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墙外雪
玖璃、璎璃只待得乐正清音命人上前接下贺礼,便要追他而去。
乐正清音被院中江湖中人追问端木行迹,正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忙道:“多谢惊云公子亲自过来道喜一踏,恕乐正清音诸事繁多不便远送。”言罢便叫管家上前接了贺礼做忙事之样便要去到后院。
众江湖中人忙呼随道:“乐正老爷,我等还不曾目睹过端木先生真容,先生若当真在此还望能引见一番……”
亦有人似想起什么,惊声道:“算算年数,我可是知道惊云公子在忙何事了!”
顿时不少人想起来了,这才放过了乐正清音大声议论了起来。“此等大事,难怪匆忙……”
云萧并不知他们所议何事,只是望见梅疏影行去步伐不同于先前悠然模样,略见急匆,便有些心生疑虑,微垂首一瞬,亦转身出了院去。
梁州本是关中富庶之地,其间百姓自给自足,今年更有乐正家施米赠粮,故越加不愁果腹米粮,加之乐正申屠两家联姻,不管其间深意几许,于这关中终究是桩大喜事。
这上元佳节,终似比往年要更添了那一分喜庆之意。
云萧跟随于梅疏影之后,沿着乐□□邸折入西面一条深巷,此时已近申时,日偏西,天色半昏半明,不少性急的人家已挂起彩灯两盏,斑斓的灯光透过高墙洒入少许于巷中,晦暗不明,巷中积雪犹深,云萧一脚踩上去长靴没入了一半,不由轻怔,抬头来只见巷子尽头的白衣男子足下带风般早已离远,一路望去雪上印子不细看便仿若无,可见落脚之轻。
眉间细细蹙了一分,心下便猜测怕是自己方随他出乐□□大门,便已被他察觉。
将脚拔出,云萧转身而返,不由暗暗感叹,此人轻功未施,便只是运上内力急步行去,自己也分毫追他不上,此间内力之深,自己如何能及。回身方走几步,犹思间,但觉身后一阵寒风拂过,后颈生凉,云萧下意识地一凛,还未回头,便听一苍老嘶哑的声音凌厉响起:“……是你小子,可是你将破阵之法告诉了他人?!害我风凌地水阵轻易被人破去!”
云萧心下一震,未及开口,后颈骤痛,竟已被那人隔着麾衣提了起来。回转头来一看,一张皱纹横布、颧骨高突的脸蓦然现了眼前:“……幽灵鬼老。”
来人冷笑一声,爪下力道更重,戾声道:“说!那绿衣女子可是你的同伙?!她人现在何处!”
云萧心下一惊,强忍剧痛,道他果真如寨中人所言,入了城来寻大师姐报破阵之仇。恐怕因着大师姐长时跟随师父身边不离半步,鲜少出乐□□去,故而未曾与他撞见。
“我并未将破阵之法告知他人……”因知此老与青风寨渊源,更知那阵实是端木若华所破,云萧心下迟忤,有些不知如何应答为妥。
“哼,小子,鬼老我看得上你,有心收你为徒传你一身绝顶轻功,你却恩将仇报,助人毁我地水之阵……”鬼老犹自说道,根本不信他之言。
云萧闭口,眉间虽因痛意而拧起,面上却强自表现得镇静,思虑半晌正欲再开口,却听一人不知从哪处暗巷里窜了出来,嚷声便对身旁鬼老道:“鬼老先生!鬼老先生!小六刚刚看到那女人了!”
幽灵鬼老顿时高喝:“哪里!确定是那破阵的绿衣女子?!”
“是!是!都寻了这十几二十日了哪里会看错!就往那边灯市去了……”
说话的人显然是青风寨里当时眼见叶绿叶破阵的几山贼之一,因见了破阵之人形貌故而被幽灵鬼老抓出来与他一同寻人。
幽灵鬼老眼朝他手指方向看去,是梁州城内最为繁华的一处长街,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然罗列铺开,彩灯斑斓在寒风中轻曳,如此远眺便见一片模糊的繁华灯光。鬼老眉头狠一皱,立时便道:“带我去寻!”那山贼陪着鬼老久寻已烦,眼见即将完事自然殷切,忙寻着他口中小六留下的踪迹便要领鬼老追去。
云萧刚想说话。
鬼老五指一用力,立时抓得他颈间疼意更剧,“你随我过去……”幽灵鬼老回头来看他一眼,分明没有半分放人的意思,只冷冷道:“待我寻到了那绿衣女子,便知道与你可有干系,若有,你小子也别想好过!”
云萧来不及开口,便听一阵疾风灌耳,鬼老一手提起他点掠而去,身形真如鬼魅一般,飘忽诡异快如闪电,没有给云萧一丝求援之机。
待得几人去远,不远处持剑的两人相顾微一蹙眉.
乐□□内喧声不断,朱梅花瓣撒满前院,映着皑皑白雪,倒有几分像梅疏影身上白衣红梅的点朱艳色。
落雪轩侧一面高墙之下,叶绿叶已将端木惯坐的木轮椅送至了院墙之外一处无人的古树下,她折身回来,便从榻上小心地抱起裹着厚厚雪麾的白衣女子。
“若乐正老爷过来问话,你便如实回答。”叶绿叶肃声向过来侍候的丫头说了一句,便抱着女子掠上墙头,绿影轻轻一跃,向高墙之外的古树下落去。
墙内的小丫环眼望她碧绿的身影消失在墙头,自是心中惊讶又不敢多话,只得好生守着。
院外风雪萦萦,端木若华本能地轻瑟,偏头避开下落时迎来的疾风劲雪。叶绿叶稳稳抱着女子掠下几步便要落地,却是这时,一侧忽然掠出一道白影,身形极快眨眼已到面前,竟正和她下落之势相冲,风势一乱眼见就要撞上。
叶绿叶半空中无处着力,欲避已不及,面色一紧急欲旋身,想以身作盾护住怀中之人。
来人似也未料到如此情景,但反应极快,怔一秒后出手如电,未待叶绿叶于他面前旋过身便探臂过来,一把勾住叶绿叶怀中之人,五指扣紧其腰,整个人旋身一带。
端木若华因外间寒意而微蜷身,有感气流陡乱心中半是讶然,正轻怔,便感腰间一紧,而后身子被人凌空一带,从叶绿叶怀中过渡到另一人两臂之中,而后风势渐缓,那人抱着她稳稳落到了地上。
叶绿叶怀中一空,负赘顿无,电光火石间身子凌空一翻,有些促然地落地,一手撑在了院外雪地之中。
此两番相撞本是意外,来人情急之中接过去端木若华,三人均好生落地本应无事,只是叶绿叶岂能容得他人轻意从她手中夺去了自己师父,表面虽还平静,心下却已不禁冷怒。
此时却闻端木若华轻咳一声,有礼地道了一句:“有劳惊云阁主了。”
叶绿叶骤然抬头,院外古木一侧,那人白衣迎风微敞,衣上朱梅如泼墨般肆意,手中折扇轻握,青玉作柄,翠色流转,施施然抱着怀中女人立于雪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梅疏影。
“是你。”叶绿叶眉间立时一拧,口气极为不善。
古木枯枝繁杂,细密而单薄,被寒冬积雪所压,因着朔风不时砸落下一两根,风清雪冷。
梅疏影似也未料到,他素来能言善辩、言语不落人之后,此时闻言却似未闻,突然地静默无声,竟未说话。
叶绿叶眉间拧得更甚,未遑多想大步上前要接过端木若华。
白衣女子于他怀中静然,有感他似正垂目看着自己,但双目失明亦不能确定,只得微微抬起了掩于雪麾中的脸,较为正然地往上,与他对视。
下时只觉腰间微紧,又蓦然一松,梅疏影突然大步行开,将她抱至古木下的木轮椅侧随手放下,口中便讥讽道:“我道是哪个鸡鸣狗盗之辈,于人院内做了歹事翻墙欲逃,却不想是端木宗主师徒二人……怎么?乐正家请得了宗主进府,却容不得宗主堂堂正正从大门出府不成?”
此时乐正家正门前的院中江湖中人嘈杂,于那出门无疑是徒增是非,此人明知却仍出言讥讽,叶绿叶眉间拧得更深,冷面上前紧紧护在了端木若华身侧,当即冷声道:“惊云阁主近日是太闲了,江湖榜不去忙却来管我师徒如何出乐□□这等琐事!”
梅疏影声音转淡:“碧宁郡主记性倒是不差,知道今日是我惊云阁五年一度重写江湖榜之日,本阁主倒有几分受宠若惊了。”
叶绿叶冷冷哼了一声,“我与师父另有要事要办,无暇与阁主多言,还请阁主让路。”
梅疏影却笑:“明日便当由关中回往荆楚,宗主与郡主现下于这梁州城内还未解决之事,怕是只有那幽灵鬼老了吧。”
叶绿叶眉间一拧,立生警惕之心:“梅疏影,我们师徒几人于这梁州城内所经之事,你未免知道的太多了!”
梅疏影一笑,满面泰然自若:“那是自然,我惊云阁以江湖武林之讯息为基,立于武林,若是堂堂清云宗主……还有昔日碧宁郡主今日少央冷剑,与本阁主同在一城之内我竟还对其一无所知,我惊云阁岂能屹立至今?”
叶绿叶听得他口中对自己明褒暗贬的奚落之语,面色几分青白,手中之剑随之一紧。却闻端木若华轻叹一声,开口道:“以鬼老之力,于这梁州城内十数日都未能寻得绿儿所在……想是阁主于间多费心了。”
梅疏影骤闻她的声音,突然冷哼一声,“此老敢伤小苏婉,我定然不能叫他好过!掩其耳目不过顺便罢了,不劳宗主来谢。”
端木不语,静了半晌道:“……如此,我们师徒先行一步,还请阁主随意。”
梅疏影听她语气,声音更冷了下来:“此路难道是宗主家的么,本公子恰巧也行这一条,也往那边去,又如何?”
叶绿叶怒:“梅疏影!你意欲何为?!我与我师父要去何处行何事你莫不是也知道不成!”
梅疏影朗声而笑:“欲要引出鬼老解决破阵仇怨之事当然是去到人多眼杂之处叫他轻意寻得自己,这有何不可知?”
叶绿叶一震。心下深凛:此人竟当真如江湖上传言的那般慧敏有智?!难怪师父对其一再忍让,不愿与他交恶。
“既是如此,便走罢。”
叶绿叶凝神间闻端木轻声道了一句,立时回神过来:“是,师父。”她凛冽地看了梅疏影一眼,而后伸手推过木轮椅,自顾往远处花灯集会那处行去。
执扇的人原地立了一瞬,面上似冷还笑,眼眸朝远处略去一眼,这才随行而去。
他身后远处,一瘦高个子这才探了头出来:“那女人就是破阵的那一个,我把这消息通知了鬼老先生,便可回寨子里去了……”
第42章 花灯会
远处,花灯集市深处,无数纸灯于朔风中轻曳,小雪幽然飘洒,倒未拂了这元宵灯会的热闹繁华,反见奔跑嬉玩的孩童面上笑意更加盎然,一派新奇与欢喜,泠泠笑声夹杂在叫卖吆喝声里,更添节庆之意与新春之喜。
绘有花鸟百景的彩灯摇曳呼映,于长街之上交错相陈,昏朦的天空下晕化出一片斑斓的光影,人声熙攘,人影攒动。
梅疏影立身其中,有感身侧之人声息,心头一震,竟有种蓦然离世的恍惚之感。
“‘长街长,烟花繁,你挑灯回看;短亭短,红尘辗,我把箫再叹。’”端木若华忽是浅声念了这一句,声轻如自语。
梅疏影一怔回神,看向椅中的女子,脱口便道:“想不到一向清冷离世、不问红尘的‘端木先生’,也会吟诵这些个俗世男女相思相许之语?”
白衣的人面色未变,微抬头,只道:“我有感四周灯火暖意,忽想到数年前端木双目尚未失明之时,也曾与师兄姐于一处见过上元盛会,那时师兄便吟了这一句,应是与此当下之景颇合。”
梅疏影闻言冷哼了一声:“合是合,只是不知道合的是这情境,还是端木宗主自身的心境。”
端木若华微怔,未语。
梅疏影再道:“说来墨先生虽是毒理闻名于江湖,这一身文采倒也是无人不知……不知那时那境,墨先生是许以何人‘挑灯回看’,又是为谁‘把箫而叹’?”
端木若华轻轻摇首:“怕不是阁主想的这番含义。”
梅疏影冷笑一声:“端木宗主莫不是觉得世间之人皆如你这般不近人情?本公子怎么觉得,墨先生想的便就是此意呢?”
端木眉间微蹙,双目轻垂,未再开口。
花灯如蝶,静舞流光。
叶绿叶满面肃色地推着白衣女子静静向前,一侧执扇的人踱步在侧,落后几步,抬头来忽望着那光影离离中端坐宁然的背影脚步一顿,眸中一恍,手中之扇不知为何握得更紧,几嵌入骨。
“师父……师父!”忽闻不远处有人叫嚷出声,叶绿叶立时回头。正见阿紫急步小跑而来,身旁蓝衣的少女亦快步跟着。
小丫头于人群中费力地穿梭挤近过来,至了几人面前立时跳脚嚷声:“师父!真的是您!阿紫和二师姐找不到小云子了!阿紫原本去到落雪轩里回报师父,下人却说师父与大师姐出乐□□来了,阿紫还不信,却原来是真的!师父您这样出来不冷么?”
