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赶回乡后,我靠科举当阁老》 第1章 考中童生 雨线斜织。 镇北侯府的马车停在村口,车轮深陷泥泞。 管家尖细的嗓音,夹杂着雨声,刺破了湿冷的空气。 “陆渊,到了。” 车帘掀开。 陆明探出头来,他的脸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得意。 “十六年情分,侯爷仁慈,给你留了这祖宅,还有你那亲生爹娘。” 陆明扫视着眼前的破败村落,嘴角轻蔑地扯动。 “往后,咱们就是远亲了,别再想着侯府,那里容不下你。” 陆渊没有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陆明,眼神深邃,不见波澜。 他走下马车。 脚下的泥土冰冷而潮湿,瞬间浸透了鞋底。 不远处,一间摇摇欲坠的土胚房前。 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男人,和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正不安地搓着手。 那是王大山,还有赵翠花。 管家从车厢里扔出一个小小的布袋,铜钱碰撞,发出零散的声响。 “这是侯爷的恩典,拿着吧。” 马车掉头。 车轮卷起一片泥水,精准地泼洒在陆渊的锦袍下摆。 陆明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在车窗后一闪而逝。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雨幕深处。 王大山才敢挪动脚步,声音粗哑而迟疑。 “渊……渊儿,回家吧。” 赵翠花眼眶泛红,她想伸手触碰陆渊,却又瞥见他那身沾满泥污的华贵衣衫。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垂落。 家。 陆渊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土胚房上。 墙壁剥落,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屋顶的茅草稀疏得露出内里的木梁。 风穿过缝隙,发出呜咽的声响。 一股混合着湿泥、烟火与粪便的腥臭,扑面而来。 这味道,是他在侯府十六年,从未体验过的真实。 屋内昏暗。 唯一的光线,挣扎着从一扇糊着旧纸的小窗透入。 一张缺了腿的木桌,靠几块石头勉强支撑。 桌上摆着两碗黑乎乎的糊状物。 赵翠花端起一碗,双手捧着,递到陆渊面前。 “娃,饿了吧,快……快吃点。” 碗里是野菜糊糊,里面稀疏地浮动着几粒珍贵的米饭。 陆渊的胃部,传来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他想起侯府的清晨,就连漱口用的水,都是用新茶烹煮的晨露。 他没有伸手去接。 王大山蹲在灶膛前,往里塞着潮湿的柴火,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娘,让渊儿先歇歇,刚回来……” 赵翠花的手微微一颤,眼底的光亮瞬间黯淡。 她默默地将碗放回桌上。 陆渊坐到一条长凳上,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抬起手。 这双手,曾执笔绘丹青,挽弓射飞鸟,是京城名媛私下赞叹过的,白皙而修长。 此刻,指尖却不经意间触碰到桌面,沾染了一点油腻的污垢。 巨大的落差,让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前世过劳猝死的记忆,与今世十六年养尊处优的幻影,在此刻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不甘。 愤怒。 屈辱。 无数情绪在胸腔中翻涌,最终凝结成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缓缓闭上眼睛。 镇北侯那张威严而冷漠的脸,浮现在脑海深处。 “你非我陆家血脉,十六年养育之恩,到此为止。” 那句话,比这冬日的寒雨,更刺骨入髓。 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指尖传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 一根细小的木刺,扎进了他的食指指腹。 一滴殷红的血珠,缓缓渗出。 就在这一瞬。 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声,在他脑海中骤然响起。 【检测到宿主强烈的不甘与改变命运的渴望。】 【“科举争鸣系统”绑定中……】 【绑定成功。】 陆渊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块半透明的湛蓝色光幕。 只有他自己,能清晰看见。 【宿主:陆渊】 【身份:农家子】 【才气值:0(尚未激活)】 【争鸣点:0】 【核心功能:知识回溯、才气增幅】 【新手任务:立下以科举逆天改命的誓言,并制定第一个小目标。】 陆渊的心跳开始加速。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的,破茧而出的冲动。 他看向身旁,那对正手足无措的亲生父母。 他们脸上的皱纹,身上的补丁,眼底深处那份麻木与期盼,都化作最锋利的尖刀。 刺穿了他心底的最后一丝幻想。 躺平?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没有权势便任人践踏的时代。 所谓的“躺平”,不过是更快地被碾入泥尘。 真正的自由,需要绝对的权力来守护。 他缓缓握紧拳头,那根木刺扎得更深。 疼痛,让他无比清醒。 他在心里,一字一句地默念。 “我,陆渊,誓要以科举逆天改命,让所有轻视我的人,都匍匐在我的脚下。” 【誓言成立,新手任务完成。】 【奖励:开启“才气增幅”初级功能。】 【请宿主制定第一个小目标。】 光幕上,一条清晰的进阶路径,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童生。 秀才。 举人。 进士。 入仕为官。 最终,指向那高悬于顶的两个字——封侯。 陆渊的目光,落在最前方的“童生”二字。 成为童生,便可免除徭役,见官不跪。 拥有最基本的读书人身份。 这是离开这间土屋,走出这片泥泞的第一步。 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侯府公子的温润儒雅,也不是被抛弃后的茫然无措。 那是一种饿狼盯住猎物般的专注,以及冰冷而锐利的锋芒。 “我的第一个目标。” “考中童生。” 第2章 系统 陆渊心湖里的惊涛骇浪,最终归于系统光幕上那两个冰冷的字——童生。 他的人生,被人强行翻开了新的一页,上面写满了泥泞与贫穷。 赵翠花捧着那碗野菜糊的手,依旧悬在半空,像一尊风干的塑像。 碗里的热气,是这间土屋里唯一鲜活的东西。 陆渊的目光从那碗稀粥上挪开,落在了赵翠花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又转向蹲在灶膛前,被浓烟呛得老泪纵横的王大山。 这对名义上的父母,陌生,卑微,却将这乱世里最珍贵的东西——食物,捧到了他的面前。 在侯府,他有无数个“父亲”的下属,“母亲”的仆妇,他们会卑躬屈膝地为他备好一切,但那一切,都明码标价,与恩情无关,只与身份挂钩。 而眼前这份笨拙的给予,不掺杂任何杂质。 胃部的痉挛感还在,但心底某处坚硬的冰层,却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只粗糙的陶碗。 碗壁的温度,烫得他指尖一缩。 赵翠花眼中的光亮重新燃起,带着一丝讨好和期盼。 陆渊没有立刻就食。 他用那双曾被京城贵女们私下艳羡过的,修长而白皙的手,稳稳地端着碗,走到灶膛前。 他从橱柜里,摸索出另一只豁了口的碗。 然后,在王大山和赵翠花惊愕的注视下,他将碗里本就少得可怜的野菜糊,仔细地分了一半到空碗里。 米粒被他用木勺,一粒一粒,公平地均分。 做完这一切,他将分出来的那半碗,递回到赵翠花颤抖的手中。 “娘。”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一起吃。这日子,一个人扛不住。” 赵翠花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滴进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娃……你吃,你吃啊!你身子金贵,是读书的料,跟我们这泥腿子不一样……” 她想把碗推回来,却被陆渊用不容置喙的力道按住了。 “再金贵,也是爹娘生的。” 陆渊的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深井,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看着眼前这对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夫妇,一字一顿,仿佛在宣告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侯府的陆渊,已经死在回村的路上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从今往后,我便是王家小子陆渊。我的姓氏,我的出身,由我自己来定。”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王大山和赵翠花的心头炸响。 王大山猛地从灶膛前站起,震惊地看着这个“儿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翠花更是泣不成声,她仿佛从这个刚刚归家的儿子身上,看到了一股从未见过的,顶天立地的气势。 那不是侯府公子的矜贵,而是一种勘破生死后的决绝。 【检测到宿主完成身份认知重塑,斩断旧日因果。】 【奖励:“才气值”激活。】 【当前才气值:10/100(初窥门径)】 【才气增幅(初级)效果:思维清晰度提升10%,记忆宫殿构建速度提升10%。】 陆渊没有理会脑海中的声音,他只是默默地端起自己那半碗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野菜的苦涩,劣等米的粗糙,刺激着他的味蕾。 但他喝得很慢,很认真。 仿佛这不是一碗果腹的稀粥,而是一剂认清现实的良药。 一碗粥下肚,腹中依旧空空,但四肢百骸却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他开始思考。 考童生,不是一句口号。 需要书、纸、笔、墨。 这些,对于这个家,无异于天价。 钱,从哪里来? 他的脑海中,前世作为顶尖漫画家的记忆开始翻涌。对人体结构、光影透视、分镜语言的理解,如数据流般划过。 这个时代的话本小说,枯燥乏味,配图更是简陋不堪。 一个巨大的市场空白,在他眼前展开。 正当他沉思之际,破旧的木门被“砰”地一声,粗暴地推开了。 一股寒风夹杂着雨水灌了进来。 一个身材瘦小、眼珠乱转的汉子,缩着脖子站在门口,他叫王老七,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 “哟,大山哥,嫂子,听说你们家的大贵人回来啦?” 王老七的目光,像黏腻的苍蝇,在陆渊那身虽然沾了泥污,但料子依然华贵的衣袍上扫来扫去。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语气阴阳怪气。 “侯府的公子哥儿,吃得惯咱们这地里的猪食吗?这土胚房,住得还舒坦?” 这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王大山夫妇最痛的地方。 赵翠花气得浑身发抖,刚想开口骂人,却被陆渊一个眼神制止了。 陆渊放下碗,用袖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他站起身,踱步到王老七面前。 他比王老七高出半个头,常年在侯府养尊处优的身形,即便落魄,也带着一股寻常农户没有的挺拔气度。 他没有怒,甚至还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七叔说笑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屋子的每个角落。 “凤凰落难,尚有梧桐可栖。人若失了德行,连方寸之地都难立足。” 王老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一个泥腿子,哪里听过这么文绉绉却又字字诛心的话。 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抽了一巴掌。 陆渊的目光,从他脸上缓缓移开,落在他身后那片被雨幕笼罩的村落。 “我爹娘心善,把你当人看,才容你进这屋子避雨。” “可你,偏要学狗叫。” “你说,这到底是委屈了你,还是抬举了狗?” 第3章 赚钱 那句“还是抬举了狗”,像一把无形的锥子,扎在王老七的耳膜上。 屋内的空气,死寂了一瞬。 风雨声似乎都退远了。 王老七脸上的嬉皮笑脸,像是凝固的猪油,一点点垮塌,露出底下青紫色的愤怒。 他一个在村里横着走惯了的泼皮,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尤其对方还是个刚从侯府被赶出来的丧家之犬。 “你个小畜生,你说什么!”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猛地向前蹿出一步,举起那只黑瘦的拳头就要挥过来。 赵翠花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挡在陆渊身前。 王大山也丢了手里的烧火棍,一个箭步冲过来,张开双臂,像一头护崽的老熊。 陆渊却没动。 他甚至没有去看王老七那只挥到半空的拳头。 他只是抬起眼帘,静静地看着王老七的眼睛。 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鄙夷。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感情的冰冷。 像腊月里结冰的深潭,又像屠夫看待案板上即将被分割的牲口。 王老七的拳头,就那么僵在了空中。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浑身的力气都在顺着脚底板流失。 他想起了村里老人讲过的故事,那些从沙场上退下来的老卒,杀人多了,眼神就能杀人。 眼前这个小子,分明是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怎么会有这种眼神? “七叔。” 陆渊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却让这间昏暗的土屋显得愈发阴冷。 “我这身衣裳,是侯府的料子。我这个人,也是在侯府长大的。” “你猜,我十六年里,是见过的死人多,还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活人多?” 这话是假的。 他在侯府养尊处优,哪里见过什么死人。 但在这一刻,伴随着“才气增幅”带来的精神压迫感,和他前世身为顶尖创作者对人性的精准拿捏,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 王老七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侯府,死人,这些词汇纠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他无法想象的恐怖画面。 他打了个哆嗦,挥起的拳头,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我……我就是来……来看看……” 他嘴唇哆嗦着,想找个台阶下,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渊微微偏过头,视线越过他,望向门外凄迷的雨幕。 “滚。” 他只说了一个字。 王老七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转过身,踉跄着冲出屋子,一脚踩进泥坑里,溅起大片的污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雨中。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王大山和赵翠花粗重的喘息声。 “渊儿……你……” 赵翠花转过身,抓住陆渊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仿佛想确认他有没有受伤。 她的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抖。 王大山则默默地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像是隔绝了一个世界。 他看着陆渊的背影,眼神复杂。 有担忧,有陌生,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仰视。 这个家,仿佛从这个儿子回来的这一刻起,就有了主心骨。 “娘,爹,坐。” 陆渊扶着赵翠花坐下,他脸上的冰冷早已散去,又恢复了温和。 他知道,刚才那番做派,吓到了这对淳朴的父母。 “对付这种人,退一步,他便会进十步。只有一次把他打怕了,才能换来清净。” 他轻声解释道。 赵翠花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又下来了,“娘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可……可他是村里的泼皮,我怕他报复……” “他不敢。” 陆渊的语气很笃定,“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从今天起,我们王家,不善了。” 王大山蹲回灶膛前,默默地添了一把柴。 灶膛里的火光,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他没说话,但那挺直了许多的腰杆,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陆渊知道,第一步,他走对了。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 “爹,娘,考童生,需要买书、买纸笔。大概要多少钱?” 提到钱,屋子里的气氛又沉重下来。 赵翠花叹了口气,掰着指头算:“一套最差的笔墨纸砚,就要二三百文。一本《三字经》都得几十文,更别说《论语》《孟子》那些大部头,没个三五两银子,根本想都不要想。” 三五两银子。 对这个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块碎银的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陆渊看着父母脸上重新浮现的愁苦,心中并无波澜。 他本就没指望过他们。 求人不如求己。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他站起身,在逼仄的屋子里踱了两步,目光在四壁上搜寻。 最后,他走到灶膛边,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烧得半截的木炭,又对王大山说: “爹,能给我找一块干净点的木板吗?” 王大山虽然不解,但还是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块不知用来做什么的,相对平整的桐木板,用袖子擦了又擦。 陆渊接过木板,将它靠在墙上。 在父母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手持木炭,手腕轻动。 没有犹豫,没有构思。 仿佛那些线条早已在他心中演练了千百遍。 前世,他为了画好漫画,曾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人体结构和动态表情。 此刻,他脑海中浮现的,是王大山被浓烟呛得流泪的模样。 炭笔在木板上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 只是短短几十息的功夫。 一个活灵活现的男人头像,便出现在木板上。 那是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庄稼汉,眉宇间刻满了辛劳,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眼神中混合着麻木、愁苦,以及一丝深藏的、对家人的温情。 正是王大山的写照。 却比镜子里的王大山,更像王大山。 “这……这是我?” 王大山凑上前,难以置信地看着木板上的自己,声音都在发颤。 赵翠花更是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震惊。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画。 村里的画师画神仙,画花鸟,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呆板无比。 可眼前的画,像是把她丈夫的魂,都给勾了出来,钉在了这块木板上。 陆渊放下木炭,轻轻吹去浮灰。 “这叫素描。” 他看着父母震撼的表情,平静地抛出了自己的计划。 “县城里的话本小说,一本能卖二十文,若是配上几张我这样的插画,一本卖四十文,甚至五十文,都有人抢着要。” “一本话本,我抽十文钱的润笔费。一天画十本,就是一百文。” “一个月,就是三千文。” “三两银子。”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王大山和赵翠花的心上。 一个月,三两银子。 他们一辈子都不敢想的数字。 陆渊看着窗外渐渐停歇的雨,天边,似乎有一缕微光,正努力挣脱乌云的束缚。 “明天,我去县城。” 第4章 文斋谋开局 天色未亮,东方天际只泛着一线鱼肚白。 土屋里,赵翠花已经摸黑起了床,灶膛里的火光是这片昏暗中唯一的暖色。 陆渊睁开眼,鼻腔里是柴火燃烧的清冽气味,混杂着淡淡的食物香气。 他坐起身,身上盖着的那床打了无数补丁的被子,硬邦邦的,却有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 “渊儿,醒了?” 赵翠花端着一只豁了口的碗走过来,碗里是几个温热的煮鸡蛋。 她将碗硬塞到陆渊手里,不容他拒绝。 “拿着,路上吃。到了县城,别舍不得花钱,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她的手粗糙得像是老树皮,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泥垢。 王大山也从角落里走过来,他一夜没怎么睡好,眼眶有些发红。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将一把磨得锃亮的短柴刀递给陆渊。 刀柄被他常年握着,已经包上了一层油润的浆。 “山里路不好走,带着防身。” 言语笨拙,眼神里的关切却沉甸甸的。 赵翠花又从床底下,拿出了一双鞋。 那是一双她连夜缝补的布鞋,鞋面洗得发白,鞋底纳了新的一层,针脚细密。 陆渊沉默地接过鸡蛋,接过柴刀,然后弯腰,换上了那双鞋。 鞋子很合脚。 他站起身,对着眼前这对满眼都是他的父母,郑重地躬身一揖。 “爹,娘,等我回来。” 王大山想说送他一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这个儿子,不需要。 陆渊独自一人,踏入了清晨的薄雾里。 从村子到县城,十几里山路。 对于这具养尊处优了十六年的身体,每一步都是煎熬。 脚下的泥土湿滑黏腻,深一脚浅一脚,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清晨的露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裤腿,冰冷的湿意顺着布料往上蔓延。 他想起了镇北侯府那辆四平八稳的马车。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角落里燃着安神的檀香,车轮碾过京城平整的青石板路,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 两种记忆,两种人生,在此刻的山路上,被脚下尖锐的石子,无情地碾碎、融合。 他的眼神,愈发冰冷。 走了不到一半的路,脚底板便开始火辣辣地疼,他知道,已经磨出了水泡。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他却连抬手擦拭一下的力气都吝啬。 他只是在心里,冷静地计算着自己的体力消耗和剩余的路程。 途中,遇到了几个同村去县城赶集的村民。 他们挑着担子,步履轻快。 看到陆渊孤身一人,衣衫虽然干净,却狼狈不堪的模样,几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其中一人,是王老七的堂弟,他故意扬声笑道:“哟,这不是渊哥儿吗?侯府的马车,怎么没来接你啊?” 话语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诮。 陆渊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懒得理会。 这些人的眼界,只在这一亩三分地,一声鸡鸣犬吠。 而他的战场,在县城,在府城,在京城,在那座金銮殿上。 与这些人置气,是浪费他此刻宝贵的体力。 见陆渊不搭理,那人自觉无趣,悻悻地闭上了嘴。 又是半个时辰。 当陆渊的体力几乎耗尽,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时。 前方开阔处,一座青灰色的高大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清河县城。 城墙下,是一条护城河,河水算不上清澈,却给这座边陲小城增添了几分气势。 城门口,人来人往,车马喧嚣。 有推着独轮车,满面风霜的农人;有骑着高头大马,佩刀的游侠;有坐着青布小轿,神色倨傲的乡绅。 这股鲜活的、嘈杂的、充满了欲望与生机的气息,与王家村那死气沉沉的寂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陆渊没有急着进城。 他靠在一棵大树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他在分析。 分析进出城门的人群构成,分析他们的衣着、神态,判断他们的身份与阶层。 他在脑海中,迅速构建起这座县城的商业生态和社会金字塔。 这是一种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前世,他要分析读者,分析市场。 今生,他要分析这个世界,分析每一个潜在的对手与盟友。 一炷香后,他才迈开脚步,随着人流,走进了城门。 城内的街道,比他想象的要繁华。 青石板路的两侧,店铺林立,酒旗招展,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陆渊对这些视若无睹。 他没有被琳琅满目的商品迷惑,也没有被街边小吃的香气吸引。 他只有一个目标。 他径直穿过两条街,走向城东。 那里,是读书人聚集的地方,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书坊一家挨着一家。 有的门面不大,挂着“笔墨纸砚”的旧招牌,门庭冷落。 有的则装潢雅致,不时有穿着长衫的士子进出,低声交谈。 陆渊一家一家地看过去。 他在比较。 比较每家书坊的规模,比较书架上书籍的种类和新旧程度,比较顾客的消费层次。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街道尽头,最大的一家书坊。 “文宝斋”。 三开间的门面,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门楣上悬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字迹遒劲有力。 进出的,大多是衣着体面,气质儒雅的读书人,甚至还有坐着轿子来的。 陆渊知道,就是这里了。 要做,就做最大的生意。 要合作,就找最有实力的人。 他站在街对面,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衣衫。 然后,他迈步,穿过街道。 门口的伙计,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M的轻视。 陆渊视而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跨过一道无形的门槛。 一步,踏入了文宝斋。 第5章 慧眼斥画获邀约 文宝斋内,是另一方天地。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陈年书卷与新墨混合的独特气味,闻之令人心安。 这里很安静,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细微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低声交谈。 光线从高大的窗格透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粒粒微尘在光柱中上下翻飞,如同无声的精灵。 与门外喧嚣的市井,恍如隔世。 陆渊的出现,像是一滴冷水,滴进了温热的油锅里。 他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布衣,以及脚下那双沾着些许干涸泥点的布鞋,与这里的雅致氛围格格不入。 一个正在擦拭柜台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手里的抹布往肩上一搭,下巴微微抬起。 他的目光像一把钝刀子,在陆渊身上刮了一遍,最后停在他那双过于白皙、与农人身份极不相符的手上,眼神里的审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驱赶。 “小子,看清楚地方。” 伙计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这里是文宝斋,读书人买笔墨纸砚的地方。要买草纸,出门左拐,隔壁杂货铺有的是。” 这番话,引得近处几个正在选书的士子侧目,目光中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玩味。 陆渊没有理会那伙计。 他的反应,平静得有些反常。 没有愤怒,没有窘迫,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看不出来。 他只是将伙计当成了空气,径直走到一个书架前。 书架上,摆放着一排时下最畅销的话本小说。 他随手拿起一本,封面上用粗陋的线条画着三英战吕布的场景,书名《三国演义》四个字印得歪歪扭扭。 陆渊翻开书页,目光落在里面的配图上。 那伙计见自己被无视,脸上有些挂不住,正要再次开口呵斥。 陆渊却先他一步,出声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这画,错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周围几人的耳中。 伙计嗤笑一声:“你一个泥腿子,懂什么画?这可是县里最有名的周画师的手笔,一本话本,光这插画就值五文钱!” 陆渊的手指,轻轻点在画面上那个状若癫狂的张飞脸上。 “其一,人物比例失调。” “你看这画中人,臂长过膝,头大如斗,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个提线木偶。战场厮杀,力从地起,经腰背,贯于手臂。可这画中人,下盘不稳,腰身僵直,别说万夫不当之勇,便是我这般文弱书生,也能一推就倒。” 他话音一落,周围几个原本看热闹的士子,神情都微微一变。 他们虽不精通画技,但陆渊这番话,入情入理,点出了他们看画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 伙计的脸,有些涨红。 陆渊的手指又移到画面的背景处。 “其二,场景毫无章法,远近不分。” “虎牢关下,千军万马,本该气势恢宏。可你看这画,近处的兵卒和远处的城墙,一般大小。骑兵的马腿画得如同四根木棍插在地上,没有半点奔腾之势。这不叫千军万马,这叫坟地里插满了墓碑。” “噗嗤。” 旁边一个年轻士子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又觉得失礼,连忙用袖子掩住了嘴。 伙计的脸,已经从涨红变成了猪肝色。 陆渊像是没看到,继续说道: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画无神韵,徒有其形。” “三英战吕布,何等英雄气概,何等杀气腾腾?可这画上,吕布的方天画戟软得像根面条,关羽的丹凤眼画成了死鱼眼,张飞的咆哮更像是打了个哈欠。看这画,感受不到半点金戈铁马的惨烈,只觉得是几个乡下泼皮在村口械斗,滑稽可笑。” 一番话说完,陆渊将话本轻轻放回书架。 整个角落,鸦雀无声。 那几个士子看着陆渊的眼神,已经从看热闹,变成了惊异和审视。 这番点评,字字珠玑,犀利透骨,绝不是一个普通农家小子能说出来的。 伙计被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憋得通红,恼羞成怒之下,指着陆渊的鼻子就想发作。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这里……” “让他说下去。”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从二楼的楼梯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锦袍的青年,正手持一柄湘妃竹扇,缓缓走下。 青年约莫二十岁上下,面容俊朗,气质儒雅,眼神明亮而沉静,带着一丝商人的精明,又不失文人的风度。 他一出现,那嚣张的伙计立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躬身退到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少……少东家。” 来人,正是这文宝斋的少东家,徐文远。 徐文远没有理会伙计,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陆渊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新奇的古玩。 “这位小兄弟,眼光毒辣。不知对这插画,可有高见?” 陆渊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 “高见谈不上,只是觉得,可惜了。” “可惜?”徐文远扬了扬眉。 “可惜了一本好书,也可惜了白花花的银子。”陆渊平静道,“一本话本,若配上好的插画,能让读者身临其境,读书时的体验,便会截然不同。我称之为‘沉浸式阅读’。” “沉浸式阅读?”徐文远咀嚼着这个新奇的词汇,眼中兴趣更浓。 “没错。”陆渊的思路清晰无比,“好的插画,能将文字的想象空间具象化,让关羽的义薄云天,张飞的粗中有细,都跃然纸上。如此一来,话本便不再仅仅是话本,而是一场视觉的盛宴。读者看得过瘾,自然愿意花更多的钱。一本卖二十文,配上好画,卖四十文,五十文,都有人抢着要。” 徐文远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他是个商人,陆渊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他的痛点。 但他仍有疑虑。 说得天花乱坠,谁都会。 “说得好。”徐文远合上折扇,在手心轻轻一敲,“可这世上的画师,画花鸟鱼虫者众,能画出你所说‘杀气’的,凤毛麟角。小兄弟口若悬河,不知手上功夫如何?” 这是激将,也是考验。 陆渊笑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借纸笔一用。” 徐文远对着那早已呆若木鸡的伙计一摆手。 伙计连忙取来上好的宣纸和笔墨。 陆渊却摇了摇头,他走到一个角落,捡起一截画师写废了的炭条,掂了掂。 “用这个就行。”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陆渊将宣纸铺在柜台上。 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前世看过的无数经典影视剧、漫画中的关公形象,与《三国》原著里的文字描述,瞬间融合、打碎、重组。 下一刻,他睁开眼。 那双眸子里,再无半分温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他动了。 手腕翻转,炭条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没有勾线,没有打稿。 寥寥数笔,先定轮廓。 一笔,是赤兔马扬起的前蹄,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一笔,是关公微微后仰的身躯,将全身的力量都蓄在了腰间。 再一笔,是那柄青龙偃月刀的刀锋,寒光凛冽,仿佛要破纸而出! 周围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张白纸上。 他们看见,陆渊的手指在急速地移动,炭条的侧锋在纸上大面积地涂抹,制造出光影的明暗对比。肌肉的贲张,铠甲的质感,战马呼出的白气…… 一切,都在以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方式,被创造出来。 最后一笔。 陆渊用炭条的尖端,点在了关公的眼睛上。 那是一双丹凤眼。 微微眯起。 没有怒火,没有咆哮,只有一片俯瞰众生的冷漠,和一丝即将挥刀的凛然杀意。 画,成了。 纸上,关公勒马横刀,须发皆张,身后的披风被劲风卷起,如同一片燃烧的火云。 他胯下的赤兔马,人立而起,马蹄下,仿佛踏着千军万马的尸骸。 整幅画,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张力。 那股凌厉的杀气,几乎要从纸面上喷薄而出,刺痛每一个人的眼睛! 徐文远身体微微前倾,握着折扇的指节,因用力而绷紧发白。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画,呼吸,都忘了。 他读过十年书,见过无数名家画作,却从未见过如此画风! 这画,有魂! 这画,有杀气! 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从一场金戈铁马的大梦中惊醒。 他挥手屏退了周围早已看傻的伙计和客人,郑重地对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少年,深深一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态度,已然天翻地覆。 “在下徐文远。”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可否……楼上一叙?” 第6章 谈妥条件 陆渊早听那伙计叫出徐文远的身份。 听到他特意相邀便明白自己刚刚露了一手,已经赢得对方的尊重。 不论陆渊曾经如何得意,现在他的身份都与这位“少东家”千差地别。 他不知道徐文远居心如何,想要不被看轻,便需要展露自己的本领。 现在,他的第一步已经顺利达成。 “如此,甚好。” 陆渊不亢不卑地随其上楼,由得伙计奉上雨前新茶。 徐文远本来就看到陆渊的手段,此时更见到他的气度,心中万不敢小瞧了。 不等陆渊开口,他先摆出诚意。 “刚刚见到兄台手段,真是大开眼界。” “而且,之前听兄台说起话本,也颇为内行,正巧在下家中经营几家书社茶楼,若能得兄台之助,必大有进益。” 陆渊点了点头。 跟商人打交道,便有这等好处。 很多事情说话可以直接一点,并不忌讳“言利”。 徐文远直接提出邀请,希望得到陆渊的帮助,也并不在意他表现急切,会被陆渊“吃定”。 陆渊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也省了许多绕圈子的精力。 “少东家有此诚意,陆渊自然也乐于分忧,只不过要在下效劳,须得许我几个条件。” 徐文远虽是年轻,但经营家中产业日久,也称得上见多识广。 他见多了各种行业里的怪人,也不以为意。 “陆兄尽管开口,大家坦承相待,才方便日后合作嘛。” 陆渊沉吟道:“我可以为文宝斋的话本刻画,但并不直收工钱,而是指定几种话本,直接拿定售卖所得银钱的分成。” 徐文远愕然以对。 “陆兄的意思是,以售卖分成代替工钱么?如此做法却是为难本府帐房了。” “似是三国话本,早有所售,总不好之前售卖所得,也要先拿一笔钱出来给陆兄分成啊。” 徐文远倒是不太心疼那些银钱,只是他行商讲究一个公平。 文宝斋早前购得话本,印册售卖是利,何人分得何利,早有定论。 他有信心,得到陆渊之助,可以令自家的话本销量大增,但是能得利几何,他也没有经验。 陆渊微微一笑,明白对方顾虑。 “少东家不必忧虑。” “贵斋经营多年,之前的话本销量几何,必是早有帐目,我不会占什么便宜。” “由我选定的话本,加入插画之后,至少要销量翻倍,才从中分利,而且只计多出来的销量,少东家以为如何?” 徐文远不禁大惊,再次对陆渊刮目相看。 此人对于自己的本领竟有这等信心? 不过,他也没有回绝,毕竟是陆渊自己的提议。 只是为了展现诚意,他也主动加码。 “若陆兄真能达成这目标,那么不但可以分得利钱,徐某也愿意在家中作保,直接由陆兄主掌城中书斋,薪俸可与本商号下最资深的掌柜相当!” 陆渊却没有考虑,直接摆手。 “掌柜之事便免了,我第二个条件便是,只署笔名,少东家绝对不可对外透露我的真实姓名。” “哦?” 徐文远微微挑眉,立即想通了其中关节。 “想来陆兄之志,不止于本书斋,那倒也罢,大家提前说明,坦承合作,也免得日后生出误会。” 他很清楚陆渊这个条件是何原因。 看陆渊的打扮气质,必是读书人,而且日后当是志在功名。 当时市井之间,颇兴话本评书,不但书斋高价所求,在茶馆酒楼,也能由说书人之口吸引大量读者追捧。 若是话本作者名气增大,更会引得诸多书斋高价求其作品,其利甚大。 但此“利”于读书人而言,却未必尽是好处。 假如对方所图只得钱财,那自是无妨,但若是有志于功名,那么所著的话本小说反而会成为妨害。 朝廷以科举取士,士子地位远高于其他行业,一朝中举,往来之间便不缺达官贵人,若得进士之身,则朝廷便授予官职。 试想,陆渊日后考取进士之时,却先因给话本作画而出名,让同届举子与主考官把他跟“市井之戏”联系起来,印象上便先生了轻视之心。 哪怕他们自己也常以听读话本取乐,但也正因为此,谁甘心成为同届举子与主考官的“乐子”作者? 徐文远之前也曾接触过几位话本作者,对他们的想法还是很清楚的。 “好,此条件我现在就可答应陆兄!不知还有什么要求否?” 陆渊见徐文远如此痛快,也是微微露出笑意。 “如此,我们便可合作,今日便可订立契书。” 此行之顺利,让陆渊心中放下心来,而他走上科举之路的第一笔资金也算是有了着落。 两人订立契书的同时,陆渊听到了脑海中响起系统的声音。 【检测到宿主得到谋生之业,可以得到稳定收支持科举之路。】 【奖励:“才气值”30点。】 【当前才气值:40/100(初窥门径)】 【额外奖励能力:察言观色(初级):可以在多数场景下,留意到所有人的表情细微差别,以此分辨目标人物的心理波动。】 陆渊微微点头。 这次得到的才气值奖励有何好处,尚未显现,但是这个察言观色的能力,听起来颇有用处。 徐文远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 既然与陆渊议好,便取得现在书斋中主营的话本,同时召来专责抄录堪印的老师傅们,前来与陆渊协调。 陆渊早就算计好了,直接挑了三国等几个较有知名度的话本。 徐府手下的一位老掌柜余鲜仁先是听闻,少东家不与他们这些老掌柜们商议,便许给陆渊优厚的条件,又见他所挑的话本,不由得冷笑起来。 “这位陆姓后生倒是会挑呐,这些话本本受欢迎,传播亦广,便不需要劳什子插画也不缺买家。” “陆家后生随便画些插画,若是走了运,话本卖得更好,那尽归到你的功劳之上了。” 余鲜仁乃是多年的掌柜,在商场浸淫日久,信奉的便是“无商不奸”的道理。 莫看陆渊是读书人,在他眼里与其他的“商人”没什么分别。 更兼他没什么名气,在余鲜仁眼中,少东家真是被他迷了心窍,才会许他分得利钱。 徐文远怫然变色,他以为自己招揽了难得的人才,却没想到府中老掌柜如此不给面子,闹得气氛直接僵住。 第7章 小小矛盾 陆渊并未因为余掌柜的话而动气。 他效命于徐府,事事当以徐府的利益为先,又极有资历,对自己不心服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他的质疑却有极大的漏洞。 他阻住徐文远的喝问,直接由自己站出来面对。 徐文远虽然贵为少东家,又对他极为看重,但若只是托庇于对方护翼之下,那只会让这些老师傅对自己更加轻视。 既然他要以话要谋生,那自然要竖立威信,让大家明白他是凭自己的本领立足的。 “这位余掌柜所说有问题,你们既然知道我与徐兄所立的契书内容,那我倒要问问,想要让话本售卖翻倍,是那些小话本更容易,还是三国这等话本更易?” “呃……这……” 余鲜仁皱眉一想,突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越是受欢迎的话本,流传亦广,而且其他书斋也必有经营,竞争激烈,余老身为多年的掌柜,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余鲜仁脸色涨得通红。 被陆渊点出来之后,这些道理确实浅显。 他刚刚主要是欺陆渊年轻,而且得了厚利,心中不忿,这才没有深思,先站出来发难。 不过,现在他被陆渊的反驳,弄得在其他老伙计们面前丢了脸,却并没有反思自己,而是更加记恨于眼前的后生。 其他几位掌柜和师傅,却是暗暗点头,觉得这陆渊后生所言颇有道理。 所有人都知道三国话本受欢迎,但是想要再令其翻倍,谈何容易,非有极度自信之人不会挑选。 其他的,陆渊还挑选了几本志怪类的话本。 徐文远与众人都已经见识过他的手段。 他既然画出的武将如此英武,杀意与豪情几乎透画而出,那么画出神魔志怪,自然也有相当的风采。 其实,陆渊心中知道,真要只是为了赚钱,他同样可以挑选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 此类话本,最是受到读书人乃至于香闺之内的追捧,而且更易激发人的想象力。 陆渊的见识,岂是他们能比,只要他寥寥数笔,便可以让他们的想象力化虚为实,而且心甘情愿地奉上银钱。 但是,陆渊还不至于被银钱冲昏了头脑。 便是给志怪小说作画,暴露出去,也“只是”会让部分士人轻视于他,觉得他混迹于市井,贪图于小利。 但换成是才子佳人的话本,而且画得稍有露骨,那就不是轻视,而是鄙视了。 世风如此,陆渊断不会行那不智之举。 “宋师傅竟是漓风楼的先生,在下经过之时,也从街巷之间,听闻先生说书的本领,确能引人入胜。” 陆渊听徐文远一一介绍过后,很快把余鲜仁的责难丢到一旁,注意到了说书先生宋濂。 宋濂并非掌柜身份,能以一说书先生而被徐文远奉为上宾,可见其能耐。 徐文远笑道:“宋先生实乃说书的大家,在漓风楼不知替我徐家吸引了多少客人,便是连我自己也很喜欢听先生说书的。” 宋濂却没有余鲜仁那等高傲的姿态,含笑道:“少东家客气,陆小兄弟抬举。” “只是陆小兄的本领,宋某却难有受益,总不能说书说到一半,把书中插画展示给众位客人吧?” 陆渊微微一笑:“在下要与宋老商量之事,正在于此。” “便是为话本所作之话,同样能与宋老的说书本事合而为一,必能更受客人欢迎。” 不仅是宋濂,就连徐文远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哦?陆兄还有什么主意?” 陆渊说明道:“在下曾听闻有一种皮影戏,可以将在下所作的画作以特殊方式剪下来制成画人,以竹枝操作,以白布为幕,以画为戏。” “如此,再配以评书讲解与各种乐器,能让人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比之评书另有一番感受。” “甚至于不需要宋老这等水准的评书大家,便是宋老的几位弟子便可胜任!” “皮影戏……” 徐文远奇怪地扫了其他府中老师傅一眼,不论是那些掌柜还是宋濂,都是微微摇头,显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玩意儿。 他有些犹豫地道:“陆兄口中所言倒是新奇,但在下确是没有见识过这等玩意儿,说多受欢迎,恐怕也作不得真吧?” 陆渊明白徐文远的顾虑,到现在为止,他们也只是见过自己所作之画而已,便是话本之中添了自己的插画有何效果尚未见真章呢。 他含笑道:“徐兄可知要做出这皮影戏,需要成本几何?” 他便将自己所知,皮影戏所需准备的物什一一说明,至于乐器师傅等徐文远自然更清楚雇佣人手的花费。 听他说完,徐文远才转忧为笑。 “那便好说,到底是花不了几个银子,在下便作主,先按陆兄所说的组织起人手,皮影人物等就劳烦陆兄,至于配文说书则要拜托宋先生了。” 徐文远本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之前只是担忧新组织起从来没有听闻过的皮影戏班,花费过巨。 既然成本不算太高,便冲着陆渊先搞了起来,便是最后白白花费了,也可以在话本之上赚回来。 陆渊知道徐文远如此痛快,颇有给自己人情的意思,不过面对做事爽快之人,谁都会产生好感。 “好!前面几班戏,在下免费作画,真等皮影戏看到收益,再与少东家商量分利之事不迟。” 定好诸多事项,陆渊也跟所有的掌柜们熟识了,之后徐文远便直接安排他住在距漓风楼不远的房舍之内。 此处房租花费确是不便宜,不过也体现出徐文远心中之急切。 他主动提供便利,自是希望他能尽快赶画,加入新刊印的画本之中,以观效果。 陆渊来县城之前,便已经做好准备,难得此事极为顺利,初入文宝斋便遇到了徐文远这样痛快的合作伙伴。 凭着他的本领,算是“空手套白狼”,避免沦为人家的打工伙计,生生赚了个“合伙”的身份。 他也希望早早得利,休息一晚之后,便开始努力作画。 其中虽是辛劳,但于他而言,却有种难得的满足感。 第8章 兴起风潮 “大家莫要慢了!” “文宝斋的新话本又到了,迟了的便抢不到了!” 大清早,街头的吆喝声便打破了清河县的宁静。 众多士子早就盼着这一天,听到盯哨的同窗吆喝,呼啦啦全都涌了过去。 而文宝斋的伙计们却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按照少东客与“陆先生”提前的吩咐,摆放完话本之后,便已经在店外列好“人墙”。 他们人为地站在那里,而外面的士子们便是再心急,也不好当众做有辱斯文之事,只能乖乖按照“陆先生”的设计,进行排队。 虽是很多人往文宝斋挤,但却出奇地极有秩序。 便是为买笔墨而来的老顾客也没有过多地受到打扰。 “看看,真不愧是文宝斋出的话本,这画面栩栩如生,真是威武。” 那些先一步抢到话本的年轻士子似是显摆般地摆弄着书页,故意把其中带有插画的让其他同窗看到。 果然,其他还在排队的士子伸长了脖子,纷纷露出艳羡之色。 “走,既是买到了话本,那不如趁机去一趟漓风楼,听宋老先生的评书,再配上北山新茶,那才够味道!” 这些士子家境优渥,读书的本事自是有高下,但是论起“享受”二字,他们却各个内行。 “对了,你可曾听说,宋先生让几个弟子,搞起了什么皮影戏,晚间就要在漓风楼演艺一番呢。” “从来没听说过那等物什,但是冲着宋先生的名头,还是可以欣赏的……只是,为何他们要晚间才开始?” “这却是不知,反正太阳落山后也是闲来无事,到时看看便知。” “嘿嘿,卢兄果真无事么?” 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往漓风楼而去,路上还隐约传出某种猥琐的笑声。 清河县不但是上县,而且居于“清河”“漓水”的交汇之处,多年没有战乱,休养生息自是中原之地的富裕之所。 因此县城之中青楼楚馆倒也有几间,为太阳落山之后唯一的“娱乐消遣”之所。 只不过,这些年轻士子虽是心向往之,但多不要顾及自己的名声和家族的脸面,当是不能公开前往。 不过众人私下里是如何行事,却是无人可知了。 此时,漓风楼的热闹,也绝不下于文宝斋。 宋濂的说法还是有误。 他觉得陆渊画技虽高,但对于他的说书却无太大帮助。 可是,文宝斋高调重新印制三国等话本,不但引得洛阳纸贵,更成为小小清河县中的热门话题,让“三国话本热”再次兴起。 而宋濂本就是评书大家,众人也乐意跑到漓风楼,或饮酒或品茶,同时听宋先生的评书。 …… “陆先生对于人心把握,真是比你的画技还要厉害。” 漓风楼的雅间之内,徐文远看到自家产业宾客云至的情形,哪怕他向来性子沉稳,此时也笑得合不拢嘴。 “这些年轻士子,不但懂得享受,更重要的是爱趁热闹。” “现在清河县中最热门的话题便是我家新版的三国话本,众士子津津乐道,宋先生看到这么多宾客,想来也十分高兴。” 徐文远可是知道,近些时日,见到自己的评书“更”受欢迎,宋先生非常乐于配合陆渊搞起的皮影戏,叮嘱自己的几个学徒万分上心。 陆渊也是趁着难得的空暇,与徐文远一道前来看看自己的“成果”。 这些时日,他便在徐文远安排的住处,一直作画,尽可能更快地积攒银钱,借着今日也当是休息一下。 听到徐文远的夸赞,陆渊并没有说什么谦虚之辞,而是微笑道:“等到晚间,皮影戏正式上映,明日必会在县中引起新的议论。” 徐文远满意点头。 看到新三国话本如此受欢迎,他对于陆渊的能力再无怀疑,对于皮影戏上映的效果也抱有极高的期待。 当然了,作为商人,他更加认清了陆渊的“价值”所在。 “陆兄,算来你我合作也有一段时日,我对于陆兄的生活却是过问得少了,来,这个你先收着。” 徐文远从怀中掏出一块红色绸布,直接摊到桌上,里面竟是几块碎银子。 陆渊在侯府之时也是有见识的,粗一搭眼,便估算出其分量怕在十两之间! 十两白银? 陆渊略有些惊讶地看向徐文远。 现在新三国话本确是洛阳纸贵,连带着徐府掌握的生意皆是火爆,但是他们合作时日并不算长,现在自己给徐家提供的收益,恐怕也远没有达到这个数。 陆渊现在可是非常清楚,十两银子是多大的一笔财富。 徐文远从容地点了点头:“莫说陆兄的才华尚未完全展现,我们还有几个新的志怪话本要靠陆兄之才。” “便是三国话本日后带来的收益,陆兄也完全可收得这些许银两,在下对自己的眼光和估算还是有信心的。” 徐文远确是有心之人。 既然他可以断定,自己日后必能赚到超额的利润,那现在做得大方一些,与陆渊的未来合作便会更长远,更愉快。 而且,他还非常贴心,把十两纹银换成许多的碎银子。 陆渊平日花销不大,新的皮影戏又多靠着徐府张罗,用碎银子更显得方便。 “陆兄大才,却不想显自己之名,想来他日之志依然在于科举。” “正好我文宝斋经营笔墨纸砚,亦有经营圣人著书,陆兄所需尽可以在本斋购买,我已经吩咐过掌柜,都以成本价给陆兄便可。” 就算陆渊明白,徐文远这些做法是为了更多地搏得自己的好感,也希望彼此合作时间更长些,依然觉得心中大为受用。 似徐文远这样,行事爽快,出手大方,行事又体贴的人,谁不想交个朋友? 纵使自己已经积攒够学习经书所需之银,也会维持跟徐文远的人脉。 他慢慢点了点头,不再客套,而是直接把红绸布包着碎银收入怀中。 就在此时,漓风楼外突然引起一阵骚乱。 正要进门的几位客人被推得东倒西歪,却无人敢于发出不满之声,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 第9章 宋家手段 “几位爷,我漓风楼打开门做生意,欢迎四方来宾,几位若是想品一杯香茗,想听听咱家宋师傅的评书,那便请就座。” “但若是有意与漓风楼为难,还请速速离去,不要影响本楼其他宾客!” 漓风楼乃是徐家的主产业之一,在此经营的也是府中老掌柜何掌柜。 他老于人事,见到对方来意不善,直接带着伙计先把他们跟楼中入座的客人隔了开来。 不论对方来意为何,是辱骂是打砸,都先要把他们跟普通客人隔开。 楼上座椅便是损坏了,最多可以赔些银两,但若是把客人伤着,那场面便难看得紧了。 来者为首的乃是一个身穿文士装扮,身材较为肥胖,年纪跟徐文远相差仿佛的男子。 他站前一步,持着折扇的手猛然一挥,直接把何掌柜挥到一旁。 “不开眼的东西!看清老子是谁!凭你也配与老子搭话?让你们东家出来见我!” …… 楼上雅间之中,陆渊奇怪地看向徐文远:“莫非此人是冲着少东家而来?” 徐文远脸色已经极为难看。 “宋炳业!宋家跟我们徐家也算是老对头了,而且此人……哼,我下去看看。” 看徐文远的脸色和刚刚的语气,恐怕这宋炳业跟他还有些私人恩怨在。 陆渊不用想,也知道对方在这种时候直闯到漓风楼来,恐怕多半是与徐家再次刊印话本,连锁带动诸多产业生意有关。 陆渊之前并不知道这宋家家中到底经营什么产业,但是既能与徐家成为老对手,恐怕彼此产业多有交集竞争之处。 “如此,我便跟少东家一起下去会会他们。” 陆渊本非多事之人,特别是现在,他尚无功名在身,立足未稳,便是一个商人世家也是自己得罪不起的。 但是,若他猜测无误,对方此来怕是也与他有关。 准确地说,是与他的插画有关。 何况,徐文远招揽于他,种种待遇皆算用心,自己也对徐家颇有好感,若有可尽力之处,与他一共应付宋氏发难,也在情理之中。 …… “宋炳业!你也知道此处乃是漓风楼,不是你们宋家的望凤阁,休要在这里撒野!” 宋炳业只听声音,便冷笑一声:“呵,徐文远你好大的口气。” “自己的掌柜说什么打开门做生意,竟然还把人拒之于千里之外,原来这便是你们徐家的经营之道啊!” 徐文远冷冷地道:“你宋炳业此来是当本楼客人的吗?带这么多人,气势汹汹,还对我家老掌柜无礼,我还当你是来砸场子的!” 宋炳业神色一滞。 他张口就要先责难于徐家,想先占一点儿口头的便宜,却是得意忘形之下没想到人家根本没必要对自己讲什么客气。 不过他是绝对不会口上服软的,立即转个话题。 “咳!姓徐的!你也知道大家都是开门做买卖的,天下之利,天下人都有份,但是你们徐家行事太不地道了。” “市井上的话本难道都是你徐家写出来,是你徐家传扬天下的吗?凭什么好处都让你徐家占尽了?” “买话本到你徐家的,听话本来你徐家的,据说还要唱劳什子戏,连看话本也要到你徐家的了!” “徐文远,你这是不把我们宋家放在眼里啊。” 一旁的陆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商人之争,还真是赤裸裸啊。 严格来说,商人相争,各凭本领,没什么道德可讲,更不是谁“欠”谁的。 每一份银钱,谁有本领谁就赚,你赚不到只能怪自己。 可是实际上,人心不足,遇到亏损谁会怪到自己头上? 看,宋家这便直接带人打上门来了。 当然了,宋炳业如此行事,落在众多士子与市井街坊眼中,是极难看的,背后必要被取笑。 但是看宋炳业一副二世祖的嚣张模样,他显然是不会在乎自己乃至于背后宋家的风评的。 徐文远冷笑道:“宋炳业你这话就外行了,话本人人皆有,我宋家自有办法让它更受欢迎。” “那些客人皆是自愿来到我家书斋买书,可不是我徐家拿刀逼着他们来的,这话本虽不是我徐家写的,但却加了我家请来画师所作的插画,你不服也自己找画师去!” 若非早就跟陆渊约定好,徐文远真想当面向他说出,此人便是我徐家请的画师,狠狠打他的耳光。 其他被隔开,但依然在看热闹的年轻士子们纷纷吆喝起来。 他们本就是好事的年纪,看到自己没什么危险,才不管事情会闹大呢。 他们都听得,此事本是徐家占理,他宋炳业带人来闹,就是眼红徐家赚了钱。 做出这等事来,实是下作丢人了些。 宋炳业听到他们跟着起哄,声音多是声援徐文远的,脸上更是铁青。 但是,那些士子们本是宋家也要争取的客人,而且背后说不定还有些来头的,他断然不能把心中的无名业火发泄到他们身上。 宋炳业怒道:“说了半天,这还不是你们徐家耍弄的手段吗?” “自己写不出新话本来,便玩弄手段。作什么插画,真真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大家不过贪图一时新鲜,还真以为你们徐家能一直风光下去吗?” 此话,便是陆渊也不禁动了怒气。 他虽然不想因为这等小事便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凭着双手辛苦赚得银钱,非偷非抢,对方也不过是一介商人,凭什么如此贬低自己的成果? “正如徐少东家刚刚所言,阁下真有本领,便自己也请画师作画便是。” “说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不过是自己无能的借口而已!” 徐文远立即附和道:“正是,我徐家能得意到几时,恐怕不是姓宋的你空口来定,乃是由大家伙说了算的。” 宋炳业还真是有备而来,闻言轻蔑地扫了陆渊一眼。 “呵,几天不见,你又从哪儿找了个跟班走狗?” 徐文远正色道:“你把嘴放干净点儿!此人乃是我新交的朋友,陆渊,他日你必会再听到他的名字,到时候你也必定会后悔现在的目中无人!” 徐文远越是跟陆渊接触,对他的本领便越是有信心。 作为一个商人,他相信陆渊他日必非池中之物。 第10章 正面打擂台 宋炳业看陆渊的穿着没甚特别之处,甚至于相对普通的士子还略显寒酸了点儿。 但是,陆渊气质凝静如渊,似乎是见过大场面,自己竟是完全看不透他,更无法凭气势压服于他。 不过,宋炳业今日不是冲站他来的,只是把他的名字和样貌先记在心里,然后向旁边一指。 “你会交朋友,我宋炳业也会,你看看这是谁!” “刘业刘兄,早二十年便已经是本县的童生,才华那是不用我吹的,现在刘兄已经加盟我们宋家,不日就将写出新的话本!” “大家若是信赖刘兄之才,还请多多期待,到时候我宋业必在县内张榜,大家可以捧场。”宋炳业刻意提起刘业的“童生”身份,果然引得漓风楼内的诸多士子探头来看,刚刚非议的声音完全安静了下来。 宋炳业再次提高了声调,示威似地道:“徐文远你怕是还不知道,刘业兄过去可是府上举人老爷胡老爷的弟子哦!” 这下子,年轻士子之中爆出一声声惊呼。 就连徐文远也露出错愕的表情,只有陆渊一人,依然神色如常。 在清河县中,一位举人的名头,那足够唬人,但是在陆渊眼中却不算什么。 而且,宋炳业的介绍,也暴露出刘业自己的问题。 果然,听到宋炳业如此说明,刘业自己却不像他一般得意,反而露出强忍着惭愧之色的表情。 徐文远明知有些示弱,还是忍不住探问道:“胡举人,莫不是郡府的那位胡德林胡老爷?” “呵,你还不算孤陋寡闻,正是胡德林老爷。他的弟子所著话术,那文才完全不用怀疑,想来诸位也开始有所期待了吧?” 其实宋炳业这话有问题。 话本是否好看,跟作者是否有功名在身,并没太多关系。 甚至于,一个人的才学高低,也不完全跟功名有关。 但是刘业的身份,对于那些士子们来说,却让他们高看一眼。 对方既是童生……虽然年纪大了点儿,但也算是“士子”之一,跟他们乃是同样的,大家不由自主会高看一眼。 刘业勉强压下心中的不自在,顶着师傅的名头,向大家见了个礼。 但是,此时陆渊却微微一笑,直接道:“在下却是好奇,刘兄是几年前中得童生啊?” “既然刘兄有胡举人那等名师,只要再进一步,考得秀才,依朝廷之制,便能免除田税和徭役,刘兄怎么把时间蹉跎于此呢?” 陆渊的话像一根刺,直扎到刘业的心底。 刘业脸上露出惭愧羞恼的表情,甚至于没法正面反驳陆渊的话。 其他士子也听出了奇怪之处。 陆渊并没有进一步“追击”,只是在心中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己猜得没错。 刘业恐怕早就成为童生,但是十数年来未得寸进,连他自己都没有考取秀才的信心了。 别看宋炳业替他吹嘘,说刘业乃是郡府胡举人的得意弟子。 实际上,以胡举人那等身份,“名义上的弟子”不知道有多少,能不能记得刘业这等人都两说呢。 刘业自知已绝于功名,本身恐怕也没有特别的家世身份,自然要想办法谋生,便答应了宋炳业写话本。 而且,他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直接当众露面,让大家知道自己会为宋家写话本,也不需要在意此事会不会妨碍自己以后的科举,在未来同窗和考官心中的地位。 那宋炳业倒是懂一些“炒作”的道理,直接就借着刘业童生的身份来吸引眼珠,同时故意大闹漓风楼。 表面上看,宋炳业是自取没趣,但他也借着徐文远的“势”,让大家对宋家未来的新话本产生了兴趣。 陆渊不禁摇了摇头。 宋炳业这些手段,才真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真正能如三国话本一般广受欢迎的,哪有那么容易写得出来。 最后等话本上市,大家见识过了“刘业之才”,现在的炒作只会加倍反噬。 到那时,陆渊可以肯定,宋炳业只会把刘业自己推出去成为挡箭牌。 现在宋家把刘业当成座上宾,以他吸引众士子的眼珠,利用他为宋家谋利,等到反噬之时,根本不会在意他的死活。 陆渊与刘业本无交情,现在因为各自立场,甚至可说是“对头”。 只是对方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而已。 不过,陆渊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在侯府的某种遭遇。 当你有“价值”之时,便被人人捧为上宾,一朝没了“价值”,人人都会踩上一脚! 他带着几分诚恳地道:“我虽与刘兄并无交情,但是刘兄能得童生的身份,也是经过不少努力,可不要一时走错,他日后悔莫及呀。” 刘业完全错愕。 他跟这年轻书生不过是初次见面,不明白对方为何语带至诚,要对自己进行规劝。 宋炳业见情况不妙,直接拦在了陆渊和刘业之间。 “喂!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如此跟刘兄讲话?看你年纪,可别说自己已经中得秀才了?” “徐文远!你的跟班还想当众拉拢我的朋友?如此行事,难道还不算下作吗!” 刘业此时也“反应”了过来,看向陆渊的神色转冷。 “这位……陆小兄弟,顾好你自己吧,等你也有功名在身,再教训我也不迟!” 宋炳业借机道:“诸位,今晚我们宋家特意从郡府请来了有名的戏班赵家班在望凤阁上台,唱得正是三国话本中的名段!” “而且,今晚望凤阁茶水皆不收银钱!望大家都来捧场!” 徐文远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们早就放出消息,漓风楼今晚将首次上映新制的皮影戏,此事在清河县早就传开。 而宋炳业借着来找麻烦的机会,公开宣布请了郡府的戏班,同样在今晚唱什么名段,摆明了是跟他徐家打擂台啊! “宋炳业,你不要做得太过分!” 正当他要带着伙计发难之时,却被陆渊伸手拦下。 “徐少东家,众人都看在眼里,行事当谨慎。” “而且,这样不是正好吗?大家便打一打擂台,看看哪家更胜一筹,若是众士子乐于在咱们漓风楼捧场,也能让宋家心服口服!” 第11章 期待感 夜幕之下,天气已然凉爽,偶起几声蝉鸣也被人们的叫喊声音盖了下去。 漓风楼与望凤阁都建在清河县中极为繁华之所在。 往日太阳落山之后,街巷之中也已经沉寂下来,偶有相约喝酒的士子或者纳凉聊天的长者出现。 但是今日,街巷之上灯火通明,便是过年都没这般热闹。 徐、宋两家自掏本钱,把商馆仓库里的大灯笼都找出来撑于街巷之上,戏班还未开始,先找伙计们搞起热闹,吸引人们好奇。 而早早得到消息的年轻士子也是极给面子,纷纷起哄。 