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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烬天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梅疏影


    大剑山之腰,长长的青石阶延伸至宗门深处。


    宗内后院,大片高耸的青竹绵延无尽,于雪中散出一份森然寒意。


    一人独立于竹林前,伸手轻抚一根暗色青竹,眉稍眼角一抹隐而不现的温然浅笑。


    一名面罩黑布、一身沉黑色披风的人快步入得后院,于他身后几步外跪定:“主人。”


    立于竹林前的人听见唤声,面上温意即刻散去,他默不作声地将指间一张纸笺捏碎,洒落林中雪地上,方寒声道:“何事。”


    “影主意外探得梅疏影所在,知他近日身边无人,问主人要不要下手。”


    “梅疏影……”林前之人静了一瞬,道:“此人江湖闻名,号称惊才绝艳……看似散慢无心,实则心思缜密行事果决……如若失手极可能被他反利之追查近身。”


    跪地之人低头道:“影主说此人近年来一直都在追查我等,惊云阁手握天下大小情报,若不尽早除去,早晚会被他查出什么。”


    站立之人闻言静下,不言。


    跪地之人又道:“主人,影主言惊云阁于各地伪阁众多,向来难以辨识,此人更是防人之心甚重,行踪诡秘,极难为人所知……此次意外探得,日后再有机会恐怕不易。”


    竹林前之人终于开口:“……那便动手吧。”他望一眼面前青竹道:“惊云阁于我……确是不得不除的。”


    “是,属下即刻回禀影主。”


    黑衣人正要起身退下,林前之人又问道:“却儿现下如何了?”


    黑衣人立时再度跪下:“回主人,少主人取得东西后便带人将东西运往蜀川,此刻应在路上。”


    林前之人点了点头,“你退下吧。”


    “是!”.


    “二师姐……二师姐……阿紫给你熬了碗乌鸡汤,可香啦!你开开门让阿紫给你端进去啊!”


    门外立着个俏丽娇小的身影,端碗站着,叫嚷不停。


    玖璃盘腿于榻上为蓝衣少女运功毕,收回掌,下榻立到一侧。


    “小姐,可要给阿紫姑娘开开门?”


    蓝苏婉慢慢从榻上下来,面色仍有些白,闻言抬头看向门口,静了一瞬。


    “小姐?”玖璃看她神色微怔,又出口唤了一声。


    “玖璃你连着数日帮我运功疗伤……还是先坐下歇一歇吧,我去开门就好。”


    一身劲衣疾服的男子愣了下,便见蓝衣少女已离榻去了门口。


    虽不知她为何一连数日避着阿紫姑娘,但想必有些隐情。


    门轻轻拉开。


    阿紫正要再叫,下瞬见得面前这袭飘然的水蓝裙袄,又低头嚅嗫着慢慢消了音。


    蓝苏婉低头看着面前娇小的人儿少许,叹一口气,如以往那般婉言道:“先进来吧。”


    阿紫低着头端碗入了屋。望见桌案前坐着的黑衣男子便强自朝他笑了笑,算作打过招呼。


    “阿紫姑娘。”那人亦是有礼地向她点头道。


    蓝苏婉移步到榻沿坐下。


    阿紫忙将手中小碗搁下,跟到榻沿,挨着蓝苏婉也坐下。


    蓝苏婉便回目看了她一眼,见她睁着硕大精亮的眼正巴巴地望着自己。


    不觉又叹了一声:“你那时,可是不对劲着?”


    阿紫忙点头,点完之后目中又不觉闪烁,嚅嗫道:“师父说……不能说……”她头低得更低,偷觑身侧少女一眼,小声道:“阿紫不能说。”


    蓝衣少女愣了一下:“师父……是知的?”


    阿紫点头。


    蓝苏婉轻轻皱起眉,沉忖半晌,道:“无怪乎师父从来禁止你习武弄刀……想必心下早已有防。”


    阿紫紧低着头。


    “可是……为何?”


    紫衣的丫头身子一抖,目中一瞬空冷。


    下瞬抬头来,竟就咧嘴嘻笑着道:“二师姐,阿紫知道错了啦!下次再不敢了!哦不不……不会再有下次了!要有下次,阿紫就算自己弄死自己,也一定不伤你们!”


    蓝苏婉立时皱眉,气道:“阿紫你说什么呢!我又不曾怪你。”


    紫衣的丫头立时一喜,转眼就弯眉道:“那二师姐你不生阿紫的气了??”


    蓝苏婉叹声道:“我何尝生过你的气,只是一时想不明白罢了。”


    紫衣丫头立时扑了过来,抱住蓝衣少女腰腹道:“就属二师姐脾气最好了!!”


    蓝衣少女微微一笑,“也属你最让人头疼了……”她轻拍紫衣丫头肩头道:“你要是曾练功走火入魔就不妨……”


    “啊!鸡汤快凉了!二师姐你先把鸡汤喝了!这可是阿紫亲手熬的哦……”


    蓝衣少女无奈,伸手去接她风风火火端过来的鸡汤。


    忍不住小声念道:“你总这样莽莽撞撞,看往后谁敢……”娶你二字未道出,惊觉玖璃还在一旁坐着,便微红着脸止了话头。


    而那始终静默不言的男子微蹙眉望着她们两人,似在思忖两人所言。


    “我的伤已无什么大碍,玖璃你不用再留在这照看我了……”蓝苏婉看向他忍不住说道。


    黑衣男子闻言抬头,看了蓝苏婉一眼,又微低头道;“如此,玖璃便回公子身边了……小姐保重。”


    他起身向两人抱拳示意过,便转身向屋外踏去。


    蓝苏婉看着他走出。


    阿紫忽然捣了蓝苏婉一下,嘻声道:“二师姐,他就是你那江湖闻名的‘未婚夫’派来照顾你的??”


    蓝苏婉愣一瞬,而后不由赧道:“什么江湖闻名的‘未婚夫’……你莫要胡说八道……”


    阿紫满脸嘻笑:“我早听大师姐说过了!你那‘未婚夫’为把你抢回去当年还险些与师父动手……二师姐我说的对不对?!”


    蓝苏婉面色更赧:“并非你想的这般……梅大哥与我并无什么,他只是……”


    门外轻雪忽幽,一道青色身影安静踏来。


    阿紫见蓝苏婉忽然怔住,不由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了门口,见得来人,立时喜道:“小云子!你也来看二师姐啦!”


    青麾染上细雪,平添两分寒意。


    云萧迎面踏进屋来,如月如璃的双眸静静望向蓝苏婉:“二师姐的伤怎样了?”


    蓝苏婉轻震一瞬,下时回神,立时温声道:“已无碍了……年关已近,这北方之地终日下雪,这么冷的天你俩便别整日往我这边跑了。”


    云萧走至方才玖璃所坐的桌案前坐下,宁声道:“二师姐不必在意,云萧与小师姐终归无事可做,探看二师姐是应该的。”


    阿紫立时重重点头:“就是嘛!师父和大师姐还没来,我要趁着这几日赶快让二师姐你好起来才行!”


    蓝苏婉侧目看阿紫一眼,不觉摇头柔声笑道:“你呀,知道怕还每每闯祸,总也学不乖……”


    阿紫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三人说道片刻,云萧察得蓝苏婉面色仍有一分白,便与阿紫早早退出屋去,好与她休息。


    蓝苏婉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回去自己所在客轩的路上,阿紫低着头不知在嚅嗫什么。


    云萧望她一眼,道:“大师姐出发许久还未到,莫不是师父身子有什么不妥……”


    一旁阿紫听了忽一愣,而后小身板便一震:“师父……师父不会有事吧……”


    云萧垂目一瞬,深望她一眼,忽直言道:“小师姐……师父那日醒来之后,其实身子并非没有大伤……是不是这样?”


    阿紫面色一苦,小脸立时皱成一团,忐忑难安道:“小云子……你也想起来了是不是?”


    云萧一愣:“想起什么?”


    “就……就师父在昏迷前,其实已经因为给你诊治身子过敏断了一日水迢迢……所以师父那天不到七日醒过来……其实已经过了七日……”


    云萧一震,心上蓦然像被针刺了一下。


    本能地想到那日蓝苏婉所说的话——师父的水迢迢修行绝不可连断超过七日,否则一身水迢迢之力紊乱倾覆,重者可能一夜之间年长身老或其他异况,轻者修为也需得倒退回上一层,若不慎又断七日,则还要再退一层……


    心头骤然涌上怒意,竟不自觉地冷声起来:“小师姐,你明知师父有恙,竟还不与我与大师姐、二师姐说,任师父不顾自身之伤冒寒出谷行事!如此任性胡为不分轻重,可曾想过师父境况?!”


    阿紫呆立原地,愣愣地看着面前少年冷寒的脸,竟有些莫明地发憷:“我……我怕大师姐惩我……而且师父好像也不愿多说……所以……所以我才没说……”


    “如此小师姐便不说?”云萧面色更寒,再望她一眼,竟就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


    “小云子!”阿紫望着他疏离的背影突然十分难受,心上一阵愧疚难安:“小云子你别生气……我……我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微微飘摇的暗青色长麾轻染幽雪,已不置一言地离远。


    阿紫满面惭色地立于原地望着,好半晌突然意识到……这好像竟是少年醒来至今近三年,第一次与人生气。


    轻雪幽幽。


    再过七日便是除夕。


    梁州城街上不少顶着大雪出来贩卖过年物资的商贾小贩。


    雪连绵不尽地下着,夹杂在街道上嘈杂的叫卖吆喝声里,倒也显出几分繁华和热闹。


    一辆深色厚帘的马车忽然从街道上驰过,车身颜色极为素沉,穿行于街坊中满是大红色的年关物资里反倒出挑了几分,让人忍不住偏头望上一眼。


    叶绿叶驱马驰过,向马车中之人询道:“……我们该往何处与她们汇合?”


    过片刻,马车中传出极轻的女声。


    已不仅仅是简单的轻浅,隐隐已是说不出的虚弱和无力。


    “与申屠、乐正两家为证……申屠家之人为人直傲、不擅与人结交;乐正家则以温文儒雅好客明理常为人道……因而他们三人,应是被邀……居于乐正家府上。”


    “是。”叶绿叶立应一声,回道:“绿儿这就往乐正家府上过去,师父再歇小许!”


    端木若华于车内低应了一声,轻轻倚靠于车壁之上……面色冷白如雾。


    临街而近,一家客栈二楼,一*人斜倚横栏之上望见马车驰过。


    他一眼望见那驾车的绿衣女子,眉间便一拧。


    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不做他想,飞身便往马车上落来。


    却突然,半空中闻一声利箭破空之声。


    飞身而下的白衣男子神色一凛,促然旋身,险险避过。


    原本于车内倦惫无力的白衣女子忽觉到四周杀气隐隐,眉间微皱起,凛声道:“绿儿。”


    叶绿叶闻声抬头,正见那飞身落近之人险险避开一支飞矢。


    那绣着血色红梅的白衣空中急旋如一片飞雪,极为矫健轻盈,却仍被那支看似平常的铁箭从手背上擦过,带出一串血珠。


    白衣男子微一皱眉,脸上冷了下来。


    “是驽箭,马车亦能贯穿!”叶绿叶不由得面色一寒,握剑凝声:“当真是不知死活!师父纵了他们这十几日,他们反倒得寸进尺!”


    端木若华识出落近之人声息,未说什么。听见叶绿叶所言,知她必是觉得是跟踪之人蓦然下了杀手,故而动怒,不觉眉间轻蹙,面上有些轻怔。


    说话间白衣男子已落于马车前辕之上,叶绿叶面前。


    数支铁箭蓦然又从一侧屋顶之上射来。


    街上百姓望见,惊呼不止,立即奔走避祸,但仍有被无辜殃及之人,铁箭穿胸而过,竟还能再穿二三人。


    其力之强,胜过寻常箭矢数倍不止。


    叶绿叶弃马飞身,甩手以剑柄击落近身铁箭,顺势抽出鞘中长剑,顿时刃光如影,数支射向马车周身的飞箭全部被打落在地。


    她稍一得空,立时飞身向四周屋檐之上掠去,同时朝车辕上之人冷声道:“梅疏影!我师父暂且交由你护,若生差错,唯你惊云阁是问!”


    白衣男子冷哼一声,应也不应,冷眼看着绿衣女子飞身掠远。


    剑光铄闪,四周檐瓦上射来之箭顿时少了过半。


    他静立车辕之上,偶尔伸手挥落近身之箭,朝马车中之人冷哼道:“端木若华,你不是一向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么,今日蓦然遇袭,是否也为你所料?”


    马车内传出一串压抑的低咳,端木若华微叹一声,嘴角缓缓渗出些微血丝……目中无法抑止地闪过阵阵黑芒。


    “端木若华,我与你是敌非友,碧宁郡主竟敢要我在这飞矢之下护你周全,你说可笑不可笑?”


    马车内仍无回应。


    车辕上之人不由愠怒,冷冷道:“端木若华!你这般的不言不语……当我梅疏影真是来护你的不成?!”猛然击落数箭,他一脚踏来甩手拂开车帘,白衣男子冷眼看向车内静坐之人,冷哼了一声,正欲摔帘而去。


    突然一支冷箭正从他掀开的车帘外直直射入,向端木若华胸□□去。


    白衣男子蓦然一惊,握扇的那一只手促然转腕,径直击落飞矢。


    下瞬不由怒道:“端木若华!你这般的泰然不动,是自视太高,还是等着被万箭穿心?!”


    喝过之后见车内之人仍是无动于衷,不由怫然,正待冷笑甩手,却突见端木若华轻倚车壁的身子往下滑落一分,苍白如纸的面上双目紧闭,嘴角有血,竟是已沉沉昏睡了。


    一只雪白的小雪貂在端木若华手边跳来跳去。


    蓦然一怔,微愣一瞬,而后目中有愠,讥讽道:“既是昏了也不说一声……我道你是天鉴神人,不累不伤不坏之身呢!”


    下瞬屈身入内,随手将车内之人抱起,闪身出了马车。


    那小雪貂忙跟着端木若华爬上了男子之背。


    方出马车,飞矢迎面。


    男子抱着怀中之人闪身数步避开,正待空出一手反击相迎,便见一名红衣女子与另一名黑衣男子执剑跃来,立于自己身前:“属下来迟!请公子责罚!”


    白衣男子也不多说,冷声道:“我把这女人送到小苏婉那里去,玖璃随我护着……璎璃去助碧宁郡主。”


    “是!”两人立应,黑衣男子跟随他飞身而去,红衣女子也立时向不远处屋檐之上正与人相斗的绿衣女子掠去。


    乐□□上。


    云萧为乐正无殇施针毕,正与乐正清音一同步出无伤院。


    忽闻金属相击之声,抬头来便见一名白衣男子怀抱一人从墙头落下,几步踏来。


    来人面色从若,笑意浅淡,直视乐正清音便道:“乐正老爷,还请寻个住处,让疏影将端木宗主安置了。”


    青麾霁然的少年一震,立时望向他怀中之人。


    乐正清音惊看一眼,心下大惊,忙引之入内,一面唤人来侍一面道:“未料惊云公子会与端木先生这般一齐至了我乐□□上……清音实在始料未及,还请速速与我入内!”


    玖璃随后而至,躬身对急步行入一方院落中的白衣男子道:“公子,近得乐□□那些人便退了,未再追来。”


    男子一面行一面道:“去璎璃处看看,留心线索。”


    “是。”玖璃应一声,立时飞身而去。


    第32章 惊云阁


    云萧一眼望见端木若华嘴角血迹,心上如刺,竟半晌未能回神。


    他呆立雪中一刻,跟过去之时端木若华已被乐正清音安置于乐□□落雪一轩内。


    此轩原是乐正老夫人所居,自其过世便无人在居,正值空闲,是乐正家一处南向雅致,风水极好之所。


    云萧急步而入,正值乐正清音与那一名白衣男子齐步踏出。


    那白衣男子环看轩内朱梅翠植一遭,似笑不笑道:“不愧是天下无人不敬重三分的‘端木先生’,饶是乐正老爷也是这般的礼遇厚待。”


    乐正清音见他将似是受伤的端木若华送来,原以为江湖上传言他与清云宗主端木若华似有些过节的话应是假的。不料他方才把人放下,言语间便似暗含讥讽之意。


    心下微忖,乐正清音只得客气应道:“轩内简陋,只怕怠慢了端木先生。”


    白衣男子转首间笑了一笑:“这天下如今有谁敢怠慢了此人……”


    乐正清音微一愣,正不知如何应答,便见面前之人淡笑为礼道:“端木宗主恐怕得暂居于你乐□□上了,疏影另有些琐事,这便告辞了。”


    乐正清音道:“惊云公子亲自将端木先生送来,难道不一齐于寒舍暂住几日?”


    白衣男子背对其人负手轻声冷哼:“我为何要与她一齐暂居于此!”他束音为线,极轻一哼,并未教乐正清音听实,回转过身,只是客气道:“疏影尚有事,就不多打扰了,再晚些碧宁郡主便会过来,到时应会与乐正老爷讲明前后之事,疏影就此告辞。”他言罢浅笑为礼,转身便向轩外离了。


    乐正清音轻辑为礼目送他离去,立时派人去请蓝苏婉几人过来。


    白衣男子临出轩,正遇快步行来的云萧。


    少年抬头望见他,眸中一时静,微颔首向白衣男子诚声道:“谢阁主不计前嫌出手相助,送来家师。”


    白衣男子不由止下脚步,于少年面前停了下来,微有惑道:“你识得我?”


    少年抬头回望男子,静然有礼道:“天下第一阁——惊云阁之主,人称惊云公子的梅疏影……云萧久居归云谷原是不知,只是这几日玖璃于此为我二师姐疗伤,阁主与我师父、二师姐之事,云萧便知了一些。”


    白衣男子皱了皱眉,忽冷声道:“我与你二师姐确有渊源,与你师父却毫不相干……今日若不是看在小苏婉的面上,也不会出手。”


    云萧微怔一瞬。


    当时只听小师姐道:这惊云公子为将二师姐夺回惊云阁险些与师父动手……其他并不深知,不想嫌隙却似颇深。


    雪中少年安静一瞬,还是微低头道:“无论如何,阁主护我师父,云萧还是要谢。”


    白衣男子看他一眼,轻声冷哼道:“端木若华其他能力不说,这授徒之能倒是不一般,教出的徒弟个个护师护得紧。”


    言毕,手中折扇朝着少年随意轻甩两下,人已大步离去。


    立于雪中的少年静静望他离远,转身行入轩内。


    叶绿叶赶至乐□□上时,蓝苏婉、阿紫、云萧俱守在端木若华榻侧。


    蓝苏婉面色不佳,为端木若华把过脉之后便更白了一分,她回头看见叶绿叶被乐正清音领入屋来,立时上前急道:“大师姐!师父为何内损如此之剧?先前昏迷醒来不是未有大创、理应无碍么?!”


    云萧眸中一涩,极静地看着榻上的人。


    阿紫低头许久,看一眼一旁少年,终于嚅嗫着说道:“其实……其实……师父之前……水迢迢之力已断过了七日……不是未有大创……”


    蓝苏婉与叶绿叶一听,立时一震。


    叶绿叶转首看向闷着头的紫衣丫头,寒肃道:“你此话何意?!”


    阿紫低垂着头挨坐在榻沿,缩着脑袋将其中因由道出。


    叶绿叶听毕,登时大怒。


    “你倒真是师父的好弟子!五年前师父将你带入谷中时你中毒将死,师父不顾自己受伤失明不久、身体羸弱,强辨百药,听音习针,为救你一命两鬓俱白,历时三年才将你救至如今模样……平日你贪玩胡闹也就罢了,如今师父伤至如此你竟能知而不言……师父待你有如亲生,你却是怎么看待师父的!”


    在坐之人无一不震,阿紫傻愣愣地抬眼看向叶绿叶,小脸几分冷白,下瞬又涨得通红,她大眼轻眨两下,眼泪滚出,蓦然哑声哭道:“我、我怎么知道……世间还能有人,待我有如亲母……”


    绛紫的身影下榻冲出,疾步奔出屋去,身形之快,在场竟未有人看清。


    叶绿叶震在原地,眸中不由几分晦烁。


    蓝苏婉面上轻郁,上前几步,向叶绿叶微叹声道:“阿紫还小……难免几分不懂事,师姐切勿真与她计较上心。”


    叶绿叶微低着头,静默一刻,转首与乐正清音道:“我师父于梁州城内遇袭,梁洲城乃乐正与申屠家之地,还请乐正老爷务必查一查此事。”


    乐正清音这才从紫衣丫头身上回过神来,转首向叶绿叶肃声回道:“端木先生的安危岂能轻觑,此事发生在梁州城内,我乐正家责无旁贷,定详细查明!”


    叶绿叶抱剑回了一礼,乐正清音示意过,说了些起居之事,并言派些丫环来照看端木先生,只是被叶绿叶谢绝,之后便躬身退出了轩去。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蓝苏婉心头微震,待得乐正清音走远,忧心问道。


    “我与师父一路去到豫州过来,都被凌王的人跟着……只是先前他们并未出手,师父便言随着他们。到了梁州城内却不知为何突然遭袭……”叶绿叶静一瞬,道:“我与其中几人交手,来人几十众,武功皆不低,个个黑布遮面、披风罩身,那穿着像是江湖上的杀手……竟不像凌王的人。”


    “黑布遮面、披风罩身?”云萧听到此处不觉一怔,立时与蓝苏婉对视了一眼。


    蓝苏婉会意,立时道:“不瞒师姐,我们来时路上曾遇祭剑山庄庄主公输云,他有十万陨铁被夺,说到来人形貌,与师姐形容的甚是相近!”