端木闻言眉间微蹙了一分,摇了摇头道:“近日长时以元火熔岩灯疗以内元,已无大碍,此间出来一踏不时便回,你方才说萧儿如何了?”
此时蓝苏婉已至面前,望了一眼梅疏影便向端木若华急声道:“回师父,师弟不知何故遍寻不见踪影,不知可有出事!”
端木若华思一瞬,转首面向了梅疏影所在的方向:“此事……不知阁主可知道一二?”
梅疏影恍然回神,闻言只笑:“宗主何来问我,莫不是觉得是本公子绑去了令徒不成?”
端木淡淡摇头,缓声道:“并非,只是觉得阁主若知道一二不妨相告,端木不甚感激。”
蓝苏婉亦转目忧望过来。
梅疏影哼一声:“让你清云宗主不甚感激,我梅疏影还真有几分不敢当,只不过云小公子已往这边来了,也并非不能相告之事。”
“在哪?”阿紫闻言大奇,转目四顾之余未能寻见忍不住朝执扇之人横眉道:“惊云阁梅疏影,你要是*不知道就别随口乱说!”
梅疏影眼落而去,看也未看面前紫衣跳脱的小丫头,悠然而带了几分讽刺道:“是与不是,不时便见分晓,我又何必多言。”
阿紫不喜此人,眼见便不善,还想再开口,却见端木忽然于椅中微抬起了头,下时,一道黑影点掠而近,几步落近至了梅疏影面前,抱剑便道:“公子,幽灵鬼老胁着云少公子往此处来了。”
玖璃话声刚落,便听一急躁的嚷声:“鬼老先生!是她!就是这绿衣女子!”几步奔近,手指过来的,赫然便是青风寨中一名山匪,于这大街之上、人潮之中竟也不管不顾地直言不避嚷声便道,引来无数侧目,看来是长年侍在幽灵鬼老身侧有恃无恐惯了。
一道冷风袭面,飘忽却止,半空中来人原本势急凌厉向着绿衣女子纵去之势因见着绿衣女子身侧端坐木轮椅中的人而骤然停下。
此神此色,似见故人,幽灵鬼老脚尖触地,落步无声,紧拧稀疏遒长的老眉,眼朝椅上静坐的人深望了几眼,苍老的声音忽然低哑道:“你这丫头,清一是你何人?”
阿紫见着来人大眼圆睁,一眼见着被他制在手里、面有痛色的青衫少年更是忍不住跳脚大骂:“臭老头儿!我和二师姐不去找你算账你反倒过来送死!一双猴爪子……还不快放了小云子!”
蓝苏婉面色一紧,一步踏近,亦满目是忧地望着被他制于手中的少年:“鬼老前辈,还请快放了我师弟……”
叶绿叶微皱眉,肃面不语。
云萧被他一路提来后颈疼意甚剧,怕是早已青紫见血,此时强忍不语,只是看见端木若华竟出了乐□□身处在这集市灯会之所,不免惊诧,心中有忧。口中却已本能地唤道:“师父。”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空茫的双目对上鬼老所在方向,清浅道:“晚辈端木若华,归云谷清云宗,清一大师正是晚辈已逝先师。”
鬼老听闻云萧张口唤这椅中女子为师,心下已愠,他纵横江湖已久,心道这小子当日在山中口口声声不能背弃的师门原是这眼瞎腿残的女子,他有意出言讥讽,但观那白衣女子双鬓如雪,眉目宁静柔和却又清冷不近人息,身处于这街市之中犹自安然若谷,神态沉静如水,沉敛如山,竟似独处于天地一隅,半丝不受周围喧嚣纷扰一般。
他本能地收敛了几分小觑之心,连带狠戾之心于此人面前都似缓了两分,正猜测此一介小小女子是为何人,可也是江湖中的一号人物?便听椅上之人轻缓而有礼地道出了自己师门。
鬼老满布皱纹,浑浊而又精亮的双眼立时一睁,低喝道:“你是端木若华?清一三徒此一届的云门掌门?!”
端木只是轻颔首,再道:“晚辈正是,先生是端木师祖蛊老散人兄长,虽非云门中人,但端木礼应称一声前辈。”声音轻缓而浅淡,犹若静水无波。
鬼老一震,定眼看着面前的女子,半晌无话。
蛊老散人便是云门第七任掌门,清一之师,同时亦是青阳子、尹莫离、石木花三人之师。
云萧心下微惊,不曾想到幽灵鬼老与云门的渊缘原是这样。如此,难怪于那一座匪寨之中,青阳子三人都不主事,称幽灵鬼老为先生,由鬼老主事。
“原是你这丫头,竟似一副比清一还要不近人情的模样……”许久,幽灵鬼老暗自低喃了一句,瞥了数眼端木若华。
而一侧的梅疏影闻了此句,眼中不知为何一闪而过的嘲弄,凌然刺骨。
鬼老似又想起什么,长眉一拧突然质问道:“你这丫头,那布在城外山腰那风凌地水阵实是被你破去了是不是?!”他暗沉的老眼盯向端木身旁的叶绿叶,冷哼一声道:“原来他们口中说的绿衣女子,便是你门下大徒,名满江湖的少央冷剑碧宁郡主……小老儿此番贸然寻来倒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叶绿叶听出他话中嘲落之意,面色有些难看,但见端木若华都对其以长辈相称,只得微低头,恭声回道:“还请鬼老前辈恕罪。”
幽灵鬼老冷笑一声,目中阴恻。
端木眉间仍旧宁然,只是缓声问道:“那一方风凌地水阵是端木命绿儿破去,其并无过人之处,只是寻常阵式,横亘山路之上未免不便,不知鬼老先生何以如此看重?”
幽灵鬼老微眯双目,冷看了端木若华一眼,忽是森然道:“那是蛊老临终布下,命我于此守候之阵!”
端木不由微怔:“原是师祖授意,不知此间深意几许?”
幽灵鬼老目中一闪而过的什么,面上却冷然,只道:“他一向做事古怪玄机,我哪里能知道!只是小老儿已守了数十年,却突然叫你破去!”
端木若华静了静,微叹一声道:“若是先生视为遗物之物,长年相守以伴以慰故人,确是端木鲁莽了,只不过……”端木若华想了想,思及师祖若此授意必有深意,只是一时间无法为人所知,迟疑少许,还是道:“只不过于人不便,如此横于山间终归不妥,端木斗胆,还是请鬼老先生释怀罢。”
幽灵鬼老冷笑一声:“一句释怀便想叫小老儿善罢干休么?丫头,你虽是蛊老徒孙,但随意毁去他命我于此长年守护之阵,小老儿如何能与你等善了?”
阿紫跳起脚来:“臭老头儿!一个破阵而已,你还想怎样不成!”
幽灵鬼老目中一寒。
端木立时道:“阿紫,前辈面前,怎能无礼。”
紫衣丫头鼓了鼓嘴,不再说话,只是一双大眼仍旧死死瞪着面前瘦削的老者。
“如此……不知鬼老先生欲要我等如何,以弥补先生失阵之痛?”白衣女子安静望来。
第43章 赌约事
众人皆静。
一侧的寨中山匪傻愣站着,好似一时辨不清此下境况,又似想起什么暗自苦恼,抓耳挠腮,粗眉紧拧。
幽灵鬼老冷冷一笑,道:“你是蛊老师门传人,小老儿当然不会太为难你等,明日巳时你们来那阵毁之地,与小老儿约一个赌注,若你等赢了,小老儿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往后再不多提;若是我老头子赢了,丫头,你便得答应我一件事。”
众人一愣,端木微微抬起了头。
“至于是何事,老头子现在是不会说的,以免你等反悔。”鬼老言罢复又道。
“哼,破老头儿!我师父答应的事从来没有反悔的,只不过你这老头还以为你能赢了我师父不成!”阿紫立即呛他道。
鬼老冷声:“是输是赢阵毁之事小老儿都作罢,丫头你应是不应?”他看向端木若华。
椅上白衣女子面色有几分肃然,半晌未言,眉间微蹙。
阿紫又道:“就你这破老头儿有什么本事,不就是轻功稍好些么,你该不会是欺负我师父腿脚不便要我师父跟你比轻功赌胜负吧?!”
鬼老冷哼:“我老头子还没到如此趁人之危的地步,明日之事无关轻功,只待你等应下,我便马上放了这小子,明日你们来就知道了!”
阿紫扬声:“无关轻功?那你这老头儿快放人吧,我们应了,不管赌什么明日都叫你输得再不敢提那方破阵!”
鬼老目中又一寒,云萧只觉后颈瞬间剧痛,只待要叫出声来又突然被鬼老一把松开,推了过去:“好!既是如此,明日巳时老头子便在山道上等着,小丫头,老头子我有些记仇,那一方‘破阵’之地,明日定叫你等好看!”
他说完一双暗沉的老目轻轻瞥过云萧,复又在端木若华身上扫了一扫,便微哼一声,身影一闪,便欲离开,却在身形还未及动时,被一人一把按住了肩头。
鬼老一震,回目看,那压在他枯瘦如铁条似的肩膀上的东西不是人手,而是一柄纸扇,玉做的柄,柄尾垂着一绾银白的流苏,此刻仍在轻轻晃曳,那流苏极白,如当空飘落的雪,却在满街昏昏然的灯火中折射出琉璃般的微光,似绸似玉,可见质地极为罕见,定非俗物。
“幽灵鬼老,我这人也是有些记仇,如此这般引你过来,也是要与你寻仇……”梅疏影面上笑容浅淡,迎上鬼老逐渐阴沉的眼,嘴角轻勾,又道:“本公子不巧,今日也想叫你好看……”笑容一收,面上忽冷如霜:“你敢出手伤我惊云阁之人,今日还想好生离了我面前么!”
鬼老一震,欲动,梅疏影扇柄一转,轻抬两寸的玉扇复向他左肩狠狠敲下,并未扬起太高,却有雷霆之势,竟隐隐破空有风。
“你这小子是谁?这般狂妄口出狂言!”鬼老久隐青风寨中守阵不出,江湖中事虽略有耳闻却都不甚清楚,梅疏影此次恰巧来了这梁州城内,鬼老未识出其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阁之主的惊云公子,但见面前男子面容极俊,眉眼恣意,手中无刀无剑仅仅一柄折扇,且自始至终面上隐隐含笑,一幅清风朗月风流公子的模样,便未将他放在眼里,此下见他突然扣住自己,虽力逾千斤但想必已用了这纨绔子弟模样的人全身之力,再见他扬手仅以扇侧向自己肩头敲击而下,鬼老自恃数十年修为竟未将其放在眼里。
“鬼爷爷!快闪哪!”
却闻身后传来一声高亮清脆的呼喝,惊得满街人全部回头向那人望去。与此同时端木闻风抬首,立时向梅疏影道:“还请阁主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一道翠绿的身影点掠而来,步法飘忽诡异,形如鬼魅,与这鬼老来去时的功法如出一辙,因着其人身姿婀娜故而觉得十分好看,其实若细观,便知其速度不知差了鬼老人眼难见之速几倍,否则也不会叫人看清,只是仍旧十分迅捷。
而此来人身后紧随之又来一人。
梅疏影有感来人,耳侧闻了端木之声,眉间微一蹙,收了几分力道,却仍旧一击而下。
鬼老但觉左肩一震,一阵剧痛伴着麻木传来,下时只觉整个左臂犹如被人卸下了一般失去了知觉。他瞳孔猛然一缩。
端木微叹,有些责怪地轻唤了一句:“阁主。”
梅疏影冷哼一声,手腕轻转,执扇而立,冷道:“他伤了小苏婉一臂,本公子便还他一臂,如此再公平不过,怎么,端木宗主是觉得本公子做的不妥么?”
蓝苏婉闻言一愣,看了那抱臂垂手面色冷白的幽灵鬼老一眼,思及左臂之伤实为阿紫所伤,不由几分尴尬和愧疚,却也禁不住几分动容。她抬头向端木若华与叶绿叶几人看去,绿衣的女子扶椅而立,满面肃色,只当未闻。
阿紫心里咯噔一声,老脸红了红,偏头去看前面的花灯。
端木若华端坐椅中,闻言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却竟然同样未多言。
此时云萧已自行走到端木椅侧而立,眼见面前一幕,心中只在惊诧梅疏影武功之高,同时双眼望向了长街那头赶来的人。
此时那翠绿的身影已然赶到了幽灵鬼老身边,忙扶住身形不稳的鬼老道:“鬼爷爷!阿草叫您躲您怎么不躲哪!”
幽灵鬼老回目瞪了身边那翠衣的女子一眼,冷戾的双目抬起直视梅疏影,声音苍老嘶哑而阴气森森:“阁下是谁?小老儿定要好生拜会一下阁下的高姓大名!”他心中阴戾至极,竟也不去多辩他口中所说伤了蓝苏婉一臂并非自己所为。
此时那紧随翠衣女子身后而至的人也到了,跃至梅疏影身前,低头唤了声:“公子。”正是璎璃。
梅疏影点了点头,淡淡问道:“江湖榜发出去了?”