至于附近的百姓,倒并不嫌弃他们的“扰民”之举。 平时清河县内哪有这等热闹可凑,哪像现在,老人离得远远地看戏吃瓜,孩子们则是无所顾忌地凑到近前跑跳欢呼,欣赏着平时根本见不到的灯笼。 …… 漓风楼上,徐文远略有些紧张地把折扇扭得变了形。 最后,他收回望着楼下的目光,转回到陆渊身上。 “陆兄,你为何阻止我减免漓风楼的茶酒茶?你也看到宋炳业的手段,现在我家酒楼前的热闹,可是被他望凤阁给比下去啦。” 宋炳业也是舍得砸钱的主儿。 今日在漓风楼放出话来,说免除晚间望凤阁所有的茶水钱,果真说到做到。 许多的士子或许是贪图这一点茶钱,或者就是享受这种“特殊待遇”,多聚到望凤阁内。 单论戏班开场前的声势,漓风楼虽然也不算差,但确实比望凤阁弱了一大截。 陆渊微笑道:“敢问徐兄,难道现在在漓风楼里的客人少么?” “我刚刚从外间进来,却是看到不但多有人聚在一楼与门外看热闹,二楼三楼更已经坐无虚席,再吸引更多的人来,徐兄要怎么招待?” 徐文远听他如此说,误以为陆渊是不懂得造势之举,也轻视了造势对于两家商会竞争的影响。 “这可不止是酒楼之内能装下多少客人的问题。” “今晚过后,不论是清河县周围的士子们,还是市井坊间,都会议论今晚两家之争。” “哪怕最后各家酒楼都赚到了银钱,都很受欢迎,但是若是某一家被大家认定了是输家,那影响也会很大,而且很难再扳回这一局了。” 徐文远所说的道理,陆渊却是早就全想到了。 “故此,只要我们最后成为赢家,现在的气势高低,也就没有影响喽?” 徐文远只能苦笑。 他自是知道皮影戏乃是陆渊一手设计,而且也说服了自己,找来了配乐的名手,还有宋濂的弟子,他自然非常有信心。 可是,宋炳业也是自郡府重金请来了名家戏班。 人家既然在郡府上闯出诺大的名气,自然有本事在身,可不是宋炳业那种只会耍嘴的家伙。 现在人家“屈尊”来到清河县,想来能轻易把这些宾客们唬住。 徐文远自然也是很愤怒宋炳业跑到自家酒楼里示威,更想通过今晚的皮影戏狠狠地打他的耳光。 可是,他却没有陆渊那么大的信心。 陆渊看到他有些心神不安的样子,只能耐心解释。 “宋炳业的手段,确实能吸引很多贪小便宜的客人,也能在事前壮大声势,但这对于今晚的胜负毫无影响,反而会降低望凤阁请来戏班的层次。” “你想想,本来大家都会更加好奇由郡府特意请来的名家戏班到底有何手段,心中必是抱有极高的期待。” “但现在,大家变成冲着那一碗碗茶钱才聚于望凤阁,在心中,等于已经降低了期待感。” 徐文远听得似懂非懂。 他还真没有从这些心理层面,思考过今晚两家酒楼的客人有何区别。 陆渊续道:“我们漓风楼布局多日,早就把众人的期待感拉得极高,也因此,哪怕本楼并没有优惠什么茶水,依然坐满了人,甚至连楼外也挤了很多士子。” “现在围在外面的那些人,都很期待,闻名久矣的皮影戏会是何等奇妙,这种好奇心被高高吊起,越是长时间无法满足,他们心中便越是奇痒难耐,越渴望看到。” “徐兄试想,你若是那些士子中的一人,等今晚戏散,听到二楼三楼的同窗们满足而归,在你面前狠狠吹捧皮影戏有多么精彩,会产生什么想法?” 徐文远猛一拍手:“那我会更加期待,便是为此花费重金亦心甘情愿。” 陆渊点头赞同,补充道:“不止如此,还会提高对于皮影戏的评价,所以我敢断言,今晚过后,望凤阁的声势反而会被我们漓风楼彻底压过!” 听到陆渊的安慰,徐文远大体明白了他的布局,也乐于陪他赌这一把! …… 陆渊亲自绘制的各种皮影人偶被抬了进来,而且楼上垂下巨大的白幕,伙计们把灯光调到相应的角度。 “哇!快看,那不是关云长关老爷么!” “赵子龙,那必是常山赵子龙,好英俊呐。” 皮影戏尚未开始,单是那些新制出的皮影人偶,便引来众宾客的阵阵惊呼。 他们多在文宝斋购得新制的话本,本以为话本之上所绘的插画便已经是栩栩如生,似是真正看到了那一位位三国英雄。 今日见到皮影实物,才更觉得那些人物似是从书里“活”了过来。 单从那一片片人像身上,便能感觉到战场的杀伐之气。 而且,这些人偶完全满足了他们以前对于三国英雄们的种种想象。 “那不是宋先生么?他要亲自来评说皮影戏的段子么?” 常来漓风楼的客人,对于宋濂也是极为熟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在灯光阴影处坐定,立即便认了出来。 大家尚不知道这“皮影戏”是如何唱法,但是大家对于宋濂师傅极有信心。 今晚便只是听他再说一次书,也完全值回茶酒钱了。 宋濂本不想喧宾夺主,但是听到有客人们认出了他,便也点头致意。 他多年效力于徐家,受到徐家礼遇,自然不能在这种关头让徐家坠了风头。 所以,他没有按计划让自己的徒弟们上场,而是亲自坐镇。 单是他在说书之上的功力,便足以抵消那所谓的郡府戏班的名头了。 “啪!” 随站惊木一拍,数道皮影贴上白幕之上,陆渊亲自设计的皮影戏,正式开场! 第12章 光影为兵 惊堂木猛地一拍,那清脆的响动让整个漓风楼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二楼高处悬挂的那块巨大白幕之上。 幕后灯火摇曳,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神秘的昏黄之中。 宋濂老先生并未露面,只有他那苍劲的话语从幕后传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众人心头。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 开场白是众人熟悉的《三国演义》篇头,但随着宋濂的话语,白幕上出现了一个孤傲的人影。 那人影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体挂西川红棉百花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虽只是黑色的剪影,但那股睥睨天下的气概,透过薄薄的幕布,直刺人心。 “哇!” “这是谁?好生威武!” 楼下有人忍不住低呼。 不等宋濂介绍,一个看过新版话本的士子就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幕布叫喊。 “是吕布!温侯吕布!手持方天画戟,骑赤兔马!跟书里画的一模一样!”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话本插画上的英雄人物,竟然真的“活”了过来。 宋濂的话语适时响起,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气息:“虎牢关前,吕布连斩数将,无人能敌!只见他横戟立马,大喝一声:‘谁敢来战!’” 幕布上,那吕布的人影猛地一扬手中的方天画戟,动作矫健有力,充满了爆发感。 寂静。 满堂宾客,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全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被这前所未见的形式彻底镇住了。 就在此时,一声暴喝炸响。 “燕人张翼德在此!” 一道稍显粗犷的人影冲上白幕,手中一杆长矛舞得密不透风,直取吕布。 “是张飞!” “丈八蛇矛!” 观众中立刻爆发出兴奋的喊叫。 幕布之上,两个黑影瞬间战作一团。 那不再是静止的图画,而是真切的搏杀。 在陆渊的亲自调度下,幕后的数名伙计操控着皮影人偶,配合得天衣无缝。 张飞的长矛每一次突刺,都迅捷而凶狠。吕布的画戟每一次格挡,都沉稳而霸道。 人偶关节灵活,动作流畅,每一次兵器的碰撞,都有专人敲击金属片模拟出清脆的交击响动,伴随着急促的鼓点,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起狂跳。 “好!” “打得好!” 一楼的看客们已经忘了什么文人雅士的身份,攥着拳头,大声叫好。 二楼三楼雅间里的士子们,也纷纷探出身子,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片小小的白幕,仿佛那里就是决定天下归属的虎牢关战场。 徐文远站在侧面,双手死死扒着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绷紧。 他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此刻只剩下无与伦比的震撼。 他看向不远处的陆渊。 陆渊很平静,双手负后,只是安静地看着幕布,偶尔对幕后的伙计做一个微小的手势,调整灯光的角度或是人偶的位置。 那份从容,让徐文远狂跳的心安定了许多。 “这……这就是皮影戏?”徐文远喃喃自语。 这何止是戏?这简直是妖术!能把人的魂都勾进去! 战场上,张飞与吕布斗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负。 宋濂的话语再次拔高:“关云长见三弟酣战,心中焦急,拍马舞刀,前来助战!” 一声高亢的马嘶,又一道人影加入了战团。 那人影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一部长髯飘洒胸前,手中一口大刀的影子,几乎占据了半个幕布。 “是关二爷!” “青龙偃月刀!” 人群的狂热被再次点燃。 关羽的加入,让场面变得更加激烈。 青龙偃月刀的影子大开大合,每一次挥舞都带着一股斩断一切的气势。 丈八蛇矛的影子则灵动多变,专攻吕布的破绽。 吕布一人独战两大猛将,手中的方天画戟上下翻飞,光影交错之间,众人几乎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杀气。 他们再也坐不住了。 茶杯被打翻,点心掉在地上,无人理会。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杀!” “云长威武!” “翼德加油!” 叫喊声,喝彩声,几乎要将漓风楼的屋顶掀翻。 与对面望凤阁请来的名角戏班相比,皮影戏没有华丽的戏服,没有演员精致的妆容,甚至连真人都没有。 但它带来的视觉冲击,是碾压性的。 光与影的艺术,在陆渊的设计下,超越了这个时代所有人的想象。 宋濂的说书已臻化境,此刻更是激情澎湃。 他的话语不再是简单的叙述,而是化作了战场的鼓点,将军的号令。 “三英战吕布,一杆画戟,力敌双雄!然,桃园兄弟,同心同德!” 随着他最后一声呐喊,第三道人影冲入战局。 “大哥也上了!” 刘备的双股剑虽然不如关张的兵器有气势,但他的加入,彻底改变了战场的局势。 三道人影,从三个方向,将中间的吕布团团围住。 长矛、大刀、双剑,三件兵器的影子,在这一刻,从不同的角度同时刺向吕布。 幕布上的动作,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所有的光影,都定格在了这个三英合围的瞬间。 这是一个完美的构图,充满了力量与张力,每一处细节都冲击着所有人的神经。 整个漓风楼,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被这最后一幕彻底夺走了心神。 下一刻。 “好!!!” 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猛然爆发! 轰的一下,整个楼都仿佛在震动。 楼下的百姓们疯狂地拍着桌子,跺着脚。 二楼三楼的士子们也彻底抛弃了矜持,有人激动地将手中的折扇扔向空中,有人振臂高呼,满脸通红。 “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奇景!” “神乎其技!当真是神乎其技!” “那吕布虽败,却也是真豪杰!那关张之勇,今日方知!” 徐文远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一把抓住陆渊的胳膊,话语都有些语无伦次。 “陆兄!陆兄!我们赢了!我们赢定了!” 他转头看向对面的望凤阁。 第13章 冰山一角 虽然那边依旧灯火通明,也能隐约听到唱戏的动静,但和漓风楼这边震天的声势一比,简直黯淡无光。 他甚至能看到,有一些原本在望凤阁门前看热闹的人,正垫着脚,拼命向往漓风楼这边挤,脸上全是懊悔和好奇。 陆渊轻轻拍了拍徐文远的手臂,让他松开。 “徐兄,这才只是第一场。” 徐文远一愣,随即狂喜。 “对!对!这只是第一场!《三英战吕布》后面还有更多!《千里走单骑》《水淹七军》……我的天,清河县要被我们搅翻天了!” 他已经可以预见,从今晚开始,漓风楼的门槛将会被踏破。 而创造这一切的,就是眼前这个衣着朴素,年岁不大的年轻人。 徐文远看着陆渊,第一次在心中产生了一丝敬畏。 这个人的脑子里,到底还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东西? 陆渊没有理会徐文远的激动,他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窗边,看着街对面的望凤阁。 宋炳业以为请来郡府的戏班,用免费茶水的手段就能赢? 在降维打击面前,一切花招,都只是徒劳。 皮影戏,不过是他前世娱乐记忆中的冰山一角。 与漓风楼的喧嚣沸腾不同,一墙之隔的望凤阁内,气氛却沉静许多。 台上,从郡府请来的戏班正在上演一出《凤仪亭》。功底确实扎实,唱腔婉转,身段优美,一颦一笑都透着多年的磨炼。 宋炳业坐在二楼最好的雅间里,身旁陪着那个叫刘业的童生。 “刘兄,你看看,这才是雅事。那陆渊搞出的东西,不过是些市井小民看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宋炳业端着茶杯,脸上挂着自得。 刘业急忙附和:“宋公子说的是。此等阳春白雪,非我等读书人不能欣赏。那些粗鄙之辈,如何懂得其中妙处。” 话音刚落,隔壁漓风楼猛地爆出一阵山呼。那动静巨大,穿透了墙壁,让望凤阁的梁柱都微微震动。 台上的旦角唱腔一顿,显然是受了影响。 楼下看戏的宾客们也一阵骚动,纷纷交头接耳。 “隔壁怎么回事?拆房子吗?” “听说是那什么皮影戏开场了。” 宋炳业的脸沉了下来,对着门外的管事呵斥道:“吵什么吵!让他们安静点!告诉楼下的客人们,安心看戏,今晚的茶水点心,全免!” 管事连声应是,匆匆下楼去安抚。 免费的策略确实有些用处,楼下的议论小了下去。台上的戏班也定下神,继续唱着。 可那戏文实在是有些缓慢。吕布与貂蝉在亭中私会,唱词缠绵,动作细腻,确实是情意绵绵,但也确实让人昏昏欲睡。 就在此时,漓风楼那边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 “好!” “打得好!” 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叫好,而是夹杂着兵器碰撞的模拟声和急促的鼓点,充满了紧张与激烈的氛围。 这下,望凤阁的客人们彻底坐不住了。 一个年轻士子对他同伴说:“这戏看得人打瞌睡,隔壁倒热闹得紧,不如去瞧瞧?” 他同伴犹豫:“可这里茶水免费。” “一杯茶水才几个钱?万一错过了什么奇景,那才叫后悔!” 说着,那年轻士子第一个站了起来,也不找什么借口,径直就朝着门口走去。 有人带头,其他人便再也按捺不住。 “走走走,同去同去!” “我倒要看看,什么东西能比郡府名角还有趣!” 哗啦一下,楼下走了三四桌客人。 宋炳业在楼上看得清楚,他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茶水溅了出来。 “废物!一群贪图新奇的蠢货!” 刘业在一旁劝道:“宋公子不必动气,不过是些没耐心的俗人。真正懂行的,还在这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隔壁的喝彩声第三次爆发,这一次的声浪,几乎要把望凤阁的屋顶掀翻。 “三英战吕布!” “神乎其技!当真是神乎其技啊!” 呐喊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三英战吕布?”楼下一个原本还在坚持的老秀才,听到这五个字,手一抖,胡子都沾了茶水。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斯文了。“老夫要去看看!” 这一下,仿佛推倒了第一块骨牌。 望凤阁内的客人们再无半分犹豫,成群结队地涌向门口。那些本是冲着免费茶水来的市井百姓,更是跑得比谁都快。 “快去看热闹!” “听说书上的画都活了!” 管事和伙计们想拦,却根本拦不住。 “各位客官,戏还没完呢!” “滚开!别挡道!”一个性急的汉子一把推开伙计,冲了出去。 场面瞬间失控。 台上的戏班彻底懵了。他们唱了一辈子戏,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观众在他们表演的时候,集体离场去看另一场戏。 那扮演吕布的武生,一个漂亮的旋身亮相,却发现台下已经空了大半。他动作一僵,后面的词也忘了。 丝竹声渐渐稀落,最后彻底停了。整个戏班的人,都呆呆地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些空荡荡的桌椅,脸上满是屈辱和茫然。 二楼雅间,宋炳业的身体在发抖。 他快步走到窗边,朝外看去。 只见自家望凤阁门前冷冷清清,而对面的漓风楼门口却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甚至有人为了占个好位置而推搡争吵。 那些刚刚从他望凤阁跑出去的客人,正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拼命想从漓风楼的窗户缝隙里看到里面的景象。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撼与懊悔。 今晚,只是一个开始。 他要让清河县的所有人,都为他的创意而疯狂。 幕布缓缓落下,宋濂老先生的身影从幕后走出,对着全场宾客拱手致意,再次引来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陆渊收回投向远方的视线,转身对身边的徐文远开口。 “徐兄,准备迎接客人吧。” 他的话语很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笃定。 “怎么会这样……”刘业跟在后面,看着外面的景象,喃喃自语。“我们的戏班,可是从郡府请来的名家……” 宋炳业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刘业的衣领。 第14章 望凤阁前门罗可雀 “名家?这就是你说的名家?一个能把所有客人都唱跑的名家?” 他的手劲极大,刘业被勒得喘不过气,满脸通红。“宋……宋公子……这……这不能怪我啊……” “不怪你怪谁?是你说的,读书人喜欢阳春白雪!是你说的,用胡举人的名头就能压住他们!”宋炳业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刘业的脸上。“现在呢?人都去哪里了!” 他一把将刘业推开,刘业踉跄着撞在柱子上,跌坐在地。 楼下的管事连滚带爬地跑了上来,哭丧着脸。 “公子!人……人都跑光了!就剩下几个……” 宋炳业顺着楼梯向下看去。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角落里坐着三五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桌上剩下的点心,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满堂的寂静,与街对面鼎沸的人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宋炳业的计划,他引以为傲的免费策略,他重金请来的郡府戏班,在这一刻,彻彻底底地沦为了一个笑话。 他感觉全清河县的人都在嘲笑他。 他一步步走下楼,站在空旷的大厅中央。一个伙计小心翼翼地上前。 “公子,台上的戏班问,还……还唱吗?” 宋炳业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对面漓风楼窗户里透出的、不断晃动的人影,听着那让他心烦意乱的喝彩声。 他突然抬脚,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一张八仙桌上。 哗啦一声巨响,桌子翻倒在地,上面的茶壶碗碟碎了一地。 “唱?”宋炳业发出了一声古怪的笑。“唱给鬼听吗!” 他转身,对着台上那几个不知所措的戏子怒吼。 “滚!都给我滚!” 当白幕上三道人影的兵器定格在吕布周身,整个漓风楼的喧嚣戛然而止。死寂笼罩了每一个人,时间停止流动。下一瞬间,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好”,压抑的情绪便彻底引爆。 “好!好一个三英战吕布!” “神乎其技!这才是真正的艺术,不世出之奇技!” 掌声与叫好声汇聚成巨大的浪潮,几乎要把漓风楼的房顶掀翻。楼下的百姓用力拍打着桌子,楼上的士子们也全然不顾斯文,一个个站起身,满脸都是激动的红晕。 “值了!今晚这茶钱,花得太值了!” “何止是值!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快,取笔墨来,我要为这皮影戏作赋一篇!” 一位白衣士子高高举起手中的折扇,情绪高涨地向同伴们宣告,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他们看向那块已经落下的白幕,充满了敬畏与狂热。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说书或唱戏,而是一种他们从未体验过的,能够直击灵魂的全新演绎。 徐文远站在二楼的栏杆旁,感受着脚下楼板的震动,听着耳边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他的身体因为过度兴奋而轻微颤抖,一张脸涨得通红。他赢了,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料想到的,碾压式的姿态赢了。 他快步走到台前,对着下方激动的人群用力地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诸位!诸位!请静一静!” 徐文远连喊了数声,才让鼎沸的人声稍稍平息。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投向他,等待着这位东家的发言。 “感谢诸位今晚的捧场!这皮影戏能得大家喜爱,我徐文远,感激不尽!”他先是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然后,他直起身子,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但今晚这出好戏,这等不世出的奇技,并非我徐某一人之功!” 这句话成功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实不相瞒,无论是话本上令人拍案叫绝的插画,还是今晚这神乎其技的皮影戏,都出自同一位高人指点!” 徐文远故意停顿了一下,享受着众人屏息期待的感觉。 “我徐家三生有幸,能与这位奇人合作!只是,这位先生性情高洁,不愿透露真名,只许我对外透露其笔名。” 他环视全场,一字一顿地宣告。 “这位先生的笔名,便是——卧龙先生!” “卧龙先生?” “卧龙……好大的气魄!” “莫非是那位隐居在清河县的大儒?我等竟从未听闻!” “卧龙”二字,在士子群体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个名号所蕴含的典故与分量,让他们浮想联翩。一位能创造出如此奇观,又甘于寂寞,不露真容的“先生”,其形象在众人心中瞬间变得无比高大与神秘。 “卧龙先生之名,今日之后,必将传遍整个清河县!”有人在人群中高喊。 话音刚落,楼下已经乱成一团。 “徐少东家!明晚还有没有皮影戏?给我留一桌!不,留一间雅间!” “我出双倍的价钱!” “掌柜的!掌柜地在哪里?我要预定后面十天的位置!” 想要预定后续场次的客人,像潮水一般涌向漓风楼的柜台。伙计们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宋濂老先生出场致意,都被挤到了一边。漓风楼的掌柜一边擦着汗,一边大声维持秩序,可他的话语很快就被人们焦急的喊价声淹没。 整个漓风楼的夜晚,因为“卧龙先生”这四个字,彻底陷入了商业的狂欢。 陆渊站在二楼的角落,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合作达成,声望鹊起,恭喜宿主获得80点才气值。】 【新成就解锁:‘一鸣惊人’。奖励:察言观色(中级)。】 系统的提示适时出现,但陆渊的心绪并未因此有太多波动。今晚的成功,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徐文远激动地穿过人群,来到陆渊面前。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却化作一个郑重无比的深揖。 “陆兄!不……卧龙先生!请受徐某一拜!” 陆渊伸手扶住了他,不让他拜下去。 “徐兄这是做什么?我们是合伙人。” “合伙人?”徐文远苦笑着摇头,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陆兄,你这是凭一人之力,为我徐家打下了一片天!这哪里是合作,分明是你对我的提携!” 他压低了话语,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继续说道。 “你看到了吗?今晚的营业额,刚刚掌柜的粗略算了一下,已经超过了过去一个月的总和!这还只是今晚一场!一场啊!” 陆渊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只见柜台那边,负责收钱的伙计手忙脚乱,装银钱的匣子已经满了出来。 第15章 我要为一副画稿 就在此时,一个伙计气喘吁吁地从楼下跑上来,脸上全是惊慌与喜悦交织的复杂表情。 “少东家!少东家!” 徐文远皱眉道:“什么事这么慌张?” 那伙计喘着粗气,指着对街的方向。 “望凤阁……望凤阁那边,全乱了!” 徐文远和陆渊一同走到窗边。只见街对面的望凤阁门前,哪里还有半点开场前的热闹。戏班的锣鼓声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客人们的争吵与怒骂。 “退钱!什么郡府名角,简直催人入睡!” “就是!跟对面的皮影戏比,你们这唱的是什么东西!” “宋炳业呢?让他出来!骗了我们一晚上!” 不少原本在望凤阁看戏的客人,正围着望凤阁的伙计理论,场面混乱不堪。更有许多人,直接穿过街道,拼命向往漓风楼里挤,脸上写满了懊悔。 那伙计接着报告:“宋炳业见势不妙,早就从后门溜了!刘业那个童生,被客人们堵在门口,骂得抬不起头!” 徐文远听完,畅快地大笑起来。他所有的郁结,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好!好一个正面打擂台!他宋炳业这次,把脸都丢尽了!” 笑完之后,徐文远再次转向陆渊,态度里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他确信,自己是请来了一尊真正的大神。 “陆兄,今晚之后,这清河县的文化圈子,你便是当之无愧的魁首。‘卧龙先生’这个名号,将无人不知。” 陆渊没有回应他的恭维,只是平静地看着街上的人潮。 从一无所有的假少爷,到被无数士子追捧的“先生”,他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名与利,都只是他向上攀爬的工具。 这一场完美的商业对决,为他赢得了最需要的时间与资本。 徐文远看着陆渊的侧脸,这个年轻人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让他感到一阵心安。 “陆兄,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陆渊收回投向远方的思绪,转过身来。 “徐兄,准备好笔墨纸砚,我要开始为下一出戏画稿了。” 次日清晨,一辆马车停在了清河县衙门口。 陆渊从车上下来,左臂用白布缠着,上面渗出点点血迹。 徐文远紧随其后,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昨夜狂欢落幕,陆渊在返回住处的路上遭遇了几个地痞的袭击。 若非他反应迅速,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一言不发,径直走向县衙大门旁的鸣冤鼓。 门口两个打着哈欠的官差斜靠在石狮子上,看见来人,懒洋洋地伸出佩刀拦住了去路。 “站住,干什么的?” 徐文远上前一步,指着陆渊手臂的伤。 “报官!我朋友昨夜遇袭,我们要告状!” 其中一个瘦高个官差上下打量了一下陆渊,见他一身普通士子装扮,便没了兴致。 “告状?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来县衙?叫什么名字,打你的人是谁?” “我们怀疑是宋家商行的宋炳业主使。” 徐文远直接报出了名字。 两个官差对视一眼,另一个矮胖的官差笑了起来。 “宋家?我说这位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有证据吗?” “袭击我朋友的人身上,有这个。” 陆渊递上一块布料。 瘦高个官差接过去捻了捻,嗤笑一声。 “一块破布算什么证据?清河县用这种布料的人家多了去了。我看你们还是私下解决吧,去宋家要点汤药费,岂不是更好?” “对啊,闹到公堂上,费时费力,最后还不一定有什么结果。听我们一句劝,回去吧。” 矮胖官差附和道,言语间全是敷衍。 这便是官场的常态,对平民的案子漠不关心,尤其牵涉到本地豪强,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徐文远气得发抖。 “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朝廷的官差就是这么办案的?” “我们怎么办案,还用你教?” 瘦高个官差把脸一板,手中的佩刀晃了晃。 “再在这里胡搅蛮缠,信不信把你们当成滋扰公堂给抓起来?” 气氛瞬间僵持。 陆渊拦住了要发作的徐文远,平静地走到两个官差面前。 他没有争辩,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册画稿,缓缓展开。 那是新版《三国》的插画原稿,关羽的丹凤眼,张飞的环眼,画工精湛,人物传神。 “两位差爷或许不认得我,但应该认得这个。” 两个官差本不耐烦,但看到画稿的瞬间,动作都停住了。 这几天,文宝斋的插画版《三国》已经传遍了整个清河县,他们自然见过。 “这是……卧龙先生的画?” 矮胖官差有些不确定地问。 陆渊收起画稿,轻轻点头。 “在下正是‘卧龙’。” 他整了整衣冠,继续说道。 “我即将参加本次县试。若一个在清河士子中小有名望的应试书生,在县试前夕当街遇袭,而官府却对此案不了了之。不知此事传出去,清河县的文风士气,在州府的大人们眼中,会是何等模样?” 他的话不重,却字字敲在要害上。 两个官差的脸色变了。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伤人案,而是牵扯到县试,牵扯到本县的政绩和声誉。 如果真闹大了,县令怪罪下来,他们两个小小的差役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瘦高个官差的态度立刻转变,他收起佩刀,脸上挤出笑容。 “原来是卧龙先生,失敬失敬。您看这事闹的,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您稍等,我这就进去通报。” 他说完,立刻小跑着进了县衙。 徐文远看着这前后变化,心头才算舒了一口气,他看向陆渊,满是佩服。 很快,那官差就跑了出来,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卧龙先生,我们县尊大人有请。” 县衙后堂,县令钱秉文正端着茶碗,听着底下人的汇报。 他四十多岁,面容清瘦,蓄着短须。 听完汇报,他放下了茶碗。 “带他进来。” 片刻后,陆渊与徐文远被带了进来。 “学生陆渊,拜见县尊大人。” 陆渊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钱秉文打量着他,这个名字他没听过,但“卧龙先生”这四个字,他这几天可是如雷贯耳。 第16章 一纸诉状惊县衙,谁是猎物谁是狼 “你就是‘卧龙先生’?” “不敢当,只是一个笔名。” “你说你遇袭,状告宋家宋炳业,可有实证?” 钱秉文直接切入正题。 陆渊呈上早已写好的状纸。 “大人请看。状纸之上,学生已将案情经过详述。此乃物证。” 他将那块布料呈上。 “此布料乃宋家护院家丁统一的衣料,学生在与歹人撕扯时,从其身上撕下。另外,我这位朋友,文宝斋的少东家徐文远,可以作证。” 徐文远立刻上前一步。 “大人,我可以作证。宋家与我徐家素有商业竞争,宋炳业前几日才在我的漓风楼闹过事,如今便对我徐家的合作伙伴下手,其用心昭然若揭。况且,宋家平日在清河县行事嚣张,也非一日两日了。” 徐文远的话,从侧面证实了陆渊的报案,也给宋家扣上了一顶平日跋扈的帽子。 钱秉文拿起状纸,只看了几眼,便放下了。 这状纸文笔犀利,逻辑严密,远超普通读书人。 更重要的是,状纸的结尾将此事直接定性为“恶霸豪强残害应试士子,欲败坏本县科举之风”,这罪名扣得极大,也极准。 钱秉文陷入了思考。 宋家是本地大族,不好得罪。 但眼前这个陆渊,是新崛起的“卧龙先生”,在全县士子中声望极高。 在县试这个节骨眼上,如果他偏袒宋家,寒了士子们的心,必然会影响他的考评。 陆渊看着钱秉文的反应,缓缓解开手臂上的白布,露出那道清晰的伤口。 “大人,学生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此次侥幸逃脱,已是万幸。可若此风不止,今后清河县的读书人,是否都要在担惊受怕中度日?” 他重新躬身一揖,这一次,拜得更深。 “学生今日前来,并非只为一人之屈,更为清河万千学子求一个公道,求一个可以安心读书、不必畏惧豪强之夜的朗朗乾坤!” 新能力‘圣人之言(雏形)’触发,言语说服力提升。】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直接将个人恩怨,拔高到了维护整个清河县读书人利益的高度。 后堂之外,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士子,听到这话,无不动容。 钱秉文抬起头,他知道自己没得选了。 这个陆渊,不仅有才,更有手腕。 他将个人复仇,完美包装成了维护公共利益的大义。 自己如果再犹豫,就是与全县士子为敌。 “放肆!” 钱秉文猛地一拍惊堂木,脸上全是怒容。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狂徒,残害应试士子,简直目无王法!” 他站起身,对着门外大喝。 “来人!” 两个官差立刻冲了进来。 “传我将令,立即前往宋家,将嫌犯宋炳业缉拿归案!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 官差领命,飞快地离去。 徐文远长出了一口气,他走到陆渊身边,低声说道。 “陆兄,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陆渊只是平静地看着官差离去的方向。 这只是第一步。 合作达成,声望鹊起,恭喜宿主获得80点才气值。】 新成就解锁:‘一鸣惊人’。奖励:察言观色(中级)。 傍晚时分,一队官差来到了宋家大宅门前。 朱红大门,铜环兽首,尽显豪奢。 官差上前用力拍门。 “开门!奉县尊大人之命,捉拿要犯宋炳业!” 过了许久,大门才开了一道缝。 一个老管家探出头来。 “几位少爷,有什么事吗?” “少废话!我们要抓宋炳业,让他出来!” 官差喝道。 老管家慢悠悠地说道。 “我家少爷昨夜偶感风寒,此刻正卧病在床,不便见客。几位还是请回吧。” “卧病在床?我看是畏罪潜逃吧!让开!” 官差推开老管家,就要往里闯。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院内传来。 “谁敢在我宋家放肆?” 宋家老爷子,宋德山,拄着拐杖,由人扶着,缓缓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门外的官差,面沉如水。 “我儿子病了,需要静养。县尊大人的命令,老夫自会去分说。但今天,谁也别想踏进我宋家大门一步!” 他手中的拐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态度强硬至极。 官差们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竟停在原地,与宋家的人在府门前形成了对峙。 官差在宋家大门前无功而返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清河县。宋家敢于公然对抗县衙的命令,这种强硬姿态让许多人感到震惊,也让徐文远在漓风楼的雅间内焦躁不安。 “他们怎么敢!这是公然藐视王法!”徐文远一拳砸在桌上,茶水四溅。“县尊大人就这么算了?任由他们把宋炳业藏起来?” 陆渊正在慢条斯理地更换手臂上的白布,伤口经过一夜,已经不再渗血。他没有理会徐文远的暴怒,只是平静地问:“街面上有什么新动静?” 徐文远一愣,压下火气说道:“动静大了。今天一早,县里就开始传一些对你不利的风言风语。” “说来听听。” “他们说,你手臂上的伤是自己弄的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诬告宋家,帮我徐家打压对手。”徐文远越说越气,“还有更难听的,编排你品行不端,私生活混乱,说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参加科举。” 这便是宋家的反击,简单,粗暴,却很有效。他们无法在皮影戏的创新上胜过陆渊,便转而攻击他的人品。对于一个要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来说,名誉受损是致命的。 “陆兄,我们得想办法澄清!我这就去找人,把那些乱嚼舌根的家伙……” “不必。”陆渊打断了他,他已经包扎好伤口,站起身走到窗边。“他们想把水搅浑,让我们陷入自证的泥潭里。我们越是辩解,在旁人看来就越是心虚。” 徐文远急道:“那怎么办?就任由他们泼脏水?” 陆渊回过身,脸上没有半点怒意。“他们有他们的打法,我们有我们的。徐兄,帮我个忙。” “你说!” “把宋濂老先生和戏班的师傅们都叫来,我有件急事要他们做。”陆渊吩咐道,“另外,再去印坊,让他们连夜印一批东西。” 第17章 铁证如山 半个时辰后,漓风楼的一间密室里,宋濂与几位说书先生、皮影戏班的师傅们都聚齐了。他们看着陆渊,不明白这位“卧龙先生”又有什么惊人之举。 陆渊没有废话,直接将一张刚写好的纸递给宋濂。“宋老,请您看看这个。” 宋濂接过,只看了一眼,便念出了声。“《恶少害士记》?” 他继续往下看,越看脸上的表情越是精彩。这哪里是什么新话本,分明就是把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写了出来。一个家中有钱的恶少,因为嫉妒一个才华横溢的寒门书生,先是在生意上挑衅,惨败后恼羞成怒,竟派人当街行凶。故事里的恶少名叫“宋冰野”,书生名叫“陆原”,连名字都只是换了同音字。 “先生,这……”一位说书人惊得合不拢嘴,“这要是演出去,不就是指着宋家的鼻子骂吗?” “骂?”陆渊笑了。“我只是在讲述一个发生在清河县的故事,一个警醒世人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物,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反应中看到了震惊。这哪里是巧合,这简直是杀人诛心。 陆渊继续说道:“从今晚开始,漓风楼所有的说书场次,都只说这一出。皮影戏也一样,连夜给我把人物的皮影做出来,我要让全清河县的人都看到,都听到。” 他又转向徐文远。“我让你印的东西,就是这个剧本的简版。做成传单,明天一早,我要让清河县的大街小巷,人手一份。” 当晚,漓风楼座无虚席。当说书先生一拍醒木,讲起《恶少害士记》时,台下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 “宋冰野?陆原?这不是……” “嘘!听着!故事里说,那恶少输了打擂,就派家丁去打人!” “跟前几天的事情一模一样啊!” 而当晚间的皮影戏上演,一个与宋炳业体态极为相似的纨绔子弟皮影,在幕布上对一个文弱书生百般欺辱,最后派出的打手被书生撕下一块衣角时,全场的情绪被彻底点燃。 “好!演得好!说的就是宋家那个畜生!” “无耻!读书人的脸都被这种人丢尽了!” 楼下观众的怒骂声与叫好声混在一起,宋家泼向陆渊的脏水,在这样直白的演绎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反而成了他们做贼心虚的最好证明。 第二天,印着《恶少害士记》的传单漫天飞舞。茶馆里,酒楼中,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宋家的名声,一夜之间臭到了极点。 漓风楼二楼,徐文远看着楼下群情激奋的人群,激动得浑身发抖。“陆兄,此招太绝!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陆渊平静地品着茶,淡淡道:“对付体面人,就要用最不体面的方式撕掉他的外衣。杀人是下策,诛心,才是文人的刀。” 就在此时,楼下的人群忽然分开一条道。一个面容憔悴的年轻书生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大堂中央,对着所有人深深一揖。 正是那个被宋炳业利用又抛弃的童生,刘业。 他鼓足了勇气,大声说道:“《恶少害士记》里的事情,都是真的!我刘业,可以作证!” 全场哗然。 刘业的脸上满是羞愧与决绝。“前日,就是宋炳业让我去文宝斋挑衅卧龙先生!事后,他又嫌我办事不力,对我百般辱骂,说我们这些穷书生,就只配当他宋家的狗!他嫉妒卧龙先生的才华,他说总有一天要让先生身败名裂!” 这番话,成了压垮宋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被他们自己人抛弃的棋子,站出来做了最致命的指控。 经世致用(初级)解锁:恭喜宿主成功将文艺创作转化为解决现实危机的强大工具,言行文章,皆可为利器。奖励才气值100点。 陆渊听着系统的提示,放下了茶杯。 县衙后堂,钱秉文县令的桌案上,已经堆满了来自全县士子的联名请愿书。每一封,都在声讨宋家的恶行,请求县尊大人为“卧龙先生”做主,为清河士林除害。 舆论已经化作滔天巨浪,再也无法忽视。 钱秉文看着窗外,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再和稀泥,只怕连头上的乌纱帽都保不住了。他猛地一拍桌子,脸上再无犹豫。 “来人!” 两名官差迅速进入。 “召集所有衙役!备好武器!跟我去宋家!”钱秉文站起身,身上散发出久违的官威。“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拦我!” 他亲自带队,数十名衙役手持水火棍与佩刀,气势汹汹地冲向宋家大宅。这一次,他们没有再敲门,而是直接撞开了宋府的大门。 宋德山再次拄着拐杖出现,但面对亲自前来的县令钱秉文,他的气势弱了三分。 “钱大人,你这是何意?” “奉旨拿人!”钱秉文没有废话,一挥手,“给我搜!就算把宋家掘地三尺,也要把宋炳业给我揪出来!”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了进去。宋家的护院家丁哪里敢反抗,很快,就有衙役在一个隐蔽的柴房密室中,找到了正准备逃走的宋炳业。 “大人!找到了!” 宋炳业被两个衙役死死压着,拖到了院子中央。他的手臂上,同样缠着白布,上面隐约有伤痕,正是那晚与陆渊撕扯时,被陆渊手中尖锐的画笔所伤。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宋德山看着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钱秉文决绝的脸,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一软,当场昏厥了过去。 三天后,宋家的案子尘埃落定。 判决的结果通过县衙的公告传遍了整个清河县。主犯宋炳业,因主使伤人,意图破坏科举,被判流放三千里。宋家家主宋德山,管教不严,纵容恶行,罚银五百两,勒令闭门思过。其余参与袭击的家丁,一律杖责五十,发配矿场劳役。 更让全县震动的,是宋家名下的大部分产业,因牵涉平日欺行霸市的多桩旧案,被官府查封,准备公开变卖。 一夜之间,这个在清河县盘踞多年的大家族,轰然倒塌。 消息传来,那些曾经依附宋家作威作福的小商人们,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而普通百姓,则是在街头巷尾拍手称快。 第18章 尘埃落定清河县,一封家书抵万金 漓风楼的雅间内,徐文远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推到陆渊面前。 “陆兄,这是这次所有收益的分红,你应得的。” 他脸上的兴奋还未完全褪去,这两天,他忙着接收宋家倒台后留下的产业真空,文宝斋的势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张,已经成了清河县文化行当里说一不二的存在。 “扳倒宋家,你居首功。” 徐文远感慨万千。 “此事能成,也多亏了徐兄鼎力相助。” 陆渊并没有去看那张银票,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 “不。”徐文远摆了摆手,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股巨大的成就感让他无法安坐,“我只是顺水推舟,真正掀起这滔天巨浪的人,是你。从插画,到皮影戏,再到这最后致命的一击,环环相扣,滴水不漏。陆兄,清河县的天,因你而变!” 他停下脚步,双臂张开,做出一个拥抱天下的姿态。 “今后你我兄弟联手,富可敌国,也并非难事!” 房间里的空气因为他这句话而变得炽热。 陆渊放下了茶杯,他伸出手指,将那张二百两的银票推了回去,只留下了一半。 “我取一百两,足矣。” 徐文远愣住了。 “陆兄,你这是什么意思?这都是你该得的!” “剩下的,徐兄用来扩充书坊,多购些经史子集。”陆渊的表情很平静,“钱财是舟,功名是岸,我如今只想渡河,不想在舟上赏景。” 徐文远看着陆渊,这个年轻人身上那种清醒和专注,让他心中的激动慢慢平复下来。他懂了,陆渊的目标,从来就不只是清河县,也不只是万贯家财。 他郑重地收起那一半银票,对着陆渊深深一揖。 “受教了。” “卧龙先生为友复仇,一纸诉状扳倒豪强”的故事,伴随着宋家的倒台,成了清河县士子们口中最津津乐道的美谈。 一时间,陆渊在士子群体中的声望达到了顶峰。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有才华的画师,更成了一个有风骨,有手段,敢于向强权亮剑的代表。 无数的宴请帖子和文会邀约,雪片般飞向文宝斋,指名要见“卧龙先生”。 徐文远将一沓请柬放在陆渊面前,笑着说:“陆兄,现在你想见清河县的任何一位名士,都易如反掌。” 陆渊却只是摇了摇头,将所有请柬都推到了一边。 “帮我全部推掉吧。” “全部?”徐文远有些意外。 “县试在即,我需要闭关苦读。这些虚名,于我无益。” 陆渊的态度坚决,不带一丝犹豫。 徐文远看着他,最后只能苦笑着点头。这份定力,他自问做不到。 检测到宿主声望达到新高峰,‘扳倒宋家’事件完成度极高,恭喜宿主获得才气值200点。 【当前总才气值:310点。】 系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陆渊的心绪也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夜深人静,陆渊将自己关在徐文远为他安排的清静院落里。 他没有立即开始读书,而是铺开一张信纸,研好了墨。 他要给王家村的养父母写一封信。 提笔的瞬间,县城里这一个月的风波与算计,都从他脑中退去。浮现出来的,是王大山憨厚的笑容,和王家婶子热腾腾的饭菜。 他落笔,信上的内容却只字不提县城的腥风血雨。 他只说自己在这里一切都好,遇上了贵人,得了份不错的差使,吃得饱,穿得暖。 他又说,自己马上要参加县试了,请二老勿要挂念,安心在家,保重身体。 写完信,他从那一百两银票中,又抽出厚厚的一叠,用布包好。 第二天一早,他将信和银包交给了徐文远派来的一名心腹伙计。 “必须亲手交到王家村,王大山夫妇手中。” “先生放心,小的一定送到。” 伙计郑重地接过,快马加鞭离去。 做完这一切,陆渊才真正地静下心来。他关上院门,从此谢绝一切访客。 他的房间里,堆满了徐文远用成本价为他弄来的各种经史子集。 【过目不忘】的能力被他发挥到了极致,一本本书籍在他的脑海中化为清晰的烙印,知识储备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增长。 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在陆渊闭关的第十天,县衙的告示栏上,贴出了本次县试的正式日期。 考试,就在七日之后。 整个清河县的读书人,气氛再度变得紧张起来。 而在县城一处破败的宅院里。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进了一个中年人的手里。 那老人,正是前宋府的老管家。 而那个中年人,穿着一身九品官服,面相阴沉,正是此次县试的阅卷官之一,李主簿。 李主簿掂了掂钱袋的分量,沙哑地开口。 “说吧,要我做什么?” 老管家凑到他耳边,用怨毒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陆渊。” 县试当日,天色未明,清河县城便已从沉睡中苏醒。 贡院门前,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街道,全是前来应试的士子和送考的家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紧张与期待的特殊味道。 陆渊一袭青衫,独自一人站在人群外围,与周围那些反复叮嘱、依依不舍的场面格格不入。 “龙门之前,鱼跃之时。”徐文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今天也起了个大早,专程来送考。 “陆兄,过了今日,清河县便再也困不住你了。” 陆渊转过头,对他点了点头。“借你吉言。” “进去吧,我在漓风楼备好酒宴,等你凯旋。”徐文远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言。 吉时已到,贡院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开考门!” 一声悠长的唱喏后,士子们开始排队入场。搜检的官差极为严格,从头到脚,连发髻都要拆开检查,任何纸张都不得带入。 陆渊坦然接受检查,顺利通过后,领了一个考篮,里面装着笔墨、食物和水。一个衙役领着他,穿过一排排低矮压抑的号舍。 这些号舍空间极为狭小,一人进入便再无转身的余地。空气中飘荡着陈腐的霉味与秽物的酸臭,令人作呕。 第19章 龙门之前风波起,无形之笔定生死 “丙字三十七号,就是这里了。”衙役指着一个号舍,便转身离去。 陆渊走了进去,将考篮放下。两块木板,白天是桌椅,晚上拼起来就是床铺。这就是接下来三天两夜要待的地方。 他没有急着整理文具,而是闭上双目,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将外界的一切嘈杂与污秽都隔绝在外。 随着一声锣响,考场彻底安静下来。 几名巡绰官开始在号舍间的窄道上踱步,他们的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富有压迫感的声响。 陆渊睁开眼,铺开考卷,开始研墨。 一个脚步声在他的号舍门口停下。 陆渊并未抬头,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那人似乎只是随意停留,但下一刻,一只穿着官靴的脚,重重地踢在了陆渊那张简陋的桌腿上。 “砰!” 桌子剧烈一晃,刚刚研好的墨汁在砚台中漾起波澜,险些溅出,毁掉整张考卷。 陆渊伸手扶住砚台,动作稳健。 他抬起头,看到了来人。正是那名姓李的主簿。 李主簿并未看他,仿佛那一脚只是走路时不小心碰到的,他甚至没有半分停留,继续迈着步子往前走去。但那不经意间投过来的一瞥,充满了轻蔑与警告。 这便是宋家的手段。 不是当街行凶的下策,而是在这决定命运的考场上,用规则内的权力,施加无形的压力。 陆渊垂下眼帘,重新拿起墨锭,在砚台中缓缓磨动。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一炷香后,主考官在明远楼上就位。 考题被悬挂出来。 “本场考题,《论民之所欲》!” 题目一出,整个考场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有的人长舒一口气,觉得这题目出自《孟子》,有经典可依。有的人则紧锁眉头,感觉题目宽泛,难以写出新意。 《论民之所欲》。 陆渊看着这五个字,脑海中一片清明。 【新技能‘思维风暴’激活。】 【知识库整合中……儒家经典……历代民生策论……王家村实地见闻……前世社会学理论……】 无数的知识与信息在他的脑中碰撞、融合,最终化为一条清晰无比的脉络。 周围的考生还在苦思冥想,琢磨着如何破题,如何引经据典,才能显得自己学识渊博。有人抓耳挠腮,有人念念有词,更有人已经急出了一头汗。 陆渊却已提起了笔。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先写草稿,而是直接落笔于正式的考卷之上。 他没有以“子曰”或“孟子云”开篇,而是以八个字,作为整篇文章的破题。 “民之所欲,在生,在安。” 短短八个字,没有一句引经据典,却直指问题最根本的核心。 人民想要的,不过是活下去,和安稳地活下去。 写下这八个字,陆渊便感到文思泉涌,下笔再无半分滞涩。他从“生”字入手,论述温饱、医疗、生计之重。又从“安”字切入,阐述律法、治安、公平之要。 他的文章,没有空洞的圣人之言,而是将他在王家村看到的贫苦,在县城里经历的豪强欺压,都化为了最朴实的文字和最真切的论述。 巡绰的李主簿再次走了过来。 他看到大部分考生都还在苦苦构思,唯独那个丙字三十七号的陆渊,已经下笔如飞。 他走到号舍外,看着陆渊卷面上那行云流水的字迹,和他那沉浸于思考与书写中的神情,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 小小的骚扰,根本动摇不了他。 李主簿的内心发出冷笑。 你写得再快,再好,又有什么用? 卷子的好坏,是我说了算。 他已经想好了评语,就用“文风轻浮,不合规矩”这八个字,便足以将这篇在他看来惊世骇俗的文章,直接打入下下等,永不录用。 时间在所有考生的煎熬中缓缓流逝。 当结束的钟声终于敲响时,整个考场都响起了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停笔!收卷!” 衙役们开始挨个号舍收取考卷。 陆渊放下笔,轻轻吹干最后一笔的墨迹。他将自己这呕心沥血写就的答卷,递给了收卷的衙役。 所有的卷子被汇总到一起,送往巡绰官处。 李主簿站在那里,接过一叠叠的卷子。 当陆渊那份卷子经过他手时,他将其抽了出来,很自然地放在了所有卷子的最底下。 这个动作很快,在交接的忙乱中无人察觉。 做完这一切,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阴冷的快意。 不管你卧龙先生在外面有多大的名声,在这贡院里,是龙,你也得给我盘着。 他抱着那厚厚一摞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卷宗,转身向阅卷房走去。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阅卷房内,烛火摇曳,空气闷浊。一叠叠承载着无数士子命运的考卷,堆积如山。几位阅卷官都已是满脸疲惫,机械地翻阅着,用朱笔写下或生或死的评语。 李主簿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却无半分困意。他在一堆卷子中,准确地抽出了自己做了记号的那一份。 正是陆渊的答卷。 他将卷子递给旁边一名早已打过招呼的同僚,“张兄,你来看看这份。” 那张姓考官接过来,只看了个开头,便撇了撇嘴。 “民之所欲,在生,在安?开篇不引经据典,不谈圣人教化,上来就说这些俗事,好大的口气。” 李主簿附和道:“通篇都是些街头巷尾的见闻,什么豪强欺压,什么民生疾苦,言辞粗鄙,毫无文采可言。” “这等文章,若是让他中了,岂不是在鼓励士子们都去写些市井之言,忘了圣贤书?”张姓考官将卷子扔回给李主簿,下了定论,“哗众取宠,文风轻浮。” 李主簿拿过朱笔,在卷尾的位置,毫不犹豫地写下八个大字。 “文风轻浮,不合规矩。” 随即,他又在那八个字下面,批了一个刺眼的“末等”。 做完这一切,他随手一扬,那份卷子便划过一道弧线,轻飘飘地落入了墙角那个装满了废卷的黜落筐中。 主考官钱秉文正被一篇辞藻华丽的策论搞得头昏脑胀,并未注意到角落里这微不足道的动作。 在李主簿看来,那个叫陆渊的年轻人,他的科举之路,到此为止了。 第20章 三声拍案惊四座 七日后,放榜之日。 县衙前的长街被堵得水泄不通,数千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巨大的红榜。 “中了!我中了!” “下一位!下一位是谁!”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狂喜的呐喊与失落的叹息。 徐文远挤在人群外围,一脸笃定地对身旁的陆渊说:“陆兄,以你的才学,案首非你莫属。我已经让人在漓风楼把庆功宴都备好了。” 陆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面红榜。 榜单从后往前,一个一个名字被高声唱出。 周围的人群,从最初的期待,慢慢变得骚动。 “怎么回事?都快念到前十名了,怎么还没有卧龙先生的名字?” “不可能吧,卧龙先生的文章何等惊才绝艳,县试对他而言不是探囊取物吗?” “二十名……十五名……第十名……” 当唱榜的衙役念完最后一位上榜者的名字,将榜单彻底贴好时,人群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没有。 从头到尾,都没有“陆渊”这两个字。 “怎么会这样!”徐文远第一个跳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黑幕!这绝对是黑幕!” 周围的士子也炸开了锅,议论声铺天盖地。所有人都认定,以卧龙先生的才华,绝无落榜的可能。 在一片喧哗与愤怒中,陆渊却异常平静。 他拨开挡在身前的人,一步步走向县衙大门。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 只见他走到那面巨大的鸣冤鼓前,没有半分犹豫,抄起了鼓槌。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让整条街的嘈杂都为之一顿。 “咚!咚!” 又是两声,鼓声如雷,震得人心头发颤。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陆渊扔掉鼓槌,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呐喊。 “学生陆渊,状告本次县试考官舞弊,埋没良才!” 公堂之上,气氛肃杀。 县令钱秉文一拍惊堂木,对着堂下那个青衫独立的年轻人喝道:“陆渊!你可知击鼓鸣冤,若无实据,乃是重罪!” “学生知道。”陆渊挺直了背脊。 “你凭什么说考官舞弊?” 不等陆渊回答,一旁的李主簿便抢先出列,对着钱秉文躬身道:“大人,此子狂妄至极!他在考场上便目中无人,写出的文章更是狗屁不通,满纸荒唐言。下官等人将其评为末等,乃是秉公处置。他如今落榜,心生怨怼,便行此诬告之举,请大人明察!” 钱秉文看向陆渊,“你可有证据?” “证据,便在学生的答卷之中。”陆渊转向李主簿,“我只问一句,我的卷子,如今何在?” 李主簿冷哼一声:“自然是在黜落卷宗之内,与万千废卷一同封存。怎么,你还想翻案不成?” “不必。”陆渊环视四周,看向堂下旁听的数百名士子与百姓,朗声道,“既然卷子无法当场查验,那便由学生,将这份答卷,公之于众!”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脑海中那张考卷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浮现。 再次睁眼,他开口了。 “本场考题,《论民之所欲》!” “学生破题:民之所欲,在生,在安。” 短短八个字,掷地有声,整个公堂瞬间安静下来。 陆渊的声音在庄严的衙门大堂内回荡,他没有丝毫停顿,将那数千字的文章,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从温饱生计之重,到律法公平之要。从王家村的贫苦,到清河县的豪强。他的文章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句句扎在人心上。 钱秉文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脸上的不耐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 堂下的士子们,更是听得如痴如醉。 当陆渊背完最后一个字时,公堂之内,落针可闻。 “哈哈哈哈!”一阵刺耳的笑声打破了寂静。 李主簿状若疯狂地指着陆渊,“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书生!谁知道你这文章是不是落榜后才连夜编出来的?拿一篇事后之作,来此欺瞒大人,你该当何罪!” 这番话,让刚刚被文章折服的众人又起了疑心。 陆渊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他只是盯着李主簿,缓缓开口。 “李主簿,我与你素未谋面,你为何对我偏见至此?” 李主簿一愣:“一派胡言!” “你评我文章轻浮,敢问,轻浮在何处?” “你言我不合规矩,敢问,不合在何处?” “你说我满纸荒唐,敢问,民生疾苦是荒唐,还是公平正义是荒唐?” 陆渊一步步向前,一连七问,每一问都比前一问更加凌厉。 “你……”李主簿被问得连连后退,额头上冷汗直流,支支吾吾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县令身旁,始终沉默不语的一位锦服中年人,猛地将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桌上。 “够了!” 那人站起身,他不是县衙的人,而是州府派来的巡查御史。 他盯着丑态百出的李主簿,满面寒霜。“此等文章,若为末等,我大夏科举颜面何存!来人,给我彻查此人!” 两名虎狼般的衙役立刻上前,将瘫软在地的李主簿架住。 陆渊对着御史和县令,深深一揖。 “大人,学生之文,一字一句,皆是心血!若此文还不够资格踏入龙门,学生无话可说!只求大人明察,勿要让宵小之辈,玷污了圣人所立的取士之道!我陆渊,今日便以我文,荐我心!” 御史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扶起,他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满是欣赏。 “去,把黜落的卷宗拿来!本官要亲眼看看!” 片刻之后,那只盛满废卷的筐子被抬了上来。 御史亲自弯腰,在里面翻找了片刻,抽出了那份被标注了“末等”的答卷。 他将答卷呈给县令钱秉文。 钱秉文接过,双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他看着卷面上那行云流水的字迹,看着那振聋发聩的文字,再看着卷尾那刺眼的八字评语和“末等”二字,他的脸涨得通红。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公堂正中,高高举起那份答卷。 他对着堂下所有的士子和百姓,用尽全力高声宣布。 “本官宣布,清河县丙寅年县试,案首——陆渊!” 全场死寂。 一秒后,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几乎要将县衙的屋顶掀翻。 【检测到宿主公开挑战科举权威,完成惊天逆转,声望达到顶点。】 【‘三声拍案惊四座’事件完成度:完美。】 【恭喜宿主获得才气值500点!】 【恭喜宿主获得争鸣点*1。】 第21章 身着襕衫归故里,一步一叩敬双亲 清河县通往王家村的泥土路上,一队人马正缓缓前行。 为首的是两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县衙差役,身穿皂衣,腰配官刀,一脸肃穆。 他们身后,是两名敲着铜锣的杂役,每走一段路,便会用力敲响。 “铛!铛铛!” “喜报!王家村陆渊,高中本县县试案首!” 嘹亮的唱报声,惊起了路边林子里的飞鸟。 陆渊就走在这队人马的中间。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襕衫,青色的衣料笔挺,头戴方巾,脚踩布靴,整个人与这乡野土路格格不入。 这是童生的功名服。 也是他此生第一次,穿上如此体面的衣裳。 徐文远为他准备的马车,被他谢绝了。 他选择步行。 用双脚,一步一步,丈量着这条离乡与归乡的路。 越是靠近村口,那份埋在心底的情绪就越是翻涌。 一个月前,他从这里走出,前路茫茫。 一个月后,他从这里归来,身后是官府的仪仗。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王家村的村民们,早已被铜锣声惊动,黑压压地聚在村口,伸长了脖子张望。 当他们看清那两名马上威风凛凛的官差,以及官差口中“案首”两个字时,整个村子都炸开了锅。 “天爷啊!是官差!” “案首?陆家那小子考上案首了?” “就是第一名啊!咱们村要出大人物了!” 人群中,一个平日里最喜欢说闲话的汉子王老七,此刻脸色煞白。 他想起了自己不久前还在嘲笑陆渊是去县城白白送死。 他下意识地想往前凑,去套个近乎,可看到那两名差役冷峻的脸,双腿便一阵阵发软,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他只能和其他村民一样,敬畏地跪伏在路边。 陆渊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穿过跪了一地的乡邻,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石子。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村口田埂上站着的两个瘦小身影上。 王大山和赵翠花。 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他们依旧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裤腿上沾满了泥点。 