    叶绿叶皱了皱眉,道:“你之意,这两件事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


    蓝苏婉看云萧一眼,点了点头道:“不无可能。”


    叶绿叶沉吟片刻,而后道:“若当真如此,来人敢夺祭剑山庄之物,更敢于对师父出手,背后势力不会简单。”


    蓝苏婉眉头紧锁,又道:“想来个中之事不能轻觑,必得详细查清……”说到此处,蓝苏婉抬眸看向叶绿叶,柔声道:“不若等过几日梅大哥过来,我与他说,叫他来细查。”


    叶绿叶抬眸:“你是说梅疏影?”


    蓝苏婉点了点头。


    叶绿叶不语,过片刻,走至云萧身侧望向榻上的白衣女子,微肃声道:“惊云阁网罗天下情报,以买卖消息闻名武林,知之甚多,确是最适合探查这些事的地方……只不过梅疏影反复无常,他与师父终有嫌隙……我想还是等师父醒来叫师父作主吧。”


    蓝苏婉想了想,也是点头应下:“如此较妥。”


    叶绿叶凝目看着榻上之人苍白若雪的面色,静半晌,忽轻声道:“我母亲病重,师父心知棘手,不惜隐瞒自身之怆与我去往豫州,一路周车劳顿……得信你们三人有事,又立时赶来关中……”叶绿叶蓦然转首面向门外,眼中微湿:“我现下见到你们三人均平安无事,本是好事,只是你们这样不顾惜师父身体,未及时传信过来,劳师父寒日于外奔波辛苦,我怎能不怪?”


    蓝苏婉与云萧均一震,竟半晌不能言语。


    似有些无力,叶绿叶握剑轻声:“你们照看好师父,我去看看阿紫。”深色绿衣大步而出,几步便向轩外离了。


    蓝苏婉与青衫少年面色均有些白。


    蓝衣少女伸手再为榻上的人把了把脉:“……虽受大怆,但好在师父一直在静心调元,从脉中看内息虽弱却还平稳,慢慢调将应能恢复得过来……”


    “师父明日能醒么?”


    “一路劳顿方至现下息弱昏沉,今晚若能好生休息一宿,以师父之力,明日应能醒来。”蓝苏婉微怔声说完,轻掩唇咳了起来。


    云萧抬眸望向她,轻声道:“二师姐你自身伤势未愈,不宜受累受寒,还是回去歇息吧。”


    蓝苏婉面色极差,觉到左臂伤口隐隐泛疼,目中有忧道:“可师父这边……”


    “师父这边云萧守着,若生有事立时唤你与大师姐过来,如此可否?”


    蓝苏婉强撑一瞬,过不久犹豫着道:“……那就劳师弟于师父榻前守候着,若生有事,我即刻便过来。”


    云萧点了点头。


    蓝苏婉缓步踏出屋,轻轻阖上门正欲离去。却见几个侍女手中捧着什么物什一起入了轩来。


    “这是?”蓝苏婉出口询了一句。


    最前首的女婢轻福一礼,恭声回道:“回蓝姑娘,云少公子入轩来时托奴婢取数个火盆送来,奴婢取了四个送过来,不知够不够?”


    蓝苏婉一愣。


    方才闻讯匆匆赶来,一时未想到应为师父置弄火盆之事,而师弟先于自己一步赶至师父榻边,竟仍未忘师父畏寒一事。


    心细如此……蓝苏婉怔一瞬,心下不由几分惭愧几分赧然。点了点头后,移步让开与她们进去:“有劳了。”


    “蓝姑娘客气。”为首的婢女低头道一句,小心地入了屋去。


    蓝苏婉回目看一眼,默声离轩。


    云萧待得婢女将火盆放下,便请她们送些热水过来,几个女婢恭声应下,折身便去了。


    不多时回来,竟见青衫少年自己在屋内依次拨弄几个火盆。


    当即惊色,忙不迭道:“少公子快请住手。”女婢忙上前接手过来,惭声道:“少公子是府上贵客,这些粗活怎敢劳少公子亲自动手,交于婢子们就好!”


    祁长青麾轻曳于地,细厚的锦绒上沾染了些微尘土,少年墨一般的长发在火盆内跃动的红焰中流转暗色微光。


    他闻言极清浅地笑了笑,似蓄月华的双眸如雾如水,淡淡流光轻转:“只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女婢怔怔望着他双目,下瞬回神忙低下头来,“少公子客气了,婢子们会侍弄好火盆,还请少公子万勿亲自动手了。”


    云萧宁然望过她们,只上前接过了热水,而后道:“家师五识极敏,即便睡着也是有感身侧人息的,生人在此怕是会受扰,几位自去忙碌,此处无需劳烦过来了。”


    几个婢子一愣,对视一眼,为首的女婢应声道:“若是如此婢子们便退下了,少公子若有吩咐于门外唤一声,婢子们就过来。”


    云萧有礼地应下。


    婢女掩门退下,走得远了,心下不由感叹,这云少公子不愧是清云鉴传人的高徒,厚德好行,温然有礼,年纪不大,却已是这般地谦和有度,叫人心生敬意。


    缓步行出落雪轩,茫茫幽雪不歇,一名绿衣女子迎面踏来。


    “我师父受不得扰,你们请莫随意入轩。”


    叶绿叶于婢子面前止步,漠声嘱道。


    “回叶姑娘,婢子受吩咐送来火盆、热水之物,这便退下,请姑娘放心。”


    叶绿叶眸中微愣,询道:“已送了火盆、热水入轩?”


    婢女低头应:“是。”


    叶绿叶面上漠色微微缓和了一分,问道:“是何人嘱咐?”


    婢女回道:“是云少公子吩咐。”


    叶绿叶眸中一静,心中微有慰,淡道:“多谢相告……你等回去,嘱咐我让其送来火盆的那几位不必过来了。”


    “姑娘客气了,奴婢们这便去代姑娘说一声。”女婢福身应下,躬身从叶绿叶身旁退了开。


    叶绿叶于落雪轩数株红梅前停了停,方举步入轩欲要推门进去。


    门开半扇,隐隐珠帘微漾,帘后暖人的火盆于榻前四角跃动着明黄的火焰。


    她于门外见得清瘦的少年独自一人坐在榻前的小凳上,极小心地于锦被下取出榻上之人的手,轻托于自己左手掌心,右手拿过热水焐热的巾帕,细细地拭过她的五指和掌心。


    动作轻柔细致,一分不轻一分不重。


    衣青如竹的少年眸中沉静如水,将端木若华被拭热的手轻轻放入锦被之下,又起身去取床榻内侧另一只手。


    方于被下抽出那一只手来,便见通体雪白的小雪貂似不满所护之物被夺一般,紧紧趴拉住端木若华之手不放,整个小身子吊在端木腕间,长长的绒尾随着云萧执起端木若华的手而于半空中左右来回轻轻晃曳。


    云萧一眼望见,不由失笑,皎如明月的眸中溢出三分流光。


    “师父身子甚寒,手足极不易热,一路也幸得有它在。”叶绿叶不知何时已入了屋来,立身于云萧一侧,默声道。


    心容沉静的少年一时未察,轻震了一下,而后转首朝她敛声道:“大师姐。”


    叶绿叶点了点头,看向了被他执于手中的端木若华之手,静默一瞬,眼落那小雪貂身上,道:“……算阿紫无意间也做对了一回事。”


    目光沉静的少年微低着头,轻执端木若华之手的那一只手不知为何极细微的颤了一下,只有毫厘动静,无论是叶绿叶,还是他自己,都未察觉。


    “你既已在侍,我便不接手了,需记得师父掌心脚心必要多拭几遍,方能焐热。”


    云萧轻愣,抬头来对上她冷然中微带欣慰的眼神,心下一怔。


    下瞬低头道:“云萧记下了。”


    叶绿叶握剑在手,漠然地点了点头。


    一身绿衣风尘仆仆,眉间轻拧,满面肃然下有着掩不住的憔悴和劳累之色。


    “大师姐……”云萧望她一眼,迟疑一瞬,开口道:“师姐一路照料师父,日夜不替,长时下来必也疲惫难忍,今日初到关中,有云萧、二师姐在侧,师姐还是休息一下吧,若不然,师父若再生何事,怕师姐无力能敌。”


    叶绿叶听了一怔,转首看向榻前长麾清霁的少年。


    云萧望着她,面上恭顺谦和,一丝极浅的笑意隐在眉梢眼角,一眼望之温然如玉。


    叶绿叶静看一瞬,眼中不由映出他未易容时,那张世间罕见、美得令人心惊的脸。若然如此浅笑,又会是怎样一幅绝世的画面。


    下时回神,立即便低下了头:“你说的有理……乐正清音安排了乐正家之人护在落雪轩四周,我也离此不远,若有事你便唤我们赶来。”


    云萧当即微笑,点头应道:“师姐自下去休息,云萧一定守护好师父。”


    叶绿叶见得他面上笑意,忽觉得刺眼,面上冷了下来,肃声道:“你既说了,便要谨记。”


    目染清辉的少年一怔,下一瞬,也是肃声回道:“大师姐放心,云萧定不敢疏忽。”


    叶绿叶默然一瞬,点下头,转身退出了屋。


    少年回身再度坐下,望着手中被他紧执在手,已染上三分温意的那只苍白纤瘦的手。


    不知为何忽有些恍惚……


    小雪貂睁着圆亮的大眼瞪他半晌,而后从端木之腕爬到少年肩头上挠爪不停,云萧才回过神来。


    目中茫然一瞬……便又再度取过散着热气的巾帕,不轻不重地细细拭着手中那只苍白的手.


    黑沉的墨玉宽椅冷冷矗立于殿内高处。


    深色的长幅字锦垂挂在宽椅两侧,无言肃穆,隐隐散出森然之息。


    宽椅上静坐的人不高不低地问向殿下笔直跪着的人:“影主动手的时候,已经看到了那人的马车经过?”


    一袭黑色披风罩住周身,那人紧低着头回:“……是。”


    椅上的人掌间轻握着一支驽箭,暗沉的箭头在殿内昏沉的光线下越加森然:“即便如此,其也没有罢手……”


    “影主之意,端木若华对我们亦是有害无益,若能一并除去自是最好,不能,万一失手也能混淆梅疏影视线,叫他分辩不出我们欲要对付的人是他还是端木若华。”


    高位上的人冷笑了一声:“想的是很周到……”


    座下之人头低的更低,本分道:“影主考虑向来详尽,今日意外失手,实是低估了那碧宁郡主的武功。”


    似在极认真地看着手中驽箭,椅中的人不急不徐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影主刚回,正在清点撤回的人数,马上过来主人面前回报。”


    跪地之人一言刚毕,一人便于殿外不紧不慢地踏了进来,单膝跪下:“主人。”


    “你回了……”椅中的人轻旋了两下手中驽箭。


    “是。”


    “有什么想说的?”


    “去者四十二人,来者计尸体共四十一,少一个。”那人想了想,又道:“影网流不出活人,少的应是具尸体……不过尸体也能被看出不少东西。”


    宽椅中的人声音变得飘渺而阴冷森寒:“不但失手,没能除去梅疏影,还送了份礼物给他……”


    那人闻言仍旧不紧不慢地跪在殿下。


    “更有……我吩咐过叫你不许妄动的人,竟也敢兀自下了杀手!”喀嚓一声,手中驽箭应声折断,椅上之人猛然直立起身,将手中断箭重重掷在殿下跪着的人身上。


    那人闷哼一声,皱了皱眉,便又一脸不紧不慢。


    “影主……”旁边影人看见那暗沉的铁箭插入其肩头半截,不由心下一惊。


    黑色的血随即流了出来。


    “将影主带下去,赐一颗散武丹!”


    “主人!”一侧影人一惊,冷汗涟涟,紧紧低头道:“散武丹一服,武功尽废,如同废人,影主此次虽失手,却罪不致此……还请主人三思!莫要自断一臂!”


    沉沉的黑影从高位上罩下来,那人负手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也想当废人?”


    披风下的人身子一抖,立时低头:“属下不敢!”


    一旁始终静跪的人此时低头回道:“属下领命。”而后不待高位上的人再有动作,便自行起身退出了大殿。


    高位上的人望着那人行出的背影,目中森冷:“七日之内,将被夺尸体夺回,若再失手,直接服下‘断魂’,也不用来见我了。”


    临出殿的人脚步一顿,低头应下:“是。”


    殿内跪着的影人忙告退一声,快步躬身随出。


    殿外,夜风从山间吹来,夹杂冷雪,寒意森森。


    “影主。”沉黑的披风在夜风中飘荡如幽魂,影人于那人身后唤了一声。


    “一与那端木若华扯上关系,主人便严厉异常,这实在不是个好事。”寒风中的人幽幽道一句,望了望头顶飘落下来的雪,方举步徐徐离了。


    影人随即跟上.


    细细的轻雪于落雪轩内飘着。


    轻跃的火焰中,云萧低头不轻不重地拭着榻上之人的手。


    却忽然瞥见原本沉沉昏睡的人眉间极细地蹙了一下。


    云萧心一紧,低头看见自己正拭着的苍白之手掌心内,一个泛青的伤口正缓缓渗出血丝来。


    不由轻震。


    那伤一眼见得便知是长针所刺,极小一点,若非她的手过于苍白,与伤口的青色分出层次,还有那丝丝缕缕往外渗出的血丝,本不易被人看见。


    可是由他拭过之后,针眼向外一圈,发白的肤纹映着惨淡的肉色,竟隐见掌内筋骨,血丝渗的虽细,却久不止,可见扎的极深。


    云萧震过之后,立时将巾帕按在伤口上,而后轻抬起端木左臂,微用力点上她曲池穴,为其止血。


    不多时,血缓缓止了下来,不再渗出。


    云萧就屋中寻出干净白布往端木若华掌心上小心地缠了一道,眸眼过处,原本苍白无力的手忽地动了动,轻轻合拢,似是下意识地隐下这伤口。


    眸中不由闪过疑惑,云萧微蹙了眉,轻轻握住其指,细细用热巾拭过,方任由其蜷起,再小心地将其置入了锦被之下。


    那小雪貂立时便钻了过去。


    夜间雪浓,深深浅浅落了一院,连轩中几株开得正盛的红梅都被雪覆得失了艳色。


    蓝苏婉心忧,子夜时分过来一踏,搭着半开的门望见麾衣覆肩的少年静静趴在榻沿,似已睡着。


    屋内角落里几个火盆却烧得正旺,于珠帘后闪闪烁烁跃动着暖人的光。


    少年一头流墨般的发垂散背后,映着屋内柔和的火光,折射出静谧而华美的微光,如色泽极深的缎。


    蓝衣之人于门外望一眼,微怔,正要举步入内。


    恰时被院中夜风一吹,竟当门咳了起来,蓝苏婉一惊,忙将门阖上,掩步轻声退了回去。


    那小雪貂听见声响耸了耸肥短的耳,窝在端木若华手边倦惫地打了个哈欠。


    抬头来对上一双如月的眸,竟也傻傻愣了数秒。


    少年眸中极清,安静地趴在榻沿,侧目望着榻上。


    他的目中有时繁复轻惘,有时沉静空明,并无太多深刻之物,只是莫名的安然,宁和而寂静,于此一望,不愿轻阖。


    小雪貂愣看一瞬,正歪头傻傻地望着不能回神,便听到火盆中传出火星炸开些微的声响。


    下时少年长睫一颤,立时从榻沿起身来,走至四下去侍弄火盆。


    院中的轻雪映着晨光散出凉薄的寒意。


    日旦时分,落雪轩内传出极轻微的细咳。


    端木若华五识渐复清明,觉出榻侧之人声息面上一闪而过的轻怔。


    咳一声后欲撑手于榻上起身。


    少年适时伸手将她扶住,取过叶绿叶备下的雪麾轻轻覆上女子肩头。


    “弟子这便去叫大师姐与二师姐过来。”


    “不了。”鬓边雪发从肩头滑落一缕至胸前,面容沉静的女子极轻地摇头道:“我并未觉得不妥,此刻时辰尚早,不必唤她们了。”


    “是,师父。”少年安静地望着她,眸中似有潮水浮动,欣然的流光轻转不歇,只是榻上的人终归无觉。


    觉到屋内暖意,炭火声息不时响起。端木若华心下微怔,道:“你莫不是一夜未睡?”


    云萧扶她轻倚在床头之上,闻言浅声回道:“弟子不困,待到卯时师父入定弟子便下去休息。”


    端木若华又咳了一声,眉间轻蹙,声音微哑道:“你年纪尚幼,不宜此般通宵达旦,这便下去歇息罢。”


    云萧垂目应一声。


    端木若华闻他声息离远,推门出了,极轻地叹了口气。


    不多时,正坐于榻上静心调息,便又闻了他的声息由远及近。


    青麾覆肩的少年将取来的新炭添足,用昨夜的凉水净过手后便将方才一同端来的热茶倒出一杯,双手端至女子面前:“师父,可先用热茶润过喉。”


    榻上女子微愣了一瞬,方伸出手准确地接过。


    茶水微烫,冒着袅袅热气,女子静静端于手中片刻,方拿至唇边喝下。


    屋外有积雪从梅枝上滑下,落到院中雪地上的轻响。


    端木若华听见少年于屋中安静侍弄火盆的声音,神色微怔。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于她手中取出已趋转凉的细瓷茶杯,这才恭声道:“卯时将至,萧儿退下了,师父安心入定。”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听见房门轻阖之声,空茫的双目半晌方敛下,而后双腿盘坐,慢慢入定。


    第33章 青阳子


    一方封闭的地下石室中,梅疏影看着面前石床上的尸体微蹙起眉,他手中折扇紧合,敲了半晌方开口道:“这具尸体全身筋脉俱断,散发着已死数年才能散出的一身朽气,全不像昨日才死的人……实在不同寻常。”


    一旁玖璃亦望着尸体,闻言询道:“那公子的意思是?”


    “东南西北四位长老身在何处?”


    玖璃立时抱剑回道:“东篱、西园两位长老正在扬州采息;南山独自去往塞北已有数月;北堂长老人在蜀川。”


    执扇的白衣人轻叹了口气,“我原道余老长年坐镇洛阳离此地有些远,不想其他四位长老却还更远些。”


    玖璃道:“公子是想请长老们来看一看?”


    梅疏影随意道:“以几位长老的阅历,应是能从这尸体上看出些端倪……也罢,你传信给余老,叫他尽快赶来梁州。”


    “尽快?”玖璃微微皱眉道:“公子莫不是担心……”


    白衣的人冷哼了一声:“这尸体如此不同寻常,怕是能诉与我等的话不少,他们若清点了人数,恐怕会*来夺回去。”


    抱剑的人一凛,立时道:“是!属下明白了!”


    梅疏影不无憾道:“若凝姨还在,以她验尸之能,只需一眼便能看得分明。”


    玖璃闻言轻怔一瞬,亦道:“苏长老能力过人,当年前任武林之主墨夷家被灭门,她一眼见得尸体便知深浅,示意老阁主莫要插手,惊云阁才能保存至今。只可惜却早早被害……”


    梅疏影身一震,微凛声道:“墨夷家之事莫要再提了。”他话毕一手负后,许久不言,眉间显出三分沉寂,忽缓缓道:“凝姨的死,是我的责任。”


    劲衣疾服的男子一震,促然跪地:“公子!属下无意,请公子莫要上心!当年一事谁也未曾料到,怪不得公子!”


    直身而立的男子似是想到很久以前之事,静静站着,许久才道:“你不必再说了,你我都清楚,先退下吧。”


    玖璃满面忐忑,过半晌才极低声地应了是。而后起身默声离了。


    白衣男子独自一人立于室中,凝目望着浅灰的石壁,久久不能回神.


    落雪轩内依旧细雪萦萦。


    乐正清音与其夫人过来问候之时,端木若华正闭目静静倚在榻上听蓝苏婉诉着一路之事。


    四人立身榻前,叶绿叶与云萧在左,蓝苏婉与紫无命在右,恭然静立。


    乐正夫妇一踏进屋内,见着师徒几人此般形景便不觉间肃然了几分。


    “端木先生,乐正清音与内子特来拜见。”乐正老爷拱手一礼,躬身为揖,极为恭敬,其夫人更是一直福身未起。


    榻上的人虽是倚的,却仍旧坐的很直,她轻轻咳了数声之后,道:“乐正老爷不必多礼,端木身有不适未能起身相迎,还请恕端木失礼。”


    女声带着与生俱来的疏离与沉静多年的淡漠,有礼,却极浅淡。


    “先生客气了,乐正清音于先生身体不适之时冒昧来扰才是失礼。”乐正清音这时才扶着夫人一齐起身直立于端木榻前。抬眼望见榻上之人的气度,实不得不轻震。


    三千青丝一丝不乱地垂于白衣之上,她只是安静地倚坐着,双目因有来人未再阖上,虽不能视物,却仍旧极准确地望着乐正清音立身之处。


    面容沉静如远山,分明苍白若雪,只是这样望向你,却能叫你立时便觉心头一肃,莫明地静心敛色,于她面前半丝不敢僭越轻慢。


    两鬓轻霜,轻垂若雪,清逸如高山幽谷中隐而难见的飞流白瀑,静谧细长,幽然自敛。


    “端木先生……”如此风骨,实与她昏迷时宁静如水的温婉柔和判若两人。


    乐正清音深深低头道:“实不相瞒,乐正清音此来是想……求先生出手,救小儿一命!”言毕又是深深一揖。


    其夫人一时激动,竟身形一颤,便于榻前跪了下去:“小儿重病在床,已时日无多,先生素有神医之名,恰逢来此,实属上天怜见……求先生施恩,救我家殇儿一命!老妇结草衔环,也必报先生此大恩大德!”言毕已是声泪俱下。


    端木若华促然一咳,眉间仍旧沉静,只是浅声吩咐叶绿叶将乐正夫人于地上扶起。


    只是年近半百的妇人固执地长跪于地,不愿就此起身。


    乐正清音也是深揖着。


    端木若华轻咳了数声,面色苍白如纸,眉间微拧了半晌,终是轻声道:“如此,端木尽力。”


    师父!


