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条粗壮的红色线条,从黑色的主干上分叉出去,如同附着在树干上的致命藤蔓。
每一条红色线条,都代表着一处亏空,一次盘剥,一个贪腐的黑洞。
“陛下请看。”陆渊走到图前,拿起一根长杆。“此为江南税粮,出江南时,共计三百二十万石。经运河,过钞关,沿途州府层层‘火耗’,最终抵达京师,入国库者,不足九十万石。”
他又指向另一处。“此为两淮盐税,每年入账四百万两白银。可实际上,仅扬州一地盐商,每年孝敬各路神仙的‘冰敬’‘炭敬’,便不止此数。真正上缴国库的,不到三成。”
长杆在图上移动,每一次停顿,都揭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最后,长杆指向了北方边境,那里,有一团最为触目惊心的巨大红色墨团,几乎将代表边镇的区域完全覆盖。
“此处,是边防军镇。”陆渊的声调平直。“户部每年拨付军饷八百万两,从未拖欠。但这笔银子,从户部到兵部,再到边镇帅府,再到各级将领,最后发到士卒手中时,十不存一。这就是边军屡屡哗变,战力日衰的根源。”
他放下长杆,转过身,面对着皇帝和脸色已经完全变了的镇北侯。“陛下,祖宗之法,是要强国富民,不是要喂饱这些硕鼠!”
“若不变法,不出十年,大夏将无兵可派,无饷可发,国将不国!”
“届时,我等都将成为亡国之臣,愧对列祖列宗!”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御书房每一个人的心上。
赵乾猛地从龙椅上站起,他快步走下御阶,站到了那张巨大地图前。
他的手在发抖,他俯下身,手指触摸着那片刺目的红色。
那不是图,那是帝国的脓疮,是正在流血的伤口。
他脸上的血色褪尽,一片煞白。
镇北侯陆战的身体僵直,他戎马一生,见过尸山血海,可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寒意。
陆渊将一个复杂的经济问题,一个牵扯无数利益的政治难题,变成了一个关乎生死存亡的简单画面。
无可辩驳,无法回避。
赵乾直起身子,他没有回到龙椅上,而是站在那张图前,做出了决断。
“传朕旨意。”
“即刻成立‘新政推行司’,总揽变法一切事宜。”
“由首相杨士奇,挂帅。”
“次辅张居正,为辅。”皇帝的指令清晰而坚定。“翰林院修撰陆渊……”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加重了口吻,“破格擢为司内‘总执事’,总揽一切具体事务,直接对朕负责!”
此言一出,杨相与张居正都露出了惊异的表情。
总执事,这几乎是副相之权。
陆战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败了,败得彻彻底底。在镇北侯被驳斥得哑口无言之后,陆渊并未流露出任何得意的姿态。
他反而转向陆战,深深一躬。
“侯爷世代镇守边疆,劳苦功高。然边镇积弊,非侯爷一人之过,乃制度之弊。”
“学生之策,并非针对侯爷,而是为了让我大夏的边军,能拿到足额的军饷,能有更精良的兵器,能更好地为陛下,为大夏守住国门。”
“此举,亦是在为侯爷分忧。”陆战的身躯震动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这番话,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他如果再反对,就不是为国分忧,而是为了维护那个军饷黑洞,是与整个大夏边军为敌。
他有苦说不出,胸口郁结之气,几乎要喷涌而出。
赵乾看着这一幕,对陆渊的欣赏又深了一层。
他走回陆渊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新政推行,阻力巨大,第一步要走稳。”
“朕决定,先设两处试点。”
“一处,在江南,苏州府。”
“另一处,在西北,凉州府。”旨意落下,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苏州,天下最富庶之地,士绅勋贵利益盘根错节。
凉州,天下最贫瘠之地,镇北侯的军事辖区,他的老巢。
一南一北,一富一贫,一个是要虎口夺食,一个是要龙潭掏心。
这已经不是挑战,这是战争。
赵乾注视着陆渊。“总执事,你可有信心?”
陆渊抬起头,迎向皇帝的注视,平静地回答。“臣,领旨。”
圣旨一下分南北,外放之前定京华
御书房的旨意传出,整个京城官场都炸开了锅。陆渊被擢为“新政推行司总执事”,却要即刻动身,前往苏州与凉州设立试点。这个消息传到街头巷尾,滋味就变了。
“听说了吗?陆会元这是被陛下发配了!”
“什么总执事,就是个跑腿的官!苏州是什么地方?士绅的老窝!凉州又是什么地方?镇北侯的地盘!这不是让他去送死吗?”
“可不是嘛,刚在朝堂上得罪了满朝勋贵,转头就被踢出京城。这叫明升暗贬,过河拆桥!”
流言如寒风,吹遍了京城。那些前几日还争相投帖,想要攀附新贵的官员,瞬间偃旗息鼓。原本火热的陆府门前,一下子又冷清了下来。
租住的院落里,气氛压抑。
钱文柏来回踱步,满脸都是焦躁。“陆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会下这样一道旨意?这不明摆着是让虎豹豺狼把你围起来打吗?我们好不容易在京城打开的局面,你这一走,岂不全都散了?”
林铮依旧抱着他的剑,坐在角落,一言不发。但他紧抿的嘴唇,说明他内心的不平静。
陆渊正在慢条斯理地收拾书案上的文稿。他将誊抄的户部黑账副本,分门别类地装入不同的匣子,动作有条不紊。
“散不了。”陆渊终于开口。
他抬起头,看向钱文柏。“我若留在京城,就是一尊人人看得见的靶子。所有反对新政的人,都会把矛头对准我。我走了,这个靶子就消失了。他们会暂时松懈,会内斗,这正是我们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