王大山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锄头,赵翠花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满是风霜的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的激动。 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 看着那个穿着崭新衣袍,已经让他们感到有些陌生的儿子。 陆渊的鼻腔一酸,一股热流涌上眼眶。 他加快了脚步。 在距离父母还有十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他没有理会身后敲锣打鼓的仪仗,也没有在意全村人震惊的注视。 他缓缓摘下头上的方巾,放在一旁的石墩上。 然后,他整理好自己崭新的襕衫,撩起衣袍前摆。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反应中,他对着那两个站在田埂上的老人,双膝弯曲,重重地跪了下去。 一个响头,结结实实地磕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赵翠花惊呼一声,就要冲过来扶他。 陆渊没有起身,而是再次直起上身,往前挪动了三步,再次跪下,再次叩首。 王大山彻底懵了,他扔掉锄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好,好,快起来,快起来啊!” 陆渊又一次直起身体,又一次往前膝行三步。 第三次,他俯下身,将额头长久地贴在冰凉的土地上。 全村寂静。 只有风吹过田野的呜鸣声。 陆渊抬起头,脸上已经沾了些许泥土,但他毫不在意。 他对着两位老人,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道。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让您二老受苦了!” “今日,孩儿考中童生,位列案首!” “按我大夏律例,凡有功名在身者,其家可免除徭役赋税!” 王大山和赵翠花浑身一震。 他们听不懂什么案首,但“免除徭役赋税”这几个字,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这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交那沉重的皇粮,王大山也不用在农闲时被抓去修河堤了。 赵翠花的眼泪,瞬间决堤。 陆渊没有起身。 他保持着叩首的姿态,继续朗声道。 “父亲,昔日您以柴刀赠我,教我立身之本。” “母亲,您以布鞋暖我,教我立足之基。” “今日之功名,非渊一人之功,乃父母教养之恩!” 他挺直背脊,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此三叩,一为生养!” “二为教诲!” “三为他日,渊若身登庙堂,亦不敢忘今日农家之本!”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彻底失语。 那些原本跪着的村民,头埋得更低了,羞愧难当。 带队的差役也被这一幕深深触动,他翻身下马,走到近前,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县衙大印的文书。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王家村的众人,大声宣读。 “清河县令钱公钧令:王家村陆渊,才学出众,品性兼优,于丙寅年县试高中案首,为我县文风之表率!特此,依律免除其家所有赋税、徭役!另,赏银二十两,以资嘉奖!” 差役宣读完毕,亲手将那份文书与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交到还处在呆滞中的王大山手里。 “老丈,恭喜了,您养了个好儿子啊。” 王大山的手哆嗦着,几乎拿不稳那袋银子。 直到这时,陆渊才缓缓站起身,走到父母身边,亲手扶住了他们。 “爹,娘,我们回家。” 他从父亲手中接过钱袋和文书,搀扶着两位老人,向着村里那间破败的土屋走去。 身后,是全村人敬畏到了极点的注视。 三天后。 王家原本破旧的土屋,已经被一群工匠拆除,正在原址上建造一栋青砖大瓦房。 村里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也被陆渊出钱,请人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碎石,变得平整起来。 县里乡绅名流的宴请帖子,雪片般飞来,都被陆渊一一回绝。 夜里,临时搭建的茅草棚下,油灯的光晕温暖。 陆渊将二百两银票,悉数放在了母亲赵翠花的手里。 “娘,这钱您收着,以后想吃什么就买,别再省了。” 赵翠花看着那几张纸,手抖得厉害。 “渊儿,这……这太多了,娘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不多。” 第22章 更广阔的天地 陆渊又看向王大山。 “爹,您也别再下地了,把家里的田租出去,好好歇着。” 王大山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暗,他半晌才闷闷地吐出一句。 “闲不住。” 陆渊笑了笑,他知道老人的脾性。 一家人沉默了一会,享受着这份从未有过的安宁。 陆渊给母亲的碗里夹了一块肉,状似无意地开口。 “爹,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 “啥事,你说。” “我……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话一出口,棚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王大山夹烟的手停在半空,赵翠花的脸上血色尽褪。 看到他们这个反应,陆渊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没有追问,只是放缓了语调。 “爹,娘,你们别怕。不管我是不是亲生的,你们都是我的爹娘,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我将来也该去弄清楚。这不为别的,只为求一个心安,解一个疑惑。” “我向你们保证,将来无论我身在何处,成就如何,王家村,永远是我的根。你们,永远是我陆渊的至亲。” 听完这番话,赵翠花再也忍不住,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王大山长长叹了口气,将烟锅在地上磕了磕。 “渊儿,你……是我们从河边捡回来的。” 又过了两天。 新房的地基已经打好,村里的路也修葺一新。 清晨,陆渊背上了一个简单的行囊。 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徐文远送来的府城地图。 他拒绝了父母的相送,独自一人走到了村口。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看了一眼那正在拔地而起的新房。 然后,他转过身,再没有回头。 前方的路,通往郡府。 通往更广阔的天地。 检测到宿主完成‘衣锦还乡’事件,心境圆满,孝道加身,与尘世因果联系加深。 【恭喜宿主获得才气值300点。】 【当前总才气值:1110点。】 兰亭雅集,设于沧州府城外的曲水河畔。 此处风景清幽,沿岸皆是青石翠竹,文人雅士效仿古人,设流觞曲水之宴,谈诗论文,蔚然成风。 今日,此地更是人头攒动,几乎汇集了沧州府内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士子。 只因三日前听风阁那场石破天惊的争斗。 钱文柏一早便到了,他身着月白色长衫,手持一把湘妃竹扇,身边簇拥着大批支持者,谈笑风生,尽显主场之利。 他胸有成竹。 为了今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三日,遍览典籍,终成一篇自认足以惊艳四座的策论。 陆渊则安静地坐在另一侧的石凳上,独自品茶,对周遭的议论充耳不闻。 吉时已到,一位德高望重的宿儒起身,宣布雅集论题。 “今日策论,不设题目,诸君可自抒胸臆,以经世致用为要。” 话音刚落,钱文柏的友人便高声道。 “便请钱兄先为我等抛砖引玉!” “请钱兄赐教!” 呼声四起。 钱文柏也不推辞,他走到场中,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脸上带着自信的弧度。 他展开一篇稿纸,朗声念道。 “学生所论,乃《工商兴邦》。” 开篇四个字,便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呼。 重农抑商乃是大夏国策,公然提出以工商兴邦,可谓离经叛道。 “国之税赋,本于农桑,然田亩产出有其极限,遇灾年则颗粒无收,国库空虚。反观商贾,南货北运,一进一出,其利百倍。若能易抑为举,广开商路,以商税补农税之不足,则国库可丰,百姓可安……” 钱文柏洋洋洒洒,引经据典,辞藻华丽。 他描绘了一幅商贸繁荣,国家富足的壮丽图景,在场多是商贾出身的士子,闻言无不心潮澎湃,大声叫好。 他的论述无懈可击,观点新颖大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场对决已经分出了胜负。 钱文柏念罢,得意地看向陆渊。 宿儒捻着胡须,也开口问道。 “陆案首,该你了。” 陆渊站起身,手中空无一物。 他没有稿纸。 “学生所论,《论农桑为国之根本,兼论水利与新作物之要》。” 众人闻言,大多露出不屑。 又是老生常谈的农桑之事,如何能与钱文柏那篇石破天惊的《工商兴邦》相比。 陆渊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只是平静地开口。 “工商之繁荣,如空中楼阁。而农桑,便是这楼阁的地基。地基不稳,楼阁越高,则摔得越重。” “钱兄所言,以商税补农税,听来甚是美妙。但学生敢问一句,若天下饥荒,百姓易子而食,商贾纵有万贯家财,又能去何处换来粮食?” 这一问,让场中的喧嚣顿时一静。 钱文柏的脸色也微微变化。 陆渊没有停顿,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起来。 众人不解,纷纷围拢上前。 只见陆渊画出的,是一个造型奇特的犁。 “此物,我称之为曲辕犁。” 陆渊指着地上的图样,缓缓解释。 “传统直辕犁,沉重笨拙,需二牛抬杠,耗费人力畜力极大,且耕深不足。而此犁,将直辕、长辕改为曲辕、短辕,大大减轻了重量,调转也更为灵活,只需一牛便可牵引。” “最关键处,在于犁壁。它能将翻起的土垡推向一侧,减少前进阻力,同时做到深耕、碎土、覆盖。经我推算,此犁可省力一半,提升耕作效率三成以上!”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得头脑发懵。 省力一半,增效三成! 这几个字代表着什么,在场只要对农事稍有了解的人,都心知肚明。 这已经不是策论,这是足以改变一国农业格局的神器! 钱文柏呆立当场,他策论中那些华丽的辞藻,在这具象化的、拥有恐怖效率的农具面前,显得无比空洞苍白。 陆渊没有看他,而是抹去了地上的图样,继续说道。 “此为节流之法,尚有开源之道。” “据古籍残篇记载,海外有高产作物,其一为玉蜀黍,其秆如竹,其籽如金,一亩可得粮千斤。” “其二为土豆,根茎可食,耐寒耐旱,不择地力,一亩之产,亦可活数口之家。” “若能寻得此二物,并加以推广,何愁天下百姓有饥馑之患?” 陆渊的话,一句比一句惊人。 在场士子已经彻底失语,他们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被彻底颠覆。 第23章 遗失的长孙 就在此时,一个压抑着极度激动的人声,从人群后方传来。 “此物……此物当真能省力一半,增产三成?”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一个身穿便服,气质儒雅的中年人快步走出,他死死盯着地上被抹掉的痕迹,仿佛要看出一朵花来。 “赵……赵知府!” 有人认出了来者,惊呼一声,全场哗然,士子们呼啦啦跪倒一片。 “拜见知府大人!” 来人正是微服私访的沧州知府,赵元德! 赵元德却根本没理会跪了一地的人,他几步冲到陆渊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本官问你,那曲辕犁,可是真的?” 面对一州长官的失态,陆渊依旧保持着平静。 他挣开对方的手,后退一步,不卑不亢地躬身一揖。 “回禀大人。” “此物乃学生偶得之奇想,尚未有实物。但其原理符合力学之道,学生愿以人头担保,若依法制作,必能福泽万千农户。” “至于新作物,若能寻得,更是可以彻底解决百姓饥馑之患。” “经世致用,不在纸上空谈,而在田间地头,能让百姓多收一斗米,多吃一顿饭。” 这番话掷地有声。 赵元德怔怔地看着陆渊,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转过身,看向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钱文柏。 “钱文柏,你可服气?” 钱文柏身体剧烈地一颤。 他看着陆渊,原本的嫉妒、不甘,此刻尽数化为了深深的敬佩与苦涩。 他输了。 输得体无完肤。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在对方那心怀天下、脚踏实地的经世之学面前,渺小得可笑。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陆渊面前,推金山倒玉柱般,郑重下拜。 “文柏心服口服。” “今日方知何为坐井观天。陆兄之才,经天纬地,文柏自愧不如,甘愿认输,从此封笔,永不再踏足文坛!” 说完,他竟真的从怀中取出毛笔,当众折断。 陆渊伸手去拦,却已经晚了。 雅集不欢而散。 当晚,陆渊被一顶小轿,秘密请入了知府官邸。 书房内,赵元德屏退了所有下人。 他没有再提曲辕犁之事,而是从一个上锁的柜子中,取出一份发黄的旧案卷宗,推到陆渊面前。 卷宗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墨迹斑驳的大字。 “京城,陆府。” 赵元德凝视着陆渊,缓缓开口。 “十六年前,京城永定侯府,遗失一名长孙。” “与你的年纪,恰好相符……” 检测到宿主以经世致用之学,引发巨大轰动,声望达到顶峰。 【恭喜宿主获得才气值500点。】 【当前总才气值:2010点。】 赵元德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用杯盖缓缓撇去浮沫,动作从容不迫。 他在观察。 他在等待陆渊的反应。 是震惊,是狂喜,还是迷茫。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得知自己可能与京城侯府有牵连时,都该有的反应。 陆渊的手本已伸向茶杯,此刻却停在了半空。 他没有去看赵元德,也没有去看那份案卷。 片刻的停顿后,他的手收了回来,平稳地放在膝上。 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赵元德终于放下了茶杯。 陆渊的平静,超出了他的预料。 “你不好奇吗。” 赵元德开口,打破了沉默。 陆渊缓缓抬起头,向着赵元德,郑重地行了一礼。 “多谢大人告知。” “但学生乃王家村王大山之子,生于斯,长于斯。” “至于京城陆府,于我而言,不过是史书上一个冰冷的名字罢了。” 他的回答清晰而沉稳,将赵元德抛出的惊天诱饵,轻描淡写地推了回去。 赵元德的动作僵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眼前这个年轻人,面对足以改变一生的身世线索,竟选择了不动如山。 这已经不是城府深深,这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强大心志。 “好。” 赵元德吐出一个字。 “好一个‘冰冷的名字’。” 他再次打量陆渊,这次的审视中,试探进去,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 “永定侯府,如今在京中,也称镇北侯府。” 赵元德没有再卖关子,而是直接讲述起来。 “十六年前,侯府嫡长子外出巡查封地产业,其妻于府中诞下一子,便是嫡长孙。然则,侯府内部派系林立,嫡庶之争从未停歇。” “长孙满月不久,便传出失踪的消息。侯府震怒,彻查无果,最终只成了一桩悬案。” 赵元德的话语很平淡,却勾勒出一幅侯门深宅之内,不见血的凶险画面。 失踪,多么巧妙的词。 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被掩盖在了这两个字之下。 陆渊安静地听着,脑海中却迅速拼凑着信息。 若自己真是那个所谓的“嫡长孙”,那么回归侯府,便意味着要一头扎进一个看不见的漩涡里。 那里有夺嫡的叔伯,有虎视眈眈地庶出兄弟,还有当年害死自己的幕后黑手。 回去认祖归宗? 那不是衣锦还乡,那是自投罗网。 赵元德看到陆渊依旧沉默,继续加重了筹码。 “本官与镇北侯,政见不合。” 他终于说出了关键。 “侯爷乃是朝中保守一派的中坚,主张重农抑商,固守成规,于国于民,皆非长久之计。” “而本官,与朝中一些同道,皆认为大夏亟需变革。” “告知你此事,一是让你心中有数,早做准备。二是……” 赵元德停顿了一下。 “本官爱才。” “只要你在接下来的府试中,依旧能有兰亭雅集那般的惊才绝艳,本官,愿意做你的靠山。” “助你在科举之路上走得更远,也为我等将来在朝堂之上,多添一分力量。” 这番话,无异于一场政治上的豪赌。 他坦诚地将自己的派系,自己的野心,都摆在了陆渊面前。 这是一份招揽。 一份来自一州知府,伸向一个尚未及第的士子的招揽。 赵元德将那份尘封的案卷,轻轻推到陆渊面前。 “这东西,你拿着。” “如何处置,何时动用,皆由你自己决定。” “这,算是本官的诚意。” 一份足以证明陆渊身世的卷宗,此刻成了一份投名状。 陆渊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份略显沉重的案卷。 第24章 心如止水 他没有翻开。 他站起身,将案卷收入怀中,再次对赵元德躬身一揖。 “大人厚爱,学生铭记于心。” “但这京城侯府,是龙潭还是虎穴,学生暂无兴趣一探。” 他抬起头,直面着这位沧州府最高长官。 “若有朝一日,我能凭自己的双脚走到那侯府门前,我希望不是以一个‘失踪长孙’的身份回去乞求怜悯。” “而是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让他们抬头仰望。” “在此之前,我只是清河县的农家子弟,陆渊。” 一番话说完,掷地有声。 他巧妙地将个人的身世之谜,与未来的政治抱负结合起来。 他接受了赵元德的示好,却没有成为对方的棋子。 他宣告了自己要走的,是一条完全依靠自身实力,而非血脉背景的通天大道。 赵元德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忽然放声大笑。 “好!说得好!” “本官今日,方知何为‘非池中物’!” “陆渊,本官等着你府试夺魁,等着你名动沧州,等着你……走进京城那一天!” 夜色已深。 陆渊乘坐着来时的小轿,回到了位于府城的客栈。 他关上房门,将那份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案卷,取了出来。 他没有看。 只是将其平整地压在了行李箱的最底层。 对他而言,查身世是未来的事。 考功名,才是眼前的路。 窗外月光皎洁,洒在书桌上。 陆渊抽出纸笔,摊开。 心如止水。 他的笔尖轻轻地落在纸上,开始为三日后的府试做最后的准备。 检测到宿主获得关键情报:镇北侯府旧案。】 情报关联京城核心派系,声望与潜力评估提升。 系统商城解锁新条目:京城派系分布图(初级)。】 府试之日,天光微熹。 贡院之外,早已是人山人海。 三日一晃而过,陆渊的名字,连同那首《悯农》,已传遍沧州府的大街小巷。 考场之内,数百名士子正襟危坐,气氛肃穆,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紧张。 钱文柏也在其中,他面色沉静,只是偶尔瞥向陆渊方向的动作,泄露了内心的不平。 吉时到。 主考官走上高台,展开黄卷,洪亮的宣读声回荡在贡院上空。 “今科府试,策论之题为——” “《论农桑之要》!” 四个字,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 满场死寂。 下一刻,几乎所有考生的头,都刷地一下,齐齐转向了角落里的陆渊。 这题目…… 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 是巧合? 还是知府大人刻意的安排? 无数道探究、嫉妒、猜疑的视线,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陆渊笼罩其中。 钱文柏的身体一僵,随即,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无法言说的苦笑。 他放下了手中的笔。 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与一个能写出“粒粒皆辛苦”的人讨论农桑,再巧的言辞,再妙的典故,都显得苍白无力。 胜之不武。 这四个字,在每个人的心头盘旋。 即便陆渊夺魁,这份荣耀也将蒙上一层阴影。 面对这几乎将他架在火上烤的局面,陆渊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缓缓研墨,动作不急不缓。 检测到宿主面临舆论困境,是否兑换宋明时期水利工程总集?】 陆渊没有半分犹豫。 兑换。】 一股庞大的信息洪流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无数精巧的水利图纸、复杂的工程数据、历朝历代治水兴农的得失成败,在他的思维中交织、重组。 他睁开双眼。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已然不同。 他看到的不再是考场,而是沧州府百万顷的田地,是纵横交错却淤塞不畅的河道。 他提笔,饱蘸浓墨,在雪白的卷纸上,写下了五个字。 《论沧州水利兴农疏》。 仅仅是这个标题,就让巡场的考官脚步一顿。 不是“论”,而是“疏”。 前者是空谈,后者是实策。 一字之差,格局立判。 接着,陆渊没有按照常理引经据典,而是直接落笔。 “沧州有田百万,而常受旱涝之困。非天不仁,乃水利不修之过也。” 他下笔如飞,纸上很快出现了一幅简易的沧州地图。 他以朱笔在图上勾勒。 “当引清河之水,穿行北地,此为‘引水’。” “于落马坡筑堤建坝,可成一巨型水库,雨季蓄洪,旱时放水,此为‘蓄水’。” “开凿主干、支流渠道,如人体经络,遍布全境,此为‘灌溉’。” “加固南岸大堤,深挖河道,使洪水过境,安然入海,此为‘防洪’。” 引水、蓄水、灌溉、防洪。 一个四位一体,互为表里的宏大水利网络构想,在他的笔下,清晰浮现。 他写得酣畅淋漓,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已消失。 旁边的考生们,还在引述《齐民要术》,还在空谈“仁政爱民”。 而陆渊的卷子上,已经布满了精确到尺寸的堤坝结构图,详细到人力物力的工程预算。 这哪里是在考试。 这分明是一位工部尚书,在制定一项足以改变一州命运的国策。 那位巡场考官呆立在陆渊身后,一动不动,从最初的疑惑,到震惊,再到最后,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 他看到了陆渊在卷末写下的最后一段话。 “空谈仁义,不足以活一人。” “兴修水利,可养活十万众。” “为政者,当手持算筹与图纸,深入田间与河堤,而非仅坐于庙堂之上,空诵圣贤之言。” “农桑之要,在‘做’,不在‘说’。”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考官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感觉自己见证的,不是一篇策论的诞生,而是一个新时代的宣言。 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 陆渊搁下笔,平静地将卷子交给收卷的官差。 检测到宿主完成经世致用之策,提出具备高度可行性的宏大工程,声望即将达到顶点。 恭喜宿主获得才气值800点。】 恭喜宿主解锁新技能:水利工程知识库(初级)。】 当前总才气值:2810点。】 第25章 八百里加急 阅卷房内,灯火通明。 十几位考官正在埋头批阅卷宗。 “今年的文章,大多是老生常谈,没什么新意。” “这个钱文柏的还算不错,文采斐然,可惜,在题目上吃了大亏。” 一位考官拿起一份卷宗,只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惊咦。 “你们来看这份!” 几位考官凑了过来。 当他们看到那份布满图纸和数据的卷子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是……考卷?” “这分明是一份工程奏疏!” “引水、蓄水、灌溉、防洪……天哪,此人是想重塑整个沧州的水系!” “这……这如何评判?该给甲等,还是……不,这已经超出了甲等的范畴!” 一位年长的考官颤抖着手,指着卷末那段话。 “‘在做,不在说’……此等见识,此等胸襟,我等为官数十载,自愧不如!” “这份卷子,我们评不了。” 主考官当机立断。 “立刻!将此卷封存,送往知府大人的官邸!” 夜深。 知府官邸,书房内。 赵元德手捧着陆渊的答卷,已经看了整整三遍。 他没有坐着。 而是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显得无比用力。 那份描绘着沧州水利网络的图纸,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 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具备着惊人的可行性。 这哪里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能写出的东西? 便是让他这位知府,穷尽幕僚之力,十年之内也未必能做出如此完善的规划。 他停下脚步,再次拿起那份答卷,口中喃喃念着。 “空谈仁义,不足以活一人……” “兴修水利,可养活十万众……” 突然,他猛地一掌拍在书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对着门外沉声喝道。 “来人!” 一名心腹师爷立刻推门而入。 赵元德的双目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用一种发现旷世奇珍的声调,下达了命令。 “此子若不为案首,天理不容!”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句话还不够。 “不,区区案首,已不足以彰其才华!” 赵元德将卷子小心翼翼地卷好,递给师爷。 “立刻謄抄一份,用最好的快马,八百里加急!” “送往京城,必须亲手交到张相公的手中!” 全场死寂。 那块刻着“镇北”二字的乌木令牌,在宴会厅明亮的灯火下,泛着沉郁的光。 它不重,却压得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镇北侯府。 这四个字,在京城之外的地方,几乎就等同于圣旨。 驿卒的胸膛挺得笔直,他享受着这种万众瞩目,享受着将一个侯府的意志,降临在这座小小府城的感觉。 他的下巴微微抬起,用一种施舍的姿态看着主宾席上的陆渊。 仿佛被老夫人召见,是这个新科案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钱文柏的心脏跳得厉害,他下意识地望向陆渊,却只看到一个平静的侧脸。 赵元德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杯中美酒泛起细微的涟漪。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块令牌背后代表着什么。 是京城最顶级的勋贵势力,是盘根错节,连他这个知府都要小心翼翼对待的存在。 去,还是不去? 去,就是默认了自己与侯府的关系,从此被贴上侯府的标签,未来在朝堂上步步维艰。 不去,就是当众打了镇北侯府的脸,从此结下死仇。 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陆渊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站起身。 动作不急不缓,从容地让人感到不真实。 他没有走向那名驿卒,而是走到了厅堂中央的一座烛台旁。 那里的烛火,正安静地燃烧着。 驿卒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陆秀才,老夫人的时间宝贵,还请……”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陆渊对他伸出了手。 “信呢?” 驿卒一愣。 “什么信?” “老夫人的手谕。” 陆渊的口吻很平淡,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驿卒从怀中取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信件,带着几分傲慢递了过去。 “接着。” 陆渊没有接。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封信。 驿卒举着信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最终还是有些恼怒地亲自走上前,将信拍在陆渊的手中。 “现在,可以跟咱家走了吧?” 陆渊拿着那封信。 他没有看信封上的字,更没有拆开火漆。 他转身,走回烛台。 在全场数百道屏住呼吸的注视下,他将信纸的一角,缓缓凑近了跳动的烛火。 “你!” 驿卒的瞳孔剧烈收缩。 赵元德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钱文柏张大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纸张。 火舌向上蔓延,将那精致的信封,连同上面“镇北侯府”的火漆印记,一同吞噬。 纸张卷曲,变黑,化作灰烬。 最后一点火星,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熄灭。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息。 陆渊松开手,任由那最后的灰烬飘落在地。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名已经彻底呆住的驿卒。 然后,他开口了。 “烦请信使回禀老夫人。” 他的话语清晰,传遍了寂静无声的宴会厅。 “十六年前,陆渊已死于清河。” “如今活着的,是王家村的农家子,陆渊。” 他顿了一下,环视一周,让自己的宣言,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我陆渊之名,他日将凭科举正途,登于庙堂之上。” “而非藉他人之羽翼,苟活于侯门之下。” 掷地有声。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狂! 太狂了! 这不是拒绝。 这是宣战。 驿卒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紫。 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 “你……你放肆!” 他指着陆渊,手指哆嗦。 “你可知这是抗命之罪!你这是在藐视侯府!” “藐视侯府,就是藐视朝廷!” 他把一顶天大的帽子扣了下来。 在场的官员们,脸色都变了。 这种指控,没人担待得起。 然而,陆渊却笑了。 那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坦然的,带着绝对自信的笑容。 他向前一步,反问那个气急败坏的驿卒。 “我乃朝廷秀才,天子门生。” 第26章 侯门信使至,一言退侯门 “赴考,是我的本分。” “敢问,我是抗了朝廷之命,还是违了大夏之律?” 驿卒被他问得一窒。 陆渊步步紧逼。 “若侯府能以一纸家书,便可随意召见天下秀才。” “那还要这科举何用?” “还要这朝廷法度何用?” 一连三问。 一问比一问更加诛心。 驿卒的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逻辑陷阱。 如果他说是,那就是公然宣称侯府权力大于国法。 如果他说不是,那他就没有理由再指责陆渊。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他只能挤出这样一句苍白无力的话。 陆渊收敛了笑容。 “我所言,句句皆是法理。” “信使所为,字字皆是威逼。” “究竟是谁在强词夺理,在座的各位大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他拱了拱手。 “话已至此,信使,请回吧。” 驿卒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看一脸淡然的陆渊,又看看周围那些或震惊,或敬畏,或幸灾乐祸的脸。 他明白,今天,镇北侯府的脸面,被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当着整个沧州府官场士林的面,踩在了脚下。 他狠狠一跺脚。 “好!好!陆渊!” “你有种!” “你给我等着!” 他撂下一句狠话,甚至忘了去捡那块掉在地上的乌木令牌,狼狈不堪地转身,在一片死寂中,仓皇离去。 直到驿卒的身影彻底消失。 宴会厅里,才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赵元德缓缓坐回椅子上,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他看着那个依旧站在厅堂中央,身形挺拔的少年,心中翻江倒海。 这哪里是个少年。 这是一个天生的枭雄。 【检测到宿主公开挑战勋贵特权,引发寒门士子强烈共鸣,捍卫科举尊严。】 【恭喜宿主获得争鸣点1500点。】 【恭喜宿主‘圣人之言’能力获得强化,言语将附带更强信念效果。】 钱文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走到陆渊身边,低声道。 “陆兄,你……你这……” 他想说太冲动了,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无以复加的敬佩。 烧信拒召。 这是何等的胆魄与风骨。 陆渊对他笑了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了筷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宴会的气氛变得无比古怪。 人们再也无心推杯换盏,只是用复杂的眼光,偷偷打量着那个平静地吃着菜的案首。 宴席草草结束。 宾客散去时,赵元德将陆渊单独留了下来。 他遣散了所有下人,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渊。” 赵元德的面容,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此举,虽有风骨,但,也彻底激怒了镇北侯府。”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从沧州到省城,还有数百里路。” “这条路,怕是不会太平了。” 他转过身,对陆渊说。 “明日起程,我为你安排几名府衙的顶尖护卫随行。”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 三辆马车在十余名精锐护卫的簇拥下,悄然驶出沧州府城。 赵元德没有食言,派来的人都是府衙中最顶尖的好手,一个个气息沉凝,腰佩官刀,骑乘着高头大马,将陆渊所在的马车护在中央。 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辚辚声。 陆渊掀开车帘一角,清晨的冷风灌了进来,带着泥土的腥气。 道路两旁,田野向远方铺展,收割后的麦茬在薄雾中显得有些萧索。 从沧州到省城,官道平坦,也要走上五六日。 这条路,他前世在地图上看过无数遍,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亲身丈量。 前两日,风平浪静。 护卫们尽职尽责,斥候探马前后游弋,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钱文柏坐在对面,脸色一直不太好看,不时掀开车帘向外张望,手中的书卷翻来覆去也看不进一页。 “陆兄,你说他们……真的会动手吗?”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压低了嗓子问。 陆渊放下手中的一份沧州水文资料,那是他向赵元德讨要的。 “会。” 一个字,让车厢里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钱文柏的喉结动了动。 “光天化日,官道之上,他们就敢截杀朝廷秀才?” “对他们来说,一个秀才的命,或许还不如府里一匹病死的马重要。” 陆渊的话很平静,却揭示了最残酷的现实。 “那我们……”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好。” 陆渊重新拿起那份水文资料,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这种平静,让钱文柏感到一阵心悸。 第三日午后,马车行至一处名为“断魂坡”的密林地段。 此地两山夹一沟,树木遮天蔽日,官道从中穿行,显得格外幽深。 为首的护卫头领勒住了马,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周遭安静得可怕。 连一声鸟叫虫鸣都听不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护卫头领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林间漏下的光斑中反射出森冷的光。 “戒备!” 他的话音刚落。 “咻!咻!咻!” 数十支利箭破空而来,从两侧的密林中攒射而出,箭矢上泛着蓝黑色的幽光。 淬了剧毒。 “举盾!” 护卫们反应极快,瞬间摘下背上的圆盾,组成一道临时的盾墙。 “叮叮当当!” 箭矢撞在盾牌上,发出一连串密集的脆响。 几名护卫闷哼一声,虽然挡住了箭矢,但手臂被巨大的力道震得发麻。 不等他们喘息,三十多条黑影从林中扑出。 这些人个个黑衣蒙面,手持利刃,身法矫健,配合默契,目标明确,直扑中央的马车。 这不是山匪。 这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府衙的护卫们怒吼着迎了上去,刀光剑影瞬间交织在一起。 鲜血飞溅。 惨叫声撕破了林中的死寂。 府衙的护卫虽是精锐,但杀手的人数是他们的两倍还多,且招招致命,悍不畏死。 一名护卫被三名杀手围攻,他奋力劈倒一人,自己的胸口却被另外两把刀同时贯穿。 他倒下的最后一刻,眼睛还死死盯着马车的方向。 战局瞬间陷入了绝对的劣势。 钱文柏在车厢里吓得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陆渊却异常冷静。 他透过车帘的缝隙,观察着整个战局。 【检测到宿主处于极度危险之中,是否消耗才气值兑换保命道具?】 【否。】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 他的眼睛快速扫过每一个搏杀的身影,那些杀手的动作、配合、破绽,在他脑中被迅速解析、重构。 第27章 路可以一起走 “张三!左移三步!攻他下盘!” 陆渊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一名正被压着打的护卫耳中。 那名叫张三的护卫下意识照做,一刀挥出,果然逼得对手一阵手忙脚乱。 “李四!佯退!他左肩受过伤,出招不畅!” 又一道指令发出。 被点名的护卫李四依言后撤一步,对手果然急于追击,露出了破绽,被他反手一刀划伤了胳膊。 陆渊的指令一个接一个地从车厢内传出。 他就像一个身处战阵之外的棋手,冷静地调动着每一颗棋子。 护卫们从最初的惊愕,到后来的全然信服,在他的指挥下,原本即将崩溃的防线,竟奇迹般地稳住了。 他们以五人为一组,结成小阵,竟与数倍于己的杀手斗得有来有回。 领头的杀手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放弃了眼前的对手,一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辆不断发出指令的马车。 擒贼先擒王。 他脚下一蹬,身体如大鹏展翅般跃起,越过战团,直扑马车而来。 “保护陆兄!” 几名护卫嘶吼着想要回防,却被各自的对手死死缠住,根本无法脱身。 眼看那杀手头领的利爪就要撕开车帘。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破风声,从官道尽头的另一侧响起。 那声音尖锐,刺耳。 一枚石子,携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劲道,精准地打在杀手头领的手腕上。 “啊!” 杀手头领惨叫一声,手腕剧痛,攻势一滞,身体从半空中狼狈落下。 所有人都是一愣,齐齐望向石子飞来的方向。 只见官道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背着一个沉重的书箱,手里拿着一根乌黑的铁笛。 他看起来像个赶考的书生,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冷意。 杀手头领稳住身形,捂着手腕,冲那人厉声喝道。 “哪来的多管闲事之徒!滚!” 那书生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铁笛横于胸前,迈步向前。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落下,都让那杀手头领的压力增大一分。 “找死!” 杀手头领怒吼一声,挥刀冲了上去。 那书生手腕一抖,铁笛化作一道乌光,迎向了雪亮的刀锋。 “铛!” 一声巨响。 杀手头领只觉一股巨力从刀身传来,虎口崩裂,手中的钢刀竟被硬生生震飞出去。 他满脸的不可置信。 书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铁笛如枪,直刺而出,瞬间贯穿了他的咽喉。 鲜血喷涌。 杀手头领的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睛里还残留着惊恐。 一招。 只用了一招。 剩下的黑衣杀手看到头领被杀,都蒙了。 他们对视一眼,发出一声呼哨,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密林深处逃去。 书生没有追击。 他走到那死去的杀手头领身边,俯身在他怀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块乌木腰牌。 腰牌上,清晰地刻着两个篆字。 镇北。 书生拿着那块腰牌,走到马车前,将它扔在了地上。 “是镇北侯府的人。” 他的话语没有温度。 钱文柏和幸存的几名护卫,看着那块腰牌,后背一阵发凉。 陆渊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和受伤的护卫,然后才将视线投向眼前的书生。 “多谢兄台出手相助,陆渊感激不尽。” 那书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我杀的不是侯府的人,杀的是败坏朝纲的贼。” “我叫林铮,去省城赶考。你若也是,最好把脑袋看紧点。” 他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林兄请留步。” 陆渊叫住了他。 林铮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林兄,我看你笛法虽利,但有余恨,杀气过重,易伤自身。” 陆渊缓缓开口。 “想必林兄与这勋贵之间,也有故事吧?” 林铮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猛地转过身,一双锐利的眼睛,第一次正视陆渊。 陆渊没有退缩,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 “同行是缘,不如共饮一杯?” 林铮盯着陆渊看了许久,眉间的冷意渐渐消融了几分。 “你倒是有些眼力。” 他收起铁笛。 “酒就算了,路,可以一起走。” 数日后,省城。 通天阁,名为阁,实为省城最大的销金窟。一楼是酒楼,二楼是赌场,三楼则是专为今科乡试开设的盘口。这里是省城士子们消息最灵通,也是最喜欢聚集的地方。 钱文柏走在陆渊身侧,介绍着此地的规矩,脸上带着几分不安。 “陆兄,这通天阁背后水深,据说有京城王府的影子。我们……” “既来之则安之。”陆渊打断了他,脚步未停。 林铮背着书箱,手持铁笛,沉默地跟在后面,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让周围的行人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三人刚踏入通天阁三楼,原本喧闹的大厅有了一瞬间的安静。数十道穿着考究的士子服的年轻人,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沧州府来的案首。”一个摇着折扇的公子哥开口,话里带着明显的轻慢。 另一人接话:“哪个案首?”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敢当众烧了镇北侯府手谕的狂生,陆渊。” “哦,原来是他。” 几句对话,让整个大厅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嘲弄,好奇,不屑,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几个附庸,显然是这群人的中心。 “我道是什么人物,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小子。” 他走到陆渊面前,用扇子指了指他。 “小子,这里是省城,不是你的沧州府。有胆子来,怕是没命走出考场吧?” 钱文柏气得脸都涨红了。 “你休要血口喷人!” “我与陆兄说话,有你这跟班插嘴的份吗?”那青年呵斥道。 林铮向前一步,握着铁笛的手指动了动。 陆渊抬手,拦住了他们两人。 【检测到宿主面临舆论羞辱,是否消耗争鸣点兑换‘舌战群儒’光环?】 第28章 我自会用笔刻在今科的榜首 陆渊心中回应。 【否。】 他完全无视了那名青年,径直走向大厅中央的巨大柜台。那里悬挂着一块红布金字的榜单,上面是本次乡试解元的热门人选,以及各自的赔率。 “掌柜的。” 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从账本后抬起头。 “客官有何事?” “买解元。” “好嘞。”掌柜来了精神,“您看好哪位公子?是呼声最高的王公子,一赔二。还是文采出众的李公子,一赔三?” 陆渊的视线在榜单上扫过,上面罗列了十几个名字,却没有他。 “这里可有清河县陆渊的名字?” 掌柜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职业性的笑容。 “客官说笑了,盘口只开热门人选。” “那现在加上。” 陆渊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那是厚厚的一沓。最上面一张,是徐文远资助的五百两,下面是他自己一路积攒下来的三百两。 总计,八百两。 整个大厅的嘈杂声,在看到那叠银票的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停下了摇扇,直勾勾地看着那叠代表着巨额财富的纸张。 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着银票,又看看陆渊,喉咙发干。 “客官……您这是何意?” 陆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买我,陆渊,中本届乡试解元。” 全场死寂。 针落可闻。 那名之前挑衅的华服青年,张着嘴,扇子掉在了地上都未曾发觉。 钱文柏和林铮也呆住了。他们知道陆渊有自信,却没想到会是如此惊世骇俗的方式。 掌柜的手开始发抖。 “客……客官,这……这不合规矩……我……我做不了主。” 八百两的赌注,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中解元,这要是赔了,他把整个通天阁卖了都不够。 “那就让能做主的人来。”陆渊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掌柜连滚带爬地跑向了后堂。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个身穿锦袍,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但行走之间,自有一股威势。 他先是看了一眼柜台上的银票,然后才打量着陆渊。 “这位就是陆公子吧?在下是此的东家,姓黄。” “黄老板。”陆渊拱了拱手。 黄老板拿起银票,一张张看过,确认无误后,笑得更深了。 “陆公子的豪气,黄某佩服。这注,我们通天阁接了。” 他顿了一下,提高了音量,让全场的人都能听到。 “不过,既然是陆公子这等人物下的注,寻常的赔率就太无趣了。” 他对着陆渊,也是对着所有人宣布。 “我做主,给你开一赔五十的赔率!若是陆公子真能高中解元,通天阁不但赔付四万两白银,我还会在这省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为你立碑扬名!” “哗!” 人群炸开了锅。 一赔五十!四万两白银!立碑扬名! 这已经不是赌局了,这是不死不休的对决。赢了,一步登天。输了,身败名裂,沦为整个省城的笑柄。 黄老板含笑看着陆渊,他就是要将事情闹大,让陆渊再无退路。 钱文柏急了,他拉了拉陆渊的衣袖。 “陆兄,不可!这是陷阱!” 陆渊却没理他。 就在此时,林铮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了柜台上。 “五十两,跟注。”他只说了四个字,却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钱文柏一咬牙,也解下了自己的钱袋。 “还有我!三十七两!全都押陆兄中解元!”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让原本看热闹的众人,神情都变得复杂起来。 黄老板的笑容不变。 “好,都记上。” 他看向陆渊,等待着他最后的确认。 陆渊笑了。 “黄老板的好意,心领了。” 他对着满堂士子,对着那位黄老板,缓缓开口。 “不过,我陆渊之名,不需要石头来刻。” “我自会用笔,把它刻在今科的榜首,刻在未来的青史之上。”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林铮与钱文柏立刻跟上。 三道身影,在满场震惊的注视下,从容离去,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和一桩足以震动全城的豪赌。 当天,“狂生陆渊一掷千金,豪赌乡试解元”的消息,传遍了省城的每一个角落。无数人等着看他的笑话。而陆渊三人,却住进了一家偏僻的客栈,闭门不出,为三日后的乡试做着最后的准备。外界的风雨,似乎与他们再无干系。 乡试之日,贡院门外戒备森严。 钱文柏站在陆渊身边,手心全是汗,他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衣领,动作显得僵硬。 “陆兄,全省城的人,都在等着看我们三个的笑话。” “尤其是你。” 陆渊只是整理着考篮里的笔墨纸砚,没有抬头。 “那就让他们好好看着。” 林铮背着他的书箱,那根铁笛就插在书箱一侧。 “写你想写的。” 他只对陆渊说了这五个字,便转身走向了自己的考区。 考场之内,号舍林立,数千名考生各怀心事,走进那将要决定他们未来三年命运的狭小空间。 压抑的气氛在空气中凝结。 吉时到,钟声响起。 一名考官登上高台,声音传遍了整个考场。 “今科乡试,第一场,策论题目为——”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 “《论边防屯田之利弊》!” 题目一出,整个考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紧接着,是无数考生倒抽冷气的声音。 钱文柏坐在不远处的号舍里,刚拿起笔,手就停在了半空,他整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 边防屯田。 那是镇北侯的根本。 整个大周,谁不知道边防军务尽数由镇北侯府一手掌控。 论利?那是给侯府唱赞歌,是阿谀奉承,等于当众向那个庞然大物低头认输。一个读书人的风骨何在? 论弊?一个从未去过边关的书生,去指点经营边防数十年的军功侯府?“纸上谈兵,不识军务”八个字的大帽子扣下来,考官有无数个理由将这份卷子判为末等。 这是一个死局。 第29章 《屯垦、军功、互市:边防经济一体化刍议》 一个专门为某个人设下的,必死之局。 几乎所有知晓内情的考生,都在第一时间,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向陆渊所在的号舍。 他们想看看,那个敢在通天阁一掷千金,敢当众焚毁侯府手谕的狂生,要如何应对这第一道催命符。 陆渊坐在号舍内,听完题目,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拿起墨条,开始缓缓研墨。 【检测到宿主面临必杀之局,政治陷阱已启动。】 【是否开启思维风暴,检索历代变法案例?】 陆渊在心中回应。 【开启。】 他闭上眼睛。 那道题目的利弊两个字,在他脑中分解、消散。 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二选一的陷阱,而是广袤的边疆,是戍边数年不得归家的士兵,是朝廷每年投入的巨额粮饷,是镇北侯府借此不断膨胀的权势。 他要跳出这个棋盘。 不,他要掀了这个棋盘。 陆渊睁开眼,提笔,蘸墨。 他没有在草稿纸上构思,而是直接在正式的考卷上落笔。 巡场的考官正好走到他的号舍外,本想看看这个风云人物会如何窘迫,却看到他下笔飞快。 考官好奇地凑近了一些,看向他的卷首。 没有写题目,而是写了一个全新的标题。 《屯垦、军功、互市:边防经济一体化刍议》。 考官的脚步停住了。 这是什么? 刍议?这不是在回答问题,这是在提出一个全新的国策构想。 他屏住呼吸,继续看下去。 陆渊的笔没有停顿。 “屯田之策,解一时之粮草,然兵农不分,军心易惰,将领拥兵自重,此为弊端之根源。” 开篇第一句,就将屯田的现有模式批得体无完肤。 考官的心提了起来,这小子,果然是初生牛犊,这是在找死。 但接下来,陆渊的笔锋一转。 “欲破此局,当变‘屯田’为‘授田’。凡戍边之兵,立有军功者,按功勋大小,于边境授予田产,可自耕,可雇人耕,五年之后,此田永为其私产。” “兵卒有恒产,则有恒心,守土即是守家,战力必将倍增。此为‘军功授田’。” 考官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 这等于是在挖空侯府对普通士兵的人身控制权。 陆渊还在写。 “边境之地,非仅有兵戈,亦可有商贸。开放关隘,设互市,与周边部族行商,以丝绸、茶叶、铁器,换取其牛羊、马匹、皮毛。朝廷设关收税,此税收足以充当军饷,甚至反哺国库。” “商路一开,边镇自活,无需朝廷年年耗费国帑以养之。此为‘商路互市’。” “军功、田产、商贸,三者互为表里。将领之权,在战时指挥,而非平日后勤。后勤之权,归于互市与朝廷税关。如此,则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从根源上杜绝拥兵自重之患。” 那位巡场考官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他看的不是一篇文章。 他看到的是一套环环相扣,逻辑缜密,具备惊人可行性的完整国策。 这个方案,直接挖掉了镇北侯府的根基。 这不是阳谋,这是诛心之策。 钱文柏在自己的号舍里,抓耳挠腮,写了删,删了写,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而陆渊的号舍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他写得酣畅淋漓。 最后,他在卷末,写下了总结之语。 “固边之策,不在高墙,不在坚兵,而在民心与活水。” “军心可用,商路通达,则边镇自固,何须年年耗费国帑以养之?” “此为藏富于边,远胜养寇自重。” 当最后四个字落下,陆渊搁下了笔。 整个考场,大部分考生还在为如何平衡利弊而苦恼。 而陆渊的答卷,已经完成。 …… 夜深,阅卷房内。 十几位考官正在批阅卷宗,房内灯火通明。 一位姓刘的考官,是镇北侯府在官场中安插的人手,他特意将分到自己手中的卷宗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陆渊。 刘考官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冷酷的表情。 他倒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能写出什么花来。 他展开卷宗,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刺眼的标题。 他的表情凝固了。 他继续往下看。 越看,他的手抖得越厉害。 看到“军功授田”时,他额头见了汗。 看到“商路互市”时,他感觉后背发凉。 当他看到最后那句“远胜养寇自重”时,他手里的卷宗“啪”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周围的考官都看了过来。 “刘兄,怎么了?可是看到什么惊世之作了?” 刘考官的脸色发白,他慌忙捡起卷子,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没……没什么,是看到一篇胡言乱语的文章,气着了。” 他不敢让任何人看到这份卷宗。 他知道,这份东西一旦被主考官看到,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拿起朱笔,手却抖得写不出字。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呼吸了几次,才在卷宗的封皮上,写下了八个字的批语。 “妖言惑众,哗众取宠。” 写完,他没有将卷子放在评定甲乙的格子里,而是悄悄地,把它塞进了最底下那堆注定要被黜落的废卷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的内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湿透。 乡试的第五日,贡院内已是一片死气沉沉。 连续数日的高度紧张与匮乏睡眠,让数千名考生的身体与精神都绷到了极限。号舍狭小,空气不通,弥漫着笔墨、汗水与食物残渣混合的酸腐气味。 钱文柏坐在自己的号舍里,手中的笔掉了三次。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深陷,面前的考卷上只写了寥寥数行,便再也无法集中精神。 “陆兄,全省城的人,都在等着看我们三个的笑话。”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尤其是你。” 隔壁的号舍里,陆渊正在整理考篮里的笔墨纸砚,他将用过的废纸整齐叠好,放在一角,动作不快不慢。 “那就让他们好好看着。” 另一侧,林铮背靠着墙壁,那根铁笛就放在他手边。 “写你想写的。” 他对陆渊说了这五个字,便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突然,一阵剧烈的呕吐声从不远处的号舍传来,声音凄厉,打破了考场压抑的寂静。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呕吐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像是会传染,迅速在成片的号舍间蔓延开来。 第30章 考试瘟疫起 “救命啊!” “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来人!快来人啊!” 恐慌瞬间引爆。 考生们乱了起来,有人拍打着号舍的栅栏,有人在狭小的空间里痛苦地翻滚。巡场的官差起初还试图呵斥,但很快,他们自己也开始手足无措。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钱文柏吓得身体僵直,他闻到空气中那股呕吐物带来的恶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是瘟疫!是瘟疫!”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整个贡院彻底陷入了崩溃的边缘。 陆渊所在的号舍里,他站起身,透过栅栏的缝隙观察着这一切。发病者无一例外,都是剧烈呕吐,腹泻不止,很快就虚脱倒地。 【宿主,空气中检测到高浓度病原体,初步判断为霍乱弧菌。饮用水源污染概率95%。】 系统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陆渊拿起自己的水囊,拔开塞子,闻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里面的水全部倒在了地上。 他转向钱文柏的号舍,提高声音。 “钱兄!别喝生水!把水烧开再喝!用布巾捂住口鼻!” 他又对另一边的林铮喊道。 “林兄!你也一样!” 钱文柏正惊恐地看着一个考生被人从号舍里拖出去,那人已经没了声息。 “陆兄,我们……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陆渊已经取出了考篮里备用的小炭炉和木炭,开始生火,将水壶架了上去。 “人会死于疾病,但更多时候,是死于无知和恐慌。”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在这种末日般的场景里,透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只要我们做得对,就不会有事。记住,知识,在任何时候都是最锋利的武器,不光能安邦定国,也能救你我的性命。” 林铮那边传来动静,他没有多问,也学着陆渊的样子,把自己的水囊倒空,然后用一块布巾蒙住了脸。 外面的混乱还在加剧。官差们束手无策,只能将发病的考生一个个拖走,但根本无法阻止疫情的蔓延。 陆渊看着这一切,他知道,如果任由事态发展,这次乡试必定会中断。镇北侯府的目的,将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达成。 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他迅速脱下身上备换的干净里衣,将其撕下一大块,铺在桌案上。然后,他从炭炉里捡起一根烧了一半的炭条,充当笔。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在布上画了起来。 一张贡院的简易布局图。 他圈出东侧一角最偏僻的三十间号舍,在旁边写下“隔离区”三个大字。 接着,他用最简练的文字,写下一条条指令。 一、分设净秽两道,病人与健者分路而行。 二、病者集中隔离,严禁与他人接触。 三、所有秽物,必须用石灰掩埋深坑。 四、全员只饮沸水,严禁饮用任何生水。 五、口鼻皆用布巾遮掩,减少飞沫。 这份《贡院防疫简明章程》,字迹潦草,却字字千金。 他写完,将布卷好,从考篮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一起攥在手里。他走到栅栏前,叫住一个正慌忙跑过的官差。 “这位差大哥!” 那官差本不想理会,但看到陆渊递出来的银子,脚步停顿了一下。 “事关考场数千人性命,以及诸位的前程。请将此物,火速呈交主考官张大人!”陆渊把布卷和银子一同塞了过去,“若能挽救大局,陆渊必有重谢!” 那官差捏了捏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周围的惨状,一咬牙,转身向着主考官所在的阅卷房冲去。 此时的阅卷房内,同样是一片混乱。 “大人!疫病凶猛,非人力可挡!”刘考官满脸焦急,对着主位上的张居正大声进言,“为今之计,只有立刻开锁,疏散考生,终止本次乡试!否则一旦传出,我等都担待不起啊!” 几名附和他的考官也纷纷开口。 “是啊大人,人命关天,科举可以再考,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张居正站着,一言不发,但紧握的双手显示出他内心的挣扎。 终止乡试?这是前所未有的大丑闻,他这个主考官的仕途也就到头了。可若是不管,数千考生病死在贡院,他更是万死难辞其咎。 就在这时,那名官差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大人!大人!外面有个考生托小的送来的救命方子!” 刘考官立刻呵斥:“胡闹!一个考生懂什么!还不快退下!” “让他呈上来。”张居正开口了。 官差赶紧将那块沾着炭灰的布卷递了过去。 张居正一把接过,展开。 当他看到布上那清晰的布局图和那一条条言简意赅的指令时,他整个人都定住了。 隔离,消毒,控制水源。 这些措施简单到不可思议,却又直指问题的核心。这背后,是对疫病传播规律的深刻洞察。 “来人!” 张居正的声音瞬间变得洪亮而有力,驱散了满室的慌乱。 “传我将令!即刻照此章程办理!” 他指着布上的条目,一条条下令。 “将东侧三十间号舍清空,设为隔离区!所有发病者,立刻移入!” “命伙房即刻起,停止一切炊事,全力烧水!确保每个号舍都有沸水供应!” “去府库,将所有石灰都运来,在疫区和秽物处理的铺洒!” 刘考官看傻了。 “大人,这……这来路不明的东西,怎可轻信?