    叶绿叶心下一凛,面色沉肃。


    以师父此下境况,何来余力救治旁人?!


    “谢先生!多谢端木先生!!”乐正夫人喜极而泣,掩面跪于地上,身形颤然。


    “夫人起身罢。”


    乐正清音忙将夫人于地上扶起,口中亦是称谢不止。


    端木若华微叹一声,缓而道:“气之所用,无所不至,一有不调,则无所不病。夫人神伤气损,心忧已久,当自珍重。”


    乐正清音一震,而后深深俯身再谢:“多谢先生告诫!”


    端木若华极轻地点了点头。


    午后,天色沉下三分,欲风欲雪之势。


    端木若华由叶绿叶扶着从榻上下来,素白的长麾轻曳到地上,眉间轻疲,面上掩不住的苍白。


    白衣之人轻轻于木轮椅上坐下,却只漠声道了句:“走罢。”


    叶绿叶拧眉半晌,望着屋外积雪不融的寒意,未有动作。


    端木若华轻叹一声道:“外间虽冷,却抵不过乐正无殇命在旦夕,医乃仁人之术,我若身在此地,只因自己身有不适便束手不救,又怎配为医。”


    “但师父已受大怆,若自勉强,恐怕比那乐正无殇好不了多少。”叶绿叶冷声回道。


    端木若华一愣,一时竟无言来对。


    叶绿叶拧眉再道:“师父已经应下,绿儿虽不赞同亦不能如何,只希望师父答应弟子,他的病情若劳力至极,师父须得量力而行。”


    端木若华一声轻叹溢出,几声碎咳过后,点下了头:“为师答应你,适度施力,定不勉强。”


    叶绿叶面上这才缓下肃色,微显柔和。


    忽闻脚步声,屋内之人抬首。


    云萧扣过门后推门进来,回身将房门阖上。


    少年于门侧抖落肩头覆上的薄薄轻雪,而后几步踏近过来。


    “方才送其离去,我于乐正夫人处寻了个手炉过来,师父若出房门便将其抱在手心,比雪娃儿还要熨人些。”


    温然如竹的少年言毕,行至端木若华身侧,竟兀自从椅上执起端木若华两手将怀中的紫金手炉放入,而后使其合掌抱抱好。


    白衣的人愣了愣,微见不适应,叶绿叶却是立时点头道:“师弟有心了。”


    而榻上原本蜷尾赖在床被间不愿起来的小雪貂望见,立时从榻上跳至床凳上,再由床凳爬到叶绿叶臂上由其臂爬上木轮椅椅背,之后顺着椅背经由扶手钻到了端木若华手边,似不满那小手炉占据己位一般用小身子拱了半晌,之后见未能撼动,便趴在其一侧,长长的绒尾一绕,将端木若华两手连带那小炉一齐蜷在了绒尾里。


    云萧正望得怔神,便见其抬起黑亮的大眼示威般地瞪了自己一眼。顿时笑染眉梢。


    叶绿叶见得也是微一笑,心下不免感叹,此次出门,云萧得见谷外人世,确实长进不少。


    之后推着白衣的人出屋,径直往无伤院去。


    端木若华把过脉之后,问了蓝苏婉乐正无殇的眸色、舌苔颜色,之后又问过长年病史,与在用之药。


    乐正夫妇见其眉间肃色,手心沁汗,心上已是忐忑急忧至极。


    端木若华再度把了把乐正无殇的脉,之后静半晌,沉声开口道:“令公子之病,在心在身,宿疾多年,经由一战牵引悉数复发,以致此长年伤病之身再无力能继,已是强驽之末。”


    乐正夫人一听,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乐正清音立时将她扶住,眼中亦湿,紧紧望着端木若华:“先生……先生可还有办法……”


    端木若华沉默半晌,道:“乐正家音杀一技凌厉求势,乐正公子幼时已是病弱之体,本是不宜习之。而我从脉中看,他五脏俱损,内息无力运行,却知自行抚慰脏腑。端木想来,应是令公子音杀之技强习经年之后造诣极高,已至人音相融,因而能化势为气,助己强身。”


    乐正夫妇当即面染喜色。


    端木又道:“这本是好事,若能循序渐进,经年日久,一身伤病应能慢慢愈好。”白衣之人此时一顿,微叹道:“只是此一战实在太过损耗伤元,其间令公子数次将内息用尽,强自为攻,自伤已深。”她不无感叹道:“之后心力无继,便是昏沉不醒也必呕血再伤,若非小蓝正在府上,为其施针舒气以继,令公子怕是早已心竭而亡。”


    乐正夫妇相扶一颤,满面惊色,下时便对着一旁蓝衣少女与青麾少年深揖道:“多谢蓝姑娘与云少公子为小儿续命!”


    端木微怔,望了一眼青衣少年所立的方向。


    蓝苏婉立时道:“苏婉力有不及,并未有大的用处,只因自身有伤,后时已全是师弟在行针,万不敢承谢。”


    云萧见端木望来,心下怔,讷讷开口道:“云萧年纪尚幼,冒昧行针已是鲁莽,不敢受此大礼。”


    乐正夫妇仍是满面感激之色。


    云萧轻望端木,心下不觉有些惴惴不安。


    “那……敢问端木先生……小儿如今……可还有救?”乐正清音忍不住道。


    长坐久时,端木若华咳一声后,方镇重道:“乐正公子之病,唯以我点水针法推宫过血,疏散全身阴郁邪气,以针渡力刺激其周身百穴,苏醒行身,调养心元,再辅以药石,方能醒来。”


    叶绿叶听到“点水针法”,面色当即一变。


    乐正夫人却是立时大喜,躬身便要跪下,却听端木连咳数声后,无力道:“只是……点水针法过于繁复,极耗心力,以端木此时境况,怕是无力行针。”


    乐正清音与其夫人俱是大震,下瞬竟是齐齐跪倒于地:“还请先生无论如何,救小儿一命啊!”


    叶绿叶心下有怒,立时冷道:“我师父既说无力行针,便是真心无力!还请两位不要强人所难!”


    乐正清音与夫人怔怔跪于原地,半晌无声。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面上轻寒,低声道:“绿儿,不得无礼。”


    绿衣少女眉间一肃,强自敛色,退至一侧。


    端木空望一时,肃声唤道:“萧儿、阿紫,将乐正老爷与夫人扶起身来。”


    两人立应,立时上前欲掺扶起二人。


    “若当真如此……若当真如此……”妇人哽咽难止,跪于地上蓦然凄声道:“老妇只愿陪着小儿一道去了……”


    说着竟就撒手无念,想以头抢地!


    云萧蓦然惊住,立时以身来挡,胸口被她一撞,只觉一阵闷疼。


    “夫人!”乐正清音也被惊住,抱住身侧之人涩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榻上原本昏沉不醒的人忽地急喘一声,口中溢出血来。


    端木若华闻息回首,立时凝指于他颈侧连点数下,见其面色稍缓,方慢慢收回手。而后命蓝苏婉上前为其擦去了嘴边血迹。


    端木若华因方才施力面色明显更白了一分,她无力道:“乐正老爷,端木若以此下之况强自为令郎行针,力所不继,端木或许会伤元受怆,而令公子却是极可能当场毙命……因而端木不敢冒这个险。”


    乐正清音只听得面色惨白。


    榻侧白衣之人闻得地上之人声息一沉,心下微有不忍,沉忖一刻,忍不住道:“只是也并非没有转寰之法。”


    乐正清音与夫人立时抬头急望而来。云萧几人也忍不住望向了白衣之人。


    “七日之内,端木静心调息,尽己所能调元复力,而乐正老爷,须得取来元火熔岩灯,有它在侧,端木或可一试。”


    “元火熔岩灯?!”乐正清音一震:“便是江湖人传言点燃之后,十步之内,能强人内元,护力行身,使其元力不灭的九转回元灯?”


    端木点了点头:“此灯由熔浆萃炼而成,内含九颗炽血珠,其灯心乃巨蛇之筋所炼,可助人疗伤与修习内息,若有它在,端木行针之时亦能回元蓄力,方有几分把握为令公子行针至最后。”


    乐正清音面上又喜又忧:“可是此灯可说是江湖上的至宝,老夫该往何处借来一用?”


    端木拧眉许久,方道:“乐正老爷或可往惊云阁问一问。”


    乐正清音恍然大悟,江湖之事,无惊云阁不知,天下若还有人知道元火熔岩灯的下落,那便只有惊云阁了!


    “谢先生提点!老夫这就去求教惊云公子!望先生于乐□□上调元以待,届时一定救老夫独子一命!”


    端木若华面色仍只是沉静着,回望他一脸喜色,只又道:“令公子心身俱损,其身若复,也至少十年不能再用音杀之技,而其心间积绪已久,郁结极深,若不解开心结也势必累心伤身……此一点,端木就无能无力了。”


    乐正清音听得一震,而后紧紧伏身道:“若能救得小儿性命,音杀之技,定不教他再习……而其心结,老夫与夫人日后慢慢与他解开……此下,就有劳先生了。”


    端木若华微叹一声,轻咳数声不止,过半晌方凝声道:“如此,端木尽力。”.


    落雪轩内。


    阿紫一声哀叹:“看来今年得在这儿过年了……”


    蓝苏婉闻言,微微一笑:“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可幸的是师父和大师姐过来了,不然为证未果,我们三个独自留在此地度过除夕才是伤怀。”


    阿紫立时咧嘴,眉眼笑开:“说的也是!师父和大师姐在,阿紫的家人就都在了!”


    端木若华闻此话,眉间微一怔,觉出紫衣丫头心境似有了不同以往的转变,心下微有慰。


    叶绿叶却是望向她俩,皱眉道:“为证未果是何意?我与师父若不过来,你等不能自行归谷么?”


    云萧立身于端木若华榻侧一角,此时敛声道:“我等与乐正申屠两家为证,是为见证输赢既定之后两家所许的承诺需得履行。如今申屠家独女申屠流阐尚未嫁来乐□□上,因而不算已果。”


    叶绿叶闻言拧眉道:“申屠啸竟是把独女输给了乐正家?”


    阿紫闻言嘻笑道:“大师姐没有想到吧!那天我和小云子一直看着!那乐正无殇赢的可真惊险,围看的人都猜他会怎么对付申屠家,谁知道他竟然说要把人家一个看起来又瘦又小的小丫头娶回家……”


    叶绿叶微皱眉:“申屠啸答应了?”


    “当然得答应了!他都打输了!大师姐你是没有看见,那时申屠老头儿的脸色可好玩了!答应乐正无殇把野丫头嫁过来的时候活像被人掐着脖子……”


    端木若华轻咳了一声。


    阿紫愣,随即搭下两眉,鼓着腮帮子收住了话头。


    “若如此,我等若想早日归谷,一需乐正无殇尽早醒来;二需叫他们两家将此桩婚事作结了。”端木若华轻声道。


    蓝苏婉点头,而后又忍不住道:“可是据闻那申屠家小姐如今离家不归,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叶绿叶皱眉道:“不是极小么,又能走到哪里去?”


    “那大师姐可就小看野丫头啦!”阿紫又忍不住嚷声道:“我和小云子之前便见过她的……”她说到此处脑中蓦然闪过灵光,不由地睁大了眼。


    蓝苏婉忍不住编排道:“即便人家长得瘦小,模样不尽人意,你也不能一直唤着人家‘野丫头’吧。”


    “我知道她在哪了!”阿紫惊声一句,立时拽住了云萧一手:“小云子!她肯定在那里!我们去把她找回来,让她乖乖嫁给乐正无殇!!”


    云萧立时一震,脑中随即想到那木石相杂的古寨。


    只是还未等他应声,紫衣丫头竟已拖着他推门便往外冲了。


    此番出门行事,云萧长进颇大,小蓝遇事不乱,阿紫却还是这般的莽撞冲动!


    “师父!”叶绿叶眉一拧,抱剑看向端木若华。


    榻上的人轻咳一声,敛眉道:“你跟过去看看。”


    “是!”叶绿叶随即跃身追了上去。


    蓝衣的人怔怔望着门外雪中紫衣丫头与青麾少年相携远去的手,竟半晌才知上前将门阖上。


    “小蓝。”榻上的人轻咳数声,忽唤了她一句。


    蓝苏婉立时回神,忙立到端木若华榻边恭声道:“师父有何吩咐?”


    “为师想问你,萧儿分明还未曾与我学过针炙之术,你何敢将乐正无殇交由他行针舒气?”


    蓝苏婉闻言一震,面色轻赧,神色不由露出几分惶然:“回师父……那几日弟子左臂受伤怕连带右手执针不稳……加之师弟主动来说想与一试……我想师弟从不冒然行事……便应他了。”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如此紧要之事,他若生半点差错乐正无殇便已没命,梁州城内会行针的老医者何遑少数,你却偏偏应了他……身为医者此一举未免轻率,几分儿戏……叫为师略略心惊。”


    蓝苏婉脸色一白,两手轻绞,当即跪了下去:“师父,弟子知错……竟一时忘记为医应持的谨慎,贸然让师弟动手,不顾风险,轻视人命……”


    端木若华叹了一声:“……你知道就好。”面上轻悸,端木缓声道:“你从小细心懂事、考虑周到,我不欲多说于你,只望你此次记在心上,下次,不可再犯。”


    蓝苏婉头低地更低:“谢师父……弟子定谨记。”


    叶绿叶随行在后,竟见阿紫与云萧径直出城而去,眉间不由微拧,正欲落身下来与他们两人说话,便见紫衣丫头站在城外一处山腰上惊奇道:“咦?此处的阵没了?”


    一旁云萧也微愣。


    “小云子,莫不是被你破了?”


    少年当即摇头:“那夜她领我下山寻你与二师姐,走的是山后百兽林的路,并未折来此地。”


    “那就怪了,是谁破了这儿的阵呢?没有阵,我俩怎么再被抓到那寨子里去……”阿紫回头望云萧:“小云子你记得怎么去那寨子么??”


    少年当即怔住,也是讷讷摇头:“当时夜黑,难以记路,且其中迂折也甚多,我记不得了。”


    阿紫头疼道:“小云子都不记得,阿紫就更不行了……而且二师姐说那寨子委实隐蔽得很,她那时能寻过去救我,也是有人领她过去的。”


    云萧闻言轻皱了眉,静立原地不语。


    下一瞬,却见面前的人扯着嗓子向山中喊道:“寨子里的大哥、大叔、大爷!这里有人想被劫啊!!你们快来啊!!!”


    云萧张口成鳖,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


    远远落于林间一木上的叶绿叶脸色瞬间转黑,实在耻于为伍。正想下去训斥那向来胡闹至极的紫衣丫头,便见林中一处有人影簌簌闪过。


    那人动作极快,且似以山植地形巧妙作掩,走的路玄妙诡谲,竟让叶绿叶生出并无十分把握能将其擒住的感觉。


    不由心下一凛,脑中思一瞬,默声隐住了身形,并未动作。


    阿紫一双鬼灵的眼四处扫过,继而又是扯着嗓子在山腰大喊大叫。


    轻雪幽幽,山风轻荡。


    云萧见着脚边的积雪越来越厚,望着紫衣丫头的目光不由几分无奈:“小师姐,你这般主动喊人来劫,山中寨匪但凡有些明事,便会觉得是陷阱,哪里还会过来劫人?”


    阿紫扯过几嗓子,不死心地鼓嘴道:“有没有用总得试试啊!”


    云萧无言,见她独立风雪中小半日面色红润丝毫不觉得冷,便讷讷地于原地轻跺了跺僵麻的脚,自行寻个避风之处躲着了。


    那边娇小明丽的紫色身影仍旧喊个不停。


    青风寨里。


    一名瘦猴一样的男子奔入寨中一处造型奇特的石屋中,嚷声便道:“大当家的,这大寒天的不知从哪跑来个疯娃子,在山腰那处嚷着让我们去劫她呢!”


    石屋中正趴在地上捣弄一架木械的中年汉子伸手于巨大木械底下够着什么,随口与他道:“寨中的事不一向是鬼老先生在管着么,你找他说去。”


    那瘦猴一样的男子当即道:“鬼老先生下山去寻那破阵的绿衣女子算账去了,还未回呢!”


    那中年汉子从木械下掏出个木楔,一面横来竖去看尺寸,一面道:“那便随他去,我们寨里自给自足,犯不着劫人。”


    “可是那小丫头在山腰处足足喊了两个时辰了!再喊下去怕是方圆十数里的村民都要知道这山里藏了个匪寨了!”


    中年汉子这时一愣:“竟有这样的疯娃子……”他眉间大惑:“还是个小丫头?”


    瘦个男子当即点头:“那小丫头旁边还跟了个细白的少年,我看那模样像是鬼老先生前些日子抓回来的那两个……不知是不是回来寻仇了。”


    “在鬼老先生手里还逃出了寨去?”汉子似有所思道:“那这两个娃子倒是不简单……”


    “大当家的,让她这么喊下去不是办法呀!”


    中年汉子想了想,一把撂下了手里的木楔:“走,我跟你看看去,问问那两娃子想干嘛。”


    “好嘞!我再去喊上几个兄弟充充场面!要是来寻仇的就把他们吓跑!”


    汉子哈哈大笑几声,率先出了屋去。


    山腰树下,眉间轻郁的少年正冻得不行,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枝头积雪簌簌落地的声响。


    还未回神过来,便听见紫衣丫头跳过来大声嚷道:“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山雪湿软,落步成印,林上积雪因着所来人群不时掉落几块,砸在树根杂草上。


    一名身穿棕色短袄,粗布束腰,带着厚厚兽皮帽的汉子肩头扛一巨斧,领着十几人慢慢从林中走了出来。


    “是哪个嚷着要我们来劫了呀?”那汉子身形壮硕,中年之貌,于两人面前止下步子,晃着肩上巨斧喊话道。


    声音浑厚有力,中气十足。


    不远处的叶绿叶看见,正欲动作,猛一看清那汉子模样,凌然一惊。


    鬼斧神刀青阳子?!


    阿紫满脸嘻笑地上前道:“阿紫开玩笑的!就怕你们不出来,所以才喊了!”


    那汉子又晃了晃手中大斧道:“那你们两个这么大冷天的找我们出来想干嘛?”


    他旁边一个瘦高个的男子立时凶狠道:“我知道前些日子鬼老先生抓过你们!你俩可是来寻仇的!”


    阿紫立时摇头,笑道:“不是不是,那破老头儿也没能把我们怎么样,就不与他一般计较了……”


    那瘦猴闻言睁大了眼,死死瞪着那口出狂言的小丫头。


    云萧连跺了几回脚才寻回了知觉,此时上前来温声道:“我们只是来寻个朋友,那时我们在寨中听见几位大哥都叫她‘野丫头’,她常来寨中行走,几位应该知道。”


    那瘦猴当即哦了一声,嚷声道:“是那‘野丫头’啊,前些日子抱了死野狗回来,闷在石屋里闹情绪不吃不喝的……你们是她什么人哪?”


    阿紫嘻笑道:“我们是她婆家的客人,也是她准夫君的朋友!”


    那汉子点头听着,他身旁几个山匪却是立时哄笑了起来:“婆家?!夫君?!笑死我了……听见没,那小野丫头都有婆家了!”


    那瘦猴捂着肚子笑道:“小丫头你可真会编,野丫头没亲没故的,今天竟然冒出了婆家来……”


    云萧望了几人一眼,出声问道:“你们可知‘野丫头’她姓什么?”


    那瘦猴当即道:“她有姓么……”


    阿紫重重点头,笃定道:“有!而且你们肯定都听过!”


    几人仍在哄笑,明显是不信:“那你们倒说说她姓什么?”


    “申屠。”


    云萧话音一落,众山匪都愣了瞬,下时又大声笑道:“怎么可能!申屠是梁州城内与乐正家齐名的大户,野丫头怎么可能姓申屠,你们两个小娃子也太能胡说了……”


    云萧微笑着回望他们道:“她就是申屠啸前辈的独女,申屠家大小姐申屠流阐,在下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众人皆一愣,惊声重复道:“申屠流阐?!”


    “二小姐带回来消息,不是说申屠老爷子把自己女儿输给了乐正公子,江湖上近日都在传着这申屠家大小姐申屠流阐的名字么?!”


    “难道真就是野丫头?!”


    “难怪啊!”那瘦猴突然恍然大悟道:“江湖上把这申屠家大小姐的模样传的那是有多不堪!有多配不上乐正家公子!这要是野丫头,就说的通了……”


    这话……


    云萧不知如何来接。


    为首的汉子这时嚷嚷两声打住道:“行了行了,申屠流阐也好,野丫头也好,还不就是那小黄毛丫头么,嚷嚷什么!”


    他身旁众匪便就慢慢噤声消停了下来。


    “那你们两个特地过来是想干什么?”那带头的大汉问道。


    云萧望向他,目中沉静:“想要叫她回去,如申屠老前辈应下乐正家的那般,如日嫁到乐□□上。”


    那汉子微拧粗眉道:“这乐正家到底生的什么心思?莫不是真要欺负这小丫头?”