璎璃低声回:“已向各个阁点下了指令,最晚一个时辰后荆、益、徐、扬、冀、兖州、雍州连带洛阳和这梁州城便知,不出几日应已江湖尽传。”
梅疏影点了点头,命她退至一侧,这才转首看向了那幽灵鬼老。
却见幽灵鬼老身侧那翠衣女子忽然抬目殷殷地望了梅疏影一眼,而后偏转过头向那幽灵鬼老微嗔道:“鬼爷爷,我和您说过多少遍了,您竟然还不识他……”她低眉转目,绞手咬唇,扭捏半晌轻声道:“他……他就是那个惊云公子,阿草的心上人。”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惊,阿紫更是瞪大了眼,似未料到世上竟有这样当面不讳言的女子……璎璃与玖璃对视一眼,看了眼静立的蓝苏婉,而后齐齐望向梅疏影。
梅疏影也似怔了一瞬,微偏头看向那翠衣堕髻的女子,微微蹙了蹙眉。
幽灵鬼老一震,立时道:“他便是你长年念叨不止……江湖上称惊云公子的惊云阁阁主梅疏影?!”
女子两颊飞红,垂目不敢看人,嗔声回:“嗯……就是他。”
幽灵鬼老目中一凛,看向梅疏影。
若是此人……着实是自己老眼昏花了,竟将此人看作了一般的纨绔子弟!难怪为他所伤!
幽灵鬼老忽地冷哼一声,轻蔑道:“阿草,据江湖言这梅疏影年纪轻轻便为一阁阁主,虽经年日久,但似乎年纪比你还是小个一两岁,你将他看作心上人,岂不叫人家笑话。”
他身旁的女子脚步一跺,杏眼含怨,嗔怪道:“鬼爷爷!你说什么呢!阿草与他同岁,此下都是二十又五,哪有比他大一两岁!”
竟已是二十又五的老姑娘了,璎璃看其两眼,见此翠衣女子堕髻轻垂,髻尾缠着一块彩巾,面容虽清秀,但皮肤并非大家小姐那般细腻如脂,二分村姑模样,三分江湖之气,给人的感觉甚是奇怪。
此时梅疏影看向那翠衣女子,长眉微挑,只道:“姑娘,本公子似乎并不识得姑娘。”
那女子听见梅疏影与她说话,当即红云满脸,低头便道:“公子是不曾见过奴家,不识奴家……但奴家名叫石木草,曾与公子送过定情信物,公子应还记得……”
梅疏影一愣,在场之人有的微诧有的惊叹有的怔愣大都不言。
云萧听及心中默念:石木草?莫不是石木花师叔祖的女儿,寨中人所说的那一位二小姐?
过一瞬,梅疏影扇柄轻转,看着那低头间含情脉脉的女子,只淡笑道:“姑娘,在下并未收到过姑娘什么定情信物,便是有,也应是不会收的,在下已有婚约在身,且不谈姑娘年纪已颇大,我梅疏影虽不风流,却也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姑娘与疏影都已同岁,虽不老但也算不得年轻了……还是另寻个良人做心上人吧,疏影自问,是无这福气的。”
这一番话虽说客气而含笑,却是明晃晃的拒绝与嫌弃,在场之人听了都有几分不适,更何况当事之人,那名唤石木草的翠衣女子愣了愣后,面色有些发青,紧咬朱唇,过了小片刻,才道:“人道惊云公子……‘人如寒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阿草原是不信,不想竟是真的。”
此言一出,玖璃、璎璃面色都有几分怪异,望了数眼身前白衣玉立的梅疏影,眼中皆闪过促狭。
不错,他们公子在江湖上的风评,便是这十二个字:人如寒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
江湖中人当了梅疏影的面,大都只提前一句,不提后一句,然而不提,并不代表江湖中人不知道。
第44章 草木心
梅疏影闻言,面上是极清淡的浅笑:“我与姑娘素昧平生,直观而来,姑娘貌若村姑,名也若村姑,疏影自问在江湖上厉练的时间还不算得长,并无归隐田林的打算,姑娘还是另寻个志趣相投的,共话桑麻,共度一生,才是最好。”
此言于梅疏影说来恰如流水,丝毫不曾停滞,当真是“直观而来”,似是处处为人家姑娘着想,实则真是半分也未顾及人家姑娘的感受。
阿紫见这梅疏影实在嚣张得很,这样目中无人,禁不住抱不平,嚷声道:“姓梅的,人家姑娘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这人真不知好歹,还要出口伤人!看以后谁家姑娘还敢看上你!”
梅疏影手捏折扇,冷笑一声,面上极悠然:“阿紫说的是,石姑娘看得上本公子,自然是本公子的福气,只不过在疏影看来,石姑娘与疏影同岁,年纪太老是事实,貌若村姑也是事实,我梅疏影看不上她便直言相告,以免耽误了人家姑娘,更是最大的事实。”
此时那幽灵鬼老冷哼一声,森凉道:“阿草,人家半分也看你不上,你这丫头还是趁早打消了对此人的念头好,别叫小老儿也跟着你丢了人。”
石木草忤在原地,面上早已涨得通红,两手原本掺扶着幽灵鬼老,此时已被她绞得五指红红白白,她终似受不住,脚步一跺,对着梅疏影低头咬牙道:“你既这般无情,我回去便找个人嫁了……到时你可不要后悔。”
四周之人全部一愣,一旁玖璃、璎璃噗哧一声掩嘴转身。
梅疏影却是笑道:“保不准本公子真会后悔,石姑娘快些去寻个人嫁了吧。”
听他此言石木草终于红了眼眶,身子都轻抖了起来,垂首滞言,过半晌,咬唇道:“我年年送去香囊给公子,至此已有七年,公子难道半点也不记得奴家……丝毫也不念奴家的情意么?”她此话说完终于抬头来看了梅疏影一眼,只不过下一瞬便又低了头,之后脚步一转,便如来时那般飘忽掠去,速度比之之前显了两分仓促,却也更为迅捷。
幽灵鬼老森然地哼道:“丫头思春脸皮子便也跟着厚,幸得不是我老头子什么人,否则非要她好看,叫她好好知知羞……”他嘴里虽然全是说的石木草的不是,但看梅疏影的眼神分明更森然了一分,冷冷又道:“你小子既然不喜欢她,就别收她这么多年的东西,白白误人,叫小老儿不耻。”
话说完,随意瞪了身后跟着他的山匪一眼,人便转步掠起,眨眼间消失在众人面前,当真便如鬼一般,来去无踪。“明日的赌约,端木丫头可别忘了,小老儿候着。”不过一瞬的时间,此声传来时竟已远得辨不清方向,森然若空林回响,可见其速之诡。
梅疏影负手转身,口中冷哼道:“本公子何时收过她的东西,无端着恼于人。”
玖璃似是想到什么,忽然轻啊了一声,道:“香囊!”
璎璃当即想起,面色微变,微踌躇一刻,只得抬步上前悄声对梅疏影道:“公子……是有这件事的,每年正月元宵之后的第二日,便有人送来香囊与公子……只是每次公子都笃定地说并非是给公子的,只叫璎璃拿去问问长老们……我等见这香囊针脚细密绣功一流,所绘图案栩栩如生,且内还充着助人藏匿行踪的草木林息之粉,便与长老们自行收下了……如今五位长老与我和玖璃,正好一人一个……”
梅疏影一愣,低头来竟当真见得身后两人腰间各别着一只精致的香囊,不由得一噎。
璎璃低下头来退后一步,小声道:“公子,实则只有每五年上元之日江湖榜发出后我惊云阁众阁点才会稍稍为江湖中人所知,此人却能每年叫个小童送来香囊,我等想着,收下也好细细追查来历,却不想……”她还未说出的是,每年香囊所送之地,均是惊云阁所在几州城之中,梅疏影亲身所在之地,此不知是巧合还是这人确实有本事探得梅疏影所在。而梅疏影只觉并无此事,只因每年他均说此香囊不是送与自己的,因而才把这似与自己无关之事不放心上。
察觉梅疏影目光不善,玖璃、璎璃都不自觉地低了低头,此时便闻端木若华极轻地叹了一声,却并未说什么。只不过梅疏影还是当即目中一森,冷下了脸。
“怎么,端木宗主是觉得本公子有负于人么?”
端木微愣,只得抬头来望向梅疏影所在,淡淡摇头,道:“男女之事但求心意,阁主既无心,说清免误旁人,并无不妥之处。”
此言不知刺痛了梅疏影心中哪处,只见他倏然转目,瞪向端木若华的目中竟刹那间森冷如冰:“是否不妥本公子自有决断,用不着端木宗主你来指教,这世间最无资格如此说教本公子的,便是你端木若华!”
叶绿叶面色一冷,喝道:“梅疏影,你莫要太过狂妄,三番两次于我师父面前无礼,若非我师父无心与你计较,定好好惩一惩你!”
梅疏影似有嘲意地冷哼了一声:“是么。”言语间双眸扫过木轮椅中端坐的人:“我倒是想看端木宗主能如何惩我?”
端木若华面色平静,沉而不语。
梅疏影看着她,又笑:“不过好一个无心计较……当真是无心。”犹如呓语犹如嘲弄,梅疏影蓦然转目回首,竟再不多说一句,转身大步而去。
“梅大哥……”蓝苏婉察觉他似有些异样,轻唤出声,有意出言安抚,只是冷面离去的人竟也未理,仍旧头也不回地离了。
璎璃、玖璃忙向蓝苏婉与端木若华示意过,跟随而去。
望三人离远,叶绿叶出言道:“师父,此人实在嚣张无礼得很,师父何必处处忍让于他!”
端木若华微叹一口气,轻言道:“七年前之事,梅疏影始终记在心上……为师想了想,不知可是那一跪,让他始终对为师介怀着。”
众人皆一愣:“一跪?”
端木缓声道:“当年为师与他同是一十八岁年纪,心知小蓝应入我云门,便欲前往惊云阁将她带回,路上却闻蓝长老与苏长老已带了小蓝离开惊云阁南下归隐,我一路寻去,却只在那一方树林中见到了两位长老的尸身……”
蓝苏婉听到这里,面色一黯,细柔的脸上满是苍白。
端木微叹一声:“只怪我去得迟了,只在马车中抱出了满脸是血的小蓝……被苏长老护在怀中,幸免于难。”
“师父。”云萧愕然,禁不住问道:“此事何人所为?为何要害二师姐一家?”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当年之事我知梅疏影一直在追查,可是究竟为何至今未能得知。”
阿紫皱了皱细眉此时插话进来:“可是师父您还是没说这梅疏影为何一直对师父您这样无礼哪?”
端木面色微凝,眉间亦蹙,似有些迟疑:“那时为师抱着小蓝立于树下,正思其间之事,梅疏影便赶来了,我回首望见他时便见他目中一滞,面上并无明显的喜怒厌憎,只是梅老阁主随后而至,命他于我面前下跪行礼……”她言至此处便一叹,“想来,也只能是因这一件事了。”
蓝苏婉双眸轻垂,声音微有些干涩:“梅大哥自小心高气傲,当时他已出任惊云阁主两年,何曾于谁面前下跪过,师父与他一般地少年扬名,梅伯父要他突然于一位未及双十的女子面前下跪行礼……”蓝苏婉强作婉然,柔声道:“难怪梅大哥会这般介怀于师父了。”
几人闻言噤声,端木静静地望着前方虚无,良久未言。
叶绿叶忽道:“外边天冷,师父,我们是否也该回去乐□□了?”
椅中之人似在沉吟,闻言便点了点头,“我与绿儿先行回去,值此上元佳节,你们三人若喜欢还可再玩少许,只是明日要回返荆州,莫要太晚为妥。”她如此说完,便命叶绿叶推着她往乐□□回去。
慢慢行远的白衣轻肃凌然,不时飘落下来的雪花被叶绿叶伸手拂去。
阿紫闻言欣然,正要拉着身旁两人再去长街那头张望,便见云萧原地怔一瞬,便转步跟了上去:“萧儿也随师父与大师姐回府了。”
如此一来阿紫大不乐,正要嚷声便见蓝苏婉也缓步而离,口中道:“天色已晚,小蓝也回去休息了。”
阿紫面上一垮,口中怨念不止,踌躇半晌只得也不情不愿地跟着几人往回走,只是沿街看到叫卖玩物都要往前凑上一凑,端木若华便命叶绿叶放慢了脚步。
“二师姐!这个糖人好甜,你要不要尝尝哪?”
蓝苏婉轻摇头,眉间柔浅。
阿紫又缠上叶绿叶,“大师姐!那个狐狸面具真可爱,一定适合阿紫带,你给阿紫买给阿紫买好不好?”
叶绿叶面色颇肃,闻言便有几分不耐,待要斥她快些回府莫要贪玩,便见端木若华轻轻扬了扬手,口中说的是:“绿儿,应了阿紫罢。”
叶绿叶一愣,眉间拧了拧,便转身过去给那欢快跳脱的小丫头买了。
“大师姐真好!”阿紫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拿着面具,笑嘻嘻地谄媚叶绿叶。
叶绿叶微叹一口气,便也笑了笑道:“平日真是束着你久了,师父稍稍纵容一些你便这样高兴……师妹,你随阿紫逛逛吧。”
蓝苏婉低头应了。
紫衣的丫头哪听她多说,转头便拉着蓝苏婉去看远处摊面上的小梳子,两眼放光直道真好看!