万一……” 张居正用一种锐利的目光扫向他。 “此时此刻,是信一个来路不明的救命良方,还是信你那套坐以待毙的废话?” 刘考官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原本混乱的贡院,在明确的指令下,开始变得有序。 一桶桶沸水被送到每个号舍前。大量的石灰被洒下。生病的考生被集中到了隔离区,虽然依旧痛苦,但至少没有再继续传染给其他人。 恐慌的情绪,渐渐被控制住了。 夜深了。 贡院内,除了隔离区偶尔传来的呻吟,大部分地方都安静下来。 张居正提着一盏灯笼,亲自在号舍间的通道上巡视。 大部分考生都已精疲力竭地睡去。 他一路走着,忽然,在一间号舍前停下了脚步。 里面还亮着烛火。 一个年轻人,正坐得笔直,借着微弱的烛光,安静地翻阅着一本书。他的周围,是烧开后正在冷却的水壶,脸上也蒙着布巾。 在这场劫难之后,他没有休息,没有后怕,而是在读书。 第31章 我若为规矩所缚才是罪人 张居正心中一动,被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静所触动。 他低声问身边的随从。 “此子是谁?” 随从拿出名册,借着灯笼的光看了一眼。 “回大人,此人便是清河县童生,陆渊。” 陆渊。 张居正的脑中闪过这个名字,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乡试的最后一日结束,贡院的大门缓缓开启,数千名考生如同被抽去骨头的鱼,一个个面色灰败,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阅卷房内,灯火彻夜不熄。 十几位同考官分坐两侧,面前是堆积如山的试卷。主考官张居正坐在主位,身前的桌案上,已经摆放了二十余份被一致评为甲等的卷宗。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仔细审阅。文章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对边防屯田之利弊分析得头头是道,四平八稳。他放下,又拿起另一份。还是如此。 一篇,两篇,三篇。 张居正看完了所有甲等卷,他没有在任何一份卷子上圈定名次。他只是将这些文章整齐地码放在一旁。房间里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气氛压抑。 “诸位。”张居正开口了。 所有考官都停下笔,看向他。 “这些文章,都很好。”他指着那叠甲等卷,“但都缺了点东西。” 一位考官起身道:“大人,这些皆是此科的上上之作,无论是文采还是见地,都属难得。” “是难得。”张居正重复了一句,“难得的圆滑,难得的周全,难得的……没有一句是自己的话。”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防疫章程之事,诸位都亲历了。那份章程,言简意赅,直指核心,背后是经天纬地之才。我以为,能写出那份章程的人,他的策论,当不止于此。” 刘考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低着头,不敢与张居正对视。 “我决定,亲自审阅所有黜落的试卷。”张居正的决定让满屋哗然。 “大人,万万不可!”刘考官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黜落的卷宗数以千计,其中多是文理不通,胡言乱语之作,您身份尊贵,何必浪费心神于此?” “是啊大人,科场有科场的规矩,复审废卷,前所未有。”另一人附和。 张居正站起身,在房中踱步。 “规矩?”他反问,“规矩是为国选才。若有遗珠,就是我等失职。若因规矩而错失栋梁,我张居正担不起这个罪名。” 他走到那堆积如山的废卷前,直接抽出了最上面的一摞。 “把所有黜落卷,全部搬到这里来。” 无人敢再劝。数千份被判为不合格的试卷,被一摞摞地搬到了张居正的桌案旁,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刘考官的后背渗出了汗,他看着张居正一张张地翻阅,每一次翻动,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一张,两张。 大部分卷子,张居正只看一眼标题和开头,便扔在一旁。 时间一点点过去,灯花爆了数次。有的考官已经撑不住,靠在椅子上打盹。只有刘考官,双眼圆睁,死死盯着张居正的每一个动作。 终于,张居正的手停住了。 他从一堆字迹潦草的卷子底下,抽出了一份。那份卷子的封皮上,被人用朱笔恶意涂抹了八个大字。 “妖言惑众,哗众取宠。” 张居正没有理会那批语,他看到了卷首的标题。 屯垦、军工、互市:边防经济一体化刍议。 他的手顿住了。 他展开卷宗,从第一行开始看。 “屯田之策,解一时之粮草,然兵农不分,军心易惰,将领拥兵自重,此为弊端之根源。” 张居正的呼吸停顿了一下。他继续看下去。 当他看到“军工授田,守土即是守家”时,他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屋里打盹的考官都被惊醒,茫然地看着他。张居正没有理会任何人,他拿着那份卷子,走到烛台下,借着更亮的光,一行行地往下读。 “开放关隘,设互市……此税收足以充当军饷,甚至反哺国库。” 他的脸色由白转红,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从根源上杜绝拥兵自重之患。” 他拿着试卷的手,开始出现轻微的颤动。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套完整到可怕的国策构想。 最后,他看到了卷末的总结。 “固边之策,不在高墙,不在坚兵,而在民心与活水。” “此为藏富于边,远胜养寇自重。” “啪!” 一声巨响。张居正将卷宗重重拍在桌案上,上面的茶杯被震得跳起,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所有人都被这声巨响吓得站了起来。 张居正环视四周,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脸色惨白的刘考官身上。 “刘大人。” “下……下官在。” “这份卷子,是你批阅的?” “是……是下官……” 张居正举起那份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如此国士之卷,尔等竟评为下等!” 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刘考官。 “是眼瞎,还是心黑?” 刘考官双腿一软,几乎要站不住。“大人,此卷……此卷所言,皆是动摇国本之论,下官……下官也是为朝廷计……” “为朝廷计?”张居正怒极反笑,“我看你是为镇北侯府计吧!” “来人!”他厉声喝道。 两名甲士从门外冲了进来。 “将此人拿下!摘去顶戴花翎,押入大牢!彻查其身家背景,与侯府往来信件,一分一毫都不能放过!”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刘考官瘫倒在地,被甲士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哀嚎声渐行渐远。 阅卷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一位年长的考官颤颤巍巍地走上前。 “张大人,您此举……恐不合规矩。钦定解元,需众考官合议……” 张居正一把推开他,将陆渊的卷子高高举起,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贡院后堂。 “规矩是为国选才,不是埋没国士的!” “今日我若为规矩所缚,放过此等栋梁之才,就是我张某人,乃至整个大夏朝的罪人!” 第32章 一诺千金动全省 他回到桌案前,拿起那支代表主考官最高权力的朱笔,蘸满了朱砂。 “我意已决,若有非议,我一力承担!” 说罢,他不顾所有规则,直接在陆渊那份被污染的卷子封面上,写下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解元。 放榜之日,通天阁赌坊内外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人的钱都压在了那几个热门人选身上,只有一份赌约孤零零地挂着,一赔五十,上面是陆渊的名字。 午时三刻,唱榜的官差骑着高头大马而来,他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从榜末开始,一个一个地念出名字。 气氛越来越紧张。 终于,官差深吸一口气,拉长了调子,喊出了那个万众瞩目的头衔。 “今科乡试解元——” 整个省城,所有关注着此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清河县,陆渊!” 话音落下,人群陷入了长达三秒的死寂。 然后,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和议论声,瞬间引爆了整条朱雀大街。通天阁的黄老板两眼一翻,当场瘫倒在地。 而此时的客栈内,陆渊推开窗,远处的喧嚣顺着风灌了进来。 他对着身边正在擦拭铁笛的林铮,平静地说。 “我们,该去领钱,然后准备进京了。” 通天阁的大门前,比放榜那日还要拥挤。 陆渊的名字,随着解元的头衔,传遍了省城的每一个角落。而那个一赔五十的惊天赌约,成了所有人议论的中心。 “来了!他们来了!”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陆渊走在最前面,身后是钱文柏和林铮。 钱文柏的手心全是汗,他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小声对陆渊说:“陆兄,我怎么感觉,这比进考场还紧张。这里面的人,不会想赖账吧?” “赖账?”陆渊脚步不停,“他可以试试。” 林铮背着他的书箱,那根铁笛就插在书箱一侧,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跟着陆渊的脚步。 三人踏入通天阁三楼,原本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们身上,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交织。 通天阁老板黄某站在柜台后,脸上的肉挤在一起,看不出是笑还是哭。 “陆……陆解元,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陆渊没有理会他的客套,径直走到柜台前,将那张存根放在了台面上。 “八百两,一赔五十,总计四万两。黄老板,算盘打得清楚吗?” 黄老板的额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干笑两声:“陆解元说笑了,说笑了。当初……当初立这个赌约,不过是为科举助兴,图个乐子。您天纵奇才,高中解元,乃是全省士子的荣光。但这赌约……若真的兑现,有违风化,传出去,恐对您的清誉有损啊。” 钱文柏一听这话,顿时急了:“黄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白纸黑字,你想赖账不成?” 黄老板没有回答钱文柏,只是对着大厅里使了个眼色。 “哗啦啦。” 后堂和楼梯口,涌出三十多名手持棍棒的壮汉,一个个肌肉虬结,面带凶相,将陆渊三人团团围住。 大厅里的赌客和士子们吓得连连后退,在墙角挤成一团。 一名脖子上带着刺青的壮汉头目走了出来,他用木棍敲了敲地面。 “小子,你中了举,是你的造化。黄老板愿意给你一千两,当是贺礼。拿着钱走人,别不知好歹。” 钱文柏吓得脸都白了,他从未见过这种阵仗。 林铮的手已经按在了铁笛上,一股杀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陆渊却伸出手,拦住了他。 “林兄,杀鸡,焉用牛刀。” 陆渊转向那个壮汉头目,平静地问:“你是说,我今天拿不走这笔钱?” “拿?你能走出这个门,就算你命大!”壮汉头目恶狠狠地说道。 【宿主正面临武力威胁,争鸣点环境已激活。】 方案一:消耗5000争鸣点,兑换“霸王之气”,可震慑全场,令宵小之辈不敢妄动。 【方案二:消耗3000争鸣点,兑换“巧舌如簧”,可引经据典,从法理上驳斥对方,使其理亏。】 陆渊在心中回应。 【都不选。】 他看向黄老板,一字一句地说道:“黄老板,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开库,付钱。” 黄老板看到陆渊在这种情况下还如此镇定,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但他仗着人多,硬着头皮说:“陆解元,何必呢?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闲杂人等,速速退避!官兵办事!” 一声高喝,让整个通天阁都震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朝着楼梯口望去。 只见一队身披甲胄,手持官刀的士兵冲了上来,为首的是一名身穿官服的青年,正是主考官张居正的亲信随从。 那随从看也不看那些帮派分子,径直走到陆渊面前,躬身行礼。 “陆解元,我家大人有令。” 他站直身体,提高了音量,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 “奉主考张大人之命,为新科解元陆渊开启‘绿色通道’,护送其办理私事!但有阻拦者,以妨碍公务论处,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个字,让那三十多个壮汉手里的棍棒都掉在了地上。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凶狠瞬间变成了恐惧。 那个壮汉头目“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官爷饶命!我们……我们只是在跟陆解元开玩笑!” 随从冷哼一声,一脚将他踢开。 “滚!” 帮派分子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老板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随从走到他面前:“黄老板,我家大人还托我带一句话给你。” “信誉,是一家商号的根本。人无信不立,商无信不存。开库吧。” 黄老板的身体抖得不成样子,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开……开库……赔付……” 一箱。 两箱。 十箱。 当四十个装满了雪白银锭的大箱子,被伙计们颤颤巍巍地抬出来,在通天阁三楼堆成一座小山时,整个省城都沸腾了。 第33章 义散全城 闻讯赶来的百姓,将通天阁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那传说中的四万两白银是何等景象。 钱文柏的呼吸都停滞了,他看着那堆积的银两,感觉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 林铮也沉默地看着那座银山,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商人带着几个伙计,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正是之前与陆渊有过接触的徐文远。 他也是闻讯赶来,看到这阵仗,对着陆渊拱了拱手。 陆渊没有自己去清点银两,他直接对徐文远说道:“徐老板,来得正好,有件事要拜托你。” 徐文远连忙道:“陆解元请讲。” 陆渊指着那堆银山,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宣布: “这四万两,取三成,计一万二千两,用于抚恤此次乡试瘟疫中,不幸亡故的考生家属,每户务必发放到位。”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围观的百姓和士子们,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陆渊。 陆渊没有停顿,继续说道:“再取一成,计四千两,捐给府学,用于修缮文庙,添置笔墨纸砚,供贫寒学子使用。” “剩下的,文柏兄与林兄,各取五千两,作为进京赶考的盘缠。” 钱文柏和林铮都是一愣。 “陆兄,这……这万万不可!”钱文柏急忙摆手。 “拿着。”陆渊的决定不容置喙,“我们是同伴。” 检测到宿主行为引发大规模正面社会反响,“义散全城”事迹正在飞速传播。 【获得争鸣点8000点。】 【获得新称号:仁义无双。佩戴此称号,你在士林与民间的声望将获得极大提升。】 陆渊做完这一切,走到那堆银箱前,随手拿起一锭银子,抛给了楼下人群中的一个说书先生。 那说书先生手忙脚乱地接住。 陆渊笑道:“劳烦先生,把今天这出‘狂生取财,义散全城’的故事,好好编排一下。告诉大家,钱,要取之有道;名,要用之有方。” 他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无论是士子还是百姓,都对他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赌徒,也不是一个普通的解元。 这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格局。 处理完所有事情,陆渊带着钱文柏和林铮,在官兵的护送下,准备离开通天阁。 张居正的那名随从再次上前,递上了一份制作精美的请柬。 “陆解元,我家大人想请您过府一叙,不知您是否方便?” 陆渊接过请柬,打开看了一眼。 他收起请柬,对那随从说:“请回禀张大人,陆渊稍作安顿,即刻前往拜会。” 京城,镇北侯府。 书房内,一尊前朝的青玉麒麟摆件,被一只手拿起,又重重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砰!” 碎裂的玉片四散飞溅。 镇北侯陆战,这个在大周朝跺跺脚就能让北境震动的男人,胸口剧烈起伏。他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一份从省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 上面详细记录了乡试的结果,陆渊的名字,解元的头衔,以及通天阁那场惊动全城的四万两豪赌。 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抽在他脸上的耳光。 “父亲,您息怒。” 世子陆明小心翼翼地从门外走进来,他刚想劝慰,一个裹胁着劲风的巴掌已经到了面前。 “啪!” 陆明被这一巴掌直接打得摔倒在地,半边脸颊迅速肿胀起来,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 “息怒?”陆战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我让你处理一个野种,你处理成了新科解元!我让你断了他的路,你让他成了全省城的英雄!” 陆明趴在地上,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 “父亲,我……我派了影子去,谁知道半路会杀出个林铮……” “废物!”陆战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一个杀手任务失败了,你还有无数种办法!你却眼睁睁看着他进省城,看着他下场,看着他中举!” 陆战的怒火在书房里燃烧。 “我陆家的脸,镇北侯府的脸,都被你这个废物丢尽了!” 他指着陆明,一字一句地宣告。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了,我镇北侯府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庶子,不但活着,还踩着侯府的脸面,拿下了乡试解元!” 陆明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下,不敢再辩解一句。 他心中对陆渊的恨意,此刻与恐惧交织在一起,攀升到了顶点。 陆战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最终停下。 他身上的怒火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危险的平静。 “乡试动不了他,张居正护着他。” 他转过身,对着书房阴影处的一个角落说话。 “传我的命令下去。”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单膝跪地。 “从省城到京城,这一路上,我不希望他走得太平。会试的考场外,殿试的名单上,我都不想看到这个名字。” “动用所有能动用的人,不计任何代价。” “是,侯爷。” 黑影再次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陆战重新坐回自己的太师椅上,他拿起桌上另一份关于陆渊策论的简报,看着上面“养寇自重”四个字,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京城的另一端,宰相府。 书房内,香炉里飘着淡淡的檀香。 当朝宰相,张居正的恩师,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文渊阁大学士,杨士奇,正拿着一份卷宗原稿。 正是陆渊那份被朱笔圈定为解元的《屯垦、军功、互市:边防经济一体化刍议》。 他看得极慢,极认真。 当他看到“屯田之策,解一时之粮草,然兵农不分,军心易惰,将领拥兵自重”时,他缓缓点头,抚了抚自己的长须。 当他看到“军功授田,守土即守家”时,他原本平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当他看到“开放关隘,设互市,以税收充军饷,反哺国库”时,他拿着卷宗的手都停在了半空,反复看了两遍。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卷末那句总结上。 “此为藏富于边,远胜养寇自重。” 第34章 两条路 杨士奇沉默了片刻。 突然,他爆发出一阵畅快至极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藏富于边,远胜养寇自重’!” 笑声之大,让门外的书童都探头进来查看。 杨士奇对着门口摆了摆手,示意无事,他站起身,拿着那份卷宗,在房中踱步,口中赞叹不已。 “此子之心,不在科举,不在功名,而在天下!” “张居正,你这次,是为我,为大周朝,寻来了一头真正的麒麟儿啊!” 他停下脚步,对着自己的心腹幕僚下令。 “去,给张居正回信。就说他送来的这份大礼,老夫收下了。” 幕僚躬身应是。 “还有。”杨士奇的表情严肃起来,“传我的话给沿途所有州府衙门,告诉他们,新科解元陆渊,即将进京赶考。这一路上,务必保证万无一失。若有任何差池,让他们提头来见。” “另外,去告诉礼部尚书,就说今年的会试,老夫要亲自过问所有考题。” 心腹幕僚心中一凛,他知道,相爷这是要亲自为那个叫陆渊的年轻人铺路了。 一场围绕着一个新科解元的顶级保护,随着相爷的命令,无声地展开。 风暴的中心,省城之内。 陆渊处理完通天阁的事务,拒绝了所有宴请,带着钱文柏和林铮,径直来到了主考官张居正的府邸。 张居正的书房陈设简单,除了书,还是书。 他没有说任何客套话,只是示意陆渊坐下。 钱文柏和林铮则被请到了偏厅喝茶。 “你可知,你的卷子,差点就成了废卷?”张居正开口,直接切入主题。 “学生不知。”陆渊回答。 “你可知,你的那篇策论,现在已经摆在了谁的案头?” “学生不知。” 张居正看着他,这个年轻人平静得不像话,仿佛乡试解元,通天阁豪赌,都与他无关。 他不再多问,而是从桌案上,将两封信推到了陆渊的面前。 “自己看吧。” 陆渊拿起第一封。 信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字迹苍劲有力,上面只有四个字。 “静待君来。” 没有落款,但那股气度,已然说明了写信之人的身份。 陆渊放下这封信,又拿起了第二封。 这只是一张粗糙的信纸,是从驿站信鸽腿上截获的密信,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促,只有一个字,却带着扑面而来的杀气。 “杀。” 陆渊将两封信并排放在桌上。 一封,是来自帝国权力之巅的橄榄枝,是通往青云之上的阶梯。 另一封,是来自军功侯府的死亡通牒,是布满荆棘的黄泉路。 张居正看着陆渊。 “现在,你知道了。” “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 “进京之路,你会如何选?” 陆渊看着桌上的两封信。 一封生,一封死。 他拿起那封写着“静待君来”的信,没有多言,直接收入袖中。 然后,他的手指落在了那张写着“杀”字的粗糙信纸上。 “张大人。”陆渊开口。 “你说。”张居正身体微微前倾。 “生路,学生自己走。” 他的手在桌面上轻轻一点,正点在那个“杀”字之上。 “至于这条死路,便让它来寻我。”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最后发出一声长叹。 “好。进京之后,先去拜会杨相。他会告诉你,该怎么走。”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书。 “这本《大周舆图注》,你拿着。路上有用。” 陆渊接过,躬身行礼。 “多谢大人。” “去吧。”张居正摆了摆手,“京城,才是你真正的考场。” 半月之后,京城。 帝国的都城,天子脚下,繁华的景象并未让陆渊一行人有太多停留。 他们径直穿过朱雀大街,根据徐文远给的地址,找到了位于一处偏僻巷口的“文宝斋”。 店铺的门面不小,但门前冷清,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三人刚踏入店内,一股陈腐的灰尘气味便扑面而来。 几个伙计正无精打采地靠在柜台上打盹,看到有人进来,才懒洋洋地抬起头。 “几位客官……想买点什么?” 钱文柏看着这萧条的景象,心凉了半截。 “这里是徐文远老板开的文宝斋分号?” 一名老伙计站直了身体,上下打量着他们:“正是。你们是?” “我们是陆兄的朋友。”钱文柏回答。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锦缎的中年人从后堂快步走出,正是徐文远。 “陆兄!你们可算到了!”徐文远脸上带着重逢的喜悦,但眉宇间的愁云却挥之不去。 他将三人请入后堂,屏退左右,长叹一声。 “陆兄,京城的生意,不好做啊。” “怎么说?”陆渊平静地问。 徐文远满脸苦涩:“我按照你的方略,提前把《三国》的话本和画稿带来京城,开了这家分号。起初几天,靠着故事新奇,还吸引了些人。可没过多久,风向就全变了。” 他顿了顿,愤愤不平地说道:“京城最大的几家书坊,背后都有勋贵撑腰。他们眼红我们的生意,联合起来打压我们。” 钱文柏急道:“他们怎么打压?” “他们买通了一些所谓的‘名士’,在各个茶楼、酒肆里散播谣言,说我们文宝斋的三国是胡编乱造,不尊史实。更是把‘卧龙先生’这个名号,抹黑成‘哗众取宠的乡下野狐禅’。” 徐文远一拳砸在桌上。 “现在,京城的士子都以读《三国》为耻,我们这店,自然就门可罗雀了。” 林铮一直沉默着,此刻手已经按在了身侧的铁笛上。 “我去拆了他们的招牌。” “林兄,不必。”陆渊拦住了他,脸上没有丝毫气馁。 他转向徐文远。 “徐兄,笔墨伺候。” 徐文远一愣,但还是很快取来了纸笔。 陆渊没有多余的废话,提笔就在纸上飞速书写和绘制起来。 钱文柏和徐文远凑过去看,只见纸上画着一些奇怪的格子,格子里是简笔的人物和场景,下面还有几行字。 “这是……” “这是皮影戏的脚本。”陆渊头也不抬地解释,“我要在三天后,办一场大戏。” 他放下笔,拿起另一张纸,写下一份请柬的样式。 第35章 身败名裂 “徐兄,你立刻派人,将这份请柬传遍京城所有士子聚集的地方。” 徐文远接过请柬,只看了一眼,整个人都呆住了。 “以‘卧龙先生’之名,向全京城士子发出战书:三日后,文宝斋将举办‘沉浸式’皮影戏《火烧赤壁》,并公开展示‘卧龙先生’全套三国人物画稿。凡当场指出画稿或皮影戏中‘不合史实、不合情理’之处,并言之成理者,赏银百两!” “陆兄!这……这万万不可!”徐文远的声音都变了调。 “百两悬赏一处错漏,要是来个十个八个挑刺的,我们岂不是要亏掉上千两?京城不比地方,这里藏龙卧虎,真正的大家宿儒数不胜数,他们存心找茬,我们哪顶得住!” 钱文柏也觉得这个计划太过疯狂。 “是啊陆兄,这不是把脸伸过去让人打吗?” 陆渊终于停下手中的笔,他看向一脸忧色的徐文远。 “徐兄,你还是不懂。” “我要的,不是他们挑不出错。” 陆渊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 “我恰恰要他们来挑错,而且是越多越好。他们争论得越激烈,‘卧龙’这个名字就越响亮。至于钱,”他回过头,“我们输掉的每一两银子,都会变成十两、百两的利润回来。记住,在京城,最值钱的不是银子,是‘名声’和‘话题’。” 这番话,让徐文远和钱文柏都怔在原地。 他们看着陆渊,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当天下午,数十份措辞狂傲的“战书”,被文宝斋的伙计们贴满了京城各大书院、茶馆和酒楼的门口。 消息仿佛长了翅膀,瞬间引爆了整个京城士林。 “什么?一个乡下写话本的,敢悬赏百两让全京城士子挑错?” “沉浸式皮影戏?闻所未闻!定是些哗众取宠的玩意儿!” “走!三日后,我们定要去文宝斋看看,我倒要瞧瞧,这个‘卧龙先生’是何方神圣,敢如此口出狂言!” 国子监内,一群监生更是义愤填膺。 “简直是斯文扫地!这是对我们所有读书人的挑衅!三日后,我等必须前去,当着全城人的面,把他批个体无完肤!” 一时间,原本门可罗雀的文宝斋,成了全城瞩目的风暴中心。无数自视甚高的文人、史学家,都摩拳擦掌,准备前往文宝斋,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卧龙先生”。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镇北侯府。 书房内,世子陆明听着心腹的汇报,脸上露出一抹阴冷的笑。 “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子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这个野种,还真以为自己中了个解元,就能在京城横着走了?” 他对着心腹下令。 “去,把京城治史最严谨的王老夫子,还有研究礼法最出名的那几位‘大儒’,都给我用重金‘请’来。” “再联系我们在国子监的人,让他们组织好人手。” 陆明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文宝斋的方向。 “三天后,我要他在全京城士子面前,身败名裂!” 三日后,文宝斋。 往日门可罗雀的店铺,今日被挤得水泄不通。店内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外面巷口更是堵满了闻讯而来看热闹的百姓和士子。 徐文远紧张地擦着汗,看着这阵仗,双腿都在发软。 “陆兄,这……这么多人,万一砸了场子……” 钱文柏也是一脸担忧,他从未见过如此多带着审视和敌意的读书人聚集在一起。 林铮手按铁笛,站在陆渊身后,一言不发,但周身的气场已让几个企图往前挤的人自动退开。 陆渊却整理着袖口,对徐文远吩咐道:“茶水备足,给每一位进店的客人都上一杯。今日来的,都是客。”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世子陆明,身着华服,在一群国子监监生和几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这位就是文宝斋的主人?” 陆明并未看陆渊,而是对着徐文远发问,姿态摆得很高。 他身后一位被称为王老夫子的老者抚着胡须,开口说道:“老夫听闻,此地有一位‘卧龙先生’,要与全京城士子辩经考史?小小一个话本,竟敢用上‘史’字,未免太过狂妄。” 另一名“大儒”接话:“不错。我等读书人治学,最重考据。服饰、礼制、官职、器物,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为了取悦市井之徒而胡编乱造,乃斯文扫地之举!”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立刻引来周围一片附和之声。 “王老夫子说的是!” “一个写故事的,也配谈史?” 陆明终于将视线投向陆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本世子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一个乡下来的解元,是如何教我们京城之人读书的。” 面对这开场就咄咄逼人的诘难,陆渊不急不恼,只是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诸位前辈所言甚是。学问之道,确需严谨。不过,百闻不如一见。今日这出皮影戏,究竟是胡编乱造,还是别有乾坤,看过便知。” 他拍了拍手。 “徐兄,开戏。” 店内灯火瞬间熄灭,陷入一片黑暗。人群中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随即安静下来。 前方,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亮起。 不同于传统皮影戏的单个幕布,众人面前竟然是三层幕布,由远及近,营造出了一种奇特的纵深感。最远处是山峦,中间是江面,最近处是船只。 一阵萧瑟的风声响起,接着是水浪拍打岸边的声音。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仿佛江风真的吹进了这间小店。 全场鸦雀无声。 光影变幻,故事开始了。从草船借箭到蒋干盗书,再到庞统献连环计。皮影的制作极为精巧,人物动作流畅,配合着电影分镜般的场景切换和恰到好处的旁白,将所有人的心神都牢牢抓住。 第36章 引爆舆论焦点 那些本是来找茬的士子,不知不觉间都伸长了脖子,看得入了神。 当剧情进入高潮,东风大起,黄盖的火船冲向曹军水寨。 “轰!” 一声模拟的巨响,伴随着急促的鼓点。 整个幕布瞬间被一片赤红的光芒笼罩。那光不是静止的,而是跳跃的,流动的,将幕布上的曹军船只一艘艘“吞没”。 火光映红了室内每一个人的脸,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心神俱夺。 直到幕布暗下,灯火重新亮起,场内依旧一片死寂。 许久,才有人长出了一口气。 “这……这真是皮影戏?” “匪夷所思,匪夷所失!” 陆渊站到台前,环视全场。 “戏,演完了。现在,到了诸位前辈指教的时刻。凡能指出其中‘不合史实、不合情理’之处,言之成理者,赏银百两。” 陆明从震惊中回过神,他给王老夫子递了个眼色。 王老夫子清了清嗓子,站了出来。 “哗众取宠的奇技淫巧罢了!老夫只问你一点,那‘连环船’,将船只首尾相连,老夫遍览史书,从未见过如此记载!船行于水上,风浪一来,岂不自相碰撞,船毁人亡?此乃最大的不合情理!”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这个问题确实尖锐。 陆渊笑了。 “王老夫子博览群书,学生佩服。您说《后汉书》《三国志》中未载,确是事实。但不知您可曾读过荆州地方的《襄阳记》与东吴的江表传?” 王老夫子一愣,这两本属于偏门的地方志和野史,他确实没怎么读过。 陆渊继续说道:“《江表传载:‘北军不习水战,乃将船舰,首尾相连。’至于夫子所言风浪之忧,更是多虑。此计用在长江之上,而非大洋。且不说船只连接并非刚性,留有余地,单说船体受力,连为一体,反而能增强整体的抗风浪能力,此为格物之理,与治学同道,不可想当然。” 他没有用任何现代词汇,只用最朴素的道理,将流体力学和工程学的原理讲了出来。 王老夫子额头开始冒汗,他想反驳,却发现对方引经据典,言之有物,自己竟找不到一句话来回应。 陆渊没有停下,他的视线越过众人,直接落在了角落里的陆明身上。 “诸位前辈考据严谨,陆渊佩服。但艺术创作,神韵为上,考据为辅。若一味拘泥于细节,失了英雄气概,岂非买椟还珠?” 他提高了声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遍全场。 “就好比,有的人,生于侯门,锦衣玉食,看似尊贵,内里却早已腐朽,连‘人’字都忘了如何写,空有一副皮囊,与行尸走肉何异?这,才是世间最大的‘不合情理’!”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视线,都从陆渊身上,齐刷刷地汇聚到了脸色瞬间铁青的陆明身上。 这句话,骂的是谁,不言而喻。 陆明浑身发抖,他想发作,却发现自己在一个“理”字上,已经被彻底击败。在这里动手,只会更丢人。 陆渊却在这时,对着众人再次拱手,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与他无关。 “今日之辩,无关对错,只为交流。凡今日发言者,无论褒贬,皆为文宝斋之友,皆可得百两赠银。” 他转向早已看傻的徐文远。 “徐兄,给王老夫子和方才几位前辈,发钱。” 徐文远一个激灵,连忙捧着早已备好的银子,走到那几个面红耳赤的“大儒”面前。 那几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窘迫到了极点。 这一手,彻底征服了在场的所有士子。 赢了辩论,还要给对手送钱。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格局! “‘卧龙先生’,高才!” “我等服了!” 在一片赞叹声中,陆明再也待不下去,在一片若有若无的窃笑声中,他拨开人群,狼狈地逃离了文宝斋。 二楼的雅间内,一名锦衣青年放下茶杯,对身边的随从说道:“这个陆渊,有意思。去查查他。” 当晚,镇北侯府。 陆明跪在书房冰冷的地面上。 书案后,一个身材魁梧,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正看着一份密报。正是镇北侯,陆战。 他看完了密报,没有发火,只是平静地将其放在一边。 “会试之前,你禁足吧。” 陆战站起身,走到陆明面前,俯视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这个孽种,我亲自来对付。” 【叮!恭喜宿主赢得京城文化圈话语权,引爆舆论焦点!】 【获得争鸣点:12000点】 【解锁系统新功能:知识库—艺术史 【获得新称号:卧龙在京】 【宿主当前争鸣点余额:20000点】 文宝斋的风波平息后,陆渊便深居简出,仿佛京城之中从未有过“卧龙先生”这号人物。 他回绝了京城大小所有借着“品鉴皮影”名义送来的请柬,这些请柬背后或是真心仰慕,或是别有图谋,他一概不理。他将文宝斋的日常事务交给了徐文远,自己则带着钱文柏与林铮,在第三日午后,抵达了张居正的府邸。 张府位于一条幽静的巷陌深处,没有镇北侯府那样的巍峨门庭与石狮镇守,青砖灰瓦,木门铜环,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淘洗,由书卷与风骨沉淀下来的肃穆与庄重。门前的老槐树枝叶繁茂,在午后阳光下投射出斑驳的光影,仿佛一位沉默的智者,静观世事。 递上名帖后,门房恭敬地将三人迎入。钱文柏与林铮踏入府门的瞬间,便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这里的气场与他们去过的任何地方都不同,无形的威严弥漫在空气里,让人心生敬畏。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将二人请去偏厅用茶,言语客气却不容置喙。二人担忧地望了陆渊一眼,陆渊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安心的眼神。 陆渊则在管家的引领下,独自一人,穿过几重庭院,被引入了那间他曾在信中见过的书房。 书房的陈设一如陆渊想象般简朴,满墙的书架上塞满了经史子集的卷宗,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墨香与旧纸张的味道。 第37章 你最近锋芒太露 张居正就坐在那张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后,身着一袭素色常服,正全神贯注地批阅一份公文。他没有抬头,只是从笔墨间隙中,淡淡地说了一句。 “坐。” 陆渊依言在下首的客座坐下。那是一张硬木椅子,没有软垫,坐上去便让人不自觉地挺直腰背。 书房内很安静,静得能听见窗外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张居正手中那支朱笔画过纸张,仿佛利刃裁冰的细微声响。 婢女悄无声息地奉上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下。茶是普通的雨前龙井,入口微苦,回味甘醇,一如其主。陆渊端着茶杯,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位大周朝的擎天之柱。他鬓角已有些许风霜,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是长期劳心所致,但那握笔的手,却稳如磐石。 一杯茶的时间过去,张居正才终于放下笔,将批阅完的公文归入一摞,抬起了头。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审视着陆渊。他没有问陆渊文宝斋的事,也没有提乡试的策论,那些似乎都只是不值一提的过场。 “你最近,锋芒太露。”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陆渊没有辩解,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任何巧言令色都显得可笑。他放下茶杯,微微躬身:“是,学生行事,确有张扬之处。” “学生明白。” “你不明白。”张居正拿起手边的一份塘报,随手丢到陆渊面前。“镇北侯,陆战,已经回京述职了。” 陆渊拿起那份边关加急的通报,上面只有寥寥数语,记录着北疆主帅的行程,以及抵达京城的日期——正是今日。字迹潦草,墨痕未干,显然是刚送达不久。 张居正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冷硬:“你在省城,在文宝斋,对付的都只是陆明。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废物世子。他的手段,是阴谋,是在暗巷里使绊子,是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他身体微微前倾,常年身居高位所形成的威压如山岳般倾泻而下,让整个书房的空气都变得粘稠。“但陆战不同。他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从血与火的洗礼中杀出来的统率。他信奉的只有力量和结果。他的手段,是阳谋,是调动整个侯府乃至军方的资源,堂堂正正地将你从这个世界上直接碾碎。” “你那套借力打力,搅动舆论的办法,在他面前,毫无用处。他甚至不会与你辩论一个字,只会让世上再也没有你这个人。到那时,史书上不会有任何记载,京城里最多流传几句无足轻重的闲话,然后你就会被所有人遗忘。”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番话,如一盆冰水,将陆渊从一场胜利的余韵中,直接拽入了最严酷、最血腥的现实。他所面对的,不再是文人间的口舌之争,而是一个庞大军事贵族集团的绝对暴力。 过了片刻,陆渊将塘报轻轻放回桌上,他的手指沉稳,没有一丝颤抖。 “多谢老师提醒,学生受教。” 张居正见他依然平静如初,眼神中不见丝毫慌乱,才将那股骇人的压迫感缓缓收敛起来。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不过,文宝斋的事,你做得很好。” 这句突如其来的夸赞,让陆渊都停顿了一下。 张居正站起身,负手走到书架旁,目光扫过一排排书卷。 “杨相昨日与我议事,说你这是‘以文载道,另辟蹊径’。朝堂上的争斗,争的是官位,是权力,是看得见的利益。但人心的向背,才是决定胜负的根基。你用一场戏,就让京城士林知道了谁是跳梁小丑,谁有真才实学。这比我们在朝堂上弹劾十次陆明都有用,因为你争的,是人心。”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份厚厚的卷宗,转身走回。 “现在,朝堂上支持新政的,多是杨相与我这些年提拔的门生故旧。而以镇北侯为首的勋贵集团,盘根错节,子弟遍布朝野六部。论人数,论根基,我们都不占优势。” 他将卷宗递给陆渊。 “看看吧。” 陆渊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份长长的名单。 张居正的声音再次响起:“杨相已经确定,出任本届会试主考官。但镇北侯也运作了一番,让他的一位门生,如今的吏部右侍郎陈松,做了副主考。” 这个消息,是真正的重磅炸弹。 这意味着,即将到来的会试考场,将是新政派与勋贵派势力交锋的最前线。 陆渊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份名单,上面是几十位准备参加会试的考生的名字、籍贯、家境,以及他们过往文章的简评。这些人,无一例外,全是寒门出身,或家道中落的中立派才俊。评语中“才华横溢”“文笔老辣”“颇有见地”等赞誉不绝于耳。 “这些人,都是本届会试中才学出众之辈。但他们势单力薄,在京城没有人脉根基,很容易被那些勋贵子弟结成的圈子排挤,甚至在考场之外用各种手段打压。” 张居正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渊。 “我的任务就是,在会试开始前,将这些人团结起来。” 陆渊说出了张居正的目的,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不错。”张居正欣慰地点头。“以你如今‘卧龙先生’的名头,以文宝斋为据点,召开文会,组织辩论。你要将他们拧成一股绳,形成一股属于我们自己的‘改革派新声’,在舆论和声势上,与那些勋贵子弟分庭抗礼。” 陆渊合上卷宗,却没有立刻答应。 他将卷宗郑重地放在桌上,抬起头,直视着张居正的眼睛,问了一个问题。 “老师,团结他们,是为了让他们在会试中抱团取暖,支持我们,还是为了让他们在未来,真正地支持我们所要推行的新政?” 张居正愣住了。 他原以为陆渊会问具体该怎么做,或者担忧此事的风险,甚至会以此为条件索要支持。 他没想到,陆渊直接问到了这件事最核心的本质。 第38章 认同我们的‘道\’ 随即,他先是惊愕,而后那份惊愕化为浓浓的欣慰,最终,他发出一阵畅快至极的笑声。 “哈哈哈!好问题!好一个陆渊!看来你已经想到了更深一层。” 陆渊站起身,神情肃穆,对着张居正一揖到底。 “学生认为,单纯为了科场结盟,不过是酒肉朋友,利益之交。一旦会试结束,或遇到镇北侯那样的真正压力,这个联盟便会土崩瓦解,不堪一击。” 他直起身,眼中仿佛有火焰在跳动。 “唯有让他们真正认同我们的‘道’,那富国强兵、整顿吏治、澄清寰宇、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道’,这个联盟才能坚如磐石,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才能在未来,成为推行新政的中流砥柱!” “学生领命。但学生需要更大的自主权,以我的方式,去点燃他们心中的火。” 张居正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不加掩饰的理想与锋芒,心中感慨万千。自己只是想为新政储备一批可用的人才,而他,却已经想着如何为这些人铸造一面共同的旗帜,一个不灭的灵魂。 “准了。”张居正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京城这盘棋,从现在开始,你也是棋手之一。放手去做,出了任何事,我给你担着。” “学生告退。” 陆渊再次深施一礼,然后收起那份沉甸甸的名单,躬身行礼,从容退出了书房。 当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张居正拿起陆渊刚才喝过的茶杯,发现茶水依旧温热,他不禁喃喃自语:“杨相啊杨相,你这次,可是给我送来了一把足以开山的利剑啊……” 陆渊走出府门,钱文柏和林铮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焦急。 “陆兄,张大人他……没为难你吧?” 钱文柏刚要开口询问,陆渊便举起手中的卷宗将他的话打断,脸上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咱们的‘招生’工作,该启动了。” 就在此时,巷口处,一辆装饰华贵至极的马车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停在了他们面前。车身由上好的紫檀木打造,四角悬挂着明黄色的流苏,车帘上用金线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四爪蟠龙。 车帘掀开,一名面白无须、身着锦袍的太监走了下来,步履轻盈地来到陆渊面前,姿态放得极低,恭敬地躬身行礼。 钱文柏正要发问,陆渊举起手中的卷宗,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们的‘招生’工作,要开始了。” 就在此时,巷口处,一辆装饰华贵至极的马车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停在了他们面前。车身由上好的紫檀木打造,四角悬挂着明黄色的流苏,车帘上用金线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四爪蟠龙。车帘掀开,一名面白无须、身着锦袍的太监走了下来,步履轻盈地来到陆渊面前,姿态放得极低,恭敬地躬身行礼。 “陆解元,咱家是七皇子府上的总管。我家殿下有请,邀您过府一叙,品鉴几幅前朝名画。” 钱文柏和林铮的表情都变了。 一个时辰后,七皇子府。 陆渊独自坐在马车里,穿过了重重门禁,最终在一处雅致的庭院前停下。这里没有侯府的张扬,也没有相府的肃穆,亭台楼阁,水榭花香,处处透着一股文人墨客的闲情逸致。 七皇子赵栩,就在水榭的中央。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没有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玉饰,正独自一人临窗观鱼。 “陆解元来了。” 赵栩转过身,示意陆渊坐下。 “早就听闻卧龙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 “殿下谬赞,草民愧不敢当。” 陆渊行礼落座。 “不必拘束。”赵栩亲手为陆渊倒了一杯茶,“本王不好朝政,唯爱书画。听闻陆解元不仅文采斐然,对丹青之道亦有高见。今日请你来,便是想与你共赏几幅藏品。” 他拍了拍手,旁边的总管太监立刻展开了第一幅画。 画中是《携琴访友图》,山高水长,意境悠远。 “陆解元以为,此画如何?” “笔法清隽,意境高远,确是前朝大家手笔。”陆渊的回答中规中矩。 赵栩不置可否,又让太监换了第二幅,渔樵问答图。 “这幅呢?” “构图巧妙,人物生动,渔樵间的神韵尽在笔墨之中。”陆渊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 赵栩放下茶杯,端详着陆渊。 “陆解元看来对这些画作,评价不高?” “殿下藏品,皆是珍品。只是草民眼拙,只能看出这些皮毛。” “哈哈。”赵栩笑了两声,“罢了,看来这些寻常之作,入不了卧龙先生的法眼。” 他对着总管使了个眼色。 “把本王最爱的那幅《猛虎下山图》取来。” 总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长长的画匣,打开后,一幅气势夺人的画卷展现在陆渊面前。 画中,一头斑斓猛虎正从雪山之巅扑下,虎目圆睁,须发怒张,威势十足。 “如何?” 赵栩这次的发问,带着一股压迫感。 水榭内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陆渊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画前,端详。 “此虎虽猛,威势逼人。” 陆渊终于开口。 赵栩身体前倾,等待着下文。 “然,虎有下山之威,却无着力之处。它的四足深陷雪中,背景是孤寂的雪山,前路是茫茫的白雪。这头老虎,有力难施。” 陆渊的手指,轻轻划过画卷的下半部分。 “所以,画虎者,其意非在画虎,而在画一个‘困’字。” “困?” 赵栩重复了一遍这个字。 “正是。猛虎被困于深雪,英雄被困于时局。此乃困龙之相。”陆渊抬起头,直面七皇子,“破此‘困’局,需待惊蛰春雷。” 水榭内,落针可闻。 那名总管太监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恭敬变成了纯粹的震惊。 “好!好一个‘需待惊蛰春雷’!” 第39章 国运之气 赵栩猛的一拍桌案,站了起来。他之前那份温文尔雅的姿态荡然无存,整个人透出一股与这庭院格格不入的锐利。 “你下去。”他对总管吩咐道。 “是,殿下。”总管躬身退下,带走了所有侍从。 水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陆渊,你可知孤为何被困?”赵栩不再自称本王。 “草民不知。” “孤的母妃出身寒微,早早离世。朝堂之上,那些勋贵集团视孤为无根之木,宰相一脉虽与孤亲近,却也只是将孤当成一颗制衡太子与二皇子的棋子。” 赵栩走到水榭边,看着池中的锦鲤。 “他们都需要一个看起来无害的七皇子,一个沉迷书画、不问政事的闲散亲王。所以,孤就成了这画中的猛虎。” 他转过身,紧紧盯着陆渊。 “孤需要一把刀,一把不属于任何旧势力的‘新刀’,一把能劈开这漫天大雪的利刃!” 招揽之意,再明显不过。 陆渊沉默了片刻,然后对着赵栩深深一揖。 “殿下。” 他的称呼变了。 “草民如今只是一介举人,一心向学,只求会试能中。至于‘春雷’何时响,要看天意,也要看播种之人。” 陆渊抬起身,不卑不亢。 “草民愿做那辛勤耕耘的农夫,至于秋后能否为殿下献上丰收之果,还需拭目以待。” 赵栩听完这番话,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好!说得好!不愧是卧龙先生!” 他没有因为陆渊的婉拒而动怒,反而更加欣赏。 “你比那些只会磕头表忠心的废物,强上一万倍!”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温润的白玉佩,递给陆渊。 “拿着它,以后可随时出入我的府邸。孤地门,永远为你敞开。” 陆渊没有推辞,接过了玉佩。 “孤再送你一个消息。”赵栩重新坐下,恢复了镇定,“明日国子监有一场‘曲江文会’,由镇北侯的侄子陆英牵头,联合京中所有勋贵子弟,意在羞辱打压你们这些新科举人,为陆明在文宝斋丢的面子找回来。”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你不是要团结寒门吗?此乃最佳的战场。” 陆渊将玉佩收入袖中。 “多谢殿下指点。” 他躬身告退,转身离开水榭。 在他离开皇子府的瞬间,脑海中响起了一个久违的提示。 【叮!宿主接触到‘龙气’,获得特殊加持。】 【检测到宿主才气与国运产生共鸣,‘争鸣点’体系升级中……】 【升级完毕!‘才气值’已转化为‘国运之气’,转化进度1%。】 七皇子府的马车远去,巷口的宁静被午后的风重新填满。 钱文柏脸上的激动还未散去,他凑上前压低了话语。 “陆兄,连七皇子都对你……这次会试,咱们稳了!” 陆渊没有接话,只是将那份名单收好,放进袖中。 “明日的曲江文会,才是第一场硬仗。” 钱文柏的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 “那不是镇北侯的侄子陆英摆下的鸿门宴吗?咱们为何要去自投罗网?” 陆渊看了一眼身旁默不作声的林铮,又转向钱文柏。 “张居正大人给了我名单,七皇子给了我战场。所有的棋子都已就位,我们不是去赴宴,是去‘招生’。” 次日,曲江之畔。 皇家园林春色正浓,沿河修建着数十座亭台水榭,专供京中权贵文人雅集之用。今日的文会,场面尤其盛大。一边是衣着光鲜的勋贵子弟,三五成群,高谈阔论,他们占据了位置最好的临水大榭,笑声传出很远。另一边,则是百余名从各州府赶来京城应试的举人,他们衣着朴素,大多沉默寡言,三三两两散落在各处,与那边的热闹格格不入。 陆渊、钱文柏和林铮的出现,让现场的气氛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那就是陆渊?” “文宝斋的卧龙先生,看着也不过是个普通举人。” 勋贵子弟那边,一个面容与陆明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更显阴沉的青年放下酒杯。他便是此次文会的发起者,镇北侯的侄子,陆英。 陆英对着身边的几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人立刻会意,提高了音量。 “什么卧龙先生,不过是个写话本的戏子罢了。靠着哗众取宠博了些虚名,也配与我等同席?” “就是,乡野村夫,不知天高地厚。来了京城,就该夹着尾巴做人。” 这些话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寒门士子的耳中。不少人低下头,装作没有听见。钱文柏的脸瞬间涨红,拳头在袖中捏紧。 陆渊却充耳不闻。他带着两人,径直走向一处僻静的角落,看到了名单上的几个名字。他走上前,拱手行礼。 “在下南直隶陆渊,见过几位兄台。” 那几位被点到的士子,正是张居正名单上的人。他们慌忙站起还礼,但都与陆渊保持着距离,言辞也十分客气疏远。 “原来是陆解元,久仰大名。” “陆解元客气了。” 几句干巴巴的寒暄后,他们便借口走开,躲到了更远的地方。钱文柏愤愤不平。 “陆兄,这些人……太不知好歹了!我们是来帮他们的!” “他们怕的不是我们,是镇北侯府。” 陆渊的回答很平静,他只是在观察,在等待。 这时,陆英走上了中央最大的水榭高台,他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诸位静一静!今日雅集,岂能无趣?我提议,咱们就以这‘春日曲江’为题,行飞花令,作诗唱和。输者,罚酒一爵,如何?” “好!” 勋贵子弟们立刻大声叫好。这本就是他们擅长的游戏,既能彰显风流,又能借机羞辱那些不擅此道的寒门举子。 很快,游戏开始,一名勋贵子弟输了,被灌了一大杯酒,引来一阵哄笑。轮到寒门士子时,气氛就变了。一个来自西川的举子,因对不上诗句,被逼着连喝三杯,呛得连连咳嗽,脸色通红。 勋贵圈子里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充满了戏谑和轻蔑。 终于,一个陆英的跟班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陆渊面前。 第40章 我没有诗 “陆解元,卧龙先生!到您了!快,让我们见识见识您的大作!” 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过来。 陆渊站了起来,但他没有看那杯酒。 “我没有诗。” 三个字,让全场一静。 那跟班愣住了。 “没……没诗?” 陆渊不理他,径直走向那座高台。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他。 陆英的眉头皱了起来。 “陆渊,你想做什么?” 陆渊站定在高台上,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纸,缓缓展开。 “我没有吟风弄月的诗,只有一篇想问问在座诸位读书人的文章。”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宣读。 “我今日,为万千寒门鸣不平!” 文章的标题一出,满场皆惊。 “我问诸君,十年寒窗,悬梁刺股,所为何事?为身家富贵,为高官厚禄?” 他的话语不快,但每个字都送入众人耳中。 “我再问诸君,生于朱门,锦衣玉食,可知乡间百姓易子而食之痛?可知边关将士马革裹尸之烈?” 他转向勋贵子弟聚集的方向。 “尔等占据高位,坐享俸禄,可知何为社稷之重?何为百姓之苦?今日之会,若只知吟风弄月,与那秦淮河畔的歌女有何区别!” 这番话,让那些寒门士子的身体开始颤抖。他们想起了自己苦读的日夜,想起了家乡贫瘠的土地,想起了父母佝偻的背影。 而勋贵子弟那边,则炸开了锅。 “放肆!” “大胆狂徒!” 陆英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 “陆渊!你妖言惑众,意图挑拨阶层,是何居心!来人,给我拿下这个乱臣贼子!” 几名护卫立刻冲向高台。 林铮的身影一闪,已经挡在陆渊身前,手中长笛横置,一股无形的锐气散发开来。 “我非挑战。” 陆渊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我只问一句,朝廷开科取士,为国选才,究竟是看诸位的家世门楣,还是看天下读书人的才学文章?” 这句质问,直击核心。 他将手中的檄文收起,环视全场,再次开口。 “今日,我陆渊在此设擂!不比诗词歌赋,只辩经文策论!凡自认一身才华,胜过出身门第者,皆可与我同坐一席!”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下高台。 他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是径直走向会场另一侧,那里摆着几张无人问津的空桌。他选了一张,坦然坐下。 钱文柏激动得满脸通红,立刻跑过去,在他身边开始研墨铺纸。 林铮则持笛站在陆渊身后,一言不发,却无人敢靠近。 整个曲江畔,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勋贵子弟们在陆英的带领下,怒视着陆渊,却无人敢应战辩论经义。 寒门士子们则在原地挣扎,他们内心热血翻涌,但又畏惧镇北侯府的权势。 过了许久,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就是那个最先被陆渊搭话又躲开的士子,他突然站了起来。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迈开脚步,坚定地朝着陆渊的桌子走去。 他在陆渊旁边的位置坐下,对着陆渊,一揖到底。 这个动作,冲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第二个,第三个…… 一个又一个寒门士子站起身,默默地走过去,在陆渊的那几张桌子旁坐下。他们没有说话,但他们的行动,已经表明了一切。转眼间,陆渊的周围就聚集了二三十人,形成了一个与勋贵子弟分庭抗礼的阵营。 陆英看着这副景象,计划全盘落空,他气得浑身发抖。 突然,他冷静下来,脸上浮现出一抹阴狠的笑。 “好!好一个辩经义!陆渊,你有种!” 他高声宣布。 “既然要辩,就要有公论!我提议,请国子监的王博士,还有在场的李大儒、周大儒,共同担任此次辩论的评判!诸位以为如何?” 钱文柏一听这几个名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凑到陆渊耳边,声音发颤。 “陆兄,完了。这几个人,全是镇北侯府的常客,收过他们数不清的好处!” 陆英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陆英脸上的得意几乎要化为实质,他看着陆渊,如同看着一个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 “既然陆解元有此雅兴,我等自当奉陪。” 钱文柏凑到陆渊身边,手心全是汗,他的声音发紧。 “陆兄,这几位大儒,都是出了名的附庸权贵,王博士更是陆英的授业恩师之一。这辩题还未出,我们就已经输了三分。” 陆渊却只是将那展开的檄文重新卷好,递给他。 “收好。今日之后,京城各大书房都会抢着印它。” 王博士走上前来,他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面皮白净,下巴留着一撮山羊须,他清了清嗓子。 “既然是辩论,就要有章法,有辩题。老夫看,今日之争,根源在于出身之见。那就不妨以《论祖荫之于国朝的利弊》为题,如何?” 这个题目一出,勋贵子弟那边立刻爆发出赞同之声。 寒门士子这边则是一片死寂。 这个题目本身就偏向勋贵,他们生来就享受祖宗荫庇,论证其“利”处,有无数现成的例子。而寒门士子若要论其“弊”,则无异于当面抨击整个勋贵集团,甚至有非议朝廷制度之嫌。 “好题目!” 陆英第一个站出来。 “我朝开国,太祖皇帝分封功臣,世袭罔替,正是为了表彰先辈功绩,激励后人。我等享受祖荫,是天理,也是国法!若无祖荫,将士何以效死?功臣何以用心?” 他身旁一个高瘦的勋贵子弟跟着说道。 “正是!我父祖辈为国流血,我等享受些许福泽,有何不可?尔等寒门,读了几句圣贤书,就想否定我朝百年基业,是何道理?” 他们人多势众,你一言我一语,引经据典,从开国史说到本朝事,将祖宗功绩与国家安定牢牢捆绑在一起,气势汹汹。 王博士捻着胡须,频频点头。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 一个寒门士子忍不住站起来反驳。 “可朝廷取士,重在才学,若人人皆可因祖荫入仕,那科举又有何用……”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大儒便打断了他。 第41章 跟我回去 “这位举子,你此言差矣。祖荫入仕与科举取才,乃是国朝并行的两套法门,互为补充,何来冲突?你这是在质疑圣上的决策吗?”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那士子脸涨得通红,讷讷地坐了回去。 场面完全倒向了勋贵一方。 钱文柏急得来回踱步,林铮握着长笛的手也紧了三分。 陆渊却稳坐不动,他看了一眼钱文柏。 “文柏,他们讲史,你也跟他们讲史。他们讲功臣,你就讲败家子。” 钱文柏一愣,随即会意,他长出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诸位所言,看似有理,却只看到了其一,未看到其二。” 他对着众人拱手。 “前朝末年,八王之乱,那八王哪一个不是开国功臣之后?他们坐拥祖荫,手握重兵,不想着为国分忧,却只图谋自家权位,最终导致天下分崩,神器易主。这,就是祖荫之利吗?” 他又转向另一个方向。 “再说本朝,安远伯三代单传,其祖父曾随太祖征战,何等功业?可到了他这一代,斗鸡走狗,霸占良田,闹得治下民不聊生,最终被圣上夺爵下狱。这,又是祖荫之利吗?” 