    云萧却是微笑:“要娶她的是乐正家公子乐正无殇,他的为人,几位可以相信。”


    那汉子看了一眼云萧,粗眉拧了一拧,便就转身回走,道:“那你们两个随我来……这事传得江湖皆知的,她要真是申屠流阐还真不能不嫁……你们自去与她说,叫她跟你们回去……只是日后那乐正无殇要是欺负了她,便叫她还躲到寨子里来……”


    云萧于他背后深望一眼,不觉一笑,立时和阿紫跟着几人一起往山中行去。


    晚间蓝苏婉一直侍在落雪轩内,见三人迟迟未归不由心忧。


    “有绿儿在,他们三人不会有事。”榻上的人不经意般右手从左手掌心抚过,似是觉出屋内少女心神不宁,缓声出口。


    “谢师父……小蓝心知了。”蓝苏婉回神,点头小声应了一句,便又四下去照看火盆。


    不日除夕,院中的雪细细飘着,一幅丰年之景。


    日沉月闭,直至次日卯时过后,叶绿叶孤身回了乐□□。


    蓝苏婉正于屋内煮着乐正夫人亲自送来的新茶,闻着推门声抬头来却只见叶绿叶一人。


    “云萧他们呢?”蓝苏婉立时出口问道。


    绿衣的人并未回答,径直行至端木若华榻前,默然一瞬,抱剑恭声道:“师父,弟子见到了三位师叔祖。”


    蓝苏婉一愣。


    ……


    青风山之腰,云萧、阿紫跟随那汉子和十几名山匪进了山林深处的古寨。


    叶绿叶一路随行在后,远远跟着。


    云萧两人被领着行进并未察觉,她于后树林之上却每每看见那汉子领他们折拐进的小路相临,便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路径。


    返回时叶绿叶特意去细看,两路相临,一样的植株一样的棘草山石,竟连路侧枝杈的分细都分毫不差,难以看出半点区别。


    每个路口未行之路皆相似,少则两条多则十数条,若非按照那汉子所行的路走,其余的路哪怕只行错一条岔路,兜兜转转都是归了山脚的小村落里。


    叶绿叶随行许久之后神色越发凛然,这样精心布置的路局若没有像野兽一般灵敏的直觉,绝无可能自行寻对了路。


    “你不曾见过你的师叔祖们,何以确定那人便是青阳子?”端木问道。


    叶绿叶立时回道:“他手中握着青阳巨斧,而且师父曾提过,鬼斧神刀青阳子面相寻常,貌不惊人,但其曾与中原巫家之主交过恶,与其动手被无刃刀削去了一块头皮……那大汉回寨脱帽后,弟子见他头顶便有一块未生发,是平削而出的刀疤痕迹。”


    叶绿叶微顿一瞬,又道:“而且我于林上远望一眼,便觉出那人内息深沉,武功之高实不是一介寻常山贼能有。”


    端木微微点了点头,浅声道:“若真是师叔其人,此番聚首,实为意料之外。”


    叶绿叶续道:“我跟随他们至了寨中隐住身形于一旁探看,阿紫与师弟被寨中之人领到一处倚壁而建的小石屋前,似乎那申屠家之女便在石屋中,师弟与阿紫在门前向屋内说话,有意叫申屠独女随同回城依诺下嫁,只是屋内之人久久不应,阿紫不死心,便拉着师弟与其僵持在那。”


    蓝苏婉诧异道:“申屠家小姐竟匿在那深山之中的匪寨里?”她不由担心道:“那寨中有幽灵鬼老,他与阿紫与云萧生过过节,他俩竟是返回那里寻人?若叫那幽灵鬼老撞上,岂不危险!”


    叶绿叶看了榻上之人一眼,而后平声诉道:“那幽灵鬼老与我云门也算渊源颇深,若知道阿紫与云萧身份料想不会再为难,而且听寨中之人言,此人目前不在寨中。”


    “若是不巧便回了呢?”蓝苏婉还是担心。


    叶绿叶却是道:“于你所言,之前阿紫被阵形所困因而被幽灵鬼老抓住,此下没有什么困住她,即使幽灵鬼老也奈何不了她。”


    听到此言屋内之人皆一怔,而*最为意料之外的却是端木若华。


    眉间微蹙一瞬,白衣之人隐隐叹然。即便她不说,绿儿也慢慢觉察到阿紫的不同寻常了。


    而蓝苏婉立于一旁默不作声,只觉左肩隐隐作疼。心头便一惊。


    第34章 青风寨


    入寨之后,阿紫与云萧于那小石屋前说话半晌无应,怀疑地看向一旁那壮汉:“大叔,野丫头真在里面吗?你可不要耍我呀!”


    “在的。”回话的却是云萧,他示意了下那倚壁而建的小石屋上方断岩,淡淡地笑了笑。


    阿紫抬眼望上去,惊了一下。


    那断岩极高,陡峭险峻,难上难下,而其上遍生荆棘,却有数十只豺狼虎豹脚踏棘刺间,于上徘徊不去。


    “野丫头向来有兽缘,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却未想到这丫头原是申屠家的人……想来也再合情理不过。”那壮汉随意地看了两眼那断岩上的猛兽,随口道了两句。“你们要劝她回去嫁人,我们也不反对,本来姑娘家也是要嫁人的,但是她倘若真的不应,我们也没办法……不过来者是客,你们两个小娃娃要是不嫌弃,在我们寨子里住几天慢慢劝她也行。”


    阿紫大惑:“乐正无殇长得好看,除了身子太弱真没什么不好的了,野丫头为什么不肯?”


    阿紫眉头皱过之后又鼓起腮帮,“不行,我一定要说动她去嫁给乐正无殇!”


    云萧眉间微微蹙着,看这情形,只得抬手向那汉子有礼道:“谢谢相留,我们二人恐怕得暂时在寨中叨扰几天了。”


    “没事没事,来者是客,况且你们还是为寨里野丫头来的……”那汉子正说着,便听见寨子门口有人嚷嚷着过来。


    “老四!你在外面啊!快来看看我种的大蕃薯!个头比十月里收的还大!那老东西非说九月里下苗种不出来,这就让他睁大了狗眼看看!”


    云萧和阿紫闻声望去,出声的是个中年男子,身形瘦长,看上去比身旁壮汉要年长些,一身粗布短袄上沾满了雪和泥,只一面衣角被揣在腰带里看上去还干净些,脚上一双兔毛短靴已湿了大半,左手扛着铁锄右手拎着个竹筐,筐里满是带泥的红薯。


    “哇!好大的红薯!”阿紫一眼望见窜了过去:“大冬天的围着火烤红薯一定好玩!而且好吃!”


    “哈哈!你这小丫头说的好!和大叔我想的一样!正好,晚上大叔我请你一块来烤红薯吃!”


    那人一看便是直性子,当即和阿紫说道。


    云萧身旁汉子似是习惯得很,看向那瘦长的中年男子便道:“三师兄,这两位是小野丫头的朋友,有事要寻野丫头说,得在寨子里住几天。”


    “好好好,那我回头从我那地里再寻些菜回来,招呼他俩!”男子当即应道。


    阿紫拨弄红薯一脸垂涎:“不用啦!吃烤红薯就行啦!”


    那瘦长男子当即大笑:“你这小丫头好生可爱!晚上陪大叔一块儿烤!”


    “好啊好啊!”阿紫当即应下:“烤红薯可好玩啦!”


    晚上,寨子里小百口人有的打猎回来有的放羊而归,竟当真就三五成群围在雪地里烤红薯吃。


    雪花零星飘着,不时飘落到火焰中融作轻薄的白雾。


    云萧出神地看着,耳边是寨里汉子们嘈杂喧闹不时响起的哄笑怒骂。


    “小子,你俩怎么这么关心野丫头嫁不嫁入那乐正家呀?”那壮汉在身前地上摆下个三角作底的奇怪方木,一脚踩上,然后将数个红薯串入方木向外伸出的细长铁棍上,也不用手去转,就那么等着,它自形就在那边慢慢转动着烤……同时随口问向身旁的少年。


    云萧有些好奇地看着他面前的物什,回神过来也是随口道:“我和我师父师姐暂居于乐□□上,唯等他们两人成亲后才能返回原先所居的谷中。”


    那壮汉闻言不由疑惑了:“这却是为何?”


    云萧微笑道:“我和两位师姐奉命来为申屠乐正两家的决斗作见证之人,需得见着两家兑现这输赢既定之后的承诺方算完事。”


    壮汉听罢直言道:“能为申屠、乐正两家请来为证,看来你和这小丫头来历不俗啊。”


    云萧一愣,淡淡笑了笑,未再答话。


    那壮汉性子极直,自顾想了半晌,还是直言道:“两位若不是武林世家之后,便是江湖名门的弟子……可是能被请来为申屠乐正两家为证的……似乎也为数不多……也只有那归云谷……”


    云萧愣了愣,犹豫片刻,便直言道:“实不相瞒,我和小师姐正师承云门。”


    原本低头探看蕃薯的大汉一愣,指间震了震:“归云谷的云门?”


    云萧只得点头。


    那壮汉愣愣回头,重新审视面前沉静的少年:“你们两个,是端木丫头的徒弟?”


    云萧闻言惊住,愣愣回看壮汉:“寨主与我师父认识?”


    壮汉闻言大声笑开:“当然认识,她是清一的徒弟,是我们的师侄。”


    云萧一震,一时不能领会。


    那壮汉续道:“我是你四师叔祖,青阳子。”他手指过去,是那一个正与阿紫齐声大笑的瘦长男子:“那个是你三师叔祖,尹莫离……还有一个现下不知跑哪去了,是你二师叔祖石木花。我们几个都由归云谷出,是你师祖清一大师的同门师弟。”


    云萧心下有惊,便欲下跪行礼:“云萧拜见师叔祖。”


    壮汉却一把扶住他,朝他竖着一指轻嘘道:“不必作声了,云门弟子向来冷情,从未见过离谷之后还与谷内有多少牵连的……而且我们三个在这寨中隐居多年,早已是山野村夫,你也不用多礼了。”


    云萧暗暗心惊,顺他之意重新在一旁坐下,不由出口问道:“师叔祖……为何会在这山中……落草为寇?”


    青阳子笑着拍了拍云萧的肩:“说什么落草为寇,也太难听了……我们不过是建了这寨子,在这寨子里隐居下来,守些东西,远离江湖武林罢了。”


    云萧一愣:“守些东西?”


    青阳子笑了笑,却不欲多说:“是啊,至于守什么你就不要多问了,这江湖实在烦杂,我等都觉得此地甚好,于是便长住了下来。”


    云萧见他转面过去,不欲再多说,便也不便多问,转而看向他面前方木,开口询道:“师叔祖,这是何物?”


    青阳子低头看向他手指方木,笑着解释道:“这个是我特意设计用来烤红薯用的,这铁棍被底座方木固定了位置,不会脱落,同时我用木轴在方木里做了个小机括,只要有重物压在这方木上铁棍就会自行转动。”他言罢笑看面前少年,宽厚道:“你也不要叫我师叔祖了,实在拘束繁琐,唤一声青叔便行了。”


    少年微愣一瞬,下时恭然一笑,点头道:“青叔。”


    青阳子见他并未忸怩固执于辈幼之礼,只觉此子虽年幼却自有豪情朗意在心,与他心性相投,不由再度笑开,又与他谈论起脚下方木的玄机来。


    那边阿紫和尹莫离正于红薯上相谈甚欢,两人靠在一块大石上一边烤红薯一边吹嘘玩笑,尹莫离久不见二师兄石木花现身出来嘴上不由地骂道:“这老东西,输了不现身,又不知藏在哪里装死了!”


    阿紫一边吃着手里烤熟的红薯一边道:“这么香的红薯那人也不知道出来吃,果真是笨得很!”


    “小丫头片子,在背后说人长短可是会咬到舌头的。”


    阿紫倏地一惊,只觉刚那声音似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字字清晰在耳却无踪可寻。


    “石头花,你还不赶快出来,又在这装模作样地吓人!”尹莫离斥一声,从篝火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木条四下里照来。


    却一番寻过,不见周围有一样似人的东西,不由怒骂道:“老东西,越发会装了,有本事你装一辈子别出来!”


    阿紫愣愣看着,却见面前的人随意将火把扔在她所靠大石旁的时候,那声音又微惊道:“拿开拿开,不过与你玩玩,又是这一副沉不住气的死脾气。”


    阿紫只觉所靠大石忽地动了起来,她吓得刷一声跳开,回头便见坚硬的大石如泥土一般松裂开来,同时从两边慢慢舒展,而后直起,渐渐竟现出一个人的模样来。


    阿紫嘴里的红薯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那人原地耸了耸身,伸手一拂头上的沙石泥土,随之两步撑开,一脚跺下,大喝了一声:“落!”


    瞬间他全身泥石似被一阵无形的气浪刮下一般,一粒不剩地落到了地上。


    一个身穿灰白色长袄、头发花白的六旬老者霍然出现在阿紫面前。


    “小丫头,被我这一招惊呆了吧?”那人看着阿紫反应,哈哈大笑道。


    尹莫离骂咧道:“整日里装这装那,叫你也不出来,石头花,你干脆就当块石头得了!”


    那人看着瘦长男子脚边烤着的红薯,微显诧异地唏嘘道:“尹村夫,没想到还真叫你给种出来了,倒是有本事啊!”


    尹莫离自得:“不就是一些反季之物么,明了其间道理我尹莫离什么种不出来?”他想起一事,转而又斥道:“上次你去帮手,叫你不要把我那芝麻撒在高粱地里你偏不听,害我那半亩芝麻没有一颗收回!这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那头发花白的老者驳道:“我又不知道这两物不能种在一起,尹村夫你有心没嘴不说出来,谁知道。”


    尹莫离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恶声道:“也罢,那芝麻我本是想收来给阿草吃的,如今叫你给毁了,没了就没了吧。”


    “你不早说!”那老者闻言怒道:“你早说是给阿草种的,我便不去瞎捣乱了。”


    “你这回是承认了吧!你个老东西!”尹莫离眸子里喷火。


    那老者讪讪地转过了头去。


    这时阿紫走来蹲在那一块方才是大石现在是一堆沙土的泥石旁,抬头憋屈地瞪向那老者:“老爷爷,阿紫放了七个烤好的红薯在石头上,现在全叫你身上的泥埋了……你得赔阿紫!”


    石木花顿时一愣。


    今夜便是除夕。


    晌午过后,蓝苏婉望着院中幽幽飘洒的细雪,水蓝的衣袂迎风轻舞,如絮如蝶。


    心头那抑制不住的焦躁不适与隐隐的失落如同无形的针,扎在心头之上,连日来日日叫她心神难安。


    云萧与阿紫在那方深山古寨里已有六日未归。


    她立身在院中廊下的石阶上,望着城外深山的方向,只觉心头如蚁爬过。


    乐正清音过来落雪轩的时候,端木若华正于榻上下来坐在木轮椅上轻拭指间之针。


    她眉间沉静如水,举止轻缓而从容,神色清冷。


    鬓边细长的雪发静垂在白衣之上,凝然如瀑,端严沉肃。


    乐正清音一言不发许久,终是再一次于她面前俯身跪下:“端木先生……老夫无能,仍是只能来求先生出手!”


    叶绿叶取了新炭回来,入屋看见跪地之人,眉间一凝,面色有些冷。


    “绿儿,扶乐正老爷起身。”


    绿衣的人安静地放下手中炭材,轻拭过手,过来相扶。


    “不劳叶姑娘扶了……老夫想求之事,端木先生受得住乐正清音这一跪……”乐正清音未顺着叶绿叶扶起之势起身,仍是屈膝在地上,话说到此,又再难启齿。


    屋外的雪安静飘着,一落满院,如铺了一层白绸。


    今日是可与乐正无殇行针的最后一日,过了今夜,乐正无殇恐怕再无法可救。


    端木若华眉间虽淡漠,空洞的眸中却映出沉肃而悯然的微光。


    “难道梅疏影亦不知晓元火熔岩灯的下落?”


    乐正清音一震,下瞬,却是摇了头:“并非如此……惊云公子是知晓的,只是他……不愿相告……”说到此处乐正清音言辞有些闪烁,“我乐正家于一事上亏欠惊云阁些许说法,故以乐正不好强求……可是老夫无法眼睁睁看着我儿丧命,只能一再相求于他……”


    端木一叹:“便是如此,他也不肯相告?”


    乐正清音低头:“他与老夫说的是……若想借到元火熔岩灯,除非……”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问道:“除非什么?”


    乐正清音头低地更低,心上无力却又毫无办法,挣扎半晌,终还是道:“……除非端木先生亲自于他面前下跪相求。”


    椅侧传来炭材碎裂之声,乐正清音身一震,便听叶绿叶冷笑道:“这厮当真是越发目中无人了!我倒要看看,他于我师父面前,还敢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端木若华却是微一愣,有些惑然道:“本宗倒不知,我与他的恩怨,有如此之深……”


    叶绿叶声冷如冰:“如此,你就来求我师父?”绿衣旋身过来,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莫不是真想叫我师父,为你乐正家,向梅疏影下跪相求不成?!”


    乐正清音立时道:“老夫岂敢!端木先生于皇上面前尚不必行礼,老夫怎敢要先生为小儿之事受此大辱……”


    叶绿叶冷哼一声:“那你还来说什么!”


    乐正清音垂首道:“老夫不知惊云公子何出此言……只是今日已是先生所说最后一日,若无元火熔岩灯小儿性命难保……老夫在此恳请端木先生亲自去见一见惊云公子,只望惊云公子能看在先生的面子上出手相助。”


    叶绿叶眉间冷凝:“他既能说出让我师父下跪相求的话来,我师父于他面前还有何面子可寻?你此言分明是让我师父于他面前去自寻难堪!”


    乐正清音莫可奈何,只得直身长跪道:“先生若能救得我儿一命,乐正家从此唯先生之命是从,绝不敢有一言相背!”伏首拜下,乐正清音声音滞哑道:“求先生!”


    见他仍求,叶绿叶心头冷怒:“你!”


    “我与师父去见梅大哥!问问他可是有心要折辱我师父!”蓝衣少女推门而入,面上是少见的冷峭。


    端木若华端坐未语,此时静望前方虚无,微叹道:“梅疏影并非不识大局之人,他既承认知晓元火熔岩灯的下落又敢拖到此时,端木猜测此物或许便在他手上……”


    乐正清音不由得一惊。


    “也罢。”椅上之人轻声道:“乐正老爷请起身吧,端木答应你去见一见梅疏影。”


    乐正清音全身一震,当即伏地:“谢先生!”


    叶绿叶拧眉不语.


    客栈古朴,乌木雕花,二楼南首一间客房中,执扇之人负手立于横栏前。


    白衣映雪,红梅冷艳,面上是一贯的悠然和浅淡。


    “公子在想什么?”玖璃立于其身后,忍不住问道。


    那人挑眉回首,望他一眼道:“在想年后小苏婉便十六了,我可是应该早早将她娶回惊云阁来……”


    他身后之人闻言一愣,下瞬声音微喜道:“公子若有意,属下与几位长老不日便去寻小姐商量!”


    梅疏影旋身入屋,飒然笑道:“我不过随口提一句,你怎的好似比公子还心急?”


    黑衣男子脸上立时一赧,抱剑低头。


    梅疏影调笑道:“想来你和璎璃也不小了……可要本公子抽出一日来为你俩办了这婚事?”


    玖璃满面潮红,忙屈身跪下:“公子莫要拿属下开玩笑了,你与小姐之事尚未定,属下怎敢有娶妻成家之心。”


    “你之意是我若与小苏婉成了亲,你立时便可以娶璎璃为妻了?”


    玖璃张口结舌,面色更红:“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梅疏影仰面而笑,声音清亮灼人,直叫跪地之人脸上如烧。


    “公子你……”有心为公子请事,反被他调笑戏弄,玖璃微觉委屈,小声控诉。


    “好了好了……不拿你开玩笑了……”白衣之人收回笑意,一面叫他起身一面问道:“余老还有多久能到?”


    玖璃面上立时恢复了肃色,抱剑回:“明日便到梁州。”


    梅疏影点了点头,但眉间仍是有些忧心地蹙着。


    “公子。”玖璃想了想,忍不住与他道:“有一句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梅疏影笑了起来:“我是蛮横不讲理之人?你于我面前也要这般小心?”


    玖璃面有难色道:“公子既这样说,那玖璃便说了……”他微顿一瞬,轻声道:“实则梁州城内此下便有一人,虽目不能视,但若将尸体与她一看,必能有所获益。”


    梅疏影面上笑意顷刻隐了下去:“你说的是端木若华。”


    玖璃听出他语气中的冷意,当即跪下:“公子,玖璃是怕时日一长这唯一的线索再生差错,故而斗胆一提。”


    梅疏影却冷声道:“你与我说什么都好,唯独这一人,莫要在我面前提起!”


    “公子……”玖璃低头。


    胸下浊气上涌,立身之人忽觉肋下腹哀穴一阵剧痛。


    地上的人只觉眼前白衣骤然一晃,抬头来便见梅疏影脸色煞白,额际沁汗。


    “公子!”玖璃大惊,忙起身将他扶住。“公子怎么了?!”


    梅疏影也是一怔,心下微愣,但觉痛意瞬间又散了,无影无踪,好似方才的剧痛不过一时的幻觉罢了。


    “我没事。”梅疏影立身站好,面色又恢复了平常,下瞬淡淡对身侧之人道:“我去地阁中运功调息一番,若有人来你便应付了。”


    玖璃看着他面上还未褪尽的冷白,只觉心头隐隐不安:“是,公子。”


    璎璃闻言一惊:“你说什么?公子身上有伤?!”


    玖璃摇头:“我并没有这样说,我只是来问你,那日遇袭公子可曾受伤?”


