入内力。心下竟无端地惶恐起来……好像这一个公输云所厌恨的人,绝不该是这样一个结局!
恍然间心下无端地为面前这一幕惶恐,深惧。
仿佛隐隐明白什么,所以深深畏惧惶然……为眼前的人,更像是为自己。
下意识地抗拒,抗拒这不可挽回的错与痛。
就好似这一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
眼观其将陨,竟是本能地悲从中来,难以自抑。“公输公子!”云萧语声急而凛,竟隐隐有颤。掌心予他内力半丝不肯松懈,错乱间竟将他看作了另一个近而又远的身影,白衣如雪,飘渺如雾,亲近陌生,熟悉却又遥远。
他恨之怨之。但观其伤殁,却痛入骨髓。
师父……
“小哥哥!!”阿悦越看越不对,但见少年人毫不自惜,竟像是将内力输尽也再所不惜,满面是汗,脸色已趋冷白,不由慌了,忙出手欲拉开云萧的手。“小哥哥住手,没有用了……小哥哥!”
“走开!”青衣的人竟似陷入障梦,一把挥开少女,自顾为公输雨输力不断。面色肃寒凛冽,丝毫不容违意。
阿悦吓得一呆,竟愣在当场。
心绪翻涌间内力难控。云萧心口一震,掌间一麻,嘴边立时涌出了血。
“小哥哥!”阿悦慌忙从后扶住了少年。
那一袭紫衣的人慢慢自云萧身前滑落,身上再无半分气力、声息,苍白的脸上恍然痴怔。眼眸已闭,刹那间举世寂然。
云萧看着他,看着他,一瞬间全身惊冷。
雨帘阁外错乱的脚步声霍然响起,踏在雨水泥尘里,一片深惶。
雨声磅礴越加喧嚣,响彻暗夜。
黑衣的人如痴傻了般站在院中雨下,一动不动。
眼眸直直地望着厅中地上被血染透的那一人。惊寒,冷,惧,然后心一点一点窒住,什么都感觉不到……
无数画面映着血在脑海中掠闪而过,心中那层隔膜猛然破开,心疼的那样清晰。
雨声碎,夜色狂。
“庄主!小少爷……”公输竞尾随赶来,不明境况,立身公输云身侧忧声道:“出了何事……”顺目看向厅中,面上倏震。
“雨少爷!”小丫环从公输云身后冲出来,咬牙笑着冲向厅内,冲向那个静静躺在云萧身前的人:“他来了……他来了……雨少爷……你的小云来了……”
近身看清,笑容一僵,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净。
小丫环摇摇晃晃地在公输雨身前跪下,哑声喃道:“他来了……雨少爷……小云,来了。”
公输竞面色肃寒地看着厅中景象,心下正忤,便觉身边的人动了动,转首过来,入目见得,心头陡然一跳,只余惊震。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夹杂着绝望惊醒痛彻……和难以形容的苦痛和折磨的眼神。直直地望向厅内,灼净了世间一切。
公输竞只觉周身一凉。
公输云极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那人。
……
“哥,这匹黑马是三叔从塞外带回来的,爹爹说是极好的马,我想送给哥哥做生辰礼物……”
“未驯的马,给我做什么。”
“那……那我叫阿竞给大哥驯好。”
“不是你自己驯的马,不要送我。”
“那……那我自己去给大哥驯好。”
于是不管自己性子如何怯懦,一次次摔落马下满身是伤,终究不肯假手他人,只为他,将黑马驯服,并满心欢喜地牵到他的面前。
……
“你大哥身子太差,你如果继承不好祭剑山庄,他只怕会更加操劳。”
“我……我能。”
“云儿?”
“爹……我能的……”
“你这样怯弱的性子,若没你大哥帮衬,爹实在不放心。”
“……我会学,会变得懂事稳重,会变得像大哥一样,不会让大哥再劳心的。”
“那便好。”
不舍得看你操劳辛苦,哪怕勉强,也想尽力尝试做到最好。
因为怕你承担的太多太累,怕你身子更差,怕你离我而去。
……
“小云,你已经答应好好继承山庄了?”
“嗯……哥,我会变得越来越懂事,不再懦弱,越来越独立和稳重。”
“你有这样的想法大哥很高兴……怎么突然想要改变?是谁影响了你?”
公输云直直看着他:“因为哥哥一直以来的教导,因为……你。”
公输雨眸色晦暗:“……是这样。”
公输云像一直以来那样,满心依恋地抱住他。“嗯。”
甘愿为面前的人变得强大,变得能够独挡一面。想要他收起羽翼,让我保护,让我把自己努力来的所有,都送到他的面前。
……
“哥,玄铁纹只有你一个,我一个,对吗?”
“嗯……怎么?”
“没什么……哥,我很喜欢。”
喜欢它。
喜欢你。
慢慢把手伸向地上的人,牙关咬得那样紧。“哥……?”
四周之人闻见此声俱一震,恍然侧目看向公输云。
音极哑,悲彻骨,意寒恻,泪难禁。
“哥……”一点点将他满身是血的身子抱进怀里,公输云眼前一片昏茫,心痛得难以扼制,是真正的撕心裂肺。“公输雨……”
身子一点点颤动起来,那样无力无措和惊茫。“公输雨……”
霍然紧紧将人勒抱入怀,是那样不管不顾、毫不顾忌地深扣在自己怀中,公输云埋首在他颈间,血染衣襟,泪涔紫衣。“哥——”
哭声再也抑制不住,压抑而深长地低溢出声。
带着难以自制地颤动和无休无尽的哀戚,如小兽绝望濒死的悲鸣嘶吼,没有生息,没有希望。“不要……不要离开我……”
叶悦白着脸呆呆地站在一旁,霍然想起之前公输竞所说的话:还好庄主没有再像那次一样哭得像个孩子……我最怕庄主这样哭……跟他小时候是一样的,好像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了……让人听了觉得心都死了。
原来,是这样的一种哭声。
公输竞眼睁睁地看着公输云抱起满身是血的那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公输雨一步步抱出正厅,慢慢抱入院前大雨中。
“庄主……”公输竞怔怔地上前一步。“庄主……”
公输云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只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一步一步往前走。
眼神是悲,是缠,是倦,是痴,是空。
是死寂一般的疼痛。
越过云萧、叶悦;越过公输竞……任雨水淋漓,一步步走在雨中,走出雨帘阁。那小丫环始终跟随。
公输竞看着黑衣的人,霍然倒退数步,想起那一日……面前的人冲去大少爷房里前,根本还未及问新娘是谁……回来之后,才与自己道:他娶的竟是我小时候碰到过的……很好的一个女孩儿……
恍然戚戚,生死两茫。
云萧被阿悦扶在厅中,抬眼看着他们一步步离开。眼中慢慢氤氲,蓦然已湿。
公输大哥……
青衣少年心下大忧,正要尾随过去,一人猛地从一侧院墙仓促落下,几步赶到云萧面前。
玖璃左肩一道深长的伤口,血透黑衣,长发凌乱被雨打湿在颊上,苍白着脸一把抓住云萧肩头:“助……助我家公子……镜心阵……公输明和青娥舍联手了……”
云萧倏然一震,一把扶住玖璃:“梅大哥人在哪里?”
“我带你去。”玖璃言罢按原路一跃至院墙上,翻身而去。虽受重伤,竟丝毫不愿滞停。
云萧望一眼大雨中抱着公输雨走远的公输云,微迟疑一瞬,但见公输竞已跟随过去,便转目一凛,立时朝玖璃去处纵身跟上。
阿悦忧心地望了少年一眼,执剑在手,一把抓起地上青氅,亦紧随而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