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就坐在那张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后,身着一袭素色常服,正全神贯注地批阅一份公文。他没有抬头,只是从笔墨间隙中,淡淡地说了一句。
“坐。”
陆渊依言在下首的客座坐下。那是一张硬木椅子,没有软垫,坐上去便让人不自觉地挺直腰背。
书房内很安静,静得能听见窗外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张居正手中那支朱笔画过纸张,仿佛利刃裁冰的细微声响。
婢女悄无声息地奉上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下。茶是普通的雨前龙井,入口微苦,回味甘醇,一如其主。陆渊端着茶杯,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位大周朝的擎天之柱。他鬓角已有些许风霜,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是长期劳心所致,但那握笔的手,却稳如磐石。
一杯茶的时间过去,张居正才终于放下笔,将批阅完的公文归入一摞,抬起了头。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审视着陆渊。他没有问陆渊文宝斋的事,也没有提乡试的策论,那些似乎都只是不值一提的过场。
“你最近,锋芒太露。”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陆渊没有辩解,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任何巧言令色都显得可笑。他放下茶杯,微微躬身:“是,学生行事,确有张扬之处。”
“学生明白。”
“你不明白。”张居正拿起手边的一份塘报,随手丢到陆渊面前。“镇北侯,陆战,已经回京述职了。”
陆渊拿起那份边关加急的通报,上面只有寥寥数语,记录着北疆主帅的行程,以及抵达京城的日期——正是今日。字迹潦草,墨痕未干,显然是刚送达不久。
张居正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冷硬:“你在省城,在文宝斋,对付的都只是陆明。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废物世子。他的手段,是阴谋,是在暗巷里使绊子,是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他身体微微前倾,常年身居高位所形成的威压如山岳般倾泻而下,让整个书房的空气都变得粘稠。“但陆战不同。他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从血与火的洗礼中杀出来的统率。他信奉的只有力量和结果。他的手段,是阳谋,是调动整个侯府乃至军方的资源,堂堂正正地将你从这个世界上直接碾碎。”
“你那套借力打力,搅动舆论的办法,在他面前,毫无用处。他甚至不会与你辩论一个字,只会让世上再也没有你这个人。到那时,史书上不会有任何记载,京城里最多流传几句无足轻重的闲话,然后你就会被所有人遗忘。”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番话,如一盆冰水,将陆渊从一场胜利的余韵中,直接拽入了最严酷、最血腥的现实。他所面对的,不再是文人间的口舌之争,而是一个庞大军事贵族集团的绝对暴力。
过了片刻,陆渊将塘报轻轻放回桌上,他的手指沉稳,没有一丝颤抖。
“多谢老师提醒,学生受教。”
张居正见他依然平静如初,眼神中不见丝毫慌乱,才将那股骇人的压迫感缓缓收敛起来。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不过,文宝斋的事,你做得很好。”
这句突如其来的夸赞,让陆渊都停顿了一下。
张居正站起身,负手走到书架旁,目光扫过一排排书卷。
“杨相昨日与我议事,说你这是‘以文载道,另辟蹊径’。朝堂上的争斗,争的是官位,是权力,是看得见的利益。但人心的向背,才是决定胜负的根基。你用一场戏,就让京城士林知道了谁是跳梁小丑,谁有真才实学。这比我们在朝堂上弹劾十次陆明都有用,因为你争的,是人心。”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份厚厚的卷宗,转身走回。
“现在,朝堂上支持新政的,多是杨相与我这些年提拔的门生故旧。而以镇北侯为首的勋贵集团,盘根错节,子弟遍布朝野六部。论人数,论根基,我们都不占优势。”
他将卷宗递给陆渊。
“看看吧。”
陆渊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份长长的名单。
张居正的声音再次响起:“杨相已经确定,出任本届会试主考官。但镇北侯也运作了一番,让他的一位门生,如今的吏部右侍郎陈松,做了副主考。”
这个消息,是真正的重磅炸弹。
这意味着,即将到来的会试考场,将是新政派与勋贵派势力交锋的最前线。
陆渊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份名单,上面是几十位准备参加会试的考生的名字、籍贯、家境,以及他们过往文章的简评。这些人,无一例外,全是寒门出身,或家道中落的中立派才俊。评语中“才华横溢”“文笔老辣”“颇有见地”等赞誉不绝于耳。
“这些人,都是本届会试中才学出众之辈。但他们势单力薄,在京城没有人脉根基,很容易被那些勋贵子弟结成的圈子排挤,甚至在考场之外用各种手段打压。”
张居正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渊。
“我的任务就是,在会试开始前,将这些人团结起来。”
陆渊说出了张居正的目的,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不错。”张居正欣慰地点头。“以你如今‘卧龙先生’的名头,以文宝斋为据点,召开文会,组织辩论。你要将他们拧成一股绳,形成一股属于我们自己的‘改革派新声’,在舆论和声势上,与那些勋贵子弟分庭抗礼。”
陆渊合上卷宗,却没有立刻答应。
他将卷宗郑重地放在桌上,抬起头,直视着张居正的眼睛,问了一个问题。
“老师,团结他们,是为了让他们在会试中抱团取暖,支持我们,还是为了让他们在未来,真正地支持我们所要推行的新政?”
张居正愣住了。
他原以为陆渊会问具体该怎么做,或者担忧此事的风险,甚至会以此为条件索要支持。
他没想到,陆渊直接问到了这件事最核心的本质。