    璎璃迟疑地摇头:“好似未曾……你突然来问,可是公子出了什么事?”


    玖璃道:“今日我与公子正谈事,公子面色顷刻变作刷白,好似有什么隐症。”


    璎璃思忖道:“以公子的武功和修为,一般的伤痛自己便能应付,可他近日并未说过身子有什么不妥。”


    玖璃凝声道:“我只是担心……”


    璎璃心忧一瞬,不觉微叹:“明明神医就在梁州城内,可公子却绝计不肯上门去求医。”


    玖璃默然:“便是提也不许我等提起。”


    璎璃与他对视一眼,眉间不由都蹙了起来。


    “两位护法。”忽一人于两人身后不远出声道:“掌柜命属下来告,客栈外乐正清音领端木若华与碧宁郡主、小姐来。”


    玖璃与璎璃骤然一惊,红衣女子愣了愣,回首询道:“当真是端木若华?她亲自来了?”


    那人低头道:“由碧宁郡主与小姐在护,那白衣女子应是端木若华无疑。”


    璎璃立时看了黑衣男子一眼,目中有光。


    玖璃会意,微有难色道:“只怕公子不会答应。”


    璎璃点头:“我知道……但你说的不错,那尸体若与端木若华一看定能有所得,更何况公子若有不妥决不能拖。”


    玖璃有些担心道:“你若贸然把人带入地阁,即便端木若华双目失明也不能保证她不能洞悉地阁内的地势。”


    “这便要赌一赌此人于我惊云阁的可信程度了……可若是清云宗主都不可信,我惊云阁岂非沦为邪门歪道了。而且,那尸体是绝计不能从地阁里运出来的,若要与她看,只能带她进去。”


    玖璃听罢抬头问她道:“你决定了?”


    红衣女子当即点头:“尸体还可不论,只是定要叫她看一看公子伤势。”


    玖璃只得微笑道:“那你便去吧,事后公子若怪罪,我与你一起承担。”


    红衣女子也是微笑,点了点头便与身后那人一起出了.


    断岩上,是每日都来逡巡不去的林间猛兽。


    断岩下,是缩于石壁上的低矮石屋。


    云萧与六日来那样,将寨中一些粗陋的食水放在石屋前小门的缝隙处,而后转首过去,眼角余光瞥到那只枯瘦如柴的小手飞快伸出从门缝中将碗抓了进去。


    少年眸光微闪,这一次却并未像六日来那般如此便转身走开。


    “……流阐。”顿了顿,少年轻声道:“今夜便是除夕,我与小师姐必要回到师父身边去……你可知道为何?”


    屋内只传出小兽咀嚼食物般粗糙而又细微的声响。


    少年自顾道:“我无幼时的记忆,于谷中第一次睁开眼来,入目所见的人便是我师父。”


    晨溪般清澈的双目中渐渐蒙上一层轻浅的白雾:“那时正值深夜,窗前枝影婆娑,屋外风声簌簌,我看见那人端坐在我床侧,昏黄灯火下,一身单薄的白衣曳在地上,极为静谧,只有双手轻置于我床沿,她既未打嗑也未有动作,就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空望着前方,守在我榻侧……可是那神情,让我一眼望之,如见一座经年不动的山,初醒那刻瞬间袭上心头的张惶迷茫与空白……只在那一眼里便悄然沉淀,心莫名的就静了下来,安然如怡……我那时心里只闪过一个想法:这一人,必定是我最亲的人。”


    岁月迷蒙,少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夏末秋初的夜晚。青竹环绕,林风簌簌,那人空洞无觉的双目默然间对上他的眼眸,轻缓而安宁道:“我是你师父,端木若华。”


    垂目下来,他伸手轻轻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既是长者,也是亲人……自我有记忆以来,师父和师姐们便是云萧唯一的亲人,不管云萧身在何处,此一夜,总是想要与她们在一起的。便如于外漂泊经年的旅者,最后会想要回到故土一样,有一个地方不论如何,走得远了都必想要回去望一望,那便是称之为家的地方。而师父与师姐们在的地方,就是云萧的家……”


    说到此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决斗那日我听到申屠老前辈声声唤你,言语间所含的疼惜与爱护,如天下间所有的父母那般……你是他唯一的女儿……可知他答应将你嫁入乐正家时,面上青白难掩,几多挣扎……你离家半月之久,他便领着申屠家之人寻遍了梁州城,心忧至极,以至一身伤势至今未愈……他道你时常便会自行于外去觅兽玩耍,可是过不几天便就回去了……可是此一次,你难道想再不回去了么?”


    屋内仍是轻微的咀嚼声,混在风雪中,几不可闻。


    “坊间有传言你听不懂人言,自小如野兽一般,驭兽之能也是浅薄。这话想来只能从你申屠自家传出,而传出这话人的心思……恐怕不得不令人为你申屠家担忧……”云萧望着面前纷然飘落的雪花,轻声道:“可我知道你并非不能听懂人言,当日你在小窗前认我为伴,且去往百兽林中救我,我便知,你或许口不能言,但却有着世间之人少有的敏觉,能辨善恶,能分是非,能觉出面前之人对你的喜厌,能识危机……因而你才喜欢在这深山之中行走,宁愿与这寨中朴实的山贼为伍,也不愿呆在你申屠家……”


    屋中的咀嚼声慢慢停了下来。


    “可是你不能忘了……那里除了有可能不太喜欢你这个申屠本家唯一嫡女的申屠姓人,还有你的父亲,申屠啸。”云萧随手从石屋门前捡起几颗石子,慢慢堆砌起来。“你们申屠家如今便像这一块立不稳的青石一般,底下全凭申屠老前辈这块坚硬的顽石支撑。可是若他斗败之后,且不能履行许下的承诺,给乐正家、给江湖中人一个交待……”云萧叹一口气,忽然伸手从手边那大而不稳的青石下,将那块作撑的老石拿出。“你们申屠家数百年威望、连同申屠老前辈毕生心血,便会像这青石一样,势必陨落。”


    硕大一块青石歪向一边,眼看就要倒入乱石之中。


    电光火石间忽然一粒碎石从门缝中射出,准确地钉在那被云萧取出的青石下,石粒虽小,却异常坚韧,牢牢撑住了那险些倾倒的硕大青石。


    云萧一愣,而后不由露出微笑:“我便猜,你定不枉,姓作申屠。”


    石屋之前,清瘦而幽静的少年慢慢站起身来,“云萧这便与小师姐下山去了……”转身走开,行出几步,又忽然止下了步伐,轻声与石屋中那人道了一句:“望你莫辜负你爹,也莫要负了乐正无殇。”


    青霁而宁然的身影慢慢行远,于雪中留下了一串极浅的脚印。


    屋内,一个瘦小伶仃的身影睁着澄净而如兽的大眼,于门缝中望着他走远,颈上粗鄙的麻绳上串着两根森森的兽骨。


    风雪萦然。


    客栈后院,白雪覆满长篱,叶绿叶长剑未拔,只是横鞘抵在那红衣女子颈间,面上极冷。


    “便如乐正老爷所述,若要借元火熔岩灯除非端木宗主亲自去见我家公子,而我家公子所在之处,只能叫端木宗主一人进去。”璎璃平声再述了一遍,面上毫无惧色。


    “梅疏影此人太过反复,怎可再信,我师父于他面前若有不测,该当如何!”


    椅上女子于这风雪中轻咳不止,乐正清音忙立身于风向来处,为其挡住寒风。


    端木若华朝那方向微微点头道谢,而后轻声出口道:“绿儿,便依她所言,为师独自一人进去。”


    “师父!”叶绿叶大为不赞同,看见白衣女子面上雪色也知不能再与其在这风雪中僵持。


    “梅大哥所在的地方,难道连我也去不得么!”蓝苏婉拧眉望向面前女子,目中微含愠意。


    红衣女子微一愣,而后低头道:“若是小姐,倒是无妨。”


    蓝苏婉面色稍缓,转首向叶绿叶道:“师姐,如此不若我陪师父进去,你与乐正老爷在此等我们出来。”


    叶绿叶眉间仍有几分拧,再望椅中面色于这室外明显越加苍白的人一眼,只得点头应下,厉声对那红衣女子道:“你言这地阁于你惊云阁乃隐秘之所,外人不得入内,叶绿叶可以不进。但若我师父于内有一分差池,我必叫梅疏影以命来抵!”


    璎璃抱剑低头,“少央冷剑的话璎璃怎敢不放在心上,定好生护好端木先生。”


    叶绿叶这才冷冷甩手,放下手中剑鞘。


    “那便走罢。”端木若华道一句,与璎璃、蓝苏婉慢慢向前行去。


    璎璃带二人绕至后院一间厢房内,蓝苏婉正轻惑,便见璎璃阖门后径直走到床前横榻上,脚下如风地走过十几个步法,最后合掌于正中间用力一拍,那横榻便应声一低,整个慢慢移开。


    待蓝苏婉再看时,一条深不见底的长长石阶正缓缓出现在眼前。


    待横榻完全移开,璎璃看一眼木轮椅上的人,微皱眉一瞬道:“端木宗主,璎璃可否冒犯一下……”她言罢便想过来抱起椅中女子,只是蓝衣的人肃声挡在了她面前。


    “不必了,我师父可以下去。”蓝苏婉言罢率先跃身而入,身形翩然若蓝蝶,脚尖轻点未几下便至了石阶之底。


    璎璃微惊,忙与她喊道,“小姐便立于最底一阶十步之内,切勿乱走!”


    石阶深处传出女子好听的回应,下一瞬,璎璃只觉一股凌然之气迎面而来,空中之气略微激荡,而后便见入口横榻似被什么物什缠住,发出了极轻微的声响。


    端木若华轻声道:“劳烦护法推端木下去了。”


    璎璃微愣,试着将椅中之人推至石阶上,下时竟觉如行在斜坡之上一般分毫感觉不出石阶相接的高低错落了。


    “这是……”木轮椅平缓顺畅地慢慢往下滑去,反倒是她觉得脚下生滑需得凝上内力才能堪堪行稳。


    “这是小蓝指间的天蚕丝,她并发万道,注力拉直,方成此面。”白衣的人轻声答道。


    璎璃略略心惊,小姐自小善绣喜线,居于归云谷七年竟可习得如此之能,实在是投其所好,所成惊人。


    不觉深看了眼面前白衣女子。


    不但有少央冷剑名震江湖,小姐于她身边也非同小可,此一人当真是能人所不能……


    忽闻椅中的人肩微颤,轻声咳了起来:“到底了。”


    蓝苏婉于她手中接过轮椅,微凝声道:“璎璃带路吧。”


    红衣女子回首按下一个按扭,那上方透光而来的横榻处立时慢慢合了起来。


    蓝苏婉转面看向此处地阁,才发现四下壁中嵌入的夜明珠慢慢亮了起来。


    一眼望去两壁皆有,量段而嵌,数不可数,心下不由有些吃惊,虽出自惊云阁,却到底不知惊云阁实际竟有如此殷实、可谓堆金积玉。


    “端木先生、小姐,请随我来。”璎璃柔声道一句,领两人往地阁深处行去。


    一方四壁如玉的石室中,梅疏影盘腿坐在青玉榻上,凝神调息。


    室内光线明亮,榻侧桌案上纸墨笔砚皆有,铺开的宣纸上浸了斗大一滴墨,化开如莲,似已透过宣纸浸到了底下的青玉案上。


    “公子。”玖璃立于其身侧,凝声道:“公子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玉榻上静坐的人睁开眼,如常执起腿边玉骨扇于掌中旋过。“并未。”


    他从榻上下来,只觉午后那袭剧痛来得太过突然,却又觉不出哪里*不对,便就随口问道:“璎璃呢,怎一日不见她下来。”


    玖璃默声一瞬,正要开口说明,便见面前之人眉一凛,忽道:“有外人闯进来了。”


    玖璃一愣,怔然问:“是……几人?”


    “只一人。”极细微的声响于地阁岩顶上擦过,梅疏影神色一凛,一步闪身到石室门前,迅速按下开关将石门打开。


    白衣急旋正要掠出,却见自己惯于休憩向来无人来扰的石室前此刻却有三人。


    白衣刺目,一眼入心。


    “端木若华?!”他眉间迅速冷下,甩手于后冷声便喝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怎么进来的?!”


    “公子。”璎璃立时低头,俯身跪下:“是璎璃擅自领端木宗主与小姐进来。”


    梅疏影这才注意到椅上之人身侧蓝衣飘然的少女,不觉便笑道:“原是小苏婉来了,这倒是无妨。”


    蓝苏婉望着面前经年未见的人,面上也不觉染上了喜意:“梅大哥。”


    梅疏影悠然笑道:“今夜除夕,我原便想后半夜将你接回来与阁中老人聚一聚,不想你倒自个儿回了。”他言罢像幼时一般伸手抚了抚面前少女的发顶,“几年未见,我的小苏婉已然这般婷婷玉立了。”


    蓝苏婉面上微红,望着他柔柔笑了笑。


    此时玖璃蓦然于梅疏影身后跪下道:“属下想了想,还是想请端木先生帮忙看一看尸体,因此才叫璎璃冒然将其请进了地阁。”


    璎璃抬头有些忧心地看了眼玖璃。


    梅疏影面上笑意在垂目望向椅中端然静坐的女子时便自发地隐去了,他收回轻抚蓝苏婉发顶的手,轻声冷笑道:“你俩对这‘端木先生’可真是比我这个阁主还信得紧。”


    玖璃立时于他身侧跪的更直:“属下鲁莽,但求公子责罚。”


    梅疏影冷哼一声,转而轻睨那端坐椅中始终未发一言的人道:“你今日来,是要为本公子大发慈悲乱箭下救你一命而道谢,还是要为乐正家公子之命来下跪求我?”


    第35章 青玉案


    端木若华未语,只是眉间极细微地蹙了一分。


    梅疏影却并未放过,见她蹙眉嘴角便高高扬起:“你这般地不乐见说,看来当是后者。”


    端木若华微一愣,似是恍然回神,轻点头与他道:“阁主,有礼。”


    梅疏影冷哼一声:“只是此礼,可拿不到元火熔岩灯。”


    端木若华轻抬首,空茫的双目望向立于身前的这人,微顿一瞬,道:“端木细细想过,除了七年前带走小蓝之事,实在不明我与阁主还有何仇怨,可叫阁主这样记挂端木。”


    梅疏影原本还尚且几分镇定,一听此言可谓是全身浊气往胸口堵:“端木若华,你与我确无什么仇怨,本公子也没什么闲情记挂着你,只是今日你若想从我手中拿到元火熔岩灯,本公子就必叫你下跪而已!”


    肋下又是一痛,梅疏影面色微白,却于椅上之人面前半丝也不肯表现出来。


    端木若华神色微怔,面上更蹙三分。


    “梅大哥,苏婉不知我师父与你曾有什么过节,只是师父是苏婉的师父,也是苏婉的亲人,便也是梅大哥的亲人,还请梅大哥看在苏婉的份上,莫要为难。”蓝衣少女说完便就盈盈地跪了下去。


    梅疏影面色变了变,隐而未发,他伸手于地上扶起蓝衣少女,口中却忍不住讥讽道:“这女人天下之人无不敬重三分,我梅疏影哪里高攀得上、做得了她的亲人……”


    “梅大哥……”蓝苏婉目中轻怨地瞪着他,“你若再这般,我便真要与你生气了。”


    梅疏影微微冷哼一声。


    蓝衣少女立时抿着嘴轻推下他相扶的手,撇开脸不肯看他。


    约莫半晌,立身之人好言道:“好了好了,既是小苏婉开口,梅大哥便不与你师父为难了……”


    他霍然笑道:“小苏婉随玖璃、璎璃去地阁中的琳琅小窟看看,可有什么心仪的小玩意儿,算作梅大哥送与你的除夕之礼……”见蓝苏婉仍是微蹙眉望着自己,梅疏影续道:“至于你师父,小苏婉若还记得,便应知这元火熔岩灯是你梅伯父留与我疗伤所用,因而就在我的居处,我这便带你师父取来。”


    蓝苏婉面上当即柔了下来:“若是如此,我陪师父随梅大哥去取。”


    梅疏影却笑道:“今夜是除夕,我是定要送份礼物给小苏婉的,你若不随他俩去选出一份心仪的来,梅大哥也是要与小苏婉生气的。”


    蓝苏婉柔声道:“礼物可以之后再选……”


    梅疏影笑着以扇末轻敲蓝衣少女发顶:“我既说了不再为难便不会食言,小苏婉莫不是还怕梅大哥害你师父不成?”


    蓝衣少女微赧地低头:“不是……”


    “那便去吧,梅大哥取灯与你师父后一会亲自送你们回乐□□。”


    蓝苏婉微有忐忑地抬头望他。


    “你放心,我定不再为难你师父……玖璃、璎璃。”


    “属下在!”


    “陪小姐去琳琅小窟里看看。”


    “是。”


    蓝苏婉有些为难地低头看椅中之人:“师父……”


    端木若华淡然道:“为师无事,你且去罢。”


    蓝苏婉面色迟疑地点了点头,这才随着玖璃、璎璃慢慢朝地阁另一处行去,回头间看见白衣男子当真轻轻推着椅中之人入了石室中去,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小姐这边请。”璎璃伸手示意,领她折进另一条长道中。


    蓝苏婉回首过来,点了点头,缓步与他俩走远。


    青玉案前,浸墨的宣纸因他推人而入带起的风而微微撩起,似要掉落至地上。


    梅疏影甩手撇下轮椅,大步上前,随手拿过案沿的碧色石灯将其压住。


    木轮椅停在这间石玉室的一角,右手边便是方才梅疏影盘腿而坐的青玉石榻。


    “端木若华,你是想自己站起来跪下呢,还是本公子帮你来跪?”红梅冷艳,轻绽白衣之上,执扇的人冷冷站在青玉案前,负手而立,悠然道:“或者你这便返回去,说你不想借元火熔岩灯了。”


    端木若华微叹了一口气:“不想惊云阁主,也是这般无信之人……”


    梅疏影缓步走到木轮椅前,自上而下俯视她道:“你或许不知,本公子向来言而有信,独独对你,没有这一份耐性。”


    端木若华又叹了一口气,半晌无声。


    梅疏影望着她冷笑了一声,以为她势必要低声相求,却下一刻,只听面前的女子宁声道:“你可否将左手伸与我看看。”


    梅疏影一愣,下意识地伸出手。


    端木若华准确地觉出来向,伸出一手正要握住,只是指尖将触那时,面前的人瞬时反应过来,迅速将手收回,声音极冷道:“你想做什么?莫要于我面前弄些莫明其妙之事!”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一刻,轻轻放下手,而后浅声道:“若端木猜的不错,阁主中毒已深,若再不施救,恐怕为时晚矣。”


    梅疏影听了一愣,而后禁不住笑道:“你这一招,倒是有些像江湖上招摇撞骗的神棍,实在有些折损你归云谷神医之名。”


    端木若华漠然不语,神色轻浅而宁然,眉稍清冷。


    “阁主若不信,可凝力于指,依次点上肋下大横、章门、腹哀三穴。”


    梅疏影皱了皱眉,静静地看了看面前鬓染霜华的女子。


    似是心下意识到,此人信口雌黄的概率实在不高,不觉便暗暗凝指点了点肋下几穴。


    下时,竟觉四肢陡然一软,一股剧痛由三穴下急速漫过五髓,重重击在脑海,脊间一僵,全身都沁出冷汗,不由地“呯”一声跪倒在端木若华椅前。


    梅疏影尤自晃了晃,脸色白的渗人,咬牙切齿道:“你竟设计害我?!”


    端木若华觉出他气息陡乱,只当未闻他的话,轻转椅轴靠近,伸手搭上了他左手脉门。


    梅疏影急欲甩开,只是手脚竟使不出半丝气力,只能眼见着端木若华极纤细的两指轻扣上他的腕,指尖冰冷,白得似雪。


    半晌,端木道:“你中的是一味名唤‘七日绝’的毒,来源于南疆,昔日由毒堡引进,曾涂于弓弩之上只用来对付武功极高之人的一种毒。”


    梅疏影面色有些难看,只听不答。


    “方才你每与我动怒,浊气上涌,气息便陡弱,我便有些警觉……只是尚不能确定,故而叫你自己点穴以试,这才能确定。”


    梅疏影声音仍旧几分冷然:“……我与你是敌非友,你又为何要知会我?”


    端木若华缓缓道:“我是医者。”


    “医者?”梅疏影一声冷笑:“只因是医者,于你面前将死之人无论是敌是友你都会救?”