钱文柏博闻强记,各种史料典故信手拈来,一连举了七八个例子,全是功臣后代腐化堕落,最终祸国殃民的实证。 勋贵那边的气焰顿时被打压下去不少。 陆英的脸色变得难看,他没想到陆渊身边这个胖子如此难缠。 王博士见状,立刻开口。 “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个例,岂能以偏概全?多数功勋之后,还是恪守本分,为国效力的。” 陆渊抬手,示意身后的林铮。 林铮会意,向前一步。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问了陆英一个问题。 “请问,你既享祖荫,可知你祖父当年所任何职,立过何功?” 陆英一怔,脱口而出。 “我祖父乃镇北军前锋将军,曾于黑水河一战中,斩敌酋首级!” “好。” 林铮点点头,又问。 “那你可知,黑水河一战,镇北军伤亡几何?主帅是谁?粮草由何处转运?” “我……” 陆英张口结舌,这些细节他哪里知道。 林铮没有停顿,继续追问。 “你只知祖宗之功,却不知同袍之血。你只享祖宗之福,却不思报国之策。请问,你与那些只知在祖宗牌位前伸手要钱的败家子,有何区别?” “你!” 陆英气得说不出话。 林铮环视所有勋贵子弟,又问了一句。 “诸位,你们又有几人,能答出我刚才的问题?” 满场勋贵,竟无一人应答。 这几个问题,比任何引经据典都更加诛心。 陆渊终于站了起来,整个曲江畔的所有人都看向他。他没有走向高台,就站在自己的桌前。 “我给大家讲个故事。” 他的开场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一个王朝初立,靠的是无数英雄在战场上用命换来的。皇帝为了酬功,给了他们土地、爵位,让他们和他们的子孙后代都能衣食无忧。” “百年过去,英雄的墓碑上长满了青草。他们的后代,没有上过一天战场,没有读过一本兵书,却依旧穿着华服,吃着美食,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心安理得。” “他们开始觉得,自己生来就高人一等。他们侵占百姓的土地,因为他们的祖宗流过血。他们欺压善良的邻里,因为他们的祖宗立过功。他们把国家当成自己的产业,把百姓当成自己的奴仆。” “渐渐地,良田变成了荒地,国库变得空虚,军队变得孱弱。当外敌入侵时,这些英雄的后代,跑得比谁都快。最终,这个王朝覆灭了。” 故事讲完了,全场寂静无声。 陆渊抬起头,扫过王博士,扫过李大儒,扫过所有勋贵子弟,最后定格在陆英的脸上。 他一字一顿地发问。 “请问诸位,祖荫庇护地,究竟是社稷江山,还是那侵蚀江山的蛀虫?!” “我等寒门,不求祖荫,只求一个公平!” “凭我手中之笔,为国尽忠,为民请命,这,才是我辈读书人真正的功业!”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 那个最先走向陆渊的瘦削青年,猛地站了起来,他涨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高呼。 “为国尽忠,为民请命!” “为国尽忠,为民请命!” 一个,十个,一百个。 在场所有的寒门士子,全部起立,振臂高呼。那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冲散了曲江畔所有的靡靡之音。 王博士等人面色惨白,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一场稳赢的辩论,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陆英瘫坐在椅子上,计划彻底失败。 就在这股声浪达到顶点的时刻,一股巨大的压力突然降临,让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感觉呼吸一窒,那是一种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来的威势,让人的骨头都在发颤。 文会入口处,人群自动分开。 镇北侯陆战,身着一袭尚未换下的紫色朝服,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穿过人群。他那双饱经沙场的眼睛,死死锁定了寒门士子人群中的陆渊。 这是十六年来,父子俩的第一次见面。 周围的寒门士子在这股威压下,不由自主地后退,露出了站在中央的陆渊。 钱文柏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林铮横跨一步,将陆渊护在身后,手中的长笛发出轻微的嗡鸣。 陆渊在最初的震动之后,身体反而站得更直了。他推开身前的林铮,独自迎向那道迫人的视线。 他没有退缩,没有闪避,甚至还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颈,发出一声轻微的骨节脆响。 他与那道视线在空中悍然对撞。 陆战停下了脚步,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就那样站着,看着陆渊,那种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人恐惧。 过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快要窒息的时候。 陆战收回了投向陆渊的探寻,转身,对着身后那个吓得魂不附体的侄子说了一句。 “跟我回去。” 第42章 会试怕是要见血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那些亲兵也随之而去。 他一走,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才烟消云散。 林铮立刻来到陆渊身边,压低了声音。 “他刚才,是真的想杀了你。” 陆渊用手背擦掉额头渗出的一点汗珠,吐出一口浊气。 “我知道。会试,怕是要见血了。” 曲江畔的风带着水汽,却吹不散那股凝滞的压力。镇北侯陆战走了,可他留下的威势,却在每个人心头压上了一块巨石。方才还群情激奋的寒门士子们,此刻都安静了下来。那声声“为国尽忠,为民请命”的呐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陆英早已在陆战转身时便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其他勋贵子弟也作鸟兽散,王博士几人更是溜得不见踪影。偌大的文会现场,只剩下陆渊和身后那百十名面色各异的举人。 “陆兄……”钱文柏的声音发干,他凑近陆渊,“那……那就是镇北侯?” “是他。”陆渊应了一声,将钱文柏递回来的檄文收进袖中。 一个站在前排的士子,双腿一软,坐回了席位上,他喃喃自语:“完了,这下全完了。他记住我们了。” 这句话戳破了所有人强撑的镇定。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声四起。 “我们只是来参加文会,怎么会……”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站起来的。” “镇北侯要对付的是陆解元,我们何苦掺和进去……” 之前那个最先响应陆渊的瘦削青年,此刻面色苍白,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恐惧是会传染的。林铮站在陆渊身侧,手按在腰间长笛上,警惕地看着周围。 陆渊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些人。他看到了动摇,看到了悔意,也看到了几个人眼中藏不住的怨怼。 他转身,对着众人一拱手。 “诸位,今日多谢。” 他没说别的,只说了这一句,然后便带着钱文柏和林铮,转身离开。 夜色渐深,陆渊租住的院落里却灯火通明。寒门士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可怕。这是陆渊回来后,请他们过来的。 钱文柏在院中来回踱步,他刚刚送走了三个人。那三个人是偷偷找到他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他们要退出。他们惹不起镇北侯,只想安安稳稳地参加会试。 “陆兄,走了三个。”钱文柏进了正堂,对坐在桌前的陆渊说,“还有几个人,也在犹豫。他们说,我们斗不过的,再坚持下去,别说会试,连性命都难保。” 陆渊正在擦拭一柄匕首,动作不快不慢。 “人心浮动,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可我们好不容易才聚起来的气势!”钱文柏急道,“就因为镇北侯露了一面,就全散了?” “不破不立。”陆渊放下匕首,抬起头,“今晚,我就让他们把心彻底定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堂外。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知道大家在怕什么。”陆渊开口,直接戳破了所有人的心事。“镇北侯陆战,大周军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罪了他,在京城寸步难行。” 院子里一片死寂。 “有人想走,我不拦着。道不同,不相为谋。”陆渊继续说,“但走之前,我想请各位看一样东西。” 他向林铮示意。 林铮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牌,走到院子中央,高高举起。木牌是黑色的,上面用朱砂刻着一个字。 “镇。” 钱文柏最先认了出来。“这是……侯府亲兵的腰牌?” “不。”陆渊摇头,“这不是亲兵的。这是我从一个杀手身上缴获的。从我离开南直隶开始,他们就想让我死在路上。” 这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所以,你们以为退出了,就安全了吗?”陆渊发问,“在他们眼中,今天,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和我陆渊是一伙的。他们不会一个个去分辨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在权贵眼中,忤逆者,只有一种下场。” 他没有说下场是什么,但所有人都懂。 那几个本想退出的士子,此刻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们原以为可以脱身,现在才发觉自己早就被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院子里的气氛从恐惧,慢慢转向了同仇敌忾的悲愤。 “陆解元,我们跟你干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不了一死!” “对!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陆渊抬手,压下了众人的声音。 “我召集各位来,不是为了让大家去送死的。” 他拍了拍手。两个健壮的仆役抬着一口沉重的箱子,走到了院子中央,重重地放下。 “砰”的一声,所有人的心都跟着跳了一下。 陆渊走上前,亲自打开了箱盖。 一瞬间,银白色的光芒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箱子里装得满满当当,全是码放整齐的雪花银锭。 “这里,是一万两。”陆渊的声音平静,却在每个人耳边炸响。“是我从通天阁引来的。” 他弯腰,从箱子里拿起一锭十两的银子,递给离他最近的那个瘦削青年。 “这非赠予。” 青年手足无措,不敢去接。 “此为‘安家费’与‘备战金’!”陆渊把银子塞到他手里。“我等已无退路,与其被逐个击破,不如抱团求生!用这笔钱,去雇佣护卫,去换更安全的住处,去买最好的笔墨纸砚!” 他又拿起一锭,走向另一个人。 “我们要让敌人知道,我们不仅有骨气,我们还有实力!” 钱文柏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冲上前,和林铮一起,开始分发银两。 院子里彻底安静了。只有银锭与手掌接触时发出的沉闷声响。每一个接到银子的人,都感觉到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这不仅仅是金钱,这是一种承诺,一种信任,一种将所有人牢牢捆绑在一起的纽带。 那些本想退出的士子,手里攥着银子,脸上火辣辣的。他们羞愧难当,其中一人猛地对着陆渊跪下。 第43章 越是恐惧,就越是要有希望 “陆解元,我……我不是人!我刚才还想着……” “起来。”陆渊扶起他,“拿了钱,就是自己人。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很快,每个人手里都分到了一份银子,足有百两。这笔钱,对他们这些寒门出身的举人而言,是一笔巨款。 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他们看着陆渊,眼中再无一丝一毫的动摇。 陆渊看着他们,有力地说道:“诸位,镇北侯是山,我等是水。山虽高,但水能穿石。从今日起,我们每日互通有无,共享情报。一人有难,全体支援。他想让我们恐惧,我们偏要让他看到希望!” 他举起手。 “希望就在我等的笔杆里,在三日后的会试考场上!他越是打压,就越证明他怕了!” “说得好!”瘦削青年第一个振臂高呼,“他怕了!” “他怕了!” “会试!会试!” 所有人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之前的恐惧和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对未来的期盼。这个刚刚还摇摇欲坠的联盟,在金钱和共同危机的双重作用下,被锻造成了一个真正的战斗团体。 这一夜,京城中多了一百多个不眠的寒门士子。他们或连夜搬家,或雇佣护卫,或将自己关在房中奋笔疾书。一股暗流,开始在京城的角落里汹涌。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陆渊的院门被“砰砰砰”的用力捶响。 钱文柏打着哈欠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面无人色的士子,正是昨晚联盟中的一员。 “不……不好了!”那士子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完整,“死……死人了!周……周恒死了!” 陆渊和刚刚晨练结束的林铮闻声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说清楚。”陆渊道。 “周恒,他……他吊死在了房里!” 半个时辰后,城南一处偏僻的小院。 这里已经围了不少人,几个差役正在维持秩序。房间里,一具身穿书生长衫的身体已经被放了下来,盖着白布。他就是周恒,一个颇有才华但性格怯懦的士子,昨晚也拿了银子,是情绪最激动的人之一。 桌上,放着一封遗书。字迹潦草,大意是说自己不堪镇北侯府的压力,自觉前途无望,自行了断。 一个差役头目走过来,对陆渊拱了拱手:“陆解元,人死为大。现场勘查过了,是自缢,这是遗书。唉,又是个想不开的读书人。” 联盟里同来的几个士子,脸上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他们看着那具盖着白布的身体,嘴唇发白。侯府的报复,这么快就来了吗?而且是以这种最令人绝望的方式。 陆渊没有看那封遗书,他蹲下身,掀开白布一角,看到了周恒那张已经发紫的脸,和脖子上深深的勒痕。 他沉默地站起身,让开了位置。 众人散去后,院子里只剩下陆渊、钱文柏和林铮三人。 钱文柏的声音带着颤抖:“真的是……被吓死的?” 陆渊没有回答。 林铮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吐出几个字。 “不对,他的指甲里有挣扎的痕迹,这是谋杀!”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林铮的话很轻,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钱文柏面色发白,他看着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又看看陆渊。“谋杀?林兄,这……官府都说是自缢了。” “官府只求结案。”陆渊开口,他没有理会钱文柏,而是走向那几个已经六神无主的寒门士子。 “镇北侯府杀人了!”一个士子崩溃地喊道,“他要一个个杀光我们!” 恐惧再次蔓延开来,比昨夜陆战亲至时更加致命。那看得见的威压尚可抵抗,这看不见的屠刀才最让人绝望。 “都闭嘴。”陆渊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他走到周恒的尸体旁,重新蹲下,这一次,他没有掀开白布,而是直接对维持秩序的差役说:“借你腰间的佩刀一用。” 那差役头目一愣,皱起眉头:“陆解元,人死为大,你这是要作甚?” “查案。”陆渊吐出两个字。 “案子已经结了!自缢身亡,有遗书为证!”差役头目不耐烦地挥手。 陆渊站起身,与他对视:“我问你,周恒的房梁有多高?” 差役头目被问住了:“这……约莫一丈。” “桌子有多高?” “三尺。” “那绳结呢?是活结还是死结?是水手结还是樵夫结?”陆渊继续发问。 差役头目额头见了汗:“一个上吊的结,哪有那么多讲究!” “当然有讲究。”陆渊转向众人,“一个绝望赴死的读书人,慌乱之下只会随便打个死结。而周恒脖子上的勒痕,平整深刻,绳结是标准的八字结,干净利落。这种结,军中斥候最常用,方便快捷,不易松脱。” 他走到那张被踢翻的木桌前,用脚轻轻碰了一下。“自缢者,踢翻桌椅,身体悬空,会有一个挣扎的过程。桌椅的位置,必然是凌乱的。而这张桌子,倒得太‘正’了,正对着房梁。这是有人摆好了位置,让他‘踢’的。” 众人随着他的话,重新审视这个小小的房间,原本觉得合情合理的一切,此刻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还有遗书。”陆渊走到桌前,拿起那张薄薄的纸,“周恒的字,我见过,清秀瘦长。而这封遗书,字迹潦草,看似情绪激动,但每一个字的收笔处,都带着一丝刻意的停顿。这是模仿,不是宣泄。” 他将遗书拍在桌上。“这不是自杀,这是一场谋杀。一场做给我们所有人看的,无声的警告。” 那几个差役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陆渊不再理他们,他对钱文柏和林铮说:“我们走,回院子。” 他带头走了出去,剩下的士子们犹豫了一下,也默默跟了上去。他们不再恐慌,但一种更沉重的压抑笼罩着所有人。 回到租住的院落,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陆兄,现在怎么办?”钱文柏问,“我们就算知道是谋杀,又能如何?官府不认,我们没有证据。” “谁说没有证据。”陆渊让林铮把手伸出来。 第44章 公孙亮 林铮摊开手掌,掌心里放着几不可见的几丝皮屑,还有一缕细小的丝线。 “这是从周恒的指甲缝里找到的。”林铮说,“他挣扎过。” 陆渊接过那缕丝线,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红色,凑近一闻,有一股极淡却极为独特的香气。 “这是什么?”钱文博凑过来。 “龙涎香。”陆渊缓缓说出三个字,“用龙涎香浸泡过的特制丝线。” 钱文柏的脸色变了:“这种东西……只有京城最顶级的权贵才用得起,多是用来做荷包或者扇坠的流苏。” “没错。”陆渊将丝线小心包好,递给钱文柏,“动用你家所有的关系,查!全京城,谁在用这种丝线。尤其是……镇北侯府。” “好!”钱文柏重重点头,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陆渊看着院子里站着的几十名士子,他们脸上还带着悲伤和茫然。 他让林铮取来一块白布,挂在墙上,又拿来一截木炭。 他在白布的正中央,写下“周恒”二字。然后,从周恒的名字旁,画出一条线,指向一个圈,里面写着“凶手”。 所有人都看着他的动作。 “凶手为什么要杀周恒?”陆渊问。 无人回答。 “因为他懦弱,好欺负?” “不对。”陆渊自己回答,“凶手选择周恒,恰恰因为他昨夜情绪最激动,最先喊出要与侯府对抗。杀了他,再伪装成畏罪自杀,最能打击我们的士气。” 他用木炭在白布上重重一点。“这不是一次单纯的杀人,这是一场诛心之战。对方不是莽夫,是个懂人心的阴谋家。他想让我们恐惧,让我们内讧,让我们自己散掉。” “他想看我们痛哭流涕,想看我们跪地求饶,想看我们分崩离析。” 陆渊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转身面对众人。 “他想让我们怕,我们就不怕!他想让我们乱,我们就不乱!他躲在阴沟里放冷箭,我们就把他从洞里揪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 他的话让众人沉寂的心,重新开始跳动。 “这不只是一场命案,这是我们的战争!”陆渊举起手里的木炭,“现在,都给我回去!把为周兄复仇的愤怒,写进你们的文章里!把我们的不屈,呈给三日后的主考官看!那才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 “写!”那个瘦削的青年第一个响应,他的眼睛通红,“我要让考官们看看,我们寒门士子,不是任人宰割的猪狗!” “没错!写!” “为周兄报仇!” 压抑的悲伤,被强行扭转成了复仇的怒火。士子们纷纷散去,回到各自的房间,整个院落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林铮站在陆渊身边,低声问:“你觉得,是谁?” “镇北侯府里,不止有陆战那样的武夫,还有会用脑子的毒蛇。”陆渊看着白布上的“凶手”二字,“这条毒蛇,很自信,自信到敢在现场留下线索。” 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会试只剩最后一天。 这两日,再没有意外发生。但整个京城的寒门举人圈子里,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周恒的死,终究是传了出去。 有人退缩,有人观望,但陆渊院子里的这百十人,却空前地团结。他们每日聚在一起讨论时文,分享心得,那股拧成一股绳的气势,反而比之前更盛。 会试开考的前一天傍晚,钱文柏脚步匆匆地冲进了院子。 “陆兄,查到了!”他脸上没有喜色,反而带着一种凝重。 陆渊放下手中的书卷:“说。” “那种龙涎香丝线,京城里一共只有五家在用。其中就有镇北侯府。”钱文柏喘了口气,“我花大价钱买通了侯府的一个采买管事,他说,这种丝线,侯府里只有一个人在用。是侯爷身边的一位门客。” “谁?”林铮问。 “公孙亮。”钱文柏说出这个名字,“此人来历神秘,三年前投身侯府,深得陆战信任。为人足智多谋,但手段极其阴狠,在侯府的圈子里,人称‘毒士’。” 陆渊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公孙亮……” “不止!”钱文柏压低了声音,“最关键的是,我查了会试考生的名录。这个公孙亮,竟然也报名参加了本届会试!就在刚才,他已经化名‘公孙明’,以普通考生的身份,走进了贡院!”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敌人,不仅仅在暗处。 他甚至走进了规则之内,走进了考场,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一场文斗,还未开始,就已经变成了真正的战场。 天光未亮,贡院门前已是人头攒动。 大周会试,三年一度,是天下读书人的龙门。 陆渊带着钱文柏、林铮以及身后百余名结盟的寒门举人,抵达了这片拥挤的广场。他们衣衫朴素,却个个腰杆挺直,形成了一股与其他零散士子截然不同的气场。 贡院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口设了数道关卡,一队队身着甲胄的兵丁手持长枪,正在检查入场考生的考篮和文件。 “勋贵子弟通道在那边!快,快请进!”一个兵丁头目满脸堆笑,对着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点头哈腰,几乎是亲自为他们清开道路,检查也只是草草看一眼便放行。 轮到一名寒门士子时,他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考篮打开!所有东西都倒出来!” 那士子不敢违逆,将笔墨纸砚、干粮水囊一一倒在铺开的布上。 “这块墨锭怎么回事?中间是不是空的?给我掰开看看!”兵丁粗暴地拿起墨锭。 “军爷,这是我……我全部的家当了,掰开就毁了啊!”士子急得快哭了。 “少废话!怀疑你夹带,掰开!” “咔嚓”一声,上好的徽墨被硬生生掰成两段,里面什么都没有。 兵丁毫不在意地将徽墨扔回去:“下一个!” 如此景象,在几个关卡前不断上演。寒门士子被百般刁难,检查的时间被无限延长。而勋贵子弟们则畅通无阻,早早便进了贡院,寻自己的号舍去了。 钱文柏的脸沉了下来:“他们是故意的!这是镇北侯府的手笔!” 林铮向前一步,挡在陆渊身前,警惕地看着四周。 陆渊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一个巨大的沙漏被搬到了贡院门口的高台上,里面的流沙已经开始倾泻。 第45章 赵栩 “时辰已到!龙门开启!” 随着一声高喊,沙漏开始正式计时。一旦流沙漏尽,贡院大门便会关闭,迟到者,无论何种理由,一律按弃考论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眼看沙漏里的沙已经下去一小半,陆渊他们这一大群人,还被堵在最外围,连第一道关卡都过不去。 “陆兄,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们所有人都得被关在外面!”钱文柏焦急地说。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一队人马蛮横地排开众人,径直向陆渊走来。为首的青年锦衣华服,是镇北侯陆战的亲侄,陆英的堂兄,陆康。 “陆渊?”陆康上下打量着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是我。”陆渊回答。 “我怀疑你身上藏有夹带,意图科场舞弊!”陆康大声宣布,声音传遍了整个广场,“来人,给我把他带到那边,仔仔细细地搜!从里到外,连头发丝都不能放过!”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要当众羞辱陆渊。 “你们敢!”林铮横身一挡,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放肆!贡院重地,你想动武不成?”陆康带来的护卫立刻围了上来,与林铮对峙。 “陆康,你不要太过分!”钱文柏怒斥,“光天化日,你想构陷解元公?” “构陷?我这是按规矩办事!”陆康冷笑,“谁知道他那什么《三国》是不是提前得来的考题?今天必须查个清楚!给我搜!” 兵丁们得了命令,一步步向陆渊逼近。 身后的百余名寒门士子又惊又怒,却无可奈何。对方是镇北侯府的人,他们根本无法抗衡。 广场上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陆渊站在风暴的中心,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他没有去看逼近的兵丁,也没有理会叫嚣的陆康,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高台上的沙漏。 就在兵丁的手即将触碰到陆渊衣袖的瞬间,一个清亮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 “时辰已到,关闭院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顶青呢布轿停在不远处,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站在轿前,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杨相有令,吉时已到,即刻关闭贡院大门!所有未入场者,无论何人,皆按规矩论处,记入档册!” 这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广场瞬间安静下来。 杨相?宰相杨士奇? 不对,轿子上的徽记是……张府!是会试主考之一,张居正! 陆康的动作僵住了。 张居正的命令,看似公事公办,却是釜底抽薪。关闭院门,意味着包括陆渊在内,这上百名被堵在门口的寒门士子将全部失去考试资格。 搜查陆渊,羞辱他,让他错过时辰,这是陆康的目的。 但如果因为他的行为,导致上百名举人被挡在门外,这个责任,镇北侯府也担不起!“阻挠科场大典,断绝寒门仕途”,这顶帽子扣下来,就算是陆战,也会被御史言官弹劾到焦头烂额。 “张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陆康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明明是时间还没到!” 张府的管家看都不看他,只是对负责计时的官员说:“关门。” 那官员擦了擦汗,看看沙漏,又看看陆康,左右为难。 “谁敢!”陆康怒喝。 “陆公子是要违抗主考官的命令吗?”管家慢悠悠地问。 广场陷入了死一样的僵持。 放陆渊进去,等于镇北侯府在第一次交锋中就当众认输。 不放,这个天大的罪责他陆康担不起。 沙漏里的沙,还在无情地流淌,只剩下最后薄薄的一层。 钱文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陆渊,发现陆渊依旧平静,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就在沙漏即将漏尽的最后一刻。 “踏!踏!踏!” 整齐划一的金属脚步声从长街尽头传来,一队身穿黑色铁甲、头戴铁盔的禁军,迈着肃杀的步伐,迅速包围了贡院门口的区域。 为首的将领,面容冷峻,他翻身下马,手中高高举起一块金牌。 “奉七殿下口谕!” 一声高喝,让在场所有兵丁,包括陆康的护卫,全都本能地单膝跪地。 “彻查贡院门前秩序!凡无故滋事、阻挠大典者,无论何人,先斩后奏!” 将领的话,字字诛心。 陆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七皇子赵栩! 他怎么会插手这件事? 禁军将领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他一挥手,身后的禁军便如狼似虎地冲了上去,粗暴地将挡在前面的兵丁和陆康的护卫全部推到两旁。 “你……你们!”陆康又惊又怒,却不敢对禁军说一个不字。 一个禁军百户走到他面前,冷冷地说:“陆公子,殿下有请,请您去府上喝杯茶,解释一下今日之事。” 陆康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一条通往贡院大门的道路,被禁军强行清了出来。 宰相、皇子、勋贵,三方势力在这小小的贡院门口,进行了一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陆渊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举人,他是一枚足以搅动京城风云的棋子。 在无数或震惊,或敬畏,或嫉恨的注视下,陆渊终于动了。 他没有向禁军道谢,也没有对瘫软的陆康再看一眼。 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转身,对着身后那百余名神情复杂的寒门士子,平静地做了一个前行的手势。 然后,他迈开脚步,不疾不徐,第一个踏上了那条由禁军开辟出的道路。 他身后的百余名士子,看着他的背影,胸中一股热血上涌,默默地跟了上去,组成一道洪流,跨入了那道象征着命运的朱红大门。 外界的一切风雨,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的眼中,只有这座龙门。 会试的号舍是早已抽签定好的。陆渊在一名小吏的引领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天字九十五号。 一个狭小的隔间,仅能容纳一人一桌一椅。 他走进去,将考篮放下,在桌前坐下。 就在他坐下的那一瞬间,一种被窥伺的感觉让他抬起了头。 斜对面的号舍里,一双阴鸷的眼睛正透过门缝,死死地锁定着他。 第46章 生死相搏 那人,正是化名为“公孙明”的镇北侯府第一毒士,公孙亮。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公孙亮缓缓地,对着他做了一个用手指划过脖颈的动作。 考场之内,文斗为王。 考场之外,生死相搏。 静。 死一般的静。 贡院之内,数千名寒窗苦读的士子,此刻都成了困在狭小号舍里的孤岛,除了偶尔巡查的考官那压抑的脚步声,便只剩下数千支狼毫毛笔划过纸张的,细密如春蚕食桑的沙沙声。这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是野心与欲望在无声地交响。 陆渊面前的桌案上,一张雪白的宣纸铺开,墨香混合着木料的陈旧气息,钻入鼻孔。卷首之上,用馆阁体写就的蝇头小楷,清晰地展示着本场会试的第一道策论题:《论孝道与忠君之辩》。 好一个《论孝道与忠君之辩》! 陆渊的眸光微微一凝。这题目看似中正平和,实则暗藏玄机,是一个专为他,或者说为他背后所代表的势力,量身定做的陷阱。 孝,是维系家族的根本,是勋贵集团强调血脉传承、门阀利益的基石。忠,是巩固皇权的利剑,是帝王要求臣子无条件服从的铁律。将这两者放在一起“辩”,就是要逼着考生站队。偏向孝,则有藐视君上之嫌;偏向忠,则可能被攻訐为不顾人伦、冷血无情。无论怎么选,都可能被抓住把柄,进行攻訐。 就在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准备破题的瞬间,一阵莫名的烦躁感毫无征兆地从心底升起,紧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重困意,如潮水般涌向他的大脑。 眼前的策论题目,字迹开始微微晃动,变得模糊。脑海中原本清晰构建的几个论点,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迷雾,变得迟滞而混乱。 他放下笔,眼神一凛,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如电,扫向斜对面的天字七十三号号舍。门缝里,那双阴鸷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窥探着他,充满了冰冷的期待。 公孙亮。 与此同时,一丝极淡的、奇异的香气,若有若无的,顺着号舍间的气流飘了过来。那味道初闻像是雨后泥土的清新,细品之下,却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 【宿主,你的心率出现不规则波动,大脑皮层活跃度正在以每分钟3%的速度下降,这是典型的轻微中毒反应。】系统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股幸灾乐祸的调调,对面那个叫公孙亮的家伙,点了一支特制的‘迷神香’。要不要本系统帮你分析一下成分?友情价,100才气值,直接兑换【百草通识(初级)】知识包,包你成为半个郎中,以后行走江湖不怕被人下药! “兑换。”陆渊没有丝毫犹豫,在心里回应。 【成交!】 瞬间,一股庞杂如洪流的草药知识涌入他的脑海。那股在空气中飘散的异香,其成分被迅速解析、命名、归类。 七日醉。 以七种具有致幻、麻痹神经功效的南疆奇花异草混合而成。点燃后无烟无色,香气极淡,却能通过呼吸,在不知不觉中侵入人体,让人精神涣散,思绪混乱,最终陷入长达七日的深度昏睡。长期吸入,更会造成不可逆的记忆衰退,让人变成痴傻。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歹毒的手段!这已经不是科场舞弊,而是蓄意谋害了。 陆渊心中杀机一闪而过,脸上却未表露分毫。他拿起水囊,倒了些清水在一方干净的帕子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捂住了口鼻,仿佛只是因为天气干燥而感到不适。同时,他暗中调动起那股因系统强化而生出的微弱气力,沉入丹田,护住心脉,强行在被药物侵蚀的脑海中,维持着灵台的一丝清明。 做完这一切,他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重新拿起笔,笔尖在宣纸上方悬停,却迟迟无法落下。他紧锁眉头,用力地抓了抓头发,将发髻都弄得有些散乱,露出一副烦躁不堪、灵感枯竭的模样。他时不时看看题目,又抬头望望号舍低矮的天花板,将一个文思枯竭、心神不宁的考生形象演得活灵活现。 斜对面的门缝里,那双眼睛里的得意之色几乎要满溢出来,冰冷的视线中,多了一丝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 公孙亮显然已经放松了戒备。在他看来,陆渊已是瓮中之鳖,彻底中招不过是时间问题。此刻的挣扎,不过是落入蛛网的飞虫,徒劳而已。 陆渊则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寒芒,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心神恍惚之时,他的脑海中,一篇石破天惊的文章正在飞速构筑。 《忠孝一体论》。 你想让我辩?我偏不辩!你想让我二选一,我偏要告诉你,真正的忠与孝,本就是一体两面! 他要彻底跳出对方划定的战场,在更高的维度上,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笔尖终于落下。 这一次,再无半分迟疑。 他没有从“家”与“国”“亲”与“君”的小处着眼,而是开篇破题,直接将“忠”与“孝”的定义,从世俗的枷锁中解脱出来,无限拔高! “何为忠?为君主一人之喜怒,为一姓一家之私利,非忠也;为天下万民之福祉,为社稷江山之永固,方为大忠。” “何为孝?奉养父母于堂前,承欢双亲于膝下,非孝也;立身行道,扬名后世,安天下以慰先祖之灵,方为大孝。” 他的笔速越来越快,之前伪装的烦躁与迟滞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文思泉涌、酣畅淋漓的痛快。公孙亮设下的心理与药物的双重压迫,此刻反而成了磨砺他心志与智慧的绝佳砥石! 他将新政的理念,将那位铁血宰相张居正的期望,将自己两世为人对这个世界的深刻观察,将胸中郁结的所有抱负,全部熔于一炉,融入笔端! “君为舟,民为水。忠于君,实为忠于承载万民之舟,使其能平稳航行。若舟有将覆之危,则当先救水,水安则舟自安。” 第47章 代父受过,全其名,报君恩。 “祖为根,家为木。孝于祖,实为孝于生养家族之根,使其能深植大地。若根有将腐之兆,则当先固土,土固则根自壮。” 这篇文章,每一个字都在批驳勋贵集团为一己私利而将家族利益置于国家之上的狭隘格局!每一个字,都是射向镇北侯府那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之“不忠不孝”行径的利箭! 公孙亮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 陆渊书写的速度太快了,那流畅的笔锋,那磅礴的气势,完全不像是一个被“七日醉”影响了心神的人! 他眯起眼睛,身体前倾,竭力想透过门缝,看清陆渊纸上的内容。 文章已近尾声。 陆渊忽然停笔,他将写满了淋漓墨迹的纸张轻轻提起,对着它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却恰到好处地让文章的最后一部分,完整地朝向了公孙亮的方向。 公杜亮瞳孔骤缩,他看清了那段字,那段足以让他魂飞魄散的字。 “若父有不臣之心,子当如何?《孝经》有云:‘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子当泣血以谏,以死相搏,使其迷途知返。若其不返,则当禀明君上,代父受过,以全其名,以报君恩。此,方为忠孝两全之道也!” “咔嚓”一声,公孙亮手中的毛笔,竟被他生生捏断! 一股彻骨的寒气,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看懂了。他完全看懂了! 这根本不是一篇应试的文章!这是一封战书!一封用最正统的儒家经典写成的,充满杀伐之气的战书! 陆渊在告诉他,告诉他身后的镇北侯——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 而且,陆渊已经为他们,为镇北侯府,准备好了最终的结局。 代父受过,全其名,报君恩。 这是在说,他陆渊,已经准备好用镇北侯府满门的鲜血和覆灭,来成就他自己的“忠孝两全”之名! 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什么待宰的羔羊,他是一头早已亮出獠牙,并且已经锁定了猎物的饿狼! 公孙亮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一种被完全看穿,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他这个玩弄人心和毒药的宗师,今日,却被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玩弄于股掌之间! “铛——” 悠长而肃穆的钟声响起。 第一场考试结束,收卷的时刻到了。 考官们开始挨个号舍收卷。陆渊将自己的文章平整地放在桌案一角,神色平静地等待着。 公孙亮失魂落魄地将自己那张只写了寥寥数百字、墨迹凌乱的卷子交了上去,他甚至不敢再多看陆渊一眼,仿佛对方的目光能将他洞穿。 一个四十多岁、神情异常紧张的考官,迈着虚浮的脚步,走到了陆渊的号舍前。他接过陆渊的卷子,那只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手心满是冷汗。 “陆解元,请……请稍候。”考官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脚下像是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混乱中,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小的四方硬物,从他的宽大袖口中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在了陆渊的座位底下,正好被桌腿的阴影挡住。 考官的脸瞬间白得像纸,但他没有停顿,更没有回头,反而像是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脚步更快地离开了。 陆渊依旧端坐不动,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知道,第二招,来了。 下毒不成,便转为栽赃。 连环计,一环扣一环,务求一击致命。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一直负手站在廊下,看似在监察全场,实则目光一直锁定这片区域的巡查御史,缓缓地走了过来。他的步伐沉稳,官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 他停下脚步,精准地站在了陆渊的号舍门口,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越过陆渊,直接指向他座位底下的阴影处,开口质问,声音洪亮而威严。 “等等。” “那是什么东西?” 这一问,让整个廊道的空气都凝固了。那个刚收走陆渊卷子的考官,身体僵硬,停在原地,不敢回头。 巡查御史没有等任何人回答。他大步走进狭窄的号舍,俯下身,从桌腿的阴影里,捡起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四方硬物。 他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拆开油纸。 里面是一本印刷工整的小册子,《四书集注》。 贡院内,凡是能看到这一幕的考生,全部停止了书写。勋贵子弟那边,有人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嗤笑。而跟着陆渊的寒门士子们,则个个面如死灰。 夹带。 这是科场之上,最致命的罪名。一旦坐实,轻则枷号示众,永不叙用,重则流放千里。 巡查御史举起那本小册子,对着陆渊。 “人赃并获,陆解元,你还有何话可说?” 他一挥手,两名随行的兵丁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就要按住陆渊的肩膀。 “带走!暂停他的考试资格,押入待质所,严加审问!” 周围一片哗然。 “完了,陆渊这下彻底完了。” “早就看他不顺眼,狂妄自大,这下好了吧!” 钱文柏和林铮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们焦急万分,却被隔在自己的号舍里,什么也做不了。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 “暂缓一步。” 就在兵丁的手即将触碰到肩膀的刹那,陆渊开口了。他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站了起来。 他对着巡查御史,朗声说道:“学生陆渊,愿以性命担保,绝无夹带!此事必有蹊跷,请大人明察!” 他的身躯站得笔直,在狭小的号舍里,竟有一种挺拔不屈的气势。 “若学生有罪,甘愿受死,但若学生无辜,请还我一个清白,让我继续考试!” 这番话掷地有声,让本想立刻定案的御史动作一顿。他审视着陆渊,这个年轻人的镇定,超出了他的预料。 抓住这一瞬间的迟疑,陆渊立刻开口,语速极快,逻辑清晰。 他指向御史手中的油纸包。 第48章 矛头直至 “其一,请大人看此油纸包,崭新无折痕。若是学生从家中随身夹带,历经搜检,藏于贴身之处数日,必然满是褶皱与磨损。” 御史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油纸确实很新。 “其二,其上沾有新鲜泥土,潮湿松软。学生来自清河县,入京半月有余,鞋上所沾皆是老家的干土,与此截然不同。这泥,是京城的泥,还是刚刚沾上的。”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陆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学生不才,忝为应天府解元,凭的是过目不忘之能,此事早已人尽皆知。这本《四书》,学生早已烂熟于心,何需夹带?此举于我百害而无一利,栽赃之意,再明显不过!” 三点疑问抛出,字字诛心。 在场之人,无不觉得有理。是啊,陆渊这样的名声,需要夹带《四书》吗?这不合情理。 说完,陆渊身体猛地一转,伸手指着那个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身体发抖的考官。 “你!” 他厉声喝道。 “刚才收卷之时,我见你与我对面天字七十三号号舍的考生,有过眼神交换!此物,定是你二人串通所为!” 那考官被他一指,如同被针扎了一般,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不……不是我!与我无关!” 远处的天字七十三号号舍里,公孙亮原本看戏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揭穿的阴沉。 “肃静!贡院之内,岂容你在此指鹿为马,混淆视听!” 一个威严的呵斥传来。吏部右侍郎陈松,也就是本届会试的副主考之一,快步走了过来。他正是镇北侯的门生。 “证据确凿,休要狡辩!来人,将这巧言令色的狂徒拿下!”陈松喝道。 “陈侍郎,慢着。” 另一个沉稳的步履声响起,另一位副主考,户部侍郎王崇,也闻讯赶来。他是张居正的亲信。 王崇看了一眼地上的考官,又看了看陆渊,最后对巡查御史说:“此事疑点重重,陆解元所言并非没有道理。科举乃国之大典,不可因一人一面之词草率定案。我以为,应当彻查。” 陈松立刻反驳:“王侍郎!夹带作弊,铁证如山,若不严惩,何以儆效尤?何以维持科场纲纪?” 两派势力,在小小的考场廊道内,再次形成了激烈的对峙。 巡查御史的额头冒出了汗。他一个中立的监察官,被夹在两派神仙中间,左右为难。但他更看重法纪与程序。 他权衡再三,终于做出决定。 “此事重大,已非我一人可以裁决。将陆渊,此名考官,还有……天字七十三号的考生公孙明,全部带到政事堂,请杨相与诸位大人三方会审!” 此言一出,陈松的脸沉了下去。而王崇则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将事情闹大,闹到宰相面前,对陆渊来说,就是生机。 兵丁再次上前,这次是对着三个人。 “走!” 陆渊,那名瘫软如泥的考官,以及从号舍里被带出来、一脸阴郁的公孙亮,三人被一同押着,穿过长长的廊道。 在经过一个号舍时,陆渊的脚步没有停顿。 他只是侧过头,对着号舍里那个握紧了笔杆、满脸焦灼的青年,无声地张了张嘴。 林铮看得分明。 那是一个口型。 一个字。 香。 林铮先是一怔,随即,他脑中一道电光闪过,瞬间明白了所有。公孙亮身上的奇特香气,周恒命案现场的线索,还有……他把这个下跪的考官和那股香气联系了起来。 一个完整的证据链,在他的脑中形成。 …… 政事堂内,被临时布置成了公堂。 会试主考,当朝首相杨相,端坐正中。张居正、陈松等几位主副考官,分坐两侧。堂下气氛肃杀,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堂下三人,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杨相开口,不带任何情绪。 那舞弊考官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只喊冤枉,说自己是被绊倒,绝无栽赃。 公孙亮则是一副无辜受牵连的模样,拱手道:“学生公孙明,一直在号舍内答题,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更不认识此位考官,还请大人明鉴。” 两人矢口否认。 陈松在一旁帮腔:“相国大人,此事明了,定是陆渊为脱罪,胡乱攀咬。” 就在堂上陷入僵持之时,张居正突然开口:“杨相,我有一名人证,可为此案提供些许线索。” 杨相点了点头:“传。” 片刻后,林铮被带上堂来。 他先是对着堂上诸公行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块布料,高高举起。 “大人,此布料,是学生方才在那位考官跌倒时,情急之下搀扶,从他衣袖上‘不小心’撕下的。”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块布料上。 林铮转向杨相,朗声说道:“大人,请闻。” “此布料上的香气,与考生公孙亮号舍内所燃之香,以及前几日,枉死的举人周恒命案现场所遗留的香气,是否同出一源?” 一句话,将科场舞弊、毒杀未遂、场外谋杀,三件大案,用一缕香气,彻底串联了起来! 矛头,直指公孙亮! 政事堂内,林铮话音落定,那块沾染着异香的布料,便成了悬在公堂上的一把无形之剑。 三案并举,一相串联。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汇集到了公孙亮的身上。 陈松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正要开口呵斥林铮妖言惑众,却见公孙亮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向前一步,对着堂上诸公长揖到底。 “学生冤枉。” 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香气之说,太过虚无。贡院之内,数千士子来往,衣袂摩擦,熏香沾染,乃是常事。岂能因一丝或有或无的香气,便将三桩大案都归于学生一人之身?” 他抬起头,直视林铮。 “这位举人,我见你与陆渊一同前来,关系匪浅。你此刻站出来,拿出这块不知从何而来的布料,构陷于我,与那舞弊考官攀诬于我,又有何异?” 他话锋一转,竟指向陆渊。 第49章 公孙亮被判 “再者,学生斗胆揣测,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一个陆解元为了扫清会试对手,而精心布置的杀局!”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陆渊名满京城,自视甚高。他见学生在应天府时便薄有文名,故而心生忌惮。先是借周恒之死,故布疑阵,将线索引向虚无缥缈的香气,再买通考官,于考场之上行此栽赃嫁祸之事。他算准了只要将事情闹大,便能将我拖下水!” 公孙亮越说越是激昂,竟透出一股被人冤枉的悲愤。 “他知道自己名声大,所有人都先入为主,相信他而怀疑我!这,便是诛心之计!请相国大人明察,还学生一个公道!”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瞬间将局势搅浑。 陈松立刻抓住机会,附和道:“杨相,公孙明所言不无道理!此事确有诸多蹊跷,若真是陆渊设局,其心可诛!当严惩不贷!” 一时间,攻守之势再度逆转。 林铮的证据虽巧,却终究是旁证,而公孙亮的反咬,却直指人心深处的阴暗揣测。 堂上的气氛再次凝滞。 连张居正都微微蹙眉,公孙亮的口才与心计,确实称得上“毒士”二字。 杨相端坐不动,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并未立刻表态。 “杨相。” 就在这僵持的时刻,陆渊开口了。 他没有去反驳公孙亮的任何一句话,只是对着主座上的杨相躬身一礼。 “学生不善言辞,也不想做口舌之争。学生只想呈上一样东西,请大人过目。” 他说着,从兵丁捧着的托盘上,取回了自己那份刚刚完成的策论答卷。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个时候,他拿出自己的考卷做什么? 陆渊双手将卷宗高高举起,朗声道:“学生恳请大人,当众一阅学生此篇文章。尤其是文章的结尾部分。” 杨相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给了张居正一个询问的示意。 张居正微微颔首。 杨相便道:“呈上来。” 一名小吏小心翼翼地接过卷宗,呈递到杨相的案前。 杨相展开雪白的宣纸,堂上几位主考官也纷纷凑过来看。 《忠孝一体论》。 开篇几段便让杨相与张居正等人精神一振,那跳出窠臼、立意高远的论点,绝非寻常举子能有。 他们一路看下去,越看越是心惊。 当看到文章的结尾处,那段石破天惊的文字时,连杨相这样见惯风浪的宰辅,手都禁不住抖了一下。 “若父有不臣之心,子当如何?《孝经》有云:‘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子当泣血以谏,以死相搏,使其迷途知返。若其不返,则当禀明君上,代父受过,以全其名,以报君恩。此,方为忠孝两全之道也!” 读完,政事堂内,落针可闻。 公孙亮的脸上,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好一篇《忠孝一体论》!” 张居正率先打破沉寂,赞叹道。 陈松的面色却变得铁青,这篇文章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射向他背后镇北侯府的利箭。 陆渊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对着杨相,再度一揖。 “大人,学生写下这篇文章之时,正在天字六十八号号舍。而公孙亮,正在我对面的天字七十三号号舍,点燃‘七日醉’之毒香,意图使我心神混乱,无法完卷。” 【哟,开始放大招了。不错不错,这波操作下来,【争鸣点】少说能给你奖励个五位数。本系统很欣慰。】 陆渊无视了系统的声音,继续说道:“我料定他会时时窥探我的动静,更会想方设法窥探我的文章。所以,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是学生故意写给他看的。” 他转向面如死灰的公孙亮,一字一句地说道。 “此文,是饵。” “若他心中无鬼,乃是一心赴考的清白举人,见我写下如此大逆不道之文字,必当一笑置之,或斥为狂悖。他会安安稳稳地写完自己的文章,绝不会节外生枝。” “可若他心中有鬼呢?” 陆渊的音量陡然拔高。 “若他身负主上不可告人之阴谋,见我写下这段‘若父有不臣之心’的诛心之言,他会作何感想?他必以为,我已洞悉其主,也就是镇北侯的图谋!他必心神大乱,方寸尽失!会认定我这篇文章就是递给相国与陛下的投名状!为了阻止这份‘证据’呈上御前,他只有一计可施!” 陆渊伸出手指,直直指向公孙亮。 “那就是,狗急跳墙,行此栽赃陷害的卑劣之举!让我因夹带之罪名,人与文章,一同作废!” “大人!” 陆渊最后转向杨相,声音响彻整个政事堂。 “物证或可伪造,言辞或可诡辩,但人心在特定情境下的反应,却骗不了人!从他对我下毒,到窥我文章,再到心神大乱之下,指使考官行栽赃之事,这一切环环相扣,皆因这篇文章而起!” “此非物证,乃是心证!敢问大人,天下可有巧合至此之事?” “轰”的一声。 公孙亮的心理防线,在陆渊这番逻辑闭环的论述之下,彻底崩塌。 他所有的巧言善辩,在那篇预言式的文章面前,都成了苍白无力的笑话。 “不……不是的……你血口喷人!” 他嘶吼起来,状若疯狂,“你这是构陷!纯属构陷!” 杨相缓缓放下手中的卷宗,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看了一眼彻底失态的公孙亮,便知一切已然明了。 他猛地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啪!” “妖言惑众,构陷忠良,罪加一等!” 杨相的呵斥带着雷霆之威。 “来人!大刑伺候!” 立刻有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上前来,将瘫软在地的公孙亮和那名舞弊考官一同架起,就向偏堂拖去。 “相国饶命!侍郎救我!” 公孙亮的惨叫声还在回荡,陈松却低着头,一言不发,身体僵硬。 在绝对的智谋与证据面前,任何回护都是徒劳,甚至会引火烧身。 公孙亮被拖下去了。 第50章 会给个交代 陆渊没有半分得色,他整理衣冠,转身对主座上的杨相,深深一揖。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大人,学生之冤已雪,但惨死之周兄冤魂未安,‘寒门联盟’数十位同仁之心未安!” “学生恳请大人,彻查此案,严惩元凶,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还大夏科举一片朗朗乾坤!” 他没有停留在个人恩怨的胜利上,而是立刻将事件的格局,拔高到了维护整个阶层与国家制度的高度。 张居正看着陆渊的背影,原本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意。 杨相站起身,走到陆渊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你,很好。”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随后转身回到座位。 “准你返回贡院,继续考试。此案,本相会亲自督办,给你,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 当陆渊再次踏入贡院那条长长的廊道时,所有号舍里的考生,不论是寒门还是勋贵,不论是盟友还是敌人,都自发地站了起来。 他们注视着这个青年,动作停滞,笔尖悬空。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恐惧与叹服的复杂情绪。 陆渊一言不发,平静地走回自己的天字六十八号号舍。 他坐下,取墨,研磨,提笔。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迟滞。仿佛方才那场在政事堂内惊心动魄的三堂会审,不过是饭后的一场小憩。 这种恐怖的心理素质,本身就对周围的考生构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一个时辰后,第二场考试的题目下发。 《论漕运之弊》。 一个极为务实,也极为空泛的题目。 没有对策论有过深入研究的考生,只能泛泛而谈,说些陈词滥调。而真正有见地的,则能从国家财政、民生水利等多个角度切入。 陆渊看着题目,脑中关于大夏朝漕运的资料迅速流过。他没有立刻动笔。 他闭上双目,整个人的气息沉静下去。 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系统知识库中【明清漕运图考】和【周礼乐论集注】两部典籍的内容,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化作了无数幅动态的图景。 河道、漕船、粮仓、官吏、纤夫……一整套庞大而腐朽的系统在他脑中清晰地运转,每一个环节的症结都暴露无遗。 他再次睁开眼时,提笔蘸墨。 笔落,字出。 他没有从传统的“与民争利”或“吏治腐败”入手,而是直接在卷首绘制了一幅简略的大夏运河全图。 接着,他以图为引,将漕运之弊分为三大部分:其一,河道淤塞与维护成本之巨,每年耗费国帑几何;其二,漕粮损耗与层层盘剥之烈,从南至北,十不存一;其三,漕工与卫所兵丁之苦,数十万家庭的生计与悲欢。 他的文章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精准的数据,清晰的逻辑,以及可以直接施行的改革方案。 比如,分段承包,以商养运;比如,改漕运为海运,另辟蹊径。 这已经不是一篇应试的文章,而是一份呈给帝王的改革总纲。 坐在他不远处的一个勋贵子弟,本想构思自己的文章,可余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陆渊的号舍。 他只看到那个人的笔飞速在纸上移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场从那个小小的号舍中散发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心绪越来越乱,脑中一片空白,刚才想好的几个论点,此刻忘得一干二二净净。 他烦躁地放下笔,试图重新集中精神,却怎么也做不到。 一场科举,被陆渊变成了单方面的气场碾压。 第三场,《制礼作乐之要》。 这是一道偏向虚静的题目,考验的是考生的儒学功底和对典章制度的理解。 许多考生终于松了口气,这种题目,最适合引经据典,展现文采。 然而陆渊的笔锋再次出人意料。 他没有去引述《周礼》《仪礼》的条文,而是直接从“礼”的本质入手,论述其功能是“定分止争”,是维护社会秩序的根本。 他进而痛陈当下勋贵僭越、礼乐崩坏的现状,提出“制礼作乐”的核心,不在于恢复古制,而在于根据当下的国情,重新确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社会规范。 其文,上至天子祭祀,下至庶民婚丧,无不涉及。 洋洋洒洒,自成体系。 他的文章,已经完全超出了“考试”的范畴。 在考试即将结束的最后半个时辰,几个之前曾对陆渊出言不逊的勋贵子弟,早已心烦意乱,草草完卷。 其中一人心中不忿,抬头狠狠地望向陆渊的号舍,想用这种方式干扰他。 陆渊正在最后的检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笔,抬起头,平静地回望过去。 那个勋贵子弟身体一僵,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他急忙低下头,再也不敢与陆渊对视。 “当……” 会试结束的钟声响起。 陆渊放下笔,将三份答卷整理妥当,安静地等待考官前来收卷。 当他走出号舍,穿过廊道时,之前还敢与他对峙的几名勋贵子弟,纷纷避让,不敢与其正面接触。 陆渊平静地走过他们身边。 “希望殿试的考场上,还能看到诸位。”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那几人瞬间面色惨白。 九日会试终了。 贡院大门开启,数千举子鱼贯而出,神情各异,大多面带疲惫。 钱文柏和林铮快步迎向陆渊,他们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后怕与担忧。 “陆兄,你……经历了那么多,怎会毫无倦色?”钱文柏忍不住问道。 陆渊立于贡院门前,望着京城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正飘着细雪。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对我而言,这九日,非煎熬,乃享受。” 钱文柏和林铮都愣住了。 “享受将胸中丘壑,尽付于笔端的快意。”陆渊的声音很平静,“当你的心足够大时,外界的风雨,不过是为你研墨的清水罢了。” 说完,他迈步走下台阶,融入京城的人流之中。 钱文柏和林铮对视一眼,从对方的反应里,都看到了一种深深的震撼。他们感觉到,经过这九日的考场厮杀与生死考验,陆渊整个人,似乎发生了某种根本性的蜕变。 他的心境与气魄,已然远超同辈。 第51章 会元之位,已无悬念 三天后,阅卷房内,灯火通明。 当朝首相杨相,与内阁次辅张居正亲自坐镇。数十位阅卷官分坐两侧,气氛严肃。 一份份考卷被呈上,评定等次。 “这一份,可入二甲。” “嗯,此篇策论尚有可取之处。” 忽然,一位批阅策论的老翰林站起身,捧着一份试卷,快步走到张居正面前,双手都在微微发颤。 “次辅大人,您看这份!” 张居正接过,只看了一眼卷首的字迹和开篇,便眉头一挑,将卷宗递给了身旁的杨相。 “杨相,是陆渊的卷子。” 杨相接过,正是那篇《忠孝一体论》。他已经看过,但此刻重读,依旧感觉其文字中的锋芒与胆魄。 “此子的心性与胆识,确为第一。”杨相做出评价。 很快,陆渊的后两份答卷,也被一同呈了上来。 杨相先拿起那份《论漕运之弊》。 只看了开篇的地图和数据,他的手就停住了。他仔仔细细地看下去,越看,脸上的表情越是凝重。 他将卷子递给张居正。 张居正看完,久久不语。 最后,杨相展开了那份制礼作乐之要。 这一次,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死寂。 所有的阅卷官都停下了手中的笔,不解地看着两位陷入沉默的宰辅。 良久,杨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三份卷宗并排放在桌上,对张居正说。 “此子……已非‘才’,乃‘妖’也!” “我大夏三百年,未见此等妖孽之才!” 杨相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 “会元之位,已无悬念。” 