叶绿叶看过两人,回转过头便见立于端木椅侧的少年忧望蓝苏婉的眼神亦回转了回去,而后望向前方。
叶绿叶看了少年一眼,回了端木身侧。
少年望着远处围拢在一处客栈前的人群不解,迟疑着问向椅中女子道:“师父,那边是出了什么事么?”
第45章 文武榜
他问罢便一愣,想师父哪里看得见,正自后悔,便听端木若华缓缓道:“是惊云阁的文武榜被人标价而得,欲要宣读榜上名单。”
云萧一愣,微震:“师父于此也能听清那人群中的人声?”
端木若华面上宁静而淡然,只道:“此地嘈杂,只得听清百步内之声,那处距此未及百步,虽人多口杂语声相混,但人群之中有人在高声宣读,因而尚辨得清。”
叶绿叶问道:“师父,那人在读的是惊云阁刚刚发出的江湖榜?”
端木点头。
叶绿叶眸中有微光一闪而过,她下时便道:“此番竞价得榜,定花费了那人不少银两,那人定不愿轻意读出,绿儿过去看看!”
端木未说什么,任由她飞身掠去,云萧待叶绿叶行远,走近来两步,扶椅护在了端木若华身后。
他忽想到什么,开口问道:“师父,大师姐说的竞价得榜是何含义?”
端木若华平静地望着前方,眸无点光:“惊云阁每五年会根据阁中所得情报重写江湖文武榜,此榜由金丝起绣,惊云阁主亲自着笔,并印有惊云阁独属文印,据言惊云阁每一度只拟十份,上绘江湖此届文武排名前十者姓名,于一些人而言是自己为武林认可的凭证,故而意义不凡,因此每一度这十份江湖榜出世,都会被人竞价而抢,价高者得。”
云萧愣了愣,道:“原来如此,难怪惊云阁财力如此惊人,单单五年一度的江湖榜,便能赚得不少银两。”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惊云阁小觑不得,梅疏影此人虽说反复无常,却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故而若非必要,为师不愿与此人交恶。”
云萧闻言默然,想到除却梅疏影,竟当真再未见过旁人敢于端木若华面前如此这般的放肆无礼。
想到此人之心性,他忽觉几分怪异,正自深思,便听端木若华静静道:“那人开始读了……武榜之首,是为巫家家主巫山空雷。”
巫家是当今武林之首,掌握着武境之极无刃刀之修习功法,其家主更是一身修为冠绝武林,聚气便能成刃,已蝉联榜首十五年。
云萧于江湖之事并不了解,听罢也只是记在心上,并无太多感触。
端木静静听罢,陈述道:“武榜其二乃是青娥舍后舍舍老,傅怡卉傅长老;其三为神女教圣女,诗映雪诗姑娘;其四……是绿儿。”
云萧倏然一惊:大师姐?大师姐竟被排于武榜第四?仅次于三首?正诧异吃惊,便听端木轻叹了一声,缓缓道:“近年来……绿儿受我之命于外办事,江湖上时有传出少央冷剑的名号,我便已猜测她或许会入榜,只未料到梅疏影竟将她排得如此靠前……此一来,绿儿往后怕是会更加倚武傲人,疏于防祸谋事。”
云萧一愣,微愣着看着椅中白衣之人。
此时碧绿的身影跃身而来,片刻间已回了端木若华面前:“师父,文武榜绿儿均已记下,需要念给师父听一听么?”
端木面色平和地点了点头。
“武榜之首:巫家家主巫山空雷;之二:青娥舍后舍舍老傅怡卉;之三:神女教圣女诗映雪;之四:少央冷剑*叶绿叶;之五:玉面修罗叶兰;之六:巫家主母巫山秋雨;之七:乐正家前任家主乐正清音;之八:申屠家家主申屠啸;之九:祭剑山庄前任庄主公输明;之十:越女剑叶悦。”
前四人与方才端木若华所说的并无二致,云萧已然默记,听得叶绿叶口述自己之名时竟同口述旁人一般毫无分别,不由微愣,抬头来望一眼,便见她已低头看向了椅中女子:“师父,榜中前九人均是江湖上知名之人,只不过这第十名,越女剑叶悦,绿儿从未听过,师父可知是何人?”
端木若华略略思了一瞬,忽是忆起了什么,迟疑道:“我曾于宫中时,听闻凌王叶齐之女是名叶悦,自小不善琴棋,但却天赋异禀,任督二脉天生贯通,三岁师从越女剑传人,十岁已能和宫中大内高手交手而毫发不伤……只不过此女如今也不过十四岁之龄,毕竟年幼,不知榜上书的可是此人。”
云萧一愣,十四岁?竟是和自己同岁之人……还是个女孩儿……竟已登上了江湖武林例名之榜?虽是最末,但也足以震惊武林了。
叶绿叶拧了拧眉,心上似也在惊疑,过了片刻,她续道:“此届江湖武林之文榜或许要叫师父吃惊了。榜首之人,是孔家分家武宗之后,名为孔懿者……此人去年在洛阳诗会上大败当时名动京城的八大才子,据说文采超世,后世难及,声名已远胜了此下孔家本家文宗之后,大有取其而代之之势。这塞外孔家,看来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安宁……”
端木若华不语。
“文榜其二,是当朝左相文墨染;其三,也同是武榜之三,神女教圣女诗映雪;其四:是墨然师伯;其五,才是孔家主家文宗传人,孔嘉……听闻此人极为寡言少语,不少人猜测梅疏影将他不上不下地排在了这第五名,或许还是考虑到文榜向来都是孔家文宗传人占居榜首,此人虽不显才,但也未必差到哪里去,因而做了这安排。”
端木微微沉吟,轻点了点头。
叶绿叶再道:“巫家做为武道大家,与文榜向来不沾边际,但此一度却也出了一位才女……文榜排名第六的是巫家三小姐:名唤巫聿章瑞。”她微顿一瞬,便又道:“第七,便是乐正无殇;第八,乃为青娥舍内坊三坊主陈梦还……据说此人为钻研生门玄术,饱览天下群书,且一目十行过眼不忘,将之排在第八,不少江湖中人都只觉委屈了此人。”
端木面色平和道:“陈坊主极易沉浸于书中不出,她应是不会在意此些小事。”
叶绿叶闻言露出一丝浅笑,点了点头复又道:“文榜之九,是祭剑山庄大公子,名为公输雨;第十,乃半壁山庄庶出之女冷剑心。”
叶绿叶言罢就哼了一声:“这齐鲁半壁山庄当真是没落了,往届武榜三首必有其一是他冷家的人,此届却连武榜都未能上得,只有一人居于文榜最末,还是庶出之女。”
于江湖武林而言,武榜自然比文榜要重要得多,设置这文榜,大部分原因还是三圣之一《奇谋录》所在的塞外孔家,历来重文轻武,故而为表对其之敬意,才设立文榜,等于是因他孔家而设,因而孔家文宗之人不得榜首,确足以惊震武林。
端木若华想了想,轻言道:“齐鲁半壁山庄应是出了何事,冷家之人如今若无必要之事,便久不出入江湖,其内必有原由。”
叶绿叶眉间轻拧,忽道:“此次乐正申屠两家大婚,冷家的大公子也来了,只是未多久便先行告退回庄了。”
端木若华轻轻点了点头:“冷家有心避世,其所生之事应不足为我等外人所道,还是莫议了。”
叶绿叶只得低头应下:“是,师父。”
云萧正静静听着两人说话,便见一腰间跨刀的中年汉子打自己身旁走过,嘴里不无感慨地叨念道:“武榜榜首果然又是巫盟主……话说每届江湖榜都要听那一句‘此江湖排名内举避亲惊云阁之人不入,外举避禅无尘大师不入。’我单刀王耳朵都快起茧了……”
云萧一愣,待得那人走远,不解地问道:“师父,方才那人所说的‘内举避亲、外举避禅’是何意?”
叶绿叶抬头来看见阿紫仍旧拉着蓝苏婉在那方卖木梳的小摊前徘徊着,不由暗皱眉头,此时听见云萧所问,便代而答道:“每届江湖榜都由惊云阁拟写,为教江湖中人信服,惊云阁内之人都入不得此榜,此为惯例。”
云萧微怔,转而明了,下瞬便道:“若是这样,那‘外举避禅’之意难道是指佛门子弟也均无入榜资格吗?”
端木若华此时摇头,缓声道:“‘外举避禅’并非指佛门弟子不得入此江湖榜,所指的,仅一人而已。”
云萧诧异:竟是仅仅为一人特而言明?
端木若华微抬首,道:“无尘大师是命定的高僧,甫一出生便会被佛家至宝无尘珠选中,长年独居于皇宫最西面之拂罪院祈天塔内,是代每朝皇帝接受战罪天罚的佛门高僧,从不过问世事……由于心境极空,其无论修为还是武功,往往均无人能及。”端木若华言罢微叹:“此人不算江湖中人,只是历来为人所敬,因而惊云阁特而言明。”
叶绿叶此时补充道:“在这大夏之境,最受人敬重的是师父,而最受人崇仰的莫过于无尘大师。”
端木若华亦颔首。
云萧默然,长年独居高塔之上习武修行、悟禅静心,此怕又是一个空寂之人无言而默然的一生。无缘多想,便也做罢。
灯火幽然中雪花稀零飘落,端木若华突然低下头去轻咳了一声。
云萧回神,望见椅中女子面色已几分苍白,心头微滞,道:“师父,外边毕竟天寒,我们还是回府去吧。”
叶绿叶亦是点头,不待端木若华说话便肃声唤了那边玩看的阿紫和蓝苏婉回来。
“师父不适,我们立时便回府去。”待得两人走近,叶绿叶说道,言罢便推着端木若华往乐□□回去。端木若华无力多说,便也默许了。
蓝苏婉点头跟上,阿紫拿着些许女孩家喜欢的玩物,蹦蹦跳跳地在木轮椅两侧蹿腾。
花灯如火,轻辉掩映,夜色昏明。此时繁华灯会的尽头突然放起烟花,明亮的花火照亮半边天际,绚烂如霞。
漫天烟火之下,云萧安静地随行于木轮椅一侧,一行五人慢慢行过长街而返,身后不远,彩灯如璃。是一个他们师徒五人难得一齐赏玩过的上元佳会……
青麾长曳,木椅白衣,虽过经年,难复夜华。
元宵夜尽。
第46章 雪娃儿
斜栏小窗半开,梅香幽冷。
卯时刚过,端木若华端着手中清茶默然望着窗外,微有寒风入屋,那方向飘来阵阵若有若无的朱梅香。
雪气寒,这元宵次日难得是个雪后出阳的晴日,端木却仍觉闻到了雪息。
“怕是还要下雪。”她甫一放下手中茶盏,叶绿叶便推门入了屋来。
“师父,都准备妥当了,弟子接您上马车。”
端木若华默然点头。
乐正大门之外,晨时的露气沁人心脾,冬阳融雪,寒意更甚,积雪犹重,花木垂然。
乐正清音与其夫人恭然将他们师徒一行人送上马车,命人护送至城外,自己也徒步跟出百十步方才作罢,默叹一声回返了家中。
深色厚帘的马车在前,浅色素然的马车在后,平稳地驶在官道上。
阿紫打着哈欠嘟囔道:“这乐正家还算有良心,给我们也备了马车,终于不用骑马啦,不然可要冷多了!”
蓝苏婉温然笑着敲她:“你呀,这会儿说着冷,待会说不定又嫌无趣,要下去骑马了……可幸乐正家想的周全,马车都是四匹马儿在拉,加起来足有八马,你若想骑随意解下一匹也就是了。”
阿紫眯眼儿笑:“二师姐最懂阿紫啦,待我睡饱了就下去骑马玩!让我一个多月闷在马车里回荆州,我可受不了。”她言罢转向马车一角,青麾少年正在安静翻看手中书册。
“小云子!你怕不怕冷哪?一会跟阿紫一起骑马玩吧!”
少年头也未抬,只随意应了句:“好。”
紫衣丫头嘻然一笑,抬头来却似瞥到身侧蓝衣少女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不觉一愣,下意识便偏头问道:“二师姐你怎么啦?”
蓝苏婉随即轻怔,回神来面上仍是柔和,只微笑道:“没什么,不知师父在前,可是安好。”
马车一角,少年翻书的手不自觉地微顿,紫衣丫头却是当即笑开:“二师姐放心!有大师姐在呢!”她似想起什么,又好奇道:“对了,二师姐你就这样跟我们回谷啦,有没有跟惊云阁那个梅疏影什么的道别啊?”
蓝苏婉凝看阿紫小许,而后才温声道:“卯时去过了,与玖璃、璎璃说了声,只可惜梅大哥似是还未起,未能见到。”
阿紫顿时鄙夷:“卯时还不起,这惊云阁梅疏影比阿紫还懒,这样的人二师姐你还是不要嫁他了!阿紫怎么都觉得他不好!”
蓝苏婉面上的柔色淡了两分:“我与梅大哥确有婚约在身,但梅大哥从不强求于我,这嫁娶之事是为终身大事,阿紫你不明我心中所想,莫要再这样随意挂在嘴边了……”
紫衣的丫头一愣,怔看着蓝衣的少女,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半晌才蔫声道:“哦……”
却是这时,给他们赶车的车夫吁了一声,停下了马车,原本静坐车厢内一角的少年顿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掀帘来看,便见帘外山林厚雪,前面深色重帘的马车停在路旁,绿衣的女子从车上跃了下来。
两名身穿黑白绣云纹长袄、弟子模样的人上前,举止恭敬,双手递上了一袭锦袋。
“那是……”云萧正愣然不解,阿紫的脑袋便从身旁探了出来,立即开心接口道:“那是森云宗的弟子!是大师伯的门人!”