    端木若华轻颔首:“是。”


    梅疏影不屑道:“若是敌,莫说救了,我必叫他连被救的机会也无;若是怀疑之人,我也宁叫他就这么死了;而若要叫我救一个人,那我必得细细想想,这人值不值得我救。”


    端木若华切在他脉上的手尚未收回,闻言静了一瞬,下一刻毫无反光的双眸抬起,霍然对上他的眼眸:“敌与友,只是人活于世一时的立场罢了,这世间没有比万物生灵的性命还要贵重之物,若能救而不救,这亦是罪孽。”


    梅疏影一愣,竟险些被她茫而无聚的一双清敛墨瞳吸住,云烟尽散。


    玉室清冷的微光于夜明珠柔和的光亮下温润如碧湖。


    “七日绝见血而融潜伏血脉之中,待到第七日使人在睡梦中全身血脉凝滞而死。”端木若华缓缓道:“那日遇袭,你必是不慎被来人箭驽伤到,却未加留意。”


    梅疏影微愣,恍然回神,而后抬起左手,便见手背之上一条浅浅的利箭划破之伤早已结痂,微微凸起横于手背之上,不细看便不会再留意到。


    “阁主,端木将以银针刺渡,将你全身潜散之毒聚于肋下,再牵引至左臂之上,而后刺破孔最、偏历、合谷三穴,用银针渡引你体内毒血,使其从这三穴流出。”


    梅疏影看她一眼,“我并未求你救我……”


    话音未落,椅上白衣之人已然漠声道:“请阁主将外衫褪下。”


    梅疏影一愣,一时言语尽失,心下虽知她是要为自己行针,却还是万分不适。


    “阁主?”不闻他的动作,端木若华想了想,凝声道:“……端木双目失明已久,阁主或许不必顾虑。”


    梅疏影闻言当即冷笑:“本公子一个九尺男儿,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言毕旋身至玉榻之上,面对她盘腿落坐,伸手便将外袍解了开来。


    白衣褪至腰间,男子矫健匀称相较寻常男子白了两分的肤色暴露在玉室清冷的微光中。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那人还未反应,指间一转,数根银针已射了出去。


    梅疏影立时全身一僵,体内血液好似瞬时停止了流动一般。眉间不觉微蹙。


    端木若华近身过来,以腹哀穴为中心,慢慢由外而内将所射银针拔出,一甩手便钉在了玉室盈润无瑕的石壁之上。


    梅疏影促然一惊,眉间一拧:“端木若华,你会武?”


    白衣的人垂目将已聚于其肋下的毒血慢慢牵引至左臂之上,闻言只是淡漠地点了头。


    梅疏影心下暗暗惊震,此室全由青玉所造,虽不能说坚硬如玄铁,但也异常平滑冷硬,她仅仅转腕一甩,竟能将十数根银针齐齐钉入玉壁内半截不止。


    不由微眯起双目,我惊云阁数只青鸾潜于她身侧已有数年,至今也未回禀过此人会武。


    梅疏影暗忖道:难道她这么多年来于外行事,当真便一次也未出过手?


    正凝神间,忽闻头顶传来极轻微的摩擦之声。


    梅疏影神色一凛,冷喝道:“谁?!”


    “莫要行气。”端木若华虽如此说,但面前之人却已陡然迸力逼出周身银针,一跃而起朝头顶玉岩上凝力一掌拍去。


    下时只听喀嚓一声,顶上玉岩裂出数道裂痕,一个黑影猛然从玉岩中现身出来,受此一掌,从顶岩上滚落下来。


    梅疏影一把推开端木若华,跃身追至,俯身落臂,五指就要扣上那人颈脉,却见黑影竟迅速褪色,隐入了靠身的玉壁墙角之中。


    这人竟会西域不外传的遁石隐玉之术!


    梅疏影暗自心惊,但见一道流光急速往玉室石门之处闪去。


    “想跑?没那么容易!”梅疏影猛然喝一声,手中折扇一转飞射出去径直击上了玉室石门的开关。


    青玉制的方形机括立时四分五裂,几步外的青玉石门轰然砸落于地,同时那紧阖的石门上万道铁箭由上而下激射下来。


    骤闻铁箭入肉闷钝的声响,那黑影急欲闪出避之不及顿时万箭穿身。


    梅疏影跃来之时但见厚重的黑色披风将那人紧紧裹住,过于臃肿的身形被玉室石门机括中射出的铁箭牢牢钉在了青玉地面上,身形扭曲至极,血却流的极少。


    端木若华一直紧蹙着眉,此时极轻声地道了一句:“他身上带了一具尸体。”


    梅疏影顿时一惊,急怒道:“糟了!”


    大步上前伸手便欲撕开那已被铁箭射成蜂窝的沉黑色披风,却刚一触及便见一道寒光迎面射来。


    短箭流风,破空有声。


    梅疏影脊背一凉,他一时心急靠近,分毫未防,电光火石间欲要避开竟已来不及,额际不由沁下了一滴冷汗。


    却闻“叮——”地一声脆响,那短箭半空中方向急转,大力射入了他身后的玉墙之中,整个箭身都没了进去。


    梅疏影怔了一瞬方才回神,眼角瞥到弹落于地的几枚银针。


    那黑影将死之时发出的最后一击未成,当即疯魔,猛然伸出满是血窟的手臂从怀中一把掏出一物。


    梅疏影一震,立时闪身跃到了端木若华身前。


    却见那黑影毫不犹豫地将手中之物倒上了自己头顶。


    顿时一股极压抑而渗人的低微惨叫从那披风下传了出来。


    端木若华一震,立时道:“那是蚀尸水,他在化尸。”


    梅疏影惊震之余欲要去阻已来不及,那臃肿的身形伴随着连续不断的嘶哑惨叫眨眼间萎缩了下去。


    不过一瞬,从那摊在地上的披风下便慢慢涌出了泛白的尸水出来。


    不必看,也知他身上所带的另一具尸体也已被化成了尸水。


    眼见线索被断,梅疏影眸中幽冷。


    短短七日便查出我惊云阁位于梁州城内的地阁所在,且派人从中将尸体盗出……若非放置尸体的密室正被他的玉室所围住,此人具遁石之能,早已无声无息地将尸体带了出去。


    此一想,立时便意识到之前他闻得岩顶上有声响,应就是此人从玉室中潜隐穿过,若非此室全为青玉所筑不是寻常石室,使其只能隐不能遁,他便是何时被盗去了尸体,也无从得知!


    心头惊冷,梅疏影一脸厌恶地跃身过去将自己常年惯用的折扇从那披风一侧捡起,人便迅速退了回来。


    端木若华眉间一直轻震着,待得闻到一股的异味缓缓散出由淡而浓,方才一蹙眉,冷声道:“尸中有毒,屏息。”


    梅疏影一愣,回首望向椅上之人便见她弹指射来一颗碧绿色药丸。


    “此为清气丹,半个时辰之内吸入此间毒气亦不会有事。”


    梅疏影见她服下,便也随手放入了口中。


    低头来看,椅上之人之前破开短箭弹落于地的那几枚银针于空气中慢慢变成了黑色。


    “我们须得尽快出去。”梅疏影拧眉跃至玉室石门之处,一眼看见碎裂在地的开关,才意识到此间石门的机括已被自己方才毁了,他试着凝力于开关处重重拍下,终是毫无动静,眉间不由紧紧地蹙了起来。“看来只有等人来了。”


    端木若华仍旧如先前那般端坐在木轮椅上,闻言淡淡地点了点头,面上平和淡漠,悲喜不惊。


    梅疏影忍不住回首望着她,手中那把从未于人前打开过的玉骨扇霍然被他握紧,直至攥得指间生疼。


    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平静地让人生厌。


    梅疏影眉间狠狠一蹙,极冷地偏过了头去。


    却下时,便听到门外有人唤道:“公子!”


    “可是璎璃?”石门相隔,梅疏影当即大声回道。


    “公子!正是璎璃!玖璃与小姐也在!方才我们于地阁中听到声响,因而急急赶来……公子发生何事了?!”


    “此间说来话长,我与端木宗主一时被困玉室中,石门机括已被毁,需从外边打开。”


    玖璃与璎璃闻言大震,忙于一侧去寻玉室于外的开关,却发现开关上也已被震出了数道裂痕,凝力拍下,亦是没有反应。


    璎璃当即道:“公子!外面的机关也已被毁,毫无反应,公子且退后,我与玖璃合力击出一掌,试试能否将石门破开!”


    梅疏影立时道:“不行!此间石门厚有数丈,力逾千斤,你俩贸然硬破,反会震伤五腑。”


    蓝苏婉试着将天蚕丝缠入门外机括中扳动,亦是分毫不能撼动。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皆无办法。


    梅疏影眉间紧蹙。


    端木若华望向石门前静立的人,忽出声道:“或可命绿儿去请我师叔青阳子来。”


    闻言之人俱一惊,门外玖璃立时道:“可是昔日云门高人,鬼斧神刀青阳子前辈?!”


    端木微颔首,梅疏影凝色道:“此人就在梁州城内?半个时辰便能来了此处?”


    端木道:“命绿儿去请,半个时辰应是足矣。”


    门外蓝苏婉立时道:“我这就去通知大师姐!”蓝衣的人旋身而出,立时与玖璃往地阁外急急而去。


    “公子!公子!”门外璎璃大声于内喊道:“公子再等少许,小姐与玖璃已然去了。”


    “嗯。”梅疏影应了一声,未再多言。


    端木若华却觉出他声息陡弱,空茫的双目静静望了过来:“可是毒发了?”


    梅疏影依旧赤着上膊,闻言拧了拧眉,却不出声。


    端木若华凛声道:“此下无事,你且过来榻上,我为你将体内之毒除去。”


    梅疏影闻言不语,面上虽是冷着,却还是缓步移近慢慢于青玉榻上盘腿坐下。


    端木若华凝神少许,却未再拔出针来,眉间轻皱一瞬,转轴移近,只伸指于他胸口往下连指点下。


    梅疏影但觉肋下剧痛比之之前还要猛烈,如遭一记重锺,禁不住全身一颤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干什么?!”


    掌中所握女子之手极冷,指尖有着常年习针磨出的薄茧,但仍旧细瘦而纤长,柔润如玉。


    端木若华腕间轻转,轻意地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漠声道:“此间银针取出便会染毒,不能再用,端木只得以指代针为你将毒血牵引至左臂上。”


    梅疏影望了自己的手一眼,面上又冷,便于她厉声道:“可为何比之先前痛上数倍不止?!”


    端木仰首:“只因先前我命你莫要行气,你仍妄自行气,以至毒血散开更广,现下我欲强自使其再行积聚,血脉逆行,自然会觉得更加不适。”


    梅疏影冷冷哼一声,闭口不言。


    端木若华凝指从他肋下滑至肩头,再顺臂而下,一直将毒血引至手腕以下。忽出言问道:“之前行针我觉出毒血乃从左手流入血脉,阁主之前所受之伤可是在左手上?”


    梅疏影忽闻她一声阁主,莫明拧了眉,偏过头极淡地颔了下首,也不管她是不是目不能视。


    端木若华另一手忽覆到了他手背上。


    梅疏影只觉心头一震,回首过来便见她细细抚过自己的手背,指尖停在了那道已然结痂、微微凸起的伤痕上。


    梅疏影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左手上所覆着的、她的手,下瞬便见面前的人漠然挑起伤痕一角,将那已然结痂的细长伤疤毫不犹豫地撕了开来。


    梅疏影眉间轻皱,立时便见点点腥血从中涌出。


    端木若华左手将他的手托住,右手凝指再一次从他肩头将毒血引下直推到那被撕开的伤口之前,忽正色道:“切勿凝气。”


    梅疏影便见她凝指推至,那伤口顷刻涌出了浓黑色的血,细如流水,却久不止。


    约莫过了半晌,黑血渐渐止了下来,梅疏影正要将手收回,却见她眉一皱,斥道:“莫乱动。毒血尚未清,不可疏忽。”


    她眉间细细蹙了一瞬,似在迟疑,梅疏影正拧眉看着,便见她慢慢将他的手拉近,而后俯首将唇覆了上去。


    梅疏影陡然一震,脑中似有惊雷闪过,竟全身都不能自主。


    那人轻覆于他手背上,唇间微用力,细细地从伤口中将未清的毒血一点点吸了出来。


    片刻之后抬首,双唇染血,她将口中毒血吐出,便取出一颗浅色药丸自行服了下去。


    “此下应已无碍。”端木若华将他的手放下,极平常地道了一句。


    第36章 熔岩灯


    玉室盈润的清光在青玉案上碧色的石灯下微微流转,静谧而喧嚣。


    梅疏影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手背,感觉手背上那道细长的伤口似有火在烧。


    那种滚烫的炙热牢牢将他缚住,难以挣脱,难以呼吸……突然觉得十万分的厌恶,抗拒,之后便是独踽于茫茫雪地中透体而来的冰冷,那一瞬间只感心力尽失,所见尽寒……


    之后唯剩一片白茫,和被刺痛过的无措和愤怒。


    “端木若华……我再与你说最后一遍……”男子的声音蓄满压抑的沉冷,如雪山之巅流淌的刺骨寒水:“我梅疏影与你,是敌,非友!”


    青玉榻侧,那端坐于木轮椅上的人闻言神色微怔了一瞬,轻轻伸手拭去嘴边血迹,而后低缓而肃穆道:“阁主,端木之前若曾得罪,并非有心,倘有无礼之处,在此也请阁主宽待。”


    梅疏影看着她那平静沉和、从无喜怒悲欢,常年清冷淡漠的一张脸,只是低头笑。


    眸中,面上,俱是刺人的冷意:“我与你,无话可说!”


    端木静然,转首空望前方虚无,便也再无多余言语.


    青风山上,云萧与阿紫正由青阳子领着下山去,便遇绿衣的女子纵身向此跃来。


    叶绿叶从林上落下,屈身便向他俩身前的壮汉恭然跪下:“青阳子师叔祖,晚辈叶绿叶,清云宗端木门下,奉我师父之命来请师叔祖出手相助。”


    青阳子一愣:“你怎么识得我?”下一刻又拧眉问:“端木丫头叫你来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云萧闻言一震,目中有惊,立时上前道:“大师姐,师父何在?”


    叶绿叶迅速道:“我师父与惊云公子被困惊云阁位于梁州城内的地阁中,还请青阳子师叔祖能与叶绿叶去打开所困石室之门。”


    云萧立时转首与身侧壮汉道:“还请师叔祖立时随我大师姐去一踏。”


    青阳子想了想,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便跟她去了,你俩随后来吧。”


    云萧当即点头,看二人跃身而起,迅速朝梁州城内纵身飞去,身形如电。


    身后阿紫一把拉住他,傻傻问道:“那大叔不是青叔么?怎么变成师叔祖了?”


    云萧望向阿紫,正要作答,便听身旁一道下山的寨中一人道:“呀!刚刚那绿衣的女子,不就是几日前妄自破了鬼老先生山腰阵法的那女人么?!”


    云萧与阿紫皆一愣。


    未及一刻,青阳子便与叶绿叶至了地阁所在入口,蓝苏婉当即行礼,与玖璃将人领入,叶绿叶紧随在后势要入内,玖璃无法,只得亦默声任其下来。


    至了梅疏影与端木被困玉室前,青阳子道:“便是这间石室么?”


    璎璃立时恭敬点头,让开与他:“正是,前辈请。”


    青阳子点了点头,在石门之上摸索一番外,转而去到石门于外的开关处。


    璎璃立时道:“室内开关被毁,这于外的也已被震毁,失了作用。”


    青阳子没有说话,细细地查看过开关后,便于身上粗布腰带上拿出数支细锥长针来。几人看着,但见他不声不响地将开关一点点拆开,剔去其间碎石,转命双璃寻来木条石块替上,再将其牢牢固住,小心合整。


    众人只觉粗糙至极,却见他好似极有把握,随口便道:“可以了。”青阳子自向石室内喊道:“端木丫头,我这便把门打开了。”


    听见石室内传出应声,青阳子转手按动开关。


    随着沉闷的震动声,厚重的石门竟果真缓缓朝上拉起。


    几人不由得暗叹……


    微光流转,玉室盈辉。


    梅疏影立身在玉榻一侧,着手将长衣穿回。


    望着玉室门前随石门扬起的漫漫尘埃,长衣冷白,红梅映血:“今日劳宗主出手相救,是我梅疏影欠下了宗主人情。”冷面甩手,青玉案上那栈碧色的石灯被他长袖卷及,径直落向端木若华怀里:“此灯,我借你七年,算作偿还。”


    端木若华迎面闻风,伸手稳稳接住,怔一瞬,轻声与他道:“……若非阁主早已将它点燃置于此间室内,端木怕是无力为阁主去毒。”


    梅疏影冷眼望来:“你早知它便是元火熔岩灯?”


    端木若华轻轻将灯熄灭,抬首与他道:“端木并不知此灯便是元火熔岩灯,只是入得室来,便觉此间必是点着元火熔岩灯罢了。”


    梅疏影一声冷笑,声音微见哑涩:“你向来无所不知……我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端木微怔:“阁主?”


    石门全然打开,纷扬的尘埃慢慢落尽。


    梅疏影走近于她,一手抓住木轮椅之背。“此门一出,还请端木宗主牢记一点……”另一手凝力,一掌向石门前钉满的无数支铁箭挥去,“你我终究是敌!”


    顿时金石相击,灰尘再起,石室外之人立时避了开来。


    石门前还被铁箭钉满的过道下,断箭散落一地,硬被掌力破出了一人多的空隙。


    梅疏影回首望她一眼,猛一提气,牢牢抓住椅背,连人带椅,避开铁箭下那滩浓烈的尸水,稳稳跃起,带其一齐跃出了玉室。


    见两人出来,几人立即围来。


    “师父!”叶绿叶与蓝苏婉当先上前来唤道。


    端木若华神色尚有一分轻怔,闻声抬首,平和地点了点头。


    梅疏影执扇负手,并不言语,只是下一刻一把长剑已横了过来。


    叶绿叶面上绝肃,冷冷道:“梅疏影,此间之事,你是否应做一番解释?!”


    玖璃、璎璃当即一惊,“公子!”手俱已按上剑柄。


    梅疏影不冷不热道:“是端木宗主自己要来我惊云阁借灯,若生何事,又与我何干?”


    “梅疏影!”叶绿叶指间一紧,少央剑于梅疏影颈间已滑出一道血痕。


    玖璃与璎璃俱怒,当即拔剑。


    “绿儿。”端木若华面容沉静,语气仍就平和:“住手。”


    叶绿叶心头冷怒,眉间狠狠一皱,却不得不低头道:“是。”寒光一闪剑已回鞘。


    端木若华觉出生人气息,准确面向来人,恭敬低头道:“端木拜见小师叔。”


    青阳子有些愣然地望着木轮椅上微染霜华的年轻女子,早年与师兄们虽听说她双目失明、双腿已有不便,却从未亲眼目睹,此下蓦然见得,难免心有戚戚,心头有些莫明愧疚。


    他与两位师兄隐居多年,自清一逝后再未回归云谷探望过这丫头。


    青阳子沉淀了心绪后,只和声笑道:“……师叔原想这世间应是没有你这丫头解决不了的事情,不想却还是有,看来清一走得还是早了些啊。”


    端木低头道:“端木不懂不明之处尚多,往后怕是还会有诸多时候,要请教几位师叔。”


    青阳子当即笑道:“你这丫头,还是和幼时所见一般的谦逊多礼……你与师叔还客气什么,云门虽冷情,但若你真有何事,随时来与师叔们说。”


    端木面上温然,抬头来宁声道:“端木谢过师叔。”


    下时回首,端木若华静一瞬,与梅疏影道:“先前所生之事是惊云阁内之事,端木不慎卷入……此下阁主已将元火熔岩灯相借,端木诚谢,这便告辞了。”


    璎璃一愣,望了她手中所执石灯一眼,而后上前道:“既如此,璎璃这便领几位出去。”


    叶绿叶立时上前接过木轮椅和石灯,几人慢慢向地阁之外行去。


    梅疏影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此下几人慢慢于他眼角离远,亦未作半点反应。


    那行至最后的蓝衣少女忽回头行来,立身于他面前:“梅大哥……”


    梅疏影面上寒霜这才缓下,回神来与她露出笑容:“怎么了,小苏婉。”


    蓝苏婉望他而笑,柔声道:“先前梅大哥所言除夕之礼,苏婉便于里边寻了这对浅蓝色的耳坠,心下有些喜欢。”


    梅疏影笑了笑,面上温然:“你喜欢拿去便是了。惊云阁本就是你的家,你想要什么,梅大哥皆可予你。”


    蓝苏婉面上柔却,望着他柔柔一笑,轻轻点头别过,便朝叶绿叶几人快步追去。


    待其行远,梅疏影面上又冷。


    不多时璎璃回来*,与玖璃一齐立身于梅疏影身后道:“公子,他们已向乐□□回了。”


    梅疏影久未回应,过不多久,开口道:“你俩各领十杖,玖璃传话给余老,叫他不必来了。”


    玖璃与璎璃俱一震,下时只低头跪下:“……是。”


    云萧与阿紫回城内之时正遇叶绿叶送青阳子出城。


    小丫头眼尖,一眼望见立时挥臂大喊:“青叔!大师姐!”是时酉时已近,长街覆雪,日暮中亮起零星的灯火,点缀在除夕之夜满街喜庆的大红中。


    叶绿叶与青阳子闻声跃来,叶绿叶立时道:“你们怎么才到这里?师父已回乐□□上,你们速速回去。”


    云萧面上不由露出暖意:“师父没事就好。”转而向一侧大汉低头道:“谢师叔祖。”


    粗布衣的汉子大掌拍上少年肩头:“有什么好谢的,都是自家人。”他与少年笑道:“云萧,你莫忘了,说好唤声青叔便就行了。”


    少年温然一笑,清如朗月的双眸映在灯火嫣然中恍如墨玉:“是,青叔。”


    青阳子被他这双眼如此一望,竟也禁不住地呆了一下。


    阿紫此时叫道:“青叔你和小云子都知道了还不告诉阿紫!以后阿紫再不去找你玩了!”


    青阳子这才回神,仰面笑道:“小丫头,谁要你找我玩了,一去我那屋便要弄坏我的宝贝,你还是多去找你尹叔和花叔玩吧!”


    阿紫登时脸热,脚下一跺,嗔怒道:“……这可是青叔你说的!”