他停顿了许久,才缓缓说出后半句话。 “老夫现在担心的,是殿试之上,龙椅上那位,能否容得下这等光芒万丈之人。” 会试放榜之日,贡院前的长街被人潮堵得水泄不通。 辰时三刻,贡院紧闭的大门前,依然毫无动静。 “怎么还不放榜?往年这时候早就贴出来了。” “嘘,小声点,今年情况特殊,杨相和张次辅亲自阅卷,慢些也正常。” 人群的嘈杂中,钱文柏紧张的手心全是汗,他不停地整理自己的衣领,又去拉扯林铮的袖子。 “林兄,你说……我们能中吗?” 林铮抱着长剑,身体站得如同一杆标枪,他没有回答,只是将身体转向陆渊的方向。 陆渊站在一棵老槐树下,避开了最拥挤的人群,他闭着眼睛,像是在假寐。 巳时正,贡院大门“吱呀”一声开启。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一名身穿绯红色官袍的唱榜官,手持一份长长的杏黄色榜单,在两名兵丁的护卫下,走上早已搭好的高台。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榜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冗长的开场白过后,唱榜官的气息一提。 “本科会试,取中三百名贡士。第一百二十七名,赵志和!” 人群中爆发出一个惊喜的叫声,一个书生被同伴们高高举起。 唱榜官不理会下方的动静,继续念着。 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被报出,寒门联盟的举人们个个面色紧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每念出一个陌生的名字,他们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第七十九名,林铮!” 钱文柏猛地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身旁的林铮。 林铮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肌肉也绷紧了,他抱着剑的手,关节处因为用力而凸起。 “中了!林兄,你中了!”钱文柏激动地捶了他一拳。 周围的盟友们立刻爆发出欢呼。 不远处,那些勋贵子弟们传来几声不屑的嗤笑。 “一个武夫,居然也上榜了,真是走了狗屎运。” “别急,好戏还在后头,陆渊的名字还没出现呢。怕不是落榜了?” 唱榜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第五十三名,钱文柏!” 钱文柏的身体僵住,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身边的人用力推了他一把,他才反应过来。 “我……我也中了?”他喃喃自语,随即一股热流涌上眼眶。 他猛地冲到陆渊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陆兄!我……” 陆渊睁开眼,对他笑了笑,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恭喜。” 随着榜单往前,寒门联盟的核心成员名字接连出现,欢呼声此起彼伏。 而另一边,勋贵子弟的圈子里,气氛越来越压抑。 镇北侯的侄子陆英,面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黑。他身边的几个跟班,名字一个都没有出现。 “怎么可能?我爹花了三千两银子打点……怎么会没有我?”一个勋贵子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榜单已经念过了前二十名,陆渊的名字依旧没有出现。 钱文柏的喜悦被新的焦虑替代。 “陆兄他……怎么会……” 唱榜官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音量,高喊道: “会试第一名,会元,陆渊!” 【叮咚!恭喜宿主,连中三元,名动京华!【争鸣点】结算中……检测到巨大声望浪潮,奖励翻倍!共计奖励【争鸣点】十万点!】 整个长街在静默了一瞬之后,彻底沸腾。 “陆渊!真的是陆渊!” “解元!会元!连中三元啊!我大夏朝有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人物了!” “天啊!这才是真正的文曲星下凡!” 寒门联盟的士子们疯了一样涌向陆渊,将他高高抛向空中。 钱文柏和林铮在下面护着,脸上是与有荣焉的狂喜。 相比之下,勋贵子弟那边则是一片死寂。 陆英呆呆地站着,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他连榜单的末尾都没摸到。 这个结果,像一个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了镇北侯府和所有勋贵集团的脸上。 人群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陆渊被放下来后,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狂喜,他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衣袍,平静地走到同样高中进士的林铮和钱文柏身边。 他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恭喜。但你们要记住,这只是开始。” 周围的喧嚣似乎都与他无关。 “金榜题名,不过是给了我们一张掀桌子的入场券。真正的牌局,在殿试之后。” 第52章 不醉不归 他的话让狂喜中的钱文柏和林铮瞬间冷静下来。 陆渊转过身,对着所有前来道贺的盟友们一拱手,朗声说道:“今夜,文宝斋,我请客!不醉不归!” “好!” “不醉不归!” …… 当晚,文宝斋三层楼阁灯火通明,座无虚席。 新晋的贡士们意气风发,推杯换盏,吟诗作对,将数月来的压抑与苦闷尽数宣泄。 “敬陆会元一杯!若非陆会元,我等寒门,何有今日之盛况!” “说得对!这一杯,我们共敬陆会元!” 陆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今日的胜利,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我陆渊,不过是恰逢其会。” 他放下酒杯,继续说道:“诸位,今夜尽欢。明日之后,我们还有更硬的仗要打。殿试之上,才是决定我们未来命运的地方!” 众人轰然应诺,士气高昂。 就在宴会气氛达到顶点之时,一个身穿内官监服饰的太监,领着两名小黄门,出现在了文宝斋的门口。 原本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那太监的视线在堂中扫过,最后定格在主桌的陆渊身上。 他迈着小碎步走上前来,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响起。 “哪位是陆渊,陆会元?” 陆渊站起身,拱手道:“学生陆渊,见过公公。” 太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咱家是七皇子府的总管,今日是奉陛下口谕而来。”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皇帝的口谕? 太监清了清嗓子,展开一卷黄绫。 “口谕:召本科会试前十名,陆渊、李慕白、王希孟……明日辰时,入文华殿,参加预备殿试。钦此。” 念完,他将黄绫一收,递给陆渊。 “陆会元,接旨吧。陛下说了,这是想在殿试之前,先考校一下你们的临场之才。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恩典,诸位可要好生准备。” 打破常规的举动。 皇帝亲自下场。 所有人都从这道口谕中,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殿试的难度和变数,陡然增加了。 次日辰时,紫禁城,文华殿。 阳光从高窗投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切出明亮的几何形状。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陆渊与其余九名新科贡士,身着崭新的贡士袍,依名次列队,垂手肃立。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檀木与一丝说不清的威严气息。 没有多余的陈设,只有巨大的梁柱与高远空旷的穹顶,让人不自觉地感到自身的渺小。 一名内官监太监拂尘一摆,高声通传。 “陛下驾到!” 十人齐齐跪下,动作整齐划一。 “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片衣袍摩擦的窸窣声后,是脚步声。那脚步不重,却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的心弦上。然后是龙椅入座的轻微声响。 绝对的安静笼罩了整座大殿。 “平身。” 一个听不出喜怒的男声响起,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穿透耳膜,直抵人心。 “谢陛下。” 十人起身,头垂得更低了,不敢向上看分毫。陆渊能感觉到,身旁几位贡士的呼吸都变得局促。 那位高踞龙椅之上的大夏天子,先是沉默。这种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它在丈量,在审视。陪侍在御座两侧的,正是首相杨相与次辅张居正。他们也一言不发,成了这幅庄严图景的一部分。 “陆渊。” 皇帝的第一个问题,就直接点名了会元。 陆渊出列,再次下跪。 “草民在。” “朕听闻,你与镇北侯府有些渊源?” 这个问题被轻飘飘地问出,却让大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其余九名贡士的身体都僵直了。这哪里是考校,分明是审判。家事与国事,私仇与公义,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张居正的面部肌肉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动作。杨相则始终保持着雕塑般的姿态。 陆渊叩首,伏地。他的脑中没有半分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极致的清明。 “回陛下,草民出身农家,不知何为侯府。”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 “草民只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若心中有愧于陛下,有愧于社稷,纵使侯门贵胄,亦是罪人;若心中无愧,纵使乡野村夫,亦是国家的栋梁。草民心中,只有陛下,并无侯府。” 这番话说完,殿内依旧是死寂。 时间在每一个人的感知中被无限拉长。 终于,龙椅上传来一声轻笑。 “说得好。心中无愧,便是国家的栋梁。”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太大波澜,但他紧接着又问。 “朕看过你的那篇《忠孝一体论》,颇有新意。只是朕想知道,你说忠孝一体,若父有不臣之心,子当如何?” 这个问题,比前一个更加尖锐,它直接剖开了陆渊文章中最具争议的核心。 陆渊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 “回陛下,草民文中之意,忠孝确为一体。孝于父母,是小孝;忠于君王,是中孝;而忠于大夏社稷,忠于天下万民,方为大忠大孝。” “故而,当小孝与大忠相悖,当一人一姓之私与社稷天下之公冲突,为人臣子者,当舍小我而全大义。” 他抬起了一点头,但视线依旧落在地面。 “此为‘公忠’。忠于大夏社稷,胜于忠于一人一姓。如此,方能上不负陛下之期许,下不负苍生之托付。” “公忠……”皇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 龙椅的扶手上,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 这轻微的响动,让一旁的杨相与张居正交换了一个不易察白的眼色。陆渊的这番言论,已然超出了一个普通贡士的范畴,进入了某种更深刻的领域。这是帝王之学,也是为臣之道的终极叩问。 皇帝欣赏这种才华,但或许,也会警惕这种思想。 良久,皇帝转换了话题,气氛为之一松。他又随意问了其他几位贡士一些关于经义或地方民生的问题。那些贡士的回答中规中矩,无甚出彩,也无甚错漏。这种对比,反而让陆渊刚才的回答,显得更加石破天惊。 预备殿试似乎要进入尾声。 “你连中三元,风头无两,想要什么赏赐?” 皇帝的话锋又转回了陆渊身上。 这个问题,是对人心的最后一道考量。是求官,是求财,还是求名? 陆渊再次叩首,这一次,他的额头结结实实地碰在了冰凉的金砖上。 “草民不求赏赐,只求陛下三件事。” 第53章 只求三件事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庄重而诚恳。 “一愿陛下圣体康泰,国祚绵长。” “二愿我大夏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三愿天下寒门,皆有公平晋升之阶,以报效国家!” 他抬起身子,最后说道。 “此三愿若能实现,乃草民万死不敢求之赏赐!” 殿内彻底安静了下去。 片刻之后,龙椅上传来一阵畅快的笑声。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三愿!不求私利,只为家国!很好!” 皇帝站起身。 “朕,准了你的三愿!都退下吧,好生准备三日后的殿试,朕会亲自出题。” “恭送陛下!” 众人再次跪拜,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殿后,才敢缓缓起身。每个人的后背,几乎都已被冷汗浸湿。 走出文华殿,刺目的阳光让众人一阵晕眩。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让几个贡士的腿脚都发软。 陆渊走下丹陛,面色如常。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宫门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来人身穿镇北侯的朝服,正是刚刚下朝的陆战。 其他贡士一见是他,立刻畏缩地从旁边绕开,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只有陆渊,钱文柏和林铮三人停下了脚步。 陆战没有看其他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陆渊身上。那是一种复杂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审视,纯粹得令人心头发寒。 他一步步走近,与陆渊擦肩而过。 在交错的瞬间,一个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入陆渊的耳中。 “殿试之上,你好自为之。” 说完,陆战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身后的宫门。 从宫门出来,街道上的喧嚣扑面而来,京城的空气却比文华殿内更加沉重。四处都是窃窃私语的百姓和士子,他们的交谈汇成一股压抑的暗流。 “听说了吗?镇北侯在宫门口堵住了陆会元。” “何止是堵住,那架势,是要吃人。” “我看这陆会元是要悬了,殿试怕是过不去了。” “不好说,陛下不是挺欣赏他的吗?还许了他三愿。” “欣赏?我看是敲打!那三个问题,个个要命!这叫捧杀!” 流言混杂着恐惧与猜测,在京城的每个角落发酵。钱文柏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走在陆渊身边,不停地搓着手。 “陆兄,这……这满城风雨的,镇北侯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好自为之’,这是要我们在殿试上主动退让吗?” 林铮抱着剑,走在另一侧,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步伐比平时更沉稳,整个人戒备着四周。 陆渊的表情很平静,他没有理会街上的流言,也没有回答钱文柏的问题,只是走着。回到租住的院落,他让钱文柏去准备些酒菜,自己则回到书房,摊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却久久没有落笔。 夜色渐深,钱文柏与林铮守在院中,气氛压抑。联盟中其他高中贡士的拜帖被一一婉拒,整个小院与外界隔绝开来。 子时,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停在了后巷。一名青衣小厮上前叩门,低声通报后,陆渊独自一人走了出去,登上了马车。 马车内,坐着一个中年文士,正是次辅张居正的首席幕僚,魏然。 车内没有多余的寒暄。 “陆会元,侯爷在宫门口的话,想必你已经掂量过了。”魏然开门见山。 “掂量过了。”陆渊回答。 “相爷的意思是,殿试之上,当以稳妥为上,切勿再起波澜。镇北侯毕竟是国之柱石,有些事,需从长计议。”魏然传达着张居正的担忧。 陆渊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开口说道:“魏先生,您觉得,镇北侯为何要警告我,而不是直接动手?” 魏然一怔,他没想到陆渊会反问。 “因为你已是会元,又面过了圣,杀你的代价太高。” “说对了一半。”陆渊转回头,“他之前在曲江文会,在会试考场,都想置我于死地。那个时候,我不过是个举人,是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杀了我,不过是脏了他的手。可现在,我站在了文华殿,皇帝亲口问话。我不再是蝼蚁,我成了一枚棋子,一枚能摆上台面的棋子。杀一枚有分量的棋子,会打乱整个棋局,他不敢,也不能。” 魏然没有说话,他在仔细咀嚼陆渊的每一个字。 陆渊继续剖析:“所以,他的警告,不是威胁。威胁是对弱者的,是对可以轻易毁灭之物的。他的警告,是一次试探,一次交易的开价。” “交易?”魏然的身体微微前倾。 “对,交易。”陆渊的论述清晰地吓人,“他用‘你好自为之’这句话告诉我,只要我在殿试的策论上,不去触碰他的根基,不去直接攻击勋贵集团,他可以默许我进入朝堂。他会放我一马,让我当一个普通的进士,一个翰林。然后,再用朝堂上的规矩,慢慢将我磨平,或者寻个由头将我除去。这比在殿试前动手,成本低得多,也体面得多。” 车厢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魏然被这番分析震住了,他本是奉命前来安抚劝说,却被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把那位侯爷的心思看得通通透透。 “你……你当真如此想?” “不然呢?”陆渊反问,“他若真想让我死,现在京城内外,他的杀手随时可以动手。他不动,就是在等我的答复。殿试的答卷,就是我的回复。” 魏然长出了一口气,他靠回车壁,再次审视眼前的年轻人。 “相爷果然没有看错你。那么,你打算如何回复?” “我拒绝这份‘默契’。”陆渊的回答斩钉截铁。 魏然的身体又绷紧了。 陆渊接着说:“请先生回复相爷,殿试之上,学生自有分寸。但对付虎狼,示弱换不来和平,退让只会让它觉得你软弱可欺。唯有拔其爪牙,令其不敢妄动,方能求得一线生机。” 他的话锋一转,变得更加锐利。 “学生还有一个请求。请相爷在殿试之后,无论结果如何,立刻启动对边防军饷的彻查。镇北侯在朝中的根基是军功,在地方的倚仗是边军。但边防军饷亏空严重,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无人敢查。这才是他的七寸,是釜底抽薪之计。” 第54章 我的道是什么 他发现,陆渊不仅看透了对手,甚至已经为己方阵营规划好了下一步的攻击路线。他不再是被动接受指令的棋子,他已经开始尝试着去执棋。 “你的话,我会一字不漏地转告相爷。你好自为之。”魏然最后也说了同样一句话,但含义却完全不同。 马车在原来的后巷停下,陆渊下车,看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他回到院内,林铮和钱文柏立刻迎了上来。 “你真的要在殿试上冒险?”林铮的忧虑写在脸上,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 陆渊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夜空中,乌云密布,偶有电光划破天际,沉闷的雷声从远处传来。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科举之路,我走了十六年。从乡试,到会试,再到如今。如果到了这最后一刻,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还要畏首畏尾,那我当初又何必走上这条路。” 他的话语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决断。 “我所求的,从来不只是一个状元头衔。我求的是念头通达,是无愧于心,是为天下寒门开一条真正的通天大道。” 他站起身,走到屋檐下,看着那电闪雷鸣的夜空。 “明日,我要让那位皇帝看看,也让那位侯爷看看,我陆渊的‘道’,究竟是什么!” 次日,黎明。 天光未亮,整个京城却早已苏醒。 陆渊换上了崭新的贡士朝服,朱红色的袍服,头戴乌纱帽。钱文柏和林铮也同样换上了贡士服,站在他的身后。 三人走出院门,踏上了通往皇宫的青石板路。 卯时,宫门前。 文武百官早已列队等候。首相杨相,次辅张居正,以及一众朝廷重臣,分列两侧。 镇北侯陆战也赫然在列,他穿着完整的侯爵朝服,身姿挺拔,一言不发。 当陆渊出现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汇集到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有审视,有好奇,有忌惮,也有杀意。 陆渊一步步走上前,在百官之前停下,对着众人,对着那座威严的宫城,深深一揖。 晨光熹微,巨大的朱红色宫门,在一阵沉重的机括声中,缓缓开启。 皇极大殿。 紫禁之巅,帝国中枢。 巨柱擎天,蟠龙金漆,殿内空间阔大到足以吞噬任何个人的存在感。百官分列左右,朝服的颜色区分出文武与品阶,组成一幅沉默而庄严的图景。镇北侯陆战站在武官之首,身形不动,存在感却压过周遭所有人。杨相与张居正立于文官队列前方,垂首阖目,如同入定的老僧。 陆渊与其余九名贡士,被内官引至大殿中央。金砖地面冰凉,倒映着他们年轻而紧张的身影。 龙椅之上,大夏天子赵乾的形貌笼罩在一片冕旒之后,看不真切。 绝对的安静中,皇帝动了。 他并未考校经义,也未询问时政,而是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问题。 “朕且问你,若你为状元,手握大权,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重,却让整座大殿的空气都凝滞了。 这不是策论,这是诛心。 一名站在队列前方的贡士,是本届榜眼,他最先被点到。他显然慌了手脚,跪地叩首,急切作答。 “回禀陛下,若臣有幸得中,必先整顿吏治,澄清玉宇,为陛下分忧!” 这是最稳妥,也是最平庸的答案。 皇帝没有评价,只说了一个字。 “下一个。”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贡士们的答案大同小异,无非是“富国强兵”“安抚流民”、“为陛下尽忠”之类的陈词滥调。每一个人回答完,得到的都是皇帝毫无波澜的回应。 “下一个。” 殿内的气氛愈发压抑。百官们交换着讯息,他们都看出来了,皇帝今天不是要选一个循规蹈矩的臣子,他是在探寻这些未来栋梁的本心与欲望。 终于,轮到了陆渊。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陆渊出列,行至殿中,对着御座,长揖及地。 “回禀陛下。” 他起身,然后说出了两个字。 “修史。”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杨相猛然睁开了眼睛,张居正的身体也出现了微小的僵直。武官队列中的镇北侯陆战,原本毫无变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动。 修史? 一个新科状元,手握大权的第一件事,不去建功立业,不去揽权固位,居然是要去做修史这种清苦枯燥,还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钱文柏和林铮在队列后方,几乎不敢呼吸。 龙椅之上,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冕-旒晃动,显示出主人的兴趣。 “为何?” 陆渊开口,他的吐字清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回禀陛下,臣要修两部史。一部,为我大夏开国至今的功臣录。” 他没有停顿,继续说道。 “详录其功,彰其荣耀,上至开国元勋,下至戍边小卒,凡为大夏流过血、出过力者,皆录其名,载其事。让其后世子孙,见此史册,便知先辈创业之艰,不敢忘本,不敢堕其家风!”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了文武百官的心上。尤其是那些世袭罔替的勋贵,不少人脸上发烫,下意识地避开了陆渊的直视。 陆战的面部肌肉紧绷,他没有动,但周身的气场却变得极其危险。 陆渊的话还没完。 “另一部,为我大夏开国至今的罪人榜。” “详录其罪,剖其根源。凡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结党营私、卖国求荣者,无论其生前官居何位,出身何等门第,皆录其罪行,钉于史册之上,令其遗臭万年!” “功必赏,罪必罚,史笔如刀,明镜高悬!” 陆渊的声音愈发高昂。 “如此,一部史册为荣耀之碑,让后世官员见贤思齐,知晓何为国之栋梁;另一部史册为耻辱之柱,让后世官员见此榜而心生敬畏,不敢逾矩!当敬畏与荣耀并存于心,则吏治自清,国法自严,天下自安!此为臣的答案!” 话音落下,皇极大殿陷入了第二次的死寂。 第55章 君在法之下 这个方案,看似不着痕迹,却将矛头直指当下最根本的两大弊病:勋贵集团的腐化堕落,与官员群体的贪腐无度。它既敲打了以镇北侯为首的、忘记祖宗功绩只知享乐的功臣后代,又震慑了所有潜在的贪官污吏。 更重要的是,它完美迎合了帝王心术中“掌控一切、明辨忠奸”的核心诉求。 一个答案,多方兼顾,格局之大,令在场的宰辅重臣都感到心惊。 杨相与张居正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无法掩饰的震撼。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最终答案的时候,陆渊却再次开口。 他抬起头,直视着龙椅的方向,这一次,他的言语中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陛下,史乃国之重器。但史,亦由人书写。若史官之笔为权势所左右,则功罪颠倒,黑白不分。故臣以为,修史之上,更需立‘法’!” “立一部万世不移之法,使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立一部天下归心之法,使赏罚分明,不因人而异!” 他的每一个字,都在挑战着这座大殿里所有人固有的认知。 最后,他抛出了那句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也足以让他名垂青史的言论。 “法在史之上,君在法之下,民在君心中!如此,方可成就万世之基业!” 君在法之下! 这五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皇极大殿的穹顶之下炸响。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所有官员,包括杨相和张居正,都齐齐跪了下去,额头触地,不敢言语。这是大逆不道的言论,这是在挑战皇权的根基。 钱文柏和林铮面如死灰,身体都在发抖。 唯有陆渊,依旧站着,身姿笔挺,独自面对着龙椅上那至高无上的存在。 他将自己的政治理想,毕生所求,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这位帝国主宰的面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 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龙椅上传来了动静。 皇帝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走下了九层台阶。 他的靴子踩在金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了陆渊的面前。 所有跪伏的官员,连呼吸都停止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皇帝伸出手,亲自扶起了陆渊。 他凝视着这个年轻人的脸,一字一顿地开口。 “好一个‘君在法之下’!” “朕,准了!” “朕要看看,你陆渊,要如何为我大夏,修一部万世之史,立一部千秋之法!” 三日后,传胪大典。 皇极大殿内外,静得能听见百官朝服摩擦的细微声响。金殿之上,天子赵乾端坐龙椅。陆渊等十名新科贡士,身着崭新的青绿襕衫,立于殿中。唱赞官手捧黄榜,行至丹陛之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冗长的开篇过后,是所有人心跳都为之停滞的时刻。 “本科殿试,取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二甲三十人,赐进士出身。三甲七十人,赐同进士出身。” 唱赞官顿了顿,整个京城的命运,似乎都悬于他接下来的吐字。 “一甲第三名,探花……钱文柏!” 钱文柏的身体剧烈一颤,他几乎是凭借本能跪倒在地,叩首谢恩。他成功了。他们这群被视作乌合之众的寒门士子,真的有人杀进了一甲。 百官队列中,勋贵子弟们发出了无法抑制的骚动。 唱赞官没有理会,继续高喝。 “一甲第二名,榜眼……林铮!” 林铮抱着剑,没有钱文柏那般激动,他只是平静地出列,跪下,动作标准,一如他平日练剑。可他紧绷的背脊,泄露了他此刻的心绪。 满朝哗然。 两个!一甲三鼎甲,寒门占了两个!这在大夏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杨相与张居正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动作,两位老臣的袍袖下,是紧紧交握的手。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尊贵的位置。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镇北侯陆战站在武官之首,整个人宛若一尊铁铸的雕像,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唱赞官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个名字。 “一甲第一名,状元……陆渊!” 【状元及第,龙气加身,国运之气转化率提升至百分之五。奖励争鸣点二十万。】 系统的提示音在陆渊脑中响起,他却毫无波澜。十六年的寒窗,十六年的屈辱,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尘埃。他缓步出列,对着龙椅的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 “臣,陆渊,谢陛下天恩!” “平身。”龙椅上传来天子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玩味的满意,“陆爱卿,朕在殿上的问题,你答得很好。朕等着你,为我大夏修史立传,为我大夏,立万世之法。” “臣,遵旨。” 吉时已到,夸官游街开始。 陆渊换上了天子亲赐的大红状元袍,头戴金花乌纱帽,骑上一匹神骏的白马。林铮与钱文柏分列其后,同样是红袍加身,意气风发。禁军开道,仪仗簇拥,一行人自宫门而出,踏上了京城最繁华的御街。 “状元郎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整条街道瞬间沸腾。万人空巷,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鲜花、手帕、果子,如同雨点般从两旁的酒楼茶肆上抛洒下来,落在三人的身上、马前。 “卧龙先生!是卧龙先生!” “陆会元!不,是陆状元!” 欢呼声汇成巨大的声浪,冲刷着这座古老的都城。陆渊的名字,伴随着他“卧龙先生”的雅号,在每一个人的口中传颂。这是读书人一生所能追求的极致荣耀。 钱文柏的脸涨得通红,他努力挺直腰杆,享受着这辈子都不曾想过的荣光。林铮依旧抱着他的剑,只是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此刻也被这热烈的气氛融化了些许。 陆渊骑在马上,身姿笔挺。他没有左顾右盼,也没有向人群挥手致意。他只是平静地前行,接受着这座城池给予他的最高敬意。 队伍行进缓慢,穿过一道道街口。 终于,在游街路线的最后一站,队伍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座巨大的石狮,门楣之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 第56章 功罪史 镇北侯府。 四个大字,在阳光下,有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热闹的街道,诡异地安静下来。所有人的交谈都停止了,千万双眼睛,汇聚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红袍状元身上。 他会怎么做? 是下马叩门,认祖归宗?还是破口大骂,宣泄积怨? 钱文柏和林铮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陆渊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在马上,静静地看着那块牌匾。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看了很久,然后,他轻轻一拉缰绳,调转了马头,准备离去。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意外。 就在这时。 “嘎吱……” 镇北侯府那扇十六年来从未为他打开过的沉重大门,缓缓开启了。 一个身穿完整侯爵朝服的身影,从门内走了出来。不是陆英,不是陆康,是镇北侯陆战本人。 他独自一人,走下台阶,站在了府门之前。他看着马上的陆渊,那个他亲手抛弃、视作耻辱的儿子,如今身穿状元红袍,接受万民敬仰。他的脸部肌肉在抽动,似乎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让全京城都为之失声的动作。 他对着马上的陆渊,缓缓的,无比艰难的,拱手,作揖。 一个手握兵权的超品侯爵,向一名刚刚入仕的新科状元行礼。 这在礼法上,无懈可击,是对新科状元的尊重。 但在所有知晓内情的人心里,这是一场彻底的,无声的认输。是他,向他曾经最看不起的儿子,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揖,陆渊没有动,他没有下马还礼。 他只是在马上,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开口,说出了十六年来,他对这个男人说的第二句话。 “侯爷,客气了。” 说完,他轻轻一夹马腹。白马迈开蹄子,带着状元的无上荣光,从镇北侯府的门前,缓缓行过。 他再也没有回头。 身后,是陆战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那挺拔的身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在满城百姓敬畏的注视下,迅速苍老。 三日后,授官仪式。 陆渊被正式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职,从六品。 仪式最后,天子赵乾将他单独留下。 “陆修撰。” “臣在。” 皇帝走下御座,来到他的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朕的‘功罪史’,就交给你了。从哪个人开始,从哪件事开始,由你决定。” “朕等着看。” 翰林院,国朝储才之地,清贵二字,是其风骨,也是其枷锁。 陆渊身着从六品修撰的青绿襕衫,踏入这方被誉为“玉堂”的官署。 没有想象中的书声琅琅,只有一股陈旧纸张与沉闷空气混合的味道。几名早到的编修、检讨,各自坐在案后,或假寐,或翻着一本书,半天不动一页。 他一进来,所有活动都停止了。 一道道视线投射过来,不带任何温度,只是纯粹的审视,然后又迅速移开,仿佛他是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连个涟漪都懒得泛起。 掌院学士刘正风从他的公房里走了出来,他年过花甲,须发皆白,一身绯色官袍穿得一丝不苟。 “你就是陆渊?” “下官陆渊,拜见刘学士。”陆渊躬身行礼。 “嗯。”刘正风的回应只有一个字。他上下打量着陆渊,没有半分对新科状元的热络。“陛下命你入翰林院,兼领修史之责,这是圣恩。但翰林院有翰林院的规矩,修史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下官明白,愿听学士教诲。” “教诲谈不上。”刘正风转身,走向院子深处一个偏僻的角落,那里有一座独立的阁楼,门窗紧闭,门上积着厚厚的灰尘。“状元郎才高八斗,但做学问,要先学会坐冷板凳。这里是本院的‘废档库’,藏的都是前朝与本朝立国以来,因各种缘由废弃、残缺、禁毁的文书典籍。无人问津,也无人整理。”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陆渊。 “陛下让你修史,你总得知史。你的第一个差使,就是把这里的故纸堆,给整理出来,编撰一份《废弃书录》。何时做完,何时再谈别的。” 此话一出,院中几名竖着耳朵的翰林官,脸上都露出了各异的表情。 这是最苦、最没有前途的差使。 整理废纸,见不到天日,更不会有任何功绩。这是要把状元郎直接架空,扔进故纸堆里活埋。 “下官,遵命。”陆渊的回答,平静得让刘正风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刘正风叫来一个老吏,取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了阁楼的大门。 “嘎吱”一声,一股腐朽到呛人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阁楼内,堆积如山的竹简、发黄霉变的书卷、散乱的文书,从地面一直堆到房梁,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陆修撰,请吧。”老吏将钥匙递给陆渊,便退到了一边。 陆渊接过钥匙,对着刘正风再次躬身一揖,然后一步踏入了那片黑暗与尘埃之中。 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哼,少年得志,不知天高地厚。就让这故纸堆,好好磨一磨他的锐气。”刘正风拂袖而去。 阁楼内。 陆渊没有立刻动手。他站在原地,让自己的身体适应这里的光线和空气。 这里是信息的坟墓,也是信息的宝藏。 他欣然领命,并非故作姿态。 过目不忘与思维风暴】的能力,让他处理这些信息的效率,是常人的千百倍。 别人眼中的惩罚,在他这里,恰恰是执行皇帝“修史”密令,最完美的起点。 他脱下崭新的官袍,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挽起袖子,开始动手。 他不只是搬运,而是以一种极其高效的方式进行着。 第一步,分类。竹简归竹简,卷轴归卷轴,册页归册页。 第二步,初筛。根据材质、墨迹、形制,大致判断其年代。 第三步,识读与录入。 他的双手动得飞快,一卷卷竹简在他手中展开,他的视线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烙印进脑海。 第57章 修史之始 【思维风暴】开启,无数残缺的信息在脑中进行着拼接、比对、分析。 三天。 整整三天,陆渊没有踏出阁楼一步。饭食由林铮和钱文柏送到门口。 他们忧心忡忡。 “陆兄,这分明是刁难!我们去找张相!”钱文柏气得跺脚。 “不必。”门内传来陆渊的回应,带着一股被灰尘包裹的沙哑。“安心等我。” 第四日清晨。 当陆渊推开阁楼大门,重新站在阳光下时,翰林院的官员们几乎认不出他。 他满身灰尘,脸上都是黑色的污迹,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没有回自己的值房,而是径直走向掌院学士刘正风的公房。 刘正风正在喝茶,见到陆渊这副模样,眉头皱起。 “怎么?受不住了?想通了?” “回禀学士。”陆渊将三叠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文稿,放在了刘正风的桌案上。“下官幸不辱命,差使办完了。” 刘正风的动作停滞了。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封皮上写着《典籍勘误表》。 他翻开一页,上面赫然写着:“《尚书》大禹谟篇,传世版本与废档中前朝抄本比对,缺三十七字,疑为‘……’,此三十七字,可解‘三代禅让’之另一说。” 再翻一页:“《礼记》王制篇,论及封赏,与废档所存高祖手诏拓本相悖,手诏所载……” 刘正风一页页翻下去,他的手开始发颤。 这上面的每一条,都引经据典,详实无比。任何一条拿出去,都足以在经学界掀起轩然大波。这不是整理,这是在做学问,做大学问! 他放下第一份,拿起第二份。 《新旧图书分类检索法》。 “将天下典籍,分为经、史、子、集、天、地、人、格、杂、艺十部。每部之下,再分百类。每类之中,再以数码为序……” 刘正风看不懂后面的数码是什么意思,但他看懂了这种分类方法的逻辑。清晰、严谨,一旦推行,整个翰林院乃至天下藏书阁的检索效率,将提升百倍不止。 这是一种革命。 他呼吸急促,放下了第二份,看向最后一份,也是最薄的一份。 封皮上只有几个字:《前朝财政崩溃考》。 他翻开。 里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张张表格,和简短的结论。 “前朝末年,全国税赋总额,三成归国库,七成归勋贵、官田、寺庙之免税地。国库支出,军饷占五成,皇室、官俸占三成,工程、赈灾占二成。至景泰三十年,军饷一项,账面支出与实际拨付,亏空已达四百二十万两白银……” “其崩溃根源,非因天灾,非因外患,而在内耗。土地兼并导致税基萎缩,祖荫特权导致财政腐败。当国库无力支付军饷,边军哗变,天下大乱。” “哐当。” 刘正风手中的茶杯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三天。 这个年轻人,只用了三天,在那个废纸堆里,挖出了足以动摇国朝经学根基的勘误,设计出足以改变天下治学方式的检索法,还……还找出了一面足以让本朝所有高官都心惊胆寒的镜子。 “你……你是如何做到的?”刘正-风的声音干涩。 陆渊平静地看着他,缓缓开口。 “回禀大人,陛下命我修史,史海浩瀚,若无良方,穷尽一生也难窥其貌。整理旧档,正是修史之始。” “学生以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书目与检索之法,便是学生为我翰林院,为陛下修史大业,磨的第一块‘墨’。” 刘正风说不出话来。 他想用苦差事磨掉陆渊的棱角,可陆渊却将这块磨刀石,变成了一块垫脚石,站到了一个他无法企及的高度。 他不是在应付差使,他是在执行圣命。 这番话,他刘正风,一个字都反驳不了。 那一夜,刘正风的公房,灯火通明。 他枯坐良久,最终将那份典籍勘误表锁进了自己最私密的柜子,又将那份《新旧图书分类检索法》放在一边。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份薄薄的《前朝财政崩溃考》上。 许久之后,他起身,研墨,铺开一张奏折专用的素白宣纸。 他提笔,给宰辅杨相写了一份密折。 密折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国库空虚,积弊已深,欲行新政,当从此‘财政崩溃考’始。臣举荐翰林院修撰陆渊,协理户部,清查账目。” 子夜,万籁俱寂。 急促而有节律的叩门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林铮握着剑柄,钱文柏一个激灵站了起来。院门外的人并未通报姓名,只隔着门板递进来一句话:“宫中急召,陆会元速速面圣,不得有误。”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是宫里人才有的调子。 钱文柏和林铮的脸上同时变了颜色。深夜召见,绝非善兆。 书房的门开了,陆渊走了出来,他身上还穿着白日里的常服,只是在烛火下,他的脸庞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问什么,只是对着院门的方向点了点头。“知道了。” “陆兄,这……”钱文柏上前一步,满是担忧。 “无妨。”陆渊的反应平静到反常,“换身衣服,还来不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说完,便径直走向大门,拉开了门栓。 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青顶小车静静停着,几名小黄门提着灯笼,垂手侍立,见到陆渊出来,其中一人立刻躬身:“陆大人,请吧,陛下在御书房等着您。” 没有称呼状元,也没有称呼修撰,只是一句“陆大人”。 陆渊一言不发,登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钱文柏与林铮焦虑的探寻。 御书房。 这里的空气比文华殿还要凝滞。大夏天子赵乾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上,他身着一袭明黄色的常服,正在室内来回踱步。地上,奏折、账册、各地递上来的文书散落得到处都是,像是一片被风暴席卷过的狼藉海滩。 陆渊被领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赵乾停下脚步,他没有让陆渊行礼,而是用手指了指地上的混乱。“陆渊,你来看看。”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烦躁。 “看看这些!户部尚书上奏,说今年国库账面充盈,略有结余,请朕嘉奖。河南巡抚上奏,黄河泛滥,三十万灾民嗷嗷待哺,请朕速拨救济粮款。 第58章 有钱还是没钱 西北边军大营来报,军饷拖欠三月,将士已用铠甲典当换酒喝!他们都在跟朕要钱!” 赵乾捡起一本奏折,猛地掷在陆渊脚下。 “你告诉朕,他们谁在说谎?还是他们都在说实话?如果是后者,那朕的大夏,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朕的国库,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 皇帝的质问,像是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陆渊躬身,捡起了那本奏折。是户部尚书的奏报。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皇帝的情绪稍微平复。 “你殿试之上,高谈阔论,要为朕修史,为万世立法。可你看看,国库空虚,朕连将士的粮饷都快发不出来,还谈什么万世基业!都是空谈,都是废话!”赵乾的怒火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疲惫,他坐回椅中,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这是这位帝王,第一次在一个臣子面前,如此真实地揭开帝国光鲜外衣下的虚弱。 陆渊将奏折轻轻放回地上,抬起头。“陛下,可否容臣一个时辰。” 赵乾的动作停住了,他看着这个年轻人。 “臣请陛下降旨,赐臣一张大桌,足够多的纸、笔、墨。再将地上所有与财政相关的奏报文书,都搬到桌上。”陆渊的请求具体而清晰。 “你要做什么?” “回陛下,臣要为陛下,理一理这团乱麻。” 赵乾注视着他,最终,他挥了挥手。旁边的太监立刻会意,很快,一张巨大的八仙桌被搬到了御书房中央,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几名小太监将地上的奏折账册小心翼翼地分门别类,堆放在桌案上。 陆渊走到桌前,他没有穿官袍,一身常服反而更显利落。他脱去外衫,只着中衣,挽起袖子。 系统,调取会计学原理,以及中外税制改革史。 【知识库已解锁。宿主,皇帝老儿这是考你呢。考砸了,你这状元也就只是个写文章的清客了。】系统的声音带着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陆渊没有理会系统的调侃。他开始动手了。 他的动作极快,一本本奏折在他手中翻过,他完全忽略了那些歌功颂德的骈文,也无视了那些哭穷叫苦的陈情。他的手指只在一处处数字上停留。收入,支出,亏损,火耗,实收,额定…… 一个个数字被他用笔记录在草纸上。然后,他换了一张巨大的白宣纸,在上面画出了一个奇怪的图形,中间一道竖线,两边各有栏目。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御书房内,只有陆渊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 赵乾一直坐在那里,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到陆渊时而蹙眉,时而摇头,最后,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陆渊直起身,拿着那张画满了数字与表格的巨大宣纸,走到了赵乾面前。 “陛下,请看。” 赵乾凑了过去。他看到了一辈子都没见过的东西。纸张左边写着“入”,右边写着“出”。下面分列着田赋、盐铁、商税、军饷、官俸、河工等细项。每一个细项后面,跟着的不是长篇的文字说明,而是一串串清晰的数字。最后,在纸张的最下方,有一个简单的算式,得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赤字。 “这是……” “陛下,这叫收支表。它告诉我们,国库每年账面上应该收多少钱,实际上收了多少钱,应该花多少钱,实际上又花了多少钱。”陆渊的手指在图表上移动,“户部说有结余,没错,因为他们只算了‘应收’。地方说缺钱,也没错,因为‘实收’远低于‘应收’。边军说没钱,更没错,因为国库的钱,在层层下拨中,被一种叫‘火耗’的东西,吞噬殆尽了。” “臣斗胆总结,国朝财政,有三大死穴。” 陆渊的手指,重点在图表的三处。 “其一,税制繁杂,征收成本高昂,百姓缴一斗,国库得三升,中间的损耗,不知所踪。” “其二,火耗惊人,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吏以‘运送损耗’为名,层层加码,此为合法贪腐,国之巨蠹。” “其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士绅不纳粮!国朝优待读书人,凡有功名者,皆可免除赋役。此法本为善政,如今却成了国贼!地方豪强,将万顷良田,尽数挂于一秀才名下,便可一粒税米都不交。国之税基,正在被他们疯狂侵蚀!” 整个御书房,死一般的寂静。 赵乾看着那张图表,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做了十几年皇帝,批阅了成千上万的奏折,却从未有人能用如此简单、如此直观的方式,把帝国的财政绝症,血淋淋地剖开在他面前。 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知识,一种足以碾碎所有含糊言辞的强大工具。 “如何……如何医治?”赵乾的言辞艰涩,他第一次用上了“医治”这个词。 “陛下,药方早就有了,只是历朝历代,无人敢用,也无人能用。” 陆渊躬身道:“臣请陛下,推行‘一条鞭法’!” “一条鞭法?” “正是。一,将天下所有苛捐杂税,徭役、杂派、贡品,尽数合并为一,统一征收。” “二,废除实物税,所有税赋,不论田赋商税,一律折算成白银缴纳,断绝官吏在火耗上动手脚的可能。”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官绅一体纳粮!无论宗室勋贵,还是士大夫,名下有田者,与庶民同例,一体征缴,再无免税之特权!” 赵乾猛地站了起来。他被陆渊这番话震住了。这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国朝沿袭百年的旧制上。这哪里是改革,这分明是一场革命。 他看到了解决财政危机的唯一希望。 “推行此法,你有几成把握?”赵乾的呼吸变得急促。 陆渊抬起头,直面天子。 “回陛下,若朝廷全力推行,有十成把握可见其功。但亦有十成把握,会遭到天下士绅豪强的疯狂反扑。” 他的话锋一转,变得无比郑重。 “此法推行之日,便是与天下既得利益者为敌之时。陛下若无不惜一战之决心,此法不出三月,必亡!” 第59章 最坚实的后盾 “臣,愿为陛下执此利刃,披荆斩棘,但求陛下,能做臣最坚实的后盾!” 他不是在提建议,他是在向皇帝索要一个承诺,一个堵上国运的政治交换。 赵乾死死地盯着陆渊,他仿佛要看穿这个年轻人的骨髓。良久,他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化作一声长笑。 “好!好一个‘不惜一战’!朕就许你这个后盾!” 皇帝当即转身,回到案前,亲自取过一份空白圣旨,提笔就写。 “朕命你翰林院修撰陆渊,加‘户部行走’衔,即刻入驻户部,给朕清查全国田亩、税收总账!” 写罢,他又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温润的金色令牌,抛给陆渊。 “此乃朕的金牌,凭此牌,可调阅六部九卿任何非涉密档案。谁敢阻拦,先斩后奏!” 翌日清晨。 户部衙门前,官吏往来不绝。 陆渊一身青绿襕衫,手持圣旨与金牌,一步踏入了这座掌管大夏钱袋子的官署。 户部尚书钱峰,镇北侯陆战的姻亲,领着一众侍郎、主事,早已等候在大堂。他们看着这个年岁不过二十的年轻人,看着他手中的圣旨和金牌,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恭敬,可那份恭敬之下,是藏不住的敌意与轻慢。 户部官署之内,廊柱漆色暗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墨迹与权力腐朽混合的气味。陆渊的到来,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仿佛他并非手持圣旨金牌的钦差,只是一粒不慎落入陈年米缸的沙子。 户部尚书钱峰并未亲自出面,接待他的是一个姓孙的主事。此人满脸堆着假笑,将陆渊引至一间偏僻的院落,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门。 “陆大人,您瞧,部里衙署紧张,暂时委屈您在此处办公。” 屋内,光线昏暗,四壁堆满了发霉的旧账簿,高及房梁,只在中央留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下官要查阅各省今年的田亩鱼鳞册与税收总账。”陆渊直接开口,无视了这里的环境。 孙主事搓着手,面露难色。“陆大人,这……真不巧。账目繁多,库房的吏员们正在整理,说是没个十天半月,理不出头绪。” “那就要去岁的。” “去岁的?”孙主事一拍脑袋,“哎呀,更不巧了!掌管总账库房钥匙的王侍郎,今早告了病假,说是风寒入体,卧床不起了。” “那就前年的。”陆渊的声调没有变化。 “前年的……”孙主事眼珠一转,“前年的账册,前几日清点时发现虫蛀严重,已经封存,等待修补。您是翰林院出身,最是爱惜典籍,想必也不愿看到那些珍贵文书有所损伤吧?” 陆渊不再问话。他走到那张布满灰尘的桌案后,坐了下来。 “好,我等。” 孙主事见他如此“识趣”,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躬身退了出去。 一天过去,无人问津。 钱文柏与林铮送来饭食,钱文柏气得在院中来回踱步。“陆兄,他们这是欺人太甚!这哪里是办公,分明是坐牢!我们去找杨相,参他们一本!” “不必。”陆渊从一堆故纸里抬起头,脸上沾了些灰,“让他们演。” 【宿主,这帮老油条是在给你上规矩呢。你要是就这么忍了,以后在这户部就别想抬起头。】系统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陆渊没有回应,他只是翻看着手中的一本废弃账册,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依旧如此。户部的官吏们路过这间院子,都绕着走,偶尔投来一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第三日清晨,陆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出了院子。他穿过长长的廊道,径直走向户部官署中央那片最开阔的庭院。 户部官吏们刚刚点卯完毕,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见到陆渊出来,众人纷纷停下交谈,投来看戏的视线。 陆渊站在庭院中央,从怀中取出了那块皇帝御赐的金牌。 他高举金牌,对着天空。“羽林卫何在!” 话音刚落,官署大门外传来整齐而沉重的甲胄碰撞声。一队身着玄甲、手持长戟的羽林卫,在一名校尉的带领下,快步涌入户部大院,瞬间将整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户部官吏们全懵了,他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那校尉走到陆渊面前,单膝跪地。“末将参见陆大人,听候大人调遣!” “封锁户部所有账房,任何人不得擅入!”陆渊下令。 “遵命!” 羽林卫立即行动,一队队士兵冲向各处库房,将原本懒散的户部吏员全部驱赶出来,在大门上贴上了封条。 “陆渊!你做什么!”一声怒喝传来,户部尚书钱峰终于现身,他带着几名侍郎,气急败坏地从大堂内冲了出来。 “奉旨清查账目。”陆渊手持金牌,面对着钱峰,“自即刻起,户部所有账目,暂时冻结!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以叛国论处!” “放肆!”钱峰的胡子都在抖,“户部乃国朝重地,岂容你一个黄口小儿在此胡来!就算有陛下金牌,也断没有封禁国朝府库的道理!” “钱尚书觉得我没有道理?”陆渊举起另一只手,林铮立刻上前,将一份卷轴递上。 陆渊展开卷轴。“杨相密令,都察院协理户部账目清查。钱尚书,现在道理够了吗?” 随着他的话,两名身穿獬豸袍服的都察院御史,从羽林卫身后走了出来,对着钱峰拱了拱手。 “钱大人,得罪了。” 钱峰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身后那些侍郎、主事们的表情更是精彩,恐惧迅速取代了刚才的傲慢。谁的账目是干净的?都察院的御史一旦介入,就不是简单的扯皮,而是要掉脑袋的抄家大案。 原本铁板一块的户部官僚,此刻人人自危,互相交换着猜忌的视线。 “你……你……”钱峰指着陆渊,说不出话来。 陆渊没有理他,转身对林铮和钱文柏下达了第三道命令。“去,把我那间屋子里的所有旧账、废账,全部搬到院子里来。” 第60章 将有新账 众人不解其意。很快,一队由钱文柏招募来的账房先生,开始将那间偏房里堆积如山的故纸堆一车车地往外搬运。发黄的、霉变的、虫蛀的账册在庭院中央堆成了一座小山。 “陆渊,你到底想干什么!”钱峰预感到一种极度的不祥。 陆渊没有回答他,而是接过一名羽林卫递来的火把。在户部所有官员惊骇的注视下,他将火把扔进了那堆故纸之中。 火焰轰然升起,黑烟裹胁着纸灰,直冲云霄。 “旧账不清,新政难行!”陆渊的宣言在熊熊火光中响起,传遍了整个官署。 “从今日起,我大夏财政,将有新账!” 他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官员,那些人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茫然。 “凡愿与我一同建立新账,将功补过者,可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待都察院的御史们查明旧账,满门抄斩!” “你疯了!你这是个疯子!”钱峰终于崩溃了,他冲着陆渊嘶吼,“你烧掉的是国朝的案卷!你这是在与整个朝廷为敌!” 陆渊转过身,直面着钱峰。他的脸上被火光映照,一片通红。 “我不是在与朝廷为敌,我是在为陛下清除附着在朝廷肌体上的脓疮。” 他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了钱峰。 “尚书大人,您是想做那救国之良药,还是想做那被剜掉的烂肉?” 钱峰被这句话噎得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整个户部大院,除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再无其他声响。所有官员都低着头,不敢与陆渊对视。那三把火,烧掉了他们的规矩,烧掉了他们的人情,也烧掉了他们最后的侥幸。 当夜,户部衙门内灯火通明。 陆渊临时征用的大堂里,新招募的账房先生们正在紧张地布置着新的账房格局。 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林铮按着剑柄前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影,是户部左侍郎,陈敬。他与钱峰并非同一派系,这几日一直称病在家。 陈敬走进屋内,对着陆渊深深一揖。他没有说多余的废话,从袖中取出一本封面发黑的册子,双手呈上。 “陆大人,这是下官多年来私下记录的一本账。上面,是各省士绅豪强,历年来隐匿田亩的真实数目。” 他抬起头,脸上有一种赌徒般的决绝。 “下官……愿为新政,立一份功劳。” 一本黑账掀朝堂,杀人何须第二刀 户部左侍郎陈敬离去之后,夜色显得更加深沉。那本封面发黑的册子,就静静躺在陆渊面前的桌案上,没有散发任何气味,却比任何毒药都更致命。 钱文柏凑上前,只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与田亩数目,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陆兄,这……这东西要是捅出去,半个朝堂都要塌了!” 陆渊合上了册子,没有说话。他转向一直沉默的林铮。 “林兄,劳烦你跑一趟。现在就去,将陈侍郎的家眷,秘密接到七皇子在城郊的那处别院。告诉他们,就说是我陆渊的意思,此事天知地知。” 林铮点了点头,没有问为什么,提着剑便融入了夜色。 “为什么要这么做?”钱文柏不解。 “陈敬递上这本册子,是投名状,也是催命符。”陆渊将册子收入怀中,“钱峰和镇北侯的人,不会让他看到明天的太阳。我们保住他,就是保住这本账的‘活证’。” 【宿主,杀鸡儆猴,不错的开局。不过这帮人可不会就这么算了。】系统适时出声。 陆渊没有理会,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沉寂的京城。一场风暴,即将降临。 次日,皇极大殿。 卯时刚过,文武百官按序入殿。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一种压抑的紧张感在空气中流动。户部尚书钱峰站在前列,面色铁青,他身后几名交好的御史和言官,也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皇帝赵乾坐上龙椅,程序性地问询了几件政务后,都察院一名姓王的御史便立刻出列。 “臣,弹劾翰林院修撰、户部行走陆渊!” 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 “哦?”赵乾的表情看不出喜怒,“王爱卿,说来听听。” “陆渊自入户部以来,不思清查账目,反而焚烧国朝案卷,罪一也!又以雷霆手段,威逼同僚,致使户部上下人人自危,无法正常公干,罪二也!昨日,更是罗织罪名,构陷户部左侍郎陈敬,逼其交出伪造的账册,企图扰乱朝纲,陷害忠良,罪三也!臣恳请陛下,将此等狂悖之徒,立刻拿下,明正典刑!” 王御史话音刚落,又有四五名官员接连出列,附议弹劾,言辞激烈,矛头直指陆渊。 钱峰适时地站了出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陛下,老臣治下不严,用人不明,致使户部出了陈敬这等与奸邪小人勾结之辈,实乃老臣之过。但陆渊此举,确已令我大夏财政中枢,陷入瘫痪。请陛下圣断!” 一时间,整个朝堂的压力,都汇集到了陆渊一人身上。 他从队列中走出,站到大殿中央。 “陛下,王御史弹劾臣,可有实证?” “证据?户部上下官吏,皆是人证!”王御史高声道。 陆渊笑了。 “人证,最是靠不住。”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卷轴,并非那本黑色的账册,而是他连夜誊抄的几页纸。 “臣这里,也有些东西,想请诸位大人一同鉴赏。” 他展开卷轴,对着满朝文武,开始念诵。 “沧州,有良田三百顷,挂于一张姓秀才名下,十五年来,未纳一粒米税。不知是哪位大人,家乡正在沧州?”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个角落。 队列中,刚才弹劾他的王御史,身体僵了一下。 陆渊没有停。 “江南,有桑田五十亩,以商户之名代持,所产丝绸,直供京中某府。巧的是,户部一位郎中,正是江南人士。” 钱峰身后,一名户部郎中开始冒汗。 “弹劾臣的诸位大人,都是我大夏的栋梁,是道德楷模。想必家中田产,都已按律纳税,不会有任何疏漏。” 第61章 你家的田都交税了嘛? 陆渊抬起头,扫过那几名言官。 “臣这里还有几笔,譬如,在通州隐匿水浇地八十顷地,在两淮侵占盐田二十亩的……这些数据,只是冰山一角。