云萧犹豫一瞬,下了马车走上前去,那两人见着他,立时作礼道:“见过云萧师兄。”
这两人分明都比自己年长,云萧听闻不由一愣,叶绿叶便道:“他们是大师伯门下,是云门分宗的弟子,见着同辈的本宗弟子都要以师弟自称。”她言罢伸手于那两人手里接过锦袋,漠声道:“这是大师伯要你们送来与我师父的?”
面前两人都是青年模样,比云萧、叶绿叶都要大上不少,说话间却相当恭敬:“回大师姐,是宗主派我们送来与三师叔的。”
林间山风轻谡,寒意如丝如缕,云萧闻得一声极细的轻咳,车内端木若华宁然问道:“大师兄可有什么话要交待端木?”
那两弟子闻端木之言,声音更见肃敬,立时回道:“师父不曾交待什么,只道将此送与三师叔便可。”
端木若华又咳了一声,浅声道:“有劳了。”
那两弟子更显恭谨,当即跪于地上:“弟子不敢当。”
车内端木若华微叹了一声,吩咐叶绿叶收了物什上车。
“东西我师父已收下,你等回禀吧,我们这便起程了。”叶绿叶翻身上车,道了一句,看着那两人躬身退至路旁。
“走罢。”端木若华缓声与叶绿叶道了一句,又转而道:“萧儿上来,我有话与你说。”
云萧一愣,不自觉地望了一眼车前的绿衣女子。
叶绿叶肃声道:“莫要耽搁,师父唤你,速进了车去,我来驾车。”
两辆马车又缓缓行驶于道上,阿紫放下帘来,嘟嘴道:“若不是大师姐嫌我们吵着师父休息,我们都在一个马车上才好呢!”
蓝苏婉微摇头,温然笑道:“大师姐嫌的,怕只是你吧。”
阿紫顿时轻哼一声,吐吐舌头撇过了脸去。
叶绿叶从不放心将端木安危交于旁人,是以阿紫她们所在的马车确是乐正家派谴的车夫驾着,而端木所在的马车,一直都是叶绿叶亲自驾着。
此刻云萧进到车中,便见四角里嵌置着四个暖腾腾的小炉,硕大的车厢里铺满了雪白的毛毯,层层叠叠,厚如被衾,最上面一张,正是申屠家当日送出的那一张雪山灵狐皮毛所制的麾子。
但即便如此,夜明珠映照之下,端木若华的面色仍旧十分苍白。
车内之人正自取出方才那袭锦袋内之物,云萧一眼望见,是一卷卷竹刻文书。心中顿时一明,师父在谷中时一直取看的那些竹刻《六韬》、《握奇经》,定然也是大师伯所赠,心中无觉,眉间却不知为何浅浅蹙了一分。
“师父,竹身沁寒,您还是多休息为妥,莫让大师姐担心。”
端木若华闻言放下了手中竹卷,雪娃儿趁机又溜回了她两手之中。
“萧儿。”端木轻唤了一声,待得云萧应下,续道:“你十一岁入我归云谷,拜我为师,如今已有三年。”
云萧一愣,不明所以,只是抬目望她。
端木静了一刻,而后道:“你的身世我并未与你说过,你也从不过问。”
云萧一震。马车外的叶绿叶闻言手中缰绳不由一紧。
端木轻抚了抚雪娃儿,面上端然而宁和:“只是年岁愈长,你于外行走见闻,也是瞒不过。”她顿一瞬,道:“我无意此时此刻告诉你,只是要你记得,日后你倘若知道了什么,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之徒,其他,都且放下。”
云萧微愣,静望着车内端坐的白衣女子。
语声转肃,端木若华微见严厉道:“我对你别无他求,只这一点,你不可不记。”
云萧刹时回神,立时低头应:“是,弟子定牢记。”
“当真?”
云萧未料到端木此一问,微一犹豫,还是镇重道:“对师父所言,云萧绝不敢有欺瞒。”
端木若华这才微叹了一声,伸手过来,缓声道:“你把手伸过来。”
云萧立时跪近几步,将手伸了过去,端木若华把了把他的脉,后道:“我传你的心法你都有在练,为师甚是欣慰。”她轻顿一瞬,方才道:“我传你的,前者为静心之法……虽有调和你本身内力之能,但多数还在助人静省己身,平心静气。”
云萧未听出她意,只不言。
“绿儿她们习武之前我都有让她们习过,只不过唯你修的时间最长……”
云萧不明所以地抬头看来,只是面前之人神色太淡,终究看不出什么。
端木轻声道:“让你习如此之久的静心之法,是为师的私心,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师父?”云萧一愣。
“为师前日里传你的那一套心法,与一套剑法相应,此剑法极为严苛难练,若不是天赋异禀同时下得苦功,定不能成,为师有心授你,你且用心学。”
云萧闻言肃然:“是,弟子谢师父。”
端木敛声片刻,只道:“你不必谢我,此剑法我必会倾力授你,而我之前所说之言,你务必牢记于心。”
云萧不由得微有怔愣,却还是恭声应道:“萧儿是归云谷弟子,定不敢忘。”
端木若华默然望着他的方向,半晌,方点了点头。
云萧默然跪坐许久,方动了动,起身将端木若华放于周身两侧的竹卷收起,重置于那方锦袋内。却是此时,听得一声长吁,马车倾起落下,车身骤停。
云萧于车内听得叶绿叶低喝,虽是尽量稳住马儿,却还是未免颠起,车身晃了一晃,云萧手中持有竹卷,又值半跪半立起身来,一时稳不住身形,便向车厢内扑倒下去,端木若华似未料到,待得察觉也无处可避,少年清瘦的身子不偏不倚地压在她身上,听得雪娃儿一声惨叫,云萧愣愣地被身下女子半撑半抱住。
好似只愣了一瞬,又好似愣了许久,待得云萧回神,便只听到身下女子轻咳。
端木若华缓了片刻气息,缓声与他道:“萧儿起身,莫压伤了雪娃儿。”
少年立时撑住了身子欲起,只是还未来得及起身,叶绿叶已掀帘来探,一眼见得,一愣:“师父?”
云萧怔忤了一瞬,起得身来,安静地下了马车。
叶绿叶入了车内,将倾斜翻倒之物整了整。端木若华正于掌间查看那小雪貂的筋骨。
“这小雪貂有事么?”叶绿叶禁不住问了句。
端木若华放手让它自行跑开,淡淡道:“无妨,萧儿不重,雪貂身子亦软,应是无碍。”
叶绿叶看了车内女子一眼,未再多问,端木道:“此地是那方阵破之地了?”
叶绿叶立应:“是。”
“那拦下马车的人定是鬼老前辈了。”端木若华微叹。
叶绿叶再应:“是他,师父我扶您到椅上。”
心知无可避免,端木默然点头:“嗯。”
叶绿叶将灵狐长麾为车内之人披上,小心地扶着她下了马车。
第47章 蛇花藤
深林枯草,积雪未融。
山间的风迎面吹至,寒醒了几分心头的蒙然。
墨发轻垂,拂乱三分,青麾如墨,静立如松。
云萧立在山道旁,看着漫山雪色微微出神。
分明惧却又难抑,分明畏却又不舍,他忽然觉得十分迷茫又隐隐惶然。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想要细想,却又觉得心上隐痛,无力深思,他终究是默然转身而过,恭谨地行至端木一侧,温然如常。
山道旁青松林立,风声谡然。
此前地水阵布置之地已然立着些许人,一眼望去鬼老为首,拦于路中。
蓝苏婉和阿紫下得马车,便也立到端木身后,叶绿叶推着木轮椅往前至了众山贼面前。
山风凌寒,端木若华轻咳了两声,浅声道:“不知前辈想怎么赌?”
幽灵鬼老一言不发地挥了挥斗蓬,旁边一山贼立时捧了一顶香炉上前,炉上插着一根尺余长的栈香,还未点燃。
“老头子在这方地水阵原本的范围之内放置了一株奇草,只要丫头你派出一人,在炉内栈香烧完之前给小老儿找出来,便算你嬴。”
端木听罢,未语。
阿紫却立时道:“你这破老头儿真不要脸,说过不比轻功你就藏个什么草让我们来找,鬼知道你说的那草长什么模样!我们要是找着了你偏说不是这株怎么办!分明是欺负我师父看不见!”
幽灵鬼老冷笑一声,幽声道:“丫头片子,你急什么,小老儿话还没说完呢。”
阿紫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
鬼老隐隐笑着转目看了一眼木轮椅侧的少年,又转向椅中白衣人,再道:“那草原本无奇,但放置在这方阵地之中,待栈香点起之后便会逐渐变色,由平常的青绿色慢慢转红,待此香燃尽之时它便会变成通体赤红色。”
蓝苏婉愣了愣,不由道:“世上竟有这样奇异的草?”
幽灵鬼老暗烁的双目直直看着椅中女子:“此草特性鲜明,在你等寻它之际定会变色,是为世间奇草,炉中之香烧完片刻后又会恢复如常,小老儿就把它放在了这风凌地水阵原本的范围之内,一柱香内,丫头,你派一人将它寻出取得,如此蛊老阵毁之事我便作罢……但若一柱香内不能取得,那我便要你将派出寻它的那人,自今日起,留在我青风寨。”
端木若华轻抬首,望向了鬼老方向:“前辈是想把萧儿留下?”
鬼老阴声笑了声,只道:“小老儿可不曾说过,派出谁来寻那草,是你做师父的决定,老头子我不过问!”
端木若华淡淡道:“放置在地水阵范围之内,自然是只能由知晓此阵之人来取,我身有不便,派出之人只能是萧儿。”
鬼老目露冷光,森凉道:“这是你做师父的下的决定,要拿他来冒这被留下的风险,关老头子我什么事。”
端木若华淡道:“端木身为人师,他们四人在我心中皆是同等轻重,并无拿谁来冒这风险之说。”
幽灵鬼老冷冷哼了一声,寒声道:“既是如此,那便开始吧。”他微一拂袖,身旁另一山贼便上前点起了炉中之香。
叶绿叶始终肃面立在端木椅侧,此时便看了一眼那香。
云萧上前两步,向椅中之人示意了一声:“师父?”
端木若华微微蹙了蹙眉,极静地望着前方虚无。
蓝苏婉柔声道:“师弟你知晓这地水阵,且随我与师父习过医理,药草也通晓不少,勿需担心,若真如他所言,你定能寻出。”
阿紫亦道:“这破老头儿说只一个人,我才不管呢,阿紫要是看到了马上指给小云子看!”
蓝苏婉莞尔一笑。
云萧点了点头,端木若华此时才唤了一声:“萧儿。”
云萧立时低头看向那方古木经纶的木轮椅,却只看到椅中之人微微摇了摇头,最后只浅声道:“……你去罢。”
云萧应了声是,转身不再迟疑地上了前去。
鬼老始终阴冷冷地看着他,不时亦转目望那垂目不语的白衣女子一眼:丫头,若真如蛊老所言,今日之法,必能自你手中将此子留下!
云萧默然将记忆中风凌地水阵阵力所及之地由外至内细细寻过,触目所及枯草一片,覆雪犹深,并不见任意青绿草色。
微微蹙眉,云萧站于林中一处想了想,有感山风迎面,寒意沁人,他忽思道:“鬼老方才言明此草在寻它之际定会变色,可是其只因那栈香影响而变,若是这样……”
时随风逝,尺余长的栈香在山道之上迎着风烧的极快,阿紫看着不由急了起来:“小云子怎么还不回来,还没找出来么!”
蓝苏婉眉间细细地拧了一分,轻轻望过那方小炉,亦忍不住转目逡巡起来。
鬼老面上始终阴寒着,不见一分忧色,亦不见一分喜色。
雪色鬓发风中轻拂,端木若华眉间微动,忽地抬起了头。
此时那方青麾拂雪而过,正自转步而回,手中却空无一物。
阿紫叫道:“小云子!”
炉中之香已燃至近尾,眼看着便要烧尽。
蓝苏婉轻锁细眉,无声望向手无长物的少年,目中忍不住轻忧起来。
鬼老见他转回,面上仍无忧喜,只冷笑道:“怎么,你小子不去取那草了么?”
云萧只轻轻摇了摇头,温然道:“并非,云萧回来正是为了取前辈所说的那株奇草。”
叶绿叶微拧眉望着云萧,之后便见青麾少年直直走向了那香炉。
“鬼老前辈言明那奇草受这栈香影响方才变色,我于山间觉到山风寒甚,风向难定,实难辨出这栈香会飘向哪个方向……若真如前辈所说,这草在寻它期间定会变色,那此草与栈香的距离应在何种距离之内,鬼老前辈方能这样肯定?”
人影走动,林风轻拂,残香烁烁。
“我方才看来,觉得这香炉上的暗纹刻的有些深……”云萧伸手触向那顶小巧寻常的香炉:“鬼老前辈所说的奇草可是这些附生在暗纹凹槽内的细藤?”