    青阳子笑得更响。


    叶绿叶出言道:“阿紫,莫要对师叔祖无礼。”


    阿紫更觉憋屈,鼓着嘴跺脚站着,再不吭声。


    叶绿叶抬头与云萧道:“师父不时便要与乐正无殇行针,曾问你,你与阿紫速速回去,我送师叔祖至城外后立时便回。”


    云萧微惊,正要应话,便见青阳子大挥手臂道:“此间之路我再熟不过,这便自行回寨了,你们三人都回端木丫头身边去吧。”


    叶绿叶立时低头道:“师父命弟子将师叔祖送回。”


    青阳子朗声道:“无妨无妨,刚才于端木丫头面前,我不好相拂,此下我自行回去便行了。”


    言罢大手又一挥,人已跃身而起,迅速朝城外去了。


    叶绿叶微惊,未料他说走便走,立时再与云萧二人嘱咐一句,便尾随而去。


    云萧望他们离远,回转身与阿紫道:“小师姐,我们也速回吧。”


    紫衣的丫头撅着嘴,向青阳子行去的方向哼了一声,这才与云萧离了。


    第37章 点水针


    青阳子看着叶绿叶追了上来,心下暗惊,缓下速来与她问道:“你腰间携的是少央剑……你便是近年来江湖上所道的那‘少央冷剑’?”


    叶绿叶立时也将速缓下,抱剑恭声道:“回师叔祖,是弟子。”


    青阳子目中不由露出赞赏:“你于端木丫头身边学的是何术?怎的武功倒先一步名震江湖了?”


    叶绿叶低头道:“弟子习的是蛊术,远不及二师伯。”


    青阳子笑道:“习武自然是要时间的,这蛊术必定是因它落下了,比不得雨石那丫头也是正常。”


    叶绿叶尾随未语。


    青阳子和声笑:“不过蛊术可比不得我这机括术好玩……但若要论武功,几个师叔祖怕是都不是你的对手。”


    叶绿叶立时道:“师叔祖言重,弟子武功平平,不敢在师叔祖面前肆意称大。”


    青阳子拍脑:“你这认真的性子,师叔祖们也都不及啊。”他想了想,又道:“云萧过了年关也才将十四,却已见得沉稳;阿紫甚是机灵;方才所见,蓝小姑娘也极懂事……端木丫头是个好师父啊。”


    叶绿叶顿一瞬,低声回道:“师父对弟子们皆如亲生。”


    青阳子想到白衣女子霜白的两鬓,忽叹了一口气,“难为这孩子了……自己也不过这么点大。”


    纵身飞远,再无言语.


    叶绿叶回到乐□□上时,乐正清音与其夫人、蓝苏婉、阿紫俱候在无伤院前。


    叶绿叶急步过来,与蓝苏婉问道:“师父何在?”


    蓝苏婉回道:“师父与云萧已在房内为乐正公子行针。”


    叶绿叶微怔:“云萧?”


    蓝苏婉轻轻点头。一旁乐正清音解释道:“端木先生言需有一人跟随在侍,只因蓝姑娘臂上有伤,先生便唤了云少公子随她入内。”


    叶绿叶点了点头,少许,望了蓝衣少女一眼。


    后者只是凝目望着院内屋中斑驳的剪影,面上轻怔,神色微恍。


    屋内,碧色的石灯散出柔和的光晕,一室温然。


    端木若华凝力于乐正无殇背上连指而下,银针所到,无形的气浪如杯中之水一般轻轻荡开,白衣之人口中同时道:“点大椎而刺身柱,深只半寸,浅一分无用,深一分大弊。”


    云萧默记于心,坐于榻上将乐正无殇牢牢扶住。


    “摘天髎连肩十穴之针,复落椎骨灵台纵下七穴,气三分,力三分,势三分。”盘腿于榻上的女子于乐正无殇背上推指而过,取针收力,复而又一齐射入。


    云萧明显觉到被扶之人体内无形的震动,原本于灯光中青白难掩的肤色竟以人眼可见之速一点点褪去暗沉。


    对面之人额上微湿,面色隐见苍白。云萧抬头来只听她沉声肃道:“将他转过身。”


    云萧立时小心地将其转为面对端木若华,避开他背上银针于侧面将其扶住。


    端木却道:“萧儿退开。”


    云萧微惊,但见白衣之人端然寂静的神色,一分迟疑后慢慢往后退开。


    与此同时白衣女子手腕一转,指间数十针凝力齐发,瞬间没入乐正无殇体内。


    云萧见得乐正无殇之发被针内所含元力拂起,一瞬翻飞,他垂首静坐于端木若华面前,果真并未倒下。


    额间亦有汗慢慢沁出,云萧望见乐正无殇越来越潮红的面色,见其眉间悄然轻拧。


    “按序,将他背上之针从下往上取出。”白衣女子极轻地与身旁少年道一句,同时指间之针毫不迟疑地射向面前男子两鬓中。


    少年不由心生紧张,小心绕至乐正无殇身后,凝神一瞬后,方动手慢慢将针取出。


    元火之灯浅色的光晕散开如雾,映照在白衣女子越见苍白的面上。


    只听得外间偶有喧声乍起,随后连成一片,除夕的烟火于夜间绽开如繁花,白衣之人才轻轻将手收回,极浅道:“已成。”


    云萧闻言霍然松一口气,将乐正无殇头上最后两针取下,扶其慢慢于榻上躺下。


    端木若华面如白纸,转身扶住榻沿欲从榻上下来,足刚落地,人便向地上栽去。


    云萧方下榻立身,一眼望见,心魂俱惊。


    “师父!”他闪身而至,迎面将其接住。


    指间银针轻轻落到地上,端木若华脑中渐渐昏沉,全身的重量都不知不觉移到了身前的少年身上。


    熔岩灯柔和的清辉微微跃动,映照出屋内默然相依的身影。


    少年清瘦的身子将女子稳稳接入怀中,眸光轻怔,心如擂鼓。


    愣愣地望着一室迷离微光,少年眸中分明澄净、无念,却又茫如覆雪。


    屋外喧然如沸的烟火猛然绚烂如霞,绽开朵朵繁花。


    那一刻少年恍然中似闻星辰坠落之声,如此静默,又如此喧嚣……


    心蓦然刺痛。


    那夜唤来叶绿叶等人将端木若华送回落雪轩后,少年久久立于院前雪地之中,眸色茫然。


    手不自觉地压在心口位置,感受到其间莫名狂嚣的力道。


    如此陌生。


    出神地望着天际仍旧绽开的繁花,厚重的长麾于夜色中沉如夜幕。


    蓝衣少女不知何时行至他身后,蓦然柔声道:“师弟喜欢看烟火?”


    云萧一怔,不觉便呆了呆,有些恍神道:“虽只短短一瞬,却已开至极盛,如此难道不好么?”


    蓝苏婉一愣,似未料到他会如此作答,亦轻思一瞬,少女婉声道:“……好是好,只不过一瞬终究太短,未免让人觉得遗憾。”


    “遗憾么……”少年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出神地望着空中一朵接一朵绽开的五彩繁花:“或许,它们未曾觉得遗憾……”


    声轻如自语,飘散风中。


    蓝苏婉微微一笑,安静地站在他身侧,与他一齐举头望着除夕夜间,梁州城内绚如昙花的烟火,未再言语。


    落雪轩长廊下,阿紫抓住身前之人的手,左右摇啊摇:“大师姐,陪我出去看看嘛,看看嘛,师父已经睡下了,而且有元火熔岩灯在旁边,不会有事的啦!”


    绿衣之人望了一眼院中并肩而立正仰面看着烟花的两人,久久,默声点下了头:“云萧与小蓝既都说会守着,你我可离一瞬。”


    阿紫当即大喜,拽着绿衣的人便向院外奔出:“大师姐!你最好了!我们快去!”


    绿衣的人轻舒一气,拉起紫衣丫头,提气而起,身形轻跃,眨眼便出了乐□□。


    那夜幽雪如絮,梁州城内烟花如簇,一夜繁华,是云萧于归云谷内从未看到过的景象.


    冷殿森然,跪地之人紧声道:“蛊瓷中的映身蛊已化作尸水,影主派去的影石也已化成了尸水。影木回报,影石未能将尸体带回,将其与自身一起化去了……”


    殿中重幔轻舞,黑纱浮动,高位上的人冷眼看着地上之人:“不但未夺回尸体,还折了影石?”


    跪地之人身子一抖,冷汗涔涔,不觉颤声:“主人……”


    “我言七日之内若夺不回尸体,就服下断魂不必来见我了……影主,那时你是没有听见?”高处之人冷厉狠绝的目光忽转向殿门处,声音阴冷如出自地狱。


    殿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深衣广袖,披风垂地:“尸体夺回也是化去,在何处皆是一样,既是在影网的人手里化去的,便是已经夺回,且已毁去。”那人不紧不慢的步子,行入殿内又不紧不慢地跪下,而后低头:“主人。”


    高位上的人闻言冷声而笑:“那折了影石你又做何解释?”


    那人垂首跪在地上,声线无起无伏:“我费时六日查出惊云阁隐秘地阁,予影石一日时间去夺回尸体,他大意折在梅疏影手里,虽死,却不足惜。”


    殿内宽椅之中的人目寒如冰:“这便是你的解释?”


    地人之人应:“嗯。”


    一侧影人汗湿黑衣。觉出一股森寒近身,大片阴影当头罩下。微抬头一瞥,是高位上之人无声息间已至了方才入殿跪于他身旁的那一人面前。


    墨色森凉的垂摆犹自在眼前轻晃未止,来人伸手便拍上了一侧影主之肩。


    影人当即大震,惊声求:“主人!”


    而那跪在地上的另一人却始终不言不语,头也未抬。


    却见黑袍之人只是将手放在了那人肩上,而后肃声冷道:“我另外交于你一件事去办,若不能成,血蛊以侍。”


    听闻“血蛊”一词,身侧影人周身一悚。


    那人却无太大反应,声音犹自不紧不慢:“是。”


    袖中露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墨色卷轴,滑至地上影主面前。


    跪地之人伸手取来迅速扫过,而后再度低头而跪:“我明白了。”


    “那便去吧。”


    再一颔首,地上的人爬起,慢慢行出了殿去。


    仍跪于殿中的影人不觉松了一口气,此时出声道:“主人,影石动手之前影主曾叮嘱其宁花半日从客栈北面地下遁入莫走陆墙,以此避开那地阁中一间玉室,但影木回报影石就死在梅疏影那一间玉室之中,可见他并未听从影主吩咐。”


    黑袍之人负手立于殿中,满面沉冷,闻言未说什么。


    影人凛声道:“主人可还有吩咐?”


    立身之人问道:“却儿回来了么。”


    影人立时回:“少主人仍在蜀川,由影血在助完成主人的吩咐。”


    黑色的重幔在刺骨的夜风中轻轻舞动,立身之人冷声道,“你可以退下了。”


    “是!”


    黑袍被殿外山中刮来的寒风吹起,飘摇如鬼,立身之人望着殿外黑山白雪,目如利刃。


    第38章 朱梅香


    次日——即是正月初一。梁州城内难得的雪后初晴。


    乐正无殇醒来,乐□□大喜,大开府门施米粮赠于梁州城内近千户人家。


    同日传来申屠家小姐已归家,未再出走。申屠家派人过来问话。


    乐正清音征询过端木若华之后,将两家亲事定在了正月十五,即上元元宵那日。


    端木若华一面口诉,吩咐蓝苏婉写下日后用以乐正无殇调养的方子,一面与乐正清音嘱咐道:“乐正老爷需记得,十年之内,都不能叫令公子再施音攻之术,否则,端木亦回天乏术。”


    乐正清音连连点头:“是是是,多谢先生,乐正清音定谨记于心,叫小儿也牢记心上。”


    端木若华闻言方才轻轻颔首,又出言淡道:“十数日之后令公子应有余力完成亲事,但是仍应静身休养,两年之内,不宜行房。”


    乐正清音不由一愣,转而又立时恢复镇定:“正好申屠家之女尚稚,老夫定好生嘱咐小儿。”


    端木轻轻点了点头,最后道:“乐正公子所服之药极繁复,煎熬亦需小心,如一日三餐不可间断。这几日便由小蓝着手侍弄,乐正老爷寻个细致之人跟从于她身侧,日后便由其接手,如此方不致有失。”


    乐正清音连连拱手:“多谢先生指点,老夫感激不尽,一定谨记!”


    端木若华轻倚于榻上,此刻阖目道:“如此,端木已无什么可嘱咐。”


    乐正清音立定一刻,却是屈膝于地,极恭敬地向着榻上之人拜了拜,方才敛声回道;“多谢先生,清音这便退下了,先生若有吩咐,老夫立时过来。”


    端木若华未说什么,吩咐叶绿叶送其出轩。


    阿紫随即嘻笑道:“乐正清音感激师父,竟真的把师父奉为他乐正家的尊主来看待了……”


    蓝苏婉轻言道:“乐正夫人也因公子之病而病倒,听闻亦是今早知晓乐正无殇醒来方才转醒的,师父救回乐正无殇一命,实则确实是救了他乐正一家。”


    端木若华轻椅于榻上,空茫的双目正对着窗外朱梅映雪之景,虽是看不见,却犹如凝神细望着一般。


    天气初晴,积雪未融,寒气仍是丝丝缕缕地渗入人衣被之内。叶绿叶虽想着难有晴日适时给榻上之人开开窗,但时辰稍久,白衣女子仍是面色微白掩唇轻咳了几声。


    她方垂手再度抬起头来,便闻窗棱之声轻响,那不时拂入一两缕寒风的小窗已叫人给阖上了。


    细绒厚羽的青麾垂地无声,少年瘦削的身子落落松竹之形,他清浅的眸中沉静恭然,淡淡眸光流转,似极净冽澄澈的泉水。静静走至榻边,便不声不响地将榻上女子的手纳入了锦被之下,再将其覆肩的素麾拢了拢,细细掖好。“师父当心。”


    端木若华仍有几分不能适应,但却已渐能习惯。想他年纪尚轻,又是男儿之身,有时言语举止,竟似比绿儿、小蓝还要周全细致,不由心下怔然。


    转念想到什么,微微有忧。


    但觉到近身之人周身清淡而温浅的气息轻轻围绕,一派少年谦恭之样,全无昔年阴肆狠戾之性,端木又不觉宽慰,忍不住轻轻叹息。


    “师父?”云萧觉得疑惑,垂目望着榻上之人。


    端木若华极轻地摇了摇头,转而道:“先前你并未习过针炙之术,却敢于去给乐正无殇行针,此间是何因由?”


    那边正与阿紫说话的蓝苏婉忽闻此话,立时缄口低头在听。


    云萧微怔一瞬,一时不明榻上之人所问何意,只得如实道:“那时我见二师姐行针数次,心下已暗记了穴位、次序、力道,只是终不敢妄为,因而每每行针都在自己身上试过方才敢去到无伤院中。”


    阿紫啊了一声,惊叫道:“难道小云子那几日一直嚷着胸口疼呢。”


    云萧面上微赧,忍不住驳道:“小师姐……云萧何曾嚷过?便只言过一两回罢了。”


    阿紫无所谓道:“不都是一样嘛!”


    云萧低头不语了。


    蓝苏婉看罢云萧一眼,满面惭色道:“师弟比苏婉所想更为谨慎周全,顾念更多,苏婉自问不能及。”


    云萧望她蹙眉,有些不明,榻上之人却道:“伸手与我看看。”


    云萧微怔,立时将手伸了过去。端木若华三指轻轻切住其脉,听罢少许,微叹道:“心经之气确有些堵塞、不畅,此间之针无病之人行之有弊,往后且注意些。”


    云萧立时恭声应:“是,师父。”


    端木若华想了想,又道:“我另传你一套心法,日后你便于晨夕间各运行两周天,一者行气,二者强身。”


    先前已有一套心法在习,此下却又另传一套,云萧虽一时不明,但料想应是因此下自己心气不畅所致,便点头和声应下:“谢师父。”


    只是下时端木若华缓缓念出那足有九九八十一句之长的心法口诀时,云萧不由微愣。


    蓝苏婉与阿紫未听出些端睨,只是下一刻叶绿叶回得房中闻见,面色却霍然一震。


    端木若华默念毕,询声问道:“可记下了?”


    云萧迅速于脑中忆过一遍,微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端木若华面色淡然而沉静,素净的眉眼间无喜无念,望向身前少年淡淡道:“此心法心境需空,你若有不能参悟之时便想一想这一字。”


    云萧眉间微凛,低头应:“是,弟子定牢记于心。”


    端木点了点头,未再言语.


    天低日沉,晨风微漾。


    辰时刚过,蓝苏婉端来早膳放下,转身轻轻推开屋内的木窗,顿时一阵暗香袭来,丝丝缕缕散入轩内屋中。


    “师父,这些朱梅可真香啊。”蓝衣少女婉然笑着回转过头,却见盘腿坐于榻上的人面上微微一讶。


    不觉有奇,蓝苏婉惑道:“师父?”


    端木若华轻叹了一口气,缓声道:“……此间朱梅之香隐带寒气,极为馥郁却又悠然飘渺,像极梅疏影身上气息,方才骤闻,为师只当是此人来了。”


    蓝苏婉豁然展颜:“梅大哥身上确有股子香气,弟子数次有闻却并未辨出是何香气,却原来便是这朱梅之香……”蓝衣少女温声浅笑:“还是师父五识灵敏,能辨得如此明晰。”


    端木若华面容淡泊,此刻微思一瞬,浅声道:“此人可算得你的亲信,性子虽有些莫明,却尚且可以一信。只是先前遇袭一事,他分明扣下了来人一具尸体,却并未告之我和绿儿,可见其心下无意与我等相托。”


    “尸体?”蓝苏婉一愣,不觉有惊。


    端木若华微抬首,道:“那日璎璃护法劫下了撤退之人一尸,绿儿只当未见,却早已告诉了我,我也只当不知。”


    蓝苏婉蹙起眉,微有怨道:“如此重要的线索,梅大哥却不相告……这……”


    端木若华细细回想一番,道:“地阁之中,我闻得那尸体朽气甚重,应是早已死去经年了,却不知为何骨肉分毫未腐,且此尸若当真是那日来袭者之一,又实在匪夷所思……”


    蓝苏婉面上立凛:“师父见得了那尸体?可发现了什么?”


    端木若华凝神一刻,眉间有思:“那尸体落地有声,骨肉如生,却一身朽气尸气,但那尸气之中却隐隐散出一丝极特别的异香……”微微一顿,端木缓缓道:“虽过经年香气已散的几剩于无,但为师仍能隐约辨出……那香气似是昔日毒堡弟子必备于身的一味毒粉,名为离魂散。”


    蓝苏婉一震:“毒堡?!毒堡不是已被灭门近六年了么?”


    端木若华眼落窗外,神色平静:“当年毒堡助阵三王谋逆,我助七殿下将之覆灭……其间毒堡弟子三百余人,均亡于此一案中,末时虞家之主虞千褐放火自焚,虞家毒堡成一片汪洋火海,虞家之人的尸体好似都已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可是究竟是否便只是如此,终究不得而知。”


    一具尸体如何作乱?其后必有人在操控,此尸若真是出自毒堡,那……蓝苏婉立时惊疑道:“难道虞家其实并未覆灭?!”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却是否决道:“毒堡中人陆续亡于朝廷兵马中,此是为师亲眼所见,应不会有假。”


    “那……可会是虞家有后人侥幸未死,故而向师父寻仇?”


    端木若华微叹了一声,只得道:“以目前之线索尚不能断定,因而不能妄下定论。”


    蓝苏婉闻言止下猜疑,抬首望着榻上之人,却被勾起了另一事:“师父……”她迟疑小许,还是忍不住道:“之前我为乐正无殇看诊,总觉得他除却病弱大伤之外,脉象之中隐有异物,似毒非毒,似蛊非蛊,极不寻常……可是师父接手过来,却丝毫未提到此间,可是小蓝看错了?”


    端木若华面色却温,隐有欣慰,之后才眉间微凛,沉声道:“你并未看错……”端木若华静望她的方向,“此间之物极为阴毒,潜于乐正无殇体内应有三年之久,若非如此,也不必我用点水针法化元力入其身来为他强行催散。”


    蓝苏婉惊震不已:“三年前我与阿紫在洛阳曾遇乐正无殇,当时察得他体内染毒甚重,如今虽已浅,却原来竟还如此霸道……师父?此间为何物?乐正无殇体内又怎会有它?”


    端木若华抬首而上,眉间深凛,沉思许久,方缓缓道:“此物……蛊、毒相杂,霸道阴毒至极……此时乐正无殇体内应是中毒之后的余害,已如此阴损。其毒本身,为师现下不能识得。”


    蓝苏婉一呆:天下间竟还有师父不能识明的毒?!不由一阵寒凛身震,面色极忧:“师父……”


    端木若华觉出她心下所想,面色轻怔,久久,静静道:“乐正无殇所中之毒至玄,此次遇袭之尸也至奇,不知其间可有分毫牵连……你这几日若无事可去见见梅疏影,将为师方才所言带与他。”


    蓝苏婉听罢霍然一喜,当即跪下:“师父肯将这一番所知相告,此间对惊云阁的信任,小蓝心下感激!”


    端木若华空望前方,淡然道:“梅疏影虽与我有嫌隙,但其掌管惊云阁明事识情思虑甚广……是可托之人。”


    蓝苏婉眉目俱柔,兀自起身来上前轻言道:“师父,我扶您下榻用膳吧。”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由她扶着慢慢从榻上下来。


    第39章 上元节


    乐正家为江湖上声名极盛的世家,其与数百年宿敌的申屠家结姻,江湖中人无不为之而惊。


    先前有言,本道乐正无殇力战申屠啸后命不久矣,申屠家幼女也是离家拒婚,此间所应亲事只得不了了之……可此下乐正家突然广发喜帖,言明上元佳节便要举行婚事,于这寒冬腊月,不得不令人惊疑。


    更因乐正家予申屠家三媒六娉之礼数无不详尽,所发喜帖遍及江湖言辞有礼,全无疏忽待慢之意。此间之势,俨然竟是迎娶当家正妻所需的礼数,若说是为欺凌羞辱,未免做得有些太过了。


    难道竟是乐正家有意屈迎,欲借这一桩姻亲,化解与申屠家数百年恩怨?