臣愚钝,不知这些无主之地,究竟是何人所有。” 他顿了顿,将那几页纸缓缓卷起。 “凡今日弹劾陆某者,敢问一句,你家的田,都交税了吗?” 死寂。 整个皇极大殿,落针可闻。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王御史,此刻面如死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其他几名附议的官员,更是低着头,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他们弹劾的阵线,在这几句轻飘飘的问话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恐惧,在他们之间蔓延。他们不知道陆渊到底掌握了多少,也不知道下一个被念出来的,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名字。 钱峰气得浑身发抖。他怎么也想不到,陆渊会用如此阴损的招数。这不成文的规矩,竟被他如此赤裸裸地摆在了朝堂之上。他这是在掀桌子! “你……你血口喷人!这些都是你凭空捏造!”钱峰只能发出这样无力的嘶吼。 “是不是捏造,派都察院的御史去查一查便知。”陆渊将卷轴递给旁边的太监,“陛下,臣恳请陛下,准许臣将这份名单,交由都察院彻查。若有一字虚假,臣愿受欺君之罪。” 赵乾看着下方这戏剧性的一幕,终于开口。 “不必了。” 他站起身。 “陆渊清查户部,是朕的旨意。谁敢阻挠,就是与朕为敌。此事,到此为止。退朝。” 皇帝说完,径直离去,留下满朝文官,各怀心思。 钱峰死死地盯着陆渊,那表情,是要将他生吞活剥。陆渊却看都未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杨相府邸,书房。 杨相亲自为陆渊倒了一杯茶。 “今日朝堂之事,做得漂亮。不过,老夫有一事不解。”杨相问道,“你既有那本账册在手,为何不趁势将钱峰一举扳倒?以他为首,彻查到底,岂不痛快?” 陆渊喝了口茶,才缓缓开口。 “老师,黑账是剑,但一剑杀了钱峰,只会让整个勋贵与士绅集团同仇敌忾,将我视作死敌,拼死抵抗。到时候,新政推行,将步步维艰。” 杨相的动作停住了。 “现在,”陆渊放下茶杯,“这把剑,悬在了他们每个人的头上。他们不知道剑什么时候会落下,也不知道会落在谁的头上。他们会互相猜忌,互相恐惧。为了自保,为了不让那把剑落在自己头上,就会有人来向我们‘投降’,主动割肉,换取平安。” 他的话语平静,却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洞察力。 “杀一人是下策,用一本账,撬动一个阶层,让他们自相残杀,方为上策。” 杨相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久久没有说话。他原以为陆渊是一柄锋利无匹的刀,现在才发觉,他更像一个执棋的人。 当天下午,陆渊刚回到自己的院子。 一名陌生的仆从便上前递上了一份请柬。 “陆大人,我家主人,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大人,邀您今夜过府一叙。” 陆渊接过请柬。他注意到,在请柬下方,还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他展开纸条。 上面没有多余的字,只记录着一个案卷的编号,以及一句话。 “周御史之子,景泰三年,于江南任上,侵占民田三十顷,卷宗存于都察院南阁三号架。” 又一条大鱼,自己送上门来了。 御书房内,空气凝滞。 皇帝赵乾坐在书案后,杨相与张居正分坐两侧,三人面前的茶水早已失了温度。 陆渊垂手立于殿中,安静等待着。 半个时辰前,他将一份完整的户部清查总册,以及一份名为《一条鞭法疏》的奏折,呈了上去。现在,君臣三人已经看完了。 没有人说话,这种沉默比任何喧哗都更具重量。 殿门被内侍轻轻推开,一身侯爵朝服的镇北侯陆战,迈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陆渊,径直走到御前,行礼。 “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赵乾抬起手,指了指桌案上的奏折。“侯爷看看吧。” 陆战上前,拿起那份《一条鞭法疏》,一目十行地扫过。 他看得很快,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起伏,仿佛看的不是一份足以撼动国本的变法纲领,而是一份寻常的请安折子。 他放下奏折,转向皇帝。“陛下,臣看完了。” “侯爷觉得如何?”赵乾问。 “荒唐。”陆战吐出两个字。 他转向陆渊,这是他进殿后第一次正视这个儿子。 “祖宗之法,行之百年,自有其道理。税制虽繁,却能因地制宜。官绅一体纳粮,更是动摇国本之举。大夏的士绅,是朝廷的基石。边镇的军功勋贵,是社稷的屏障。新法一出,基石动摇,屏障自危,此非强国之道,乃是自毁长城之举。”他的话语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听上去并非为了私利,而是全然出于对国家安危的考量。 杨相想要开口反驳,却被张居正一个手势拦下。 他们都清楚,这种级别的辩论,只有陆渊自己能应对。 皇帝赵乾的指节,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他确实产生了犹豫。 陆战的话,击中了他作为帝王最深的忧虑,那就是稳定。 陆渊没有与他辩论祖宗之法,他只是对着皇帝躬身。“陛下,臣另有一物,请陛下御览。” “呈上来。” 陆渊没有拿出卷轴,而是对殿外的内侍点了点头。 两名小太监吃力地抬着一个巨大的卷轴走了进来,在御书房中央的地板上,缓缓展开。那是一张前所未有的图。 一张足有一丈长,半丈宽的巨大图纸。 《大夏财政流向与亏空图》。图纸以大夏疆域为底,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注着钱粮的流动轨迹。黑色的线条,代表着从百姓手中征收的税粮,它们从帝国各处汇聚,最终流向京师国库。 但这些黑色的线条,在离开州府之后,就变得越来越细。 第62章 国将不将 无数条粗壮的红色线条,从黑色的主干上分叉出去,如同附着在树干上的致命藤蔓。 每一条红色线条,都代表着一处亏空,一次盘剥,一个贪腐的黑洞。 “陛下请看。”陆渊走到图前,拿起一根长杆。“此为江南税粮,出江南时,共计三百二十万石。经运河,过钞关,沿途州府层层‘火耗’,最终抵达京师,入国库者,不足九十万石。” 他又指向另一处。“此为两淮盐税,每年入账四百万两白银。可实际上,仅扬州一地盐商,每年孝敬各路神仙的‘冰敬’‘炭敬’,便不止此数。真正上缴国库的,不到三成。” 长杆在图上移动,每一次停顿,都揭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最后,长杆指向了北方边境,那里,有一团最为触目惊心的巨大红色墨团,几乎将代表边镇的区域完全覆盖。 “此处,是边防军镇。”陆渊的声调平直。“户部每年拨付军饷八百万两,从未拖欠。但这笔银子,从户部到兵部,再到边镇帅府,再到各级将领,最后发到士卒手中时,十不存一。这就是边军屡屡哗变,战力日衰的根源。” 他放下长杆,转过身,面对着皇帝和脸色已经完全变了的镇北侯。“陛下,祖宗之法,是要强国富民,不是要喂饱这些硕鼠!” “若不变法,不出十年,大夏将无兵可派,无饷可发,国将不国!” “届时,我等都将成为亡国之臣,愧对列祖列宗!”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御书房每一个人的心上。 赵乾猛地从龙椅上站起,他快步走下御阶,站到了那张巨大地图前。 他的手在发抖,他俯下身,手指触摸着那片刺目的红色。 那不是图,那是帝国的脓疮,是正在流血的伤口。 他脸上的血色褪尽,一片煞白。 镇北侯陆战的身体僵直,他戎马一生,见过尸山血海,可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寒意。 陆渊将一个复杂的经济问题,一个牵扯无数利益的政治难题,变成了一个关乎生死存亡的简单画面。 无可辩驳,无法回避。 赵乾直起身子,他没有回到龙椅上,而是站在那张图前,做出了决断。 “传朕旨意。” “即刻成立‘新政推行司’,总揽变法一切事宜。” “由首相杨士奇,挂帅。” “次辅张居正,为辅。”皇帝的指令清晰而坚定。“翰林院修撰陆渊……”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加重了口吻,“破格擢为司内‘总执事’,总揽一切具体事务,直接对朕负责!” 此言一出,杨相与张居正都露出了惊异的表情。 总执事,这几乎是副相之权。 陆战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败了,败得彻彻底底。在镇北侯被驳斥得哑口无言之后,陆渊并未流露出任何得意的姿态。 他反而转向陆战,深深一躬。 “侯爷世代镇守边疆,劳苦功高。然边镇积弊,非侯爷一人之过,乃制度之弊。” “学生之策,并非针对侯爷,而是为了让我大夏的边军,能拿到足额的军饷,能有更精良的兵器,能更好地为陛下,为大夏守住国门。” “此举,亦是在为侯爷分忧。”陆战的身躯震动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这番话,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他如果再反对,就不是为国分忧,而是为了维护那个军饷黑洞,是与整个大夏边军为敌。 他有苦说不出,胸口郁结之气,几乎要喷涌而出。 赵乾看着这一幕,对陆渊的欣赏又深了一层。 他走回陆渊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新政推行,阻力巨大,第一步要走稳。” “朕决定,先设两处试点。” “一处,在江南,苏州府。” “另一处,在西北,凉州府。”旨意落下,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苏州,天下最富庶之地,士绅勋贵利益盘根错节。 凉州,天下最贫瘠之地,镇北侯的军事辖区,他的老巢。 一南一北,一富一贫,一个是要虎口夺食,一个是要龙潭掏心。 这已经不是挑战,这是战争。 赵乾注视着陆渊。“总执事,你可有信心?” 陆渊抬起头,迎向皇帝的注视,平静地回答。“臣,领旨。” 圣旨一下分南北,外放之前定京华 御书房的旨意传出,整个京城官场都炸开了锅。陆渊被擢为“新政推行司总执事”,却要即刻动身,前往苏州与凉州设立试点。这个消息传到街头巷尾,滋味就变了。 “听说了吗?陆会元这是被陛下发配了!” “什么总执事,就是个跑腿的官!苏州是什么地方?士绅的老窝!凉州又是什么地方?镇北侯的地盘!这不是让他去送死吗?” “可不是嘛,刚在朝堂上得罪了满朝勋贵,转头就被踢出京城。这叫明升暗贬,过河拆桥!” 流言如寒风,吹遍了京城。那些前几日还争相投帖,想要攀附新贵的官员,瞬间偃旗息鼓。原本火热的陆府门前,一下子又冷清了下来。 租住的院落里,气氛压抑。 钱文柏来回踱步,满脸都是焦躁。“陆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会下这样一道旨意?这不明摆着是让虎豹豺狼把你围起来打吗?我们好不容易在京城打开的局面,你这一走,岂不全都散了?” 林铮依旧抱着他的剑,坐在角落,一言不发。但他紧抿的嘴唇,说明他内心的不平静。 陆渊正在慢条斯理地收拾书案上的文稿。他将誊抄的户部黑账副本,分门别类地装入不同的匣子,动作有条不紊。 “散不了。”陆渊终于开口。 他抬起头,看向钱文柏。“我若留在京城,就是一尊人人看得见的靶子。所有反对新政的人,都会把矛头对准我。我走了,这个靶子就消失了。他们会暂时松懈,会内斗,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第63章 悬在百官头顶的那把剑 钱文柏停下脚步,他无法理解陆渊的逻辑。 陆渊走到林铮面前。“林兄。” 林铮抬起了头。 “你留在京城。”陆渊说道,“新政推行司成立,都察院必然要派人入驻,监察百官。以你榜眼的身份,加上杨相的支持,进入都察院不成问题。我要你,做悬在京城百官头顶的那把剑。他们看不到我,但必须时时刻刻能感觉到你的锋芒。任何阻挠新政的苗头,任何异动,你都要第一时间斩下去。” 林铮什么也没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陆渊又转向钱文柏。“钱兄,你的任务最重。” 钱文柏立刻站直了身体。 “我要你,用你们钱家的财力,建立一个覆盖全国的商业网络。从南到北,每个州,每个府,都要有我们的商号,我们的伙计。这个网络,平时做生意,但它真正的作用,是我的眼睛和耳朵。”陆渊的声音压得很低,“我要知道江南一颗米的价格,也要知道西北一件棉衣的去向。我还需要它,在关键时刻,帮我运送物资,传递消息,甚至是……运送人。” 钱文柏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不是商号,这是一张情报与物流的天罗地网。 “此事耗资巨大,且极为凶险。你可愿意?”陆渊问。 钱文柏的脸上没了方才的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委以重任的激动。“陆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钱某的命都是你救的,钱家的未来也系于你一身!别说一个网络,就是要我倾家荡产,也绝无二话!” 陆渊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从今天起,我们寒门联盟,就不再是松散的同盟了。林铮为剑,主内,掌监察之权。钱文柏为眼,主外,掌情报与财货。我身在局外,遥控全局。我们三人,便是一个小小的内阁。” 是夜,七皇子府。 陆渊与七皇子赵瑞相对而坐。 “先生此去,前路艰险。苏州与凉州,皆是龙潭虎穴。”赵瑞的脸上带着真实的忧虑,“父皇此举,孤也看不透。” “殿下,新政是破局之刀。这把刀,若握在京城,处处都是掣肘,砍不断盘根错节的藤蔓。唯有到了地方,才能快刀斩乱麻。”陆渊给赵瑞倒了一杯茶。 “先生的意思是?” “新政若成,得利最大者是谁?”陆渊反问。 赵瑞愣住了。 “不是我陆渊,我只是执刀人。不是杨相张相,他们是谋国之臣。得利者,是天下百姓,是空虚的国库,更是需要一场泼天功绩来稳固地位的未来储君。” 陆渊的话,让赵瑞的呼吸都停顿了一下。 “殿下,我离京之后,京城的局势,需要一个皇室的重量级人物来坐镇。杨相他们是文臣,有些事,他们不好做。但殿下可以。帮我,就是帮殿下自己。新政每成功一步,殿下在陛下面前,在万民心中的分量,就重一分。” 赵瑞站起身,对着陆渊,深深一躬。“先生之言,令赵瑞茅塞顿开。先生放心,你在前方冲阵,京城这座大营,孤为你守好!” 三日后,陆渊离京的前一天。 京城最大的戏园子“文宝斋”,挂出了新戏的牌子——《海瑞罢官》。 故事很简单,讲的是前朝一个叫海瑞的孤臣,不畏勋贵强权,去到鱼米之乡,为民请命,清丈田亩,将侵占的土地还给百姓。 这出戏,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曲折的爱情,只有最朴实的对白,和最激烈的冲突。当皮影戏里的海瑞,指着当地的豪强,怒斥“尔等所食俸禄,皆是民脂民膏”时,台下数千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当看到被霸占田地的老农拿回地契,跪地痛哭时,整个戏园子,无数百姓跟着潸然泪下。 《海瑞罢官》一夜之间,火遍京城。陆渊的名字,再次被百姓传颂。只是这一次,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会员,而是那个即将为民请命的“海青天”。 离京前夜,张居正的府邸。 这位次辅大人亲自为陆渊饯行,桌上只有两碟小菜,一壶温酒。 “此去江南,遍地荆棘,万事小心。”张居正举起酒杯,脸上是藏不住的担忧。 陆渊与他碰杯,一饮而尽,随即一笑。 “老师放心。学生此去,非一人之行。”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京城的万家灯火。 “我的剑,留在了京城;我的眼,将遍布天下;我的声音,此刻正回荡在街头巷尾。我人虽离京,但这座京城,恰恰才是我真正的棋盘。” 次日,清晨。 陆渊登上南下的官船。码头上,林铮,钱文柏,还有许多寒门士子前来送行。远处,无数百姓自发聚集,对着官船遥遥作揖。 船行至江心,陆渊打开了皇帝临别前,由内侍交到他手上的一个乌木密匣。 匣中没有金银,没有敕令,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纸上是皇帝赵乾龙飞凤舞的亲笔朱批。 “江南士族,国之巨蠹。朕许你……先斩后奏!” 官船停靠在苏州码头,并未引起任何波澜。陆渊、钱文柏、林铮三人换上寻常士子的青衫,混入人流,走进了这座被誉为天下粮仓、人间天堂的城池。 运河之上,画舫如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岸边酒楼茶肆林立,商贾云集,一派盛世繁华。 钱文柏看着这番景象,忍不住赞叹。 “陆兄,都说江南富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等气象,比京城还要奢靡几分。” 陆渊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一个方向。钱文柏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城门角落,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围着一个粥棚,为了多一勺稀粥而推搡争抢。一个妇人抱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繁华与破败,在同一座城中,泾渭分明。 林铮抱着剑,一言不发,只是走到了粥棚前,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放进了施粥人的木桶里。 施粥的老者愣了一下,随即连连作揖。 三人穿过主街,越往城西走,景象越是凄凉。低矮的棚户区,散发着霉味与恶臭。许多人就那样躺在墙角,生死不知。 第64章 先从苏州开刀 钱文柏脸上的兴奋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压抑。 “怎么会这样?这里是苏州啊,大夏最富庶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流民?” “正因为这里是苏州。” 陆渊终于开口。 “田地都被兼并了,他们没了地,只能进城讨生活。可城里,不需要这么多双手。” 夜幕降临,一艘华丽的画舫之上,灯火通明。 苏州知府周康,正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款待本地的士绅名流与盐商巨贾。周康是镇北侯陆战夫人的亲弟弟,一个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肥胖庸官。 此刻,他正举着酒杯,满面红光地高谈阔论。 “诸位,本官治理苏州三年来,风调雨顺,百姓安康,商贸繁荣。这都是托了朝廷的洪福,也是诸位乡贤鼎力支持的结果啊!” 一名大盐商立刻奉承道。 “哪里哪里,全是知府大人领导有方!如今的苏州,那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片祥和!” 另一名士绅也附和。 “正是。我等能在苏州安居乐业,全赖大人庇佑。来,我等敬大人一杯!” 画舫内一片阿谀奉承之声。 陆渊三人,正是借着钱家在苏州的一点生意关系,以游学士子的身份被邀请登船的。他们坐在最末席,安静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钱文柏的手在桌下紧紧捏着,他低声对陆渊说。 “这帮蛀虫!城外饿桴遍地,他们竟还有脸在这里歌功颂德!” 酒过三巡,知府周康喝得兴起,他看到末席的陆渊三人面生,便开口问道。 “那三位是何人啊?看着面生得很。” 引荐他们上船的商人连忙起身回答。 “回禀大人,这三位是京城来的游学士子,来苏州探访风物。” “哦?京城来的才子?” 周康来了兴趣。 “既然是才子,又逢此良辰美景,何不即兴作词一首,为我等助助兴?” 满船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陆渊身上。 所有人都带着一种看热闹的表情,等着这个外地士子如何绞尽脑汁,写出些歌颂苏州繁华的陈词滥调来。 陆渊缓缓站起身,对着众人团团一揖,然后走到了船头。他看着运河两岸的万家灯火,又仿佛看到了城西棚户区的黑暗。 他没有沉吟,也没有构思,直接开口吟诵。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众人点头,起句平平无奇,是写江南的惯用开头。 知府周康脸上露出一抹不屑。 陆渊的下一句,让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画舫之内,瞬间死寂。丝竹之声停了,歌姬的舞步也停了。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两句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上。 陆渊没有停下,他吟出了最后一句。 “能不忆江南?” 此词一出,再无下文。但那锥心刺骨的诘问,却回荡在每个人的耳中。它撕碎了虚假的繁华,将血淋淋的现实,剖开在了所有人面前。 知府周康的脸,从红变紫,又从紫变青。他猛地一拍桌子,豁然起身,指着陆渊。 “大胆狂徒!竟敢在此妖言惑众,污蔑本府治下之功!来人啊!给我把他拿下!” 几名衙役立刻围了上来。 钱文柏和林铮站到了陆渊身前,林铮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气氛剑拔弩张。 陆渊却拨开两人,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了一份文书,直接扔在了周康的脸上。 “苏州知府,你好大的官威。” 周康下意识地接住文书,展开一看,上面“翰林院修撰陆渊”几个字,和吏部的大印,让他浑身一颤。 六品京官,官阶确实不高。但翰林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天子近臣,是储相之地。一个翰林修撰出现在这里,绝不是游山玩水那么简单。 周康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他不敢真的动手,可就这样放人走,他的脸面又往哪里搁。 “你……你既是朝廷命官,为何不早通报?” “我若通报了,还能看到这‘百姓安康’的苏州盛景吗?” 陆渊反问。 他一字一句地继续说。 “周大人,我这首词,明日便会传遍苏州城。届时,不知苏州百姓会如何评说大人的‘治下之功’?” 周康的身体晃了晃。他最重名声,最怕御史弹劾。这首词,就是一把递到都察院手里的刀。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渊带着钱文柏和林铮,从容走下画舫,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租住的小船上,钱文柏还在气愤。 “这帮蛀虫!陆兄,你刚刚就该亮出陛下的金牌,把那姓周的当场砍了!真是该全杀了!” 陆渊在船头坐下,倒了一杯冷茶,看着两岸的灯火。 他对一旁的林铮说。 “林兄,记下今晚画舫上所有人的名字,官职,还有他们谈论的那些盐引、漕运生意。一字不落。” 林铮点头。 “杀人是最后一步。” 陆渊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在此之前,我要先把他们的钱袋子,变成我们推行新政的粮仓。” 钱文柏冲进屋子的时候,撞翻了一把椅子。 “陆兄,完了!全完了!” 他头发散乱,衣襟上沾着泥点,完全没有了富家公子的体面。 “他们动手了!苏州府所有的大粮商,大布行,还有那些控制着生丝货源的士绅,今天串通一气!我们商会去买生丝,他们把价格抬高了五成!我们纺好的布匹想出货,他们就在市场上抛售存货,价格比我们的成本还低!官府的差役借口查验,把我们三处仓库都贴了封条!这根本不给我们活路!” 林铮无声地站到了门边,手按着剑,隔绝了内外。 陆渊正在一张苏州地图上用朱笔圈点,他没有抬头,只是问。 “带头的是哪几家?” “周康的小舅子,本地最大的盐商李家!还有盘踞在太湖边上几百年的顾家、王家!他们联合了城里七成以上的商号,发话了,谁敢跟我们的‘新兴商会’做生意,就是跟整个苏州士绅作对!” 第65章 我们就是个笑话 钱文柏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这叫商业围剿!我们账上的银子,最多撑不过十天。十天之后,发不出工钱,买不到原料,我们就是个笑话!” 陆渊终于放下了笔。 他走到钱文柏面前,把他扶了起来。 “起来。商场如战场,才刚开战,主帅就倒下了,这仗还怎么打?” 钱文柏抓着陆渊的胳膊。 “可我们没有兵啊!他们的本钱是我们的十倍,百倍!怎么打?” “谁说我们没有兵?” 陆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运河上穿梭的船只。 “苏州城里几十万百姓,那些被他们挤压得活不下去的中小商人,都是我们的兵。” 钱文柏不解。 陆渊回过身,说出的话让钱文柏觉得他疯了。 “从明天起,商会关门,不做任何生意了。” “什么?” “你立刻去办一件事。在城里最显眼的地方贴出告示,就说我们‘新兴商会’,预售未来三个月后产出的新茶和生丝。凡是愿意提前支付货款的,价格,比市价低三成。” 钱文柏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陆兄,你这是……我们现在连明天的原料都买不到了,怎么敢卖三个月后的货?到时候交不出货,我们就是欺诈!罪名比经营不善大多了!” “按我说的做。” 陆渊的指令不带任何情绪。 “另外,发售一种‘提货券’,白纸黑字,盖上我们商会的大印。券上写明,此券可以随时转卖给任何人。三个月后,凭券提货。” “这……” “去吧。记住,声势要造得越大越好。” 钱文柏带着满腹的疑虑和绝望,走了。 告示贴出去的第一天,应者寥寥。苏州的老牌士绅商贾们在各自的府邸里开怀大笑,都说那京城来的陆渊是黔驴技穷,想空手套白狼。 可第二天,情况变了。 一些胆大的投机商,算了一笔账。三成的利,三个月。这比做什么生意都赚。他们试探性地买了几十张提货券。 到了第三天,整个苏州城都轰动了。 百姓们发现,这提货券竟然真的可以在黑市上加价卖出去。一张一百两的提货券,转手就能卖一百零五两。这比把钱存柜子里划算太多了。于是,无数人拿出自己的积蓄,涌向新兴商会的售卖点。 短短五天,钱文柏抱着一个巨大的账本,冲进了陆渊的书房。 他的手在发抖。 “陆兄!五天!我们收到了三百万两白银!三百万两!这比我们钱家一年的进项都多!” 陆渊依旧平静。 “不够。这点钱,还不足以跟他们抗衡。” 他又拿出一张图纸,递给钱文柏。 “用这笔钱,成立一个钱庄,就叫‘江南信源钱庄’。” 钱文柏看着图纸,再次被上面的内容震住。 “钱庄?我们?” “不止是钱庄。”陆渊指着图纸上的两行字,“我们要推出两样新东西。第一,‘有息存款’,告诉所有百姓,钱存在我们这里,不仅安全,每年还能按数额给他们一笔‘利钱’。第二,‘抵押贷款’,告诉那些中小商人,可以用他们的店铺、货物做抵押,从我们这里借钱周转。” 钱文柏这次没有质疑,他只是感觉自己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 存钱,还能拿利息?这事从古至今都没听说过。 “江南信源钱庄”开业那天,苏州万人空巷。当第一个储户存进十两银子,当场拿到一张写明“年利一分”的存单时,所有人都疯了。那些靠着提货券赚了钱的市民,那些对未来怀揣不安的百姓,把自家压箱底的银子全都搬了出来,在钱庄门口排起了长龙。 与此同时,那些被大商贾打压得喘不过气的中小商人,发现了一条生路。他们拿着房契地契,从信源钱庄借到了救命的钱,重新开张了铺子,甚至转头就去购买新兴商会的“提货券”。 李府。 盐商李老板,知府周康的小舅子,把一个上好的青瓷茶杯狠狠砸在地上。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越是封杀,他的钱反而越多!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幕僚颤颤巍巍的回答。 “老板,他……他根本没跟我们做生意。他在用全城百姓的钱,来跟我们斗。现在,城里一半的闲散银钱,都流进他的钱庄了。我们名下的几家布行,今天有七八个小掌柜递了辞呈,他们拿着房契去陆渊的钱庄贷了款,自己出去单干了!” 李老板瘫坐在椅子上。 他引以为傲的货物垄断,市场控制,在这个叫“金融”的怪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新兴商会的院落里,钱文柏对着陆渊长长一揖,直接拜了下去。 “陆兄,你这通天的手段,究竟是从何学来?钱某今日,方知什么是坐井观天。” 陆渊望着窗外码头上,那些因为买到了提货券,或是从钱庄拿到存单而喜气洋洋的百姓。 【金融学原理,原来还能这么用。争夺铸币权,不如先争夺货币的解释权。】 他开口,声音很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堵不如疏。你以为我是在和他们斗‘商’吗?” 钱文柏抬起头。 “不。”陆渊摇了摇头,“我是在争夺定义‘利’的权力。以前,他们说囤积居奇是利,所以他们发财。现在,我说预售是利,存钱是利,跟着我的人就能获利。谁能让更多的人跟着你获利,谁就是秩序的制定者。”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等他们的根基烂了,我再去清丈田亩,推行新政,就不是改革,而是‘拯救’了。” 一个月后。 苏州的士绅集团在商业战中节节败退,资金链出现了巨大的缺口。为了回笼现银,他们不得不开始低价抛售名下的商铺和城外的田产。 一笔笔交易,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而最大的买家,正是江南信源钱庄。 这天,陆渊换上了崭新的总执事官袍。 他走到苏州府衙门前,那里已经围满了人。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绸公告,亲手展开,抚平,贴在了告示墙最中央的位置。 无数颗脑袋凑了上去。 《关于清丈苏州府田亩、试行“一条鞭法”的公告》。 第66章 清君侧,除妖臣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议论。 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 《关于清丈苏州府田亩、试行“一条鞭法”的公告》贴出去不到一个时辰,苏州府衙就被包围了。 成千上万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举着锄头、木棍,甚至有人拿着菜刀。人群最前面,是几十个身穿锦缎绸袍的士绅,他们平日里养尊处优,此刻却满脸狰狞,高声煽动着身后的佃户与流民。 “清君侧,除妖臣!” “陆渊祸国殃民,滚出苏州!” 口号声汇成一股巨浪,一次又一次拍打着府衙脆弱的大门。 府衙内,钱文柏脸色发白,他来回踱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陆兄,怎么办?他们这是要造反啊!知府周康称病不出,衙役们一个个躲得比谁都快,现在就靠我们这几十个人,挡不住的!” 林铮抱着剑,站在陆渊身后,一言不发,整个人如同一块磐石。 陆渊正在喝茶,仿佛外面的喧嚣与他无关。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 “走,我们去会会他们。” 陆渊走上府衙的高墙,钱文柏与林铮紧随其后。 一瞬间,墙下所有人的咆哮都对准了他。无数双充满恨意的眼睛,要把他生吞活剥。 为首的盐商李老板,知府周康的小舅子,用手指着陆渊,破口大骂。 “陆渊!你这乱国奸贼!我苏州世代安稳,你一来便要夺我等家产,乱我等宗族,是何居心?今日若不废了这恶法,我等便踏平你这府衙!” “对!踏平府衙!” “杀妖官!” 人群的情绪被彻底点燃,开始疯狂地冲击大门,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钱文柏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他下意识地看向陆渊,却发现陆渊根本没看那些叫嚣的士绅。 陆渊俯瞰着整个骚动的人群,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乡亲,我只问一件事,你们脚下站的这片土地,有几寸是你们自己的?” 人群的叫骂声停滞了一下。 陆渊继续发问。 “你们身后那些让你们来冲锋陷阵的老爷们,他们家里的良田万顷,可曾分过一亩给你们?他们吃的山珍海味,可曾分过一碗肉汤给你们?” 人群开始出现骚动,许多佃户和流民面面相觑。 李老板脸色大变,急忙高喊。 “别听他妖言惑众!他这是要挑拨离间!我们都是苏州人,要同气连枝!” 陆渊笑了。 “同气连枝?好一个同气连枝。” 他提高了音量,对着墙下成千上万的穷苦百姓,宣布了一个决定。 “我宣布,凡家中无田产之佃户、流民,立刻退出者,每人可凭身份文牒,去信源钱庄领取三日口粮!凡参与冲击府衙之士绅,事后田产全数没收,分发给今日退出之人!” 此言一出,整个场面瞬间炸开了锅。 三日口粮! 还能分田地! 这个诱惑太大了。 包围府衙的队伍,从内部开始瓦解了。 最外围的流民第一个开始后退,接着是那些本就被裹胁来的佃户。他们犹豫着,观望着,脚下却一步步地往后挪。 “不许退!谁敢退,我回头就收回你的租地!” 一个顾家的士绅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可他的威胁,在三日口粮和分到自己土地的希望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退去的人越来越多,从几个人,到几十个,再到成百上千。原本水泄不通的包围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并且还在不断扩大。 李老板和剩下的几十个士绅头目彻底慌了。 他们很清楚,一旦人散了,他们就成了砧板上的肉。 “疯了!都疯了!” 李老板眼睛赤红,拔出一名家丁的腰刀,歇斯底里地吼道。 “不能让他得逞!冲进去!杀了他,一切就都结束了!给我冲!” 狗急跳墙。 几十名士绅带着最后的死忠家丁,如同疯了一般,带头撞向了府衙的大门。 钱文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此时,陆渊在高墙之上,缓缓举起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面纯金打造的令牌,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令牌上,雕刻着四个字。 先斩后奏! 早已埋伏在府衙两侧小巷内的三百精锐,在林铮一个手势下,如猛虎下山,瞬间冲出。 他们身着黑甲,手持环首刀,没有任何多余的呐喊,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他们像两把锋利的剪刀,从人群的侧翼狠狠插入,直奔那几十个冲击大门的士绅头目而去。 刀光闪过。 鲜血喷涌。 李老板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一颗大好头颅就滚落在地,脸上还凝固着疯狂的表情。 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名士绅,连同他们的家丁,在一个照面间,就被屠戮殆尽。 尸体堆积在府衙门前,鲜血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流淌,汇成一条条刺目的小溪。 刚刚还喧嚣震天的府衙前,此刻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傻了,那些还在犹豫的佃户,此刻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 陆渊站在高墙上,任凭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看着底下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众人,平静地开口。 “我再说一遍,新政,是为国,是为民,更是为陛下!凡阻挠新政者,皆为国贼!对国贼,无需审判,只需刀剑!” 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广场,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今日,只是开始。明日起,清丈田亩队将进入各乡各镇,凡有不从者,下场……如此!” 说罢,他转身走下高墙。 一个时辰后,苏州府衙前再无一个闲人,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几十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江南的天,被血染红了。 入夜。 苏州码头。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暗处,知府周康换了一身便服,带着几个亲信家眷,行色匆匆地准备登上一艘早已备好的商船。 他必须逃。 陆渊的手段让他感到了彻骨的恐惧。 就在他的脚即将踏上船板时,一个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林铮。 林铮身后,陆渊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他看着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知府,露出了一个和善的表情。 “周大人,账还没算清,想去哪儿啊?” 第67章 对峙 苏州府衙的大堂被彻底清空,正门大开,内外站满了从信源钱庄领了口粮、前来旁听的百姓。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府衙公审知府,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堂上,陆渊端坐于正中主位,那本是知府周康的位置。钱文柏与林铮分立左右。 “带人犯,周康。” 随着陆渊平静的指令,两个黑甲卫士将五花大绑地周康拖了上来,重重扔在堂下。 周康狼狈不堪,头上的乌纱帽早已不知去向,一身官服也满是尘土。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端坐在上的陆渊,一股怒火与屈辱直冲头顶。 “陆渊!你好大的胆子!本官乃朝廷二品大员,你一个六品修撰,竟敢私设公堂审问本官?” 他提高音量,冲着堂外黑压压的人群嘶吼。 “我乃镇北侯陆战的内弟!你敢动我一根汗毛,侯爷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镇北侯,那可是大夏的军神,国之柱石。这个年轻的陆大人,真的敢和侯爷对着干吗? 陆渊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只是对着钱文柏偏了偏头。 “呈证据。” 钱文柏应声而出,身后几名书吏吃力地抬着数个大箱子,走到堂前,将箱子打开。一摞摞码放整齐的账册、一卷卷泛黄的地契、一封封密封的信件,堆成了一座小山。 “人犯周康,任苏州知府三年,与本地盐商李家、顾家等士绅勾结,侵吞盐税共计一百七十万两。此为盐税亏空账本。” 钱文柏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账册,高声宣读。 “此为周康与盐商李老板的往来密信,信中详细商议了如何抬高盐价,瓜分利润。” “此为周康以亲族名义,在苏州城外侵占民田共计三千七百亩的地契文书。” “此为从周康府邸地窖中搜出的金银珠宝,折合白银共计三百二十万两,远超其三年俸禄百倍!” 钱文柏每念一条,就将一份证据扔在周康面前。周康的面色随着那如山铁证的堆积,一点点变得苍白。 “你…你们血口喷人!这些都是伪造的!”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陆渊这时才开口。 “伪造的?那你府上的金子,也是伪造的吗?” 他不给周康辩驳的机会,转向堂外。 “带证人。” 两名叛变的盐商,以及户部那位主动投诚的左侍郎陈敬,被带了上来。 陆渊没有去问周康,而是问那两名盐商。 “周康许诺你们什么?” 一名盐商腿肚子打战,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周…周大人说,只要我们帮他把盐税的窟窿做平,事后苏州的盐引就全归我们…他还说,他背后是镇北侯府,万无一失。” 陆渊看向陈敬。 “你呢?” 陈敬对着陆渊深深一拜,然后转向周康,脸上满是复杂。 “周大人,你可知道,你那位盐商盟友,早已备好了后路?他们伪造了一套完整的账目,将所有贪墨的盐税都记在了你的名下。他们还计划着,一旦东窗事发,便买通杀手将你全家灭口,做成意外,死无对证。” 周康浑身一震,他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两名盐商,那两人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不敢与他对视。 一股寒意从周康的脚底板升起,他终于懂了,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枚棋子,一枚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棋子。他的心理防线,开始出现裂痕。 “不…不可能…侯爷会保我的…我是他夫人唯一的弟弟…”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陆渊站起身,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周康面前。他从怀中掏出另一本薄薄的册子,正是那份记录着镇北侯军饷黑洞的“黑账”节选。 他蹲下身,将册子翻开,递到周康眼前。 “你以为你的靠山是镇北侯?” 陆渊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那你可清楚,你帮他贪的这些银子,有多少是从北疆边军的口粮和伤残抚恤金里扣出来的吗?” 周康的瞳孔猛地放大,他死死盯着那本册子上触目惊心的条目。 “凉州卫,克扣军粮三成,倒卖于西域商人……” “抚恤金,阵亡士兵每人一百两,实发十两,余者由侯府管事陆安统一调配……” 陆渊继续说。 “你帮他侵蚀国本,挖大夏的墙角。他日事情败露,皇帝要一个交代,你觉得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会是谁?”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康脑中“嗡”的一声,所有的幻想、所有的倚仗,在这一刻尽数崩塌。他明白了,自己不是侯府的亲戚,只是侯府养的一条狗,一条负责敛财,关键时刻可以随时宰杀顶罪的狗。 “啊!” 周康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整个人彻底瘫倒在地,涕泪横流。 “我说!我全都说!” 他哭喊着,将自己所知的罪行,以及如何与镇北侯府内负责财务的关键人物,管家陆安,进行对接的所有细节,全盘托出。 公审持续到黄昏。 最终,陆渊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宣判了周康的罪名。 “苏州知府周康,贪赃枉法,侵占民田,勾结奸商,侵吞军饷,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依大夏律,判斩立决,即刻执行!” 周康被拖向刑场的那一刻,苏州的天,晴了。 府衙后堂,钱文柏看着陆渊在擦拭那块“先斩后奏”的金牌,忍不住问。 “陆兄,你明明可以直接用金牌杀了他,何必费这么大周章,搞什么公审?” 陆渊将金牌用锦布包好,收回怀中。 “文柏,你要记住。金牌是核威慑,是用来震慑的,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 他倒了一杯茶,递给钱文柏。 “用律法杀他,杀的是一个罪官,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只会拍手称快。用金牌杀他,杀的是一个侯府的亲戚,我在朝中便树敌无穷。” 陆渊淡淡的补充。 “为政者,当永远选择成本最低,收益最大的那条路。” 钱文柏怔在原地,仔细咀嚼着这句话。 当天深夜,陆渊书房的灯火彻夜未熄。 第68章 君不来,吾去 他将周康的罪证、完整的供词,连同那本记录着镇北侯侵吞军饷的“黑账”,以及新兴商会与江南信源钱庄在这短短时日内所创造的巨额税收报表,整理成了一份万言密折。 天将明时,他写下最后一句话。 “……江南已定,国库可期,然北疆之患,甚于腹心之疾……” 他将密折仔仔细细地用火漆封好,交给了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黑甲卫士。 “八百里加急,不得有误,亲手交到杨相手中。” “遵命!” 看着那名卫士的身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陆渊知道,京城那座平静的湖面下,即将掀起一场真正的惊涛骇浪。 苏州府衙门前,那几十具士绅的尸体被拖走后,血迹也被冲刷干净。可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却像是渗进了青石板的每一条缝隙,盘桓不散。 公审的热闹过去了,留给苏州百姓的,是更深的恐惧。 陆渊贴出了第二份公告,内容很简单:凡苏州府境内,无地、少地之民,皆可前来府衙登记,按人头分田。 公告贴出去整整一天,府衙门前,空无一人。 百姓们只是远远地站着,交头接耳,脸上全是戒备和怀疑。 府衙后堂,钱文柏急得在原地转圈。“陆兄,这可如何是好?他们不信我们。昨天杀了那么多人,他们都以为这是个陷阱,是想把人骗来登记造册,然后好一网打尽。” 林铮抱着他的剑,靠在门柱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渊正在看一份苏州府的水文图,闻言头也没抬。“杀了人,他们才会怕。怕了,才会听。但要他们从听话到信服,光靠杀人是不够的。” 他放下图纸,站起身。“走吧,既然他们不肯来,我们就过去。” 次日,在城外一处被没收的,属于李家的最大庄园前,陆渊命人摆下了一张长桌,桌上堆着厚厚一沓崭新的册子,上面写着“苏州府鱼鳞图册”。 桌子旁边,是一个巨大的铜火盆,炭火烧得正旺。 数千名佃户和流民被衙役们“请”到了这里,他们围成一个大圈,但距离桌子有几十丈远,没人敢靠近。 钱文柏看着这死寂的场面,心里发毛。 陆渊走到长桌前,拿起一卷泛黄的旧地契,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看见。 “这些,是李家、顾家,还有昨天那些人盘剥你们的证据。从今天起,它们作废了。” 他转过身,将那一捆捆代表着万顷良田的文书,全部扔进了火盆。 火苗“呼”的一下蹿起老高,吞噬着那些纸张。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人下意识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旧账,烧了。从今天起,这些田,不再姓李,也不姓顾。”陆渊对着鸦雀无声的人群说。“它们的主人,应该是站在这片土地上,用汗水浇灌它的人。” 他指着桌上的新图册。“凡是苏州府的百姓,家中无田者,上前来,在这本鱼鳞图册上按下你们的手印,就能分到五亩水田。一家一口,都算。” 人群死寂。 五亩水田,这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可说这话的人,是陆渊。那个前几天还杀人不眨眼的酷吏。 这是真的吗?还是另一个陷阱? 一个时辰过去了,没有人动。 钱文柏的额头已经见了汗,他低声对陆渊说。“陆兄,他们不敢。” “总有敢的。”陆渊的回应很平静。 他转向身后一直肃立的黑甲卫士。“你们之中,谁是苏州本地人,家中无田地,出列。” 十几名卫士齐步走出。 陆渊看着他们。“你们随我来江南,是为了给大夏一个太平。现在,我给你们一个家。去,按手印,领地。你们为大夏流血,大夏,不能让你们的家人流泪。” “遵命!” 十几名黑甲卫士没有半分犹豫,大步走到桌前,一个接一个,在图册上重重按下自己的红手印。书吏在旁高声唱名,记录在册。 这一幕,给了围观百姓巨大的冲击。 他们看见了,连陆大人最亲信的兵,都领了地。 人群开始真正地骚动起来。终于,一个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中年汉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跪在地上,对着陆渊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踉踉跄跄地跑向长桌。 他按下了手印。 当书吏将一张写着他名字和五亩田的位置的“田凭”交到他手上时,那汉子捧着那张薄薄的纸,号啕大哭。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人群的堤坝,崩溃了。成百上千的人涌向长桌,秩序一度混乱。 分田立信,这第一步,陆渊走通了。 但问题接踵而至。许多分到田的农民,却对着田地发愁。他们没有耕牛,没有农具,甚至连买种子的钱都没有。 几天后,陆渊又把人召集到了田边。这次,他带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一架造型奇特的犁,还有几个巨大的木制水车。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名卫士牵着一头牛,套上了那新犁。那牛只轻轻一用力,犁铧就深深插入土中,翻开一道又深又直的沟。速度比过去两头牛拉的老式犁,还要快上一倍。 围观的农人全都看傻了。 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颤颤巍巍走上前,不敢相信地用手摸了摸那架曲辕犁,又摸了摸地上松软的泥土。 “神物……这是神物啊……老汉我种了一辈子地,从没见过这么省力的犁!” 钱文柏适时站了出来,高声宣布。“诸位乡亲,此乃陆大人寻来的新农具,名为曲辕犁!还有这水车,可引水灌溉,无需人力!今日起,我钱文柏,就在此设下‘农业讲武堂’,免费教大家使用这些新农具!” 他顿了顿,又抛出一个重磅消息。“此外,还有陆大人寻来的高产粮种,一种叫玉米,一种叫土豆,亩产数倍于水稻,且不挑地力!同样免费提供给各位!” 人群彻底沸腾了。 可马上又有人愁眉苦脸地问。“大人,有了地,有了好家伙,可……可俺们没钱买粮种,撑不到秋收啊……” 第69章 抗旨嘛? 钱文柏笑了。“陆大人早已为各位想好!信源钱庄即日推出‘兴农贷’!凡分到田地的农户,皆可凭田凭,去钱庄贷取一笔钱粮,年息只收一分!保证大家安稳度过这几个月!” 土地,技术,资本。 陆渊的三板斧,彻底砸碎了套在苏州百姓身上千百年的枷锁。恐惧,在实实在在的好处面前,终于开始消融。 秋日,苏州城外,一望无际的金黄稻浪随风起伏。 获得大丰收的百姓们,自发地凑钱,请最好的工匠,为陆渊打造了一把巨大的万民伞。伞盖之上,用金线绣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得以温饱的家庭。 揭伞那天,人山人海。 那位第一个上前领地的老农,代表所有百姓,将一把由新米做的饭,恭恭敬敬地递到陆渊面前。他的手在抖,脸上老泪纵横。 “陆大人……俺们庄稼人,不会说那些好听的话。以前,俺们怕你。现在,俺们敬你,服你。这把伞,是苏州几十万户人家的心意,请大人务必收下!” 陆渊没有说话,他接过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米饭,在万众瞩目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完,他将空碗递还给老农,然后走上临时搭建的高台,对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 “我陆渊,吃着苏州的米,就永远是苏州的人。”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谁想砸我们苏州人的饭碗,我第一个不答应!” “陆大人千岁!”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然而,就在江南一片欣欣向荣,陆渊在苏州的声望达到顶峰之时,一匹快马自京城而来,踏破了这份喜悦。 深夜,陆渊正在书房看各地呈上来的秋收报表。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林铮带了进来,他手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陆大人,圣旨到。” 陆渊与钱文柏起身,跪地接旨。 信使展开圣旨,开始宣读。开头是嘉奖,皇帝赵乾称赞陆渊“清理积弊,安定江南,乃国之能臣”。 钱文柏脸上露出喜色。 但信使的声调一转,变得严厉起来。 “然,其在苏州,杀戮过重,有伤天和,物议沸腾。朕心甚忧之。着翰林院修撰陆渊,即刻平调西北,任凉州巡抚,以磨其心性,安抚边地。钦此!” 最后的四个字,如同冰块砸在地上。 钱文柏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这是明升暗降!江南新政刚刚有了起色,陛下怎么会……” 凉州巡抚,是从六品的京官,一跃成为从三品的封疆大吏。可凉州是什么地方?那是镇北侯陆战的老巢,是整个大夏最贫瘠、最凶险的地方! 陆渊一言不发,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了那道沉甸甸的圣旨。 “臣,陆渊,接旨。” 信使走后,书房内的空气凝固了。 钱文柏再也忍不住,他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跳起。 “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涨红了脸,在屋里来回走动,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江南新政初见成效,苏州百姓刚刚过上好日子,陛下这是要做什么?飞鸟尽,良弓残吗?我们在这里拼死拼活,京城那些人动动嘴皮子,就把陆兄你发配到凉州那种不毛之地!” “那不是不毛之地。”陆渊开口,他正在慢条斯理地将那卷圣旨卷好,放回黄绫套中。 “那是镇北侯的老巢!是龙潭虎穴!陛下这是要把你往火坑里推啊!” 钱文柏停下脚步,看着陆渊,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平静。 “陆兄,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林铮一直靠在门边,抱着剑,此刻睁开了眼睛。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陆渊,等一个解释。 “急有什么用?圣旨已下,抗旨吗?”陆渊问。 “我……”钱文柏语塞。 “送来的圣旨是明旨,但送圣旨的人,藏着暗话。”陆渊将圣旨放在桌上。“文柏,你先出去,让外面的百姓都散了吧,告诉他们,朝廷的政令,不会因为我陆渊一个人而改变。” 钱文柏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陆渊的表情,他把话咽了回去,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出门。 门关上,书房里只剩下陆渊和林铮,还有那位一直躬身侍立,仿佛不存在的传旨太监。 直到此刻,那太监才直起身子,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没有封口的信,双手呈上。 “陆大人,这是杨相让老奴亲手交给您的。” 陆渊接过,展开信纸。信上只有八个字:避其锋芒,西北定鼎。 他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公公一路辛苦。”陆渊坐下,亲自为太监倒了一杯茶。 那太监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却不敢真的坐下。 “陆大人折煞老奴了。杨相和陛下,都惦记着大人呢。” “陛下为何要将我调离江南?”陆渊直接问。 太监压低了声音,凑近一步。 “大人,您在苏州的所作所为,已经把江南的天捅破了。侯府和那些勋贵世家,在京城闹得不可开交,几十本弹劾您的奏章,都快堆满御书房了。陛下若再不把您调走,他们就要用更激烈的手段了。这是第一层意思,保护您。” 陆渊点头,示意他继续。 “第二层,凉州是侯爷的根基所在。陛下想看看,您这把刀,在别人的地盘上,还快不快。您若能在凉州也打开局面,那天下就再也没有能掣肘新政的地方了。这是考验您。” 太监顿了顿,又说出了最关键的一点。 “第三层,也是最重要的一层。西北军镇,积弊已久,兵权旁落。陛下需要一把最锋利的刀,插进侯爷的心腹之地,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把属于朝廷的兵权,一点一点拿回来。这是……重用您。” 三层意思说完,书房内一片安静。 陆渊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原来如此。这道圣旨,不是贬斥,而是一场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是一盘更大棋局的开端。 “我明白了。请公公回复陛下和杨相,陆渊,绝不负所托。” 第70章 请罪 太监脸上露出笑容,躬身一拜。 “有大人这句话,老奴就放心了。对了,杨相还让老奴提醒大人,离京之前,您上奏的‘请罪折’,写得极好。陛下很满意。” 陆渊也笑了。 次日,陆渊即将离任的消息传遍苏州。 成千上万的百姓自发聚集在府衙门前,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什么也不做,就是跪在那里挽留。那把巨大的万民伞被高高举起,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钱文柏看着这一幕,眼眶发红。 陆渊却已经换上了一身便服,他提笔在书案前,写下了最后一道公文。 “陆兄,你真的要推荐孙传庭接替你的位置?他虽是寒门出身,但性子太温和了,镇得住江南这帮人吗?” “正因为他温和,才最合适。”陆渊头也不抬。“我把恶人都杀光了,地也分下去了,最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接下来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安抚人心。孙传庭这样的纯臣,最适合守成。这既是给百官一个台阶下,也是为了保住我们的改革成果。”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将毛笔放下。 “我这是在请罪,也是在安抚你们的人。” 钱文柏看着陆渊,终于彻底明白,在权谋算计上,自己与他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离开苏州的那天,是个阴天。 码头上,人山人海。陆渊没有走,百姓们就不散。 最终,陆渊走上船头,对着岸上黑压压的人群,深深一躬。 “我陆渊,吃着苏州的米,就永远是苏州的人。” “谁想砸我们苏州人的饭碗,我第一个不答应!” 岸上,哭声一片。 船缓缓离岸,顺流而下,苏州城在视野中慢慢变小。 入夜,江风凛冽。林铮走到船头,站在陆渊身边。 “去西北,九死一生,你真的一点不担心?” 陆渊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 “担心?不,我只有兴奋。”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情绪。 “在江南,我的对手是些满身铜臭的商人,和脑满肠肥的贪官,赢了,也不过是打了几只苍蝇。但在西北,我的对手,是经营数十年的百战边军,是那位名震天下的镇北侯本人。” 他转过头,看着林铮。 “这……才是我一直期待的战场。我陆渊,要去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了!” 林铮看着他,许久,才说了一个字。 “好。” 船队继续前行,与来时只有一艘官船的清简不同,这次陆渊的身后,跟着一个庞大的船队。其中三艘最大的货船,吃水极深,船身被压得很低。船上,是三百名从羽林卫中精挑细选的黑甲卫士,以及数十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箱子。 箱子里,装着新式武器的图纸,还有从江南信源钱庄中调拨出的三百万两白银。 他不是去上任的巡抚,而是去开战的将军。 马车停下时,车轮陷入黄沙的声音清晰可闻。陆渊走出车厢,迎面而来的是夹杂着沙粒的烈风,吹得人脸颊生疼。没有欢迎的队伍,没有喧天的鼓乐,只有一座矗立在荒漠中的孤城,和城门前几个百无聊赖的守城兵。 “这里就是凉州?”钱文柏也下了车,他用袖子挡住风沙,满脸的不可思议。 一个穿着偏将铠甲的男人懒洋洋地走上前来,对着陆渊随意地拱了拱手。“末将李虎,奉总兵大人之命,在此恭候巡抚大人。大人一路劳顿,营房已经备好,请随我来。” 他的态度谈不上恭敬,更像是在应付一件差使。 陆渊没有计较,只是平静地问。“总兵陈大人呢?” 李虎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总兵大人军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大人也知道,咱们凉州不比江南,最近边境又有异族骚动,总兵大人正在帅帐内与诸位将军商议军情,实在无法亲自迎接,还望巡抚大人海涵。” 钱文柏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大胆!巡抚乃朝廷钦差,封疆大吏!你们总兵竟敢如此怠慢!” “这位大人息怒。”李虎皮笑肉不笑。“军情为重,陛下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再说了,我们这穷乡僻壤,军中也无余粮,实在摆不出什么接风宴席,怕慢待了从京城来的贵人,反而不美。” 这番话,句句都是托词,却又让人抓不住把柄。 陆渊拦住了还要发作的钱文柏。“陈总兵以国事为重,本官佩服。有劳李将军带路了。” 李虎引着他们穿过尘土飞扬的校场,走向军营最偏僻的一角。这里的营房明显比其他地方更加破旧,甚至有的帐篷上还打着补丁。 “大人,这里便是您的住处了。”李虎指着一顶还算完整的营帐。“条件简陋,还请大人将就一二。末将还有巡防任务,先行告退。”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停留。 “欺人太甚!”钱文柏一脚踢在营帐的木桩上。“这帮丘八!这是下马威!陆兄,我们不能就这么忍了!” 陆渊没有理会他,他走进了营帐,里面除了一张硬板床和一张桌子,空无一物。他走出来,看着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士兵。那些士兵个个面黄肌瘦,身上的甲胄破旧不堪,操练起来也是有气无力。 “林铮,去看看军中伙房在哪里。”陆渊吩咐道。 林铮点头,身形一闪便消失在营帐后。 不一会儿,林铮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端着木盆的伙夫兵。那伙夫兵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大人,这是……这是今日的军粮。” 木盆里,是黑乎乎的杂粮饼,上面还看得见沙土。 陆渊拿起一块,掰开,里面混杂着麸皮和不知名的草屑。他没有说话,直接走向伙房的方向。钱文柏和林铮带着三百亲兵,紧随其后。 军中粮仓前,几个看守的士兵见到这阵仗,吓得想要阻拦,却被黑甲卫士直接推开。陆渊一脚踹开粮仓大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粮仓里堆着几十个麻袋,陆渊随手划开一个,里面流出的是混杂着沙土的陈米。他又走向粮仓深处,那里有几个明显不同的箱子。林铮上前,一剑劈开锁头,箱盖打开,里面是雪白的精米,旁边还有几大块风干的肉干。 第71章 你们吃啥我就吃啥 “陆兄……”钱文柏看着这泾渭分明的两种粮食,气得说不出话。 陆渊没有发怒,他转身走出粮仓,对着外面围观的士兵,还有那些闻讯赶来的下级军官,平静地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角落。 “把我等带来的所有军粮,全部搬出来。” 三百黑甲卫士立刻行动,将他们货船上运来的精米、肉干、咸菜,一袋袋,一箱箱地搬了出来,堆在校场中央。 “架锅,生火,煮粥。” 命令简单而直接。十几口行军大锅被迅速架起,清水注入,雪白的米粒倒进锅中,大块的肉干被切碎,一同扔了进去。 很快,浓郁的肉粥香味飘散开来,弥漫了整个军营。 那些原本麻木操练的士兵们,一个个都停下了动作,喉头耸动,死死地盯着那十几口大锅。那是一种饿了很久的野兽,看到食物的表情。 粥煮好了。陆渊亲自拿起一个大碗,盛了满满一碗,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完一碗,他将空碗高高举起,对着校场上成千上万的士兵说。 “从今天起,我陆渊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吃不饱,就来找我这个巡抚!”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士兵们不再犹豫,纷纷拿着自己的碗冲了过来,黑甲卫士们立刻维持秩序,给每一个人盛粥。 场面有些混乱,但每一个领到肉粥的士兵,都蹲在地上狼吞虎咽,有的人甚至一边吃一边流泪。 帅帐内。 总兵陈屠夫听着亲兵的汇报,脸色铁青。他一把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 “好个白面书生!好手段!第一天来,就敢挖我的根基!” 一名心腹将领担忧地说。“总兵大人,他这一手,怕是很多兄弟的心都要向着他了。” “向着他?哼!”陈屠夫冷笑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他还真以为,靠几碗粥就能收买人心?” 