阿紫微张着嘴看着云萧,凝目之下确见那藤纹在变做赤红色,眼中禁不住涌起喜意。
蓝苏婉亦是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鬼老却只冷笑道:“若在栈香燃尽前寻出却没来得及取得,仍是你等输,这小子便要留在此地。”
栈香将尽,余烬将熄,云萧过分凝白秀美的五指轻拢,毫不迟疑地伸向其间,欲将其间一根细藤捻起抽出。
却是这时,微光一闪,一枚银针自少年眼前掠过,云萧只觉指尖剧痛,五指一麻,不能自主地缩回五指,后退了数步。
山风拂过,残香立尽,轻轻在炉内一侧颓倒,余烟袅袅散开,消失在了风中。
鬼老低缓而阴恻地笑了起来:“香已燃尽,未能将此草取得,便是找到也是你等输了,小老儿早已言明,丫头,你可承认?”
云萧怔怔地望着那方小炉,半晌才转目看向了那木轮椅中端坐如常的人。
阿紫惊声道:“师……师父?!”
“师父……您……”蓝苏婉目中有惊有痛,原本嫣然的唇上半失血色,怔怔地望着椅中白衣女子,哑声道:“您……您因何不让师弟取出草来……”
方才竟是端木若华亲手射出银针,阻拦了云萧。
林风幽寒,寂静间又是一拂,朔风忽起,细雪慢慢飘洒下来。
端木若华面色沉静中显出三分淡漠,久久,只道:“这赌约,端木认输。”
鬼老又是一声阴恻之笑,冷声道:“你既已承认,此子从今往后便当留在我青风寨中……”身上沉黑的披风半扬,鬼老无声走至云萧一侧,冷笑道:“我今日便收他为徒,日后他与你归云谷以及云门,再无瓜葛!”
“师父!”蓝苏婉急唤一声,声已微喑。
细雪飘然,难得的冬阳不知何时已悄然隐下,天青雪冷。
“鬼老前辈只道将人留下,并未曾说过留下那人需断离我归云谷改投前辈名下,此一点,恕端木不能答应。”
长麾轻曳,凌凌拂乱于细雪寒风中,那清瘦的少年极安静地立在那处,满目茫然地望过来。
鬼老冷哼一声:“既将留在我青风寨中,往后自然跟随于我,他断离你云门改拜我为师有何不对!”
端木若华的声音亦微微冷了起来:“留于前辈寨中,自有归日,云萧是我端木若华之徒,此为我们师徒之事,端木一日无意,便不会有半分更改,鬼老前辈勿需妄生他意。”
“哼……”一声冷笑,幽灵鬼老寒声道:“你这丫头,行于高处太久,已经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了么!”
“住口!”叶绿叶冷冽道:“幽灵鬼老,我师父敬你是长才对你礼让三分,你若得寸进尺,小心血溅于此!”
森然的老目冷冷瞟来,对上叶绿叶彻冷如冰的眸,冷恃半晌,幽灵鬼老拧眉,撇开了双目,道:“即便不叫他改拜我门下,也要叫他作为我衣钵传人,将我一身轻功一点不落地全部领悟学会,如若不然,他便永留我青风寨……端木丫头说的归日,便是此子继承了我衣钵之后,他若要回云门,除非我认可他轻功已成,否则,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他永不能离开我青风寨!”
阿紫惊声道:“师父,师父!这不是真的吧,您真的要把小云子一个人留在这里?”
蓝苏婉满面是伤痛,五指禁不住紧紧握住。
木轮椅中的人静了一瞬,而后漠声道:“如此,待云萧于青风寨中将前辈轻功习会,便叫他回我归云谷。”
鬼老冷然道:“哼……待他习会,自己可以离去。”
声音见缓,白衣落雪,端木若华微浅声道:“……经年之内,劳烦前辈照看了。”
幽灵鬼老不冷不热地看了椅上之人一眼,只道:“既是我衣钵传人,小老儿自然不会亏待了他。”
椅轴轻转,端木若华淡漠道:“阿紫、小蓝、绿儿,与为师回。”
雪发拂衣而过,划出两缕疏离的漠然。
叶绿叶看了云萧一眼,垂目推过木轮椅,默然往道旁的马车行去。
蓝苏婉紧紧看着立于雪中久未动的单薄少年,咬牙颤声道:“师弟……你照顾好自己……”一言未尽声音已见喑哑哽咽,她柔柔一笑,慢慢转身于马车行去。
阿紫哭嚷了半晌,终是敌不过嘶声而起的马儿,她掏找半晌,只从怀中翻出了那枚公输云所赠的玄铁纹,一面抹泪一面将玄铁纹塞到云萧手里,紫衣的丫头边哭边道:“小云子!我不知道师父她是怎么了……但是你一定好好学,千万不要忘了阿紫!我们等你回来呢!这个玄铁纹阿紫送给你了,小云子一定记得跟这破老头儿学完了就马上回谷!师父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故意输这赌约,才想把你留在这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你千万别怪师父,一定记得早点回谷里!”娇俏的紫色身影向着马车窜去,翻身上车之时挥臂于他道:“小云子一定记得早点回谷!”
辚辚车辕走过,碾出长长的齿印,朔风轻啸而过,山林道旁,不知何时已飞雪飘满,少年怔怔地立在原地,就那样看着两方马车慢慢行远,有一瞬间毫无所知,只感风寒雪冷。
师……师父……
终是动了动,云萧怔怔地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远去的马车,突然觉得眼眶湿热,心狠狠地揪疼,这样的呼吸难继:“师父……”
靴裹湿泥半冷,手脚冰凉,他尚且单薄的身子失力般踉跄跪倒在雪地上,*眼中之泪禁不住滚落下来,融进雪中,一片湿热。
少年泪,无言意,雪花覆,风声远。
这离亲的悲苦不舍,他于此刻尝进了心里,那么多那么多的不懂、难过和茫然,将他淹没……云萧久久跪于雪中,心绪难平,默然地痛。
也许是失去,也许是获得,可是痛,可是难过,可是……
声音喑哑,他终未说出一言半语。
风雪如期,飘絮满眼。
他这样干脆、甚至莫名地被她放在了看不见的身后。
朔风……寒。
第48章 音兽往
似有意,似无意,幽灵鬼老伸手将那方小炉上正自赤转绿的细藤捡出一根,捻于指尖慢慢轻转:“小子,你师父既已将你输在了这里,往后你便乖乖跟着小老儿……”
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他甩手将指间已变回青绿色的细藤掷在了少年腿边,“不过几个无知无能的女娃娃,也值得你小子这样留恋不舍?”
少年静默无声地跪于雪中,青丝如墨,流散随风,幽幽然透出寂色。
“她口口声声说四个徒儿同等轻重,可到底最后是将你小子输在了我这里,你一个男娃娃,跟她们几个女娃儿能学得什么?”幽灵鬼老冷哼一声,不屑道:“处得长了,性子免不了跟个女人一样阴柔寡断,失了男子气概,倒不如留我青风寨中,习武练功,往后将我一身轻功绝学领悟习会,自然远胜过那些江湖上的世家子弟,比留在端木那丫头身边不知强上几倍。”
少年神色如怔,闻似未闻,半晌转目来怔怔然地看着腿边那根细藤,才似有所觉,默然伸出手,极缓慢地将其捡起,凝视半晌,皎如墨璃般的眸子透出浅浅微光,却终归灰败了下去……
他五指轻展欲要放开手任其飘远,阖目间却仍是不自觉地握紧,慢慢将那根细藤握在了掌心。
“哼。”见他始终不语,幽灵鬼老眉间一拧,甩手一扬身后沉黑色的披风,五指如爪不由分说地将少年从雪地中提了起来:“也不用跟你小子多费唇舌,跟老头子我回寨就是!”
湿泥冷雪,长风如啸,少年并未反抗,被他带起间静默地远目一望,青山漫道间两辆重木马车渐行渐远,已难望见。
他张了张嘴,想再唤一声师父,可最后终归默然,静看许久,再未出声。
彼时的山间长道上,叶绿叶因听见女子语声,默声停下了马车,止于路旁。
白衣女子平静地端坐于车厢小榻上,凝目于虚无之处,手中拿过一卷竹刻文书,却未细索,只是轻执于手。
后面一辆素色马车见前车停下,赶车的马夫方吁了一声呼止下马儿,便见车内一蓝一紫的两抹娇俏身影已循声而出,下了马车向前面深色的马车行去。
端木若华满面漠然,将手中竹卷无声放下,只不高不低地道了句:“为师想静一静。”
车外的叶绿叶闻言,眉间一拧,绿衣旋转如风刃,横手拦在了阿紫和小蓝面前:“师父不想受扰,你俩退回去。”
阿紫蹙着眉头,几度张了张嘴却终归没敢发出声来,却是蓝衣少女仍是执意地问道:“师父您……究竟是因何做此决定?”
叶绿叶面色冷了一分,轻睇着蓝苏婉,肃声道:“师父吩咐了,你还不退下。”
蓝苏婉眼眶泛着红,显然哭过,此刻闻言转向叶绿叶,微哑声道:“师父这样莫名地将云萧输在了青风寨里,怎知他心中是何感受?师姐你虽一向严厉,难道三年来就未曾将他看作过同门师弟么?此一别,心中当真毫无所感?”
“师妹!”叶绿叶喝了一声,冷目微垂,面色有些莫明。
车内传出压抑的低咳,叶绿叶闻声正欲动,便闻那清冷淡漠的女声缓缓道:“那细藤不是萧儿能触碰的,我阻他,自有我的道理。”
蓝苏婉立时道:“那细藤有何异处?我观那名山匪端捧小炉半晌,应早已碰到过那细藤,却并无异状,师父您可否告知了小蓝……”
又是几声细咳,端木若华漠然道:“知也无益,勿需多问了,退下罢。”
“可是……”蓝苏婉凄声一句,还欲再说,被叶绿叶冷声打断:“师父的话你没有听见么,还不退下。”
蓝苏婉目露哀色,紧紧望了那深色厚帘的马车一眼,半转回头,几番犹豫,终咬唇缓步退回了自己所在马车上。
阿紫小叹口气,不舍地频频回望山头那边,几番鼓气之后,也是窜回了自己的马车。
“师父,可是起程了?”叶绿叶跃上马车,执起缰绳问一句。
朔风拂雪,车内之人低应了一声。木轮轻转,缓缓行起。往东南方回.
天和三十二年,先帝崩。
七皇子叶征由清云鉴传人改诏为储,登基为帝,改年号天隆,天下哗然。
关中距洛阳不远,改诏换帝之余波尚存,家家皆能闻见私议窃语,那年街上行过一辆锦帘重重的马车,车上一路散出浓稠的药味,闻者便立时止了对天下大事的议语,改为说道:“这乐正家公子又寻医治病回了,听闻此次拜访的是岭南一带的名医,也不知能拖得几时……”
长年求医治病,来者均束手无策。
那时清云宗主仍耽于宫廷政事,江湖中人无缘能见,乐正清音只得带着独子出访各地名医,却只在长路奔波中更加剧了乐正无殇的病情。
一病伤身,久病伤人。那时的乐正无殇年方十七,出身于世家大族,本该是纵意四方的朗朗少年,却因病而郁每日喘息偷生。
他自小善解人意,懂理明事,于父母面前往往强作温颜,不露半分倦疲厌色,然而如此活过一十七载,缠绵病榻,不知明日,此间苦痛挣扎,又岂是常人所能忍?他既在人前强作无畏,那么人后之痛更将深不可解。
是值为夏,斜阳晚照,轻卷残云。
那一路的回途乐正无殇整整昏迷过一十八次,最长的一次,半月方醒,醒来只觉得天地昏然,寥无所感,便如他挣扎走过的十余载。
此生活成这样,忧忧患患,生生死死,伤伤病病,又何止是一个难熬?
那日他借口闷热,下车舒气,渐行渐远。
独自一人在深林山野间徒步慢行,一慢走一面咳血一面笑,最终立在一处无人的溪涧前呆呆地看着,仿若此心已死。
他不知此生何谓,亦不知自己还撑得几时。
静静地看了溪涧半晌,不由得苦笑出声……此生究竟还能有何念想?
轻微的破水声自脚边传来,乐正无声回神来的那瞬,便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拖着一条大蟒的尸体从溪涧中爬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申屠流阐。
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皮肤黝黑,大眼如铃,全身上下伤痕遍布残衣如缕的小女孩,她也正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枯瘦见骨的小女孩将手中的蟒蛇扔到岸边乱石上,踮起脚尖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看见她身上伤口仍旧血流如注,出水不过片刻已将一身小小的残衣染彻,她却好似不觉,见他没有反应,又扶着他的胳膊艰难地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脸。
五个染血的小指印往脸上一印,乐正无殇被那股血腥味冲得眉间不自觉地拧起。
而她望着他,这才放下手,好似证明了这是个活物,退远了一步,却还是怔怔地看着他。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申屠流阐与狼为伴经年,活于深林山野间,遇到的第一个,觉不出危险的活物。
她安静地出奇,又不肯离去,就那样久久而怔愣地看他。
可乐正无殇又如何能平静?眼前的人不过是个孩子,一身残衣满身伤痕,他被她看了许久之后,终难忍恻隐之心,于她面前蹲下,撕了身上长衣慢慢为她包扎伤口。
之后他起身而返,心下却已出奇的平静。
有时于病痛中,会时常想起那双大而幽亮的双眼,于流血伤痕中不觉痛楚,只专注于眼中所看、的那一份纯粹和无念。
如此回想挣扎,也过了三年,他淡然习琴奏乐,即使是生死相继的日子,也好似不像以往那般难熬.