    但凡如此一想,众人登时觉得那重伤而醒的乐正公子好生可怜……据说那申屠家之女长得那是一个形如枯柴、性如野兽……


    正月为聚,逢人多喜,冬日之阳低垂天际悄然升落,积雪缓融,寒气却不减。


    端木若华轻倚榻上,闻着屋外若有若无的梅香,双目轻阖,忽问了一句:“今日便是上元节么。”


    一侧绿衣少女立时恭声应:“回师父,是的,乐正家方才已派人往申屠府上迎亲,此两家婚事一结,我等便可动身回谷。”


    端木若华默声点头,微叹道:“外间步声繁多,我料想应是了。”


    叶绿叶双眉微蹙起:“此落雪一轩原为乐正老夫人所居,正处于乐正家主厅正后方,因而难免受扰……”叶绿叶轻声道:“前厅之中来了不少江湖中人,师父不欲为人知晓身在此处乐正清音未敢泄露,但小蓝她们三人来此作证江湖上先前已然传开,因而一早便叫乐正清音请去了。”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远望虚无,闻言淡淡道:“乐正家本已声名在外,加之所迎之女又是申屠家之人,故而年关之际也不惜要来一探究竟的人想来也是不少。”


    叶绿叶漠然道:“江湖中本是如此,有何风吹草动,立时为人所道。”


    端木若华叹一口气,不再多言。


    外间满院的囍字随处可见,大红的轻纱垂幔飘然若舞,遍地红梅落英轻散零落在乐□□青石铺就的地面之上,人声语声喧然不止,杯声笑声时有扬起。


    阿紫坐在院中微偏左的一张圆桌上,举着玉箸戳来戳去,早已无聊至极,忽听见外边传来锣鼓唢呐之声,两只耳朵随即竖了起来:“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她忙拽起身旁的云萧,也不管同桌之人如何反应,一溜风儿似地便窜去了门口。


    那边蓝苏婉坐在满是江湖前辈的首座上,眼望着云萧与阿紫离桌而去,不由得忐忑失落。


    蓝苏婉所坐,是为乐正家除却本家近亲之外,为江湖英豪所设的前首第一桌,只因她们三人名义上是代归云谷而来,故而蓝苏婉竟被乐正清音亲自请至了此桌最上左侧尊座落坐。


    蓝苏婉本是温婉柔顺的性子,被端木若华收为徒之后所见渐多遇事也越发沉稳,能当大任。


    她于此落坐下来柔和地与一桌之人见礼,倒也有礼有识令人心下赞赏不敢轻慢。只是待见云萧与阿紫一起出院而去后,心上便没来由的失落彷徨,竟至踌躇难安心郁神失。


    目随意动,一望青衫不收,落英如雨。


    院中积而未融的轻雪散出微微寥意。


    “蓝姑娘,你怎的一句话也不说?”于她同桌右上之位上,却也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浅色的橙红长袭袄裙逶地,外套玫红锦缎小袄,面容英飒,眉目飞扬。她与蓝苏婉并坐此桌眼最上两位,一左一右。


    蓝苏婉立时神色一震,回神过来暗自惭赧,婉然微笑着与她道:“苏婉一时出神了,巫姑娘莫怪。”


    橙衣少女笑道:“有何可怪?胜艳只是以为蓝姑娘身子不适。”


    蓝苏婉立时柔声回道:“多谢巫姑娘关心。”


    巫聿胜艳笑点头后便兀自举箸而食,并未与一桌其他人多做寒暄,她与蓝苏婉一般,皆是代主而来,桌上之人大都不识,便难免无话,只听得他们轻议这两家蓦然联姻实在令人不解之云,言辞唏嘘,多有浮夸,坐于主人家喜宴之上却不知谨言,便猜测其也并非是正主亲临,恐怕比起蓝苏婉这归云谷二弟子,与她巫家二小姐的身份还要远些。


    却见蓝苏婉左手一位,坐着一位弱冠公子,长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方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身形偏瘦,眼帘低垂,眉目却极精致细腻,从始至终静坐,无一句话。


    旁边之人有时与他说话,他便垂首嗯一声或点个头,实在让人觉得生闷无趣得很。


    巫聿胜艳一面自顾吃着,一面忍不住打量他两眼,不由觉得齐鲁半壁山庄近年来日趋势弱,渐无昔日威望的传言,于他这大公子身上可窥一二。


    这半壁山庄往后之主,未免也太无气势魄力了。虽这般想一想,却与她毫无关系,便又自顾吃着,心下又满怀期待着明日去哪儿游山玩水看看雪景,可别恰巧再遇上什么世家有喜有丧的,就近一封传书就被姑姑打发她过来。


    蓝苏婉看罢左右之人,便又忍不住抬首望向门外,蓝衣如水曳地,沾染了地上残花。


    待得门外喜乐之声渐近,心上不由又有些惑然。怎么这喜乐之声,听来竟有些走调呢?


    喜花高结的乐□□大门之外,阿紫傻愣愣地看着那逐渐走近过来的迎亲队伍,眼如铜铃。


    大街两侧,原本与她这般等着看热闹的男女老幼,远见其景,全部惊叫一声,四散逃窜,顿时迎亲之队所到之处,摊贩无主,箩筐四飞,人迹全无,便是偶有人于阁楼上观之,一眼望见,也立时呯地一声将窗户紧紧阖上了。


    与阿紫一齐站在乐□□大门相迎的,自都是乐正家本家近亲,与一些好事的江湖好汉。此刻眼见面前之景,也都不由暗暗腿软,欲要退回府内去,又怕被人瞧见丢了脸面,只得勉力挨着。


    阿紫一把抓住身旁也是暗自心惊的云萧,不由惊叹砸舌:“乐正无殇这是娶了头母狮王么?”


    云萧不作声,安静望着,一眼看过,迎亲而回的竟都是乐□□的人,喜乐仪仗,伴嫁随从,无不是先前随乐正无殇去往申屠家的人。


    申屠家竟无一人前来送嫁。


    如此情景,竟像是轿中之人被申屠家断绝姓名丢弃了一般……无一丝疼爱不舍,更不提两家缓*和之色。


    云萧面色微肃。忽不知自己先前与她所言,是对是错……


    迎面而近,一方大红囍字锦帘轿上下轻摆,垂绦微荡,平稳行来。


    其左侧便是乐正无殇骑马在前,他伤重并未全愈,清雅如画的面容在身上红袍映衬下更见苍白,墨发轻束如绸,俊逸儒雅,此刻微垂目望着身旁之轿,眉间微有忧恍,神色却是坚毅。


    轿身前后,四角抬嫁的,竟不是穿红绣囍的轿夫,而是四只身形无差状如成人的长臂黑猿,其爪如人手一般牢牢将轿辕扛在肩上,一齐迈步而前,俨然齐整无差。


    轿顶之上,停有一只昂首而立的野雉,其尾长如凤羽,全身五彩斑斓,绚丽如霞。


    而轿身左右,狮狼虎豹,豺鬣熊彘,猛兽无数,分列随行,将整只迎亲队伍围在了其中。


    猛兽相随,前后足有近百只之多。


    其混杂在乐□□前去迎亲的数十人之中,鼻息不时喷在那十几个吹打鼓乐之人颈侧,只吓得其手足俱软,汗流如瀑,五音全走,调不成调。


    百兽犹如跟侍在兽中王者身侧一般,温顺慢行,丝毫不见其凶残暴戾之性,只是一路行来,那凛冽凶狠的兽息终究难掩,其景其势慑人。


    阿紫但闻那腥烈的兽息已冲鼻而至,迎亲队伍终于在乐□□大门之前慢慢停下,此时百兽突然齐齐张口打嚏,顿时勉力候在门前石阶之上未退的十几个江湖好汉齐声大叫一声:“妈呀!”


    连滚带爬逃入了府内。


    那十几个吹鼓乐手,更是两腿抖如筛糠,面色忽青忽白。


    阿紫惊叹不已,忍不住朝那马上之人嚷声道:“乐正无殇,你这娶的可划算啦,你家以后再不愁没有野味吃啦!”


    顿时百兽如有灵一般齐刷刷地偏头盯向了那一个娇小俏丽的紫衣丫头。


    阶前之人全部一汗,这谁给谁吃还不一定呢!


    乐正无殇面色本肃,此刻闻了她的话眸中却染了温意,眉间面上现出了几分新郎官该有的熠熠神彩,他温文浅笑道:“野味我乐□□自来不好此道,阿紫姑娘若是喜欢怕是要失望了。”


    阿紫已被群兽盯得寒毛直立,此刻闻言忙眯眼笑着连连摆手道:“阿紫也不喜欢!也不喜欢!”


    一旁云萧不由得扬唇一笑。


    乐正无殇也是一笑:“除却野味,我乐□□自有喜宴款待,希望阿紫姑娘会喜欢。”


    阿紫咧嘴而笑,身子平移靠近云萧,推了他挡住一半兽目。


    此时门前阶上,那乐正清音倒是显出了世家之主惯有的从容气度,望着乐正无殇向前一步,和声道了一句:“无殇,还不快将流阐迎进门来。”


    马上之人微微垂目,轻轻点下头后翻身下来,他立定缓和了一瞬面色,方举步向喜轿走去,行于百兽之中目不斜视,面上是极温柔的清浅之笑。


    云萧见着,神色忽一怔。


    乐正无殇立于轿前静了一瞬,而后轻轻伸手将轿帘掀了起来。


    顿时两侧得见轿内之景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惊退三步。乐正无殇乍见,面色也是一白。


    第40章 山间月


    轿内凤冠霞帔穿戴整齐的人安静地坐着,瘦小的身子缩在轿内如一只盛装打扮的小兽,她细瘦的腰身往上,赫然裹着一条碗口粗大的短尾蝮蛇,眼如金铃,长信吞吐,色泽繁复的蛇头时进时退。


    此刻鲜红的蛇链子便在乐正无殇掀帘的手边轻吐。


    众人心惊胆战,无不捏一把冷汗,而乐正无殇一时受惊之后,下时却已镇定,面上再度露出了浅笑,径直将手伸至帘后、那瘦小之人面前。


    轿中之人掩面在鲜红的喜帕之下,看不清神色,任那蝮蛇在乐正无殇手边吞吐半晌,才轻动五指,将自己衬于鲜红锦缎嫁衣下更见枯黄干瘦的小手放到了面前温润如玉的掌中。


    那一瞬间,乐正无殇心头无声一震,眼睑轻阖,掩住了眼中万般波涛涌动。他蓦然合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有如蓦然受痛一般。


    却是下一刻,喜帕下的人眉头一皱,那蝮蛇竟立时蛇头一进,张口就咬在乐正无殇手腕上。


    乐正清音一见登时大惊:“无殇!”


    却见乐正无殇面色未变,手中依旧牢牢握着那只枯瘦的小手,半丝没有松开。


    掌中之人的五指于他手心慢慢合拢,缩成一团。


    那蝮蛇尖利的毒牙紧紧压在乐正无殇手腕间,皮肤已慢慢受压而红,却并未刺破,暗沉的蛇目看了乐正无殇好一会儿,才慢慢张口,放开了他的手腕。


    如若这一口下去,中毒不算,乐正无殇整个右手恐怕都会被这惊人粗壮的蝮蛇一口咬断。


    阿紫紧紧将手按在胸口,此时松口气道:“还以为这乐正无殇又要立时送到师父面前去救治了呢!”


    缎绣麾衣的少年只是望着,并未应声。


    乐正无殇将轿中之人慢慢牵出,顿时百兽俯身贴地。


    众人暗惊于心,而那大红喜袍着身的男子,只是眉目温敛地浅浅笑着,手中牢牢牵着身畔尚不及他胸口的人儿,一步一步慢慢踏入了喜幔垂舞的乐□□。


    百兽送嫁,乐正从容。


    此事一度在江湖之上惊为奇谈,无人不闻,欲知后事者更是趋之若鹜。


    云萧于那一个积雪未融的冬日,却只记住了乐正无殇掀起轿帘之际,面上温柔无回的浅笑,决绝无滞,默然不悔。


    那是他极陌生的东西,却见之心如针刺,微疼。


    ……


    日光渐沉,云低雾敛,蓦然间竟又下起了雪,百兽在乐□□前停罢三刻,原路退散,无人敢近。


    阿紫眼望着乐正无殇牵着新娘子入了门去,忙要跟上,忽见云萧转首望向街上,神色莫明。


    她顺目看去,眸中忽冷。


    清冷小雪幽幽飘洒,临街尽头,集结而退的威猛兽群中,却有一人面色浅淡、不惊不变,逆着兽群方向,于大街之上、百兽群中,闲庭信步般走来。


    手中一柄玉骨纸扇从不离手,悠然地在掌中轻敲着,他身上白衣极净,衣襟、下摆、腰际多处零散着几朵血色朱梅,衣白梅红,清艳傲然。


    坊间窗后,自有人在暗暗窥探兽群散否,蓦然见了逆兽而行的此一人,都不由暗暗惊艳赞叹,心生仰慕。


    阿紫眼望来人,心中却生冷怒。


    云萧与其对视一瞬,梅疏影长眉微挑,不置可否,领着玖璃、璎璃二人兀自进了乐□□去。


    此刻吉时已近,乐正清音正吩咐管家准备司仪诸礼之事,抬头望见来人,面色微变,心中虽有介蒂,下瞬却还是上前客气道:“惊云公子百忙之中能抽空过来府上,乐正清音感激不尽……”


    四下在座之人闻言俱一惊,说的竟是惊云公子?!


    传闻此人惊才绝艳,慧敏有智,人如红梅清艳,江湖上可谓无人不闻其名。


    巫聿胜艳抬头来望见那神色淡淡,浅笑悠然的人,心头骤一跳。


    果真是人如红梅啊,湛眉朗目,长眉若剑,凤表龙姿,举手投足始终自若从容,一见便知不同寻常。她看罢心中感慨,作为姑娘家当知矜持正欲敛下目光,眼角余光便见同桌另一人也正望其出神,不由一愣,竟是那半天未见其抬过头的半壁山庄大公子,名为冷冽者。


    梅疏影眼望乐正清音,浅笑道:“乐正公子与申屠家小姐大婚,疏影便是再忙,身在梁州也当过来送上一份薄礼……”他言罢蓦然转首四顾一周,目光在蓝苏婉所在一桌停了少许,眉间细微地蹙了蹙,蓝苏婉正与他双目对上,微微有忧地望着他。


    梅疏影微一挑眉,想到蓝苏婉所在那桌正是主位,却只见了她一人在坐,可见端木若华并不欲露面人前,小苏婉如此看他,自然是要他也帮着隐瞒了。


    心下不由轻哼一声,那人的事,与他何干!想着便下意识地向乐□□落雪轩所在瞥了一眼,下瞬又极不悦地转回了目光。


    此时才又向乐正清音道:“不知那两年前……哦,当是三年前了,宁私下里赶来这关中开解你乐正家与申屠家些许争执的那几位江湖友人,怎的不曾过来亲自道贺?”


    众人自梅疏影踏入后皆瞩目,此刻见乐正老爷亲自上前相迎自都暗暗竖耳在听,骤闻梅疏影提及不相干的人事物,心下都不免有些疑惑,揣测其意。


    乐正清音听他再提此事,目光便有些闪躲不明,面上强自笑着。


    梅疏影却不放过,面上犹自浅笑,眸中却已几分讥讽犀利:“若说公输老前辈与诗圣姑、傅长老身处吴越、岭南之地距此千里不及赶来疏影倒还知晓,可墨先生便就在这关中,怎的也不亲自过来道个喜?”


    乐正清音心下暗紧,勉力笑着回望其人,强声道:“墨先生正值静心研毒的关键时候,不便下山来此,他已派了弟子送来贺礼致歉,乐正清音与小儿自然能够理解。”


    梅疏影笑:“潜心研毒不便来此?那想必墨先生研的毒必定是奇毒;而送的礼,必定是大礼了。”


    乐正清音拱手应:“当是奇毒,而礼无轻重,皆为心意,不敢叫惊云公子见笑。”


    梅疏影神色悠淡,口中却极轻蔑的一哼:“乐正老爷当真客气。”


    院中蓝苏婉见着他也是心喜,她有礼地与桌上之人告退一声,便起身离桌欲过来说话。


    却下一刻便见紫衣丫头与青麾少年亦回了院中来,阿紫眼望梅疏影之背,于其身后蓦然冷冷哼道:“惊云阁梅疏影是吧,你好大的本事,竟敢要我师父下跪求你借灯,懂不懂半点尊先敬长的道理?这般地不自量力!”


    乐正清音借灯无果来求端木相助之时,阿紫与云萧尚在青风寨中不知其事,待得除夕那夜回来通晓前后之事,紫衣的丫头便记在了心上,只道自己于端木面前都只有低头听话的份儿,这人竟敢说出这样嚣张无礼的话!当即便怒意暗涌,心中生厌,今日恰逢见到了正主,当即便发作了出来。


    众江湖中人闻言皆一愣,这阿紫姑娘不也是端木先生的弟子么?怎么惊云公子何时竟这般刁难过端木先生?此二人嫌隙本深江湖有闻,此下端木先生却要相求惊云公子却是为何……说得借灯……


    众人顿时一惊,莫不是那元火熔岩灯?此灯有疗伤护元之效,说来这惊云公子向来行踪不定今日在此,而这乐正公子险死还生好的也着实让人惊诧,此时提及端木先生,莫不是先生此下就在这梁州城内?!


    如此联系一想,众人顿时觉得大有可能,若非如此这乐正无殇原本命不久矣除了那人还有何人能救?!


    “乐正老爷,敢问端木先生莫不是就在府上?”当下便有江湖中人大声问了出来。


    乐正清音神色一震,心念端木若华吩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并非……这……”


    蓝苏婉听得,心里不免要责怪阿紫于人前言辞无忌,暴露了师父行踪,但想到她方才一席话是为维护师父,便又只得隐而不言,一时眼望阿紫,再望梅疏影,面上几分难做。


    云萧看罢梅疏影,又转望众江湖中人,静立不语。偶然间便见院中首桌上位之右,一名橙衣英飒的少女也正转目望向他与阿紫的方向,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倏然对上。


    四周人声忽静,两人竟都莫名地怔了一下。


    巫聿胜艳只觉得脑中嗡了一声,望着那双黑白映墨,皎如山间明月的眸子愣愣地出了神,便似沉溺在最美的河海碧湖、山间夜色之中回不了魂,心湖潋滟,潮起又潮落。


    梅疏影闻言回头,见得一个十一二岁年纪、一身紫衣娇俏的小丫头。微扬声道:“你便是小苏婉的师妹,阿紫是吧?”他言罢并未待阿紫应话,便又续道:“我梅疏影可有那本事叫端木若华下跪于我面前,我尚且是不知,也不知此可称得是不自量力……只是你这尊先敬长的说法却又是从何而来?”


    他折扇轻转,面上笑意似悠还冷:“若本公子记的不错,我与端木宗主乃是同年而生,若要细算,疏影怕是还虚长她数月……若论江湖阅历,我与她同是十六岁露名于江湖,却不知如此算来,她与我谁是先?谁是长?”


    阿紫愣一瞬,眉头便皱,她因知道端木若华有水迢迢之力护元,岁月流逝无迹,平日便道师父看似年轻其实年长得多,却未料到此人面上虽浅淡轻佻,实际却比师父还年长些。


    她仰起小脸冷睇过来一眼,却又哼声道:“姓梅的,你不是与我二师姐有婚约么,你若要娶我二师姐,于我师父面前无论如何也是小辈吧,这样算,哪里有你口出狂言、嚣张无礼的份儿!”


    闻得此言院中之人有的了然有的微惊有的感慨,不少人抬头望向蓝苏婉,心道这两人皆是才貌俱全,倒真是般配得很,却见那蓝衣的少女立身院中眼望一处,却是身子一震,脸涨得通红,却又不像仅是害羞。


    梅疏影闻言微愣,转而倒是笑道:“这倒是给你这小丫头说中了,只是即便我娶了小苏婉,也与那端木若华没有半丝干系,我是将小苏婉娶回我惊云阁,又不是要入赘她归云谷,与她何干!”


    阿紫跺脚道:“我师父要是不同意,你想娶想入赘都是没门!”


    “阿紫!”


    此声微厉,听得紫衣丫头微一愣神,她抬头望向声源处,便见蓝衣少女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我与梅大哥仅是兄妹而已,你莫要再胡说了。”


    云萧听得微一愣,这时才转回了目光,眉间轻惑。


    阿紫傻站院中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恍然间只道自己可是做错了什么?


    梅疏影回转过身望向蓝苏婉,微挑眉一瞬,抬扇笑道:“现下苏婉还小,小苏婉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梅大哥皆依你。”


    蓝苏婉垂目婉然,微拂身道:“苏婉谢梅大哥。”


    梅疏影抬眸朗笑:“小苏婉与我实不必这样客气……”他眸中闪过流光,沉而不语,眼角余光却蓦然见得远处高墙之上闪过一片新绿,稍纵即逝。


    手中折扇骤然握紧三分……梅疏影笑着命玖璃将贺礼送至乐正清音面前:“便如乐正老爷所言,礼无大小,只是疏影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言罢便举扇为礼,再道:“疏影尚有些琐事缠身,这便不多打扰了,告辞。”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乐正清音应声,转身便向院外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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