深夜,陆渊的营帐内。 钱文柏还是忧心忡忡。“陆兄,你今日如此行事,等于彻底和陈屠夫撕破了脸。他必将视你为死敌,之后我们在凉州,恐怕寸步难行。” 陆渊擦拭着一把短刀,头也不抬。 “在京城,人心是算计出来的。在江南,人心是银子买来的。” 他停下动作,看着跳动的烛火。 “但在西北这地方,人心,是一碗饭,一腔血换来的。我要夺他的兵权,就要先夺走他手下士兵的命。” 钱文柏一愣。“夺命?” “不是性命。”陆渊将短刀归鞘。“是甘愿为我卖命的‘命’!” 话音刚落,帐外传来亲兵的通报。“大人,总兵府派人前来传话。” 来人正是白天的那个李虎,他这次的态度恭敬了许多。 “陆大人,我家总兵大人说,今日军务繁忙,怠慢了大人。为了给大人赔罪,也为了展示我凉州军的雄风,特意在明日校场,举办一场军中大比武,请大人务必赏光观礼。” 钱文柏立刻警惕起来。 陆渊却笑了。“好。请回复陈总兵,本官明日,一定准时到场。” 李虎走后,帅帐之内,陈屠夫对着自己的心腹低声吩咐。 “明日比武,刀剑无眼。给我安排几个最悍不畏死的家伙,在混战中,让巡抚大人‘意外’坠马,被乱兵踩死。做得干净点!” 校场之上,尘土飞扬。 凉州总兵陈屠夫坐在主位上,看着场中两名士兵赤膊相搏,脸上挂着一抹玩味的笑。他身旁的钱文柏却是坐立不安,一杯茶水早已凉透。 “陆兄,这不对劲。”钱文柏压低了声音,“说是大比武,可这处处都透着杀气。” 陆渊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场下。 按照流程,接下来是骑术比试。亲兵牵来一匹高大的河西马,毛色油亮,神骏非凡。 “巡抚大人远道而来,不如先请大人为我凉州健儿展示一番京城骑术?”陈屠夫高声提议,满脸的“诚恳”。 不等陆渊拒绝,他已经拍手示意。 钱文柏正要开口阻拦,陆渊却已站起身,走下观礼台。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就在他双腿夹紧马腹的一瞬间,那匹神骏的战马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整个身体几乎直立起来,想要将背上的人狠狠甩下。 “陆兄小心!”钱文柏惊呼出声。 陈屠夫嘴边的笑意更浓。 陆渊却在马背上稳如泰山,他没有去拉缰绳,反而在马背上借力一点,整个人凌空跃起,在空中一个翻转,轻飘飘地落在了三步之外。 那匹烈马还在疯狂地尥着蹶子,一名亲兵上前查看,很快便在马鞍下发现了一根淬了毒的钢针。 钱文柏的脸色彻底白了。 “哎呀呀,巡抚大人受惊了。”陈屠夫假惺惺地站起来,“定是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没有备好马具!来人,给我拖下去重打八十军棍!” 场面一片骚乱,但杀机并未就此停止。 接下来的箭术比试,陈屠夫邀请陆渊到靶场边“近观”,以示尊重。几轮箭雨过后,竟有数支羽箭偏离了靶心,呼啸着射向陆渊所在的方位。 寒光一闪,林铮出鞘的剑在空中划出几道残影,将那几支冷箭尽数劈落在地。 钱文柏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意外,纯属意外!”陈屠夫还在那里高声辩解,“今日的风,实在是太大了些。” 陆渊终于转过身,他走向校场中央,打断了陈屠夫的表演。 “陈总兵的兵,武艺确实精湛。” 陈屠夫以为他要发作,正准备继续用言语搪塞。 陆渊却继续说:“本官从京城为陛下带来一些‘新玩意’,也想请总兵大人品鉴一二。” 说完,他对着身后一挥手。 “出列!” 三百名黑甲卫士齐步走出,他们没有穿戴凉州军那种笨重的铁甲,身上是统一的黑色劲装,行动间悄无声息。他们手中也没有拿刀剑,而是每人扛着一杆黑沉沉的长管状器物,在日光下反射着幽暗的金属光泽。 第72章 烧火棍嘛? 凉州军的官兵们看着这三百人和他们手里的怪东西,先是疑惑,随即发出一阵哄笑。 “那是什么?烧火棍吗?” “总兵大人,巡抚大人这是要给我们表演戏法?” 李虎凑到陈屠夫耳边低语:“大人,看着像是前朝用过的那种火铳,中看不中用,十步之外连层牛皮都打不穿。” 陈屠夫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哈哈大笑起来:“好!本官今日倒要开开眼,看看巡抚大人带来了什么宝贝!” 陆渊没有理会周围的嘲讽。 “立盾!” 亲兵们将十几面足有三指厚的硬木盾牌立在了两百步之外。这种盾牌,是凉州军用来抵御重弩的,坚固无比。 看到这一幕,校场上的笑声更大了。 “两百步?他莫不是疯了?这个距离,神射手也未必能保证射中!” “就算射中了,又能如何?给盾牌挠痒痒吗?” 陈屠夫也觉得陆渊是在自取其辱,他端起茶杯,准备看一出好戏。 陆渊走到阵前,没有多余的废话。 “三段击,预备!” 三百亲兵立刻分为三排,动作整齐划一,第一排士兵半跪在地,将手中的长枪架起。 “第一排,开火!” 命令下达。 没有弓弦的绷紧声,也没有利刃的破空声。取而代之的,是三百道命令合成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团团白色的浓烟从枪口喷出,伴随着刺目的火焰。整个校场都被这雷鸣般的炸响震得陷入了瞬间的死寂。 许多凉州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捂住了耳朵,甚至有人腿一软坐倒在地。 陈屠夫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当硝烟被风吹散,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远处的盾牌。 笑声,戛然而止。 只见那些坚固的厚木盾牌,此刻已经不成样子。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边缘处木屑翻飞,有几面盾牌甚至从中间整个被撕裂开来,变成了两截烂木头。 这怎么可能? 所有凉州官兵的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还没等他们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陆渊的命令再次响起。 “第二排,开火!” 又是一阵齐整的轰鸣。 “第三排,开火!” 雷鸣第三次炸响。 第一排的士兵在后两排射击的间隙,已经完成了弹药的重新装填,再次举起了枪。 三排士兵轮番射击,密集的轰鸣声连成一片,在校场上空回荡。那可怕的声浪和持续不断的火力,彻底摧毁了在场所有冷兵器士卒的心理防线。 他们看着那连重弩都难以撼动的盾牌阵,在短短几十息的时间内,就被彻底摧毁成了一堆朽木。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陆渊缓缓走到一面被打穿的盾牌前,用手指拂去上面的木屑。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校场上成千上万名已经面无人色的凉州官兵。 “现在,本官想问问诸位,是我手中的这种‘道理’比较硬,还是你们手中的刀剑,比较利?” 无人应答。 许多士兵不自觉地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任凭兵器掉在地上。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帅帐内。 陈屠夫失魂落魄地来回踱步,他一脚踢翻了桌案,上面的文书洒落一地。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常规的手段,阴谋诡计,在那种能召唤天雷的武器面前,都只是一个笑话。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最后一丝疯狂。他扑到桌案前,抓起笔,在一张白绢上飞快地写着什么。他的手抖得厉害,墨汁滴得到处都是。 写完,他将白绢塞进一个蜡丸,叫来自己的心腹亲兵。 “立刻!八百里加急!亲自送到侯爷手上!” 那亲兵接过蜡丸,不敢多问,转身便冲出帐外。 帅帐内只剩下陈屠夫一人,他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 蜡丸里的信上,只有一句话。 “妖人携‘天罚’而至,凉州恐失,请侯爷速派‘苍狼’前来剿灭!” 夜色如墨,总兵府内却灯火通明。陈屠夫没有睡,他面前站着李虎和另外几名心腹将领,桌上的酒菜未动分毫。校场上的那阵雷鸣,至今还在他耳边回荡。 “大人,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妖法?”一个将领心有余悸地问。 “不管是什么。”陈屠夫用力一拍桌子,“从明日起,关闭凉州四门,许进不许出。切断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我已经向侯爷求援,‘苍狼’一到,就是这白面书生的死期!” 李虎脸上带着一丝忧虑。“可他手下那三百人,还有那种武器……” “三百人能守住偌大一个凉州城吗?”陈屠夫冷哼一声,“他断了粮草,没了消息,就是瓮中之鳖!传令下去,全城戒严,就说有异族奸细混入。凡是与巡抚一行人接触者,格杀勿论!” “是!”几名将领齐声应道。 同一片夜空下,陆渊的营帐内,烛火摇曳。钱文柏刚刚带回了最新的消息,他的脸上满是焦急。 “陆兄,陈屠夫要封城!他这是要关门打狗!” 陆渊正在擦拭一杆黑色的长枪,动作不急不缓。他身前,还站着三个惴惴不安的凉州军校尉。这三人,正是在白天被火器威力震慑后,主动前来示好的中下级军官。 “封城?”陆渊放下手中的布条,看着那三名校尉,“三位觉得,这凉州城,他封得住吗?” 为首的校尉姓张,他壮着胆子开口:“大人,陈总兵在凉州经营多年,军中九成将领都是他的心腹。他若下了死命令,我们……我们人微言轻,恐怕……” “人微言轻,才好办大事。”陆渊打断了他。“我问你们,陈屠夫克扣的军饷,贪墨的粮草,你们甘心吗?手下兄弟们连饭都吃不饱,还要替他卖命,你们愿意吗?” 三人沉默不语。 “他能给你们的,无非是残羹冷炙。而我,可以给你们想要的全部。”陆渊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 那是一面纯金令牌。 先斩后奏! 三个校尉的呼吸都停滞了。 陆渊又拿出另一叠文书,扔在桌上。“这是陈屠夫这些年贪墨军饷,私通异族商贾的账本。证据确凿。” 第73章 清君侧,为国除贼 他拿起桌上一卷空白的明黄绢布,摊开,提起笔,蘸饱了墨。 “钱文柏。” “在!” “拟旨。” 钱文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快步上前,开始磨墨。三个校尉看着陆渊的动作,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陆渊笔走龙蛇,口中念念有词。“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凉州总兵陈屠夫,贪墨军饷,治军不严,通敌叛国,罪大恶极。诏即刻免去其一切职务,由巡抚陆渊暂代总兵一职,并将其押解进京,听候三法司会审。钦此。”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印,盖了上去。一份足以以假乱真的“皇帝密诏”,就此完成。 张校尉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大人!大人!这……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啊!” “他陈屠夫勾结镇北侯,意图谋反,才是灭九族的大罪。”陆渊将那份“密诏”拿在手中,吹了吹上面的墨迹。“我这是清君侧,为国除贼。你们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跟着我,将来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另一条,就是现在走出这个营帐,然后被当成陈屠夫的同党,一并清除。” 冰冷的选择,不带任何温度。 张校尉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反应中看到了恐惧与挣扎。最终,张校尉一咬牙,单膝跪地。 “末将……愿为大人效死!” 另外两人也立刻跪下。“愿为大人效死!” “好。”陆渊点头,“张校尉,你立刻带人控制武库。其余二人,随我亲兵,包围总兵府。” 子时。 总兵府外,三百名黑甲卫士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占据了所有要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府邸的每一个角落。张校尉带着几十名刚刚倒戈的凉州士兵,堵住了大门。 林铮一脚踹开府门。 府内卫队惊醒,举着刀冲了出来,却在看到门口那三百个沉默的杀神和他们手中那可怕的武器时,瞬间停住了脚步。 陆渊手持金牌与“密诏”,缓步走进。“奉旨办案!凉州总兵陈屠夫涉嫌谋逆,所有人等,放下武器,胆敢反抗者,以同罪论处!” 卫队头领看着那面金牌,又看看那份黄绫诏书,再看看那些对准自己的枪口,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有人带头,其他人便再无反抗的意志。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陈屠夫在睡梦中被惊醒,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就被林铮一把从床上揪了起来,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了院子里。 当他看清院中的阵仗,看清陆渊手中的“密诏”时,整个人都傻了。 “不!不可能!假的!这是假的!”他疯狂地咆哮,“你竟敢假传圣旨!” 陆渊没有理会他的叫喊,只是对林铮说:“堵上他的嘴,拿下。” 一场快如闪电的政变,在陈屠夫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尘埃落定。 总兵府的大堂内,陆渊坐在主位。陈屠夫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地上。张校尉站在一旁,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大人,这假传圣旨……”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陆渊将那份他亲手写的“密诏”,凑到烛火前,点燃。绢布在火焰中蜷曲,很快化为灰烬。 他拿出另一份空白的圣旨,和一张纸,放在张校尉面前。 “现在,你立刻以陈屠夫的名义,向镇北侯发求援信。”陆渊缓缓开口,“就说凉州城内发现大量异族奸细作乱,请求侯爷速派‘苍狼’骑前来支援平叛。” 张校尉惊得说不出话。 陆渊又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一封给皇帝的密折,详细说明了自己发现陈屠夫谋逆,为保西北安危,不得已行霹雳手段,先斩后奏的举动。 他将两份信函都推到张校尉面前。 “一封送给狼,一封送给龙。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夜起,凉州姓陆。” 陆渊看着张校尉。 “你若办好了这两件事,这凉州总兵的位置,就是你的。” 张校尉看着桌上的两封信,又看看地上的陈屠夫,最后看看平静的陆渊,只觉得浑身发冷。他终于明白,自己投靠的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他拿起笔,手抖得厉害。 陆渊不再看他,他站起身,走到大堂门口,看着外面肃立的黑甲卫士。 镇北侯最精锐的“苍狼”铁骑,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以为自己是来剿灭叛乱的援军,却不知,他们即将踏入的,是一个为他们精心准备好的战场。 一场以“平叛”为名的战争,即将开始。 天色未明,总兵府的大堂却已站满了人。 火把的光摇曳不定,将人影在墙壁上拖拽得扭曲怪异。 昨夜的兵变快得让绝大多数人没有反应过来,凉州城四门紧闭,一股诡异的死寂笼罩着军营。 大部分士兵都蜷缩在营房里,抱着兵器,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恐惧而又迷茫。 张校尉带着亲信控制了武库与几处要道,可他能清晰感觉到,这种控制力薄弱得可怜。 各营的都尉、校尉们都在观望,没有人愿意第一个站队。 大堂中央,陈屠夫与他手下十余名心腹将领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陈屠夫的脸上还带着昨夜的难以置信,而他身边的一名独眼将领,却死死盯着主位上端坐的陆渊,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陆渊!” “你这假传圣旨,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 独眼将领挣扎着,脖子上青筋暴起。 “堂下看着的弟兄们,你们都瞎了吗?” “这白面书生要把我们所有人都拖下水,他要害死我们!” “跟着他就是死路一条!陈总兵才是朝廷钦命的总兵!他才是镇北侯的人!” 这番煽动性的咆哮,让原本就人心惶惶的中层军官们骚动起来,不少人交换着不安的表情,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 陆渊端起桌上的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甚至没有看那咆哮的将领一眼。 他只是对着钱文柏点了点头。 第74章 罪当斩 钱文柏会意,一挥手。 几名黑甲卫士将一口沉重的木箱抬了上来,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箱盖打开,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摞摞码放整齐的账本。 “诸位。” 钱文柏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朗声开口。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死寂的大堂里回响。 “开平五年,冬,凉州总兵陈屠夫,克扣军饷三万七千两,致使冬衣未能及时下发,边军冻毙一百二十三人,冻伤三百余人。” “此为户部下拨钱粮文书,此为陈屠夫上报朝廷‘战死’的名单。” 钱文柏将两份文书高高举起。 堂下,一名年长的都尉身体晃了一下,他的两个侄子,就是那年冬天“战死”的。 “开平六年,春,陈屠夫倒卖军械,将朝廷调拨的精铁长刀五百柄,铁胎弓三百张,经由白马关商道,卖与异族黑水部,获利一万两千两。” “同年秋,黑水部以精铁长刀破我军阵,斩杀我凉州将士七十八人。” 钱文柏又拿起一本账册。 “此为兵部武库司出库单,此为黑水部商人的画押供状。” 堂下的骚动更大了。 士兵们可以不在乎谁当总兵,但他们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兄弟死在自己人的兵器下。 “开平七年……” 钱文柏一条条宣读下去,每一条罪状,都对应着一笔血债,都对应着这些年凉州士兵们挨过的饿,受过的冻,流过的血。 那名独眼将领的咆哮,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他脸上的蛮横变成了灰败。 “够了。” 陆渊终于开口。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 他走到林铮身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 林铮解下腰间的佩刀,双手奉上。 陆渊握住刀柄,走向那还在叫嚣的独眼将领。 “罪证确凿,按律当斩,以儆效尤!”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 一颗人头滚落在地,腔子里的血喷出数尺之高,溅了旁边几名将领一脸。 大堂之内,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镇住了。 不等众人反应,陆渊将带血的刀扔回给林铮,吐出两个字。 “行刑。” 三百名黑甲卫士齐齐上前一步,举起了手中的火铳。 “砰!砰!砰!” 连绵不绝的轰鸣声在大堂内炸开,浓烈的硝烟瞬间弥漫。 陈屠夫和他剩下的那些心腹死忠,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密集的铅弹打成了筛子,软软地倒在血泊里。 雷霆手段,彻底击溃了所有人的侥幸。 大堂内外,数千名军官士兵,鸦雀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陆渊走回主位,坐下。 他拿起一方崭新的总兵大印。 “张校尉。” 张校尉一个激灵,双腿发软地走出队列,跪倒在地。 “末将在!” 陆渊将那沉重的铜印,隔空抛了过去。 张校尉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冰冷沉重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从今日起,你便是凉州总兵。” 陆渊又点了另外几名昨夜最早投诚的校尉的名字。 “王都尉,你暂代副总兵之职。” “李参将,你掌管军法。” 一套清晰的班底,在血腥中迅速建立。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个道理,简单又直接。 做完这一切,陆渊对着钱文柏使了个眼色。 “开陈屠夫私库!” 钱文柏高声宣布。 数十口更大的箱子被羽林卫抬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斧子劈开锁头。 箱盖打开,刺目的光芒让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 里面不是账本,是堆积如山的,白花花的银锭。 士兵们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所有银两,一半,犒赏全军!” 陆渊的声音压过了所有杂音。 “士兵每人,先发十两安家银!” “军官加倍!”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 “巡抚大人威武!” “巡抚大人威武!” 刚才的恐惧,瞬间被这种最原始的狂热所取代。 当第一批装着银子的托盘被送到士兵们面前,当他们亲手拿到那沉甸甸的十两银子时,所有的疑虑和不安都烟消云散。 这才是最实在的。 陆渊站起身,看着下面沸腾的人群,再次加码。 “传令下去!将陈屠夫私库里囤积的肥猪、肥羊,全部宰杀!犒劳全军!” “从今日起,凉州军饷翻倍!” “顿顿有肉!” 欢呼声几乎要掀翻总兵府的屋顶。 很快,上百口大锅在军营里架了起来,酒肉的香气,混合着金钱的诱惑,彻底征服了这些苦惯了的糙汉子。 在全军狂欢的气氛中,陆渊走上演武台。 他看着下面一张张因为酒肉和银钱而涨红的脸。 “弟兄们!” 他的声音传遍整个校场。 “你们不是炮灰!” “你们是大夏的屏障,是帝国的长城!” “你们流的血,就该换来荣耀和金银!你们卖的命,就该让家人妻儿吃饱穿暖!” “过去你们吃不饱,穿不暖,那是陈屠夫那样的国贼蛀虫蒙蔽了朝廷,贪墨了你们的血汗钱!” “从今天起,不会了!” 陆渊指向身后的神机营卫士。 “我会将他们手中的雷霆之威,全部传授给你们!” “我将重编凉州军,用全大夏最精良的武器武装你们!让你们每一个人,都成为以一当十的精锐!” 士兵们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狂热地呼喊着。 陆渊抬手,压下声浪。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 “吃饱了!喝足了!银子也拿到手了!” “现在,该干活了!” 他环视全场,一字一顿。 “镇北侯最精锐的‘苍狼’铁骑,正杀气腾腾地赶来!” 喧闹的校场,再次安静下来。 “他们不是来救你们的,他们是来灭口的!是来夺走你们刚到手的银子,抢走你们锅里的肉!” 陆渊拔出腰间的刀,指向远方。 “想保住你们今天的荣华富贵,想让你们的家人从此过上好日子!” “就跟我一起,把传说中的‘苍狼’,变成草原上的死狼!” 第75章 狼烟起西北,新军初啼鸣 总兵府的血腥味尚未散尽,大锅里炖肉的香气已经飘满了整个凉州大营。 银子和酒肉的狂欢只持续了半夜。 天刚蒙蒙亮,尖锐的哨声就撕裂了黎明前的宁静。 宿醉未醒的士兵们被粗暴地从营房里拖了出来,骂骂咧咧地在校场上集合。 陆渊站在高台上,身上还穿着昨日的便服,但无人敢小觑。 他身前,是新任总兵张校尉,现在应该叫张总兵了。 张总兵脸上带着一丝不安,高声宣读着新颁布的军法。 “自今日起,凡闻鼓不进,闻金不止者,斩!” “临阵脱逃,动摇军心者,斩!” “克扣军饷,私藏军械者,斩!” 一连串的“斩”字,让台下刚刚还沉浸在富贵梦里的士兵们,彻底清醒过来。 昨日的血还未干透,那三百支火铳喷吐的死亡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当然,有罚就有赏。” 陆渊走上前一步,接过了话头。 “斩敌一级,赏银十两,官升一级。” “破敌一阵,全队赏银千两。” “此战过后,论功行赏,活着的,加官进爵。死了的,抚恤金加倍,送到你们家人手上,我陆渊亲自督办!” 没有虚无缥缈的忠君爱国,只有最实在的利益交换。 这些在边地苦寒之地挣命的汉子,只认这个理。 台下,士兵们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一些人攥紧了拳头。 改革的刀,不止砍向了军纪。 城西的铁匠铺,一夜之间被羽林卫接管,烧得通红的熔炉彻夜未熄。 陆渊拿着几张画满了奇怪符号和精密尺寸的图纸,亲自站在炉火前,对着一群战战兢兢的工匠发号施令。 “枪管的长度,再加三寸。” “内壁要反复打磨,务必光滑如镜。” “这个叫‘准星’的东西,必须和枪管尾部的‘照门’在一条直线上。” 工匠们听得云里雾里,但看着旁边黑甲卫士手中那根能轻易撕碎重盾的“烧火棍”,没人敢有丝毫怠慢。 三天后,第一批五十支改良后的火铳被送到了校场。 它们比之前的更长,也更重,黑沉沉的枪身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陆渊没有多言,亲自端起一支。 他让林铮在两百五十步外,立起了一面双层牛皮包裹的木盾。 这个距离,已经超出了寻常弓弩的有效杀伤范围。 校场周围,不少闻讯赶来的军官和百姓都在窃窃私语。 陆渊没有理会,他熟练地填装火药,塞入铅弹,压实,举枪。 所有动作行云流水。 “砰!” 一声比之前所有火铳都要沉闷的巨响炸开。 远处的木盾猛地一震,正中央爆开一个拳头大的窟窿,木屑四溅。 人群中爆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这还是烧火棍吗?” “妖法,一定是妖法!” 陆渊放下还在冒着青烟的火铳。 “这不是妖法。” 他对着全场士兵说。 “这是科学。” “从今天起,你们每个人,都要学会使用这种武器。” “我将重编凉州军,设神机营,凡考核优异者,皆可入营,军饷再翻一倍!” 士兵们彻底疯狂了。 如果说之前的银子和酒肉是收买,那现在这毁天灭地的力量,就是征服。 没人想在战场上拿着腰刀,去面对这样恐怖的武器。 唯一的活路,就是自己也拥有它。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凉州大营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战争机器。 陆渊兑现了他的承诺。 他与士兵们同吃同住,睡在潮湿的营房里,啃着同样的黑面馍。 训练场上,他亲自端着火铳,为士兵们示范“三段击”的每一个动作。 “第一排,射击!” “后退!填装!” “第二排,上前,射击!” 林铮则化身最严厉的教官,任何一个动作不到位,就是一记毫不留情的鞭子。 与此同时,钱文柏也没闲着。 他带着人丈量土地,从陈屠夫的私库里取出粮食和种子,分发给城外的流民。 他还组织人手,开始疏通荒废多年的水渠。 一种叫“土豆”和“玉米”的高产耐旱作物,被宣布为巡抚大人从海外寻来的仙种,强制要求所有开荒的农户必须种植。 军心与民心,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陆渊汇集。 半个月后,一场公开的演武在凉州城外举行。 三千名新编的神机营士兵,排成整齐的方阵。 随着陆渊一声令下。 “开火!” “砰砰砰砰砰!” 连绵不绝的轰鸣声汇成一道滚滚惊雷,三千支火铳喷吐出肉眼可见的死亡弹幕。 对面山坡上,数百个作为靶子的草人瞬间被打得千疮百孔,一些甚至直接被撕成了碎片。 那种来自钢铁和火药的绝对暴力美学,让所有围观的凉州百姓和守旧军官,陷入了长久的失神。 他们终于具体地理解了,陆渊凭什么敢杀总兵,凭什么敢叫板镇北侯。 因为他的道理,真的更硬。 演武结束当晚,总兵府内,灯火通明。 钱文柏展开一张巨大的西北堪舆图,上面用红色的朱砂,标注出了一条蜿蜒的行军路线。 “大人,‘苍狼’的斥候已经越过了黑山卫。” “他们的主力大概有五千骑,全是镇北侯麾下百战余生的精锐。” “带队的是侯府的义子,号称‘漠北孤狼’的呼延豹,此人嗜血好杀,尤善长途奔袭。” 钱文柏的手指点在凉州城外的一处狭长地带。 “按照他们的脚程,最迟后日,就会兵临城下。” “来得正好。” 陆渊的视线落在地图上的一处峡谷。 那峡谷名为“一线天”,两侧是陡峭的山壁,中间只容三骑并行。 “传我将令。” 陆渊的声音很平静。 “神机营,于今夜子时出发,在‘一线天’两侧山体设伏。” “把我们所有的火药、滚木、雷石,都搬到那里去。” “再命人连夜在谷口挖掘陷坑,铺上伪装。” 张总兵听得心惊肉跳。 “大人,‘苍狼’铁骑,名震天下,我们这点人……在野外设伏,是不是太冒险了?” “冒险?” 第76章 峡谷血战,苍狼折戟 陆渊看了他一眼。 “张总兵,你觉得他们是来跟我们讲道理的?” “他们是镇北侯的私兵,不是朝廷的主师。此来名为平叛,实为灭口。” “我们,连同这凉州城里所有知道陈屠夫是怎么死的人,都是他们要灭的口。” “我们锅里的肉,怀里的银子,都是他们要抢的东西。” 冰冷的话语,让大堂内所有将领都不寒而栗。 陆渊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外面星光璀璨的夜空。 “此战,无关忠义,只为生死。” “赢了,我们继续吃肉喝酒,睡安稳觉。” “输了,连同我们的家人,都会被那些饿狼撕成碎片。” 他缓缓转身,一套崭新的黑铁甲胄已经被亲兵捧上。 陆渊在林铮的帮助下,一件件穿戴整齐。 冰冷的甲片贴在身上,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他拿起头盔,戴上。 最后,他亲自拿起一支改良过的火铳,走出大堂。 校场上,三千神机营将士已经集结完毕,火把如林。 陆渊走上高台。 “弟兄们!” 他的声音透过面甲,带上了金属的质感。 “镇北侯的‘苍狼’,来了!” “他们是来夺走你们刚到手的银子,抢走你们锅里的肉,烧了你们的房子,侮辱你们的妻女!” “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三千人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我陆渊,与你们同在!” 陆渊举起手中的火铳,指向西北方向的夜空。 “我们身后,就是凉州,就是我们的新家!” “此战,有进无退!” “不破苍狼,誓不为人!” “不破苍狼!誓不为人!” 山呼海啸般的誓言,在夜空中回荡。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疯了般地拍马冲入大营,翻身滚下马鞍。 “报!” “启禀巡抚大人,‘苍狼’铁骑前锋已至五十里外!” “西北方向,狼烟四起!” 所有人齐齐向西北望去。 漆黑的夜幕尽头,一道淡淡的黑色烟柱,正笔直地刺向星河。 一线天峡谷。 拂晓前的空气,带着刺骨的寒意。 山壁两侧,数千名凉州士兵蜷缩在岩石与灌木之后,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他们的身体因为寒冷与紧张而微微发抖,但手里那根沉甸甸的铁管子,却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底气。 高处,陆渊俯瞰着下方蜿蜒的谷道,身后的黑色大氅在微风中纹丝不动。 钱文柏搓了搓手,压低了嗓子。 “大人,他们真的会从这里走?” “会。” 陆渊吐出只有一个字。 “这是通往凉州最近的路,呼延豹自负‘苍狼’铁骑天下无双,不会屑于绕远路。” 蹄声,由远及近。 初时细微,而后汇成一片沉闷的雷鸣,震得脚下山石都在颤动。 一支玄甲骑兵洪流,出现在峡谷的入口。 他们队形严整,马背上的骑士个个气息剽悍,盔甲在晨曦的微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冷芒。 为首一员年轻将领,跨骑一匹通体雪白的战马,正是镇北侯世子,陆明。 他环顾了一下这狭长的地形,嘴角露出一丝轻蔑。 一名斥候上前。 “世子,此地名为一线天,地形险要,是否需要探查?” 陆明用马鞭遥指谷口。 “一群靠着哗变上位的乌合之众,也配在本世子面前玩弄伏击的把戏?” “传令下去,全军加速通过,天亮之前,我要在凉州城头喝早茶!” “是!” “苍狼”铁骑再无犹疑,加速涌入狭窄的谷道。 马蹄声愈发密集,骑士们的呼喝与谈笑声在山谷中回荡,他们完全不把这趟“平叛”放在心上。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次武装游行。 陆渊静静地看着下方涌动的铁流,看着他们最精锐的前锋部队完全进入了最狭窄的中心地带。 他缓缓举起了右手。 峡谷中,陆明的战马突然有些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他正要呵斥,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就在此刻,陆渊的右手猛然挥下。 “开火!” 张总兵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这两个字。 没有惊天动地的战鼓,没有响彻云霄的号角。 只有一声。 一声由数千响动汇聚而成的,独一无二的,前所未闻的,撕裂天地的巨响。 “轰!” 峡谷两侧的山壁上,瞬间爆开数千团橘红色的火焰与浓厚的白烟。 无数肉眼难辨的铅丸,裹胁着死亡的气息,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金属风暴,当头罩向谷底的“苍狼”铁骑。 正在高速奔驰的陆明,只觉得一股巨力从侧面撞来。 他身旁的亲卫连人带马被打成了一团血雾,温热的液体溅了他满头满脸。 他胯下的白色宝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马颈上爆开几个血洞,轰然倒地。 陆明在最后关头翻身跃下,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才稳住身形。 他抬起头,看到了炼狱。 战马在哀鸣中倒下,骑士被无形的力量从马背上掀飞。 坚固的玄铁盔甲在铅弹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一个又一个百战余生的精锐骑士,在完全没明白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身体爆开血花,栽落马下。 人仰马翻。 惨叫与哀嚎瞬间取代了之前的谈笑风生。 原本严整的冲锋队列,在第一轮齐射之下,就变得支离破碎,混乱不堪。 “稳住!稳住!” “这是什么妖法!” “冲锋!冲过去!” 陆明从地上爬起来,拔出腰间的佩刀,目眦欲裂。 他终于看清了山壁上那些手持“烧火棍”的凉州兵。 就是那东西,瞬间让他引以为傲的精锐骑兵损失惨重。 “冲锋!全军冲锋!杀了他们!” 陆明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形。 残存的骑兵们试图重整队形,催动战马,向着前方发起决死冲锋。 然而,战马刚刚提速,前排的骑兵便连人带马齐齐消失。 地面塌陷下去,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深坑,坑底是削尖的木桩。 “轰隆隆!” 山壁两侧,早已准备好的滚木雷石被推下,带着巨大的动能砸入混乱的骑兵队伍中,每一次撞击都带起一片血肉模糊。 退路,被滚石堵死。 前路,是死亡陷阱。 头顶,是催命的弹雨。 “第二轮!放!” “轰!” 又是一轮齐射。 这一次,是针对那些挤在一起,动弹不得的骑兵。 杀戮的效率高得令人发指。 曾经不可一世的“苍狼”铁骑,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成了待宰的羔羊。 第77章 凉州大胜 陆明的脑袋嗡嗡作响,他死死盯着高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个被他父亲视为弃子,被他视为耻辱的庶兄,陆渊。 “陆渊!” 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你这个卑鄙的杂种!有胆就下来与我一战!” 陆渊没有回应他的叫骂。 他只是抬了抬手。 “神机营,自由射击,三段击准备。” “正面压上去。” 山谷正面,张总兵率领的凉州步兵方阵开始缓缓推进。 “第一排,射击!” “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苍狼骑兵应声倒下。 “后退填装!第二排,上前!射击!” 他们用一种冷酷而高效的方式,不断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凉州军的士兵们,看着曾经让他们闻风丧胆的“苍狼”在自己的武器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恐惧彻底转化成了狂热。 就在这时,峡谷后方,也响起了喊杀声。 钱文柏率领一支轻骑,堵住了唯一的退路,开始从背后蚕食溃散的敌人。 前后夹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苍狼”,陷入了绝境。 陆明双目赤红,他知道,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如此窝囊。 他看到了陆渊正带着一队黑甲卫士从山壁上冲下来,直奔他而来。 “我要杀了你!” 所有的理智都被仇恨吞噬,陆明提刀迎了上去。 刀光凌厉,直劈陆渊面门。 陆渊侧身避开,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欺近。 陆明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只黑洞洞的短管火铳已经对准了他的胸口。 “砰!” 剧痛从肩膀传来,陆明握刀的手臂一软,佩刀当啷落地。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肩膀上的血洞,身体晃了晃。 陆渊没有停顿,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 陆明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 冰冷的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林铮带着几名卫士,将他死死按住。 陆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镇北侯世子,陆明?” “你输了。” 当主将被擒的消息传遍战场,“苍狼”铁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们扔下武器,跪地投降。 曾经的骄傲与荣耀,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被砸得粉碎。 陆渊下达了命令。 “收缴兵器,接受投降,胆敢反抗者,杀无赦!” 战斗迅速平息。 打扫战场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 数千匹上好的北疆战马,无数精良的兵器铠甲,都成了凉州军的战利品。 而数千名垂头丧气的“苍狼”俘虏,被集中看押在一起。 陆渊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人立起一面缴获来的重骑兵盾牌。 他亲自举起一支改良过的火铳,在两百步外,扣动了扳机。 “砰!” 坚固的盾牌应声而裂。 所有俘虏的身体都重重一颤。 他们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陆渊放下火铳,环视着这些昔日的精锐。 “从今天起,‘苍狼’这个名号,将从西北除名。” 京城。 镇北侯府。 八百里加急的信报,不是送往皇城,而是先一步叩开了侯府的角门。 信使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侯…侯爷!败了!苍狼…败了!” 书房内,原本正在擦拭一柄古玉如意的镇北侯陆战,动作一滞。 他缓缓抬头。 “你说什么?” “世子…世子他…全军覆没,被…被陆渊生擒了!” “哐当!” 那柄价值连城的古玉如意脱手而出,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 满屋的仆人瞬间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抖动,连呼吸都停了。 陆战没有暴怒,没有咆哮。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胸膛剧烈起伏,面部的肌肉在抽搐。 一股骇人的死寂,笼罩了整个书房。 过了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个野种……” 这几个字里蕴含的怨毒,让所有仆人把头埋得更深。 “封锁侯府,今天的事,谁敢泄露半个字。” “杖毙。” “是!” 管家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整个侯府的大门轰然关闭,气氛压抑得喘不过气。 然而,侯府的门关得住人,却关不住消息。 不到半个时辰,凉州大捷的正式战报,由兵部加急呈送至御书房。 整个大夏朝堂,炸了。 文华殿内,百官列序,气氛古怪。 起初只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凉州大捷!” “捷什么?不是说镇北侯派了苍狼铁骑去平乱吗?” “乱是平了,只不过,是凉州军把苍狼铁骑给‘平’了!” “什么?” “镇北侯世子陆明,被生擒了!三千苍狼,全军覆没!” 这个消息一经确认,整个朝堂彻底哗然。 那可是苍狼铁骑。 镇北侯赖以镇守西北,威慑朝堂的根本。 竟然败了? 还败在了一个月前被当成弃子,发配到凉州的陆渊手里?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以几位阁老为首的保守派官员,一个个面如死灰,身体都有些站不稳了。 他们交换着难以置信的讯息,每个人都从对方的反应里看到了末日般的惊恐。 龙椅之上,皇帝赵乾看完战报,久久没有说话。 他修长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一下。 两下。 极富节奏的敲击声,在大殿中回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突然,他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畅快淋漓的笑。 “好!” 赵乾站起身来。 “好一个陆渊!” “以贬谪之身,临危受命,整肃边防,大破强敌!当为我大夏所有臣子之楷模!” 他举起那份战报。 “传朕旨意!” “凉州巡抚陆渊,清扫积弊,扬我国威,功在社稷,赏黄金万两,锦缎千匹!” “着其即刻将罪臣陆明,押解回京,交由三法司会审!” “你们可以选择为镇北侯陪葬,也可以选择追随我,获得新生。” “我给你们一条活路,一条吃饱饭,有军饷拿,有功勋赏的活路。” 他的话语,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俘虏的耳中。 凉州大胜。 陆渊生擒镇北侯世子陆明的消息,插上翅膀,飞速传向京城,也传向了镇北侯府。 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 第78章 他的秘密才是真正武器 旨意一出,满朝皆惊。 这不仅是嘉奖,更是表态。 皇帝要用陆渊这把刀,去砍镇北侯这棵大树了。 镇北侯府。 皇帝的旨意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决绝。 陆战听完传旨太监尖细的宣读,脸上那层强装的平静终于被撕碎。 他挥退下人,独自站在厅中。 “砰!” 身旁的紫檀木长案被他一掌拍得四分五裂。 “赵乾!你敢!” 他的怒火不再压抑,宛如实质般要将整个厅堂点燃。 他最精锐的部队,他最疼爱的嫡子,转眼间,一个成了阶下囚,一个成了全军的功劳。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最看不起,最厌恶的那个庶子。 耻辱。 前所未有的耻辱。 陆战在厅中来回踱步,胸中的暴戾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算计所取代。 他不能等。 再等下去,等陆明被押解回京,等陆渊在西北彻底站稳脚跟,一切就都晚了。 必须先发制人。 他唤来心腹幕僚。 “立刻联系都察院的御史,还有我们在六部的所有人。” 幕僚躬身听令。 “弹劾陆渊。” 陆战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透着寒气。 “第一,伪造圣旨,擅杀朝廷总兵陈屠夫,此为大不敬。” “第二,私自调兵,伏击苍狼铁骑,此为谋逆之举。” “第三,构陷忠良,囚禁亲兄,此为不忠不孝。” “本侯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陆渊不是功臣,是乱臣贼子!” 幕僚心领神会。 “侯爷,光是朝堂上弹劾,恐怕……” “本侯知道。” 陆战打断他。 “发动我们在京城所有的人脉,给本侯造势。” “就说陆渊在西北勾结异族,修炼妖法,这才侥幸得胜。” “说他弑兄囚父,意图谋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要毁了陆渊的名声。 要用唾沫,把陆渊淹死。 要让皇帝在汹涌的民意和朝臣的压力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去办。” “是,侯爷。” 一场针对陆渊的狂风暴雨,在京城以惊人的速度酝酿成型。 宰相府。 杨相拿着同样的一份战报,却品出了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滋味。 他为陆渊的胜利感到欣慰,那孩子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但他也为陆渊的处境,捏了一把汗。 这一战,打得太狠,太绝。 几乎是把镇北侯府的脸皮,连同里子一起,扔在地上反复践踏。 以陆战的性格,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侯府那边,已经开始动手了。” 一名官员低声汇报。 “弹劾的奏章,已经雪片似的飞向了通政司。” “京城里的流言,也起来了。” 杨相放下战报,缓缓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风雨欲来的天色。 “他这是在悬崖上走钢丝啊。” “一子走错,满盘皆输。” 凉州,巡抚衙门。 与京城的风起云涌不同,这里平静得有些过分。 钱文柏拿着刚刚收到的京城密报,急得团团转。 “大人!侯府已经开始反扑了!他们这是要置您于死地啊!” “弹劾您伪造圣旨,擅杀命官,还要给您扣上谋反的帽子!” 陆渊正在擦拭一柄缴获来的短管火铳,动作不急不缓。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切。 “意料之中。” 他吹了吹铳口,淡淡开口。 “狗被逼急了,自然是要跳墙的。” 钱文柏急道。 “可我们远在凉州,京城的舆论,我们鞭长莫及啊!” “谁说我们鞭长莫及?” 陆渊将火铳放在桌上,抬眼看着钱文柏。 “立刻联系我们在江南的商会,把一线天峡谷之战的详细经过,给我传遍大夏每一个角落。” “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陈屠夫是如何克扣军饷,倒卖军械,鱼肉边军的。” “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苍狼铁骑是如何骄横跋扈,视凉州军为草芥的。” “更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凉州军是如何用新式武器,堂堂正正,击败强敌的。”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真相,就是我们最好的武器。” “笔杆子,有时候比刀剑更有用。” 钱文柏恍然大悟,立刻领命而去。 陆渊独自一人,站到窗前。 他知道,镇北侯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京城那座巨大的名利场,已经变成了一个针对他的绞肉机。 但他并不畏惧。 他缓缓转身,走向地牢的方向。 舆论战只是开胃菜。 真正的杀招,还锁在那间牢房里。 他那个高傲的、愚蠢的、现在应该已经彻底绝望的好弟弟,陆明。 他嘴里的秘密,才是能将镇北侯府连根拔起的真正武器。 凉州大牢。 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霉烂草料与绝望的气息。 墙壁上渗出的水珠,沿着粗糙的石砖滑落,在地上积成一滩滩暗色的水渍。 铁靴踩在湿滑地面上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甬道里回荡,格外清晰。 陆渊停在一间最深处的牢房外。 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拉开,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陆明被粗大的铁链锁着手脚,靠坐在墙角的一堆干草上。 曾经的锦衣华服早已被囚衣取代,但他脸上却没有丝毫阶下囚的狼狈。 他听见开门声,缓缓抬起头,看到陆渊的身影时,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意。 “野种,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他的话语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是来看我笑话,还是来求我饶你一命?” 陆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进去,拉过一张审讯用的木凳,坐下。 他与陆明之间,隔着三步的距离。 一个坐着,一个也坐着。 一个衣冠整洁,一个身陷囹圄。 “怎么,不敢说话了?” 陆明见他不语,笑意更盛。 “你以为你赢了?不过是用了些见不得光的妖术罢了。” “我告诉你,父亲的大军马上就到,到时候,不光是你,整个凉州城都要为苍狼铁骑陪葬!” “你现在跪下来求我,说不定我还能在父亲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让你死得痛快点。” 陆渊依旧沉默。 他只是看着陆明,那种平静,让陆明越发烦躁。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比任何怒骂都让他难受。 “你看什么看!” 陆明挣扎着想要站起,铁链哗啦作响。 “你这个下贱胚子,真以为自己赢了吗?我娘是侯府主母,我生来就是世子!你呢?你娘不过是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贱……” 第79章 夜审陆明 话音未落。 陆渊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缓缓展开。 他没有理会陆明的辱骂,只是平铺直叙地念了出来。 “兵部战报,镇北侯世子陆明,率苍狼铁骑三千,于一线天,被凉州边军全歼。” “陆明本人,生擒。”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陆明的耳朵里。 陆明脸上的狂傲僵住了。 “不可能!这是伪造的!” “区区凉州边军,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废物,怎么可能……” 陆渊没有与他争辩。 他收起战报,又取出了另一份黄绸卷轴。 明黄的颜色,刺痛了陆明的双眼。 “陛下圣旨。” 陆渊展开圣旨,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念。 他只是将圣旨的内容,朝向陆明。 上面的朱批大印,清晰可见。 陆明死死盯着那几个字,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押解罪臣陆明,即刻回京……交由三法司会审……” 他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 恐惧,开始从他的骨髓里渗出。 “三法司会审……” 陆渊终于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你身为世子,应该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 “如果父亲大人还想保你,来这里的,就不是兵部的战报和陛下的圣旨,而是侯府的私兵。” “你,被放弃了。” “不!” 陆明猛地抬头,双目赤红。 “父亲不会放弃我!我是他最优秀的儿子!他不会的!” “你撒谎!你这个野种在骗我!” 陆渊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是不会放弃一个优秀的儿子,但他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一枚没用的棋子。” “你败了,败得一塌糊涂,让他颜面尽失。” “现在,你对他而言,最大的价值,就是在京城刑部的大牢里,烂掉,闭嘴。” 陆渊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割开陆明最后的心理防线。 “回到京城,你面对的会是什么?” “刑部的大刑,都察院的问责,大理寺的审判。” “他们会一点点撬开你的骨头,让你交代侯府的每一笔账,每一个人。” “你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人人唾骂的罪人,而你的父亲,镇北侯大人,甚至不会为你收尸。” “不……不要再说了……” 陆明抱着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 “闭嘴!” 陆渊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 “告诉我我想知道的。” “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或者,我可以让你活着,送你回京,去品尝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牢房里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陆明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 许久。 他抬起头,那张曾经骄傲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涕泪横流的崩溃。 “我说……我都说……” 一个时辰后。 陆渊走出大牢,外面的天色已经微亮。 清晨的冷风吹在他脸上,却吹不散他内心的波澜。 他手中,多了一份口供。 一份足以让整个大夏王朝天翻地覆的口供。 镇北侯府在朝中安插的党羽名单,从六部侍郎到封疆大吏,盘根错节。 侯府与各地士绅勾结,侵吞田亩,操控盐铁的账本藏匿地点。 还有…… 最致命的一条。 镇北侯府私下里,一直在和北疆的异族部落做交易。 他们用大夏的精铁、兵器、甚至是铠甲,去换取异族的战马和黄金。 资敌通敌。 这是灭九族的死罪。 陆渊的心脏在胸膛里有力地跳动。 他本以为扳倒镇北侯府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却没想到,突破口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他这个愚蠢的弟弟,为了活命,把所有能卖的,都卖得干干净净。 【叮,宿主通过心理博弈,获取颠覆性情报,极大动摇敌对势力根基。】 【奖励:才气值+500。】 【解锁特殊技能:圣人之言(初级)。】 【圣人之言:你的言语将附带部分规则之力,更容易说服意志不坚定者。 陆渊没有理会脑海中的声音。 他展开那份刚刚由陆明亲手画押的供词。 他的视线,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德明。 一个以清廉刚正闻名朝野的言官领袖。 根据陆明所言,此人是镇北侯在京城最重要的一颗暗棋。 并且,这位王御史,与当朝三皇子赵王,过从甚密。 陆渊合上供词,原本清晰的局面,似乎又蒙上了一层更深的迷雾。 京城的水,比他想象中还要浑浊。 他抬头望向东方,那里,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 一场真正的风暴,就要来了。 天光乍亮。 凉州城头的血迹尚未完全干涸,一股新的秩序正在演武场上悄然建立。 数千名凉州边军士卒排列成阵,他们身上的破旧铠甲还带着昨日厮杀的痕迹。 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疲惫,敬畏,还有一丝藏不住的贪婪。 他们望着高台上那个年轻的身影,那个一夜之间颠覆了凉州,斩杀了总兵,又全歼了苍狼铁骑的男人。 陆渊站在高台之上,身旁是钱文柏与林铮。 他没有急着开口。 台下,几名资历颇深的老校尉彼此交换着复杂的讯号。 他们是陈屠夫的旧部,虽未参与谋逆,却也对这位新来的巡抚大人心存观望。 其中一名姓周的参将,上前一步,朝着高台拱手。 “大人神威,我等佩服。” 他的话语听似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只是,陈总兵虽死,可凉州军的规矩不能乱。” “如今我等群龙无首,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我等?这军饷与伙食,是否真能如大人昨日所言,长久如此?” 这番话问得极有技巧。 既是试探,也是在暗中挑拨。 他将普通士兵的担忧摆在明面上,暗示陆渊昨日的承诺不过是收买人心的权宜之计。 一旦陆渊离任,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几名校尉立刻跟着附和。 “周参将说的是啊,大人。” “我等都是粗人,只认军功和粮饷。” “大人毕竟是巡抚,总不能一直待在凉州,您走之后,我等该听谁的?”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士兵们的眼神开始游移,刚刚凝聚起来的狂热,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第80章 凉州新篇,军心所向固边防 钱文柏的额头渗出细汗,他想开口呵斥,却被陆渊一个平静的手势制止。 陆渊的视线扫过那几名带头的军官,将他们的面孔一一记下。 他终于开口了。 “你们说完了?” 他的音量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演武场的每一个角落。 周参将心中一凛,硬着头皮回答。 “我等也是为了弟兄们的前程着想。” “好一个为弟兄们着想。” 陆渊笑了。 那笑意里没有任何温度。 “林铮。” “在。” 林铮向前踏出一步,手按在了刀柄上。 “告诉他们,在本官这里,乱军心者,是什么下场。”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铮的身影动了。 黑色的刀光一闪而过。 周参将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一颗大好头颅便冲天而起。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身后的土地。 紧接着,另外几名附和的校尉也被身后突然出现的黑甲卫士一刀封喉。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演武场上,只剩下风声和士兵们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这雷霆万钧的手段镇住了。 陆渊走上前,一脚将周参将的无头尸体踢下高台。 “还有谁,想为弟兄们的前程着想?” 鸦雀无声。 之前还心存观望的旧部军官们,此刻全都低下了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很好。” 陆渊收回视线,从钱文柏手中接过一份明黄的卷轴。 他缓缓展开。 “陛下有旨。” 台下所有士兵,包括那些吓破了胆的军官,全部条件反射般地跪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凉州巡抚陆渊,清理积弊,平定叛乱,扬我国威。一线天峡谷一役,凉州边军上下一心,以少胜多,全歼叛军苍狼铁骑,功在社稷……” 陆渊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千钧。 他没有念那些歌功颂德的废话,只挑了最关键的部分。 “……兹令,凉州全军将士,官升一级,赏银百万两,以彰其功。阵亡将士,加倍抚恤。钦此。” 念完圣旨,陆将卷轴合上。 “都听清楚了?” “圣上的嘉奖,不是给我陆渊一个人的,是给你们每一个人的。” 他一挥手。 十几辆装满了银锭的大车被推上演武场。 阳光下,那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人睁不开眼。 “昨日承诺,军饷翻倍,伙食管够。今日兑现。” “此外,此役斩敌一人者,赏银十两。斩十人者,赏银百两,升任队长。” “所有赏赐,即刻发放。” 寂静。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吼。 “大人威武!” “吾皇万岁!” 士兵们的恐惧被巨大的惊喜和狂热彻底冲散。 昨日的许诺,今日的兑现,皇帝的嘉奖,还有那血淋淋的人头。 恩威并施,深入骨髓。 这一刻,凉州军的军心,才真正姓了陆。 巡抚衙门内。 陆渊将一份刚刚写好的方略递给了钱文柏。 “京城的旨意很快就会到,我必须押解陆明回京。” “在我离开之后,凉州知府一职,由你暂代。” 钱文柏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书,双手都在颤抖。 代理知府。 他从一个翰林院的穷书生,到如今执掌一州之地的封疆大吏,只用了短短数月。 “大人……这……卑职何德何能……” “我说你能,你就能。” 陆渊打断了他。 “这份是凉州未来三年的发展方略。军事上,淘汰老弱,组建新军,以火铳为核心,全面换装。我会留下三百黑甲卫士和全套图纸,由林铮负责此事。” 他看向一旁的林铮。 “林铮,凉州总兵的位子,也由你暂代。” 林铮猛地单膝跪地。 “属下万死不辞!” 陆渊点点头,继续对钱文柏说。 “经济上,清丈田亩,军户授田,与民休息。同时,建立兵工作坊,不仅要自给自足,还要能对外出售。凉州,不能再是一个需要朝廷输血的穷地方。” 他的规划,细致到了每一项的具体执行步骤。 一个自给自足,战力强悍的军事重镇的蓝图,在钱文柏眼前徐徐展开。 这彻底将凉州从镇北侯的版图中,活生生地剥离了出来。 【叮,宿主通过制度建设与人事布局,彻底掌控凉州军政。】 【奖励:才气值+300。】 解锁:经世致用(初级),可将脑内知识更高效地转化为可执行方案。 待林铮退下,书房内只剩下陆渊与钱文柏二人。 陆渊从袖中取出了另一份用油布包裹的密卷,放在桌上。 “文柏,这是给你的。” 钱文柏疑惑的打开。 里面不是公文,而是一份手绘的地图,上面标记着许多他看不懂的符号。 “这是……?” “凉州矿藏图。” 陆渊用手指点了点其中几个被红圈标记的位置。 “这几处,产出的不是普通的铁矿,而是一种可以极大提升钢铁韧性的稀有矿物。具体的冶炼方法,我也写在了后面。” 钱文柏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瞬间明白了这份地图的价值。 这足以让任何一个势力眼红。 “记住。” 陆渊凝视着他。 “在我没有下一步指示之前,封存它,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这些矿藏,是凉州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是我们日后,撬动整个天下的筹码。” “轻易动用,只会引来杀身之祸。” 钱文柏郑重地将密卷贴身收好,深深一揖。 “学生明白。” 陆渊走到窗前,望向东方的天空。 京城。 那座汇聚了天下权力的巨大漩涡,正等着他。 而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京城,紫禁之巅。 金銮殿内,香炉里升腾的檀香也压不住那股山雨欲来的凝重。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与雪片般的弹劾奏折,一前一后抵达了御书房,又被原封不动地摆在了朝堂之上。 一份是捷报,一份是罪状。 主角都是同一个人。 陆渊。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寂静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飘向队列前方的两个人。 当朝宰相,杨恭。 镇北侯,陆战。 一个神态自若,一个面沉似水。 终于,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德明站了出来。 他手中捧着一叠厚厚的奏章,几乎要没过他的下巴。 “陛下。” 王德明的声音洪亮,充满了某种悲愤的“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