天隆三年时,乐正无殇从洛阳回返关中,伊始是深秋,马车一路行来,细雪飘飘然落,云压日沉,风雪已满。
锦帘的马车奔行山道间,似如以往医病回途。
乐正无殇坐于马车内,似觉隐隐有异,却又难以明悉。回想起洛阳茶馆中听闻的消息,只觉脑中时有障梦闪过。
残樱染血,火光曳跃,浮动的不知是不是梦……只是恰于昏沉中惊现一幕,琴徽溅血,樱飞火舞,尸横遍地,而他的指尖犹在滴落温热的血……蓦然惊醒,又全然不记,只是自茶馆内听闻了南荣家灭门之祸后便时常如此,犹陷梦魇之中。
今时此祸,南荣家被灭于此年暮商晦日。
他生而体弱,心性敏感,一路随马车向北,心犹雪染横霜。
那莫名的残杀景象太过惨烈,他的白衣在火光与血泊中染成艳色,樱红如血,血肉横飞,那感觉竟似近在咫尺,真切地险些要让他以为确实有过这一幕,便在南荣家被灭当夜,在他身边,在他指尖。
思绪太过紊乱,他心头一紧,禁不住面色一白吐出了一口血来。
赶车的家仆听闻声响立时止下了马车,匆匆来问:“公子,可是病发了?”
乐正无殇面色怆白,抚着胸口一时答不上话,半晌才摇了摇头。
家仆一脸忧色,忍不住道:“月前公子在那茶馆内便不该出手,您伤病在身,如何能轻意使出这‘音杀’之技,虽说是为帮人解围,但若要老爷夫人知道,定要担忧责怪。”
乐正无殇温和地笑了笑,只道:“我没事,宫乐莫要担忧了。”
家仆宫乐忧色不减,不满地咕哝:“还说没事,方才分明吐血了……公子一向逞强。”
乐正无殇勉强笑了笑,便也不再辩解。
再行赶路,风雪一路飘随,渐如鹅绒,漫眼皆白,人眼便有些辨不清方向。
马车内的乐正无殇于昏睡中不知为何心下忽一悸,蓦然惊醒。与此同时宫乐长吁一声停下了马车。
“公子,公子……”宫乐回身来掀开车帘一角,与马车内的乐正无殇道:“今日这‘小弦儿’不知怎么了,怎的竟像带错了路,这条山道不像我们以往出门的路,这白毛老马,莫不是老糊涂了?”
乐正无殇有些怔神,闻言下意识道:“‘小弦儿’随我奔行于外多年,往日从不曾带错过路……”
宫乐纳闷道:“那今日这畜生是怎么了?竟带我们来了这深山脚下……难不成我们是从这儿出发离了?这一处又冷又荒的……倒有几分像是大剑山脚……”他扬声道:“公子,我们转道青风山走吧。”
他话音刚落,便见面色如雪的人突然“唰”的一声极快地掀开了车帘,望于远处。
宫乐一愣,诧异地望着他:“……公子?”
那一点墨色远远立于雪中一处高地,极小,极安静,不过一瞬,奔行而去。
别走!
心下竟没来由地一紧,好似全不该是这样一个局面,好似遗漏了什么错节,乐正无殇本能地下车前行,竟想追去。
“公子!”宫乐吓了一跳,忙从车辕上跳下来抓了一袭裘衣披到乐正无殇肩头将他掺住:“公子你怎么啦?外面这么冷,雪这么大,你哪里受得住……快回马车里去才是。”
乐正无殇心神不定,心下忽冷,蓦然对宫乐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宫乐诧异:“哪里不对了?公子你可是多想什么了?咱们从关中出来现下回梁州,有哪里不对?公子你……”
乐正无殇恍神间竟未察觉到家仆陡然止住的声音,似觉有异时,回头来一股劲寒之气已逼至面前。
那是一支极阴寒遒劲的弩-箭,从远处山上射来,距离如此之远竟还这样奇准无比。
乐正无殇仓促后退,他羸弱已久,虽习“音杀之技”身具内力,却并不会武。
弩-箭擦肩而过,如一道冰刃滑过,瞬时有血从臂上顺流而下,染红一袖。
乐正无殇这时低头,才看清宫乐胸口一支弩-箭由后背穿过透出,竟已在眨眼间使其气绝。
“宫乐!”乐正无殇不由得气血翻腾,站立不稳,既茫然又心惊,下意识地低头欲去扶身侧跟随多年的家仆,又见远处一点寒光微闪。
心下一凛,被血染红的右臂僵硬如石块。
有感寒光稳住,下刻便要射来,乐正无殇面色更白,却猛然闻一声暴虐至极的狼嚎,同时“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在自己身侧一步外擦过。
雪中僵立的人一愣,回神来数只深棕色野狼便朝他奔驰过来,乐正无殇本能地后退,却忽见为首一狼身上坐着一个极为瘦小却好似并不陌生的人儿。他不由地一震。
狼群到他面前仰首一声嘶嚎并没有停下来,那无疑极为瘦小的小小人儿伸出干枯如柴的小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间乐正无殇周身一凛,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掌心比火还要灼热的温度。
被她坐于身下的母狼极为迅捷灵巧,躬身一矮一振,极轻意且迅速地将乐正无殇带上了背。
此狼体型虽不高大,却犹为迅猛矫健,四爪强劲如柱,腾越间隐见筋肌张驰之力。乐正无殇昏茫中听见先前射出冷箭之处传出凄厉的狼嚎,周身这才一震,清醒了三分,于野狼背上费力地想要抬头看过去,便见身旁跟随奔驰的几匹野狼闻声已发足奔去。
而带着他和面前这个枯瘦小女孩的野狼却不为所动,仍旧带着他们奔行离开,眨眼间穿入一方深雪密林,再过,进入一片高低错落的丘林。
风啸如吼,冷雪沁骨,一路奔行,乐正无殇右臂之血早已在风中冻住,他久病身弱,怎经得起如此在风雪中侵染,数次想强撑着说何做何,却终于不知何时早已在瘦小之人身后昏迷了过去。
昏昏沉沉的那一片入骨冰寒中,唯一不曾远去的,只有手腕上那紧紧抓着不曾松动过的灼热,如火,如烙,几乎烫伤了他经年无念的远冷冰寒。
第49章 雪窟洞
乐正无殇醒过来的时候周身都很暖,他费力地咳了半晌,昏昏沉沉地想撑坐起身来,回过头却对上了一只喷着响鼻獠牙呲起的狼头。
神一震,后背窜过一层凛冽的骇意,乐正无殇霎时清醒了很多。
这才发现,自己栖身于一个低矮的雪窟石洞中,身下铺着厚厚的一堆干草,身子外侧是一头蜷身而卧的母狼,身子内侧便是那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她埋头在他身侧,整个人蜷成一团,就如同一只小狼崽一般。
而她的身侧,确实也卧着两只小狼崽,与她一起挤成一团,紧紧挨着自己,而那体形硕大的母狼则把狼尾连着身子一蜷,将两只小狼崽连着他们两人全围在了身前,三狼两人挤成一堆,暖哄哄的。
乐正无殇方起半身,便觉胸口一冷,低头不能自主地咳了起来,一声连着一声,久不止。
好半晌缓过一口气,抬眼便对上一对硕大奇亮的眸子,如兽如星,安静地看着他,一眨不眨。
“……谢谢你出手救我。”好半晌,乐正无殇道出一句,想要对她笑笑,低头却又咳了起来。
面前的小女孩好似并不懂他的言语,看着他的小脸上分毫不曾变化过,一直安静着,一动也不动,好似有深意,又好像全无意。
一直到乐正无殇咳着咳着咳出一口黑血,眼前一黑再度昏了过去,她才眨了眨眼睛,爬起了身子。
蜷身的母狼对她轻嘶了几声,小女孩伸出干枯的小手拍了拍母狼的头,那狼便甩了甩粗长的尾巴懒懒站起了身来。
乐正无殇昏沉中只觉得周身冷了许多,那被留下的小狼崽亦然,更紧地挨到了乐正无殇身边,不停拱着还未睁眼的小脑袋。
而那小小之人出得洞来便利落地翻上了母狼之背,向着远处的山林狂奔而去。
洞外风雪如吼,乐正无殇几次醒来,都未再见那一狼一人,这雪窟石洞避风避雪,干草又厚,他身着厚厚的裘衣,虽仍觉得冷但还能忍,只是越来越觉得困乏昏蒙、四肢无力,右臂的僵硬由肩头慢慢传送到全身。
乐正无殇半昏半醒间手摸到自己的身体,虽僵硬如石却分明烫的吓人,他右臂原本冻住的伤口因受热活络,不觉间有血涌了出来,那两只小狼幼崽挨着他极近,闻到血腥味,竟本能地把头凑过来舔舐。
乐正无殇昏沉间觉到原本已如石块一般的右臂渐渐传来刺痛,轻轻淡淡的酥麻和痒痛越来越明显。
他再醒来时身侧原本挨着他的那两只小狼崽,一只僵卧在一旁一动不动,另一只好似只剩一口气,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着他右臂的伤口。
乐正无殇心头一凛,一把拎起那只僵卧不动的小狼崽,果然已全身僵硬如石,不知死去几时。
他心头一惊还未来得及多想,便骤闻狼嚎兽息,未回头一只巨大的狼爪已向他扑了过来,大张的兽口直直对着他的脖子就要一口咬下。
乐正无殇手中提着的狼崽尸体还未来得及放下,骤闻那一声愤怒至极的狼嚎可谓心神俱震。
片刻前他本能地回头看向洞口,便见那小女孩手里握着药草呆呆地僵在那里,下一瞬黑影罩面,那母狼凶猛的狼爪已顺着身体扑跃过来将他侧坐起的肩头狠狠压住,兽口大张认准他的脖子直咬而下。
“嗷——”又一声细亮的狼嚎,与之前那纯正的兽吼有些微的不同,乐正无殇危急中本能地抬起胳膊想抵开母狼的兽牙,可若真如此一来,他这一条胳膊恐怕都要给暴怒中的母狼生生撕咬下来。
一道身影急窜扑来,小小的身子极迅猛地撞上了乐正无殇身上正欲将其生吞活撕的母狼,那干瘦的小女孩丢开药草扑过来一把抱紧了母狼的头让其不能张开嘴,同时连着发出了几声极细亮的兽鸣声,不知是在震慑还是安抚暴怒发狂的母狼。
乐正无殇骇的一身冷汗,肩上被抓出五道带血的狼爪印,颈侧被兽牙压过的地方渗出了十数条血丝。他眼中脑中空白了片刻,回神过来就看见那母狼愤怒中不停地甩动头想将那干瘦的小女孩甩开。
乐正无殇眼见那母狼似逐渐被小女孩惹怒,混乱中慢慢松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爪子。乐正无殇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费力地咳了起来,咳得头晕眼花间喘息抬头,看见眼前一幕眼中禁不住一震。
那母狼松开压在他身上的爪子后竟是直接抓上抱紧自己头的小女孩,乐正无殇不过咳过数声的空隙,那原本就干瘦如柴的小女孩背上已多了十数道深长的狼爪印,陈旧的小袄被抓出一条条长窟窿,血浸着棉衣涌将出来,伴随着母狼大力甩头的动作溅了一地一壁,入眼如梅开,鲜红点点。
乐正无殇整个身子一凉。
看见她煞白的小脸上紧紧闭着眼,黝黑干瘦的身子因疼痛而紧紧蜷缩,腰侧明明挂着一把月牙形的匕首却始终未拔,任着母狼暴怒中似乎要将她撕了。
只不过是一个如此之小的小女孩儿,乐正无殇想不通她何至于做到这一步……为他?为母狼?为狼崽?
他震在原地,从未觉得如此彷徨如此迷惑过……让这母狼将他咬死又如何?三年前林中初遇他便已查清了,这稚女是申屠家之人,传闻中申屠啸老来而得放养于山野之中的申屠家嫡女……名唤申屠流阐者。
出生三年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三年后生母病逝,其被母亲生前驯化的母狼叼离申屠本家,从此几不归家,长年穿行于深山林野间,除其父,旁人皆不能寻得。
他是性情温润的乐正家公子,可是两家世仇数百年,他却不是毫无城俯的人。是以,他从来知道这干瘦的小女孩是谁,无意伤她,却有心防她。
他年长她一十岁,弱冠之龄的病弱公子,比十岁稚龄的兽性幼女,想的终归要多。
他不知情境若颠倒,他是否也会这样不顾自己地来救她,可他知道的是,即便救,他也做不到她的毫不犹豫、毫无所想和无念无意……他是真的不懂了……
她不知道他是谁?她不知道,他们是世仇么?
当看见那母狼再一次凶猛扬爪要抓上那小小之人血肉模糊的背时,乐正无殇不知脑中哪里来的血色,他从未这样狠心过,一把靠近过去抽出小女孩腰侧的匕首就刺入了母狼脖颈中,转手一划,如正常人对待凶猛的野兽会做的那样毫不犹豫地割开了野兽的动脉,放血,杀狼。
原本绷紧扬起的狼爪措手不及,一下子砸到地上,颈部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了一地,母狼痛苦地剧烈抽搐,硕大的兽目死死看着一步外羸弱喘息的白衣公子。
看见那狼爪终于没能再抓上申屠流阐的背,乐正无殇松了一口气,踉跄地倒退几步,瘫坐在了之前那堆厚厚的干草上。
手边拱起那只还剩一口气的小狼崽,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母亲的死亡,它一边虚弱地叫一边往母狼倒下的方向爬了几步,声音渐弱,动作渐小,慢慢地也一动不动了。
乐正无殇看了一眼两只死去的小狼崽,心头突然闪过一瞬间的不安,他有些怔愣地回头再去看几步外的母狼尸体,却突然感觉身上一重,肩头传来一阵剧痛。
手中沾血的匕首还未放下,本能地再度握紧,下一刻却看清扑过来愤力咬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一心想救下而为之杀狼的申屠流阐。
周身便莫名地一震,他虚弱而茫然地对上她的眼,那双硕大奇亮的眸子里分明浸着泪,如同洗过的暗夜星辰。
乐正无殇忍着痛,任她咬着,小心地不碰到她背上的伤口,而后抱住了她干枯瘦小的身子,嘶哑地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伤心?为什么不高兴?它们是兽……我们是人。”他放开匕首,伸手抚她如同枯草一样的头发:“如果我不杀它……死的会是你……人当然,是救人。”
她似乎是说不出,却好似听得懂,一直不停地摇头,兽一样的双目死死看着他,眼中有泪,嘴始终没有放开。
这一刻他才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他们的互救而拉近,却似更远了……乐正无殇心底闪过一阵茫然的失落与彷徨。
血顺着他的肩头流淌往下,白衣更污,他虚弱地看着她,唇渐白,半晌后又重重咳了起来,咳过好一会,终于无力地向后倒了下去。苍白清瘦的手指无力地从她发上滑落,只这时,那小小之人才放开了咬着他不放的齿。那常年干涸枯瘦的两颊上淌出的泪痕清晰而深刻,容不得人忽视,她在洞中仰颈长嚎一声,用的是狼的方式、狼的叫声,标示着她的属性,她的认知,她的归向。
她从来,属于兽更多一些。
乐正无殇再醒过来的时候,满目白茫一片,她带着他一齐坐在一头猎豹身上,极缓慢地行走在深山大雪中。
两人都一动不动地任雪豹驮着,乐正无殇醒过来一动,便带着她一起从雪豹背上滚落了下来,乐正无殇冷得全身打颤,那满身是血是雪的小小之人则缩在滚落之处一动不动,他费力地爬近轻拍她的脸,才发现她浑身如火,整个小身子烧成一个小火球。
“流阐……”风雪中乐正无殇嘶哑地唤她的名字,看见她背上伤口的脏污和血渍,便捧起雪水融化了帮她洗尽清理,然后撕下自己的里衣帮她包扎,他做的极费力,一如三年前在那林中初遇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缓慢。
只是给她脱下衣服包扎时,乐正无殇真的看见了三年前他为她包扎的那些白衣残布,竟全部缠在她的腰间,她一直保留着。
原来三年前在那林中的初遇,不止影响了乐正无殇一个人,也让申屠流阐,认可了一个人类。
他是她在人类中遇见的第一抹善意,可是她却错信了他。他终归是人,她终归算兽,他与她终归很远。
雪窟狼穴里的杀与伤,让她把他用力推开,此生她可能不会杀他,但也再不会相信他……因为他杀了养育她七年的“母亲”。
他是人,她却不算,他永不会懂,他眼中的野兽,是她至亲的亲人。
久而,乐正无殇脑中只余一片混沌,下意识地将她滚烫的小小身子紧紧搂入怀中,那一刻天地间、风雪中,似乎只剩了他们两人,迷失于茫茫深山中,没有出路,没有方向,没有未来。
申屠流阐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伸出小手推开乐正无殇,她小小的身子强撑着从他怀里爬出来,独自往前走。
乐正无殇立时便醒了,费力地站起来去拉她的手,却已够不到,他瘫倒在雪中半步也追不上她,昏昏沉沉地望着她走的方向。
“流阐……”他虚弱至极、早已无力,喑哑地唤一句,便再度昏迷在了风雪中。最后留在朦胧视线中的,只有那一个越来越远的小小一点,如火如烛,渐行渐远。那是曾经将他熨醒的灼热,足以融解他堆积多年蚀骨冰寒的火般温暖。
他从未如此迷惘,和贪恋过。
……
七日后的子夜,乐正无殇被雪豹驮到乐□□大门之外。此后经年,申屠流阐再不见他。
第50章 师祖训
天隆六年,此时。
是夜,青山古寨,风穿石屋,烛影摇曳。
青麾少年安静地坐在石屋木榻上,于烛火下凝看着手中已然干枯的青色细藤。
藤身细长,这些日子下来早已干瘪,如一根冷硬的细木条瑟瑟地躺在云萧手心。
久看,久寒,久惘。
他是真的茫然了。
为什么……师父要将他留下……为什么……是他?
心头纷乱,五指始颤,他弄不清心里酸涩胀满的疼痛是怪罪还是难过,或许都有,或许都不是,只是放不下,真的难以放下……
不记前事,三年前从谷中醒来,他所见所知只有归云谷。他从未踏足谷外,也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那个睁眼所见的地方……那里,难道不是他的家吗?
为何要将他留下?为何独将他一人留下?为何……要他离开?
师父……是云萧做错什么了么?
心中狠狠揪起,五指默然紧握,一滴泪滴落在冷硬的细木条上,立时浸入了干枯的木身之中,徒留一点湿意,验证少年心头涌动不迭的思潮。
幽然闭目,心绪难平,他握着细藤的手如此紧,犹如三年来刻入骨中的归属亲近,在这一刻,蓦然被否决。
“云萧!”
思绪迭涌间一道翠色身影不及应声就推开石屋小门矮身进了屋来,“你身上只有这件麾衣厚实点,其他衣物都太单薄了,我给你做了件袄子,你试试看合不合身!”来人一身翠绿袄裙,木钗堕髻,笑容可亲。
“二小姐……”云萧长袖悄然拂去眼角湿意,微笑起身,手中细藤不自觉地握紧,收入袖中,对石木草温然笑了笑。
“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你跟着鬼爷爷学轻功,就是寨子里的亲人,都是一家人,叫我二姐就行了!”
亲人二字再次胀满在云萧胸口,默然苦笑,云萧说不出话。
数日下来都是她在照看自己,云萧心存感激。想到往后应是要长时相处,半是伤怀半是释然,便点了点头,微笑应:“谢二姐。”
石木草憨实亲切地展颜一笑:“这就对了!以后我就是你二姐!鬼爷爷可能待人严苛,但是你青叔、尹叔和花叔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待你轻功学成了,二姐一定央求鬼爷爷早点放你回荆州去。”她一面说着一面把手里的青色长袄往云萧身上比划,觉得正正合身,满意地笑了笑,将其塞入了云萧怀中。“腊月还没过呢,天气冷,你多穿点,后天起去找鬼爷爷的时候爬高下低地要是摔了也能摔轻点,鬼爷爷那人可不管你,你得自己顾量着。”
云萧再度点头,怀中抱着翠衣女子塞过来的厚袄:“谢二姐提点。”
石木草纳闷:“归云谷出来的人都像你这么客套么?”她看见云萧伸手将袄衣放下时袖中露出的半截枯细藤,哦了一声,似想起什么,又伸手从自己怀中掏出一物递上。
云萧低头,是一方绣着青竹白雪花纹的小小锦袋。他几分惑然地看向石木草。
“我看你时不时就盯着手里这根枯藤看,也不肯扔掉的样子,就索性帮你做了个小袋子,你可以把它装进去,这样带在身上才不会弄丢。”石木草看他的眼*神就如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毫不做作,笑容亲近而爽朗。
云萧一怔一愣,眼中微涩,又忍不住萦上暖意,点了点头,默默接过了那只精致的小锦囊,犹豫一瞬,半是迷茫半是镇重半是涩然地将袖中那根青色细藤放了进去,而后极低声道:“谢二姐。”
石木草憨然一笑,负手一转,拍了拍面前少年细瘦的肩,便快步出了屋去。
青麾少年望她走远,将石屋木门轻轻阖上,低头间风雪萦门。
他看着自己手中那方小小的精致锦袋,久久不能回神……
那之中,那根将他独自一人留在这深山古寨的细小枯藤,安然静在,毫无声息。
苦涩一笑,手如握刺。
屋外,不觉间已风雪飘满.
“师父。”归云谷内,叶绿叶推门而入,反手阖门望向执卷临窗的白衣女子,平声道:“该用晚膳了。”
端木若华手执一卷刻字竹简,指尖却不动,微微抬头“看”着木窗之外。
叶绿叶走来,感受到丝丝凉意便倾身将微开的小窗阖上了:“弟子接您过去用膳。”
端木若华极淡地点了点头,轻轻放下了手中竹卷。
叶绿叶接过木轮椅,似有犹豫,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师父,魏兴之地的客栈里,幽灵鬼老私下寻来,是和师父说了什么?”
端木若华一怔,半晌未言,许久,道:“你说错了,并不是他寻来,而是为师将他请来一叙。”
自行轻转椅轴,端木若华往前两步,淡淡道:“阵破之地,我出手两枚银针,一者拦下了萧儿,另一者便放在了鬼老身上。”她平声道:“针上有轻微的毒,是为师寻他来有事相询。”
叶绿叶一震,当即上前两步,道:“师父所问,必定和那株奇异的藤草有关……弟子不明,当时境况,分明胜券在握,师父又为何要对那幽灵鬼老俯首认输?”
端木若华平望前方,过半晌,叹了一口气:“那一株并非藤草……其名,唤蛇花。”
蛇花?叶绿叶皱起眉,并不明其中深意。
端木若华又道:“以幽灵鬼老,应是不懂蛇花之用的,风凌地水阵既是师祖留下,那蛇花恐怕也是师祖逝前对他的嘱咐。”缓少许,端木续道:“清云鉴传者有预祸之能,师祖如此种种……为师能想到的,应是在设防。”
“设防?”叶绿叶拧起了眉:“难道……太师祖逝前已预,云萧将来恐将为祸?”
端木若华闻言不语,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云萧即便为祸,也未必能殃及天下……我想,师祖所防的人,应该是为师。”
叶绿叶骤然一震,惊愣当场。“防……师父?”
端木若华微微垂首,半晌后,道:“为师请来鬼老,便是想问一问,师祖当年给他留下的遗训。”
叶绿叶忍不住更靠近一步,问:“鬼老可有对师父坦诚?”
端木默然小许,点下了头:“师祖所预,是清云鉴将殒于为师手中。”
叶绿叶握剑的手骤然一紧。“这怎么可能?!”
端木默然,端坐肃静的身影萧瑟而凛然,她轻声道:“世间之事,从来莫测,为师也没有能力将它完全掌握在手中。”微微低了低头,她道:“经年之后,师祖所预,或许会成为现实。”
叶绿叶绝然:“若是此一桩事,鬼老又为何要把云萧留在青风寨中?师父是清云鉴传人,若亡天鉴,此事能与师弟何干?”突然想到什么,叶绿叶霍然一凛:“难道是因师父逆天行事,收下了明知不是天鉴传人的云萧?”
端木若华漠声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微抬头道:“我既已和他约定,收他为徒、倾力相授,便是有此警戒,也不能背信于人。”
“师父!”叶绿叶眉间紧拧。
端木叹了一口气,而后道:“果在我身,因不过是影响,在于为师,不在萧儿。”端木微回头,望向叶绿叶方向,问道:“谷中三年相处,若无灭门痛事,云萧之性便多偏明理懂事,谦逊温和,以你看来,此事可是他的过错?”
叶绿叶怔了一瞬,忍不住道:“他如今被留在青风寨中,不在我等身边,日后若沾染恶习,往后威胁到师父……”
“绿儿。”端木轻声打断了叶绿叶之言,而后平声问道:“你心下当真觉得萧儿在青风寨中会染上陋习,心性转恶?”
叶绿叶握剑的手紧了紧,蓦然想到乐□□中,少年替自己悉心照顾端木的细致恭顺,及终日纵溺阿紫的温然柔和……到底紧蹙眉头,犹豫着低头道:“云萧本性良善,如今已十四,跟随师父身边三年下来应已定性……”她一字一顿道:“弟子相信,即便经年,他也不会做出危害师父,及让师父失望的事。”
端木默然。
叶绿叶思虑一瞬,又道:“弟子看来,他留于青风寨中,得以接触世事、与青阳子师叔祖他们共处,想必能学到不少东西,脾性受寨中匪夫影响,势必减几分细腻柔和,添几分阳刚硬气……但本性之良善,应不会变。”
端木无言地点了点头:“青风寨中经年,于他不失为裨益。”
叶绿叶亦点头。
“师祖所预,可能为终,然其间道理对错,我们终不能知。”端木静静道:“子欲避之,反促遇之。若有所被预,当知而警心,往后行事多加顾虑便妥,仍以当为而为,不可过而自毁,如此方为正道。”
叶绿叶刹时醒神,抱剑而应,语声冷肃:“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端木抬头,静望虚无。鬼老所说后一句,却并未对叶绿叶道出。
蛊老之预,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其间因由,是其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死在了其门下误收的奇血族弟子手中。
她所收的弟子中,唯有身为南荣家之后的萧儿,是出世的奇血族人。
端木若华缓缓阖目。院外青竹摇曳,枯叶萦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